“和。” 这就是《思故赋》的全部内容。 太意外、太震撼、也太——藤田智也模糊的眼前发了黑。鉴真大师如何在黑暗的世界里写出了这个字来总结他的一生,而他又如何在光明的世界里看到这个字而恍如进入黑暗。 “老师,您如何看大和民族这个‘和’字?”他记起来,他是曾经如此问过卓汉书的。 “当是——民主之大和,文化之大和,经济之大和,各国民众之大和。”卓汉书是那种背着手的思考的模样,他不敢确定,所以说话的时候皱牢眉头许久不放,“我之理解当如此。如能真这样?实乃东亚之幸——”由此无言沉吟,终无下文。 也许后来当卓汉书无意中得到了鉴真大师的这幅字,他才惊觉自己不确定的甚至是妄想的想法竟和这位先贤大师的理解如此脉脉相通。 士,真可为知己者死。卓汉书懂,那字后密密排着的历代大师们也懂。 卓阳和藤田智也隔着这千年长卷,都有慷慨千言,临到这字前,只能无辞以对。 微醺的使人暗醉的堕落的香散去,烟枪久不拔火,已然熄灭。 卓阳受不住这沉闷,一把推开紧闭的窗,新鲜的阳光和空气一涌而入。阳光在两人的身上流转。 “也许鉴真大师和我父亲,都是一厢情愿的人。”卓阳转身又将这卷字卷起来,他将卷轴推到藤田智也面前。 藤田智也吃了一惊。俯下身的卓阳身上有太阳关顾的痕迹,原来他对着阳光,便多了那一层七彩的霞染在眉头眼额。 “师兄,奉我父亲的遗志,把这幅字送给你。” “你开玩笑?” “这幅字只因日本那位天皇要了才价值连城,非得要用人命来换。你我皆知鉴真大师非书画名家,尤其晚年眼盲,临终之际又笔力趋弱,若不是那些名家印鉴,恐那些收藏人士也不会趋之若鹜。它的有形价值是可判的,但对于某些人,它的无形价值更重要。” 藤田智也抚案一笑:“卓阳,你要我用什么来换?” 卓阳坦荡清傲地笑:“我要我家人平安。在于我,父亲早就说过我是败家子,我自愧,我家人的价值高于这幅字。在师兄,这幅字的意义不一样。”他说得真挚,然后,恳切地望定藤田智也。 “的确不一样。”藤田智也要拿起那卷轴,轻轻一碰,又似那卷轴重似千金,他缩回了手,背到身后,面向窗外,“思故,原来不仅是思故。都小觑了大师的原意。” 说完惊觉,自己的姿势竟然如当年的卓汉书。 “卓阳,你太过慷慨,也太过精明。” “因为我相信师兄可以做好这卷字帖的下一个主人,为鉴真大师守好他的遗志。” 藤田智也终于握住了卷轴:“真不愧是做过记者的人,你让我找不到任何理由来拒绝你的‘美意’。” “我本来就不想让师兄拒绝。” 卓阳意欲俯身将半伏在睡榻上的藤田智也扶起来。似乎一切过去了,他表达对一个朋友的关切。 藤田智也自己站起来,他从不假手于人。 “你放心地走吧!” 他们都了解对方,只是时间不对、地点不对,天时、地利、人和没有一样对。 卓阳想叹息,离去的时候,他关切地说:“师兄,鸦片不是好东西。” “我知道。” 门阖上,他背着门,从窗口望出去。卓阳卓然地走在马路上,他迎着阳光。 他从来都迎着阳光。 藤田智也想,当年,小小的卓阳出现在他那间破旧的阴暗的石库门里,他都能在他的身上看见阳光。 恍惚一瞬,原来这才是他羡慕的人生。破阵子卓阳离开乐也逍遥楼,旋即去了杜家。 展风正等他,见他就问:“你让我等你,今朝到底要带我去哪处?” 卓阳笃定道:“找个能帮咱们的人。” 展风犹犹疑疑跟他走,转道去的却是四马路和大马路中间的大世界。 这处是上海人熟悉的标新立异的娱乐场,他还做戏班子少爷的时候,也和三五好友过来耍过,花上小洋三四角,在里头看过露天戏班子,照过哈哈镜,还耍了一回美国进口的老虎机,却把一身带着的四块大洋输了个精光,回家免不得被杜班主一顿狠骂。 只是这回他起不了耍乐的心思。迈进大世界后,他见卓阳颇熟门熟路,好生诧异,便拦住卓阳,止步。 “兄弟,你到底打什么算盘?” 卓阳说:“找那能帮我们收拾掉周文英的人。” 展风灵机一触:“你又想请外援?” “是。” 卓阳继续往前走,一路往深处过去,走过“游客止步”的立牌,有一个门面体面的办公室。他敲了门,门内有人道了声“请进”。推开门,先见到满壁庄重严谨的字画,当眼处供奉了一个财神的神瓮。 再端坐在办公桌后的人一副潇洒的身形架子,有不怒自威的气势。他见到卓阳,见似真心地笑了笑,道:“卓记者,有何贵干?” 卓阳笑着直言:“我每回来找陈组长总是有所求。” 展风第一次见到这个人。他听到卓阳介绍:“这位是锄奸队的陈默队长。” 他的闪烁不定被陈默看在眼里,陈默等着卓阳再介绍:“这位是向先生的旧部。” 而后陈默笑道:“向抒磊带了一群好兄弟,这当口能回来为他报仇,算得大仁大义。” 展风胸中一股气上下奔涌,他本对向抒磊的背景一知半解,也知晓些陈默的掌故。此时心中慷慨又愤慨,立时倒不知如何说。卓阳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朝他点了下头。展风沉着了一阵,出口直道:“但凡能为向先生报此大仇,我们几个义不容辞。”再恭敬地朝陈默行礼打了招呼。 “周文英是向抒磊最后没有完成的任务,于情于理我们须了结这笔恶账。”陈默点点头。 “陈组长,今天我们过来是想一并听由你吩咐任务,将我父亲和莫主编的仇在这单事体中了结。”卓阳道。 陈默冥想一阵,说:“枪支弹药一应俱全,我们的人会接应掩护善后。” 展风又问:“陈组长,你们真肯助我们为向先生报这仇?” 陈默蘧然变色,端凝的面一板:“我陈冰思向来言出必行,何曾又肯或不肯?你当向抒磊肯大义献身,我陈冰思就报不得这同胞血仇?” 他说得气势颇雄,一下震住展风。卓阳在旁道:“我是请陈组长助我报杀父之仇,亦相信陈组长忠义为人。但事情须我们自己过手,不给陈组长添额外麻烦。” 展风终于明白卓阳的意思,明白了便配合。 “仰仗陈组长了。” 陈默笑了:“都是为国捐躯的命,没有谁仰仗谁。”话里却无半分粉饰。展风知道他带领锄奸队干的那些活儿出奇的胆大包天,连日军的军舰都炸得,若非向抒磊前车之鉴,他对他的佩服只会更加五体投地。 卓阳使眼色让他出去,他接过翎子,借故先走。 室内只留卓阳和陈默两人。 “陈组长,他们原来不属锄奸队的编制。” “我知道。” “向抒磊的精神很是感染他们,故他们团结一心想要报仇。” “不属我编制我不会管。” 都是聪明人,还能网开一面。 卓阳从口袋里拿出那卷红包。 “我还有事相求。” 陈默眉心稍皱,眼睛瞪着那卷红包。 “我卓家上下如遇危难还请陈组长照应。” “你真要代替莫华之去北边?”陈默却问。 “是。” “如果你有意向,我可以写一封推荐信,你可携它去重庆。” “哪处都一样,一样做抵抗外侮的事。” 陈默端详他,见他不是轻易改变主意的样,心中轻叹一声也就罢了,终说:“好人才总用不过来。向抒磊即是,你也是。” “我是天生反骨。向先生也一样。都成不了事。” 陈默却叹道:“若向抒磊有你半分圆通心思,也不会成为纪律整顿的众矢之的,更不会就硬着头皮上去以身报国。” 卓阳做个惊骇的鬼脸:“我最怕蒋委员长和戴主任这样的整顿手法。” 陈默指了指桌上的红包:“把这个东西拿回去。” 卓阳猴皮一笑:“您就当当初的那幅《落花诗卷》是我孝敬您的。”又正色而言,“我知道但凡我一开这个口,以陈组长慷慨磊落的为人,必不会拒绝了我。然我一家大小不过是这大上海沧海一粟,我这一求的在陈组长来说,确是小事。而在于我,我的家庭却是我心中大事,能暂托了陈组长的福,万分感谢是应该的。” 陈默着手拿起那卷红包,掂了掂,这是他当年亲手给卓阳的,也知道里面的价值几何,他并不打开,只若有似无地笑道:“你是让我不得不‘费心’照顾到你家了!” 卓阳摇头,眼若朗星,正直而诚挚:“我这一走不下三五年恐怕也回不了家,局势动荡,危机四伏,很多事都会预料不到。我鲁钝,只能想出这法子保护我母亲和妻子。” “卓阳,你的恳请我似乎无法搪塞更无法拒绝。”陈默莫测而微淡地一笑。 “这是我真心谢陈组长的。众人服陈组长,服在哪里大家心里都明白。这些玩意儿在陈组长看来也不值什么,但却是我的谢意,于情于理都该这样做。”卓阳仍将红包往前推了一寸,含笑静待陈默。 陈默并不拿红包,只背着手叹:“卓阳啊卓阳,你真是上海男小囡中的人精。” 最后再叹:“但愿我们不会在战场上成为敌人。” “陈组长的勇气胆略永远是卓阳学习的目标。”卓阳认真地说。 卓阳和陈默继而就周文英的事情上又聊多几句,陈默在暗杀行动上经验丰富,将种种环节一思索,便琢磨出两全的办法。卓阳知道陈默并不会去实际操作这些案子,便探得配合他们行动的负责人的联系方式,就此告别。 展风却等在大世界门口。 他一见卓阳就忙问:“向先生不就死在他下的命令里?” 卓阳道:“是没错,他们上面所有的命令都是通过他下的。” 展风踌躇:“我搞不懂。” “他在青帮里在军统方面混到如今的位子,又杀了那么多汉奸日寇,自有他的一套和他的气度。我们要万无一失,还不得不求他。” 卓阳顿一下,又道:“为向先生报仇也是他的责任。至少,表面上是这样。” 展风想通,争道:“我们来干,你别来,你要有个什么事,我家归云怎么办。” “我会和归云说。” 展风沉吟思索:“是啊,归云怎么会不答应你,她总那样善解人意。” 卓阳望望西边的天空。残阳如血,浮云似萍。 “我该回家吃晚饭了。” 到了家,归云早已摆放好餐桌,照例丰盛晚宴。卓太太也照例在隔壁林太太家搓麻将未归,归云要去叫她,被卓阳先拦住。 “行动的时间定好了,也有军统那边的人协助,问题是不大的。” 归云的大眼睛眨都不眨,只看牢他。 “办完事的第二天我就要走了。” 月亮升起来,又被乌云遮住,好像夏季久违的雨季又要来了。晚风飒飒,空气是湿的,心情也是湿的。 归云紧紧看着卓阳,想把他的魂儿直念到自己灵魂深处,再也不放他走。 终须起身,她回房,将她为他织的一件毛衣拿了出来,是蓝色的。在他身上比了比。 “你真懒,早说要赔我一件,现在才有成货。”他刮她的鼻子。 她的大眼睛如同雨中的上海,总浸泡在水里,盈盈的。他从她的眼里能看到自己的倒影。 “我把我一辈子都赔给你了,还不够?”又叹,“还有一只袖子,我怎么来得及?” 他哈哈笑:“一只袖子我照穿不误。”又想起来似道,“我也有东西还欠你。” 往口袋里一掏,再摊手,是两张照片。一张是她给孤军营唱戏的戏照,一张是他们的结婚照,都印成方寸小照,能随身携带的。 她拿过戏照:“这张你真是欠了我很久。”嘟嘴,“人到手了,道具忘记还了。” 他拍自己脑门:“现在还也不迟。这张结婚照我随身带好了,走到那里都带着,就像你一直在我身边监督我。” 一人一张。 归云伸出手指头,要和他勾手。 “来发誓,要是三年五载回不来,就要生生世世做我的小跟班,整日整日陪着我。” 卓阳讨价还价:“要是晚一天呢?” “晚一天也不行。” 他的小指纠缠上他的小指,她用力扣住,狠狠一用劲地勾扯。小指连心,心中一抽痛。 卓阳愣愣看着二人纠缠又分开的小指好一阵,才又道:“藤田智也那边我是打过招呼了,这回我更肯定师兄为人值得信赖。帮会那边我也去求了人情,陈默好义气好声名,我们这些小民的小事援手应不在话下。”将陈默等事迹简要叙述一遍,又将其中关节交代清楚。 归云听得甚是认真,听罢她说:“如若迫不得己,我也不会去擅自求他们。藤田先生那里本就复杂,帮会那边更是不用提了,看向先生的事就令人颇无奈的。只希望一切能太平。” 二人相依一阵。卓太太其实早回来了,只是从窗口隐绰绰地看见他二人扶肩相偎,眼中忍不得一热,就站在玉兰树下,任由晚风吹干欲流而下的泪。 一家人用完晚饭,卓阳陪着母亲叙了一阵话,又回到自己房里。归云早将客堂间收拾妥当,正在房里飞针走线织那件毛衣。 他上前将针线拿开,抚摸着那半成的衣。 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寸草心,三春晖,惟有回时再报。 他的心念太乱,胸中滚滚奔流的是豪情和柔情的交缠不清。 时间停驻,有多好。 有人敲门,因为时间正流逝。 是卓太太,她手里捧着五六件新衣服进来。 一件一件唠叨: “这是中山装,我在鸿祥选了料子定做,比你以前的都要挺括;这两件是衬衫,你爱干净,但到了前边哪里能顾及到这些,惟多做些勤换换;这两件是毛衣,都是我自己织的,织得很密,北方天冷,能挡风;这件是托了安德烈从白俄那里买来的皮衣,我知道前边都要穿统一的军装,军装外能披披这个。” 卓阳笑道:“妈妈,我会被批判成小资产阶级。” 卓太太嗔道:“胡说,我们家一清二白,不比那些人更显赫。” 左是衣,右也是衣,真正依依不舍。 一家三口聚在那一刻,天伦实在太短了。 在卓太太走开之后,归云问卓阳:“你们准备怎么做?” 卓阳毫不隐瞒:“也许挑‘宝蟾戏院’下手,周文英把方进山的爱好继承了十足十,不但继续做汉奸,还爱看越剧。只有在戏园子里才有可乘之机。” 归云心急:“归凤怎办?” 卓阳怔了。 他竟把归凤这茬没有计算在内。 其实,展风是想到了。 从大世界回家的路上,卓阳已经将和陈默商量的计策和展风一一说明。陈默手里的情报是:最近周文英流连舞厅和戏院,但身边总跟着大批打手保镖。 陈默问过卓阳:“你们熟哪边?” 卓阳道:“戏院,展风家的戏班子在那里驻场子。” 展风也这样想。正如陈默的观点,人多,光线黯,环境杂乱。以及,他很熟悉这里。 他和卓阳确定下来。 回到家中,他想到了归凤。 他决定趁着夜黑去寻归凤。 展风选在戏院后门的那棵梧桐树下,遣了弄堂口的玩耍的小孩子进后台送纸条。归凤立刻就出来了。 她是惊鄂的,慌乱的,又隐隐有着气恼。 她以为展风已经走了,不想他又折返回来。这情这景,已是回来多日的形态。而她必定是最后一个知道。 归凤觉得自己的身份没有资格哭,可是在这么熟悉这么让她依恋的展风面前,她仍是哭了。 展风箭步上前,大力拥抱住归凤。唯这时,她才能感受到自己是拥有了他。 “我会干掉周文英再走。”展风说实话的时候有些忐忑地看着归凤。 归凤秀气的眉毛上挑了挑,眼里有惊惧,只有那么小会,她竟笑了。 “你小心就好,做了这事还上前线?” 展风摸不着头脑,他是思考再三才决定向归凤坦白,按照归凤自小的性子,必是会有惊怕。何曾想到归凤如此安危不惊,只着急问他的安全。 “请了行家帮忙,按照往常的经验行事,我不会再出岔子。”他小心地说,瞅着归凤平和的面色,“办完事就会再去南边。” 归凤低了头又抬了头:“你只消记得我这么个人儿在这边就好了。” “归凤——” 她去捂他的嘴。 “展风,你如果狠心一些,我也就死了这条心。可你不是个狠心的人,我便也不管过去将来,不管你心里头那个真真的人。你肯给我这么个位置待着,就是我的福气。我早说过了。其他的,我一概不会管了,也不会怕了。” 她的天她的地,从来只得他一个。 说出这话的这时刻,归凤也才方知,只因展风,她是可以什么都不畏惧的。 展风也才知道,他对她的实话竟可以让她如此满足。 是他从来没有了解过她。但是没有关系,往后的人生,他就是她的天,再顾不了旁的人,念不起旁的人了。 这回的拥抱,真心实意,诚挚得两人热泪盈眶。 末了,展风细细将计划叙述给归凤听,归凤倾耳相听,无比认真。她急切地说:“我能帮你做什么?像以前归云和谢小姐那样子的。” “了结了周文英,你就可以回家了。”展风道,“你帮我照顾娘。” 他握上了她的手,她的手腕上戴着他送的腕带。也是雁飞送他的。 他握上腕带的那刻,没有想到雁飞。细细摩着那已经粗糙的白色细带子,上面有他父亲的死忌。 展风想,从那时起,国仇和家恨,推着他一路走。 如同整个中国,走在艰难的黑暗的岁月里,听不到吉音。 他想要打破黑暗,拥抱朝阳。吹角连营孤岛上海的欢乐时光仍少不了戏院。人们希冀快乐、消磨时光,更愿意麻痹神经,像迷恋鸦片一样迷恋这样的娱乐。迷恋成就了戏剧的欣欣向荣,也成就了投机的新贵。 袁经理经营戏院颇志得意满,更会左右逢源。 逢贵客看戏,他亲自引路,后头更有贵客的随从十几,阔步大摆直往前排走。一般戏客都得让路。 “山田先生,周先生,里面请。”他分了主次。 “明宵百乐门新进歌女邓婵娟全新亮相,嗓子可一比周璇。”他也不忘他另一番事业的广告。 显然,他的客人心事重重。一众不语,浩荡至第一排的雅座。有软座,有圆桌,桌上摆齐五香瓜子、盐津枣、甘草梅子、花生仁,甚是齐全。只是缺了茶水。 袁经理善辨声色,贵客不耐烦,他也不多话,吆喝堂倌过来上茶。 佝偻着背脊低着头的“老”堂倌拎着铜铞小跑来,袁经理看着面生,随口一问:“新来的?” “托经理福,赏口饭吃。” 托他荫籁的小角色,他不再关心,另去伺候他关心的大客人。 堂倌开了茶叶罐子,在玻璃杯里洒了茶叶,再洒水。 边听到两位贵客谈话。 “谁知道长谷川竟然不愿去华北升少将,宁愿在上海当大佐。” “谁肯离开上海这花花大世界?” “我们先前还去打藤田智也的关节,您也知道这位大佐和这位少佐一向不和。” “再倒回去使手段,长谷川瞄准藤田的位置,咱们当然继续给他办事。” “他会否记仇?” “他更爱财色,不然舍不得大上海做啥?” 两人方笑了笑。 堂倌倒水的手势不算熟练,歪歪斜斜洒了水,被山田喝了一声:“八格亚鲁。”堂倌战战兢兢忙不迭用肩头的抹布擦了干净,却被二人身边五大三粗的随从推了个趔趄。势弱的人吃亏,勉强站稳还要向爷们低头哈腰三番再离去。 做大爷的甩了白底描字洒金折扇,笃悠悠看戏。在戏里,他们也能忘却他们的烦恼。 圆桌上的茶水已沏好,热腾腾。灯暗下,戏开场。眼前只有模糊白雾。 开锣的戏是单演的折子戏——《十八相送》。大红幕布拉开,是光鲜亮丽的角儿们上场。 他们捧得的才是角儿,不捧的也难成角儿。 两人都捧过角儿,也是做过大佬的人物。这样的乱世,才有他们的出人头地。所以他们是异国的知己,偶然相逢,彼此投契,合作无间。 山田盯牢归凤的粉面玉腮。 “当年我捧筱凤鸣的时候,这丫头还是一个龙套,谁能想如今成了大红的头肩。” “老兄喜欢的话,就多多给些银盾。自我们那方先生故去,这位姨太太声势可是大不如前了。” “如此唱腔如此扮相,可惜可惜。” “等下散场,我可牵线。” 山田大乐,拿起茶杯猛喝一口。 台上十八相送,生离悲戚。 山田皱皱眉头,扶桌,倒伏于上,手里折扇重落地上,被丝弦的音律盖住。 周文英乍觉,他无惊呼,亦有同类经验。只盯着那茶,他差些就如这山田一般样。 弦乐不断,悲戚欲发震耳欲聋,掩盖一切。 他乱了步伐,由随从护在中心,急速撤退。及至他行到戏院的门前,灯一下暗了,弦乐骤停,漆黑一片。 观众慌乱不解,先窃窃私语,有人喊“停电了”,继而就是骚动,观众争嚷要退票,纷纷往门口挤。周文英被人群挤在最前方,他感觉面上一热,扑鼻的就是血腥气。原来是挡在他身前的随从中了暗招,心下愈加惊慌失措,想要快快脱身。怎耐人挤人,他无法逃出生天。 有只大手从人群里伸过来,将他拉脱出去。他心下一喜,以为是机灵的随从助他脱身,便跟着那人从大门挤了出去,一路从戏院后门跑出。 他不及细看,就被当作一把垃圾一样丢在路边。眼冒金星好容易定睛。 大吃一惊,大惊失色。他跟错了人。眼前的正是那沏茶的堂倌,只是既不佝偻也不势弱,而且眼熟。 堂倌抹洒了脸,他看清楚。 “杜展风,你要多少钱?” “无钱无势你还能干什么!”展风冷笑。 周文英服软:“你们好好去云南,还回来作甚?日本人要抓你们呢!” “回来料理汉奸。” 周文英气弱,见桶长的弄堂里四下无人,他凭着侥幸拔腿跑。可路口被人堵着,颀长的身影也熟悉。 “我跟你无冤无仇。你父亲是日本人逼死,那主编也是方进山派了人炸死。” 卓阳切齿:“斯文人怎耐做走狗!” 他逃不掉了。 周文英只惊觉死亡恐惧。他做方进山的军师,用他自认为的计谋为愚钝的方进山办事,方进山死了,继承他的一切也是他所因得。 如今还有因果。 他只叫嚷:“都是方进山和日本人指使,怪不得我。”可是便溺了,颤抖了,知道自己逃不了了。 也只能就此罢了。 枪响了,最终他的结局亦是同方进山一样。只是他瞠圆了双目,临死还有的不甘心是他所享受的时间太短。争了一世,只有那么一瞬。 “这个混蛋,至死不悔改。”展风怒道。 卓阳收了枪,长长吁叹,四顾茫然。 好像一切结束,好像一切又开始。 “展风!”小心的,细弱的呼唤声。 归凤柔弱的身影竟循着他们的路迹跟了来。 “我们走。”展风拉起归凤,同卓阳一起跑出了这条黑暗的弄堂。 出去了,是正式离别的时刻。 善后的车来得及时,停在路口,有人一把将他们拽上了车,简短吩咐:“尸体自有我们来处理,你们且快走。” “有劳。”卓阳道。 自有人会做得痕迹不落。明日爱国报章会报导“日寇汉奸恶贯满盈,横死街头报应不爽”、日方报馆也会打出头条“我方商贾惨遭不测,支那恶徒戏院行凶”。这一年来,这样的报导实在太多,多少血流成河在这孤岛之上? 卓阳只心事重重望着车窗外的黑。 那边厢展风在交代一个丈夫该交代妻子的事。 “我娘那里必定会闹一番,你将就着点。往后和归云照应着过,互相扶持。如果——如果——等不到我,好好——再找个男人——” 他没说完,归凤泣不成声,不允许他说完。 卓阳想,他要不要这样交代归云? 不,归云是他的,生生世世都只是他的。归云不愿意,他也不愿意。他知道。他只能攥紧了拳。 车子先把他送回家,他和展风交相握牢手。各自道:“保重。” 从此一南一北,各自报国。 归云等在玉兰树下,卓太太等在卓汉书的字帖下。 都在等他回来。 三人相对,无言亦无语。 他的行李老早打好包,整齐放在客堂间的中央,等待他拿走。行李很重,满载她们的爱。 卓阳掂了掂,笑嘻嘻道:“够我穿三四年,等回来再买新的。” 归云和卓太太各自别开脸。 夜里只点了煤油灯,暗绰绰,他看不清她们的脸上有没有泪。一家人只是静静坐着,等待黎明。 是有千言万语,但又怕说出口后更有千言万语。届时难禁,只噤口,再不说。 黑夜应该很长,但是卓家的黑夜却是那样短。天边第一丝曙光照进来。卓太太先起身,她的面容慈祥柔和,如沐清晨的霞光。 她说:“妈妈累了,先去睡觉。等醒来的时候,就能看到我的卓阳好好在家里练毛笔字。” 她始终带笑,由卓阳服侍她梳洗。归云倒来了热水,卓阳蹲下,为母亲洗脚。 “女人要老先老脚,我妈的脚还像少女一般样,可见保养有多好。”卓阳用温软的布小心擦拭,一遍又一遍。谁都想永远不要停下来。 还是卓太太道:“好了好了,别误了时辰。” 他与母亲拥抱,任母亲揉乱了他的发,好像幼时那样。再被母亲轻轻一推。 “走吧。向你爸爸道个别。” 门阖上,不知母亲的泪是否决堤,他都不能回头。 燃香,祷告。 抬头是卓汉书的遗像,炯炯的目,庄严又慈蔼。遗像下面是遗作,是父亲最后留给他的话。 卓阳决然转身,他想拿起他的行李,但是归云比他快。 她倔强地使劲地拎住。 “我来送你。” 他便拥着她走出家门。 霞光下的玉兰树绽放清新的芬芳,扫尽秋的萧瑟。可是秋风起,点点离人泪,欲盈眶。 归云想,我不能哭。她死死抓着卓阳的行李,死死咬着唇。 不松口,不说话,恐怕稍一松懈,心底某处就会崩塌。 终至熙攘的火车站。是在废墟上重建的南站,简陋而遗留硝烟的气味。废墟下的尸骨仍未寒,但新楼已经必须继续坚硬如铁地矗立在这里送迎南来北往的客。 还送去即将进入硝烟的战士。 归云已经觉得卓阳如战士,她将送他去战场。 卓阳却不愿做战士,他只想和他的小妻子有最后温存的时分。候车室的角落,有处柱子挡着,卓阳拉了归云过来,不管其他,只有彼此。他欲言又止,她已经踮起脚,封住他的唇。 作最后的缠绵。 她多想缠着他不让他走。 火车却鸣笛,如阵前号角,催他走。 卓阳迟疑了下,归云已一把推开他。 “你记着,过期不回的话,生生世世都要做伺候我的小跟班。” 卓阳对她行了个军礼,拎起他沉重的行李,一个跳跃跨上了车。 “不准追车,也不准哭。等我回来,好好再过柴米油盐的日子。” 归云不追,但是不哭很难。千万不舍,泪便滚滚奔流。天地那么大,她的丈夫将远离。 卓阳渐渐远了,看到流泪的她,又挥手大叫:“记住,别哭,别留伤口。我会小心,我会保重,我会常写信。” 归云开了哭腔:“你放心,我会做得很好!” 车愈开愈快,他的眉目远了,人也远成一个点。弯曲绵延升向远方的铁轨,送走了离人。这一去,关山迢迢,生死难卜。归云只觉得自己的心丢了一半,随了他去。留下一半魂,为更好地生活,等待他的归期。 她失魂又失心,心底的某处终于崩塌。可还要强自镇定,强自坚强,去杜家。 杜家的客堂间里坐了三个女人,雁飞、归凤、庆姑。 庆姑正摇着拨浪鼓逗雁飞怀里的江江,江江伸长了肥胖的小臂够着,庆姑啧啧嘴,就是不给她。江江费了力气得不到自己想要的,“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庆姑却是舍不得了,从雁飞怀里将孩子抱过来,拍抚着。 画面安详。 归云招呼了她们一声,雁飞含笑,庆姑专心伺候江江,只有归凤与她有同样的忐忑。两人互通了眼色,心中都没底。 “江江是归云的干女儿,也是我的干外孙女,我可和雁飞说好了,往后就由我来带。” 归云看向雁飞。 雁飞点头:“以后要烦杜妈妈了。” 归云担忧又不置信,为什么两个让她担心的亲人的态度都那样奇怪。 庆姑叹气,认命般地陈述:“今早归凤来了,你也来了,我就晓得你们心里紧挂住我。该来的来,要走的走,啥都不能勉强。我想通了,这辈子也不得不这样过——”她的心底终还有辛酸,一时难禁,差些抽噎。 归云还是看向雁飞,雁飞只是安慰地朝庆姑笑。 庆姑对归凤道:“外边兵荒马乱,你还是回家来的好。只剩咱们娘仨,咱们得一道好好过。” 归凤哽咽,叫了一声“娘”。又回到最初,回到有她一份的家。 只是归云心底有疑,又拉了雁飞到角落,问:“昨晚上你用了什么法子安抚了我娘?” “痛陈利弊,让她积极面对现实。” “那你呢?”归云直问。 雁飞坦陈笑道:“我本是想入点股到你店里,好安置孩子,只是歇顿了这么些日子,好多积蓄都用得七七八八,恐怕还得重新积累一笔款子。” “所以?” “我对老太太说,我恐怕得重操旧业一阵。”雁飞依旧坦荡。 “你必然让她相信不是原先那样,可是你——” 归云焦急说道,被雁飞打断:“我们都要知晓利弊,积极面对现实。” 她的眼中有诡异而坚决的光。 她道:“人天生适合怎样的生活是定数,要我真的洗心革面,太难。每月没了二百大元入账,我可怎么活?” 她见归云欲说,又打断:“我不能靠你一辈子,我也得给江江留些什么下来。” 归云突然失了所有的锐气,双目黯淡下来。 “其实你们都不是很需要我。” 雁飞搂住她的双肩。 “我们需要你的爱。那就够了。” “可你要离我远去!我却无法阻止。” “所以你懂我,知道阻不住我。我不会走远。小时候你就说过,如果你死了就变成小鬼在我身边保护我。我也一样。”雁飞说,“回到原来的世界,我依然是我。” 归云的泪汩汩流出,真如江河奔涌。 “你知道最最痛苦的是我明明知道你们的选择会有怎样的结果,可我却阻止不了。” “这是你的体贴。” “我真恨我的体贴。” 雁飞为她擦干泪:“你看老人多好,有个新生命就有希望。” 归云捏住雁飞的膀子,捏得她几乎生了疼:“你还有没有希望?” 雁飞只是说:“你是知道我的。” 裴向阳适时闯进来,直嚷:“干爸爸走了吗?他去我亲爸爸以前待的地方去了吗?” 归云破涕为笑,安慰孩子:“他不久就会回来。” 没想到裴向阳把脸贴着她的脸,安慰她:“干爸爸不在,我来保护干妈妈。” 雁飞摸摸裴向阳的头:“看,有个孩子多好。” 是呵,原来这时候,有个孩子是真的好。归云想。 擦干泪,仍得继续面对人生。如同战斗。从此以后,她是再也不能哭了。一季萧瑟秋风起雁飞从杜家搬走的时候,没有带走江江。 庆姑倒是颇舍不得她的样子,直抓着她的手道:“外头风大雨急,攒够了钱要及时脱身,万万不要再留恋江湖。”像是母亲交代女儿。 雁飞则笑道:“多谢杜妈妈解我的后顾之忧,这份大恩我不知如何来报。” “我很欢喜江江的。”庆姑抱起了江江来送雁飞。 雁飞只香一香江江的面庞,小小孩子已经三四个月大,唇红齿白,已经不太要雁飞的怀抱。雁飞香她面孔的时候,她把小脸一撇,转向庆姑的怀中。雁飞只好无奈地笑一笑:“这样也好。” 她握住归云的手。 “从此你挑你的担子,我有我的任务。我们都要做得最好。” “雁飞,不管如何,你都要保重。我和江江等你回来。” 雁飞不忘裴向阳:“小向阳也要托付你了。” “我婆婆愿意带他,往后就住霞飞坊,你放心。” 但是归云放不了心,她的焦虑和忧心拗不过雁飞的决绝,只得送她到门口,看着她离去。 再迎向归来的归凤。 归凤和雁飞在门口打了一个招呼,擦肩而过,只是雁飞不回头直往前走,归凤却停驻脚步,怔怔看着她的背影。 “你不留她?”她问归云。 “从来没有谁能留住小雁。”归云说。 庆姑已经站在家门口抱着江江迎接她们。 “快快回来,外头越来越乱,让他们男人去搞吧!咱们过好咱们的日子,已经算对得起他们了。” 归云云开雾散般起了一朵微笑。 这个家,散了聚,聚了又离,维持至今,仍算安稳,已是万幸。归凤和庆姑都算经历了各样悲欢离合的苦楚,如今都这般想得开,一切困难又能算什么? 归云的酸苦甜都在心里过了一遍,次日清晨起身,又开始她的人生。 她去医院探望小蝶,小蝶已有了垂危的迹象,话都说不动,只睁着漆黑明亮的眼睛望着她在这世间留恋的亲人。 归云在小蝶耳边絮絮说着话,回忆往昔的快乐生涯。其实学戏苦痛,唱戏伤悲,往昔的时光快乐的并不十分多。只是如今同小蝶一起回忆,才会觉得格外珍贵。末了,小蝶的眼角流下晶莹的泪。归云没有把自己的泪给她看。 陆明守在病房外,枯坐在椅子上。归云已经放了他的假,他就这样日夜守着小蝶。他问归云:“梁山伯和祝英台最后是不是真的化蝶了?” 归云说:“不,以前班主说过,真正的祝英台安稳地嫁人了,梁山伯考取了功名做了好官。” “如果能这样倒好了。”陆明喃喃。 “小蝶不会希望看到你这个样子的。” “我也不想,可是,可是——” 归云想,他是那么爱她。在这样飘零乱世,愈加地爱,用了生命去爱。 归云回到店里。因卓杜两家最近事多,老范替归云挡去了不少店里的杂务。在小菜场的生意也颇好,老范一人倒真是忙不过来。归云回来的时候,正见老范和两个伙计一起往独轮车上装货。 他忙得满头大汗,只叫着:“最近不知怎地,总有饭馆来咱们摊头大批量进这些馅料坯子,可忙坏了我。” “饭馆?” “南京路上的两家,霞飞路上的一家,生意都算不错,所以进的量也大。我就跟菜贩子讲了价钱,每斤又便宜出三四毛来,这些赚头倒是真的很足。只可惜每日帮他们做这些坯子馅料,店里有的生意却真是应付不来了。”老范依然乐呵呵,归云立刻给他倒了杯水。 她感激又内疚:“让您多劳了。” 老范一边擦汗一边喝水一边推让:“小卓太太,你老客气就是你的不对了。” 归云笑:“好,那我就不客气了。”又问,“怎么最近饭店订货有这样多?” 老范道:“我也探听了下,因局势不稳,那些大饭店里的厨师老是辞工回家乡或去后方,厨房人手总紧张,所以很多费人手又卖的多的东西来不及做。” “这样一来,咱们店里的生意也不是来不及?” “有得有失,有得有失。”老范连连道,并说,“我这两天算了下帐,店里固然赶这笔单子加了点来做,费了工人费,最后倒是也没亏,还比前几月小赚了一笔。” 归云听得很上心,心里起了些念头,当下就跟着老范一起去送了货,并认得了饭店的主事。 她在言语间问得很仔细,主事的也看出点门道,只说:“如果有专门的人给我们做这些,那是再好没有,店里的确缺人的很。但我们是老字号,可不能砸招牌的。” 回家路上,归云对老范说:“是不是该出点钱打通这个关节做长久生意?” 老范赞同:“我也听出这么点意思来。” 两人一合计,均觉得可行,不过次日就为那位管事的送了些礼品,便顺利和饭店签了长约。如此一来,又签了两家饭店做点心坯子和馅料的长期供应。老范又同归云一起在新雅粤菜馆请了几个常常合作的菜贩子吃饭,便把优惠价格也讲定了。 老范很是佩服归云的眼光,但又担心:“店里怎么办?” 归云思索了半晌,方说:“这样一来,只能把厨房扩大,专心做好半成品。店堂减小面积,省一些服务的人工。” “一半加工一半营业,这样好吗?”老范仍犹疑。 “不妨试试看。”归云决定下来。 她不想就此关店专做加工的营生。每每看到店堂里卓阳留下的价目表,思念就来得无尽而汹涌。这店也是卓阳留给她的,她想要支撑一个圆满,等他回来。 但日子总是这样艰难,就算是繁华的霞飞路附近,仍有朱门外的穷困而无依的人们在彷徨。在归云这里,他们总能得到一些廉价的食物。 归云想,还有另外一些人十分需要她,她很满足。 安德烈和蒙娜也常常来,他们换了办公地点,离“老范馄饨”颇近。归云也常给他们送去点心,友谊日深,所以他们有时会在“老范馄饨”待到很晚。 归云愿意做仍在斗争着的他们的驿站。 只是安德烈似乎最近有苦恼,不太爱说话,来归云店里的时候常常在沉思。 “有什么烦心的事?”归云问他。 “我伯父归国了。” “您也要回去了?”归云问。 安德烈摇头,却问她:“我向蒙娜求婚好不好?” 归云吓一跳,她暗忖了片刻,道:“那样当然好。你们都谈了好久的朋友。可是——”她想,蒙娜这样的女子是否会答应? 安德烈也想到了,道:“她不够爱我,我也不够爱她。可是不同她在一起,我不知道我留在这里有何意义?我为什么要继续留在这里?”说罢耸肩,无奈至极的样子。 “你们也为中国人做了很多事情的。”归云道。 “不不不。”安德烈否定,“新闻只是我的工作而已,但显然蒙娜并不这样看这份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