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经理已经把归云推开,只急得她眉眼都要上火,眼睁睁看归凤被袁经理和那斯文先生推搡着上车。归凤并非情愿,又非得已,万般无从选择下的莫可奈何。 袁经理小声对着归凤咬耳朵:“只是应付而已,对你好对大家都好,太多事情你自己也要掂量着办,难不成靠别人保你一辈子?” 归凤一看被袁经理推到一旁的归云满脸担心和心痛,也不忍心。想怎么也是逃不过的,只好一跺脚,进了那车。暗自下决心,小手提包放着一把镊眉毛的小镊子,还算是个锋利的物件,如若姓方的用强,她便可当下取出这个小镊子。 想到这层,她忽然坦然了,朝归云摆摆手,要她放心。 可归云怎么放得了心,见归凤去了,心都提到嗓子眼上去。 日后,隔三岔五,方进山会约一下归凤。 归凤回来告诉他们,方进山却是带了她去给张府唱堂会,张啸林的老娘十分欢喜归凤的表演。这一次,方进山是仗着自己在归凤面前的势力,把归凤带去表功的。一时半会倒也真没出大阵仗出来。 归云想了想,对归凤说:“看来张老太太很欢喜你,只要她一日还爱听你的戏,你便还有回绝方进山的筹码!” 归凤也想到了这层,但总归惊魂未定,说:“我真觉得好累!这世道怎样还肯放过我?” 归云捧着唱词本,百般思索的,也是归凤这个问题。 一会便轮到了她,就上去唱了,面前审节目的是莫主编和那位带她填表格的秦编辑。 “杜小姐,你的节目很好,可有公演过?”莫主编等她唱完后,和蔼地笑着问她。 “没有。”归云答。 莫主编说:“真的很好,没有想到文雅的越剧能唱出这样的剧目来!” 归云微笑:“我希望孤军战士们能喜欢。” “一定会的。”莫主编向她保证。 秦编辑也道:“小姑娘是唱的很好的,很有实力,卓阳说的对,的确凭了实力说话。”边说边对归云善意地意味深长地笑,归云的脸微微有些烫,倒一下接不住口来。 出了报社的大门,天已经微黑。 “杜小姐!”身后有人叫她。 是推着自行车一路小跑过来的卓阳。 她询问地看向他。 “耽误了那么久,你饿了吧?”他问她。 归云还是看他,心中拿捏不准怎么答才好,只觉得他这样问比当初安德烈直截了当请她看电影还要难以应付。 或者,她自己压根就不想去拒绝下文。 路灯下,卓阳一直保持着微笑,嘴角扬起很好看的弧度。那种熟悉感又涌上归云的心头,似在哪里见过。 他见她没有回答,也不要等她的回答了,把车子推的再向前一点,说:“可否有幸请你吃上海最好吃的柴板馄饨?”身子侧着,已经等她坐上他的自行车了。虽是笑着的,但似乎并不准备接受拒绝。 “嗯——”归云只小小犹豫了一下,随即便大大方方说一声,“好!” 很好奇他口里“上海最好吃的柴板小馄饨”,眼前的他,和其他涌上心头的小心思让她不想拒绝。 卓阳再把自行车斜了一下,示意她坐上来。 第三次坐这车,已经熟悉了坐在那窄小后座架上的感觉,轻轻一跃,就能坐得很熟稔。 他把车骑得飞快,从四马路绕到西藏路又沿着爱多亚路拐进了靠近霞飞路的一条小弄堂里。 弄堂的一端有间热气腾腾的路边摊,摆齐担子锅碗,还有两只小桌子并几条椅子放在一边,三五个客人正躬身坐在小椅子上吃东西,一边和摊主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老远,就闻到一股温馨的米面香来。 “老范,两碗小馄饨。”卓阳把车缓下来,对着铺子叫。 那放着锅烧着火的煤炉后的一个中年男人看到卓阳,眉开眼笑:“小卓先生,你今朝有空来啦!” 归云从卓阳的自行车上跳下来,说:“真的好香!” “馄饨更好吃!”卓阳边说边停好车子,带着归云拣一张没人坐的桌子坐下来。 归云打量这小摊,简陋的,但是锅碗瓢盆并煤炉,应有具有。摊主就是卓阳口中叫的“老范”,脚下摆着两只大面盆,一个放干净的碗勺筷子,一个放客人用过的碗勺筷子,显然是脏餐具要远多于干净的餐具,可见生意之好让摊主也无暇及时洗碗。 “老范的柴板小馄饨是上海滩上最好吃的。”卓阳自动自发从老范身边的面盆中拿出两只干净的大碗和调羹来。 老范只管一个人忙着开锅下馄饨,一面说:“这可是你小卓先生赐的。”用手里的筷子指了指支在煤炉旁边的一块硬纸板做成的小牌子,上面写: “吃不吃在于你,好不好在于我!” 归云看一眼,那字迹实在太熟悉了,她千模万仿的笔迹,闭上眼睛也能写出来,便朝卓阳看看。卓阳已经站在老范身边,把碗摆在他手边的木板上,等着馄饨开锅了,见归云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就朝她笑笑:“小小广告,玩一下噱头,不过老范的一手馄饨下得出神入化,不吃会后悔死!” 老范撩开一边的另一只锅子,用大汤勺盛出汤来,倒入碗中,再从馄饨锅中用筛勺撩出馄饨来,小心地扣入碗里:“人家都说这块牌子太狂了,好像仗着手头绝活,无所谓别人来不来吃!不过很多人倒是为了看我好不好,就偏偏来吃了。他们都不知道狂的可是你小卓先生,可不是我老范爷叔我啊!” 说着,把碗递给卓阳,笑眯眯地再道:“不是我倚老卖老说你小卓先生,不带女朋友去红房子吃牛排,跑来这里吃小馄饨。这种坍台面的事情也就你做的出来!” 归云低着头暗忖,如果他说带她去红房子吃牛排,她怕是会忙不迭赶紧拒绝了。正因为他说带她吃小馄饨,她才没有拒绝。 他好像能把住她的心思一般,发出要求,一概无法拒绝。 老范做惯小生意,能说会道又不认生,熟人似地继续对归云说:“小卓先生人交关好,书香门弟里出来的好人才,窝里乡底子厚,就是不会做人家,谈朋友都谈得傻头傻脑的!” 归云早被老范那一声“女朋友”给说得骚住了,再听到老范说到卓阳家境问题,更是局促不安,这下是真真正正无辞以对。 卓阳把馄饨端到归云面前,对老范说:“老范,你真是饭泡粥!” 简单一句话,竟然并没有否认老范的误解。 归云的脸是彻底“刷”地一下红了,好在有夜色遮掩,并没有其他人看见。她直觉是要澄清陌生人的误解的,又觉得说出来很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说与不说,都尴尬,尤其是在卓阳并没有一口否认的前提下。 她只好唯唯低头喝馄饨汤,滚烫的,但极鲜美。用嘴轻轻吹开,小口小口喝,装作专心致志,心无旁骛的样子。 卓阳凝神看了会她。 她低着头,热气缭绕在她的脸际。努力吃馄饨,因为馄饨鲜香好吃,也因为吃着馄饨就不用再说话了。 可卓阳又开口说话了,他从身边的口袋中拿出一本簿子来:“我想你用的到的。”把簿子推到她面前来。 她放下手里的调羹,手指搓捏了一下,去了油污,再去翻这本子。 第一页的第一行,好好的四个大字——“十八相送”,是他的笔迹,下面一行行是她熟悉的越剧唱词。 再翻一页,是“葬花词”,再往后翻,有“盘夫索夫”、有“追鱼”,到了最后一页,是“穆桂英挂帅”。全是他的笔迹,用心一个字一个字写下来的,笔划分外有力而漂亮。 可以当字帖用了。 归云的心隐隐一动。 卓阳把东西拿出来之后,反倒变成他有些局促了。 那日看到秦编辑手里她的报名表,她的字迹完全是模仿他的字迹来的,一眼就可以看得出来,字帖自然就是他留给她的那张给高连长写的遗书。不过一个冬天的时间,她就把她原本稚弱的字练的有些神似他的字了,不知花了多少功夫。 路过开明书店的时候,他看到有新出的《越剧小戏考》,便买了一本回来,按他听过的她唱过的戏手抄了一本。 开篇是《葬花词》,很流畅就抄了上去,似曾相识的戏曲,他说不上来的似曾相识,他想他听过她唱薛宝钗,怎么会抄了一首林黛玉的词上去?但也不多思索了。 最末一篇是《穆桂英挂帅》,在《越剧小戏考》里还没有录入,他是凭他听过的她的唱词来默写出来,也能写得十分精准。 这个时候送给她,倒不知道该用什么借口来说,只说一句“我想你用的到的”。怎么用的到?让她再继续模仿他的字及至练得更好?是不是有变相教育的倾向? 真是稍显唐突。 卓阳送出手说出口后方突然有了小小后悔。 谁知道归云一页页翻好之后,把簿子合上,双手拿了下来,说:“谢谢你,卓先生。” 她颊上的红晕没有退,但是态度坦然可爱,并第一次称呼他为“卓先生”。卓阳心中立刻责怪自己的不坦然来,向来自诩光明坦荡,但此时真比不得她的风度。 便也释然一笑:“你老谢我,太过客气啦!” 归云用手撑下脸,想了一下,说:“那么下回我也请你吃柴板馄饨还礼好了。细想想我欠你好多东西,还有老大房的鱼头。” 卓阳认真看她,忍不住说:“那个你已经用吐司面包还了。” 归云“哦”了一下,用调羹划着汤面,道:“这也算!” 卓阳终于笑了出来:“你可千万别和我算那么清好不好?交朋友那么讲究干什么?” 他望着归云笑,让她细细咀嚼这句话。“交朋友那么讲究干什么”说得洒脱慷慨,倒把先前的一些小尴小尬都扫空了。 大而化之不拘小节,让归云觉得很舒服,他总有本事让她觉得很舒服。 馄饨也很好吃,两人都埋头苦吃,间中又来了不少客人,老范忙着招呼,也就没空和卓阳多寒暄了。 两人吃完之后,卓阳起身收了碗勺,很熟稔地走到老范身后,那里有一只公共水龙头,他开了水龙头就洗碗。 老范赶紧叫:“小卓先生,你又瞎客气了,还帮我洗碗干什么?” 卓阳回头笑:“是老客人才不跟你客气,你现在生意好,一个人碗都来不及洗。阿姨的身体好点了没?” 老范边给新来的客人盛馄饨,边说:“老太婆腿上的子弹取出来以后,精神好多了,医生说复健治疗还要等一阵。” 归云也过来,干脆把老范身边收着脏碗脏勺的面盆端到水龙头下面,朝卓阳一笑,两人合力一起洗起碗来。 “哦么,你看看你们,怎么帮我做起这些事情来了?怎么好让你女朋友动手?”老范看不过去,跑过来要抢那只面盆。 卓阳用手挡住:“我知道你一定又不肯收我的钱,我只好帮你义务劳动了!” 老范用手指指卓阳:“你呀你呀!小卓先生叫我怎么说你好——” 似还想再说什么,被卓阳一口打断:“不知道怎么说就不要说了,那里客人等着你招呼!” 那边有客人叫老范再加碗馄饨,老范只得应声过去,但还一个劲嘀咕:“我哪能挣得过你这位小卓先生?” 卓阳蹲下来和归云一起洗碗,说:“别人叫他‘老烦’,因为话多。可他说不过我!” 归云本就是活泼人,看两人谦让推搡,便也调皮起来:“他叫你小卓先生,小卓小卓,不就是‘小作’?‘老烦’和‘小作’,难分伯仲!” 卓阳摇摇头:“看来我说不过你!” 两人都笑,通力把一面盆的餐具给洗刷干净。 他的手和她的手都浸在水里,五六月的水,微冰。 她的动作熟练,他的动作生疏。 她想,他原来是不太会做家务的,却抢着要洗碗。 他想,原来她摆云手,摆兰花指很好看的手做起家务来这么麻利。 他们都只盯着水下的对方的手。 她看到他右手卷起的袖子上有个微小的洞,圆的很齐整,似是被烟头烧出来的。 他抽烟?归云小小蹙了下眉。 可蹲在她面前的他,身上淡淡的气息中并没有烟味。 他抽烟不抽烟又和她有何相关? 归云心底笑自己的多管闲事。 一扬手,甩去碗中的水滴。 最后,她说:“你不是‘小作’,你是很有正义感又有责任感的新青年!” 他向她立正,颔首,微笑:“我当它是听过的最真诚的夸奖。” 问斜阳?蝶萎花间 归云在那天回家后,就把卓阳送给她的手抄唱词本放进一只木头匣子里面,很珍重地把钢笔压在上面。木头匣子里面的东西越来越多,几乎都是和卓阳有关的东西,被她这样珍而重之地藏好。 在她有空练字的时候就拿出来,认真仔细地照着那本手抄唱词本在旧报纸上练习写字。 这天刚临摹完《追鱼》,就听见庆姑唤她,急忙把唱词本和笔纸放进匣子里,整理妥当,应了一声跑到庆姑的房间里去。 房间里只有庆姑一个人,小蝶娘应该是照顾展风房里的陆明去了。 “展风又好多天不着家,你可知道他最近忙了什么事情?”庆姑问她。 归云忙安庆姑的心:“王老板又开了间工厂,调展风和徐五福管那边的仓库,最近在搬机器设备,或许因此就比较忙吧!” 庆姑半信半疑:“王老板的生意做得越来越大了,听楼下何老师说报纸都在说他最近卖‘孤军’战士生产的毛巾这些东西,很得人心啊!” 归云道:“是的,王老板很会做生意。” 庆姑拍拍胸口,笑了:“那我也安心,展风跟着他会有出息的。只是——”她略迟疑地瞅了归云几眼,见归云一脸体贴地看着她,也就直说,“我原本指望展风和你能快些成亲,但这孩子犟,那样对你。后来我想以归凤温柔性子或可栓住他,后来再和他讲,他就恼,我都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归云安抚庆姑:“娘,你多心了。展风现在忙着工作,也许还没有心思定下来。” 庆姑拉归云坐到自己身边来:“展风他爹一直说你是个玲珑人,能管住展风。可咱们展风自己却不惜福,对不住你啊!” “娘,你不要这样说,只要大家平安就好。”归云心中叹气,如今只希望真能如此就好了。 她何尝不知展风到底在忙什么。 展风在决定进王老板的工厂自卫队当天就和归云说:“这一决定我也斟酌再三,妈那边虽说是经不得担惊受怕,但我爹那仇,定是要向日本人讨回来的!且我这堂堂一男儿在家国飘摇的时刻,必须要做些什么!不然太憋屈了!” 自小到大,展风都习惯和她都有商有量。因为他知道她向来都能体贴他,也一贯支持他,还会给他建议。尤其在冒险参加各类抗战的活动时候,他只是一个新手,毕竟心里还没有多少底气,因而就更需要支持了。这个家里,能给他这支持的也就只有归云。 “你要千万千万小心,家里的一切自然有我在,我会顾好一切!”归云要解他后顾之忧的时候就这样说。 展风每次听都会感动,这次也不例外:“归云,我发觉欠你好多!” 归云只说:“杜家给我一个家,照顾好我的家本来就是我的责任。” “归云,我知道你并不在意那事情。但凡如果有一天有可心的人来娶走你,我要风风光光给你打造一套嫁妆!”展风又保证,他保证又保证,最后想,他给归云的保证也许只有这个是可以实现的。 “没影子的事情呢!”归云掩嘴笑,“不过这个诺言我记下来,到时候收利息。”再问展风,“娘一直念叨你的婚事,你可愿意娶归凤?” 展风脸上现出无奈的神色:“娘总是一厢情愿,也不管是否会伤别人的心。” 归云也明白他的意思,只好说:“归凤自小就待你好。虽然上一次你是讲清楚的,但是可不能无休止拖下去耽误了她。” 展风尚还有烦恼,道:“那是一定的,只是她打小就是个闷葫芦。我顶怕和她谈心,捉不准怎么和她说,又怕她会不高兴。” “我们大家一直都说归凤是个没主意的人,但我总觉得她是认死理的人。现在那个方进山又出现了,真不知道归凤会怎样!”归云担忧地说。 展风冷冷“哼”了一声:“那个方进山现在跟着张啸林给日本人办事了!”又道,“我最近听说方进山和‘大上海’舞厅几个舞女鬼混,还来缠着归凤无非是为了孝敬张啸林的老娘。” 归云却又想到先前展风提过的话:“或许不唱戏会太平些。”可又担心,“要归凤不唱戏好比要她命,我也不知怎么筹算!” 相对烦忧,长大方知当家难,以往杜班主在世的时候,哪里让他们烦恼过这些前因后果? 归云和展风心都悬如走钢丝,知道一切需靠自己了,终还是会心慌,又不能表露出来,装作坚强地去安慰对方。 在庆姑面前,归云自然是隐了展风的话没有如实交代,只再劝慰了几句便退了出来。 迎面正碰上从展风的房里走出来的小蝶娘,她朝归云笑笑,嘴角都是苦纹,霜白的头发没有梳整齐,有些散乱。 这个失去丈夫又失去女儿的妇人,几个月间老了十多岁。本才四十来岁,现在看上去倒是六十朝上了。 小时候听杜班主说戏本,说伍子胥过昭关一夜白头,归云总觉得是夸张,哪会有人一夜之间把头发都急白了。现在看到小蝶娘的惨状,她才相信戏本上的故事是真的。 人生如戏,戏如人生。 真希望一切都是折子戏,能快些从悲惨的背景中摆脱出来。 归凤这天并没有被方进山又“请”去张府,早早回了家,和归云一起做饭。 归云也没有去报社排练,近些天听报社的编辑记者说租界工部局对这次上海各界积极准备给孤军的会演发出微词,因怕又被日本人威胁,只好来威胁那些积极的上海各界人士。 由莫主编带头的报业人士多次和工部局的相关负责人磋商,好多天了都无甚结果。甚至有传言说日军司令部都注意到这个事情,把工部局的美国头头“请”过去喝了几个小时的下午茶。 不少名演员名歌星名角儿闻风都渐次退出了这个演出。 但归云没有退。 某次在报社排练间隙,她看到卓阳抱着一叠裁剪得比一般报纸要小一半尺寸的报纸上楼梯,一不小心掉下来一张。她帮忙给捡起来。 这份小报纸叫《号角》。 “是出的新报纸?”她问卓阳。 卓阳说:“是。” “难怪没有看到外面有卖!”归云拿起那份很贴手的小报纸看。 卓阳说:“《新闻报》要停刊了。” “呀!”归云惊呼,“为什么?” “前方将士在上海苦战三个月,《新闻报》又多支撑了六个月。工部局要我们把演出改为联欢名义,并以停刊《新闻报》作为交换条件。”卓阳扬扬下巴,指了指归云手中的报纸,“不过没关系,我们还有《号角》。” 归云再看《号角》上的文字。 报纸的报头下就是创刊词: “我们没有和内地脱离,上海也不会是孤岛,我们要时刻把握住自己的灵魂,记住我们所处的地位!”归云念了出来。 卓阳眨眨眼睛,笑道:“百折不挠,坚韧不屈。” “我也想这样!”归云钦佩又向往,“把握住自己的灵魂。” 卓阳深邃的眼望住她,和煦地笑,说:“你一直是一个很勇敢的女孩!” “归云,你可知道展风到底在忙什么?”归凤一句话打散归云的遐思。 归云回了回神。 今天归凤一回来就一直冷着一张脸,默默坐在一边埋头摘拣蔬菜,并不开腔。这让她有些不得要领,又因想着己的心事,也就没和归凤多说话。此刻归凤开了口,她便走到归凤对面,拖了一张木头小凳子过来坐来帮她一起摘拣蔬菜。 归凤一把抓住归云的手,口气严肃地再问:“展风是不是又去帮王老板做什么危险的事了?你可不准瞒我!” 她目光灼灼,几乎是逼视着归云,又一下唬住归云,心底摸不准归凤到底是知道还是不知道展风的事情。 她犹豫了一下,归凤已经继续道:“你们为什么不好好安分地过日子?为什么一定要做那些危险的事?” “归凤!”归云叫。 归凤微板着脸,不容归云多做劝解,语速又急又快道:“我已经很努力去唱戏了,想让这个家太太平平,我们还是像以前安心唱戏不好吗?你又要给孤军演出,展风又不知道给王老板干什么勾当!你们以为瞒得了娘,可也瞒得了我吗?” 归云听归凤一下道破自己和展风最近忙的事情,明白她已经察觉一切,也觉得不好再隐瞒,便坦白:“归凤,我们只是担心你们会担心!” “班主已经不在了,我们家再也经不起折腾!我只求求你们,不要再去涉险好不好?我们还像以前安稳过好自己的日子好不好?我们好好唱戏,再供展风去念大学也好,让展风做班主也好,只求他不要再去跟着王老板干那些会送命的活儿!” 归凤紧紧抓住归云的手,微长的指甲抓得她的手有些生疼。 归云只得说:“归凤,你别担心,我们会注意安全。” 归凤摔开她的手,冷冷“哼”了一下:“你们打小都是一鼻孔出气,你只知道帮着展风欺上瞒下做那些事情。我知道他对你亲,事事都要和你商量。你不能恃着这些把他一步一步往火坑里推!” 归云瞪住眼睛,心中微堵,不是没有埋怨的意味,叫一声:“归凤!”声音略大了一些,瞬即觉得自己有些过头,又压小声音说,“你怎么能这样看我?展风有他的打算他的志向,他已经不是戏班子里不问天下事的大少爷了!你懂不懂?” 归凤只摇头:“我不懂,我当然不懂!我没有你和展风那么爱钻研学问,学来那些什么大道理!我只知道小道理,我只要我的亲人都平安。我——”说得一时语塞,眼圈一红。 归云见她这般,心中万分不忍,愧疚涌上心头,搂住她的肩头,直说:“我不好,我不好。你别这个样子!” 归凤拿出口袋中的手绢拭泪:“世道这样艰难,但是我们总能捱过去的。捱一阵,日本人便走了,我们又可以好好过日子了。你们怎么就不去想想这个道理呢?要报国要打仗有千千万万的人,我们就不能好好过日子吗?” 归云拿过归凤手里的手绢,替她拭泪,再安抚她:“我也想家里平平安安的,我们都努力会让这个家保全。我怎么不懂这个道理?” “你怎么懂我的苦?现在前有狼后有虎,方进山那里拖得一日算一日,戏班子里,袁经理已经暗暗为筱秋月那几个接了堂会,她们也都冒出了尖。”归凤一边抽泣一边说。 “傻姐姐,筱秋月她们如果红了,不是也是庆禧班的进益?会有更多戏客来看我们的戏了。”归云安慰。 谁知归凤跺了一下脚,道:“她们原本就不服咱们的管,现在更是一昧和袁经理一鼻孔出气,如果这个时候我头肩的位子保不住还怎么好?” 归云一下愣住,细细想半刻,喃喃:“我倒没想到!” 归凤又冷笑下:“你整天心心念念看报纸,想着打日本人,怎么想的到我们的燃眉之急?以前大家都说你稳重又聪明,大事小事定的下来,可已经是眼前的事情了,你这个聪明人怎么看不出来?” 归凤这一连串的话,让归云有些晕眩,这些天的思绪浮沉,真真让她忽略了某些问题。神思一定,便有了计较:“归凤,我们和袁经理签的是合同,且不论谁会红,每月也就那些薪水。这点保障有,我们也好再安心些!” 她自以为这样一说可以安抚住归凤,却不想归凤脸上怨气不消,咬咬嘴唇,负气低下头用力摘菜叶子,再用力丢到一边的淘篓里,淘篓里的菜叶被她丢得东倒西歪。 归云见她这模样,摸不准她的心思,暗忖或许因为方进山的事情。 这事情她觉得顶棘手,是笼罩在杜家上头的一大片阴影,一时半会真想不出什么有效的对策。 其实她也考虑过是否举家再迁往江苏或者浙江去,但是现在全国战火蔓延,四处都不安全,一出上海又是一顿颠沛流离,不知前路去何方。不说积蓄不够,庆姑已经明摆着说过杜班主的魂在这里,她是死也是要留下来的。 想着,归云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心中对方进山的事情千思百虑起来。 两人面对面坐着摘拣菜叶,一时灶披间里又恢复安静。 门突然被大力推开。 “归云归凤!” 归云归凤听见有人唤自己,都抬起头来。 站在门口的是展风。 他神情奇特,带着七分悲愤和三分欢喜:“我找到小蝶了!” 说完一侧身,身后,是一条孤零零的瘦骨嶙峋的影子。 说是影子,是因为那人陷在门边阴暗的光线下,看不清楚面孔和衣衫。只觉得那条影子似随时会倒下一般,倚靠在门边,找着可以支撑她的力量。 展风把她扶了进来。 归云和归凤先是看到一双黑色的破旧的木屐,一双脏黑的脚上有乌青有血块。往上,是一件皱巴巴的日本人穿的和服,不知道是黄色的还是白色的,颜色已经腻在一块,看不出原来的面貌。只是和服外还披了一件挺刮的黑色的中山装,穿的人似乎还是觉得冷,用瘦骨骨的手紧紧抓住中山装的衣襟遮掩自己的身体。 再往上,是一头蓬乱的发,干枯地垂在肩膀上,发尾胡乱扎着红色的蝴蝶结。那红是脏腻的暗红,那蝴蝶结是杂乱的,并不飞舞的,委垂下来的。 最后,便是埋在一头乱发下的那张小脸。 脸颊瘦削得凹了下去,凌乱的刘海下的那两只原本灵活的大眼睛泛着血丝,呆板板的,似不愿意再动。但看到归云和归凤刹那,眼波转了一下。 干涩的失去红润光泽的嘴唇微微颤抖。 “师姐!” 是嘶哑的一声呼唤。 原本那黄鹂一般的声音可以唱紫鹃,唱吟心的,此时只能如此软弱无助地叫这么一声。 归云的泪比自己预料得更快地流了下来。 归凤微张了嘴,又咬住下唇,似还不能接受地看着这样一个憔悴脱形的小蝶出现在自己面前。 “师姐——”小蝶嘶哑的声音嘶吼出来。 她扑到了归云的怀里。 归云紧紧抱住她,抚着她凌乱的头发,不住叫:“小蝶,回家了!你回家了!什么都不用怕了!” 小蝶只嘶哑地不住叫:“师姐,我天天想回家,夜夜想回家!我想回家呀!” 可归云发现,自己胸前的衣服上没有一滴泪。 她转头看着又用手绢拭泪的归凤。 小蝶,已经流不出眼泪了。 她只能抚着小蝶的身子,抚到那件中山装的袖子上,那里有一个微小的洞。在一片完整的衣料中,摸到不完整的缺口。 石库门里的杜家,又是一夜的无眠。 还是一夜的泪水来点缀这也无眠的夜晚。 展风、归云、归凤都坐在客堂间里,听着小蝶娘撕心裂肺的哭泣,还有庆姑不住劝慰的声音。 “我们去了东宝兴路那间石库门,在里面有十八个中国女孩,在打仗的时候被一对日本夫妇趁乱骗到那里扣了起来,他们逼这些女孩子接待日本军人。”展风咬着牙说着经过,“这是一家日本人开的慰安所。” “小蝶以后怎么办呢?”归凤擦着眼泪。 归云脸上的泪痕也没有干,她看着展风,说:“小蝶的身子很弱,明日是否要送到医院去?” 展风道:“其他女孩都已经直接送到医院,小蝶一听说她娘和陆明都在我们家,无论如何都要先回来。明天我们再送她们去妇女救护组织开的诊所做专门治疗。” 归云捂住嘴,站起来,压下哽咽:“我去烧水,给小蝶洗澡。”说着快步走开。 归凤哀泣:“原本陆明和小蝶好好一对美满姻缘,现今一个残,一个——”说不下去了,只能流泪。 展风咬着牙,攥紧拳头:“此仇此恨,教我怎么能忍得住这口气!” 厢房里的陆明忽然跌跌撞撞走了出来,对住展风说:“展风哥,我又要求你了,求你替我准备婚礼。我要娶小蝶——” 尚未说完,小蝶疯了似的跑出来,狠狠推了陆明一把,他失去一条臂膀,身体平衡极差,一下就跌倒在归凤脚边,归凤赶忙用力扶他起来。 “谁要你娶!谁要你娶!你都是独臂人了,怎么管得了我?”她一边跺脚一边叫,声音还是叫不出响声,神情却是凄厉的。 陆明挣扎地站好:“我是独臂了,可我还能照顾好我的老婆,我不会让我老婆再被人家欺负!” “我不要你娶,我不要你娶!”小蝶摇晃着身子,拼命叫。 小蝶娘也跑了出来,用力抓住小蝶,对陆明说:“陆明,今晚就先不要讲这些事情啊!她脑筋有点不清不楚,过一阵再说,过一阵再说!”一边说一边朝陆明鞠躬。 展风扶住陆明:“今晚不要说了,明天我们就把小蝶送到医院去。” 陆明沉痛地看着神情逐渐涣散的小蝶,心痛难以抑制,又叫一声:“小蝶!”见她还犹自不停摇头,只能住嘴。 归云走了过来,从小蝶娘手里揽过小蝶来,轻声轻语说:“小蝶来,师姐带你去洗澡,洗完澡早早睡觉!” 她忍着泪,不让声音颤抖。 小蝶顺从地让她扶着,半倒在她的怀里,跟着她下了楼梯。 小蝶再次有些清醒地醒过来的时候,身边笼着一大堆的玫瑰花,鼻子边却闻到栀子花的香味。她使劲儿嗅了嗅,甜甜的香,实在太怀念了。 唤一声:“师姐,今天花好香!” 有个不标准的说着中文的声音:“小姐,我只要这最后一朵玫瑰花。” 小蝶循声望过去。 安德烈带笑的蓝眼睛朝她眨了两下,把头上的绅士帽拿了下来,划到胸前,向病床上的她鞠了一下躬。 小蝶眯了眯眼睛,辨认了一下,说:“安德烈先生,最后一朵花送给你,师姐说你老来惠顾我们,我们要谢谢你!” 安德烈伸手拿过一朵玫瑰花来,说:“谢谢你的花!”扬了扬手中的玫瑰花,“我向别人请教过,那样的花叫一串红,所以我谢谢一串红小妹妹!当然,你要比一串红美丽很多!” 小蝶咧开嘴,甜甜笑出来。 安德烈把玫瑰花插在小蝶的鬓边:“这朵玫瑰还是送给你!” 小蝶噘噘嘴:“可你想给师姐送花吧!大家都说你们了!娘还问我了。” “我也给你送!”安德烈夸张地摆了一下手,“我还送来了栀子花,你们后来都没有卖给我栀子花。”他想开玩笑,所以说着话的时候想扯开更夸张的笑,却发现嘴角是僵硬的,无法自然地笑。 小蝶静静环顾了一下四周,对住安德烈的脸上渐渐隐去了笑容,轻声说:“谢谢你一下送那么多给我!” 安德烈望住她,她刚才脸上又恢复的瞬间的少女的天真一下全部消失了,整张脸是死灰般的苍白。 他很难过,他曾经在这张脸上看到过那么多种丰富而灿烂的表情。此刻,全数消失。 在小蝶又闭上眼睛睡去之后,他出了病房。 卓阳和归云并肩站着,都没有说话,都挨着窗口,眺望远处。 夕阳正西下,有微弱的阳光洒进来,染在他们的发际肩膀。 见他出来,归云回了神,说:“安德烈先生,谢谢您了!” 安德烈的神情萎顿:“我看到一个活泼的生命在凋谢!我却并不能多做什么!” 归云说:“您已经做了很多了。” 卓阳脸上平静无波,只是对安德烈说:“我们回报社吧!” 归云转向卓阳:“也谢谢你!” 卓阳凝神望住她。 她朝他淡淡一笑:“你的中山装我会洗干净送过去的。” 他看到,在斜阳下,她的脸,如此哀伤! 问斜阳?孤愤难书 归云从来没有好好看过上海的天空,但是雁飞曾经对她说过,上海的天空很美丽。那一年,她们还是孩子。 当归云拖着行头和一个包裹走到孤军营的营外的时候,她觉得手臂有点酸,脖子也累,用手扶着脖子扭了两下,仰起头的时候,满眼一片湛蓝的天空,愉悦了她的眼睛。她贪婪地看了好一阵,这比安德烈的眼睛还要清澈的上海的天空。 天空万里无云,一阵鸽哨声吹过,飞来一群“呜呜”的鸽子,洁白的羽毛,像一片白云拂过。 鸽子在一片蓝色里自由翱翔,鸽哨是指示,它们跟着指示,尽情地在蓝天下扑棱着翅膀。它们只有指示,没有禁锢,尽情向前,没有退后。 它们的翅膀下面,关着一群无法自由的战士。 归云看得晕眩,低下头来,一转身,看见一边弄堂一个斜倚的身影。 她第一次看到卓阳穿黑色以外的衣服。 他身上着一件和天空一样蓝的毛背心,松垮垮地罩在白色的衬衫外边,一手插在裤袋里,另一只手,夹着一支香烟。 他的头靠在墙壁上,她只能看到他的侧脸,看到他抬起手吸烟。淡青的烟雾掠过他额际的发丝,轻腾,模糊了她的视线,掩盖了他聊赖的脸色。 此刻,他是慵懒的,似乎是什么都不愿意想,一支烟就是他的一个静谧的世界。 她不喜欢抽烟的人,觉得那股味道呛鼻子。以前杜班主喜欢抽烟斗,她都会在他抽烟的时候躲得远远的。这个时候看到他在一条狭小的弄堂里寂寞地抽烟,又觉得似乎这支烟是他寂寞时候的寄托,当轻雾腾起,他的脸,也没有那么寂寥了。 她不想打扰他,想转一个身,自己先去报道的地方。 他已经看到她,暗暗掐灭烟头,走过来。 这次带了一身淡淡的烟草的气息。 他没有先开口,脸上的神色在慢慢回转,有些懊恼,也带些隐约的期盼的喜悦。 她先开口,并把身边的包裹递过去:“卓先生,这是你的衣服。” 他伸手接过来,并没有问出“你怎么知道是我的”之类的蠢话,只问:“小蝶小姐还好吗?” 她摇摇头,一丝微笑中有掩盖不住的愁绪。 “她说最后是你救了她!” 卓阳又想起那晚。 在自卫队放火之后,他趁乱进了那间石库门里,抢拍里间的照片。石库门朝西小天井里有一个亭子间,他推了一下门,门锁着,就大力用身子撞开了门。 一个少女半赤裸身子被五仰八叉绑在床上,在她身上起伏的制服尚未全部褪下的日本兵显然兴奋过度,没有意识到外面的情形,只被这突然闯进来的人吓得一下从少女身上抽离自己的身体,带出的液体洒在床上和地上。 卓阳的怒,在那个时刻升腾到顶点。他一拳挥到那个日本人的脸上,日本兵狠狠叫一声,也扑打上来。 男人会打架也许是天性,他也从义勇军的教练那里学过拳法,虽然比不上这个日本兵熟稔,但是还是能见招拆招,丝毫不退让更不逃避。 间中,他看到了那张仰着的绝望的面孔。遽然一惊,是和归云一起卖过玫瑰花的小蝶。 或许曾经见到过这个少女的美好,才被她此刻半人半鬼了无生气的脸给震怒。 他在混战中摸到日本兵的枪,并且开了枪。 当日本兵带着血,从他面前倒下的时刻,他能感到自己一脸凝固的冷漠。 没有快意,他第一次杀了人,却并不后悔。 在这之前,他连只鸡也没有杀过。父亲一直说“君子远庖厨”,他也一直受着法租界的英法绅士教育,他从不认为有朝一日他会杀人。 所以他不知道亲手杀人是这这样的,子弹穿破胸膛,撕裂肉体,涌出来的鲜血浓绸鲜红。 他不得不杀他,当他看到他如此蹂躏一个曾经那么美好的小女孩以后。 当血从尸体上凝固的时候,他才恍然想到,原来日本人的血和中国人的血是一样的红。 “我不让敌人欺凌我们的同胞!”卓阳冷然地说道,双目变得炯炯有力。 归云望着面前的他,坚定如战士。 他从什么时候开始,一身的和煦也带上了霸气? 还是她熟悉的他,但是又是陌生了,才那么几天功夫。 小蝶对归云说:“卓先生帮我杀了日本兵,他说,以后不会再有日本兵欺负我。” 她的心中却温软了,在得知他杀过人之后。 这双摄影师的手,白皙修长,不擅长做家务,却已经染了血,杀了人。 只有让她觉得心痛。 “小蝶说你会保护我们!”她对他说。 小蝶这样对她说:“我每天每天叫,没有人来救我,卓先生进来了,他是菩萨派来救我的。他会保护我们!” 卓阳的目光也放柔了,他声音沉着,疑似保证:“我会保护你们!” 归云对着他柔软地笑出来。 他一身的蓝色毛背心,也能愉悦她的眼。 归云知道自己的表演排在很后面,在军营外由报社临时租借作为化妆间的小石库门里,当她拿到节目单的时候才发觉自己的《穆桂英挂帅》是在压轴的位置上,不免是有些慌张的。 因为同台的人很多都来头不凡,只消看排场就知晓了。 那些在上海滩排得上位子得大明星,是带了保姆和化妆师傅一起来的,声势闹得很浩大。没有保姆和化妆师傅的小明星也携了一两个相好的圈内姐妹来撑场面。 虽然大家都知道这次的表演势必是要庄严的,都压低了声音,减少了走动,但是台面上的东西势必都不肯输。 这是上海滩的习惯,也是派头。这些人们都不惯掉派头。 唯独归云没有派头,因为她没有名利的压力,唱好了她会开心,唱差了她会伤心,一切的表演都只关乎她自己。不像旁人还要担心记者和各界的看法,反而多了些惴惴。 这份热血,出的也不完全是勇往直前。 可归云牙在给自己上妆的时候,手还是颤。因为她知道这个舞台上这次只有她一个人,没有归凤,也没有其他戏班子的师姐妹,她在舞台上便靠不得任何人。 但,是她自己义无反顾地站到这个舞台上。 虽然四周空旷,恰如孤军奋战。 一只手伸到她面前,拿过她手里的眉笔。 卓阳胸前复又挂上相机,明亮的镜头和明亮的眼又对着她。 “安下心,我相信你会唱好的!”他的口气是不容置疑的,手也不容置疑地抬起来,描她的眉。 她描了半天都没有描好的眉,在他的手里婉转婀娜,斜斜飞向鬓角,是穆桂英英姿飒爽的神采。 他站着她坐着,他做了她的化妆师,没有经她的同意,便一意孤行在她脸上绘下他要的神采。 她觉得他在变,说不出变在哪里。 睁开眼睛,看镜子里的自己的眉,才想起他似乎是学过画画的,在她脸上留下了上戏妆以来最漂亮的一对眉毛。 他很满意地同样看镜子里的她,手里还捏着眉笔,自己的浓眉一挑:“大家心目中的穆桂英!” 旁边有个女明星看到卓阳给归云画眉,歪过来,拉着卓阳的手,没轻没重道:“大摄影师,来给我也化一下妆,我这里请来的化妆师傅可气死了,眼影涂得我神采全无。” 卓阳还捏着归云的眉笔,对牢女明星说:“我可只会上戏剧舞台妆,如果画到你这张脸上,恐怕影响你唱进步歌曲的心情,浓妆艳抹的被记者拍去吃排头做头条可不好!” 他貌似说得万分诚恳,女明星听个十足十,信个十足十:“哎呀呀,还是你懂行。我倒没想到这层,幸亏提醒,我这就把浓妆擦了。” 归云听出他话中暗藏的戏谑,歪歪头盯着他看,他一低头,就看到她眼底暗藏的笑,嘴巴一咧,说:“善意提醒,可别歪曲我的意思!” 她存心调皮了:“善意提醒,恐吓恶劣。” 他把食指划到唇间,朝她眨眨眼睛,她也眨眨眼睛。 好想互知心意互相耍乐的童伴。 孤军营的大礼堂里搭的这个简陋的舞台,还是迤逦的。铺上红地毯,四周摆满粉红粉白的康乃馨,背景幕板也是红色的,没有演出标语。 这雷同艳色上海一般的布置是安营外人的心,是联欢的气氛。 孤军战士们入场却是井然有序,带头的将领英姿勃勃,器宇轩昂,他坐下,其他战士们才坐下。双手摆在膝盖上,都挺直着背脊,对住这满台的艳色。 报社安排了主持人,男的穿西服吊带西裤,女的穿粉红色短袖旗袍,用看似逗趣的话题依次引出节目来。 表演是载歌载舞的,还有时兴的话剧。归云上好妆以后也忍不住待在舞台后面看。 台上正表演一部话剧的一幕。 一个女子要离开她的家庭,要出走到自由的地方。 女演员很美丽,戴着金黄色的假发套,穿白色的洋装,描艳丽的妆,做坚定不移的表情。向英俊的虚伪的固执的丈夫抗辩。 归云第一次看话剧,觉得那样拿腔拿调的念台词的方式很新奇。 “这是挪威戏剧家易卜生的《玩偶之家》,一个勇敢的妇女冲出束缚自己的家庭的牢笼。”卓阳低沉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她很勇敢,用她的智慧支撑起自己的家,只是她的丈夫不了解她,真悲哀!”归云看得有些难过。 卓阳却低喃:“一个牢笼,没有那么容易冲出去!” “在这里演这个戏,让人低落!”归云望了望台下看得握紧拳头的战士们。 她想,他们都想出去。 “他们都想出去!”卓阳说。 她一惊诧,转头看他。她想的被他给说了出来。 他望着她微笑:“这部戏,是我们想对他们说,总有一天他们会走出这个摆布他们的租界。” 她笑得勉强,摇摇头:“意思太迂回了。” 低头又想,那是免不了要把意思迂回迂回又迂回地表达,探头看战士们,还握着拳头,看那个勇敢的妇女终于走出了家门,整齐地又热烈地鼓起掌来。 台上的意思,台下的人都懂。 不管意思多么曲折,终于是能体会到那番苦心的激励的。 归云的心,就这样安了。她想,她是应该可以安慰到这些被禁锢的,不能够上沙场保家卫国的战士们的。 事实也的确如此。 在归云之前的节目是隐隐绰绰的,暗中传递着组织者们的激励和鼓舞,好像是隔着幕的,发出闷哼的声音。幕外的人要仔细听仔细辨,才辨出幕里的人的热切的祝望。 归云的节目是来揭这层幕的,是完结也是开始。 她一身武装,从幕后走到台前来,身板是正的,影子是孤单的,走到诺大的舞台中央,是被舞台锁住的,四周没有支援。 然后,她开了腔,开腔的时候有些抖,不是紧张,而是孤独。穆桂英在五十三岁的时候,还不得不披挂上战袍,走到台前去,勉力出征,为了百姓黎明,为了保家卫国。 军,是孤军;胆气,也是孤胆。还有身边千万险恶在虎视眈眈。 不是没有愤懑。满门的忠烈,不得善终,活着的还受压制。 但终于是披挂上阵了,一个人,站在舞台中,气势如虹,回忆辉煌往昔。 失去丈夫,失去亲人,亲儿子也身处危险之地。 还是孤单。 在这样的孤单之下,她展开的不让须眉的豪情,当仁不让的一往直前。 因此便有了如雷的共鸣。 归云化身成了穆桂英,连穆桂英的孤愤也是真的。 如雷的掌声下,已经不是用心和努力来唱戏演戏。她也共鸣给了他们,往日战场上的辉煌,今日被制擎的委屈,还有伤逝年华竟如流水,酣畅到底的倾诉。 最后的畅快是可以上了战场上去一展抱负,这也是台下百多人日思夜想的。所以只有掌声并叫好声,喊出他们的孤愤。 归云是红色舞台中央小小的一注亮灯,在幕闭的时刻通明一闪,再款款暗去。 她在掌声中退下的时刻,卓阳还站在台下给她拍照。 “这一盏小明灯,所起的作用可不小!”莫主编拍了拍卓阳的后背。 又有人拍了拍莫主编的后背:“我们需要这样的艺术,来震撼和激烈我们,作为民族抗战的精神武器!”声音是沉着有力的。 卓阳肃然起敬地看着眼前这位英雄团长谢晋元。 莫主编开怀地笑:“这也是这次演出所要达到的目的,给文艺界吹一吹风,四面楚歌,但精神不死。我们始终在孤岛中有我们的阵地。” 谢晋元团长的面容是威严庄重地,他微笑,这微笑也是带上习惯性的威严的,不得不让人臣服,也不得不让人敬重。 他向卓阳点了一下头:“强将手下无弱兵,我听说过老莫手底下带的年轻记者中有几员猛将,卓阳是其中之一。” 卓阳正立好,道:“做一个新闻人之责任,在于明事直言,忠实记录。做一个国家危难时刻的新闻人之责任,在于在抵抗外侮的战线上坚持以民族精神传播为首要之任务。精神不灭,新闻不死,事实永存!” 谢晋元团长和莫主编都欣慰地点头,谢团长赞道:“好一句‘精神不灭,新闻不死,事实永存’,我们如果可以一直用这种饱满的精神,不畏敌人的信念,就一定会迎来我们的胜利!我们所有的牺牲也就值得了!” 三个人相顾而笑。 归云整理好行头,准备回石库门卸妆。特地走回后台边,正看到卓阳站在谢晋元团长和莫主编的身边。 三个人已经站在大礼堂的门边,正映向门外远处缓缓西下的红日,都洒了满身的金。 金色染尽谢晋元团长昂起的头,挺直的身,如丰碑,是不倒的中国的脊梁! 归云敬慕地仰望,似是能看尽那四面楚歌中的孤单的悲壮。 绮罗香?独醉花阴 卓阳从孤军营里出来,想去那间让演员换妆的石库门找归云,却正看见归云提着她的行头包裹正从石库门里出来,展风正站在门外,身边有两辆黄包车等着。 卓阳只是看着他们,展风从归云手里拿过包裹,归云替展风掸了掸衣襟,展风把归云扶到黄包车上,自己上了另一辆,归云从黄包车里探出头来,关注地对展风说着话,展风豪气地摆摆手,归云握着嘴笑着隐到车里。 安德烈对他说:“杜小姐有未婚夫。” 当日说着这话的他是带着一脸的郁闷,而听着这话的他心中泛起一点郁闷,面上却不显出来。 后来看到展风,看到她和展风之间那种两小无猜的豁达的亲密,他便也猜测出展风和她的关系。 他和这个男子打过交道。 在进石库门那天,他有条不紊地安排人员,分配任务,冲锋接应,都做得细致周到。 王老板说:“卓阳,你是莫主编的得力助手,展风是我的一员猛将。自古英雄出少年,长江后浪推前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