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头上有青天白日,脚下有热烈的鲜血,足以代表一切。成败?不过在于心念之间,我们没有输。” 他肃然起敬,且很受教。 这位英雄,鼎立天地间,是这个城市里的支柱。他的不败,给了这里中国人不败的理由。有信念,有希望,更有精神依靠。 卓阳去寻谢晋元团长的时候常带着重重心事。 谢团长接受一切爱国青年的来访,不吝啬自己的谆谆教导。 卓阳问他:“如何抉择个人之于家庭的责任和个人之于国家的责任?” 谢团长道:“只有国家民族自由了,才有个人的自由,国家存活下去,个人才能存活下去。” 卓阳凝神细思。 谢团长拍拍他的肩膀,笑着说:“抗战前途,光明日益在望,最后的胜利,当有绝对把握。” 卓阳又问他:“为什么要打太极拳?” 谢团长比划了一个云手的姿势,说:“求空,求净,养身,修性,积蓄实力。有一天当从这里走将出去再战疆场。” 他抬头看那片天空,就像他在自家天井里仰头看到的一样。 不够大,视野不够宽,他要极目远望,又发现四处皆障碍。 他们的心底积蓄的不仅仅是实力,还有一股火,加着油,反复烧。在前方战事愈加激烈的时刻,即将临爆。他要等不及了。 卓阳不满足每天只能在电报局等前线的新闻。 他用力骑车去报社。 今日报社同仁都到齐了,要给莫主编送行。 “明天我开赴前线,今晚和大家一醉方休。”莫主编还是那副乐呵呵的模样,还把行李都打包好,一并带来了报社。真的准备一醉方休。 另有几名要去前线的记者编辑和莫主编做了同样的准备,大家兴致很高,闲空着高谈阔论。 平日都没有聚得那样齐全,有几个是卓阳崇拜的前辈,他就恭敬地坐在一边聆听他们的时政灼见。 报社里重要的文件文档全部转移去了隐蔽的办公室,剩下的花梨木大书架子上层摆着一排排史宗典籍,下层放的全是海上花边新闻,黑胶唱片,大卷大卷的电影海报挂在墙上。周璇压着袁美云,胡蝶被挂在墙上,只有阮玲玉的相片端正摆好。海报上的上海美人们巧笑倩兮,她们的笑容能安抚人心,让人们暂时忘却今夕是何年。 她们的风华是绚烂的。战火之下盛开的花朵会格外的灿烂。被朝不保夕所威胁的人们更爱花。 所以做花边新闻的小报社很是吃香,任何一家这样的小报社都是这样凌乱。这样的凌乱能掩护士气。 莫主编指着那些美丽的海报,说:“明天就听不到周璇的《四季歌》了。” 立刻有年轻的记者起哄:“让师母现在就唱!” 卓阳才发现莫主编的太太也在现场。原是一极年轻,极神清骨秀、素雅怡人的女子。 他是早闻她大名的,卓汉书曾经说起过老同学的韵事。 莫太太是北平官宦人家的小姐,在北京大学念书,有一年莫主编去北大演讲,这位女学生就坐在台下,被莫主编一番“中国新闻人应在国难之际完成民族精神之传承”的演讲所吸引。 女大学生思想独立,才华洋溢,亲去拜访了莫主编。整整两个月,和莫主编在燕园之中将民族精神讨论了个彻底。及至两月之后,女大学生毕业了,拿着皮箱跟去了火车站。 她对莫主编说:“我已毕业,家庭并非我之束缚,听闻先生尚未有妻室,我愿用我之双手照顾先生起居。” 女大学生家里人追来火车站,哪里还有他二人的踪影。到了上海,成为轰动新闻界的一桩绯闻。 卓汉书说这桩事的时候,是带着不认可的态度的。 “老莫临老,晚节不保,还被业内人士笑话一顿老牛啃了嫩草,可叹可叹!” 卓阳不以为然。 此刻方见到这位传闻中的莫太太,更觉二人虽年龄悬殊,但鳒鲽情浓,举案齐眉。可见个人有个人的缘法。 莫太太听人撺掇着要她唱《四季歌》,也不推辞,秀气地笑起来,说:“那就给各位同事唱一次又有什么打紧?当给莫老师送行。”原来她一直称呼自己的丈夫为老师。 又有调皮的记者问:“莫老师去前线,您不心疼担心?” 莫太太再温柔一笑:“如果要心疼,要担心,我还嫁给这样搞新闻的干什么呀!他有胆量去,我自有胆量送他去!” 众人不由热烈鼓掌。 卓阳微微一凛,看着她,露出钦佩的笑来。 秦编辑走到卓阳身边,对他说:“我就怕你这小陀螺又要闹情绪,这回不派你去就是为了保存实力,个个都上前线,这大后方的工作谁人来做?” 卓阳说:“我并没意见,老早消化掉啦!” 他向莫主编要求过要上前线,且并没有和母亲及归云提起过。 莫主编沉沉看了他一会,说:“沙飞的确赞赏过你拍的那些照片,可上前线是一件极危险的事,不但需要胆量,还需要经验。” “您是说我经验不足?” 莫主编点头:“激情有余,经验不足。在前线,拍照片,冲印,撰稿都会成为极艰苦的差事,不但需要利落的手脚,还要具备军事知识,懂得攻守,才能做的好战地记者。” 卓阳愤然:“我都是可以学的,而且您说过那边缺少的是摄影记者。” “卓阳,你有孤寡老母在堂,还有一位刚刚谈了不久的女朋友。” 卓阳偃旗息鼓了。这是软肋。 “父母在,不远游。” 卓阳坐在天台想了一夜,他又找莫主编说项:“我可以托安德烈将我妈妈送去欧洲,归云,归云也会理解我的。我们年轻,都能捱。谢团长说过,胜利最终是属于我们的,要捱的不过这三五年。” 莫主编还是摇头,最后说:“你是老卓家里的单传,我得为老卓保下这点血脉。” 卓阳气道:“莫叔叔,你怎地如此迂腐?” 莫主编不欲和他多争执,想要回避他的问题,便再不理他。 莫太太已经站到众人中央,亮了嗓子唱了起来。她的嗓音没有周璇那样腻,声音更高阔疏直,很是气概。 至最后“血肉筑成长城长,奴愿做当年小孟姜”,大家热烈鼓掌。卓阳也真心鼓掌。 莫主编坐到了卓阳身边,拍拍他的背脊:“小陀螺,我就知道你气量不会那么小。你爸爸都夸过你大有侠风,那年淞沪战役,你一路照片拍过去,又一路平民救过去,英雄出少年啊!你都不知道你爸爸知道你那些事迹之后,眉眼笑成什么样子!” 卓阳听了难过,道:“只有我不知道我爸爸的事情,我的事情,他从来都是放在心头头等样的。” “大了,能懂这些就好。其实你该考虑去重庆或昆明继续念书,把你妈妈和杜小姐一起接去。” 卓阳坚定摇头:“您都提出了国难之际新闻人应怎样传承民族之精神这样的课题。有的路一旦选择了,我就不会退。” 莫主编叹气:“一切都是天数,拘正为人的老卓生了一个狂傲不羁的儿子。“ 他想,这真是一匹小烈马,要甩开缰绳,撒腿飞奔。他自认是伯乐,点拨过这匹小烈马,但真的不舍得放他去疆场。 他只好说:“沙飞要办画报,会刊一些抗战漫画,你一手好画技,应该把孤岛的情形描绘出来,寄来给前线战士看。” 卓阳撇嘴:“您在打发我。”又问,“您去了前线,莫太太谁来照顾?” 莫主编沉默了,半晌,方说:“有得有失,顾此失彼,择大者而为之。” 莫主编打住话音,笑道:“有人来找你了。” 卓阳转头,却是归云。 他走过去。 “今天阿姨农历生日呢!” 卓阳一拍脑门:“哎呀,我怎么把这事给忘了!” 归云手上还提着东西,这时候抬到卓阳面前来:“我都买好了,有老大房的爆鱼头,冠生园的糕点,我还买了红宝石的奶油蛋糕。”她手里大袋子小袋子,拎得扑扑满。 卓阳内疚,抢过最沉的袋子来拿,但归云一定要自己拿着蛋糕。 “可以早点回家吗?” 莫主编在二人后头叫:“今天特例放你早归,孝顺母亲十分之重要!” 归云早观察到室内众人的异样,因问:“有人要远行?” 卓阳点头:“都在送行,不过还是妈妈重要,我告罪早退。”便向大家打了招呼,和归云一起出了报社。另也有三青年记者和卓阳一起出来,准备去隐蔽的办公室拿些资料。 几人走在马路上不免又要讨论。 “只希望是轮值,过得一年,让我去晋察冀替莫老师。” “在后方总是等等等,很憋气。其实我也想上前线,既能打鬼子也能写稿子,一举两得。” 一个笑另一个:“你这副手拿的住枪吗?我看有点玄!前线可是要用重机枪!” 互相取笑一阵,其中一个说:“我们这里枪法最好的是卓阳,可是毙过鬼子的。” 卓阳怕归云听了担心,忙笑道:“胡扯!我只不过训练的时候比你们多用几分心罢了!哪就成枪法最好的?” 其实归云早已听在耳内,只闲闲装四顾风景,没有注意听的样子。但神思早飘到那句话上,心微微颤了下,卓阳口口声声要她什么事都同他讲,可他自己总留着许多事情并不同她讲。不由心中起了酸,还伴着委屈。 她一开小差,就顾不得看人,迎面就撞上一人高马大的汉子,这回卓阳也分了神,不及拉她,她手里的蛋糕被撞到,并重重掉在地上。 “哎呀!” 汉子并不理她,只顾捏了捏手里卷成一卷的报纸。 “怎么走路不看路?”一位记者叫,要揪住汉子评理,汉子竟很鲁莽,拂开记者的手就跑。 “算了,是我不小心。”归云羞愧地蹲下收拾残局。 卓阳敲了一下她的脑袋:“你又看西洋镜了。” 这回归云鼓嘴嗔道:“你还不帮我!这下完了,奶油全碎了,要重新买一盒。” 几位记者都七手八脚帮着收拾。 不远处,似乎传来了一阵闷雷的声音,在这日头将要偏西的时刻。 一位记者疑惑地抬头,看着西斜的艳阳。是粉红色的天空,那种淡淡的妖艳的红,说不出的诡异。 他很茫然:“要下雨了吗?” 不知哪里卷了些尘土,原本清爽的空气浑浊起来。人人都闻到那股弥漫出来的沉重的硫磺的味道。 “有轰炸吗?” “哪里爆炸了?” 路上的行人乱了。 卓阳第一个站起来,也茫然四顾,然后定在报社的方向。他拔腿就跑。几位记者都惊醒了,相继跟着卓阳跑。 只是卓阳跑了几步又返回来,对归云说:“你就在这里,不要动,等我!” 归云被一个人撂在了马路上。她手里端着尚未收拾妥当的奶油蛋糕,脑中一片空白。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能看着卓阳等人一转弯又跑回了报社。 那幢英式的大楼起了烟,已经升起,这边也能看到了。烟起来的地方,镶嵌了一个钩子一般冷而尖的月亮,锐利地扎向天空。 粉红色渐渐淡了,天空变得青白,继而黑暗。 救护车呼啸着从她的身边飞驰过去。 救火车也呼啸着从她的身边飞驰过去。 而卓阳,一直没有再折返回来。 归云蹲在路边,双手抱着肩。这里有穿堂风,冷飕飕的,打在她身上。 她忽然想起,高连长逝世的那天,也是起了这样的风。她又想,卓阳和她说的不要走,等他。她就会等,她会一直等他回来找她。 洪荒天 展风自从聋了半边耳朵之后,总是睡得很沉。梦里的世界是静寂无声的,一片恬静的黑暗。天亮以后,仍是静寂无声。他摇摇脑袋,猛晃着,才能辨出一丝丝的音讯来。 他的左耳朵被练习得很灵敏了。只要定神,他就能感觉到周围声音气流的不同。这时传进来的流行了好久的《四季歌》。 “大姑娘窗下绣鸳鸯,忽然一阵无情棒,打得鸳鸯各一方。” 展风甩袖子擦了擦睡出来的一身汗濡,挺着身子,一跃而起,穿着好。他还能听得到一边的声音,就有振作的理由。 归云在天井里打水扫地,口里哼着曲子。 自从不唱戏之后,展风就很少听到归云开腔。只是现在她口里转出来的曲子哀恹恹的,毫无生气。 “怎么没有出去吃早饭?”展风拿起茶缸子,就着归云手边的水桶里舀了一缸子水要刷牙。 归云神色也恹恹的:“他好几天都不来了。” 她和卓阳谈恋爱之后,卓阳每日早上都会来找她一起去她店里吃早饭,杜家的人也都知道。展风还取笑他俩:“就这半刻功夫也舍不得分开。”而此时见归云在大清早阴着脸,他觉着不太对头,就问:“到底咋回事?闹别扭了?” 归云眉心皱着,摇了摇头:“也许他太忙了。”就不再多说。 到底是女孩子的心事,不方便向男人讲。展风只好说:“我看也是。卓记者人品这样好,不会出纰漏。”又想再安慰归云,“若是他敢对不住你,我宰了他!” 归云“噗哧”笑出来:“你怎么变得这么杀气腾腾的?” 她为展风倒了洗脸水,摁住他的脑袋要他洗脸。展风只是像猫儿洗脸一样,草草了事。 水糊了眼睛,什么都看不见。闭上目,使劲擦脸,满眼红茫茫。像血。 他处理尸体,见多了血,大多都是汉奸的血。尸体通常都会不完整,或是皮肉被凌迟,或是开膛破肚,连肠子都流出来,或是被剜眼割鼻。如果有足够时间,这些汉奸是被慢慢痛死的。如果没有足够时间,被杀死的汉奸的尸体通常就会被肢解,东扔一处西扔一处,不能完整地去阴间报到。 他惊骇过,瞪着支离破碎的残肢,不知如何处理。 向抒磊轻描淡写道:“用小汽车往荒地四处一送就好。” 他说:“死了就死了,何必,何必那么麻烦!” “以恐怖对恐怖,以暴力对暴力。任何人都要为自己做过的事情负责。” 有时候也要杀一两只猴。前后安排妥当,由向抒磊亲自动手。他是狙击手,枪法极准,瞄准别人的太阳穴,不用多开一枪。 没有人像他杀人那样冷静,冷漠,冷淡。见多了,展风也就习惯了。 这就是让汉奸和鬼子闻风丧胆的“玉面罗刹”。其实还没有敌人看清楚过他的面孔,只是他动手的时候会穿黑色的长风衣,带绅士帽,背影卓然,压低帽檐,能让人看见俊挺的鼻梁和弧度的唇线。 洗完脸,徐五福来找他,冒冒失失跑进门,撞到归云的肩膀。 他憨气地手脚不知往何处放,小声说:“对不起。” 归云淡淡打了招呼,她仍不待见徐五福,借故退了出去。 展风还当他是哥们,勾着他的肩膀问:“怎地?那条任务派下来没有?” 徐五福凑在展风的耳朵边如实报告所知:“向先生说上头并没有把时间安排下来,而且任务的重点是他管的那间给日本人运送物资的中转仓库。我们不该轻举妄动。” 展风不满意,紧绷着脸:“已经等了好久,我们能等,归凤不能等。” 徐五福没主意:“可咱们不能擅自行动啊!” 展风捏紧了拳头,他的内疚愈盛,他的心就愈急躁。在看到方进山的名字是他们将要处理的任务之一时,就再也无法隐忍下去。 “我们筹划筹划,把这票干得漂亮些,向先生也不怪咱们。”他心里一计算,莽断地决定。他不想再等了,铁青了脸,决定私自行动。 等徐五福走了,归云跑出来,扯他到暗地里。 “你现在还是一条布口袋——横竖不够料去做事情,怎好这样匆忙?” “你也说不能等了,再等归凤会被活活折腾死。” 归云不响了。 “这险值得冒。宰了方进山,归凤就能出火坑,咱们就能一家团聚。”展风不知是要给自己打气还是要努力说服归云,他焦灼地又猴急地保证。 “你也说向先生管得你们严,如果私自行动,会怎样?” 展风心里没底,其实向抒磊对他们很亲和,但管起来相当严,他不允许有违背他命令的行动出现。就算先前从卓阳那里接的烧慰安所的事,也是他反复思虑好,筹备周全才默许动的手。 他安慰归云:“既然我们都已经选这种舔刀子的生活,自己的生命因此更加宝贵,能做到一百,就绝对不能做到九十九。” 其实他心中并没有底气,这是他冒昧行动,还将要撺掇着其他同伴,如果向抒磊知道,后果是他无法预料的。 但,不管了。他决定要为归凤豁出去一次。 他再骗归云:“我当然会先和向先生商量,用个万全的法子来做这事。”也不再管归云到底信还是不信,就先自振作精神计算自己的大事。 归云很是担心。 她是知道展风的,一腔热血还人一腔热血。知道了归凤凄惨的模样,他是铁了心要用最快的速度解救归凤。热血一涌,必定鲁莽,难免顾不周全。 最近心烦意乱,直让她生生憔悴了不少。 她去见雁飞的时候,终于把满腹委屈全盘托出:“他好多天都不来见我,我去找他也总找不见他。” “或许没有缓过来,打击那么重,给他缓劲机会。”雁飞劝她。 那天,她等在黑暗的冷风里,可还是看见了救护车担架上的白布蒙过了人形的脸出来。 报社被人投了炸弹,三死两伤。 死的是莫主编夫妇和秦编辑。炸弹被投进报社的时候,他们三人正靠在窗口说话。莫主编夫妇被炸死之后,仍手牵着手,两架担架都并着被抬走。后来并排的担架塞不进救护车,被生生掰断了手指,才令到这对夫妻分开。 她傻傻地看着救护车从黑暗里消失。 卓阳终于走了来,这回在黑暗里,她是真的看不清他的表情了。 他的声音很木,说:“我送你回家!” 此后,她就很少再见到卓阳。 “雁阿姨,我的功课全部做好了。”裴向阳跑到她俩中间,对着雁飞嚷。 归云到了雁飞亭子间,一直是在外间叙话,不曾知晓裴向阳会从内间跑出来,奇问:“你怎么把向阳接了来?” 其实,在报社爆炸事件后,卓阳又来过归云的店里一次。他抱了裴向阳来,交托给老范夫妇。 “这孩子还不知道自己母亲遇难,要烦请二位多多照顾。”他有太多事情要顾周全,实在无暇顾全这个可怜的孩子。这样的请求,形同托孤。 老范夫妇自然没有二话,只是裴向阳和老范媳妇总不对盘,相处没多久就会吵吵嚷嚷。 恰到是雁飞来店里找归云,裴向阳正无聊地一个人趴着写字,不知怎地泪珠就流了下来,糊了满纸。他不断擦眼泪,可越流越多。 雁飞早听陆明说了他的悲惨遭遇,母性顿起,抱他在怀里,哄着:“乖,别哭了,男孩子流眼泪好丢脸的。”说着用手划了一下脸颊,做一个丢脸的动作。 男孩却认真抬了头,问:“我妈妈是不是不在了?” 雁飞一震。谁都都以为骗过了这孩子,但孩子的聪明远在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我没有家了,是不是没有人会要我了?”裴向阳扁了嘴,又汪了满眶的泪花,但死忍着,硬装着小大人的样。 雁飞心里起了怜惜,安抚他:“乖乖的,你还得好好做好功课,做的好阿姨给你买甘草梅子和水果糖。” 裴向阳到底是孩子,脸上泪未干,已挂上了笑,大大答一声“好”。 他小小年纪似乎也明白大人是为了安慰他,他也要安慰大人,就不再提自己母亲的事情。 雁飞见老范夫妇要忙店里的事,并没有多余的空闲顾着孩子,就带了孩子来亭子间自己照顾。她本因即将做母亲而比往时格外多了温柔,又因对裴向阳的身世感怜,就用妥了心思来照顾他。裴向阳也对她很是乖顺,处处不会拂逆她的意思 裴向阳看见归云,又问:“干妈妈,我好久好久没有看到干爸爸了。” 归云心里一酸:“干爸爸很忙呢!他有空了就会来看你的。” 雁飞扶了腰要坐正,落力不当,拐了一下,“嗳吆”一声低呼。 裴向阳竟很体贴,伸手扶了雁飞的腰,还对着雁飞已然十分明显隆起的肚子说:“小妹妹,你要乖哦!像哥哥一样乖。” 归云听这孩子说得天真,想起他同自己一般悲惨的遭遇,心中痛楚:“向阳一定会是个很好的小哥哥。” 裴向阳露出一个很自豪的微笑,他歪在雁飞的怀里,说:“我以后我会保护小妹妹。” 雁飞也慈爱地笑着抚着他的发。 “就像妈妈和干爸爸说的,我要好好努力长大。像我的亲爸爸一样做个英雄!”裴向阳挥了挥小拳头,可嘴角往下一斜,还是在难过的。 归云抱了裴向阳过来,不忍在爸爸妈妈的话题上再让他难过,就转移话题逗他:“你怎么知道雁阿姨肚子里是小妹妹?” 裴向阳凝眉很认真思考了半刻,肯定地答:“我就知道是小妹妹。我妈妈说我也是从她肚子里跑出来的,就像现在小妹妹一样。我妈妈说我在她肚子里的时候太皮了,老是乱动八动。小妹妹比我乖很多,所以一定是小妹妹。” 归云和雁飞听他一团孩气的回答,不由都莞尔,而后四目相交,说不出的心酸。是她的,是她的,也是这个新近沦为孤儿的男孩的。 雁飞的心口一堵,找了纸篓来,吐得天昏地暗,连酸涩的胆汁都要呕出来。归云给倒了水来,却见裴向阳又贴着雁飞的肚子说话。 “小妹妹,你不要皮哦!妈妈很伟大的,我们都要爱妈妈。” 归云将满满一杯水拿在手里,怔怔站立着,眼底起了雾。 妈妈,是她心底的陈痛,却是这个孩子心口的新伤。 只有卓阳知晓她的陈痛。 她在四马路徘徊过很久。 报社被炸了之后,对外宣称解散,幸存的记者编辑都四散了,那栋英式的楼房也就成了空楼。有形迹可疑的人上下搜检过,归云不可能走近那里。她知道他们定转移到三马路隐秘弄堂里的石库门办公了,她更不能去,不能带给他们不必要的麻烦。 卓阳托安德烈传过一张字条给她,说是一切安好,请她不要担忧。他有很多事情要善后,更要加紧去做。 时间那么紧,归云的心也紧了。 她问安德烈:“他是不是准备要上前线?” 安德烈避而不答。她追问得急,安德烈简单解释:“最近日本人看得紧,阳的行动不能太暴露。”再没有更多的讯息了。 天空也接连多天下了雨,黏黏嗒嗒,遮蔽了前路。 归云很是迷惘,异常无助。 她仍去卓家照顾卓太太,卓阳也好多天未着家,她不好向卓太太说实话,卓阳的留言也只是含糊地说社里要做抗战专刊赶稿子。他并未将莫主编遇害的情况告知母亲,归云就更没有说。 卓太太见归云孤零零一人常端坐在卓阳的房里等到深夜,却什么都不愿意说,以为两人闹了别扭,因劝:“我家小泼猴有两下子才华,我也是打小宠着他大的。所以才会太骄傲,过钢易折,对女孩子有时候未必会屈就体贴。你可得担待点啊!” 她只能笑笑把话糊弄过去。 很累。她最怕这样,没有任何回应结果。 心也终于等急了。 待到安德烈再度来到她的店里,她干脆直接问:“他是不是有了什么主张?” 安德烈这回是有备而来,问:“杜小姐,我们是朋友,你听不听我的劝?” 归云听他说。 “如果把你和卓太太都接到外国安全的地方,你会不会去?” 安德烈是恳请地望着归云的,归云只是侧着脸看着门外撑着伞的来往人群。她应该在思考,但他要等她的答案,再给他带回去。 他觉得中间人真是很难做,要命的中国人有要命的含蓄。 归云唇角扬起来:“阿姨年纪大了,不应该再受折磨。如果外国安全,但去无妨。” 安德烈继续等她说。 “你给我带句话给卓阳,我手无缚鸡之力,胸无点滴之墨,我唯一能为我的国家所做的,就是与她同生共死!” 她最后坚定地看向他,说:“他能做的,我也能。他懂的道理,我虽不全懂,但也能站在他的角度去懂。” 安德烈震住,他问:“日本已经扩大战火,上海租界也岌岌可危。杜小姐真不想为自己安危做考虑?” 归云说:“这是我的国家,我没有其他选择。如果有一天你的国家也落到这样危险的境地,我相信你的选择也会和我们一样的。” 她的心定了,望向窗外能挡住雨的伞,伞总是要人撑着,才能保护人不被淋湿。她说:“这是我的决定,请你一定带给他。” 安德烈没有带伞,最后借了归云的伞。 归云又叮嘱:“他还欠我一把伞没还。”我们怎么能散?她在心底说。 安德烈的蓝眼睛不那么明亮,是重重的蓝,何时他的无忧也涂上了像黄浦江水一样的沉重?归云不知道,只看他一路走了出去,带去她的话。 这个洪荒凄迷的世界,找不到清明的出路。 天色阴沉,饭庄生意欠佳,归云决定早早打烊,和老范一起将门板支起来。 一只手撑开了门板,头发濡湿的展风闪了进来,他眼色有异样神采,和外面的天色一样不安。 展风在慌张,可还是强自镇定。他简短交代给归云:“今晚方进山包了夜巴黎两个舞女去国际饭店,难得没奉承日本人去。” “所以?”归云的心狂跳,跟着慌张。 展风重重点头:“我都安排了,就此一搏!” 两人双手互握了一下,都察觉对方的颤抖。他们都盼着有这样的一天,可临到这一天,谁的心里都没有底,仿似是一个无底洞,一层一层的罪还没受完。 展风闪身进入雨幕之中,在洪荒天地消失成一点。 归云关上最后一扇门板,点燃一盏煤油灯,她打开帐簿,开始核账,并作筹算。她省吃俭用的积蓄已经能够到永安公司的照相器材柜买一台带K字的德国莱卡军用型照相机,这是卓阳一直想要的。他有钱,但是没有空买。她没有钱,一直存着钱想给他买。 她会告诉他,可以带这只相机上前线。她咨询过王开照相馆的师傅,师傅说这个牌子的德国相机坚固耐用,加工精良,性能好。师傅叹国内的技术产不出这样好的相机,她也叹。可卓阳需要这样的相机做更多的事。 归云假装计划着明天的美好,心却不住跳,无法安神。 情深情怯 展风在国际饭店北楼门口等待了很长时间。 雨已经不下了,空气仍是湿濡濡的。这里隐约能听到黄浦江上船舶来往的鸣笛,但展风听不到,他只能看到如烟的夜雾恋恋地笼在黄浦江上。 眼前的南京路,衣香摈影,仍是这冒险家的乐园。 上海可以成为每个敢于冒险的人的舞台。展风想,他是敢于冒险的人,一定可以应付自如。 饭店楼下左边的黄包车夫,右边卖香烟的小贩。徐五福勾着背缩着身子正在张望二楼的包厢。人不多,才四五个。都是贴心的兄弟,从跟着王老板就开始亲密合作。他都能信任,所以拉了来干这宗私务。 既然怎么做都是杀戮,自私一回又何妨?展风安心地安抚自己。 夜风清冷,他的心热烈勃动。仰头深深地呼吸,前途未卜,前途也在自己手中。 他们注意到方进山只带了周文英并四个手下和两个舞女进了饭店,似乎再没有旁人。他们是开了车的,不过司机此刻正昏睡在国际饭店边的弄堂角落里,车里坐的是他们的人。暗处还准备着一辆备用车。 他们已经能很熟练地做这些事。这并不能算大阵仗,待将那群人拉到无人处即可手起刀落。 展风有经验,他也在身前摆了香烟木案子,用煤灰涂黑了脸,戴着残旧的小破眼镜,还染灰了半边的发,存心弄得浑身邋遢,好做掩护。 这样就不会有人认出他。 方进山出来了,戒备很差,搂着个舞女旁若无人地亲嘴。周文英跟在身后嘻嘻笑着,招招手,正是要招展风。 展风低头上前:“双妹,三个五,还有洋货万宝路,先生要什么?” 伸过来抓了一盒“三个五”的是一只肥硕的手,粗黑,毛孔张大,就着国际饭店门牌亮堂堂的霓虹的光伸到展风面前来。 展风看清楚这只手,一怔,恍受惊雷。他认得这只手,黑暗里拿着红彤彤的炮仗。他的眼睛冒了火,不能自抑。 只呆那一会,已被察觉。 方进山赫然后退,连呼“来人”,展风撂下香烟案子,抽刀欲砍。横里冒出来三五个打手,原来他的埋伏也在门外。 准备好的兄弟们都抽了家伙冲上来,路人见有血拼,慌忙闪避,半条路瞬间混乱。 方进山的打手将他围在中间保护,周文英拔了枪乱射一通,却无章法。他两人都在急谋退路。 展风红了眼,只想干掉被人围住的那一个,奋勇无比挥刀砍去。 兄弟们招架不住,不知谁喊:“他们人多,咱们该撤!” 眼看对方借着马路上人群涌动做掩护,并追击不到方进山。只是展风还是不管不顾地向前冲。 周文英大叫着“抓活口拷问”,叫了两声,眼见对方的目标并不是他,脚底抹油,觑个空档抓个打手做掩护逃命。 双方都混乱成作一团。 展风不撤,其他人也不好撤,但对方人多,这边有些难以招架。一位兄弟提醒大家,叫:“在他们面前亮了相,非要灭活口,不然——”不及说完,自己人都明白,发了狠,砍死对方两个打手。 但方进山已经逃远了,展风眼看追击不上,被那些喽啰阻着,心急如焚。 其实他没有逃脱,他以为他穿过弄堂就可以逃走,却没想到弄堂口站立着高大的黑影。他抬起手里的枪,但对方黑洞洞的枪口已经瞄准他的太阳穴。只一枪,就毙命,连扣上板机都来不及。 黑影还须赶来善后,枪战砍刀混战。远处已经响起巡捕车的鸣笛,时间不多。黑影动作如风,枪法精准,不欲留活口。 手下的人都心神一振,有了动力,速战速决。 路上的行人全数避清,以为是黑帮火拼,不敢留做炮灰。清场之后更方便他们的清场,巡捕车到了之后,只有一地的尸待处理。 向抒磊领着小卒子们退守至安全地带,先点人。少了一个,是徐五福。向抒磊的脸色像这天一样阴黑。 展风嚷:“我这就回去找他!”才扬头要走,被猛力一推摔在地上。 向抒磊居高临下站着:“你若是再私自行动,我亲自收拾你!”众人见他微微色变,周身怒意勃发,薄唇紧抿,有森冷的杀气。大伙都大气也不敢出。 展风鼓着嘴,嗤嗤吐着气,是要爆炸的炮仗。他双手握拳,重重砸到地上:“我认得他,就是他炸聋了我的耳朵!” “他已经死了,你大仇得报。”向抒磊冷淡地说。 展风腾跳起来,他恳求原谅兼解释:“向先生,我,我不能再让归凤再受苦了!她不能捱,我也捱不得!”又恨透自己,猛捶脑瓜,“如若五福出了什么事情,我也豁了命去救他!”他挺起胸膛,要担责任。 向抒磊的眼神,不知为何软了些。他也许叹了口气,只交代:“他们看清楚了方进山是‘玉面罗刹’杀的,今晚方家必乱,这几日定会散了妻妾家眷,趁早接人去。徐五福由我去找。” 话毕利落地背转身子投身分不清天地的黑夜中。 有兄弟还后怕:“向先生这回生气不小,徐兄弟又失踪,可怎办?” 展风早被向抒磊的气势压得怯了,又担心徐五福,原本沸腾的满腔热血霎时冷清下来,又懊又恼。但再不敢造次,按着向抒磊的意思做,先劝各位兄弟回家等消息。自己也似落败卒子般走回了归云的饭庄。 归云还在店里,燃着小煤油灯勾毛衣,是蓝色的冷毛,在幽幽灯光下显出暖来。她一针一线细密缝着,把心思都织进去。冷不防却见展风从后门进来,就提着灯走近他。 “怎么样?” “明天接归凤去。” 归云心里半喜半惊,但见展风神态,觉着不妙。 “有什么不妥?” 展风颓然坐下:“徐五福失踪了。” 归云落实了自己的不安,也坐下。窗外的风不止,穿隙过缝,趁人不备吹灭了微弱的灯芯。 室内黑漆漆一片。 “展风,你会娶归凤?” “会。” “我们得等几天才能接归凤回来。” “好。” “你在家里避几天锋头,没事情不要出去。” “我知道了。” 如此惴惴一夜,两人都无眠,干坐在店堂里打瞌睡。 大半夜里,木板门响了。 两人惊醒了下,互相对视一眼。归云小心踱近门边,问:“是谁啊?” “徐五福。” 归云快速将门打开,展风早已将门口紧紧张张的徐五福拽了进来。 “你没事?”他是大喜过望的,原本青着的无神的眼变得明亮了。 徐五福直喘气,话说得含含糊糊:“啊——哦——我躲在一边弄堂里,趁人没了才走的,谁知道踩到盖子不牢的阴沟洞,狠狠跌了一大跤,晕了过去,大半夜才醒过来。”他指指自己的脸,归云和展风方才注意到他的面孔青紫了大半。 展风忙让他坐下叙话,又催促归云拿药箱。 徐五福因展风追问,又道:“去你家转了圈,打探你并未在家,这样子我也不敢回家,所以才找了来。” “向先生找你呢!” 归云送上了药箱,徐五福却并未注意到,只专注听展风问这话,身子一颤,将归云手里的药箱撞翻在地。 他涨红了脸,抢着要收拾。 归云只道:“你受伤了,还是我来吧!” 展风却高兴,嚷着要向向抒磊报平安。归云方要制止,展风知晓归云的意思,忙说:“就向先生的宿舍报个平安,我们会很小心。”他立意已绝,定要向向抒磊再度请罪,归云阻不了他,只愁在心底。 两人趁天未亮,在归云店里包扎洗漱完毕,整理好衣衫就走了。 归云等到老范来开档,自己也熬了一天的夜,实在掌不住,交代了老范一番也回家休息去了。 见到庆姑,她犹豫了一下,终还是没有将归凤的事情全盘托出。她又去展风房里张望了一番,展风早到了家,睡得正熟。于是一颗心安妥了不少,独自一人回房歪在床上恹恹睡了大半日。 下午醒来,归云神思清醒了些,她将房里整理干净,把归凤的被褥拿了出来搓洗,床单换成归凤喜欢的桃红色,连窗帘也换了。 直忙到黄昏时分,她才有空逛去了南京路,先到大华银行提了款子,再去了永安公司买下莱卡照相机。 心里感觉圆满了一些,还有一点点不知足,所以步到四马路上张望人去楼空的报社。她想应该夜里趁无人的时候再去三马路那间诡异的小石库门才好。 他还没有想好,没关系,她想好了。她去找他。 归云掂了掂相机,为自己的主动而欢悦。 才抬头准备离开四马路,却见到熟悉的身影。 那身子还是高大的,只是瘦削了不少,一件长风衣罩在上面空荡荡。那眼神已经不如鹰了,黯色怆然,也是空的。 藤田智也站在风口里,孑孓独立,形影相吊。他卷了一支烟,点燃。身后的店铺里有堂倌赶着出来给他送绅士帽,原是他忘在店里的。又有殷勤的黄包车夫赶到他跟前,他弓着腰上了车。 归云觉着他的背没有那么直了。黄包车从她身边跑过,她看见藤田智也的手垂在车外,夹着燃得热烈的香烟,几乎要烧到他的手指。他却不自知?也或许是存心不知道。 她一抬头,他是从“乐也逍遥楼”里走出来的。 店铺门口弥漫了醉人的罂粟香,里面的人乐着也逍遥着,不思蜀,更不知今昔是何昔。 归云方觉这片太多鸦片馆,那颓靡的味道快要麻痹自己的神经,她加快步伐离去。 但黑暗同样会麻痹神经。 归云觉得冷,节令是要入夏的,夜里的风却带着寒气。她走到三马路的这条弄堂口就知道穿少了衣服,单件的旗袍压根抵不住穿堂风的肆虐。她紧紧抱着照相机,好像捧着自己的赤诚的心,是热乎乎的,手脚的凉也就不顾了。 她想,总是卓阳先主动,做决定,她总是受着照顾受着爱的那一个。这一次她想先坦陈待他,在他所有的决定尚未全部做完的时候,抢他一个先,告诉他自己的决定。 归云跺了跺脚,唇畔微扬,有些得意,也很满足。 她暗里在弄堂里逛了又闪避了一阵,现在约摸又夜了几分。他们那间隐秘的小办公室糊了窗纸,阴戳戳的,模糊着里面的人影。石库门下面有三三两两的幺二在拉客,朝秦暮楚,依旧堕落。她闪避是因为有涎着脸的男人当她也是幺二,动手动脚要骚扰。 归云郁闷,不明白卓阳在这样的环境里怎么能安心工作。 她又转了一会,突然见那楼上走下了一个人,很脸熟,是卓阳的记者同事,手里拿着小铜锅子要去弄堂口小吃店买夜宵的样子。她撇嘴,他们一定废寝忘食又顾不了自己身子,以往都是她给他们送夜宵的。 楼上的门半虚掩了,归云趁楼下的幺二与恩客在另一边纠缠,她快步闪进了石库门,蹑手蹑脚地上楼。 晒台另一边有人比她快一步进办公室,是蒙娜。 蒙娜没有看见归云,她们是一东一西上的楼梯,归云看见她的时候,她已经推门进了办公室。 屋里的光线不足,简陋的办公桌上放了两盏煤油灯,火苗乱撞。只有卓阳一人凑着火苗奋笔疾书,连有人进屋也不抬头。 蒙娜只看到他半边明亮的脸,只是神情不明亮,眉心微蹙着,和摇晃的火苗一样不安,澄澈如江面的眼中有的是忧郁。 他的发长了些,还生了胡茬子,是沧桑少年郎。 她忍不住双手按住他的太阳穴,给他做按摩。可他的身子绷得紧紧的,反射性就挣开了蒙娜。 “蒙娜?”他用英语问。 “帮你放松。”蒙娜无所谓耸肩,又伸手上来,“可怜的阳,为什么上足发条不肯停?” 她的手并没有按到他的太阳穴上,先点了一下他的唇。 卓阳突然用一种怪异到难以形容的眼神看着她,他的手伸过来,握住她的手,她的手指就放在了他的唇上。触手温暖柔软,灯火下,他的面容似也变得柔软了。蒙娜俯身,卓阳着了力,她靠不近他。 蒙娜明白过来。 门边响起了“咚咚咚”的脚步声,声音远了。 “你何必这样?”蒙娜终至放开手,手上的余温也散了。 卓阳坐正身子,避开了光,退入光线以外。 “我不能让她涉险,莫太太最后的样子,我没有办法忘记。”声音也幽远,心情正沉重。 “你觉得这样好吗?是否够诚实?”蒙娜问。 卓阳不响。 楼板又响了起来。 蒙娜笑了:“我打赌,你会低估那位小姐。” 门被小心推开。 归云虎着脸,像一只被惹怒的小猫,憋着气。她还能记得小心关上门。 卓阳无措了,身边的蒙娜更加存心无辜。场面静谧,形态仓促。是他制造意外,可她也给了他预料不到的意外。 归云望了蒙娜,一眼又一眼。她很美,金发碧眼,身姿婀娜,永远光芒四射。她见过她亲过卓阳,不止一次。但先前一个味,现今另一重味。她忍不得,坦白将怒气表现给他们看。 蒙娜笑笑,极妩媚,倒是不愿意场面上输人。眼前的中国女孩,清丽无比,纯洁如兰,这才是长在骄阳下的花朵。她赞叹。 可这女孩也有一副刁拧性子,发出的这般被踩了尾巴的怒气,怕也是卓阳始料未及的。 她用英语对卓阳调笑:“看来你还没有了解透这朵小太阳花,先琢磨怎么善后吧!” 卓阳的打算没有归云的行动快,他尚惊愕,在想怎么说。撒谎非他所愿,所以他才避了这多日,一直考虑,一直不忍,想求个圆满,想一力承当。累至神思混乱,仍旧解不了结,干脆用破缸子破摔来处理。 可她受伤的眼神恸了他的心,他的心乱了,更不知道该怎样说。 归云走近了,将怀里的照相机重重摔到他手上。 “你说,你要担待我一生的,不能说话不算话。你不能这样欺负人!”一说,眼红了,不愿意再哭在他面前。就像小时候不肯在他面前认输一样,别着劲儿,转身就跑下楼,脚一闪,扭伤踝骨,从足跟刺痛到心间。 眼里这样容不得沙子,泪也洗不掉。一路出了石库门拼命跑,不愿意停下来。 我心骄阳 黑夜愈深,卓阳的心愈找不到明灯。 归云回头跑去的刹那,他立即起身,只动了一步,又坐下来。 “喂,你不追?”蒙娜叫。 卓阳静坐,良久,抽出案头的一只文件夹,里面只夹了一页纸,是哭鼻子的小白兔。他看见她眼里蕴住的泪,狠狠忍下心。要哭也只是短哭这一阵子,只要她长长久久地不哭就好。 安德烈将她的话带回来的时候,他一个人在暗房里冲照片。 她那样说:“我手无缚鸡之力,胸无点滴之墨,我唯一能为我的国家所做的,就是与她同生共死!” 他听完,第一次在暗房里手颤了。胶卷掉进药水里,浮在水上面,虚浮不着岸。 同生共死。 是四个太严重的字。 那天,他冲上报社的办公室,一片刺鼻迷眼的硝烟。他挥开浓烟,走近窗前,眼前是惊骇的一幕——伏在莫主编身边的莫太太的脸生生裂开,刚才还娇婉动人的一张脸因死亡而狰狞。鲜血沿着桌脚流到他的脚边,放不过他,沿着他的鞋形流成河,令他站在血河中央。更狰狞。 她是那么年轻,不过才比自己和归云大几岁而已,生命已然凋谢。只有手还像白瓷一样清洁,紧紧握住莫主编的手。 莫主编曾经说过,要保住他。那一刻,他脑海中想的全是——不能让归云也遭遇这样灭顶之灾。 这满室的灾难须收拾,他必须挺身而出。这一刻,个人情愁来不及整理,国家危难更是迫在眉睫。关心则乱! 卓阳不能多思考。 他怅怅地出了石库门,手里拿着归云给他买好的相机。 外面很黑,黑得能吞噬一切。 卓阳找不着出路,平生第一回感到自己的懦弱。他给延安抗大写了自荐信,却没有勇气给归云一个交代。 他很平静地对母亲诉说他的决定,然后看母亲在父亲灵前静静哭泣,却没有勇气见到归云的泪水。 抬头望天。 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 母亲哭过之后,只问:“你怎么向人家姑娘交代。” “此去不知何时能归。我——不能耽误她!”又笑了,很没良心道,“大丈夫何患无妻!” 可却想,如果那人不是归云,生命就会变成一场凑合。 不得不凑合。为了她。他宁愿凑合,也不愿用另一种惨烈的方式失去她。 他不能因为无法保护她而失去她。 马路上行人少了,空寂冷淡。 卓阳漫无目的地走,如同一场长征,寻找一个驿站,看看是否会有明灯。 他定睛一看,竟然走到了胶州路的孤军营。 夜了,仍有孤军战士营前站岗,丝毫不落中国军人的威风。 岗哨认识他,但说:“卓记者,团长已经休息了。” 爽朗的笑声传来:“我还没睡呢!今日心神不安,料定会有小朋友拜访。”精神奕奕的谢团长走出来,他只穿着便服,背着手,身板从来佝偻。 卓阳跟在谢团长身后,在孤军营的操场散步。 “有烦恼?” “是。”卓阳想了想,又说,“关乎国与家。” 谢团长定定看他,青年的眉头聚满密云。 他先给予信心:“我坚信,我国人在这场灾劫中定能力挽狂澜,赢得最后的胜利,就是因为有前仆后继的青年人肯为国抛头颅洒热血。” “时间无多,我似乎已无法去合理思考更多的事情。”卓阳诚恳提出自己的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