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云的心里一动。 “不过我一个人要顶下那间店面,着实吃力,在上海滩上也就认识这些个人——”老范说着哈哈笑一笑,“也就是厚着脸皮来拉股份的。” 见归云一副尚在思索的样子,又道:“其实这个地段离杜小姐家也挺近的,思来想去,不晓得杜小姐愿意不愿意和老范一起做这盘生意?” 归云问:“老范,你怎么知道我家住哪里?” 老范被问住,老脸颇有几分不好意思,“啊”了几次都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末了一拍大腿,道:“唉唉唉!上回听小卓先生说的啊!”讪讪笑了几下。 归云心下有所思,当务之急之下,也不推脱,就说:“这自然是最好不过的事情,只是我积蓄也并不太多,且家里这会离不了人,怕现下还不能全力以赴。” 老范见归云不再追问,又应肯下来,很是欢喜,忙说:“我们都是小本经营,但求温饱。杜小姐先照顾好家里,开店的事我们再商量着办。” 说下来,两人也就定了初步事宜。归云又一向是个说一是一,说二是二的人,此时被家里的万重困难压在身上,想事情做事情更是比平时快了三倍。一面把家中里外诸事顺一遍缓急,当下就和老范定下了签租约,装点门面的事情。 归云沉静自若,定大事,也定小事。老范对这位小姐情急下仍这样有条不紊大感佩服,心生爱护,说:“杜小姐,人活一世,总会有三病五灾。咱们只要忍痛沉气,发奋图强,总能捱过去的。前边就是大晴天。” 归云重重点头,不流眼泪,必须微笑,誓不言倦,也不言退,定能修成正果。 送走老范,等来徐父替她陪护展风,归云便先回家照看庆姑。 庆姑听归云说展风的伤势渐趋稳定,精神便稍恢复了些,归云将要和老范开店的事情对庆姑说了。庆姑道:“这也不失是条出路。”又叹,“我现在身边统共就剩你一个可依靠的人了!” 归云听她说得哀凄,心中作痛。 庆姑道:“归云,这些日子多亏你。” 归云服侍庆姑喝下一碗骨头汤,再宽慰她:“展风的伤越发好了,往后咱们一家人会越来越好的。” 庆姑听了她这句话,长长叹一声气,淌下泪来,哀道:“我们这一辈吃了那许多苦,为什么还要孩子们继续吃苦?我手上的三个孩子,个个都是好孩子,怎么偏偏都是这样的命?” 归云为庆姑掖好被子,替她擦了眼泪,再劝慰:“娘,您就少操这些心,好好养好身体!” 庆姑抽泣了两下,忽然道:“归凤这一去,等闲是出不来了。没想到她为了展风做这样大的牺牲!”抓紧了归云的手,“归云,你不要抛开展风啊!” 归云的心紧了紧,只能道:“娘,你放心吧!” 庆姑仍是抓了她的手,絮絮地说了许多话,念叨了许多往事,方才入睡。 归云回到房里,四下空寂,和衣蜷在床上。透过老虎天窗,能望见天空中的月亮,皎洁而明朗,孤独地悬在空中。 她望着月亮,心和眼一样渐渐沉重,逐渐模糊了双眼。 弄堂里打更的一声近似一声过来,又一声远似一声走远。不知哪里的野猫,窜上了房顶,在月亮之下悲啼着,和着“笃笃”的打更的声音,是夜里催眠的和音。 归云只想一觉睡沉过去,醒来之后,就能神清气爽,再度为人,仍会有无穷力量。 乌夜啼?夜染梅香 卓阳觉得自己真的是发了傻劲,大清早的,就骑了自行车拐进了日晖里,靠在弄堂的旮旯,望着杜家的窗口发愣。他等了有些久,间中想吸一支烟,把香烟拿出来的时候,想起归云对他说的话——“吸烟对身体不好”,就又把烟给收了回去。 他知道归云是睡哪间房间,她房间的窗口朝着东面,能沐浴到清晨最初的一束阳光。阳光射在窗玻璃上,折射出好看的七彩,让她那条素净的蓝色窗帘也一下变得斑斓。 他看见她一只手扎着辫子,用另一只手拉开了窗帘,然后推开了窗,白净的脸露在阳光里,做了一个深呼吸。再然后,她就看到了他,微微愣了,旋即闪身从窗口消失。 杜家石库门的铁门轻轻开了,归云轻手轻脚带上了门,跑了出来。 “你怎么来了?” 卓阳望着她还残留睡意的迷糊的脸上迷糊的表情,忍不住微笑。 “归云。”他唤她的名字。 在清晨的微风里,归云听到他第一次喊她的名字,有那么点心神俱醉。夜里残留下的委屈和辛酸,仿似就是他那么低低一声,就被扫空。 卓阳低头,能看见她眼波流转,情意浮动。 一时情动,脱口而出:“归云,我爱你!” 那样突然,又那样顺理成章。 这话让归云瞬间乱了心意,却又好像是她等候已久的。她的脸在烧,心也在烧,神思浮着,似真似幻。 卓阳见她一时呆了,一鼓作气,握过她的手,紧紧握住,重复:“归云,我爱你!” 归云心底的一处,缠绵地开出一朵灿烂的木兰,一寸一寸,把她整个地照亮。 这样一个清晨,这样一个丰神俊朗的男孩,仿佛从天而降,说要带给她幸福。突如其来降落的幸福让她猝不及防,因而还是慌,并慌至结结巴巴:“可,可,我,我——” 卓阳放开她的手,推着车,往后退了一步,浑身镶上一层金色的阳光。 “不管未来有多困难,我都愿意承担你的一生!” 归云的眼底浮上一层泪光,他的手伸过来,抚住她的脸,拇指拂扫去她眼角的泪。他的拇指因长期握惯画笔和相机,略显粗糙,可是抚上她面颊的时候却那样温柔。 他说:“你不知道你笑起来会多好看!所以我最怕你流眼泪。我听人家讲,眼泪流多了会变成下辈子的伤口。以后不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要再哭了。” 她便抹干了泪,努力点头,并微笑:“我不会哭了,真的!” 日渐高起,一片朝霞染红了半边长空,美丽得让人忘却黑夜的阴冷。弄堂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做早点的小贩已经搭建好了小摊位,开始叫卖,弄堂里多了洪亮的吆喝,因而生气勃勃。座座鸟笼似的石库门依次被打开,进进出出的人们要开始一天新的生活。 卓阳调转车头,对归云说:“下班后我去医院找你。”说着骑上自行车,一路踏着阳光出了弄堂。 他的心情在这个清晨,非常快乐。昨夜余留的阴霾在归云清晨的微笑中,一扫而空。 通常他所把握不定的问题会让他感到纷扰又沉重。他向来处理的方式是将无法处理的问题先束之高阁,但总有避不开的时候。 就如昨夜。 他从报社下班回家的时候已近凌晨,又累又饿又困顿。但拐进弄堂之后,远远见自己家里灯火通明,一下清醒起来,沉住气,进了门。 父亲和母亲正坐在客堂间里吃夜宵,是母亲做的酒酿小圆子,甜香弥漫整个客堂间,使他愈加饥肠辘辘,一进门就忍不住嚷:“妈,我也要一碗。” 卓太太为他盛了一碗,看他端着饭碗吃个狼吞虎咽。 吃完之后,他发觉父母碗里早就空了,却端坐在桌旁,并没有离开。 卓阳态度磊落,从衣袋里拿出一卷沉甸甸的红纸包,摆在卓汉书的面前。 卓汉书问:“这算什么?” 卓阳答:“《落花诗卷》卖给了杜先生,这里是六根大金条子。”他望住父亲,且解释,只是疑惑父亲并未显露出大发雷霆的迹象。 卓汉书收过了红纸包,道:“杜先生这回却是没有敲竹杠。” 卓阳坐直了身体,认真听父母的下文。 卓太太笑道:“我们听老莫说了,你是用这《落花诗卷》去救了人。别担心!我和你爸爸并不怪你,况这杜先生给的钱也公道,想这诗卷在他那里定能保存妥当,也算为我们节省了力气。” 卓阳更疑惑。 卓汉书道:“这些日子,你该做的,能做的,都已做尽。我先前和你说的与安德烈一块去法国的事体考虑的怎么样?” 卓阳便了然,问:“这算不算不追究诗卷的交换条件?” “你可以这样想,你的父母耐心是有限的。”卓汉书见儿子一点即透,仍是那副倨傲情态,不由焦虑化为隐怒,沉声喝道。 已然不能再回避,再去拖泥带水。卓阳看牢父亲,诚恳地朗声道:“爸爸,我不想把自己说的多伟大。在上海,我见过血战疆场、目睹死亡、亲历烽火,我懂战争的残酷。可我不想退,退一步,我都不甘愿!” 卓太太颤声:“卓阳,你为何如此固执?” 卓阳再对母亲道:“妈,你和爸爸年事渐高,经不住经年的折腾,你们应去法国才好。” 卓太太摇头:“你若不去,我们两个孤老去还有什么意思?” 卓汉书一时转了头,望向自己的书房门顶上悬着的三个字——“独善斋”。 写下这字的那年,卓阳才十岁,他在书房题字,卓阳在客堂间的大桌子上临摹。或许写完了字,对一边看他写字的安德烈道:“你看我写的!” 安德烈看不懂毛笔字,问:“这字和美术一样优美,你写的是什么?” 卓阳扬着清亮的声音念:“千古兴亡多少事,不尽长江滚滚流!” 他转头训斥:“小小年纪谈什么兴亡?” 吓得卓阳丢了手中的毛笔。 在当时,他已然决意“独善”,却养出个老关怀“兴亡”的儿子来。从小写“千古兴亡多少事”,长大了就真的去烽火前线做健儿。 卓汉书的眼睛因经年累月地做学问写书法,而过早的老花,看卓阳的时候只能眯着眼才能看清楚他年轻的脸。那张清俊的面孔上有自己年轻时的轮廓,以及相同的桀骜。 他明白自己降服不了锐气正盛的儿子:“卓阳,你长大了,你自己的路怎么走,我们只得由着你。但是我没有法子看你去走血染征袍的路!”说罢起身,进了“独善斋”,闭上了门。 客堂间里的甜香淡了不少,卓家母子吃的闷闷不乐。 卓太太道:“我和你爸爸都是为你好,可你总令我们担心。” “妈妈,对不起!”卓阳双手扶住母亲的肩膀,认真道。 卓太太苦笑:“你这孩子总哄我!” “你总当我是孩子,爸爸更当我是孩子。但我已经长大!”卓阳苦恼道。 卓太太却道:“你们父子俩总是谁都不肯让谁!其实你爸爸顶看中你,这回知道你拿《落花诗卷》去杜月笙那边救人,他只说了一句话。” 卓阳好奇:“爸爸倒是批评我什么了?” 卓太太笑:“他说:‘这孩子这样年纪却大有侠风,不拘小节。’你听听可是好话?” 卓阳自感愧不敢当,又因错料父亲,心中愧上加愧,不由低头自省。 卓太太又道:“你以为做一家之主容易?要担当的是一个家庭的安危生计。卓阳,你是男孩子,以后也会有妻子儿女,到时候你便能明白你爸爸的感情和责任了。” 卓阳道:“妈,我真不孝顺!” 卓太太拍拍他的脑袋,说:“知子莫若父母,我们也知未必能说动你,但凡有让你远离危险的希望,我们都不愿意放弃。可——”一想到儿子所作所为所思所想,她的担忧又上心头。 卓阳面上现出儿时才有的调皮笑容来:“妈,你这个儿子机灵得很,会小心去驶万年船的!” 卓太太便又笑了:“你这只小泼猴,不知将来会被谁降住?” 一句话又让卓阳在夜里下了决心:爱和责任,可以担的心甘情愿。 清晨去上班,见父亲在前天井里打太极拳,他恭敬道别:“爸,我去上班。” 卓汉书云手推掌,姿态飘逸。 “去吧。小心!” 收掌站定,目送儿子骑上车离去。 卓阳便觉得这个清晨格外让他心旷神怡。因在归云处耽误了一会,他到报社设在三马路的隐秘办公室的时候,莫主编及两位报社同仁早就各自忙碌。 “华北战场近些日子屡有捷报,可见我方将士越战越勇!”莫主编扬着手中的书信笑逐颜开。 “我看看!”卓阳抢过书信来看。 “咱们孤岛人士也应振奋士气。”莫主编道,又问卓阳,“你父亲最近是否打算将家中藏品妥善安置?” “啊!他并没和我提起?!”卓阳道。 “我听说日本人对沪上收藏界又要采取行动,恐会波及你父,已提醒你父亲尽早安排。” “嗯!是我对家中疏忽了!”卓阳凝眉思索,并说,“我想安排我父母去法国,由法国转道瑞士最是安全。最近欧陆战场战火蔓延迅猛,恐几个列强大国终不能幸免。” “你不走,你父母怎会走?”莫主编道,“还真是说孩子话!” 蒙娜和安德烈一道推门走进来。 “阳,你赏脸不赏脸陪我做个采访?”蒙娜一见卓阳,便一个箭步到他跟前说。 “哦!阳,就算你陪她去也会吃闭门羹!”安德烈一脸无奈,并耸肩。 蒙娜笑道:“我不信任安德烈的中文水准!一定是他表达不畅导致我们吃了闭门羹。” 卓阳挑眉,问:“怎样的采访?” 蒙娜已经扯住他的胳膊往外拖:“你先随我去。时间紧迫,刻不容缓,路上向你详说。” 但蒙娜的“路上详说”一直到兆丰别墅弄堂口才真正开始娓娓详说。 “上回我提及那位雏妓的事情,可让我查出一些眉目了。当年那栋石库门的大火烧死了两个人,一个是四马路长三堂子的姓唐的妓女,另一个是当年上海挺有名的一家叫做‘盛隆’米行的小开。”蒙娜道。 “怕又是阔少包妓,与人争风吃醋的海上绯闻,有什么好多追究的。”卓阳不置可否。 蒙娜摇了摇头:“不简单,绝对不简单。当年这家米行的东北大米最盛名,米行老板据传和东北的日本人有勾结,不但提供东北的日军新鲜大米,还将有毒的陈米掺进新米里卖给普通的中国市民。但离奇的是在小开和妓女被烧死的半年前,这米行老板在自家的洋房里撞破了玻璃屏风,被碎玻璃扎死了,死的很蹊跷。” 卓阳冷笑:“这可算恶贯满盈!” 蒙娜再道:“当年火灾里幸存的那位雏妓原是妓女的佣人,现今已经是百乐门的头牌红舞女,而且——”她狡黠地一笑,已领着卓阳走到一栋小洋房前。 卓阳认得这栋小洋房,一脸疑惑转为顿悟。 蒙娜道:“这位雏妓正是百乐门的红牌舞女谢雁飞。你说她够不够传奇?”她摁响了门铃。 苏阿姨开了门出来,见到蒙娜就叫:“都说了我家小姐不见什么记者的,你们怎么还来?” 蒙娜对卓阳道:“你和她说,我们没有恶意,只想采访谢小姐对陈曼丽小姐事件的看法。” 卓阳皱着眉向苏阿姨说了。 苏阿姨叫:“先前说要找我们小姐问什么百乐门舞会比赛,现在又说这个。洋人花头筋怎么嘎许多?” 蒙娜对卓阳小声道:“哄她一下,让她转告谢小姐去呀!” 卓阳瞪了蒙娜一眼,知道已然被她骗到这里做说客,且蒙娜缠人功夫一级,要脱身已不可能,只好硬着上了,就道:“阿姨,你该认得我吧!我是采访过王老板的记者。” 苏阿姨怀疑地打量他。 蒙娜用力拽了卓阳一下。 “我也认得谢小姐,烦你通报一下,如果谢小姐还是不见就算了。”卓阳再说。 苏阿姨便又回了房去。 “我算是被你拖下水,但我仍不赞同你的做法!”卓阳对蒙娜正经道,“挖出这些来未必是好事!如果谢小姐真做了一些什么事,更应该保全她!” 蒙娜用手拨了拨头发,说:“这些天来我的看法也有所改变,中国人的宁死不屈让我震撼。你放心吧!在战争期间,这些背后的故事我并不会发布。我只是想保留这些真实的传奇,在战争结束后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上海发生的这些事。” “蒙娜?!”卓阳又觉无言以对。 “你并不了解我不是吗?”蒙娜笑,妩媚又爽朗。 卓阳笑着点头:“是,我不了解的人太多,要多认错!” “人都自我,没关系。你只需多了解杜小姐即可。” “是,我正努力。” 门再次开了,出来的是雁飞本人,面目清秀,淡扫蛾眉,手边提着真丝绣花小手袋。 她向卓阳颔首,道:“麻烦告知这位洋小姐,逝者已矣,请让她安息。” 蒙娜对卓阳道:“你问她记得不记得‘盛隆’米行。” 雁飞却已听到她极快速的外语中夹带着“盛隆”二字,眼波微动了动,打开花园的铁门,说:“我还有事,少陪!” 卓阳忙说:“我们冒昧打扰,但绝非恶意。” “江湖上混的人,谁没有三五事故?卓先生也应了解,刨根问底有时候也许于人于己并无好处。” 卓阳明白雁飞的意思,且尊重,便道:“多谢谢小姐。” 雁飞笑着又颔了一下首,便走了。 蒙娜怪卓阳:“你和她说了什么?一定没有问她那句话对不对?” 卓阳道:“谢小姐是聪明人,她早猜出你要问的是什么,也算回答了。” “她怎么说?” “你疑惑的事情也许是她做的,也许不是她做的。” 蒙娜叹:“唉唉唉!你们中国人说话就是累人至极!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哪有那么多让人听不懂的话。” 卓阳大笑:“就当我们中国人含蓄吧!你就别多思虑了,我午餐请你吃牛排。” 蒙娜欣然接受:“虽然采访又失败,可赚回一顿牛排,我也不吃亏!” 转头又看了一下雁飞的小洋房,卓阳明白她不会就此放弃,但现下只想将她带走,便催促两声:“走吧!” 雁飞一时半会没有招到黄包车,是看到卓阳和蒙娜并肩走出了弄堂,再往爱多亚路上走去。好在他们并没有看到她,她便放宽了心。 记者难缠,洋人记者加倍难缠,不知从哪里挖出那些蛛丝马迹,顺藤摸瓜便到了她这边。 雁飞继续扬手,终于来了一辆黄包车。 “去仁济医馆。” 她以为她的往事随风,曾经无助、伤心、绝望的往事的确应该随风而去,又怎知发生过的即有痕迹,是怎样都抛不掉的往事。 坐在黄包车里,迎着风,雁飞又想,也许是那时出现了一线生机,心底涌起了一分活的欲望,身上幸运地尚有一点精力,所以她又活转过来。 生存,是简单卑微的,可以从一些人事情感的灭亡而悟出来。 她到了仁济医馆,问了门房当值的护工展风的病房,一路走了进去。 门半掩,归云正在展风的病房里照看,展风不甚清醒地醒着,归云喂他喝汤。雁飞推门进去。 “好些了吗?” 归云见是她,露出微笑:“现在还听不到声音,医生说要做康复治疗,才能让他另一只耳朵的听力恢复。” 雁飞从手袋中拿出一叠银元券,统统塞入归云手中:“别和我说你不需要,那样就是你就对我见外。” 本来归云见雁飞来探病,便已料到定会出资相帮于她,知道如要推脱也定推不掉,便接了过来,只说:“小雁,你总帮我!” 雁飞温柔地笑:“你是我妹妹,我不帮你帮谁?” 再细细看了展风,展风三分醒七分睡,原本壮硕的身板瘦削了不少。她微微叹息,最后目光停在展风左手上的白色腕带上,顺手解开。 “平安腕带,竟也保不了平安。还要它作甚!”丢入病床下的垃圾篓内。 “小雁——”归云叫。 雁飞只管握了握展风的手,贴着展风另一边完好的耳畔道:“你是个男人,要再站起来!” 展风似有所感,手用了力反握雁飞的手。 归云看这情形,像是刹那间明白了什么。她不作声,只静静看着他俩。 雁飞并没有在病房里停留太长时间,略坐了一会,和归云说了一阵子话就起身告辞。 “干爹手下那些受伤的工人都在这里养着吧?”她问。 “是啊!”归云道,又说,“大家都尽力一并照顾到。” 雁飞拍了拍归云的手:“要劳你代我尽这份心了。” 归云点点头。 雁飞轻手轻脚带好门出来。 医院里整日价弥漫着一股刺鼻的酒精味,她仍不习惯这样的味道。曾经她在病房里昏睡过,也醒在一片酒精味中,醒来的时候,这种刺激的味道刺激着她每根神经。她无法镇定,大嚷大叫:“为什么救我?为什么救我?”后来被白衣服的医生护士压住打针,也许是镇定剂,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在王老板的家中。 她想镇定剂真是神奇的东西,麻痹了她的神经,就像鸦片。 向抒磊吸鸦片的情形被她第一次看到的时候,她惊骇得丢了手中的杯碟,一把抢过他的烟枪。他和她对抢。 “小雁,没有鸦片,我会活活疼死。” 他掀起衣服给她看,他的背上有陈年弹痕,刻在年轻的皮肤上。 “没有鸦片,一到下雨天我就好疼。上海有那么多下雨天。” 她颤抖着手,抚摸那凹凸的伤痕,他只比她大一两岁,身上却有这样惨烈的陈年的弹痕。她心疼地问:“怎么伤得那样重?” “被日本人打的。”向抒磊咬着牙,握紧拳。 “再疼,也要戒了那鸦片啊!”她叫。 可他借不掉鸦片,却先戒了她。 原来神经被麻痹之后,是什么都不用思考的。 雁飞走出医院。 天黑了下来,看谁都是模糊的一团影。雁飞辨着路,笔直走,前方是大门。 刚刚巧一辆黄包车停在了门口,下来一条颀长的黑影,披着黑色的长风衣,转了身,向她走来。 医院的大门旁安了煤气路灯,灯光不够亮。 但雁飞觉得足够亮。 她看得清楚,黑风衣,高个子,面如冠玉,玉树临风。 好多年过去了,她才第一次这么近的看到他,眉目清晰得就如梦中所见到的一般。他也看见了她,一下目瞪口呆在煤气路灯下。 她唇角一斜,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偏偏要先开口。 “向先生,多年不见,别来无恙!” 并伸出了手。 向抒磊也伸出手。 两人都是手足冰凉。 向抒磊说:“小雁——”再重复她的话,“别来无恙?” 满江红?无愧汉魂 雁飞发觉她做梦是习惯,做美梦却是例外。 她梦到了那个午后。 炽热的太阳晒得弄堂的青石板丝丝都要冒出青烟。唐倌人在东厢房的木头地板上铺了一条凉席,枕着荞麦枕,摇着檀香扇睡午觉。 李阿婆坐在灶披间的小矮木凳子上玩“通关”,这是一种本地人发明的用洋人传进来的扑克牌玩的算命游戏。 “我也来给你算算有没我们唐倌人那样的好姻缘?”李阿婆招呼小雁。 小雁正给唐倌人煮杏仁糊,空气里有清清爽爽的杏仁香,可她对着煤球炉被熏出一身细汗。 “我才不要那样的姻缘。”她头也不回地道。 “呸呸呸!小丫头片子说话越来越不当心!”李阿婆觉得和小雁的对话毫无生趣、且惹闲气,就一摞子将牌打乱理好,携了去后天井。 小雁只管自己专注地盯着煤球炉。 向抒磊的黑布鞋先出现在她的眼底,她仰起头带些疑惑地看他。 “我能喝一碗?” “好呀。” “别告诉舅舅舅妈。” “我不告诉人家。” “你真好!” 她给他盛了一碗,看他酽酽地喝了下去。他喝完之后,用袖口擦了嘴,说:“你的手艺也真好!” 其实她不笨,知道他是存心找她说话,就直说:“你要喝就喝了,一个大少爷哪里装得这样落魄?” 他说:“寄人篱下三分短。”脸色一黯,再不打话,走前了两步,又扭过身子来,从兜里掏出了一支铅笔给她。 她的脸蓦地一红。 “老躲在教室门外边听课,也该多练习练习!” 她把铅笔接过来,扁了扁嘴:“我看人家学生上课认真听讲,就是你不专心!” 他却道:“这些课我很早就学完了,全都会的。”一说完双眼怪异地盯着她看,是怪自己大意失了口。 她亦听了出来,果然就问:“那为什么还要上?” 他不答,就瞅着她笑,两眼亮晶晶的,和天上的太阳一样能晒得人晕浪。 直到最后,她方明了,但凡他无法回答她的问题,就会瞅着她笑,笑得她忘记自己的问题。 两人的感情谁胜谁败,一早就已经天定。虽然他时常跟在她身后。 初阳下,她到公共水龙头那里去打水,提不住一铅桶的自来水。他就从她的身后走上来,十几岁的少年,已经有了有力的肌肉,提起水桶毫不费劲。 他的手臂顶粗壮,一点都不像一般学生仔那样细弱。她会问他:“向抒磊,你身板很硬朗啊!” 向抒磊拍拍胸口:“咱们可是东北汉子!” 她才想起来他也是东北来的。 他乡遇老乡,乡音格外亲切,也愈发走得近了。 雁飞还记得,他陪她跳橡皮筋。他是一个男孩,却是肯屈就陪女孩子跳橡皮筋的。只因为看到她找不到伙伴一起跳橡皮筋,就买来了橡皮筋,把她拉到弄堂里。 “咱们也可以跳!” 他拉着橡皮筋的一头,另一头是唐倌人客堂间里的木椅子,可见用了心思。 她害羞,双颊红扑扑,可跳得很愉悦,辫子晃荡在阳光里,是快乐的尾巴,一甩一荡,从这头到那头,沿着橡皮筋,使不尽。 弄堂里自然有捣蛋鬼过来挑衅。 “娘娘腔,陪女孩子跳橡皮筋!”来的是一群小油子,一面看小雁在橡皮筋两侧翻飞的倩影,一面朝向抒磊做怪腔。 见小雁和向抒磊都不理他们,更加使坏。有一个十六七岁的男孩趁小雁正要跃过橡皮筋,要用手抓住橡皮筋弹人。电光火石的,那男孩还来不及动作就不知怎么被向抒磊拽住了手腕,连连呼痛讨饶。 她和那群惹事的男孩都被向抒磊的这一招给吓住。 “你会功夫?” “不会。” 向抒磊又朝她笑,她就不能再问了。 那个夏天,她是很安心的,因为身边有他。 雁飞醒来的时候,竟然也有一阵安心,脸颊睡得如当初一样红扑扑。 想,人生何处不相逢?不不不,她和他,是终于真正的狭路相逢! 不由也暗思,他是去探病?抑或是办别的事情? 在昏暗的路灯下,她还是问了:“来探病?” 他答:“是啊!” 她说:“好,不打搅了。再会!” 一路走出去,招了他叫过的黄包车,坐了上去,似乎那座位尚有他的余温。但她终须离开,最后一瞥,见到他看着她的那副怅然若失的神情。 再摇摇头,真的怕自己梦还做不醒。 梦的确没怎么做醒,在百乐门做工时候更加神游太虚。 雁飞接连好几日都心不在焉。总是与熟客们不咸不淡应付几句,便找借口退开。 无人注意的时候,就靠在舞池边回马廊处的一根柱子上,抱胸沉思。 经年往这舞池里转悠,累了也乏了。在王老板之后,不乏有大老板提出要包她,可不待她回绝,袁经理却抢在她之前回绝了。不几日,花国圈子里谁都知道她是日本人看上的女人,那光子有爱国心有爱国名的大佬们还真都不来惹这顿骚。 婊子未必无情,嫖客也未必无义。 雁飞倒真是信服的。 袁经理眯着眼,阴阳怪气对她说:“你也知道日本人是什么光景!上次那位藤田少佐和长谷川中将竟然在大堂里拿刀决斗,我可真万万惹不起这干杀神!” 她夹着金嘴三个五抽了两口,翻个白眼:“老袁你惹不起的人物难道我就惹得起?” 袁经理凑过来笑:“您可是这大海里普度众生的观世音娘娘!谁能比您强?” 她把烟蒂扔在地上,用高跟鞋的鞋跟碾烂。 唐倌人说过:“这一下海,就该把自己当观世音,是去普度众生,广结善缘的。” 亵渎了神灵,难怪佛祖也不保佑,求来的平安符没半点用处,连带展风和归云无端受了灾祸。 雁飞瞅着舞池里的鲜妍明媚、流光溢彩,是没有心肝、不带灵魂的五光十色。 正像她自己。 一人从舞池里挤出身来,扭到她面前,是先前她出面介绍给吴老板的青青。 青青一到她面前就喜孜孜地搂住她的肩,道:“阿姐,吴老板要娶我回家做五姨太了。” “恭喜呢!那样好的事!”雁飞笑吟吟地祝贺。 青青倾过身来,和雁飞说:“我这全是沾了阿姐的光,得以脱身,再不用做这抛头露面的勾当。” 雁飞只管笑,她的脱身也让归云脱身,真真一举两得。 青青又说:“阿姐,你是过来人,也该知道打铁趁热,咱们这些人不过这三四年功夫,赶紧找只船靠岸是正经!” 雁飞又笑,露了些真,揽住青青的腰:“这些年伤风败德的事体我也没少干,在这海里越游越远,老早找不到岸了。” 把青青带到舞池边,往里一推:“小妹妹,游好最后一次,明朝就洗干净重新做人。” 她又只管站在舞池边上看着,心情无托,也不愿再深想下去。 闭上眼,且稍稍享受这爵士乐队吹弹出来的靡靡之音,在这艳丽又颓废的乐声解自己的寂寞。 寂寞当真要不得。 雁飞寻思,是不是该转张台子解闷?才要一动身,就见到穿黑西服,戴绅士帽的藤田智也出现在舞厅门口。 他的身影背了光,帽檐又遮住了半张面孔。 来不及四目相接,雁飞已然朝柱子后躲去。她想,怕还是来找她的。但她的心疲于应付,此刻并不想见他,更不想应付他,所以躲的当机立断且匆忙。 藤田智也其实已经看到了雁飞,也看见了她有意的躲避。 因为她躲了,他便不再往舞池多进一步。 四周有舞厅的熟客,认得他是日军少佐,也有意无意搂着舞伴躲走。 只有袁经理兴冲冲跑来招呼。 “我这就把谢雁飞叫出来!” “不必了。” 她既然不想见,他又何必腆颜相逼? 满腹心事还需自己消解。 藤田智也整装离去。 日军司令部宿舍门前,有名中国男子在等他。 “长谷川中将命我前来通知藤田少佐,今晚要再审‘万字斋’老板。” 藤田智也不悦:“既已审过,毫无着落,何必多费力气?” 中国男子别有深意,及得意地笑了,献计邀功:“昨天审出沪上几位字帖收藏大家都见过《思故赋》,其中的确有卓汉书,他的书法模仿能力,无人能及——” 他特地说一半留一半,意味深长地朝藤田智也笑。 藤田智也一念即明,不语,等他说。 “既然真版找回可能性已然不大,不妨——”他又把话留一半。 “嗯,你想了一个很聪明的办法。你是?”藤田智也听了进去,也留住心, 中国男子躬了躬身:“藤田少佐忘了?鄙姓周,周文英,跟在方先生后头做事的。上回在张府晚宴上与少佐有幸见过少佐。” 藤田智也嘴唇微斜,似是嘲笑,径直朝宿舍里走。 “中国单是出了你们这群人,也要在这场圣战中输一半!” 周文英不知如何作答,心中打鼓,实真实被刺了下,难以宣言。因为心虚,更加胆战心惊。 “你在这里等我。” 藤田智也进了自己的房间,更衣,一身戎装即刻上身,系上军刀,军靴雪亮。 他出门,与周文英一起进了停在宿舍楼前等候的黑色三菱小汽车。 他端正坐在后座,闭目,思考,蹙眉。 他是去履行他的公务。 小汽车一路开去杨浦的一幢联体石库门前。 藤田智也下了车,熟门熟路直趋着二楼一间厢房走去,到了最里边的一间,深深吸一口气,推门进去。 这间厢房就是当日关押归云和向抒磊的那间,没有什么大变动,天窗依旧封得死死的。只是一边加上了镣铐和刑具,另一边加上了审讯桌椅,所以坐在审讯桌椅后的人多了裁断生死的权力。 厢房里的人不多,分了尊卑坐立。长谷川坐在审讯桌椅后,方进山和两名帮派手下站立两旁。 藤田智也只走向双手被缚,双脚被上了镣铐,被迫坐在审讯桌椅对面椅子上的不得动弹的人。 他恭敬地鞠了一躬:“老师,我们请您来配合我们的公务,多有得罪!” 受了他礼的是卓汉书。 他朝藤田智也冷冷“哼”了一声:“你们平白无故将我与内人绑了来,哪里有这般让人配合的?” 长谷川“磔磔”怪笑,说:“我们日本人向来崇尚礼仪,卓夫人此刻正在客厅用点心,卓教授务须担忧。” 周文英适时加上一句:“卓公子还在报社上班,并未被我们所惊动!” 卓汉书听他提到卓阳,暗中咬了咬牙。 长谷川道:“藤田君,卓教授是你的授业恩师,还是你开这个口会好一些。” 藤田智也似乎是无可奈何地开了口:“老师,此次冒昧请您前来,还是希望能在《思故赋》的寻找上得到您的指点。” 卓汉书口气硬直,态度冷峻:“我早已说过无法给你们指点!” 长谷川又道:“卓教授的气概令我们佩服,天皇陛下素来尊重有气节的中国文人。正是为了实现大东亚的文化共存共荣,陛下才发了宏愿,希望在寿诞之日,将《思故赋》供奉在纪念鉴真大师的唐招提寺,以证德行。” 卓汉书冷道:“天皇乃你们日本之天皇,与我何干?”又摇头叹道,“日本天皇如果真要纪念鉴真大师,不是拿一张字帖去做一场法事,而是从中国退兵!鉴真大师一生多难,为中日两国文化传播鞠躬尽瘁,如此一场法事是否可慰大师的在天之灵?” 长谷川耐心耗尽,狞笑:“卓教授当真没有见过《思故赋》?” 卓汉书凛然不惧,直视他:“不曾!” 长谷川冷笑三声,方进山向周文英使了眼色,周文英便出了门,再进来的时候,身后跟着两位着短打的手下,中间押着一个“血人”。 那人头发散乱,衣衫破碎,由头到脚,自上而下,不知伤在哪里,又伤了几处,只没有一处不染着血,流着血,一路被人架着拖来,地上留下两道重重的血痕,看得人怵目惊心。 他们将“血人”直押到卓汉书面前。 那“血人”朝卓汉书艰难地抬起头,见到眼前的卓汉书,满眼的惊惶。 卓汉书也大惊失色,颤声唤:“子度!” 被折磨得有气无力的万老板见此情形,拼了全身力嘶叫:“我早说过《思故赋》不在卓老师处,此贴在我‘万字斋’出售,给了浙江一巨富,他们已举家迁去了国外避战祸。有账本为证,要找你们去欧洲找!” 卓汉书听得暗惊,只刹那,见万老板糊了满面血中,竭尽全力别有深意地和他交换了一下眼神。他便明了。 长谷川道:“藤田君,你再劝劝你的老师吧!” 藤田智也单手扶军刀,站在卓汉书一边,恳切地唤了一声:“老师——” 卓汉书怒目看向藤田智也,恨声道:“子度也是我的学生,可算是你师兄,你竟然如此丧心病狂,毫无同门道义!” 他说完,望住眼前的昔日学生。 昔日师生,如今生死场上的对手。 他曾手把手教他书法,可他的手如今握在军刀之上,不再握毛笔。 在这样一间小小厢房内,卓汉书怒恨交加,目光炯炯,几乎可逼视住在场的所有人。 藤田握住军刀的手紧了紧,额际青筋浮凸,唇抿得更紧。 他低头,又道:“老师,万分对不住!” 卓汉书听他一声一声唤的还是“老师”,回忆往事种种,满目蕴了泪。 “当年,在东京大学,你问我日本武士道精神‘效忠君主、崇尚武勇、重名轻死、杀身成仁’是否能和儒家‘仁、义、礼、智、信、恕、忠、孝’相提并论。我早便与你说过,仁之为大,修身自律,齐家治国。武士道精神却以一字‘忠’遮盖了很多东西。学生,你到底懂了没有?” 藤田智也又步向卓汉书面前,深深鞠躬:“老师,我学问做得浅,许多道理都没有懂!但是,老师,在日本重修唐招提寺是天皇陛下施仁政的举措。学生万分渴盼中日两国能和平共处。老师,请您成全!” 卓汉书心灰意冷:“只需成全,便得生路?” “老师的模仿能力无人可比,且您是见过《思故赋》的,我相信老师可以造出一张一模一样的字帖。” “老师——”血人一般的万老板摇了摇头,当下被重重扔在地上。他蜷住身子,已然气若游丝,“老师——不——可!” 卓汉书心痛难抑,闭目。 毫无征兆,毫无准备,被堵在绝境。 他在这极短促的时刻想到过那一线的生机,但举目四望,这间小小厢房内并不光明。吊在房顶上的小煤气灯失措地摇晃,灯影乱闪,最后都照在地上万老板身上的半滩鲜血。 卓汉书瞠了目:“好吧!拿纸笔来!” 藤田智也有些惊喜:“老师,这样最好。您写完了我马上派车送您和师母回家。” 卓汉书对藤田智也威严道:“你且站在我边上好好看我写,我可教你的不多了,有一次算一次!” 长谷川笑道:“藤田君,毕竟还是你和卓教授师徒情深。” 藤田智也面色惨白,他只觉得房顶上的灯晃得他的头轰轰地痛,说不出的痛,让他并没有任何欣喜。他只看见卓汉书须眉半白的面,在这间陋室里,越来越安详,又沉沉闭上目去,竟是置身事外的情态。 长谷川早命人准备了毛笔砚台笔洗宣纸,一应俱全地摆上桌台。 卓汉书被松了绑,昂然地站起来,走到桌前。 藤田智也亲自为卓汉书磨墨。只是见摆上来的毛笔放齐了小楷中楷大楷,不禁道:“怎么把大楷也摆上来?” 就要动手撤下,被卓汉书用手一挡。见他威严的脸上微微露笑:“你不懂的还很多呢!” 他便恭敬地继续磨墨。 卓汉书抚住右手,只道:“一把老骨头了,还能有什么用?”又看住藤田智也替他磨墨,叹,“想当年,我孤身在东京讲学,你和你父亲经常来我宿舍小坐。不过几杯清酒之后,喝个薄醺微醉,再狂书一通,当真痛快!” 长谷川道:“卓教授如此配合,一壶酒又有何难?”扬手叫人送酒。 是中国的上等女儿红。 卓汉书接过日本人递来的酒杯,一饮而尽。 “中国人还是要喝中国酒的好!” 摔了酒杯,酒杯撞击到地面上,粉身碎骨。 墨已浓,晃白灯光照射下,映衬着洁白的宣纸。 如此黑白分明。 他提了毛笔,仍是大楷。 藤田智也仍微讶,但毕竟不知《思故赋》的全貌,也只能由着卓汉书下笔蘸墨。 浓浓的墨汁浸染了毛笔,卓汉书提起毛笔,在白色的宣纸上下了第一笔。 只这一笔,藤田智也就知道错了。 卓汉书绝对不是在写什么字帖,他一笔下去是狂草的写法,根本不是正楷字帖。 但是他的眼心醉神迷地望着如游龙般的毛笔在洁白的宣纸上快速游走,优美的线条,铿锵的字架,是高山连绵,是江河滔滔,是烈日东升,是星辰西坠。 一呼而就,美轮美奂。 卓汉书也沉迷了,他低着头,用尽全身的力。苍白的眉发,每一寸都染着闪亮的光耀。 收笔之后,所有人都屏住呼吸,从来没有见过如此优美的书法演绎,虽然人人都知道了他写的根本就不是什么字帖。 最后的笔画是一点,卓汉书用了毕生的力,写了最后一个饱满的点。 是终点,也是惊叹! 他右手愤然扔去毛笔,左手拔出藤田智也腰际的军刀。 手起刀落,鲜血如雪,遍洒大地! 也洒在洁白的宣纸上。 人人猝不及防。 卓汉书砍下的是自己的右臂。 他的须眉也染上了自己的鲜血,眦目欲裂,摇摇欲坠。左手紧紧握住军刀,他的鲜血染在军刀金黄的刀带上。 刀尖正指着宣纸,他喝令藤田智也:“你念给他们听,这幅狂草写的是什么!” 藤田智也惊骇无比。 这一刻天崩地裂一般,四处弥漫鲜血,而他的额头汗出如浆。 断了一臂的卓汉书在他们面前,威风凛凛,高高在上,俯睨众生。 他不得不依着卓汉书的命令,再看向宣纸。 一个字一个字看下来,愧痛啃噬心肺,真正掏空魂灵。 此情此景之下,厢房内的人都静默,都呆若木鸡,就算嗜杀如命的长谷川也是如此。 人人都在等他念这幅字。 而他,终于念了。 “无——愧——书——汉——魂!” “哈哈哈哈!”卓汉书泄了全身摒住的气,无力地沿着墙角坐下,“‘无愧书汉魂’,我卓汉书一生也总算有一部巅峰之作,此生足矣!此生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