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如歌-27

“我也去。”展风似找出了发泄的出口,就要冲出门,被卓阳拦住。  “你留着,这关节得陪在家里。杜妈妈早饭还没吃,你凑什么热闹!”  展风听出卓阳话里的意思,又见母亲心急似火地瞪住自己,只好顿足。  卓阳已出门叫了两部黄包车,与归云一起将雁飞扶上前一辆,自己单独坐后一辆,报了目的地,催促车夫快行而去。  归云却希望黄包车能跑得慢一些,时间拖得久一些。她多想挽回雁飞的念头,让她回心转意跟她回家。  转过这一条条马路,一条条弄堂。雁飞疾声促车夫绕近路走。  路能有多远?不过那么点路,走过繁华,就是荒凉萧瑟的北区。归云曾住过那边,也曾想,那个地方是地狱,吞噬了包括她亲身父亲在内的许多中国人的命。  如今,也是地狱。  中国人其实都不能真正接近那里,隔着铁轨,他们都站在南边,他们都静默,他们都闭着唇流泪。  看示众的人们有的准备了纸铂香烛,在南边升腾起袅袅的青烟。  那端的十字架是模糊的,因为这里的人的眼都因泪而模糊,整个天都是模糊的,红日也变得稀淡。  归云和卓阳扶下雁飞。他们看见了人群里的蒙娜,这里只有蒙娜的金发明亮。蒙娜看到他们,走了过来,她端着相机,她先说:“我没有拍。”她又说,“上帝不会允许这样的暴行。”她再说,“你们不要去看,很惨。”  雁飞挣开归云和卓阳,推开蒙娜。她的声音疏离而冷淡:“我要看。”  她走过去,拨开人群。  她记得一个俊美的少年,傲然地站在一室阳光下,他说:“我叫向抒磊。”  她也记得那个俊美的少年,曾经在除夕抱紧过她,他说:“我一定要将那群鬼东西全部杀掉!”  她记得她送过一把水果刀给这个少年:“我见你看了这把刀好久,我想这把小刀随身带着削生梨会很方便。”她把小刀塞在他的手里,拳着他的手指头要他握紧。  她对这个少年说:“向抒磊,我喜欢你。”  他说过:“上海不是我的故乡。”  她说:“我只能待在上海,我爹用命把我送来这里,我不走。”  他沉默,他逃离,他远走,他再次出现。  最后的最后,他永远留在上海。  他还说:“还了你我的今世,也弥补不了你这辈子的辛苦。”  雁飞无泪,她能看得很清楚。  自下而上,他身上每一寸,没有比此刻更清晰。  她,看到了他的旧伤,沉疴的伤疤,如同他背上的伤。原来沉疴那么久,原来疤痕那么狰狞,原来才是他最痛苦的伤口,所以才需要鸦片去麻痹。  原来瞒了她那么久。  原来他受过那么重的伤。  她,什么都不知道。  爱上一个不会去爱的人。原来不是不会去爱,而是不能去爱。  心口开裂是有声音的,噼啪碎裂,震耳欲聋。  雁飞缓缓蹲下,身体深处的剧痛来势凶猛,将她的肉骨由内向外剜,由内向外撕裂。  这个角度,她能看到他微扬的下巴。他从不低头,至死也不!  蒙娜的声音传过来。  “耶稣的圣彼得。”  耶稣在哪里?  满天神佛又在哪里?  雁飞看到自己身体中汩汩的鲜血在向外奔涌,沿着他所在的方向,流去。  眼前终于模糊,仍旧不是泪。是黑暗。  雁飞看不到光明,只剩无边的疼痛,像波浪袭来,紧缩的,骨肉分裂的痛。  但她不叫,怎么痛都不会叫。  她记得火苗翻滚上背脊的疼痛,她也没有叫,只是飞奔扑出门外。那痛灼伤到皮肉,她可以闻到自己皮肉被烧焦的味道,这使她有奇异的感同身受的快乐。  此刻,竟然也有。  紧步上前扶起她的归云被她身上一阵阵猛烈的抽搐吓得六神无主,手足无措。卓阳排开众人,打横抱起雁飞,归云才醒觉,冲出马路招三轮车。  天空是真的蒙了灰,有要下雨的前兆。闸北一代工厂林立,高耸的烟囱吞吐黑滚滚的烟雾。自从日本人占领这边以后,这里的工厂也被占领,生产变得更加繁忙。北站专门用来运煤,一堆堆山似的煤堆耸立。起风的时节,煤尘与黑烟滚滚而起,将这片世界变得黯淡模糊。  这个黯淡模糊、被敌人占领的世界,少有三轮车和黄包车经过。好容易拦下一辆三轮车,车夫见是产妇,不愿载她们。一边的蒙娜火起,揪住三轮车夫学中国人骂了声“娘”,将一张美元票子扔在他脸上,他才灰溜溜和卓阳一起将雁飞扶上车。  归云催促三轮车夫:“快一些,再快一些。”  “小云。”  雁飞惟有紧紧倚靠归云。  “上海的馒头为什么要叫生煎?这样给人活生生的煎熬。”  归云用手绢给为她擦汗:“痛一下,很快过去,很快过去。”  雁飞靠在她的肩上,一喘一顿:“过不去,什么都过不去。”  归云几乎要顿脚:“过不去也要过,船到桥头不直也要撞直它。”她强自说,但她在她怀里每一下抽搐都会让她心惊肉跳。  路途那么长,总也走不完,怎么会那么长?  当年小雁背着她走在上海的大街小巷,路也那么长,总是走不完。  扑面下了毛毛雨,打在脸上,倒像是天上的泪,又像是自己的泪。  蒙娜及卓阳随后叫了车尾随她们其后,到医馆的时候,与归云一起协力将雁飞扶下来。  雁飞咬住了牙,将身体交托给身边的人们。  但她又好像觉着只有自己一个人走在一条漫长的道路上,从来没有尽头。头昏昏,神思缥缈,举步维艰,路也是狭窄难行。她看不到出口,远处人迹渺至,死一般沉寂,只有她一个人,多么累!  “我真想倒下去躺下来,什么都不用管。”她低喃的时候已经躺在了病床上,光线渐渐聚拢,她看到归云盈盈的大眼睛,就如当年一般。  “小雁,我等你,我等你们出来!”  是啊!还有一个小云在守着她,她的脸色甚至比她还要苍白,连带她的唇都惨白了。雁飞阖上双目,嘴角轻轻勾起微笑:“你等我。”  再睁开眼就是墙上蓝幽幽的光,身体内的某一部分正在剥离。旧的生命走了,新的生命即将诞生。  蓝幽幽的光在涣散,再凝聚,是一副十字架,高高悬在她的头顶。  她终于嘶叫出声,泪流满面。  归云在手术室前坐了很久,天色渐暗,大雨如意料之中瓢泼而至。豆大的雨点打在医馆走廊的玻璃窗上,暮鼓晨钟般沉重。  她想,那副十字架是不是还摆在外面?不觉捂住了面孔。  蒙娜来来回回踱步,不时攥了拳头:“我要向工部局提请,抗议这种不人道的行为。”  “有用吗?”归云反问她,“谁能拯救这种水深火热?日本人也是信菩萨的,菩萨不允许杀戮,可他们却杀了那么多中国人。”  蒙娜愤然而起:“我要去请求微薄的公义,立刻就去。”  卓阳按住她:“工部局现今软弱可欺,已被日本人逼得一退再退。做任何申诉都是徒劳。”  “不能退得没底线!”蒙娜吼。  “底线只能我们自己去争。你也去过南京城,那是个什么样子?这里的公义早成了薄纸,随时会变碎片。”  蒙娜望着卓阳,他的脸上有隐忍的沉痛。中国人的切肤之痛,痛极了而勉强支撑不倒地,他们一直在隐忍,被这样的痛苦一次次凌迟。她倒退一大步,战争正让这个世界逐渐疯狂,她的心压抑难受,终不言不语,迷惘地走了。  出得门外,闷雷乍响,蒙娜惊栗了一下。她没带伞,冲入雨幕,撑着伞匆匆行路的人们都不理睬这位没有带伞的外国小姐。  蒙娜陡然生起无助的孤独感,分辨不清方向,她要去哪里?迈了一步又缩回来,哪个方向都模糊,她不明。  留下的归云和卓阳也无言,归云心跳得很快很慌,跟着这个灰暗的世界一起摇晃。  向抒磊,小雁,小雁,向抒磊……  卓阳抱紧了她,她猛想起什么,一挣,急道:“卓阳,快,快回家看住展风,他不能再出什么乱子了!”  卓阳会意,立刻起身,说:“我这就去。”  他疾步跑出医院,恰有出租小汽车,他扬手招了。待到了杜家石库门,正撞见展风要挣脱庆姑的拉扯出门。卓阳大力将展风推了回去。  “五福的脑袋被砍下来挂在薛华立路(法租界巡捕房的所在地)的电线杆子上,我不能让他和向先生的尸首再遭罪。”展风满头汗,几欲泪流。  庆姑早已泪流满面:“你几时为你的老娘想过?你自己跑路不管家里头,我想想也罢了,这会子你要顶着枪口上,难不成要让我这把老骨头给你收尸?那我不如先一步找你爹去。”  卓阳将展风狠狠拽住,喝道:“这时候日本人巴不得多几个抗日分子出来做炮灰,你可想过这样牺牲是否值得?能不能为他们报仇?”  展风挣不过卓阳的手劲,他太过激动,以致筋骨虚软,又愤恨已极,心神俱伤,只能大口喘气。卓阳和庆姑在他身边坐下,看着他。  他捶桌:“那起汉奸,不得好死!”他突然“噗通”对着庆姑跪下,“妈,我是个不孝子,我不能全心顾全您,害您担惊受怕,是我混账不孝顺!”他重重磕头,又道,“我晓得这条路走下去就回不了头,虽然我是个莽撞糊涂的人,但这桩大事上我从没悔过。向先生是条汉子,我敬他服他;五福是我打小的兄弟。他们是护我们撤退,自己犯险单干这宗任务才会遇害,为人义字当先,我怎好让他们的尸首再要被狗日 的糟蹋——”他流下男儿泪。  庆姑一筹莫展,也晓得终留不住儿子,便只得握着手绢认命地哀哭。  卓阳心中阴郁,下了楼出门。  新新街外的马路上有间丧葬白事店,是杜家搬入这里之后才开了出来,卖棺木纸铂香烛。生意一直不间断,故老板逢雨天节假也不闭门。卓阳曾在这里买过香烛敬过杜班主,这回他要买牌位。  “先生要写什么?”店主问他。  卓阳向店主要来毛笔,他不想半刻,浸了金漆,挥毫写下——“英雄向抒磊 之位”。写完之后,问店主要了报纸仔细包好,带回了杜家。  庆姑伤心太过,体力不支,被展风劝慰着安顿了睡下,展风自己也稍稍平复了心情,见自己母亲这副模样,毕竟放心不下此刻离开。  房间里空寂得吓人,弄堂里不知哪家在拉弹二胡,“呜呜”的声音像呜咽。  展风开了酒瓶子想喝酒,卓阳将手里的牌位剥开报纸,端正放在桌上。展风一震,转身在客堂间的柜子里搬出一个酒坛子来,正是那坛祭过黄梅兴将军的女儿红。他又拿来酒杯,满上酒,正立在牌位前。卓阳和他并立。  鞠躬,敬酒。浓郁的酒香弥漫全室,酒水在木地板上干涸,只留香如故。  “向先生是位英雄。”  “我忍不住我的恨,不为向先生做些什么,我不能心安理得上前线。”  卓阳拍拍他的肩:“一切再计议,现在万不能现在鲁莽。”  “你是不是就快去北方了?”展风问。  “快了,走之前再办些事。”卓阳答。  “本想把归云交给你,让她这辈子有托,谁知最后她还得一个人。”  卓阳黯然,想起还在医院孤单候着雁飞生产的归云,就说:“我去找她,现在也不知雁飞的情况如何了,归云一个人未必能应付。”  展风听他提起雁飞,眉毛一皱。方才想起清晨雁飞的模样,当时他也心绪混乱,顾不得其他,而今细思却是不得其解。她为何那般着急要去?卓阳却早细究出其中原委,只尚未能向归云求证,他也从归云那处得知展风曾对雁飞的心思,此时不好再提下去,便再说:“我先去医院,有什么消息会及时来告知。杜妈妈此刻不能离开人,我们也就这些时日能尽孝。”  两人都默了半晌,卓阳最后向向抒磊的牌位鞠了躬,展风将酒坛子放好。酒又少了一点,悲伤和仇恨又多了几段,纠缠不清,不知何时休止。  长恨此身非己有  雨停了,十六的月亮比十五更圆,只是星辰困倦,闪烁不定。  归云也困倦,蜷住身体。她支撑自己不睡,不能睡,她要守着雁飞,就像小时候雁飞守着她。  医院的走廊空寂,这里临着黄浦江,浪涛拍岸,更令她寂寞,如江涛一般无所依傍。环顾四周,心也空荡。心悬空了一秒,下一刻就被揽入温暖之中。  “我回来了。”  卓阳的体温使她温暖起来,她能在他怀中寻找到最契合的位置:“卓阳,你不要走。”她呢喃。  “我不走。”  “永远也不要走。”  他沉默。  她在他的怀中叹息,他做不了的承诺,他不会做。  他抚着她的发:“你睡吧!一切有我。有我在的时候,绝不让你来辛苦。”  她抱紧了他,安心,入睡。  这个世界很暖,她只怕会落空。猛一落空,惊醒过来。  “卓阳!”  卓阳笑嘻嘻站在她眼前:“你看,是个可爱的女娃娃。”  归云揉揉眼睛。卓阳手里抱了一个蜡烛包,小心俯身下来给她看。初来人世的小婴儿太小太小,闭着眼睛,五官没长开,看不出像谁。归云小心翼翼从卓阳手中将婴儿抱过来。婴儿张开小嘴打了个哈欠,无牙的小嘴蠕动了一下,十分可爱。  “产妇说,要麻烦你们给婴儿起个名字好让我们作登记。”卓阳身后站着一位护士,她又补充,“哦,对了,产妇说孩子姓卓。”  卓阳和归云均一愣。归云想起雁飞说过要让孩子认了自己夫妇做干爹娘的事,但不想她竟如此干脆,细思也是她惯来的处事风格。又想这孩子的亲生父亲不明,雁飞一直不说,依她对雁飞的了解,怕是她这辈子也不会说的。孩子跟着他们夫妇姓,确是雁飞能为孩子想到的最好的归宿。  她看向卓阳。  “就姓卓吧!”卓阳并不拘节,爽然一笑,慨然应允。又凝思一阵。见窗外明月浩然,又听得晓风习习,江涛阵阵,便道:“叫晓江,‘晓风’的‘晓’,‘黄浦江’的‘江’。是黄浦江畔的上海女孩。”  归云低头看那婴儿,卓阳伸手过来逗她,婴儿小小的手抓住他的拇指,牢牢地,花出她的小力气,不肯放。  新生命也依赖强壮的倚靠。  “叫卓晓江。”归云笑着对护士说。  “你进去看看雁飞。”卓阳已为她轻轻打开雁飞的病房的房门,他推她进门。  雁飞正虚弱,瘫软在病床上,听见门响,回头,问:“叫什么名字?”  归云走近的时候,将孩子放在她身边:“卓晓江,‘晓风’的‘晓’,‘黄浦江’的‘江’。”  雁飞并不看孩子,只是疲惫地微笑:“谢谢卓记者给她取了好名字。”  “她很乖,都不哭。”归云一径儿盯着婴儿瞧。  “你欢喜她就好。”  归云抬头看雁飞。她仍笑着,脸上平静无澜,连浅浅的愁和初为人母的喜悦都没有。归云握了她的手,手冰凉。  她很想问她向抒磊的事,全部疑问到了嘴边,又全部压下去。  雁飞淡淡地说:“我命薄,不能薄了孩子,擅自做主让这孩子姓了卓。跟着我这样的出身,不如落根在你们书香门第的卓家,让我女儿高攀一次。”  这话彻骨辛酸,虽然雁飞的语气清淡。归云听后默然,紧紧握着她的手,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握到。  婴儿轻轻蠕动着小嘴。  “她是不是想喝奶了?”归云问。  雁飞摇头:“我没有奶水。可真不称职。我注定不能做母亲。”  归云忍不住又抱起婴儿,小小婴儿在她怀里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闭上眼睛,沉沉睡去。她将脸颊碰在婴儿细嫩的脸颊上,莫名感动。  “这孩子一在我怀里就哭天哭地,在你怀里倒是睡得舒服。”雁飞苦笑,“她摊上我这么个母亲多不幸。生在这样的关口,也是她的命。”  “小雁——”  雁飞似是睡着了。  中秋之后,萧瑟的秋就真的来了。  杜家因新的事故有了一些调整。为使雁飞更好地在月子里将养身体,归云专聘了一个娘姨在医院照看她。小蝶的病势愈加严重,陆明和小蝶娘整日替换着在医院里照看。庆姑落了单,寂寥寥,又管不住三五不着家不知又在忙什么事的展风。生活无了伴又无了寄托,她对雁飞的婴儿用了十二分的心思,常来医院照看。似照顾婴儿便能忘怀一切不如意。  婴儿却更腻着归云,只要归云的抚摸和怀抱。归云很喜欢她,昵称她叫“江江”,雁飞倒是一副无可无不可的模样,似是并不太放在心上。江江哭也好,饿也好,尿了也好,她一概不管,又回到最初魂不守舍的状态了。  连探望过雁飞几回的卓太太都暗中对归云嘀咕:“雁飞这是怎么了?倒是对孩子不甚上心。”她本非爱背地里嚼舌根的人,话至此也罢了。  只有归云心中的担忧愈来愈多。  雁飞的身体似恢复得很快,月子里就要下床,有时独自一人就走到医院的花园里出神,吓坏了归云,因此仔细叮嘱了娘姨要好好看住雁飞。  雁飞只是不想再等,她的心有千百只爪子在挠,在催她。  她等不了。她要走,没有人能拦住她。  雁飞走出医院的时候,望着天空走了会神。  向抒磊曾经无缘无故感叹过:“天空黑得连条缝都没有。”  今晚的天空,既没有月亮又没有星星,真像向抒磊说的黑得连条缝都没有。  没有缝就找不到逃出去的空隙,他们都在黑暗里,找不到缝。  她叫了黄包车,往外白渡桥方向去。到了外白渡桥得下车,桥的北端有日本宪兵站岗,过桥的中国人外国人都得向宪兵鞠躬方可通行。  雁飞正要走过去的时候,正有两位从浦江饭店出来的洋人要过桥回租界,洋人喝高了,走路摇摇晃晃神气活现,到了日本宪兵面前视他们无物,眼看着就要过桥。刺刀恰时横在他们面前,日本宪兵叽里呱啦说了几句日文,洋人哈哈大笑,似并没有听懂,还要强行过桥。日本宪兵恼怒无比,又见着周围围了些中国人看热闹,就挥拳向洋人揍去。这两位洋人显是惯在上海滩上享福的,一点格斗技能都没有,只有挨揍的份。只捱那么几下,白白的面皮上就开了酱油铺子,蓝眼睛里有了惊恐,酒也醒了大半。他们赶紧点头哈腰,向只够上他们肩膀的日本兵鞠躬行礼。  围观的中国人心中具不是滋味。原来真是谁凶算谁狠,这等在中国地头作威作福惯的洋人也怕凶狠的日本人,想着心中都酸涩耻辱。  雁飞不欲惹事,向两位因揍了洋人而倍感得意的日本宪兵弯了弯腰。再凭着印象走到日军司令部的宿舍楼前的马路旁,这里来来往往已经多是日本人了,着和服木屐的男女大摇大摆,也有穿日本军服的男人搂着穿旗袍的女人。  乍看去,疑似是他乡。只有天上起的一勾下弦月是真切,赤金色的,沉沉把无缝的天空勾破,终是亮了些光。  雁飞对宿舍楼门前的站岗士兵露出一个妩媚的微笑:“我找藤田智也少佐,我们约好的。”  站得直如木板的日本兵打量了雁飞几下,她的衣着显朴素,但她的表情带着欢场的痕迹,一个轻佻的眼神就表白了她的身份。他听的懂中国话,也听的懂雁飞话里的勾当,他的上司们时常会找这些乐子来耍。在没有进攻上海的日子里,他们占据北上海,肆意享受上海流行的奢靡堕落。他不敢怠慢,转身向门房嘱咐几声,再道:“稍等。”  雁飞便等着。  藤田智也今天没有再去福州路的鸦片馆,他被藤田中将安排去参加公共租界工部局的会议。  “英美对租界的管理在不久的将来会由我们接手,工部局的警务处、火政处、工务处、卫生处、教育处都将是你等实习的地方。”  他将要被派去工部局的教育处。  藤田中将有他的打算,他自认比许多武官更高瞻远瞩。藤田智也是一天天管不住捉不准了,他对上战场素来消极,剑道和枪法都粗陋,如果强押着去前线,面对那些越来越不要命的中国兵,恐怕只有殉国的份。但他却又是家族唯一的继承人,使自己不得不去为他筹划,思考再三的结果就是人尽其才。他自有军功显赫,他认定的继承人补他之短亦未尝不是一个最佳选择。  “我们需做好接手上海的准备,文化是其一。洋人总笑话我们东方人文化未开化,然我国文化精英足以令他们汗颜。”  藤田智也却无所谓,他的精神日渐麻痹,七情走了大半,茫茫不愿去分辨清楚。在鸦片的薰香之间,他索然无味,原来自己真的一无所有,一无所为。  他最近常常想起卓汉书,想起他曾经与他们父子谈到芥川龙之介自尽之事的时候说的话。  “大师之文化期望在无力改变的社会现实前不过海市蜃楼一般不堪一击,脱轨之现实令到他绝望。如此看透之人只得或大隐,或死隐。正如我国的王国维,殉的是自己的文化,而非其他。惟有这般才够诚实对己。”  他的父亲他的老师,都诚实,他们不算一无所有,一无所为。但他们也错了,他们信奉的文化却是不诚实的。他在审阅胡兰成等人的文章的时候就在迷惑,到底什么是诚实?中国字日本字,颠来复去,文采斐然的思想本就能迥异,更能屈从。  他算不算屈从?他又有没有诚实的勇气?  藤田智也一直很想看看鉴真大师的那幅《思故赋》,他想,这位千年之前的大师才是生在一个好时代。  实在想得太久,头痛欲裂,他觉得自己更需要鸦片。  门房给他挂来电话,口气颇暧昧。他从来不会叫女人,此刻若有女人来找他,也只会是一个人。藤田智也匆匆赶了出去,连外套都尚未扣好。  马路上有日本人正需要培养的熙攘。中国小贩在日军司令部宿舍对面仍开了摊头,点心、水果、杂货,还有卖花的姑娘。都是由日本宪兵队管着,他们不赶人,但是要收费。留在沦陷区的中国居民不得逃脱,仍需生活,只得硬着头皮大了胆子做小营生,日本人也需这边曾经死城一般的沦陷区恢复上海的风采来现给洋人看。  一有生机,便要活下去,这里的中国小生意人活跃起来。中国人的生命力极强,其实中国人的洞察力同样极强,他们发现日本兵也有硕鼠习性,给些好处也能好商量,能好商量,就能挣扎活下去。  这里形成了一个奇异的沦陷世界。  藤田智也看到靠在阴暗绿粉的墙上的素淡身影,乳白的旗袍缎子外的开司米披肩裹了窄削的肩。她站在的那个小世界也是奇异的,将她与周围的一切割离,像被遗弃的独立的梅。她更是奇异,看身形似丰沛了些,可面容又如此憔悴,似梅在盛放之际微微枯萎。不管盛放还是枯萎,他望过去,只看到一个她。  她的身边有一位甜美的卖花姑娘,正向一个拥着中国女人的日本兵兜售茉莉花。日本兵色迷迷地笑,手下揩油。卖花姑娘也认了,或是习惯。  雁飞漠然,似什么都没有瞧见。日本兵却一眼又瞧见她这么个绝色,便要转目标。藤田智也已经一个箭步上前,扣住她的手腕。  “你跟我来。”  他拉着她一路疾步进了自己的宿舍,“砰”地牢牢关上门。  他们都平静地望着对方,她平静地看到他的书桌上放着他父亲母亲的相片,并燃了香,味道幽淡且忧伤。  她说:“我请你帮忙。”  “我也猜到了。”他肆意观察她,他有几个月没有见到她了?久到他几乎将要忘记她曾经存在过的时候,她竟又出现,。  她敛着身子向他父母的相片拜了一下。  “王亚飞,有一位搞抗日活动的中国青年被日本人杀了,我想让他入土为安。”  他明白了:“这就是你诚实的全部理由?”  “他叫向抒磊,一个多月前被日本人在北站暴尸。我想要让他入土为安。”  “他是谁?你的丈夫还是你的情人?”他问她。  “他是我爱的人。”  “为什么你连一个谎言都欠奉?”他苦笑,几个月不出现的她突然现身在他的面前求他,是为了她的爱人。  “你问我,我便诚实答你。你告诉过我很多心事,我也把我的心事告诉你。因为你是我唯一可求之人。”  “你凭什么肯定我一定会成全你?”他心生恶毒,啃噬心头。她的口气如此平静和笃定,为什么从来都能吃定了他?  雁飞仍然平静而笃定:“如果你是王亚飞,请让你牺牲的同胞入土为安;如果你是藤田智也,那这是日本人欠中国人的,请让被你们杀死的中国人入土为安。”  她的目光中也浮起了恶:“这是日本人欠了中国人的。相不相信报应?在这里死了多少中国人,将来日本人会用同样多的人命来偿还!日本人同样要经受这种恐惧、悲伤和绝望,还有——永无止境的恐怖!”  她空洞的眼聚焦了些光,苍白的面上因为急促说话而潮红,诡异地有着兴奋的光彩。他才发现她的发变得短而凌乱,她的诅咒清晰而凶悍。他第一次感受到她身上除了淡漠以外的情绪。  他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被她赤裸裸的诅咒和山雨欲来的恨意逼退。  “如果互相交换的是没有止境的恐怖,还能剩什么?”他自问,不能自答,继续混乱。  她却软弱了,倾向他跟前,握住他的手,眼里褪了恶,有了泪光,鼻头也红了,第一次面对他出现楚楚可怜的表情。她抓着他的手,就像抓了一根稻草。  “我求求你,把他还给我。他在外面被挂了那么久,有多疼?现在又被丢在哪里?”她的泪又流在他的手上,她有多无助,就有多少泪。  小时候母亲抑郁的时候就会哭,会握着他的手哭,把泪流在他的手心里。他的手心怎么承载得起这么多的悲伤?他逃不开这掌心。  及时有了敲门声,将他从这掌心拉出去。  藤田智也将雁飞推入里屋睡房,再开门,却是山田和周文英。藤田智也的面容瞬间冷静,与雁飞有同样的漠然,让两人进来。  “有事?”  周文英来送礼,手里捧了些卷轴,他在藤田智也面前受过冷落,故带着拘谨,全靠山田说话。  “恭贺藤田少佐荣升。”山田因着周文英听不懂日文,便用中文与藤田智也对话。  藤田智也淡淡道:“山田君消息灵通,不过换个岗,哪算得上荣升?”  他不咸不淡的态度让山田和周文英都尴尬,只山田还说:“嗳!少佐谦虚了,我等往后还需多多仰仗少佐。”  “山田君不是已经做了租界内几个国际商会的顾问?”藤田智也拉了椅子坐到睡房门前,往门框上斜斜一靠,挡着那两人欲向内打探的视线。  “都是仰仗帝国荣耀,才有我等荣耀。”山田干笑,“虽身为商贾,但为帝国文化教育事业着力是我一直以来的行事宗旨,与少佐也曾有默契合作。”他欲引见周文英,“如今大治指日可待,有更多文治工作由有诚意的彼邦精英协助——”  周文英将手中的卷轴及时呈上:“一直听说少佐喜爱我国字画,现寻了几件明代名家作品请少佐指教。”  “军人以征战沙场为己任,我等以发展文治为专长。”山田又道。  又是来求他的,他并非万能,更不情愿:“你们都是长谷川的得力助手,必有施展长才的地方。”  “长谷川大佐乃骁勇上将,是帝国征战的支柱,不久前剿灭沪上若干抗日势力,尤其抓了国民政府军统组织里有名的几个刺儿头杀一儆百,上下都颇为赞赏,听说不日也有升迁,也许会被调派到华北战场再建战功。”  山田口齿伶俐,门槛活络,能把军政的上下关节理得清清爽爽,再选择最有利于他的出路。日本的武士道精神讲究忠贞,在于他,只忠贞于自己的利益。他在中国待的时间长,亢奋的兴国性致早就淡如白开水。他才不像那伙整日叫嚣建立大东亚共荣的狂热分子,就算有了共荣圈又怎样?荣誉属于帝国,他要的是抓的住摸的着的东西。中国人说的“识时务者为俊杰”,见风使舵才能驶好万年船。所谓坚持到底的气节和忠贞,最后换来黄土一杯,又有什么意思?当听说长谷川可能还是要去北方战场,藤田智也留下进工部局,他的心里也有了主意。  他要抓牢的是上海滩上的机会,而不是建立大东亚共荣的虚名。上海的商人赠他一个绰号叫“黄鼠狼”,他知道,但不置可否,帝国正在盛大,他腰杆子很硬,谁敢小看他这只“黄鼠狼“?  藤田智也也知道他这绰号,所以他也不置可否地笑笑:“人各有志罢了。”他有送客的情绪,只道,“多谢承情。”  山田接翎子,也看出里屋的玄机,拉着周文英站起来:“如此一来,往后还请多多关照。”  门又关上,桌子上多了送来的礼物。  雁飞走出来,她的手里多了一把折叠水果刀,眼圈红了两圈,隐着泪光的样子。她问:“长谷川是杀了陈曼丽的那个军官?”  见到他点头,她又说:“恭喜你们踩着中国人的尸体升官发财。”她惨然地牵了下嘴角,“这把水果刀很漂亮。”  “是啊!它属于一个明白地去死的人,有时候明白地去死总好过糊涂地活着。”  他想要拿回水果刀,雁飞却紧紧攥在了手里,她说:“我一直想找这样的水果刀,折叠起来,携带很方便,还能削生梨。”  他抱紧了她:“你们彼此相爱?”  “我爱他只是我一个人的事。”她将声音压得很低,她将水果刀嵌在手心里,原来,从来都不是她一个人的事,只是知道得太晚,晚到知道后只剩下孤独的恨。  “你怎么这么死心眼?”他被她挣脱出来,怀抱冷寂,这次连恍惚间互相汲取虚幻的安慰都做不到。他说:“你知道我从来不会拒绝你的任何要求。”  她渴盼地望着他,听他说:“这把刀送给你,你的要求,我尽量办。”  人生固大梦  雁飞很久以前就站在百乐门的门口,静静看着静安寺。霞光在她的背面,她看不到光。可眼前分明的是霞光万丈,遥慈普渡。  百乐门虽造得煊赫,但还是不敢正对静安寺的正门。于是这里的堕落和佛光平行,得不到普照。  雁飞走近寺庙,被霞光照耀得极清澈的赤乌古刹,巍巍而立,静谧无声。  藤田智也站在庙北的涌泉井旁,他并没有进寺内等她。他靠在石栏上,石栏上有同治年间的书法家胡公寿题写的“天下第六泉”,现在看来,也有些斑驳了。  雁飞上前:“怎么不进庙里上柱香?”  他却问她:“我记得这眼泉水可以冒这么高,如火鼎一般。如今怎么不再冒了?”  雁飞冷冷道:“三七年的八月后就不再冒了,都说是佛祖发了怒。”  “恐是因战祸堵了水道,疏通之后,天下第六泉还是天下第六泉。”藤田智也道。  “现在是死水。”雁飞盯住了他手上的米灰色的玲珑又圆坛子,眼中也汪出了两潭深水,深水覆灭,也是死水。  她将坛子抱进了怀中:“谢谢你总是能办到我要求的事。”  藤田智也的眼波也无生气:“反正在你眼中,我除了这些事,再也干不出更有意义的事。你们政府在报纸上表彰了他的行为,算得生荣死哀。”  雁飞轻轻一笑:“生荣?”嘴角下弯,终成苦笑。  有扫地僧人持了扫把推了边门出来打扫涌泉井。  雁飞觉着他眼熟,上前几步,突问:“大师傅,您还记得我吗?我在您手上求过两条平安腕带。”  僧人缓缓抬头,慈眉善目,浅带笑意,他点头,再持了扫帚打扫。过一阵又喟叹,这回面上的笑意渐渐逝去,慈眉锁了起来。  “再多的平安腕带也只保得心安,如何保得其他?”他一边扫地一边摇头,将涌泉井周遭打扫得纤尘不染。  “扫完这一刻,过了半刻,风一起又会起了尘土。”藤田智也说。  僧人朝他合掌行了个佛礼:“人生固大梦,天地余劫灰。”  他转身进了寺门,留他细细辨别这话的意味。  “人生固大梦,天地余劫灰。”雁飞喃喃,醒过神,再道,“我也该走了。”  “去哪里?”他问她,稍带了急迫。  她指了指对面的百乐门:“回那里。”  “我以为你洗尽铅华去了。”  “脏了就是脏了,怎么都洗不干净!就像这里,大师傅不过才扫好,现在又起了灰尘。”  藤田智也看着雁飞抱着骨灰坛子走向对面,打个弯,拐进了百乐门的后门。她远了,也许也从来没近过。  他记得很小的时候,每当有男人来敲门,母亲便将他送到弄堂的出口,塞给他几个洋角,哄他别处去玩耍。他再看着母亲走向弄堂的深处,打个弯,拐进了那个肮脏的深渊。  他什么都阻止不了。回头,是那一井死水。  雁飞并没有踏进百乐门,她低头望望手中的骨灰坛子,就停驻在百乐门的门前。门前彩灯围绕的巨型海报上印的是熟人,她颇惊讶。原来上面竟是乔绮,贯了名号叫做“绮丽佳人”。海报不算新,四角都有些许褶皱,恐是放了一段时日了。雁飞心中暗算了下日子,明白了些许,有的是殊途同归的悲哀。  雁飞转身离开,回杜家石库门。  从医院里出来之后,归云和庆姑就将她接去了杜家方便照顾,归云聘的娘姨仍被续用,只不过改去照顾小蝶。  卓阳常常跟着归云跑来杜家,虽然更多时候他和展风两人关在房里不知在说些什么。归云只当没看见,雁飞倒觉出不对劲,但也不欲多问,毕竟是归云的私事。她只为归云叹:“真难为你肯担这一切。这些男人都爱把家庭重担撂给女人。”  归云坦陈道:“因为我爱他。”  “你该想尽一切办法绑住他。”  归云挨着雁飞说:“小雁,用一整颗心去爱一个人,原来是又幸福又吝啬的。我想我应该像归凤那样学着知足,可是心底又知道是不够的,才几个月,好像老天爷给我的好日子就是一出折子戏,不给落幕就要没了。我也抱怨过时间太短,可是我爱他,我不能让他溺死在我的爱里,这我是知道的。所以我没有办法不放他走,不让他去做那些事。”  “傻孩子,你只得一个他,他也只得一个你,已经十分难能可贵。”雁飞隐约有羡慕,终不掩饰,“爱上一个不会去爱的人才叫悲惨!”  归云并不追问。这是雁飞的折子戏,也是她的伤。她猜测过其惨重,更怕揭雁飞的伤,所以情愿不去好奇,不去了解。她只是慰贴了雁飞:“小雁,好在还有你和我相依为命。”  “等卓记者凯旋回来,你就要忙着洗衣做饭生孩子,哪还顾得上我?”雁飞笑。  归云说:“不顾你,我还得顾江江呢!这个宝宝以后会陪着我吧!”  “我的孩子以后还需多麻烦你。想想我这辈子似乎一直被你救济。”雁飞说这话的是,不掩饰地流露了半分哀戚。  归云恻然:“胡扯,你我之间谈什么救济!”  雁飞笑笑也就不再往下说,她只想,幸好还有归云。  归云和卓阳倒是真喜欢江江,倒似新添了孩子的手忙脚乱的小夫妻,在庆姑的指导下,两人抱孩子换尿布喂奶的事都做得有模有样,时常还会抢着来抱孩子。雁飞回到杜家的时候,就看到卓阳抱着江江,归云却非要从他怀中把孩子抢来抱。  “这么喜欢孩子还不抓紧时间生一个?”  归云听见雁飞的声音,将孩子抱过去给她看,喜道:“小雁,你看这娃娃眉目越来越清秀,皮肤这样白,嘴唇这样红嘟嘟的,更似你了。”  雁飞低头看自己的女儿,心中起了一些母性的温柔,她看怔好一会:“这孩子倒是有些像你。”  “我?”归云疑道。  卓阳听了她这没头脑的话,不由也好奇地凑过来看。江江是个大眼睛的婴儿,眼睛又十分灵活,身子乖乖不动的时候,眼珠子都能随着看着她的大人的行动而左顾右盼。小小的脸是带着婴儿肥的,苹果样的红扑扑。比之雁飞倒真的更像归云。卓阳笑说:“还真是有几分相似。”他一眼觑见雁飞怀里的坛子。  雁飞将骨灰坛放在桌上向抒磊的牌位后。自上回卓阳和展风为向抒磊立了牌位,庆姑虽有微词,但见展风悲恸的模样,最后也只好随了他的意思。  “这也是缘法。”雁飞回头抱了江江,抚摸着她的小脸。  卓阳和归云都凝视着骨灰坛子好半会,都想问雁飞是怎么弄回来的。卓阳出口却道:“我可去龙华的墓地为向先生选块好地,该早些入土为安才好。”  雁飞听罢蹙了蹙眉,江江又开始哭闹,她似未所觉,归云赶紧把孩子给抱回来哄着。  “他是想要回家的。但是东北那么远——”  她完不成他的任何愿望,就像他也完不成她的任何愿望。她只能认命:“麻烦你了。”  归云见她神色倦怠,便说:“我给你放水洗澡?”雁飞点头。  归云将江江放入摇篮,便下楼,正撞见展风上来。他推门进屋,一眼就瞧见桌上多出来的骨灰坛子,一愕。  这是他千方百计终还是不得门路而想要弄到的东西,他知道雁飞的法子,就问:“你去求过藤田智也?”  雁飞不点头也不摇头,只瞪住牌位:“英雄向抒磊。呵,他有一班好兄弟,不算差到底。”  展风上香,忍不住眼圈微红。  雁飞又说:“你该走的,不要去计较他不想让你们为他计较的事。”  “雁飞,你很早就认识向先生对不对?”展风忍不住问。  “我们是旧识。”她已随着归云下了楼。  卓阳上前轻拍展风的肩,说:“谢小姐说的没错。”  展风道:“我见不得那汉奸逍遥法外,如今仗着张家和日本人四处耍威风。先前的弟兄有几个也折返回来了,我们不给向先生和五福报这仇誓不为人。”  卓阳说:“是有人向周文英出卖了向先生,但向先生已经为自己报了仇。”  展风骇然,他明白了。  “向先生行事确实特立独行,他的事便必须是自己解决,不想给旁人添半点麻烦。”  展风久久不语,半晌方低喃:“五福他竟然——”  “明日便会有报纸拆穿日本人装腔作势威胁巡捕房的伎俩。”  展风疑惑地看着卓阳:“你得了那么多消息。”  卓阳继续道:“周文英近来和日本人山田及百乐门的袁经理走的近,捧戏子捧舞女,给日本人干拉皮条的勾当。身边时常会有日本人跟着,不宜轻举冒险去打草惊蛇。”他郑重对展风说,“展风,万事不完备前,千万不要妄动。”  展风长长吐了一口气,道:“经历那么多,我如再毛躁也太不是样子了。我明白,会伺机再行动。”  卓阳转头,也给向抒磊上了柱香。  展风说:“我会谨慎。”  “那就好。”卓阳往楼梯下望了望,归云正提了水壶从灶披间走出来,她扬头朝他一笑,轻叫一声:“等我一道回家。”  卓阳目送归云进了楼下的卫生间。  “周文英的事情完了后,是否还准备去云南?”他问展风。  展风握拳:“向先生已经牺牲了,他的遗志就是想要上前线堂堂正正跟鬼子干一仗。我想了很久,我心甘情愿选向先生给我们选的这条路,比以前浑浑噩噩混干强。”  “好。”卓阳道,“堂堂正正去杀鬼子!”  他也想了很久了,只是——他再度望向楼下。  千万不舍,终是还要舍。他宁愿自己能心软能怯懦能不那么坚定,就不用看一秒少一秒。  归云为雁飞的澡桶中加水。  雁飞将自己丢在滚热的澡桶里,蒸汽滚滚上冒,她的发际湿濡,脸孔上冒着细汗。她伸出手臂,嫩滑雪白,水下自己隐约的身体,也是紧滑的,抚摸上去,热烫得触痛手心。  她还是活生生的一个人,还有一副活生生的身体。  “我给你搓背。”归云说。  雁飞坐起身:“好。小时候都是我给你洗澡。”  归云笑,拿起毛巾细细擦拭雁飞的背脊,她的背上有一处伤疤,褶皱的鲜红的,在背脊的正中央,像一团多出来寄生在她身上的生物,张牙舞爪,要吞噬了纤细的雁飞。这样相似的狰狞,似曾相见。她的手抚摸上去,轻柔地,学小时候自己跌伤了小雁给自己揉散痛楚的手势。  “傻瓜,早不痛了。”  “哪里得来的伤?”  雁飞歪了头,看着她,认真道:“我放了一把火,最后只烧的我自己得了这块疤,其实是我讨了个大便宜。”她闭上眼睛,“如果当年一了百了,哪里会再捱那么多苦楚?有的人天生是来受罪的,没有好命,求什么好运?”  归云不赞同:“不不不,命是自己挣的,我们都努力,能活得更好。”  “你总朝气蓬勃,但是老天爷不长眼睛。”雁飞伏在桶沿上,遮掩住表情,“当日本人打进东北的时候,我这辈子就什么都完了,我的家,我的命。我能怨谁?那年中国兵不知道撤到哪里,丢下手无寸铁的老百姓受苦。后来中国兵冲锋陷阵,还是挡不住该来的灾难。死了多少人了?  “我是女人,所求不多,粗茶淡饭,和爱的人胼手胝足共建一个小家庭,这辈子也就够了。但这都是奢求,只怕在梦里才能实现。  “那年,我真的准备这样做,筹集够了自己积攒的不多的大洋,想要背着包袱跟着他走。他甩手跺脚,好像是个莫大的苦恼,我又怎知真是这样大的苦恼?  “一别经年,我不过是个女人。丢了那个魂,这只是一个空壳,捱一日是一日。第二次,是连魄都丢了,什么都剩不下。”  归云靠上她的肩头:“你还有江江。”  雁飞却摇头:“她多不幸,比我还不幸,竟然不捡父母就投生到我肚子里。”她回头看住归云,“好在还有你。”  水汽中,她的神情不清,归云抓不住她的视线,她的不安在凝聚,着急:“你别指望江江真能靠住我,隔层肚皮隔层亲,什么都没有亲娘好!”  “不,你会是个好妈妈,而我不会是。我认准的,错不了。你知道我是认死理的人。”  水汽浓了,雁飞的脸孔愈加糊了。归云想起新婚夜,她和卓阳共在澡桶间,也是水汽缭绕,浓到最后她看不清卓阳的脸孔。  雁飞和卓阳,都似是要远了,她抓不牢,留不住,急痛交加,不觉流下泪。泪也是化在了水汽里,烟消云散,没有了。  她只看到她背上的疤痕,只有疤痕在水汽中是清晰的。留取丹心照汗青归云觉得手中的时间是流水,她想珍惜好手里流过的每寸时间,却始终无法对卓阳说一句挽留的话。她只和卓太太同心协力要照顾好离别前的卓阳,每日好吃好喝准备妥当。  “你们把我当肥猪养!”卓阳玩笑。  卓太太和归云不笑,她们虽不笑,倒是也不哭了。  深秋即将来临,冷凉日渐刺骨,逼迫每个人都去做出选择。国与家,太艰难了,这是一条茫茫不见头的路。归云觉得自己也是一脚踏上去,就像展风说的,没有法子回头。她一力跟着卓阳走,细思之后觉着自己倒非是“嫁鸡随鸡”的妥协,只因这是她的爱情,她就负责到底。偶尔想到这点,归云心中暖了点,也增长了点勇气。  卓阳的报社同事已陆续走了三五个,蒙娜赶在他们走之前在德大西菜社包了包房做饯别宴。因她和安德烈为《新闻报》的掩护工作全部告终,不需要再做中国报纸的大洋旗,便仗着安德烈伯父的关系更加光明正大,竟集合了一些美法新闻工作者重起炉灶,开始专做外文版的时政报刊,还为白俄人士亚当夫在西爱咸斯路上秘密办的国际电台提供英文新闻稿件。  蒙娜原拍板回到原驻地去继续办公,她的胆子让大家吃惊,卓阳等同事劝说了一阵,她拗不过众人,便偃旗息鼓,听从劝告准备搬去法租界。  但倒是仍旧不惧的。“毕竟我是美国人,日本人能拿我怎样?”说这话的时候,她带着点桀骜。  “国家强有多好!”卓阳轻叹。  归云端起酒杯,是她从没有喝过的红酒,红色烈如火,早已烧灼她的心。她望定蒙娜,真诚地赞赏地笑:“我敬你!”  蒙娜和她碰杯,红色液体隔杯碰撞,是个“人”字。握着杯子的手都充满力量。  归云想,她会更加努力。  卓阳以为归云会醉,但归云的酒量在卓阳的意料之外。她竟和蒙娜干掉了一瓶红酒。出了西菜社,归云脸颊虽显椭红,却并未全醉。卓阳要扶她,她陡然挣开卓阳的手,在深夜的马路上激奋地跑了几步,大口喘了气又深深呼吸。  “卓阳,有时候我跑不过你,有时候我比快。”她转头,回忆浮上来,“小时候我也给了那个告地状的姐姐三块大洋。你知道吗?那是我当时仅有的财产。”  卓阳跑上来牵住她的手:“还逞强,我看定是醉了。”  归云朝他调皮地吐吐舌头,伏在他的胸前:“现在你是我仅有的财产,我要把你给交出去了。”  他的胸膛震动了一下,她抬起头,倔强地瞅着他:“我不会比蒙娜差劲,这个时候,中国人更不能差劲。”  他能看见她秋波盈盈,专注地注视他,似要把他的模样刻进心底,存放生生世世。  “你就是这样不愿认输。”  她“吃吃”地笑:“你说,当年我可没输你。你付出一小部分,我付出的是我的全部。”  卓阳已经吻住了她的笑颜,一闪身躲进梧桐后的弄堂转角的无人处。对住她唇,深深深深吻下去。  归云趁着酒意,伸出手臂勾紧他的脖子,只有这时候,她不用放开他。  这一夜,是卓阳揽着归云散步回家,将夜色中大上海的大小马路仔细走个遍。他们甚至去了小时候初次见面的外滩附近的小弄堂,只是记忆久远,都记不住到底是哪一条。卓阳和归云的记忆又有出入,两人记着相反方向的两条弄堂。归云扯着他的袖子娇嗔争了番,卓阳便存心做小伏地哄着她。只末了,归云忽悠悠一叹:“当年那告地状的姐姐不知后来如何了。”  “如果有一天不用再有当日那女子那般凄惨景象出现在街头,中国才能得来真正光明。”  月亮将卓阳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归云看着那影子很久很久。再牵手,一起回家。  次日一早,卓阳送归云去饭庄,他又折回了家,到卓汉书的书房里将书架顶层一排书籍后的一卷卷轴抽了出来。  卓太太见状,赶忙走进来。  “卓阳,你干吗翻出这个?”  卓阳将卷轴上的灰尘擦拭干净。  “爸爸将家里许多藏品都挪走了,我重新整理新房的时候发现独独留下这件物事,我想他是准备让一个人看一看这件东西的。”  卓太太堵住卓阳:“你勿瞎来,我们不必多管别人家的事,尤其是那种人。”  “妈,我相信爸爸,让我代爸爸办完这件事。”卓阳执意,将母亲扶着坐下,“我原也不想管。经过这些时日,想起爸爸生前种种,许多事情我想透了。我想爸爸会高兴的。”  他固执地站着。  卓太太只得摆手:“罢了。我自来从着你们父子二人,你都这样说,我还好怎么说?你们父子连心,到底是一个路子上的人。”长叹一声,“你去吧!”  卓阳找了块绸布将卷轴包好,又从书架深处拿出了红纸包好的一卷布包,用手掂了掂,塞进衣兜里出了门。  他先去了四马路的乐也逍遥楼。堂倌殷勤上来招呼,他塞给堂倌几个铜板,说找一位高个子的王先生,并把外貌特征大致形容了一遍。堂倌很伶俐,领着他上二楼的包厢,在一间包厢门前停下,门上挂着八宝门牌,镌刻“浮生”二字,八宝只得一宝,“浮生”之下全部是浮云。  卓阳谢了堂倌,敲敲门,不待里头人答应便推门而入。  房里烟气蒸腾,陈设简单,一条睡榻上躺着萧条的人,举着烟枪吞云吐雾。满脸都是灰气,原本灼灼的眼眸早没了最初的光彩,只聊赖地顺着烟枪的方向不知望向哪个方向。  卓阳叫了一声:“师兄。”  藤田智也放下烟枪,坐起身,灰暗的眼中恢复了些神采,还有疑惑:“卓阳?”瞬间整肃神情,一伸手,“请坐。”说完才发觉这小小包厢内除了睡榻别无他物,而睡榻又被自己霸占着。  卓阳站着。  藤田智也忽极无奈地笑了:“如果你现在上来揍我,我必定不堪一击。”  卓阳也笑了:“我不打不堪一击的敌人。今天我来是请我的师兄看一件东西。”  藤田智也将烟枪放在榻上的短几上,半坐在榻沿,他已经看到了卓阳胳膊下夹的卷轴。  他也明了了。  “《朝日新闻》上说日本的天皇得到梦寐以求的《思故赋》,还斋戒三天以示虔诚。就在那三天,重庆还在受着大轰炸,死伤无数。”卓阳将卷轴放在了榻上,“我不知道那是怎样一幅《思故赋》,报纸上说这卷赋上煌煌千言,希望中国和日本携手交好,永结兄弟之邦,便是佛光普照的大治。日本的记者认为你们的圣战是符合大师对‘大治’的向往。”  藤田智也因吸久了鸦片,手指有些微震。他渴盼地伸手过去,想要将卷轴外面的布揭开,只是一直手震,竟无法揭开。  “师兄,你对大师还是有几分了解的。所以——”卓阳顿了一顿,“大师一定不会怪罪你草拟的内容。”  他将布扯开,小心翼翼打开卷轴。  卷轴似是很长,卓阳卷得很慢。一片雪白,还是一片雪白,雪白上零落的鲜红或暗黑或深褐的印章,大大小小,各样的形状,参差不齐。那些如雷贯耳的名字被定格在这片雪白上,就像历史画卷上的落款陈渍,将雪白的篇章渲染得浓墨重彩。  藤田智也低头定神,痴痴看着那片卷不完的雪白,和令他惊叹的款款章鉴。  直到最后。  竟然只有一个字。  左边雄浑有力,是苍劲的山峰,风骨鲜明。右边一势伏低,力道势微,及至最后一笔,本应干净利落,简短收笔,然,写他的人可能已近油尽灯枯,手腕收力不及又无后劲,只得将这笔写得缥缈无力,绵延婉转,似一弯山间流下的汹涌溪流,悠悠荡荡挣扎着要汇流入海,竟然在中途干涸了。  它流不进海里,只是缭乱终了。  “你知道为什么千百年来,行内的人总相传这幅字的收藏章鉴珍贵于赋的本身了吧!”卓阳已经完全打开了卷轴,长长的铺满了睡榻。  藤田智也的手也终于触上了这幅字,不敢稍用力气,更怕亵渎先贤。  “可我不这么认为。”卓阳看到藤田智也的手指继续颤抖,“这个字本身的含义珍贵于这上面所有的印章。”  “我相信时至今日,所有的中国人和日本人都不如鉴真大师更懂这个字的含义。‘思故’只不过是后人强安的名号而已。”  原来大师临终只想到了一个字,纪念他的一生。  藤田智也念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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