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如歌-21

老范找来一些竹片木条,花了功夫劈出漂亮的形状,只是写菜名的时候难住了大家。  “我老范可写不来大字。”  归云也苦恼,自己的钢笔字是学着卓阳的字迹来的,如今算是练习得有模有样了,但毛笔字却写得并不好。  “这事还得要小卓先生来。”老范继而提议。  卓阳有时会带着秦编辑的儿子来店里用晚饭。秦编辑的儿子叫裴向阳,和卓阳重了名,又爱腻着他,小小人儿穿好小学生装就跟在卓阳屁股后面东转西转,倒是不甚跟着旁人的。  大家都觉着这孩子可爱有趣,老范媳妇就打趣:“小卓先生你倒似这孩子的爹。”  谁知道被裴向阳听到,立刻拽住卓阳的衣角叫了一声:“干爸爸。”差点惊得卓阳打跌。  他对归云抱怨:“我今年才二十,原本叫叔叔就亏了,现在干脆被叫了干爸爸。真是呜呼哀哉!”  归云笑他:“那是孩子对你亲。再说叫干爸爸怎么就亏了?白捡个干儿子,你不到四十就能做干爷爷了,岂不是美事一桩?”  卓阳听了,不怀好意地撇撇嘴:“行啊!我权当先实习,往后就知道怎么带自己的孩子了。”  归云哪里听不出他的戏谑,可搭理他又怕再被他在口头上便宜了去,就由他胡说。卓阳却不放过她,长手一勾环住她,下巴架到她的肩膀上,还非加问一句:“好不好?”  其实卓太太早就明的暗的透露过对卓阳和她婚事的许可的意思。按她的想法,如今是乱世,戴孝三年的习俗未必要依足传统来。她太想要一个完整的家,所以希望卓阳热孝一年后,能和归云考虑结婚的问题。  归云却还是有顾虑的,庆姑那头尚未解气,归凤也还未获救,她想待一切安稳之后再商议这事。也曾和雁飞说过一回,雁飞不管其他,双手赞成,还说:“何必顾虑那许多?结婚又不关旁人的事,只要你和他决定就好。杜家那位老妈妈早晚得接受现实,你左等右等哪有那许多闲功夫。”她知道雁飞做人做事自来是不顾别人眼光的,只自己仍觉着不能冒进。  但里外好友熟人却早已将他俩当作一对。老范媳妇暗地调笑几回:“改几日,咱们该叫小卓太太了。”连小蝶也不知道从哪里得了消息,直问她什么时候可以做她的伴娘。  所以当卓阳来了店里,大伙都心知肚明借机避开使他二人独处。  这回卓阳领着裴向阳来吃晚饭,饭后不到一刻,裴向阳就被老范给带了去耍乐,留归云和卓阳在店里间辟出的做小宴的雅阁内商讨写菜牌的事。  归云早将毛笔砚台准备好了,还给磨好了墨。她把自己的构思给卓阳说了一遍,卓阳笑道:“你触类旁通的本事最大,门槛精的本事次大。”  归云故意板住脸,扁扁嘴:“不过让你帮些小忙,就被你这样取笑。”  卓阳拿住毛笔不落下,歪着脸眼色深深地看她好一会,直看到她脸红,他才说:“和杜老板谈生意,咱们不能吃亏。我的字虽不值钱,可也不能白卖。”见她一脸小恼怒地瞪住他,就坏坏地附在她耳边轻轻又说,“一个字一个吻。”  他是一字一顿地说,热热的气息喷在她的耳际,让她的脸腾腾烧了起来。但另一面心里计算得快,大致是要他写六七十个字的,不免又恼他讨便宜。心里气鼓鼓的,不服气,豁出去。她双手抓住他胸前的衣服,闭上眼睛踮起脚,以英勇就义的姿态直接亲到他的唇上。  卓阳显然没有准备好,甚至还往后踉跄了一步。但却能料到归云凑上来之后会立刻撤退,他的手先阻了她的退路,化被动做了主动,让她的“就义”变得货真价实。  他想,和归云的吻就像是鸦片,一下两下,会上瘾。情愿用一生一世,换这一刻的契合。  卓阳发挥得特别好,几个菜名写得一气呵成。  “越发得了你爸爸的精髓了。”归云称赞他,多日在卓家的熏陶,她看了不少卓汉书的旧作和一些字画精品,也得出一些辨识的经验来。  卓阳还提着毛笔,端详了一阵。  “以往爸爸总说自己的字只有骨架没有灵魂,我还不以为然。现在自己写了,方知连骨架都缺缺,根本达不到爸爸的高度。”  归云拿下他手里的毛笔:“所以更要努力。”说着自己的情绪也淡下来。  卓阳不想再让归云和他一样沉重,他故意低头指指自己胸前的衣服,原来他身上的绒线衫方才被归云抓皱了一片,还作控诉状:“让它伤筋动骨,杜老板准备怎么赔?”  归云皱皱鼻子:“本老板决定让它养老,招聘一名新工人代工。”  她笑嘻嘻望着他,也让他展眉笑。  彼此都想让对方快乐。  远远传来老范和裴向阳说话的声音,裴向阳奶声奶气的童言童语不知说什么正高兴。冷不防小人儿一下冲进雅阁,一把拉过卓阳的手,又拉过归云的手,叫:“干爸爸干妈妈,我都叫了你们了,请我吃巧克力!”正不知是谁教他说出这样的话来,一下又说得归云涨红了脸。  只有卓阳脸皮厚,把裴向阳抱起来搁肩上,大声说:“今天干爸爸高兴,替干妈妈请你!”朝归云调皮地眨眨眼。  归云只管低头收拾他写好的菜牌,装作不搭理他。  当新的菜牌挂在墙上之后,归云的小店更有了些新意。且原本主要供应早餐和夜宵也渐渐因着客流分了时段,午市大多做包饭作,晚市也会有小宴。  淡井村附近多达官贵人,也多租住新式石库门的新派文化人。他们克俭又时新,不会去下大馆子,可遇到三五知己却还是要找地方聚一下。所以归云辟雅阁挂菜牌,将小店布置得精致特别一些,也是为招这些客人的欢喜。  不少文化人都是卓阳和卓阳报社的同事带来的,然后就是靠老范一手好菜和归云巧妙的布置心思留了客。虽不算大赚,也有源源不断的小利进来。  因卓阳经常带裴向阳来,秦编辑也经常来店里接儿子回家。  某日她无意说:“总是忙,买了菜都来不及洗洗弄弄,也好多天没让这孩子吃着妈妈做的菜了。”  归云听了就去厨房拿了些老范媳妇洗好弄好的菜蔬来,二话不说就塞给秦编辑。秦编辑要算钱给她,她推不掉,就说:“不过是咱们这边买好弄干净的,不能当菜卖的。”最后只收了成本钱,这却让归云另有了主意。  她找老范商议:“现今公董局禁了马路摊贩,要去菜场才能买着菜。咱们这地过去路并不甚近,如若将菜买来做一些清洗摘捡工作,再卖给附近人家,你看会不会有销路?”  老范仔细想了想:“这边有真穷的人,也有不少做二房东的懒鬼,怕麻烦图省事的,想他们可能会受落这样的菜。”  归云便决定下来:“咱们可把进来的菜分批择好,最好的做包饭作和小宴,次好的摘洗干净当作半成品卖,赚一个手工费。这样一来,还能略取几样点心做成半成品来卖了。算打出一个新牌子。”  老范一点即透,还能有发挥:“前些日子就有些太太问我馄饨馅小笼馅怎么拌,我略指点了一二。你这么一说我倒有另一个建议,如果咱们将这些点心的馅料独独拌出来或者将点心制个半成来卖,岂不是好?”  他俩互一沟通,一拍即合,又都是实干型的人,商量好马上就分工合作。不想半成的菜品一经推出十分受欢迎,尤以馄饨馅和小笼馅卖的异常红火。最大的顾客除了那些懒劳作的二房东,竟还有不少附近大洋房的娘姨们,她们仗着主人家多金,自己又不想多劳动,买的是图个便利,连雁飞家里的苏阿姨也时常会来光顾。  晚上的小宴和夜宵也做得不错,归云和老范还是坚持做本帮菜和本帮点心,往清淡雅致的味上靠,取了些粤菜的门道,倒是让顾客觉得新奇而愿意尝试。再则归云老范等人随和,很能和一些顾客谈成一片,颇得顾客人缘。  有次来了一位穿皱巴巴的中山装、头发乱糟糟的中年客人,他请了几位学生样的年轻人在雅阁里厢吃饭。他们就着花生米,凤爪喝了不少上海老酒,时而愤懑不平,时而高谈阔论,时而击箸而唱,个个情绪激昂。  中年客人兴之所至竟拿起钢笔往墙壁上写字,归云等也不拦着他们,尽他们写。等他们散了,归云才去看,那客人留下这样的字——“你们应勇猛地去唱你们的《大道之歌》!”  她不甚理解,拉来卓阳再看,卓阳却微微吃了惊。  “这行字好像田老大的笔迹。”  “谁是田老大?”归云问。  “田汉。”  归云觉得这名字耳熟,费劲地想了下,大惊:“是不是写《义勇军进行曲》的?”  卓阳笑着敲一下她的脑门:“小傻瓜,他以前就住在你们弄堂里,你竟然不知道?”又摸着下巴皱眉沉思了下,“他什么时候回上海的?这回应是组织文化救亡协会的学生们去武汉抗战义演的吧!”  归云揉揉额角,更纳罕:“他是大人物,又这样忙,还来咱们小店,真让我蓬荜生辉!”言下很是欣喜,灵机一动干脆就和老范陆明买了白墙纸,糊在雅阁内壁,方便客人涂鸦。卓阳笑她要开“黄鹤楼”,这回她是晓得黄鹤楼的典故的,故作神气、俏皮地道:“黄鹤楼就黄鹤楼,我就是等像李白这样的大人物来的。”  “好大口气!”卓阳又想亲她了。  接近年关的时候,来预定净菜和应节点心的人多了起来,人手已是不够用,归云又聘了几位娘姨,觉着还是难以应付,就和老范商议多聘厨司的事情。  陆明自觉贡献最少,却考虑到新的问题:“我们已经不单卖馄饨了,是不是把名字给改一改?”  大家都觉得应当,开会讨论了一阵,归云定案:“就叫老范饭庄。”  老范照例谦辞力推,被归云阻了:“若没有老范的馄饨撑着,咱们哪里会做到今天的局面?”因又让卓阳给重新写了招牌。  展风也会带些朋友来“老范饭庄”。原本他都在家里招待,但庆姑总三五不时要打扰,让他不胜其烦,便和归云说了这事,归云就把厨房后面的货舱一辟二,留给展风用半间,方便他办事。  这天展风架着一穿长风衣的男人来归云店里,被陆明掩护着进了货舱。  归云悄悄跟进来看。  长风衣的男人倒在桌旁,不住瑟缩,展风拉下衣服,归云吓了一跳。  竟然是向抒磊。  只是他脸皮青着,五官纠着,牙关颤抖,双手抱臂,似在忍受极大的痛苦。整个人都脱了形,没半丝平日丰神俊朗的样子。  展风焦虑:“今天去劈那个汉奸大学校长,谁知道中埋伏了。咱们几个后勤的把伤员分散送走。但向先生突然发了病,我只好就近先送他来这里。”  向抒磊颤着声,对展风道:“去……去找……剧团……隔壁诊所的华……大夫。”  “你去吧,我来照顾向先生。”归云说。  展风应命,嘱咐归云两句,动身找人。  归云是第一次见人发病发得如此凄厉,好像全身骨骼都被分拆一样,有些害怕,就问:“向先生,我能做什么?”  向抒磊颤抖地指了指风衣的口袋,归云往里掏出把折叠水果刀,正是先前向抒磊给她的那把。她不解,掂着水果刀不知怎么做。  “让我……咬……住!”向抒磊命令。他似是习惯命令的人,虽然声音颤,还是当命令叫。  归云照他意思将水果刀横着放在他的嘴边,让他咬住。  他似是得了安慰,颤抖没先前那么厉害了,身子虽还蜷着,但渐平稳,只口中咕噜咕噜仍有呻吟。  归云原本以为他只是呻吟,但静下来细听却不是。  他含糊不清地不停说一句话,因不断重复,才能让归云辨听清楚。  “我答应你不抽鸦片!我答应你不抽鸦片!”  他答应谁?  归云茫然,只盼展风快些将大夫带来,好减轻眼前这位病人的痛苦。  虽是大冬天,向抒磊身上却起了一层薄薄的汗,湿了发,狼狈不堪。再英俊刚强的男人都经不得病魔的打击,兵败如山倒的模样永远令人恻然。  展风终于请来了大夫。归云替他们掩上门,无意中的最后一眼,见到大夫扒下向抒磊的衣服,背后是丑陋的伤口,是凝固了的血肉模糊的纵横交错的伤痕。也许曾经被千刀万剐,也许曾经被鞭抽火炼,留下一片不忍猝睹永不消失的痕迹,一整片地盖着他的背脊。  归云捂住嘴,在最后一刻被吓住了。  展风抓着她转过头。  “不要看,向先生的伤很恐怖!”  “怎么会这样?”  展风摇头不知。  “华大夫说抽鸦片可以抑制他的疼痛,但向先生从来不肯抽鸦片,所以旧伤复发的时候会疼得很厉害。”  可归云还在想,他答应了谁不抽鸦片?那样疼,都不抽鸦片!  老范准备关门打烊,一扇一扇用木板门遮了外面刚起的夜雾。小小店里隔了寒冷的夜,有种微暖的温馨,熏人欲睡。  归云趴在桌上小憩,猛然想起雁飞也用银色折叠水果刀给展风削过生梨。不知怎地,心惊肉跳,甚是忐忑。  解语花?归路茫茫  冬夜的冷止到百乐门的门口,至门口进去,都是暖的。灯是暖的,音乐是暖的,歌声是暖的,对对俪影也是暖的。女人们依旧在开衩的旗袍裙边若隐若现出姣好的小腿,勾着男人们笔直西装裤的舞步。  雁飞跳得累,最近她常容易累,不能接连转台子,必要当中休息一会。更不要提跳恰恰这样的快舞,愈加容易晕眩。  以前跳恰恰最好的是陈曼丽,一身火红的蓬蓬舞裙,直转得满池生辉,围观人群无数。现在这群小娘,都是急进的,堕了身,想早些找好出路逃出生天,心思已不全花在舞池子内,故少有那么高的技艺了。袁经理暗中嗤笑:“后进的小骚货连骚的资本都没累齐,就想往人床上赶,成不了气候!”  暖融融的气氛,其实藏着不安,像那句学生用来游行唱的歌词一样——“每个人被迫着发出最后的吼声”。谁都不知道哪天美好的时光不再来,用心中莫名的恐惧来争夺最好的活路。  都想要逃。逃哪里去?  雁飞会哀哀地想,天下之大,无处容身。  她懒洋洋地瞅着舞池里的人们。  一曲毕了,袁经理登了场,携了一名舞女到了舞池中央。  “百乐门冬季皇后,玛丽亚隆重登场!”  人群骚动起来,雁飞也张望。  中央站着一团火红的影,像在这团暖暖的懒风中掠出的太阳,还镶着金边。这穿着火红的人儿,原来竟有一头金色的发。她皮肤白皙,身材高挑,五官轮廓有种飞扬跋扈的美。她更让雁飞觉得眼熟。  原来竟是那位洋记者蒙娜。  她正目光炯炯好奇又坦然地瞅着这靡靡之地,正对上雁飞疑惑的目光,甩了甩那一头大卷蓬松的金发,开朗地笑起来。  雁飞想,这出其不意的一招,今天乃至往后一段日子内,百乐门的皇后非她莫属。  避其锋芒,不与其争。雁飞晓得舞池里的生存之道。只是这位蒙娜小姐化身玛丽亚,让雁飞十分不解。  她还真将玛丽亚做的十足。  下班之后,她会主动跟着舞小姐们去吃夜宵,然后聚在某位家中玩上二十四圈麻将。  她原不会打麻将,第一回是参加雁飞家里的局,她央雁飞:“很高深,能不能教我?”  雁飞便手把手教了她张法,她打得很投入,在掷骰子的时候大叫着大伙都听不懂的“Show hand!Show hand!”,很有调节气氛的一套。  最后总是她输最多,用不标准的中文抱怨:“输死也不给小白脸花!”  一向好事的舞女们都打听,得知这位洋妞之所以下海,因受了一个拆白党的骗,失身失财,连回美利坚的路费都没有,只能把心一横下了海。  在座舞女都作同情状,将那位拆白党的祖宗十八代骂得骨头都不剩。  只雁飞暗笑,天晓得到底有没有那位拆白党。  舞女们互相倒苦水的时候,话也特别多。  一个讲:“我不怕输,输光总比回家被后娘抢了身家强。娘的,老娘卖奶油大腿,他们吃金华火腿,全不把我当个人!”  另个讲:“快乐一时是一时,到辰光日本鬼子一打进来,我就卷好铺盖到重庆服务党国军总去,照样赚票子。咱也是爱国人士!”  还有叼着烟,吞云吐雾:“每天勒紧裤腰带,二尺的腰绑成一尺七哄那卖破铜烂铁老秃头,真真憋屈死。要不是他家三间大洋房,我何苦遭这罪!”  麻将桌上的一通宣泄,倒也痛快。  蒙娜直打到口干舌燥,往灶披间要水喝。  雁飞引路,问:“是否觉得信息火爆,很有嚼头?”  蒙娜给她一个火热拥抱:“你是好人,不拆穿我!”  雁飞为她倒了菊花茶,去累夜打牌跳舞的热火:“原本清白的人为那些个报道跑这里来,有意思吗?”  蒙娜对她认真点头:“任何报道,都要真实。我要了解最真实。”  因雁飞对蒙娜假以了辞色,蒙娜便当雁飞是百乐门的依靠,事事都跟随她,还将自己的资料自动奉献。  “我是哈佛大学读新闻。”  “不是热爱中国,而是想了解一个战争中的国情。”  “这里的人震撼我。”  “我有三个情人,一个美国人,一个法国人,一个犹太人。”  “我生平就遭到一位男士的拒绝,他是中国人。”  大大小小,林林总总,听到雁飞哭笑不得。  蒙娜和另几个舞女也非常要好,许是她出手阔绰,又会哄人。虽中国话讲得并不好,但说出来往往就正中别人心眼里。她还时常会拿些纽约巴黎的化妆品分享给众人,因此更加受欢迎。  雁飞提醒她:“你可是被拆白党骗了个一穷二白,哪里有闲钱买老贵的外国货?”  蒙娜碧碧蓝的眼睛瞅她好长一阵。雁飞并不怕别人直盯着她看,她原本就习惯和人说话的时候先望着别人的眼睛,直到把话说完为止。但蒙娜无言望她的时候,两人倒像角力,看谁的眼神先泄底。  势均力敌。  “你不简单!”蒙娜耸肩  “你也是。”雁飞笑。  “你有很重的心事。”  “不是谁都能像你这样自由。”  有小舞女来找雁飞,正是那天打牌叫唤自己“卖奶油大腿”的,名唤乔绮,顶清丽洋派的艺名,其实原名唤作乔大妹,是家中老大,因得必须担负一家人的生计。  乔绮期期艾艾,和雁飞及蒙娜东拉西扯大堆话。  雁飞冷眼看她眼皮盖一直红红的,神色不大自然,一只手往小腹上抚了好几下,那边倒是真多了些赘肉的样子。  忽地恍然。  “要借钱做了,还是准备豁开皮肉不顾?”  乔绮见被雁飞一语道破,泪珠子忍不了,捂着手绢就大哭一场。原是她恋上个来跳舞的大学生,狠狠好过一阵,但大学生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把书包一抗,去了昆明继续上大学。从此两地分隔,再无音讯。  蒙娜听懂了,说:“扼杀生命不为上帝所允许!你要给他生存的权力。”  乔绮只顾哭,半丝主意也没有。  雁飞解下脖子上的观音金链子,又拿出几张钞票,一左一右放在乔绮面前:“你可以拿票子去找个大夫,再找个地方小作休养。或者把金链子拿了寻个地儿避一阵把孩子养下来。看自己怎么选了。”  乔绮支支吾吾,这刻做不了决断,只还捂着手绢哭。  雁飞心里憋闷,就收起金链子和钞票,说:“好好想几天再决定。这一日日过了就要现形,决定也要趁早做。”  但乔绮自那日后失踪半多月,再次出现竟狼狈不堪、失魂落魄。她拖着病恹恹的身子,几度崩溃痛哭,间中竟拿起剪子寻死觅活。  “他们不是东西!他是我亲弟弟啊!摁我头,灌我药!”乔绮拽住蒙娜哭道,“我身上的肉我怎么不愿养下来?做牛做马我也要养大他。可他们逼我,逼死我的孩子,我不肯喝药,我亲弟弟竟一脚往我身上踹。”  蒙娜听了怒不可遏,金发一甩,冲了出去。  雁飞也极愤怒,又见她虚弱不堪,便将她带回自家休养,并请来大夫诊治。  到了下半夜,蒙娜寻了来,雁飞正坐在客堂间的沙发削苹果。  “我找人揍了乔绮的兄弟!”  雁飞眼皮子都不抬,道:“最后诊疗费还得乔绮出。”  蒙娜原本并没想这么多,如今方觉自己顾虑不周。逞下一时痛快,却不知中国人的三纲五常,人伦情理。  黑暗的世道,中国人的忍耐被无限拉长了。被侵略者压迫,被自己人压迫,还被自家人压迫。前者尚可扛枪反抗;中者也可白丁起义;只末者,下不了切皮肉的痛,只得打落牙齿和血吞,继续回去血浓于水。  蒙娜痛心地甩甩头。  这些年这些日子,她体会到了中国人的苦,骨子里熬出来的痛。真实写下来,当真字字血泪。  雁飞将一只苹果削完,长长的皮连着,抖一下,掉落下来。她把苹果递给蒙娜。  “盛隆米行我知道,那位周老板是被法办的。”  公法?私法?  蒙娜已经不想问。她率性地咬了一口苹果,酸到牙根,说不出来的酸。见雁飞小心收起了那把洋派的折叠水果刀,侧面的她,小小的单薄的身子,丰富的又苍凉的眼神。  她的灵魂又不知道飘去哪里了。  凄迷的人生路,还需走下去。  雁飞家里多了养病的乔绮,她也多了些事可做,有了借口谢绝晚上的局子,早早回家。  苏阿姨却忙活起来,除尘掸灰,弃旧换新,做了糖年糕、蛋饺、肉圆并好多应节菜色。  “不忙,我一个人也吃不得那么多。”雁飞道,她是准备在大年夜至年初七放苏阿姨八天大假,想想屋子里只有自己一个,那许多菜色倒显得夸张了。  乔绮家里头的人来谢罪。那位行凶的弟弟腆着脸,脸上的伤口未愈,在乔绮跟前跪了下来痛哭,请求原谅。于是一家人合好,一起回家过年。  蒙娜还黏着雁飞,近来她俩关系密切,交情竟突飞猛进。雁飞松了口,告诉了她许许多多花国繁丽下的辛酸故事。只是蒙娜再也没有追问盛隆米行。  但也终要散的。  小年夜那晚,百乐门比平日早熄灯,因泰半客人敛了玩兴,回家做孝子贤孙主持过年。  百乐门门口有位英俊男士等着蒙娜,褐发蓝眼,和她一个世界里来的。他们一起走了。  雁飞心里凉凉的,独自一个人走回了兆丰别墅。  也有人在等她,拖着两条长长的麻花辫子,撑着腮帮子,坐在花台的台阶上。  她见到雁飞,黑暗里甜甜笑出来:“小雁!”  归云带了夸张的菜篮子来,进到雁飞的客堂间,她把菜一道一道放桌上,还一道一道报菜名。  “凤舞九天。”  雁飞笑着直揪她的辫子:“不过是醉鸡。”  “红梅含瑞。”  “红枣里塞糯米。”  “金玉满堂。”  “玉米松仁罢了。”  “春色满园。”  “油面筋炒塌菜。”  “鸿运当头。”  “烟熏红烧肉。”  “年年有余。”  “松鼠黄鱼。”  “步步高升。”  “香煎小年糕。”  归云摆出最后一道菜,嘟嘴埋怨:“你真煞我风景。”  “你可跟了谁学出一口的四字成语?现卖到我这边来。”雁飞掩不住笑,同归云一起摆好桌子,并从酒柜里拿出一瓶茅台来。  “不成不成,我会醉死。”归云把头摇成拨浪鼓。  雁飞已给她满了一杯:“就一杯,应节。”  两人相挨着坐下。雁飞叹:“当年咱俩挨在一起分一碗糖粥。”  归云夹了一块醉鸡给她:“往事不回首,我只向前看。”  “大年夜准备怎么过?上半夜卓家下半夜杜家?”  “不,全部请来店里。”  “你不怕杜家老妈妈受不住刺激?”  “最焦头烂额的日子已经过去了,大家心里其实都有底的。”  “你越发霸气了。”  雁飞同归云干掉一杯。  “你也来。”  “我不来。多有不便,只会更添乱。”雁飞见归云又微噘了嘴,便笑,“虽最尴尬的日子过去了,但还需左右两碗水端平,我一去你又要分心。”  “那你就一个人了。”  “不,今天有你。”  菜是冷的,归云在灶披间略煸炒加热,少了新鲜出锅的时新,可吃得欢悦。  雁飞还将归云留了宿,两人同床,说了很多话。  “你小时候就是个乖巧又伶俐的丫头。”  “我爹说你沉稳,很多事放在心里不会轻易说,不像我找人猛说一通就完事了。”  “各人有各人的性格,所以才有各人不同的命。”  “小雁,一定一定要坚持生活,泄了气就什么都完了。”  “小云,我实在爱你,你身上的朝气永不散。”  仿佛回到滚地龙的时候,那样相依相偎。  大年夜一早,雁飞送归云。携手一路走,直送进了“老范饭庄”,再和她摆摆手再会。  她百般聊赖,不想回空荡荡的兆丰别墅,径直去了外滩的滨江大道。  江边冬更冷,上海冬季的湿寒能把人冷透。雁飞缩了缩肩。江波如横练,岸边风光流转,属于万国建筑,不属于中国人。江山偶驶过一两艘舟楫轮渡,也是隔了江烟,隔了寒霜。  昨晚原是降了霜的,故这冬江之上更冷寂。  小时候爹说要带她去上海,她问上海是什么样子,爹说:“上海有条江,养着上海人。”  这条江叫黄浦江,她并不养着上海人,她只是无动于衷地看着岸边的悲欢离合。  雁飞冷清清地又一个人回家。  还有人等她。  “今晚出台不出台?”藤田智也的面上也像笼着霜,寂寞如雪。  “去哪里?”  “我想找个人一起吃年夜饭。”  结果藤田智也把她带到四马路临西藏路的一家火锅店。  “这里有最好的炭炉和砂锅,汤滚火猛。”  “我要很多肉和很多菜。”  他领着她一路进去,店内并不大,客人更少,仅仅三两桌,但稠密的热气,熏得一室皆暖。  藤田智也点了酸菜鱼锅。雁飞点了很多羊肉兔肉牛肉菠菜生菜大白菜。果真是很多肉和很多菜。为他们点菜的人穿的很得体,态度和蔼亲切,架着老花眼镜,约摸近了六十岁的样子。  藤田智也叫他:“江伯,您还记得我吗?”  老人眯着眼仔细打量他,摇摇头,只道是自己不记得的常客,不愿得罪,笑道:“客人老多,我常常招呼不周,多有怠慢多有怠慢!”  藤田智也笑笑也就算了,雁飞笑:“这老人不记得你了。”  “想来也是,谁记得当年给他烧老虎灶、每日挣那几个铜板的小瘪三。”  “我当年讨饭一日都未必能讨到两个铜板。”  酸菜锅上来,扑鼻的酸香。雁飞不禁捂住口鼻,胸中欲呕。  “怎么了?”  雁飞拍拍心口,道:“没什么,我倒不大吃酸菜鱼的,不太惯这个味儿。”  藤田智也笑了:“我娘最拿手的就是一手酸菜鱼汤,当年她把酸菜鱼汤的秘诀说给了这家的老板听,换了我可在这里连喝一个月的羊杂汤。”  热气泛酸,喝在口里的汤也酸。  雁飞胃口不错,待得一盘一盘鲜嫩的肉片上来,起了刷涮的兴趣,乐滋滋地看着鲜红的肉片一点点泛了白。藤田智也为她用腐乳和花生酱调了一碟子酱,洒了花生碎和芝麻,雁飞叫着要香菜,便又放了香菜上去。雁飞捞过酱碟,沾上肉片,大口地吃,很惬意。  藤田智也看到的雁飞的脸是隔着雾气的,朦胧的,带着从未有过的童真和温柔。  “吃得掉那么多?”  “火锅就是要撑圆了肚子吃,才够痛快!”  “南宋林洪的《山家清供》里记述过雪山涮兔肉的逸事。冰天雪地,大口喝酒,大口吃肉,‘浪涌晴江雪,风翻晚照霞’,这才是人生快事!”  雁飞信手将汤锅里的涮熟的肉片一股脑全部捞取出来,丢到藤田智也的酱碟子里,堆成小山丘。  “王亚飞,你有没想过解甲归田?”  “谢雁飞,你有没想过洗尽铅华?”  汤已浓,火欲旺,等着人去赴汤蹈火。一汪混水,身不由己,就这样被煮熟。  四围不尽白茫茫,一望无穷不知哪里是归路。  往事只能回味。  爆竹响了,声声震耳。他们似乎没有再说话,抑或偶尔又说了一两句,只是被炽烈的爆竹声遮住,听不清对方到底说了什么。  直到爆竹响得最猛烈的时候,散了满桌的白雾,结束了这顿年夜饭。  结账出门,南北分行,宴散之后仍须回到自己的地方。  天问篇 硝烟散尽人独立  日暮乡关  藤田智也在微露晨曦的时刻醒来,有些恍惚。周遭死寂,只有窗外的蓝天,提醒他天亮了。  这不像他记忆中上海的早晨,既没有卖糖粥的叫卖声,更没有收“黄金”(即粪便)的梆子声。  他醒了一会,才想,这里是日军司令部的军官宿舍,等闲不会有中国小贩走近。  窗外除了一片天,什么都没有。  在东京大学念书的时候,宿舍窗前至少有一棵樱花树,他在窗下的书桌上放一张美丽女人的照片。樱花的花瓣飘落进来,洒在相架周边,铺成一片虔诚的祷告之地。  他喜欢看穿旗袍的女人,无关外貌的欣赏。  “中国女性的旗袍,日本女性的和服,都能体现一种东方特有的美。旗袍之美在于放,和服之美在于收。就如中国的美是放眼长江滔滔、奔流入海的雄壮,日本的美是停驻在富士山头那一极点雪景的优雅。”这是卓汉书给他们上的第一堂课时讲过的一句话。他带了上海最时髦的旗袍招贴画来,贴给学生们看,然后发表感慨。  日本学生不怀好意,问:“教授,您的意思是中国的美是大气的,而日本的美是小家子气的?”不是没有带着挑衅。  卓汉书宽和地笑,并不与这群日本孩子计较,只道:“不,各地美景因地制宜,各有千秋。但作为中国人,我自然更爱长江。在我的家乡上海,长江从那里流入东海,海纳百川的景象总是教人欣喜。”他说这话时就带着毫不掩饰的无比怀念和无比自豪的神情。  学生们热烈讨论,有人问藤田智也:“藤田君,你喜欢长江还是富士山?”  他盯着那幅招贴画,答非所问:“我更喜欢看旗袍。”  他记忆里最深刻的是母亲那一件件转花灯似的旗袍,母亲高兴的时候抱着他说:“以前在永新公司站柜台,这些旗袍永远弹眼落睛!”  她最爱穿白色。  但是白色难洗,沾上一点斑痕,就非得花大气力去清洁。母亲每次洗白色的旗袍都会非常费力,非要洗净不可。  大冬天里,他见母亲的手被冰冷的皂水浸得似蜕皮,央叫一声:“娘别洗了!”凑上的小脸转头就挨了冰冷的一巴掌。  后来到了长崎,父亲的夫人也爱穿白色,是白色的和服。她是温顺内敛的日本传统妇人,经常拉着他的手,温柔慈爱地对他说:“我就是你的妈妈。”几乎是恳求他。  可他不想叫她“妈妈”,他只叫她“大娘”,还用中文叫。她听得懂,微笑着应下来。  父亲也酗酒,原本就是孱弱的读书人的身体因酗酒而健康情况异常糟糕。也许正是这个原因使他和妻子生了两个女儿之后再无所出。  他在醉倒的时候不像母亲那样会打人,他只会瘫软如泥:“咏如,我跨不出那一步,我不敢忤逆兄长。”  的确,在伯父面前,他说话时永远低着头。  伯父是家族威严的象征,军功赫赫,身份显耀。在家宴上都必得军装挺拔,佩满勋章,荷枪执剑。近身三尺尽杀气。  但有什么用?他也生不出儿子。  一连换了三任妻室,第三任还是强抢来的,不过因为法王寺的沙弥说过这位夫人命格旺子。  藤田智也从来没有见过这位伯母。他去长崎之时,是这位夫人进门的第三年,仍然无子。中将异常恼怒,每回与夫人共处一室,满屋子都会听到夫人惊栗的哀嚎。待到中将异常恼怒地离开,大娘就会带着仆妇捧着一盆净水进房。  父亲教他写中国字,他突如其来地想到,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算不算藤田家族的魔咒?  他只看到父亲和伯父争执过一次,为了是否送他上军校。  那天他拿着东京大学的入学通知书,站在花园里。春天花更烂漫,八重樱漫天飞舞,他开始有些怀念上海的梧桐叶。  父亲从伯父的书房里走出来,拍着他的肩膀,说:“智君,整理行李,同我去东京。”  临行的时候,伯父领他进了剑道室,指着摆放在神案上的军刀。  “你父亲没有资格拿起这把军刀,等你来拿!”  只是还来不及从东京回到长崎,他就被应征入伍。  “智君,现在是你学以致用,报效天皇的时刻。”伯父亲自送他上了回上海的轮渡,父亲和大娘都没有来。伯父说懦弱如他们是没有资格为英勇的战士送行。  那天也是春花烂漫,他穿上军装,英挺立地,他说:“我们有更好的条件来保存珍品,我的愿望便是将东亚历史全部完美继承。”  自此,梦想照进现实,他的世界越来越空。  藤田智也起了床,穿上军装,悬好军刀。  他去谒见伯父。  长谷川也在。  白天仍旧森然的办公室,门坎很高,红木金锁,满室朱红青蓝,是属于中国的颜色。  “我仍赞成智也的建议。”藤田中将望着眼前的手下。不论是大佐还是侄子,他都当作得力干将。  “卓汉书已死,还有谁能复原《思故赋》?天皇寿诞近在眼前。”长谷川道。  “我来。”藤田智也将军刀摆在大将的办公桌上。  他想,他说晚了这句话。  三方协议达成,一份伪造好的字帖即将被送往日本,恭贺天皇寿辰。  再讨论下一宗事件。  “张府派人向司令部投诉,最近屡有合作伙伴被暗杀,希望我们给予支援。”长谷川斜睨了藤田智也一眼,藤田智也一声不响拿起军刀,转身欲走。  藤田中将叫住他:“智也君一起听。”  他不得不留下听。  长谷川也不得不说:“我已派人查过,最近那些暗杀行动,大多是一名绰号‘玉面罗刹’的神秘人物组织。有传是国民党军统的人,但也有可能是支那的民间流氓组织。”  藤田中将点头:“我听说此人手段狠毒,凡落在他手上的人大多死相凄惨,已闹至人心惶惶,严重阻碍我军同张先生的良好合作,务必须将之铲除,杀一儆百!”  他再看向藤田智也:“中国共产党最近在租界的地下活动极频繁,通过报刊传单鼓吹抗日思想,影响大东亚共荣圈的建立。我们已无法再继续容忍这些诋毁帝国军队形象的情况,必要的时候,需采用严惩手段以儆效尤!”  藤田智也不作任何表情,说:“我只是负责文物的搜查。”  “这两件任务由长谷川统一负责,希望藤田少佐全力配合。帝国军队一向以团结一致,沟通无碍为荣,两位明白?”  两人立正行礼。  只是长谷川仍有话说:“我本人一向以帝国军队的团结为荣。但最近听说我军某团被共产党的八路匪军击败,发生降兵教授支那兵拆解我军地雷的事件。这使我夜不能眠,深感痛心!”  他又瞅了藤田智也一眼,再说:“帝国荣耀至高无上,不容亵渎!我向中将保证,严管部下,绝不出现类似事件。”  说完肃立。  他是“不得不”如此深谋远虑地说这番话。  虽他还需仰仗藤田中将的提拔,但再也无法容下藤田智也几次三番的反调。  在中国人过春节的时候,他派人同藤田智也一起去北平找书画篆刻名家齐白石专制贺寿章准备献给天皇作为贺礼。  部下空手而回,并回报,那眼花齿摇得如枯草般的老者对摆在他面前白花花的银洋看都不看,只回一句话,说:“老朽老矣,早动不得手了。”部下怒极,持刀欲砍,被藤田智也呵斥住。他最后还向那位不识抬举的老头鞠躬道别。  更无须再提先前在卓家问题的分歧产生后和他拔刀相向的事情。  种种行径早已让他火冒三丈。此人碍手碍脚,却又是上司的侄子,不能造次。  但,以后不必了。他阴恻恻地冷笑,中国人既有汉奸,日本人中怎么不可能产生日奸?尤其血统不纯的,嫌疑更大。  他得了把柄,能够牵前制后。藤田家唯一的男丁,中将急需提拔的继承人,竟然有一个诡秘的身世,还这样不争气。  长谷川满意地看到藤田中将不动如山的神色稍稍动了。  继承人出了任何差错,这位中将在中国华东战场上所有的拼搏将付诸东流。日后千秋功业谁来继承?他们日本人也是要千秋万载,功勋永驻的呢!所以他这样在乎血嗣。  捏在蛇头七寸,长谷川志得意满,趾高气昂出了藤田中将的办公室。  他想贺这一场小胜,准备晚上去百乐门找乐子,便叫部下通知贴身的武士保镖。是的,他聘了一等一的日本武士当保镖。  那些支那特务杀手,不独杀汉奸,同样逮着机会就对日本军官下手。他中过招,幸好对方只是几个冒进的毛头小子,只是最后出现的救走那些小子的那人才是厉害人物。  他识时务地退逃了,但自那以后,他就知道有人一直在暗中盯着他。为防万一,他须自保。他的功勋要建立在战场上,绝不能出任何差池。  长谷川恼怒地想,这上海真是魔鬼之都,他竟然在这里开始怕死?!  只奇怪,那么多同僚军官,怎么就他一人始终被死死盯着?  想不透的问题。  藤田中将也死死盯着走出门的长谷川,慢悠悠吐了一口气。  “保护藤田家的荣誉是我的责任,更是你的责任!”  他站起来,目光停驻在窗外的黄浦江上。一年前,海军从江上打进这里,他想再进一步,再建陆军的卓越功勋,也是他藤田家族的功勋。  目标:黄浦江边的租界,那座孤岛,魔都上海的核心地带。那里比东京更摩登,更奢靡。就像一条汩汩的大动脉,有帝国急需的血液,浓稠、新鲜、能创造无穷魔力。  他的手必须握到那条动脉之上。因此,他的继承人必须和他一条心。  藤田中将又斥道:“你得给我收敛点!上回竟为支那舞女在租界内杀人,也无怪长谷川会侧目。此等丑事,如有再犯,休怪我严加处置!”  只是藤田智也听似未听,只看着黄浦江,心思飘得久远。  长江和富士山,都模糊了。唯有黄浦江,在他脚下静静流淌,从不曾停歇过。  黄浦江的南边的外白渡桥,是向抒磊在空闲时候徘徊的地方。桥北边有持枪荷弹的日本卫兵虎视眈眈,随时会更进一步。  他手里卷着小纸条,看一眼他就能记住名字。只可惜,这次上面又是中国人的名字。  揉碎纸条,丢进黄浦江里,被瞬间吞噬。  他一直在等,等一个日本名字,然后调动所有能调动的力量行动。  他一直记得,秋天的东北沦陷的那天。  张学良有重兵良将,粮弹充足,却保护不了东北的百姓。日本兵杀进来,中国兵不抵抗,百姓只能做待宰的羔羊,无望地等待悲惨地狱的降临。  烈火熊熊的秋天,谁都忘记不了。  向家大宅里他们一家只晚逃了半刻,就已经来不及。  日本兵闯了进来。  他们仇富,尤其是中国富人。宅子里的珍宝古玩、红木家私、粮仓里的预备过冬的粮食都让他们眼红,无一例外被洗劫一空。  不但抢古玩,抢粮食,他们还要玩更刺激的游戏。  父亲在他的面前被开膛破肚,母亲被一队低等日本兵轮奸。  他也不能幸免。  那个日本军官坐在平日父亲坐的太师椅上,看着手下们疯狂的杀人游戏。  汉奸们不甘落后,为向日本皇军献媚,出主意变换花招。  “从这里钻过去!”汉奸翻译摁着他的头,推着他从叉开两条腿的日本兵胯下爬过去。  他们怎会就此满足?他便又被绑起来。  汉奸仍充当帮凶,残害少年。  “叫皇军一声爹听听!”  “不叫!”  汉奸伪军自觉失了颜面,下了手里的皮鞭,变本加厉抽到孩子光洁的后背上。  “妈的!小兔崽子,你叫不叫?”  “不叫!”  他由始至终只回答两个字。  最后汉奸伪军抽累了,找来烙铁,在他眼前晃一晃。  “叫不叫?”  “不叫!”  瞬间,他闻到自己的肉体被灼熟的焦臭。疼痛锥心,无法承受,张大了嘴,喊出来的吼声却是哑的。  他虚弱的惨叫令他们非常快活,  向抒磊狠狠闭住眼。  体无完肤,神志不清的他其实看清楚了那张操纵着这一切罪恶的嘴脸。  汉奸翻译叫他——“长谷川大佐”。  这个汉奸翻译兀自得意地磔磔怪笑,眼角冷不防只看到长谷川大佐只略略抬了抬眼皮子瞅他。  皇军大佐还没尽兴。  他脑筋一转,望着半昏半醒的男孩。  男孩有一双北方人少见的丹凤眼,柳叶薄唇,端的是唇红齿白。正面的皮肤未受伤害,洁白如玉。  这样俊美的北方男孩,很是少见。  他有了主意,提醒半成兽的侵略者:“这男孩可比那群女人还俊俏得多!”  至最后,终成男孩一生的梦魇。  忍辱负重偷生的母亲把儿子从死人堆里挖出来。所幸,男孩尚留一口气。  有一口气就有希望。  向抒磊拢了拢衣襟。  他只能等,等一个机会再与那张罪恶的嘴脸狭路相逢。  “向抒磊,你又缺席排练,我就知道你跑来了这边!”  向抒磊回了神。  眼前的来人是他舞台上的搭档,那位让无数中国妇女佩服的“娜拉”。她的名字他总记不牢,因为太复杂。她叫吴枫露。  吴枫露一直对他有意思,明的暗的表现自己的情愫,不管他如何反复无常。  其实那天被方进山捉了去,他是有他自己的打算的。吴枫露却以为他要宁死不屈,非要跟着他同生共死。逼得他似无意说一句:“我们两个都死在这里就什么都完了。”  她便屈服了,签了字,被放了出去,找人来救他。  回头他对她冷口冷面:“我很失望。”  她目瞪口呆:“你不是那个意思吗?”  他装作冷漠不语。  她就屈服了,头脑混乱了,叫:“我们也是为了活命呀!你是不是看不起我们临阵变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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