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如歌-26

他覆上她的手:“小雁,人只有一辈子,好好生活。”  她嘴角噙住冷笑:“杀人者终偿命,欠债者须还钱。谁都逃不了自己的债。”  “对。”他微微笑一笑,“该还的总要还。”  雁飞眼波渺茫,无所适从。几番相遇,他越来越坦然相待。初时有激动,她看得出来,如今激动荡涤到深处,连条波隙都没了。  人情世故,她仍稍逊他一筹,虽然这些年她恶补,一如当年恶补文化。  始终追不上。  似幻似虚,得失原来多么可笑!  雁飞再度伏趴下来,只想好好睡觉。耳听得他走了出去,和归云展风告别。又不由想,他来干什么?  诀别诗?还你今世  就算天空深到一丝裂痕都看不到,心头的裂痕都永世难补。向抒磊习惯黑到无云无月的夜。很多年以前,在这样的夜色下,他趴伏在母亲柔弱的背脊上,母亲勉励快步前行。  “妈,我疼!”他无意识呻吟,浑身上下火烧火燎,无一不是煎熬,只希望立时死去,再不用受肉体的折磨。  他的母亲不准。  “忍!有口气必得忍。报仇雪恨,但凭这口气。”  天色阴暗了,东北的天气寒冷,冰凉的雪末子都能覆盖这对逃亡的母子。周遭没有声响,万籁俱寂,母子两人相依相靠,要寻找光明。  向抒磊终于忍得痛,一口气撑住了,他活过来,从此只有一件大事——就是报仇雪恨。  不会有其他,生命里没有更多的意义。也不会再有其他意义。  向抒磊走到了自己宿舍门前。  “向抒磊。”又是吴枫露。  他望望天色:“这么晚了,你不该来这里。”  吴枫露脸上不是没有幽怨:“明天剧团开跋,你当真不跟着走?”  他笑笑:“不走。”  她和小雁一样执着,一样勇敢,只是差在不能令他悸动。  吴枫露也笑笑:“离开上海以后,我发誓要找一个能回应我的男人结婚。”  “你早该这样了。”他拍了拍她的肩,以示鼓励。  六道轮回,人早该抛弃以往,迎来新生。总有人还会有新生。  “让我亲亲你。”吴枫露说,眸子亮晶晶,近乎逼视恳求。她喜欢他有多久?一年多两年了吧!夜色让人大胆,提出平日不敢提的要求。  向抒磊摇头:“你应该保留给你未来的丈夫。”  吴枫露失望了,舒了口气:“我以为夜晚能改变一切,谁知道还是改变不了你。”一年多还是两年?她的热情耗尽,一切都将结束。  向抒磊开门,吴枫露离开。  不是一路死心眼到底的人会比较容易获得新生。  屋中本无常物,桌上一张镇纸压着的镇纸苍白触目。他再度看了一遍白纸,上面是他的新任务。他想了片刻,提起钢笔写信。  “人手紧缺,既无爆破队辅助,又无爆破经验及充足弹药,对杨浦日军物资中转仓库任务无十足信心,请求支援。”停笔,思索片刻,又写,“自王启德就义,本组严重受挫,无论人员还是器械,均已无法胜任愈加繁重的公务,望能增补供给。”  “增补供给?”他默默念了一遍,嘴角忽而一撇,薄唇一抿,冷笑出声。  他再捻起那页白纸,上面黑字分明:“本部获悉最近将有大批用于暗杀抗日志士的军火器械储存于杨浦日军物资中转仓库,你对该仓库做过勘察,对地形较为熟悉,故将爆破任务交于你组,望能以牺牲之勇气,维护我们领袖的安全,保卫国家领土和主权。”  向抒磊再度冷笑。  王老板就义前的夜晚,他也收到这样一张纸条,上面也这样写:“望能以牺牲之勇气,维护我们领袖的安全,保卫国家领土和主权。”  他对王老板说:“牺牲在所难免,维护的不仅是国家领土和主权,还有你公馆里的大小安危。”  王老板苦笑:“这样看来,我哪里还有第二条路选择?我已经是鞠躬尽瘁,到头来却保不了阖家安危,只好去死而后已了。何必再这样逼迫我?”  他冷漠着脸:“王老板,我们是一群死士,选择一脚踏进来,最坏的结果不过如此。”  “说到底是我好大喜功,进退不得法,也罢也罢!”王老板是不得不去接受这样命令式的安排。  他将准备好的毒药交给了王老板,这违背了上面的意思,上面希望王老板惨烈地慷慨就义以震撼国人。他为此向上争执了很久,后来又向上面提出转编。他想做一个真正可以上战场的军人,但谁都知道军统局只能进不能出。这一转编申请一石击起千层浪,戴笠冷冷说了一句:“想要食碗面反碗底,他还不够资格!”  此后,样样行动步履艰难,手下的熟手被上面用各种借口调走,他只得从王老板旧日的自卫队里选人重组。这群不算军统编织的兄弟肯跟着他,他得为他们负责到底。  他再想了想,又找了一张纸,写下一些人名。最后在徐五福的名字上画了一个圈便盖上钢笔盖子,顺手在枕边拿起一条带血的手绢,是随信一起寄来的。  当年这条手绢包裹过他身上最深最致命的那道伤口,母亲的泪热烫地滚在他的面上。  “妈,我已经不成人了!”  母亲近乎凄厉地在他耳畔低叫:“就算做鬼也不能放过他们!”  他收到的信最后一句写:“令堂留言,希望你做鬼也不能放过敌人。我们希望你能完成令堂的遗愿。”  遗——愿!  母亲选择的道路和他一样,留在东北做死士,丧讯传来,死因不明。  仰头倒在床上,映眼的是漆黑。这间屋子的窗口永远进不得光。  他是真的可以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展风是在第二天一大早收到了向抒磊传给他的字条,他脚不停蹄立刻去找归云。  “向先生为我们准备好了火车票,后天晚上走!”  归云捂着心口,满心的不放心:“那么快?”她不舍得,那么多年的兄妹情谊,如今离别在眼前,“马上要过中秋节了。”又问,“你们真的什么准备都做好了吗?”  展风虽有一腔踌躇满志,这会也默然下来。他静心的时候也思考,自己走着这条路是被逼着上去,但他心甘情愿。只是一切都混沌,何去何从,他似乎从来都是听别人安排。  真的准备好了吗?展风被问得心念一靖。他一向仓促上阵,这时候更是只能进不能退,说道:“我是想好了的。现在中国人万众一心抗日,前线吃紧需要人员补充,这是我要做的。众志成城,不愁赶不走鬼子,届时家家都团圆,都有好日子过。”  他不忘他的责任:“归云,我想约归凤约出来。”  归云答应下来,晓得他有话要和归凤交代,立刻收了手上的事,去找归凤。又安排了归凤和展风见面,只远远看着他们。归凤眼中蓄泪,终和展风拥抱。  浮生乱世,人世离合。归云感同身受,念及不知何时将离去的卓阳,心下黯然神伤。  展风紧紧握住归凤的手,她是他今世的妻,要与他白首偕老的人。他明白,他的难也只有她才能与他同当。所以有的话他只对她说:“临走前最后一宗任务是暗杀周文英,他接替方进山替鬼子做事,实在可恶。上头下令要除此人。但向先生安排我做先发部队,先带着行李先走。”  归凤只握住他,说不出一句话。她的今生终于等到他成为她的夫,她的梦寐以求最后要用分离来成全。泪流下来,他终于把他的怀抱给了她,想了那么久,盼了那么久,多么得之不易的安慰。  “我这辈子够了。”她低泣,“余下的,全给你,你怎么说怎么做,我听便是。”  展风将归凤这句话埋在心底,心定,一切都安定。  只是还是忍不住去见了雁飞。  雁飞往他手里塞钱:“一路上用的到。你原先那点点积蓄在归云婚事上都用得七七八八,我听说孙立人团长虽然为人刚毅,但部队是国军的,那些军队嘛总是这样子,关系复杂,一些关节还需打通,有些路子要琢磨着走。更需要钞票保身家。”  展风摸摸脑袋:“我只一心上战场抗日去,哪里去搞那么多门道啊!不过你不说,我还真没想到。”  “防着一手总没错。”雁飞还是把钱往展风手里塞。“你也说是去抗日,自然不少后备。何况我给你的只是小票子,也不算什么!”  展风推辞:“真的不能要,你的孩子就要出世了,到时候样样都要钱,还破费给我成什么样子!”  “小弟弟,我向来都是量入为出,如果没有保底,我对你那么慷慨干什么?”她说着笑起来,“我还是喜欢跳舞,喜欢打麻将,喜欢喝酒加吸烟,自己打算得滋润着呢!你不必和我谈钱。”  展风推不掉,手里抓了一把钞票,他定定看了雁飞一会,方说:“你是个豪迈人,又处处想得周到,我真是不如你,总会多些愚蠢的小心思。如今想来,直觉得自己可恶。”  雁飞小心坐下,摇着扇子给自己凉快,笑:“小弟弟,你一直在进步,当初认得你的时候是毛躁小毛头,现在成男子汉了。怎么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可总不能一直不瞻前不顾后?”她的额头微微沁汗,用手抹去,硬是看着他收下了钱,才再道,“秋老虎还真厉害,这天气总凉爽不下来。你们中秋节晚上走?”  “对,就在中秋节晚上分批走人,五福等几个兄弟和向先生垫后。”  雁飞手里的扇子停顿了一下,眉目垂了,不经意问:“向先生原来是你们的头?”看着展风点头,轻喃:“他也要走了啊!”  不在同一个城市里,心或许就淡了。  以前她爱看燕子窝,是因为羡慕它们能飞回故乡。他也爱看,也是想回故乡的人。只是她在上海扎了根,再也走不出去,而他,还是能南北地飞。  他比她自由。  展风不知道雁飞为何神情萎靡下去,他以为她累了,便借故告辞,正遇上回亭子间的归云,交代她几句好好照顾雁飞。  走出雁飞的亭子间,展风方觉天地如此之大,上海不过一间亭子间,他即将去大展拳脚。怕死?他想过,在经历了黑屋的那夜惊心爆炸后,他丧失一半听觉,却壮了一倍雄心。  弄堂九曲回转,在转弯的末角,他却看见一条熟悉的背景一闪而逝。  似是向抒磊。再要定睛看,人影已经不见。  许是花了眼。展风想。  向抒磊是存心避开了展风。这群他新组的战友个个敬他,也个个怕他。这样也好,保持距离,他的一切他们不得而知,他们安全,他也安全。  他连着好几晚来这条弄堂,看那间亭子间的那扇小小窗口射出的微光。  看一晚少一晚,是舍不得?  是舍不得。所以一步一回头,这次一步步是准备真的走远。  他自嘲,他在她身边,不曾保护过她一天,留还是走都于她无益。甚至于他知道她做了舞女,也知道她为王老板做过日本军官的探子,他都不曾现身支援过她。  吴枫露说得对,谁能比他更绝情?  他哪里有时间有权力去多情?  向抒磊找了徐五福夜谈。在一间小酒馆里,灌徐五福的酒。  “最后一宗任务由你做司机掩护大家,到时候把车停在方家东边的弄堂口随时接应。明白了吗?”  他用颇信任兼诚恳的眼神看着徐五福,他只低着头,偶尔一抬眼,迅速点头,一声不吭。他有点怕向抒磊这样若有所思的笑容和别有深意的眼神,没来由令他浑身发颤。  “展风哥——真的不参加?”他小心询问。  向抒磊道:“素来都是展风做接应工作,他有残疾,最后一次让他先走。”  徐五福似乎是心里安定了一些,双手握着酒杯,小口抿着酒。  向抒磊用力拍打他一下:“你们帮过我老大的忙,最后要拖了你们全体下水,我也过意不去。待到了云南,跟着孙团长大家再一起拼死杀鬼子。”他大口喝了酒。  “如果——如果没有日本鬼子来就好了!大家都有好——好日子过。”徐五福似是醉了般口齿不清,把额靠在酒杯上,呜呜地哭。一句话在嘴边,差点道出来,就怕一语道破。他害怕。  向抒磊想,他总归在害怕。那晚,他在方宅门外看到他跌跌撞撞出门,怕得几乎腿软,跌了好几跤方才站稳。  当时他冷冽地看着,不带任何情绪。正如此时喝酒,喝不出任何滋味。他习惯了这样的无味。  回到宿舍想要收拾一些东西,却发现身无常物,无甚好收拾的。又从门缝里收到回复的纸条,也是命令。他展开看。  “国难当头,当以小我完成大我。虽物资紧缺,但相信汝等可以万倍勇气战胜一切。王启德之精神振奋内外,亦是吾等学习之楷模,团结内外,是吾等之重责。党内倾尽全力抗日,千钧一发,不得因私废公,凡祸及上,必得严惩……”  还有很多对于行动的意见和鼓舞的语言,向抒磊已经不看了,将信撕毁。  一切求援都是白搭,前无光明后无退路。  正像进入军统局培训基地的那天,他走的那条路没有出口,他疑惑地拽了拽母亲的手,母亲义无反顾将他拉了进去。  只有一座暗门,里面是无边的黑暗,容纳心中无边黑暗的人。  在将手中的水果刀扎进周老板那肥硕的心口的时候,他再一次看到那扇黑洞洞的门打开了,漫着血,铺向他的面前。他后来拼命洗水果刀,总觉得刀尖上的暗红怎么也洗不掉。  向抒磊勉定心神,开始入睡,养足了精神,在展风等人离去的时候,他是最气定神闲的一个。  展风瞒了庆姑跑路,意气风发之下,不免还带着焦虑和不舍。为他送行的是归云,因向抒磊下令不准归凤来送,更不准展风将准确离去的时辰告诉归凤,怕周文英那边知晓。也因周文英早闻了风声,调齐手下人马护住家宅,方家半刻走不了半个人。  归云免不了叮嘱再叮嘱,她也为展风准备一笔款子要他带在身上,两人推搪一阵,展风又怎拒得了归云的意思,不得不收下了钱。  向抒磊笑:“卓太太没有顾虑错,那边仍是层层叠叠的关系,有了孔方兄开道,往后路能好走些。”  展风却道:“我自然是跟着向先生的。”  向抒磊神色淡淡的:“前方情况复杂,届时并不是人人都能靠的上。军人天职,当以服从为先,战场之上以己之安危为慎,再图智勇杀敌报国,方为良选。”  展风学生般点头。  向抒磊往他身上一推:“好好上路!”  展风临走仓促再问:“我妈那边——”  归云接口:“我会照顾好,你宽心,我想好法子向她解释了!”  展风的身影也随着火车远了,归云耳边响起他小时候说过的话:“我想去当兵,打日本鬼子!”  声音清脆,转瞬他们长大,转瞬他踏上他的征程。  “走的有走的的责任,留下的有留下的责任,各尽其责。”向抒磊站在她身边说。  “向先生,你几时走?”归云问。  向抒磊看表:“快了。”  在方家门外隐蔽的弄堂里的小汽车中,徐五福也问他:“向先生,几时动手?”  他依然看表:“快了。”  徐五福焦急:“时间都过了老久。”  向抒磊望向车窗外的景,天渐黑,满月起,皓洁无暇。树杈上的小麻雀一只两只趁着尚有霞光飞走,也许也是赶着回去团圆。  他安排的人们也一批两批地上了火车。  只留下这车里的两个人,暗中监视着方府的高度戒备。周文英怕,怕的要死,调集了几乎全部的人手保护自己安危。等闲近不了。  他根本不想接近。  天全部黑了去。  向抒磊摇上窗:“去杨浦那间靠近十六铺码头的石库门仓库。”说出地址来。  “什么?”徐五福惊叫。  他重复一遍:“上边下午重新下了命令,查到他们藏军火和棉布粮食的中转仓库,要我们将错就错,扰乱敌心,先炸那间仓库。”喝一声,“时间不多,开车。干完这宗即刻可上火车。”  徐五福不得法,硬着头皮开车,手里已经浸出汗渍,把着龙头的手也不稳。向抒磊扶了他的手一下:“上面行事变幻莫测,我们都要习惯。”  “车后面有备好的梯恩梯炸药,份量不够,单炸军火库问题是不大的。”他递出手帕给徐五福擦汗,“第一次做爆破任务,我怕的就是你们会害怕。”  “还——还有其他兄弟?”徐五福虚弱地问。  “都埋伏好了。”向抒磊淡淡说道。  到了目的地,向抒磊着徐五福在隐蔽处等好。他提了炸药下车,只在转个身,他就看见了那车又启动了,歪歪扭扭沿着来时的路再开回去。  唇角撇出极为冷淡的笑。  这里人手被调去方府不少,余下的戒备也紧,但阻不了他。地形他熟,格斗他也行,只要人不多,皆可摆平。打手、密探、杀人、爆破,都是军统局的课程。当然还有心理战术。  向抒磊单枪匹马潜进去不难,他时间有限,弹药也有限,只能捡核心的地方用。一路进去已经惊动了外边防守的人,他须抓紧时间做完一切。  引爆的过程只有一瞬,成排的石库门首尾相关,塌了中间段,火势向两边迅速蔓延,他从火光里冲出门。  外面已经围了几十个日本兵,悬着刺刀举着枪,另还有几十个帮派打手,横眉竖眼,白衫青褂黑裤大档。  他们就等着他出来,他也知道一出来迎面就是这群人。  他一人对视他们。  他们的头不是周文英,是一位军服革履的日本军官。向抒磊熟悉他们的军服,这位是少佐,等着从这场战争中建立功名飞黄高升。  周文英自然也在,站在日军少佐身后,徐五福站在他的身后,被一名帮派打手押着,缩头缩脑。  “你们已经被包围了!快向皇军投降!”周文英狐假虎威地叫。  向抒磊落落站定。  “不是我们,是我。这里就单我一个,毁了你们几十把手枪、几挺机枪、和几房间的棉布而已。没有意外的话,明天你们的运货船可以休息了。”  他转头闲闲望了火势:“再不救火,这里一排石库门都烧光了,你们搜刮的棉布、医疗用品、粮食都会落空。”  日军少佐脸色铁青,先用日语吩咐左右救火,再凌厉地看向向抒磊。  “玉面罗刹果然机谋百变。”他说出一口流利的中文,这是他要在中国战场建功立业的基本功。  向抒磊坦然一笑:“跟你回去向皇军效劳,那是不可能的,我们蒋委员长会丢了面子,戴主任也会暴跳如雷。”  日军少佐拔出军刀,撑在身前,凝重道:“可惜!”他颔首,“我们大日本帝国的军人敬重英雄。”  “我的命很值钱,所以希望贵国有诚意地来取。”向抒磊仍是撇着薄唇笑。  “请说。”日军少佐道。  向抒磊指了指徐五福:“这个人是中国的汉奸,而我,不允许自己比汉奸先死。”  徐五福惊恐了,双腿直颤,他悲号:“向——向先生——他们——他们用我爹娘性命来威胁我的啊!我——不能——不顾他们!”  向抒磊厉声道:“你可以犯第一次,就会犯第二次,但糟糕在遇上我,我不容许有第三次行为发生。”  徐五福颤抖地跪了下来:“我没想要害人,我只想——救我——我家人。”  “好!”日军少佐再度颔首,旋即转身,手起刀落,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滚落出去。徐五福尚来不及尖叫,已经身首异处,双眼还瞪得老大,满脸的不可思议。  周文英也吓得呆了,结巴道:“木村少佐,他——他——是我的线人。”  日军少佐面色不动,一如平常,只斜睨了他一眼:“我说过,日本军人敬重英雄!”  “是你们动手,还是我自己动手?”向抒磊掸了掸衣服上的灰尘,当指尖接触到口袋中某块硬物的时候,停顿了一秒,“炸弹和子弹都用完了,还是你们动手吧!”  他仰头,中秋的圆月挂在空中,还是黑的没有缝隙的天空,只因为有明月而显得不孤寂。弄堂口的梧桐树上还有麻雀停留,叽叽喳喳,热热闹闹来度中秋。  他阖上双目,月亮圣洁的光辉洒在他如玉的面颊上。  麻雀被惊悸的巨响震得从树梢飞走。  要度完今生竟是如此容易。  还了今世,也是如此,容易。  眷眷伤别离  藤田智也流连鸦片馆是近几个月的事,是和若干同僚一道来了这四马路的乐也逍遥楼。  “八仙桥的几家货色正,从英国直运,可惜都被我们炸了!”吞云吐雾间,有同僚叹息。  藤田智也斜斜靠在睡榻上,鸦片馆的留声机里正放着靡靡之音。  “夜,留下一片寂寞,河边不见人影一个。”  他在浓浓的烟雾里半梦半醒。  这样的堕落是违反了军纪。但这群日本兵和日本军官,从日本穷乡僻壤出来,乍见比东京更绚丽繁华的上海,于是心便蠢动了,得了公假就偷偷溜进租界耍玩。  谁都抵不住魔都上海的魔力。赌场舞厅跑马场,还有洋泾浜旁的大世界,静安寺对面的百乐门,都是从不曾见过的市面。  “有朝一日我们要在南京路上插上我们大日本帝国的旗帜。”所有堕落的白相玩意儿都能收归下来,这里的奢靡吸引无尽的野心。  藤田智也只希望满室的迷香收归自己无尽的寂寞。  鸦片馆里总放一些软绵绵的音乐,催眠烟客,以期出售更多的烟土。藤田智也在一片软绵绵里消磨时光,以前他会去兆丰别墅消磨时光,如今那里只余留冰冷的月光。  他记起来今天是中秋。同行的同僚都思乡,想趁早回虹口军营里去,那里才都是自己人。  他们有多久没有回家?从三六年起,也快四五年了,有的走的时候孩子刚出生,现在已经能读书认字了。  人人都想家,却人人都停不了。他们是被训练已久的机器,一旦运作,就绝不可能停止。  必须向前。  “大日本帝国万岁!”一个日本兵举起拳头用日文叫。  “呸!”  是一个拖着黄包车的车夫,补丁满身的大褂,戴着破帽子,真真实实吐出一口唾沫来。藤田想起某日兆丰别墅外某位不肯接待他的黄包车夫,同样的装束,同样的表情,同样的情绪。  “混蛋!”那个日本兵箭步上前就要抓车夫的衣领,却被藤田智也早一步抓住手。  “别闹事!”  便作罢。  车夫冷笑白眼,拖着车跑了。  他们叫了出租汽车回军营,四下里都偷偷摸摸散了去,毕竟是开小差的事,谁也不敢造次。  谁说日本皇军纪律严明?  藤田智也心底嗤笑,日本人和中国人都惯会阳奉阴违,这点相像得简直如一母同胞。  他穿越校场,想要再赏一回这上海的中秋明月。  正有几名下级士兵指挥中国小工做事,小工是在虹口杨浦俘虏的青年壮丁,被抓来军营里打杂。经年劳作,此刻也不能称为壮丁了,都骨瘦如柴。动作稍慢些,就被日本兵狠狠砸一枪。  藤田智也走近,他们又在运尸。  士兵向他行军礼,并如实做汇报:“击毙抗日分子一名,现将其尸首运至北站准备明日示众。”  藤田智也并不去看尸体,只皱眉道:“人已死,何必再做无用功?更击起他人怨怒!”  士兵坚持:“长谷川大佐亲自下令,此人为国民党军统局头号特务,恶贯满盈。以此示众,以震慑支那抗日分子,摧毁支那人盲目崇拜英雄之心。”  “他想得倒多!恐怕后者并不容易办到,凡事物极必反。”藤田智也几乎微微冷哼了声,他不欲再多管,也怕再多看那尸首。忽而念起,他竟然开始怕看尸首!几时的事?他不知道,他想他真该在鸦片馆里多停留一些时间。  藤田智也转身欲走,士兵却非要做如实解释,向他示威似嚷:“藤田少佐请看!”他用刺刀撩起了覆盖在尸体上的裹尸白布,下面的尸体直挺挺,胸前有枪伤,两处,均致命。但这不是重点,白布直撩到尸体的大腿处。  士兵得意了:“这就是屈辱支那人最好的标本!”  两名中国小工原本已将尸体清洁好,此时见日本兵又将裹尸布扯开,不知是怕还是恼,浑身瑟瑟发抖,只紧攥住拳,不敢发出声音。  藤田智也没有看,他的目光被另一边的一点微亮吸引。走过去,草丛里一堆从尸身上扒下来的衣服旁掉落一把小水果刀,银如一勾小弯月,辉映着天上的圆月。  他俯下身捡起来,在手里掂了掂,脸上渐渐起了一种端凝的表情,他将水果刀在衣摆上擦了擦,顺手塞进了口袋。  士兵望着他若无其事地走远,觉得自己的得意全部白费,加倍气恼,又踹了小工两脚,用生硬的汉语吆喝:“支那猪,快!”  小工无语,快速将尸身裹好,不再令他现在月下受辱。  可都是徒劳的,到了北站,他们还需将裹尸布扯下,动手给他更大的羞辱。想着,眼里蕴了泪,不能让日本人看到,抬了尸体疾步走。  月很圆满,俯视一切浮生,夜里行走的人影在月下仓皇如鼠。  北站也有日本兵把手,布满铁丝网,做了南北分界,等闲中国人通过需要通行证。  曾在日军军事演练时,有位太太越过北站去那边的市场买菜,被重兵拦在了北面。她六七岁大的女儿在南面等妈妈,看见妈妈的身影,欢悦地如小鹿一般越过了铁丝网的大门。她年纪小,不懂事,看不懂妈妈拼命摇手要她不要跑来的手势,她以为她就要抓到妈妈的手,那一刻无情的子弹穿破她的脑颅。  那一地的血和那一条小小的尸也是他们收拾的。  一把手一把手收拾着中国人的血,中国人的尸。他们有流不尽的泪。  这具直挺的尸身僵硬如铁,一根木桩根本不能固定。日本兵来着兴致,帮着想办法,他们找来另一跟木桩,交互打成十字架,用铅丝将尸体双手双脚固定好。尸体沉沉的,往下坠。日本兵没了耐心,从铁路管理所要来粗长的洋钉,直钉入尸体的手掌和脚掌,尖锥的钉子刺破肉体,发出“嗤嗤”的闷音,他们就好像在切割砧板上的肉。  小工脸上糊了一片泪,低着头,将十字架摆正,要架好。  日本兵又不满意了,其中一人手舞足蹈比划一阵,小工先是看不明白他的意思,而后看明白了,却装着看不明白,拼命摇头装不懂,又被踹倒在一边。  这次日本兵亲历亲为。  他们将十字架倒过来摆,架在面向南面的铁丝网前。他们很高兴,这个角度能将最能羞辱中国人的地方显露出来。  月亮往西边去了,淡薄的月光最后洒向这里。尸体愈加惨白,只剩面容安详。  匍匐在地上的中国小工们终于看清楚那张脸,黑浓的剑眉,睫毛很长,静静覆盖在眼皮上,鼻梁高挺,唇薄如叶。是一张俊俏的面孔。  他们向着他,重重嗑了三个头。  霞光终于露了头,照在这张面孔上,他们才看清楚,他的薄唇是弯的,恰如带着笑意。  太阳眷顾过来,又是新的一天。  归云却不愿意新的一天的到来,自昨天到今日,她过得恍恍惚惚,每一分钟的流逝都像受着凌迟的钝痛。  昨日,她送了展风远行后回到杜家,东边的天空暗了一半,乌云卷了半边天,眼看是要下雨的样子。她疾步跑回杜家,客堂间里空荡荡,仍只有庆姑挥着鸡毛掸子在打扫屋角的灰尘。她迎面对庆姑说:“展风哥上前线了。”  庆姑措手不及,鸡毛掸子停在手中,惊鄂地望着她。  归云将展风跟着向抒磊做的事情简单叙述了一遍,硬起心肠来下结论:“如果不走,那些人也不会放过他,只有更危险!”  庆姑脸颊上的肌肉开始颤抖,怒意爆发,她抓住归云的肩拼命摇撼:“我统共就这么一个儿子,你们明知道他是我的命根子,怎能纵着他走上这条道?”  归云任由她捶打摇撼,说:“娘,以后我和归凤照应你,我们一起等展风回来。”  庆姑猛力将她推开哭喊:“是你,一直是你撺掇我的展风干那总危险的事。你只管好你自己男人,干什么要拖我的展风下水!”  她肆意发泄肆意辱骂肆意哭泣,直到她衰弱无力再讲下去。只听归云大声说:“他会胜利回来,我们要好好过着日子等他。”  归云退了下去,在灶披间里拉了条凳子,呆呆坐着,看着天。外面刮了半天的风,阴阴郁郁,不见天日。  天井的铁门没有关牢,被人一推,轻轻开了。雁飞挺着肚子走了进来,还携着裴向阳。  “干妈妈。”裴向阳活蹦乱跳扑过来,归云在他粉嫩的小脸颊上香了一口。  “我晓得杜老太太会受不住。”雁飞道。  归云吸吸鼻子:“你不该来。身子这样笨重,还来回奔波。”  雁飞瞅瞅楼上庆姑紧闭的房门:“老太太怎么说?”  “她有她的苦,如今不得不接受,过阵子该会好的。”归云也瞅一眼庆姑的房门,“以后还要一起过日子,我答应过展风照顾好娘。”  雁飞怜惜道:“你答应过太多人要照顾太多人,却没有想过好好照顾自己。这些天你都瘦成什么样了!”  她将手里的东西放在灶台上,原来带的是杏花楼的月饼。是招牌嫦娥奔月的铁皮盒子,十分华彩招人。  “今天是中秋节,还是你想得周到。”  “我孤身一个,倒能和老太太做伴过节。”  裴向阳拿过月饼盒,大声说:“雁阿姨讲,我们和杜奶奶一道过中秋。”边说边跑跳上楼。他原就混熟了卓杜两家的长辈,长辈们又怜他孤小,待他十分爱惜。但凡他娇言软语,大人必就屈服下来。  归云想,雁飞真是想得周全。不期然又想起向抒磊,他们是同样能周到为人的人。  裴向阳跑上了楼,举起小手敲门,声音清亮亮:“杜奶奶,杜奶奶。”  房门纹丝不动。雁飞好笑:“老太太真固执。还好你没做了他家媳妇。”  归云说:“我是他家女儿。”  裴向阳再接再厉,继续敲门软语哀求,终让庆姑的房门开了一道逢,他小手马上把月饼奉上,说:“杜奶奶,吃月饼。”庆姑怎硬得起心肠对这副童稚的笑脸,心软了,将裴向阳放进了房里。  雁飞见状,笑说:“她终得服软。”拍拍归云的手,“你回去吧!今天中秋,总要人聚不人散的。”  归云感激:“你总为我想得这样好。小雁,没有你我可怎办?”  雁飞道:“小蝶的病不大好,陆明和她娘怕今晚也不会回这里,展风又走了,放老太太一个人过中秋总不好。更何况你和你的卓记者能聚一日是一日。”她推她走,不要她停留,她已为她善后。  归云见雁飞扶着墙一步一步走上楼,只温言细语唤了一声“杜妈妈”,就顺利地被庆姑引了进去。她不免暗自伤感,雁飞比自己懂人事迂回,自己只会硬着头皮上。什么事都要担,担下来又要痛到内伤。她自伤。  云忽然就散了,露了夕阳,看来今晚会有一轮明月。  归云回到霞飞坊,先探看铁门外挂着的邮箱,从里面拿出一封信,信没有地址,盖的邮戳是山西太原的。  她记得高连长是山西人,她知道山西的简称叫“晋”。  这封信灼烫了她的手,她将信远远扔在灶台上。  生火做饭,火舌熊熊四窜。她又捻起信,离火很近。只要一伸手,就能付诸一炬。  多艰难!就那么一点点距离。  她捏着信,望着火,失神。  天井的铁门响了,卓阳会来了。他会先将自行车停在天井的一角,再提着水壶往玉兰树下土中洒些水,自己也就着天井里的水龙头洗把手。再开大门,换鞋,脱下中山装挂在门口的衣架上。他叫了一声“妈妈”,卓太太应了他一声,又向卓汉书的牌位进香鞠躬。这个行动是无声息的,但是归云估摸得出时间。  他走向灶披间,爽朗的声音传来:“归云,好饿,今晚吃什么?”  她还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来不及做。  她来不及答,因为眼泪比她预料得来得快,连嘴唇都在哆嗦,全身开始哆嗦,长长的睫毛瑟瑟乱抖。  卓阳吓了一跳,握牢她的手,直问:“怎么了?身体不舒服?还是心情不爽快?”  她哭得愈加汹涌,一个劲儿摇头,气闷阻塞喉咙,发不出声音。  卓阳被吓坏了,她在他面前哭过多次,没有一次像此时这样惊心动魄。而他心底又是有些明白的,明白她情绪的根源。  “我说过不准你再哭,眼泪流多了下辈子也会有伤口。”  归云直蹬蹬站直了,扭了身将灶台上的信丢到他的怀里,再径直冲回了房。她什么都压抑不住,闷哭的声音隔着房门都听的见。  卓太太闻声过来,焦虑地问:“才好好的,吵架了?”眼睛一转已经看到卓阳手里的信,立时明白了。  他们等的那刻已经到了。  卓太太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但看到信的时候,心头突突乱跳,她捂了嘴,幸而在转头的时候,泪方落下。她想儿子没有看见,她须退回自己的房间整理感情。  这一天,来得如此之快,悲伤和离愁排山倒海,可以压垮人。  卓阳静静站立地站立在客堂间,两扇房门都紧闭,抽泣声渐不可闻。  他只能往天井走,站到夕阳斜照下,拆了信。今天视力模糊,头脑发涨,一封短短的信看了很久,才理清上面说的意思。  再仰头看夕阳,斑斓似血,要西下了。离人该归家,也有人即将离家。  他仍记得每日清晨,父亲在天井里迎着朝阳打太极的身影。视线又恍惚,父亲恍似就在眼前,赞许微笑。  壮士断臂,父亲最后那刻的豪情,他能了解。  青天红日,他一直看着它们渐渐消失。再坚定地走回客堂间。  灶披间却已经生起了袅袅青烟,母亲和归云在一起说话。他吃不准是不是要走进去,跨这一步,实在太难。  归云跨出来了一步,眼还红着,声音也哽着。  “小泼猴,总不帮忙端饭碗。”  他挑眉笑道:“所以娶了你回来。”边说着,人已经进了灶披间。  菜式意外丰盛。卓太太做了自己拿手的西菜牛排,杂菜色拉;归云做得多些,糖醋小黄鱼,炒鳝丝,清蒸蟹,还有红烧狮子头。  “我会撑死。”他笑着说,但见母亲和归云都红着眼睛不语,也无法再将玩笑开下去。  一顿好饭菜吃得没有声息,味同嚼蜡。  卓太太和归云都不说话。饭毕,卓太太上晒台收衣服,归云洗碗,各自忙各自的,撂他一个人在客堂间里呆坐。偶尔她们在客堂间擦身过,也都红着眼睛相视片刻,彼此不知怎生开口,最后还是装着忙碌自己手上的事情。  卓阳受不了这样的沉默。在归云收拾客堂间完毕的时候,他拖了归云的手臂进房。  他堵着门,仗着身高,居高临下,对她说:“我要你好好听我说。”  归云深深吸了气,逃不掉,她面对他:“好,你说。”  “信是共产党总政治部写来的,他们欢迎我们代替莫主编从后方加入总政前线记者团。那里非常需要摄影和撰稿的记者,所以一去就会编入冀东的敌后采访团,第一个办公地点在张家口。”  “张家口在哪里?”她问。  “靠近山海关。”他说,“吴三桂和陈圆圆的故事知道吧!”  她知道:“吴三桂开了山海关的门,清兵就打进来攻了紫禁城。”  “所以我们要守住山海关的门。”  “我明白的。”归云的声音低下来,握住他的手,拉他坐在床沿,“我有东西给你。”  她打开俄式的镶着穿衣镜的大衣橱,这是展风为她置办的嫁妆。衣橱最下面有个隐蔽的小抽屉,卓阳都没有注意过,拉开了,里面是归云的木头匣子。  她将木头匣子小心翼翼放在床上,打开。  “这些都是你给我的东西。”  手绢,信纸,唱词本,月光下唱戏的照片,四张漫画纸,两卷字帖。她又指了指手上的戒指:“加上这个。这些都是你给我的。”  她又从木头匣子里拿出那支博士牌带帽黑色钢笔,插在他左胸的衬衫口袋里:“这是我给你的,连长叔叔都夸过好,到前线可以写稿子。再加上那只莱卡照相机,那只照相机是军用的,我相信可以拍出很好的照片来。”  她盯着他看,眼里又蕴了些泪,但只肯让泪光闪烁,大眼晶莹剔透,是因忍着泪。  “我送你的东西比你送我的要值钱多了,你要好好用。”  “是。”  归云忽又觉着不对,忙摇手:“除了这只戒指,这是妈妈给我的,不能算你给我的。”  “没错。”他望着她笑。  她说:“我保管这些,你保管我送你的那些,都不能给别人。我要你在胜利后完完整整地把东西给我带回来。”  “我,一定会。”  归云抱住他,头枕着他的肩。  “我相信你,我相信你,我相信你。”  只要这一刻,如能化作永恒,就是最大的幸运和幸福。  敲门声响了,永恒那样短。  是卓太太,她手里捧了一盒月饼,也是杏花楼的长娥奔月,但她蹙眉,“中秋节本是团圆日,这盒子偏偏画上奔月的嫦娥,不知道劝人合还是劝人散。”  归云接过月饼盒子:“总归要人聚不要人散。”便拿来了小刀将月饼切开,又沏了一壶绿茶。  “广式的月饼顶油腻,只有莲蓉味道的还合我意思。”卓阳一说完,卓太太和归云都将切成四瓣的莲蓉月饼拿了放在他面前,他喉咙一哽,这时也说不出话来。无言地将月饼囫囵吞下,才左手拉住归云的手,右手拉住卓太太的手。  他有话要交代:“归云的铺子现在情况很好,日常用度都不用愁,我相信小兔子的精乖能让饭庄做得更好;最近我正分批将家里存着法币兑换成金条,租界如今是中国最安全的地方,如若有一天守不住的话,估计也不会像南京那样遭血洗,毕竟这里是生意场,日本人要用来赚钱的,但就怕他们控制了货币之后会闹通货膨胀,就算迫不得已需要逃难的时候,有这些保障,也能心安。”  一家之主的口气,两个女人都点头,听从。  他再说:“我们家的古董文物藏好就藏好了,等闲不要去拿,等时局稳定再说。就算抗战胜利,国共之间问题不解决,也难有安定之日,那些可做家底,将来大局一定,直接交托国家收藏亦可,爸爸的期望就是中国人自己保管好自己的宝物。”  归云和卓太太对视一眼。  原来他都知道,他什么都知道,并且已经想好了该怎么做。  何时他的确真正代替了卓汉书的位置?卓太太并不清楚,只从儿子仿若丈夫的面庞上,开始了无尽的回忆。  卓阳最后一段话是想了半会才说的:“如果真有危难,不妨求藤田智也帮忙。”  卓太太和归云都诧异。  “他有保爸爸的心,只是无能为力罢了。而且他的出身复杂,和一般的日本军人不同。”  卓太太疑问:“你觉得他可信?”  卓阳又思考了一会:“如果在战场上遇到他,我拼尽全力也不会留情。”  听他说到战场,归云和卓太太又感伤了,默默哽咽,这回更怕卓阳听到。  卓阳只有继续用玩笑口吻说:“老蒋这回是捡了日本人的大便宜,以往打共产党,家家户户不肯送子女应征入伍。这回打日本人,老百姓都争着送儿子当兵,他倒是诧异了,几时国军募新兵的速度这样快?但我就是不愿意给他捡这个便宜,老子就是要去闹革命,做共匪。”  他一气说得土匪样,虎声虎气,归云掌不住,“噗哧”笑了。  卓阳见归云笑了,自己也便笑了,又说:“将来遭遇的环境必然艰苦,但上前线还有的选择的人生真好。我敬仰孙总统的三民主义,但为了三民主义不情愿给老蒋抗枪。去延安那边更遂我的心愿,也算圆莫叔叔的心愿。”  卓太太愁肠百结,只说:“我们不管什么民主不民主,只要你一切平安,就是我们最大的期盼。”  “我机灵着呢!妈,你不是说我从小就门槛顶精吗?”卓阳搂搂母亲的肩膀。  “你哄人的功夫顶精。”卓太太终于笑了。  归云还端坐着,没有了辫子,她的手没处放,更显心烦意乱。  “小兔子,我想听你唱戏,这老本你丢了很久,中秋月圆夜不唱,估计等我回来你也开不了嗓子了。”  归云便站了起来。  “我也是没有听过归云唱戏的。”卓太太也道。  归云说:“那我就唱了。”还向卓阳福了一下,“先生点戏。”  卓阳作姿态摸下巴,道:“那就给大爷来一曲《穆桂英挂帅》。”  她就知道他要听这首,她唱得最好的也是这首。  某夜,杜班主寂寂拉着二胡给她伴奏,她在夜月下唱这戏,租界外是隆隆的炮火声。  今夜,没有人给她伴奏,她要在这一方天地唱这戏,为她的丈夫践行。  但卓阳轻轻哼了调子起来。  他记得,他竟然记得,还能哼得那么好。  她便就着他起的调子开了腔:  “辕门外三声炮响似雷震  天波府走出我保国臣  头戴金盔压苍鬓  铁甲战袍又披上身  帅字旗斗大穆字显威风  穆桂英五十三岁又出征  我们一不为官,二不为宦  为的是大宋江山和众黎民  叫那满朝文武看一看  谁是治国保朝臣”  他望着她,她也望着他。  从这曲子开始,他们才有了生死之约。这样团圆的夜晚,分离近在眼前。  卓太太轻叹了一声退出了那空间,留给他们相叙。  归云投入卓阳的怀抱,与他激烈拥吻,想要相融,最后却仍会分离。  “卓阳卓阳卓阳。”是归云忘情呢喃一千遍,烙进心底里的名字。  窗外是圆月,她的月亮怕是不久之后不能再圆了。此刻只能在激烈的缠绵之中留取最后的温存,一次又一次,用原始的律动来填补愈来愈空虚的心。  至月色渐隐,天肚发白,归云也不愿意放开卓阳。卓阳只是一遍又一遍揉着她的发,好像也揉碎了她的心。  “答应我,永远别剪了你的发。”  她在他的怀里点头,不想看微露的晨曦,不愿天亮。  断肠人在天涯  清晨醒来的庆姑,也颇有恍惚的伤感。昨晚她拉着雁飞唠嗑了一夜,年轻时行走江湖的艰辛,临老守寡的无助,独子离去的无奈,反复叹息。她的这辈子,就这样过来。  “女人啊!这辈子也就这样了,能怨什么?什么都回不来了。”  雁飞体贴地递茶:“一日一日这样过,要捱总得捱,能得个安定就是福分。”  庆姑也只得如此想,心气渐渐平了。她起了大早,雁飞睡在原先归云归凤的房里,裴向阳蜷在她怀抱中,倒似是一对母子的睡法。  她的心中起了怜惜,抱出裴向阳。裴向阳半醒,揉揉眼睛。庆姑说:“你阿姨身子笨,让她睡得舒坦点,跟奶奶去隔壁睡。”裴向阳乖巧地点头。  雁飞在床上略直了直身子,庆姑替她拉好了毯子。她早扫了先前对雁飞的恶感,见她独身一人怀着孩子,往后也是要像自己一般守着孩子独身过就会有同病相怜的同情。她重重叹,女人一辈子的苦,也只有女人知道。  庆姑将裴向阳抱进自己房里后,楼下忽有人推了铁门进来,有人“啊”了一声。庆姑好奇地下楼,大吃了一惊。天井里站了三个人,正窃窃私语。竟然是归云、卓阳和——展风。他们像是碰巧在门口遇见的模样。庆姑只听归云小声惊问展风:“你怎地回来了?”  展风答:“过了杭州站我就觉出不妥,行李里翻出向先生写给孙团长的信,将咱们几个的名字都写上去,单没他自己和五福的。他最末还托孙团长好生安置咱们。我越想越慌神,觉得事情不妙,就让其他人先走,自己折返回来探探情形——”才说一半,正见庆姑,三人皆都噤口。  庆姑把展风的话听了个半全,又见他去而复返,尚来不及激动,就生了满腹疑惑。展风犹豫了一下,上前叫了声:“妈。”  庆姑虽迂梗,但并不傻,她见眼前三人面色凝重,料知可能出了什么祸事,急问:“你怎么又回来了?是不是又惹出什么祸来?”  这时门外又进了人来,是何老师和小陈边走边争论。  “欺人太甚,人死还受这等侮辱!”  “这样事体天天发生,每天不死几个抗日分子?哪里是我们能关心得来的。”  小陈懒洋洋的声音马上被何老师提高的声浪压倒:“如今暴尸示众,这等残忍妄为,岂是人之所为?一群禽兽!”  “又出什么事了?”归云发问。  何老师悲愤地扬了扬手中的报纸:“昨晚一名抗日志士被日本人杀了,现正绑在北站示众!”  卓阳说:“看来报纸已经登了,不必再瞎猜。”  “给我报纸。”展风箭步上前将报纸抢来看。  “没想到演文明戏的演员竟能杀了十几个汉奸头子。”何老师轻叹。  “是军统分子,作演员不过是伪装!他们向来做事狠,也难怪了!”小陈道,“日本人的威是示给蒋总统看的,关我们屁事,一个个弄得像死了自己的亲爹娘。”  庆姑听得心头乱跳,就盯住展风叫:“展风,到底怎么回事?”  展风抓着报纸紧紧瞪着上头的字句,手指抽紧,似有一肚子妄火不知往哪里发泄,眉眼焦灼的愤意到了极处。  归云从展风手里拿过报纸看,新闻看得出是临时赶出来的,文字不多,但重要线索俱全。她看到了三个字——“向某某”,心怦怦直跳起来,就要蹦出嗓子眼。  一不留神,手里报纸被抽走,雁飞不知何时走到她身边。  “小雁,不要看!”  雁飞已经看到了,她扯紧了报纸,面色瞬间如白纸,浑身的血液似被这薄薄的报纸吸干抽尽压薄。  “我要去北站。”  “不准!”  雁飞柔和地看着归云,清晰地再说:“我要去北站。”清晰地又说,“小云,我要去北站。”  “我们带你去。”卓阳拉住了归云,向归云使了眼色。归云知道,此时此事,无论如何是阻不了雁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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