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也就滑了下来,流到嘴边,滚烫而咸涩,刺激到被泪干住的脸。疼痛,由内而外。 一条白色的手帕伸到她的面前。 她接了过来。 递给她手帕的是卓阳,还是清晨的那身衣服,脚下黑色的皮鞋上沾满尘土,风尘仆仆的。 在南站的时候,她无暇顾及送他们来的那些人,只拼了命地与周围的搜救人员去扒挖那片废墟。虽然人们说着挖不出来了,但是挖掘的人还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那下面,是他们的亲人! 但是一再努力的结果是只能看见被砖块和钢筋压住的衣服的片迹。 这露出的一角衣袂,又眼熟,又陌生! 也许正是那天她为杜班主缝补的那件因出门买粮被抓破的那件褂子,也许不是。看得人已经恍惚了,分不清楚! 他们仍不放弃,再到生还者里面找。 一直到不得不绝望! 归云把手帕捂住脸,“呜呜”痛哭出声音来。 卓阳蹲下来,拿过归云放在一边的纸铂,一张一张接着烧。 隔着一盆火,蹲着的两个人,并没有说话,一个埋头哭着,一个低头烧着纸。 黑夜里,在这一方小小的天井里,火盆里的火焰更加耀眼。天上闪烁的星辰被乌云遮蔽,泛不出光来,火盆里的唯一的光,映出来的两条影子来,这影子被这火光逼迫着映到地上。 卓阳看到归云的影子,那肩膀还一耸一耸,抽泣着。他很想伸手过去,搭住她的肩膀,让她不再孤单。但他只小指稍稍动了一下,又把手里的纸铂紧紧抓牢,几乎捏成团。 就在夜里静默,只有火苗“咝咝”的声音。 房里悲戚到极点的女人们再一次嚎哭出来,用仅有的声音和气力干嚎。 归云一直蒙脸流泪,她并不知道卓阳是什么时候走的。 他似乎就轻轻说了一句“好好保重”,然后就走了。她抬起头来的时候连他的背影都没有看见。 归凤的一顿饭也烧了很长时间,端着饭锅饭碗出来的时候,双眼迷蒙而红肿,睁都睁不开的样子。两人相视对望,各自无声。 归云上前接过归凤手里的饭锅。 “谢小姐讲展风他们现在被编进了急救组,她去打听他们的去向了。”归凤哑着脆弱的声音说。 雁飞是在快清晨的时候来了杜家。 给她开门的是归凤,归凤快速奔跑上楼找归云。 “展风他们的急救组定点向交大里的国民伤病医院输送伤员。”雁飞只短促地讲好这一句话。 归云立刻道:“我去等他!” “我也去!”归凤也道。 “不,归凤,你留着好好照顾娘。”归云对归凤说。 “可——”归凤咬着下嘴唇,还想争取。 “你们都去吧!这里有我,现在这时刻留着,徒增哀伤!”是郑先生,他站在两人的身后,再次肯定地向她们说,“这里一切有我!” 于是,归云归凤只匆匆披好了外衣,便跟着雁飞一起跑出了弄堂,沿着那晚展风和徐五福跑的路线,一路奔跑出去。 雁飞备了小汽车。 “我们到交大去等他!” 小汽车一路向交大开去。 天在微亮,蒙蒙的,起了一些晨雾。 归云坐在雁飞的身边,雁飞的一只手在上车的时候就紧紧握住她的手,没有放开。 她像卓阳一样,没有对她说任何要她节哀的话,只她的手却一直将手心的温度传递给她,也给她支撑的力量。 “展风他们编在罗店附近,但没有上到火线上,你们可放下心。”雁飞说。 说着车便开到交通大学校门里。 学校里的这所国民伤病医院是三二年那场战争中由宋庆龄女士和何香凝女士共同号召捐建起来的。当初捐建的人们或许也想到了这所医院还将起到它的作用,因此并未把当年的设施做调离。 坎坎坷坷六七年,最终还是第二次用上了。 安静的早晨,在安静的大学校园内的伤病医院并不安静。 归云雁飞归凤到达的时候,就看到校园里跑得飞速但小心的抬着担架的急救人员,担架上睡着血迹斑斑的重伤的刚从前线上被抬下来的士兵们。 这清晨里,所有的人都静默着。连担架上的伤病也沉住声音,再痛再苦,也皱紧眉头,握紧拳头,止住声音。 打乱清晨的原是这一路上的脚步飞快跑动的“踢踏踢踏”声。 三个人都有些茫然,不知从哪里找展风,看那些抬着伤员的人们中也不见展风的影子,更不知道在这样一个环境里处身于哪里才合适。 一位穿白裙子的护士见到陌生面孔,便过来问:“你们是探病?” “我们找人,救护组的杜展风在不在?”雁飞问。 护士歉意地说:“不认识,但应该还在前面等着抬伤员下火线吧!” “杜大哥一会儿就该回来了吧!他说给我带蔡将军的消息!”护士身后冒出一个穿着病号服,剃着青亮的头皮的男孩子,约莫十五六岁,拄着拐杖,一条腿上包着厚厚的纱布,走路的时候一瘸一拐。 护士见状,慌忙拉着那男孩子:“小丁,你又乱跑了,伤口化脓可怎么办?” 男孩子调皮地扭着身子,躲着护士的拉扯:“我好多啦!护士姐姐,不久我又能跟着蔡将军去宝山、去罗店杀日本鬼子了!” 护士坚持抓住男孩子的胳膊:“所以你现在要好好休息,不要到处乱跑,给你们蔡将军知道了,他可会重重罚你!” 男孩子一听这蔡将军会罚自己的话,好似真的很畏惧一般地缩了下肩膀,但看到护士半真半假笑嘻嘻的脸,便不服输道:“如果蔡将军因为我急着要上战场来罚我,我,我就给他的茶里加黄连!”再一想,又昂着脑袋说:“蔡将军才不会和我计较这些个,他老说好男儿不拘小节、志在报国!” 护士看他这样自说自话,很有些哭笑不得:“你这调皮的小鬼,你们蔡将军怎么就收了你这样的勤务兵!” 男孩子对着护士扮个鬼脸,忽地脸上一亮,一跳一跳往前跑去,一边叫:“杜大哥,杜大哥,你可回来了!” 归云雁飞归凤听见他这样叫,都齐齐回头。 背着阳光的前方,正走来一群带着担架推着木板车的人。展风双手推着一辆木板车,走在那群人的最前方。 朝阳在他们身后露出一个红亮的影子,侧侧地照向他们的周身。 叫小丁的勤务兵跑前几步,看着从那方向过来的人们,原本一脸的欢悦因那些人们脸上的已经凝固了的凝重而收敛僵硬起来。 他和他这边的人们的目光都一致,从展风和他身后的那些人的脸上慢慢下移,移转到展风手里推着的那面张扬在木板车上的大大的国旗上。 国旗下面,是一具挺直的身子,是一张闭着双目慷慨的脸,是一条已经牺牲了的生命! 小丁愣了,看着那国旗,和国旗下的人,还有国旗上方渗出来的血迹。 展风的手,握着木板车的双柄,鹰爪一般握得死紧死紧,直到关节泛白。他的神情有些疲惫和恍惚,还有浓重的哀伤,双眼直瞪瞪地注视着木板车上的那面国旗。 低着头,紧紧抿牢嘴唇。 归云、雁飞、归凤、护士、小丁也这样看着那面国旗,看着渐渐升起的太阳的光一寸一寸照耀到上面。 映红了那张闭着双目的方正的脸。 “蔡将军的遗言是‘吾辈只有两条路,敌生,我死;我生,敌死!’” 展风的声音,低沉地,从齿缝里传了出来,从那方传到这方,带起一阵风,卷起树叶呼啦啦一片响动,一阵一阵一阵一阵,一起传了过来。肃穆的,此起彼伏的,无法停歇的哀乐。 小丁懵了,他一瘸一瘸,走到那木板车前,把拐杖重重扔在地上。 他的双脚笔直蹬到地上,挺直胸膛。因为蹬脚过于用力,那厚厚的白纱布上又渗出一星半点的红来。 但他不管,抬起右手,向木板车上的阵亡的将军,重重地重重地行出一个军礼! 他稚弱的脸上滑下两行泪,沾湿了他病号服的衣领。 大声地,声音嘹亮地答了一声——“是!” 穿破清晨! 清晨里出现在交通大学国民伤病医院里的人们,来往的行人、当值的医生和护士、伤病的兵将们,但凡能出来的人们都缓缓地聚在这处,在清晨的微光和微风里默哀。 为又一位在前线战场身先士卒牺牲的将领。 无辜的百姓流着血,前线战斗的将士们也在流血。 归云望着蔡将军身上的青天白日旗,被风吹得微微鼓动。青天白日,哪里是青天?哪里是白日?那白日中渗出的是中国将军的鲜血! 中国人的血,为什么怎么流都流不尽? 展风还握着木板车的把手。 他已经看到了眼前的归云、雁飞与归凤,他那因几日都未好好睡过的布满血丝的眸子带些疑问地望着她们,神情有些木纳,似是已经疲劳无法想那样多。 但归凤已经忍不住了,望着展风,泪一下涌上来:“展风,你爹他——” 展风还是有些呆愣,脑筋一时半刻也转不通彻,并不明白归凤的意思。只任由旁人把车从他手上推走,将蔡将军的遗体安放到零时搭建起来的殡仪馆——忠烈堂去。他停在原地,疑问的目光再转向归云。 归云隐下泪气:“展风,我们回家吧!”她走到展风面前,抬起头来看他,“回家守灵!”嘴唇一颤,泪也流了下来。 展风的脸,慢慢笼上一层更深重的哀痛,让他皱紧眉头问:“你们在说什么?” 这清晨重重叠叠增加上来的死别的哀伤,让归云归凤已经哽咽得什么都说不下去了,只顾着擦着眼里涌出来的泪水。 雁飞站在她们身后,对展风说:“你爹在南站被日本人炸死了,现在你们家需要你,赶快回去!” 展风脸上的哀痛似找到了最终心中已经隐隐猜测出的依据,他停了这话,立刻便拨开身边的归云归凤就要跑,擦过雁飞身边的时候,被她一把抓住手臂:“我有车。”往边上停车的方向一指,展风便顺着那方向奔跑过去,一拉车门就钻了进去,归云归凤也跟上去。 雁飞拉住归云:“我不跟你们回去了,你们只需让司机自己回来就成了。” 归云转手握住雁飞的手:“多谢你!” 匆匆间看到雁飞对着自己安慰一笑,拍拍自己的手:“可怜的孩子,不知这次你又哭成什么样子了!好好照顾自己!” 归云点一点头,也跑向汽车。 雁飞目送那车绝尘而去,带着一车深重的忧伤。 生离死别,这痛苦这么一重一重,箍得人透不过气来。 她慢慢踱步走出了伤病医院,走出了交通大学。 笔直往前,就是徐家汇天主教堂。清晨的教堂传来弥撒音,好像从空中洒了下来一样。 又只剩下她一个人,在这夏季清冷的早晨,裹着一袭白色清单的裙。 归云,再哀伤,至少有这样亲厚的一家人在。 她,再哀伤,也就这一身一条影而已。 她叹了一口气,又深深吸一口气,走过一棵一棵的梧桐树,往教堂的方向走去。 天主教堂的门口也不安静,簇着一群人。 雁飞走过去看。 “为民族大义,为国家荣辱,为前线将士,我王某不才,捐助三万元为将士们购买军衣,添置军备!”在人群中间说得道义凛然的竟然是王老板。 雁飞微讶了一下,料不到这一早就在这里碰到带头为抗战捐赠的王老板。 只见人群中的他,穿一身挺刮轻薄的西服,还是那副款款的老板派头,一腔一调,气势十足,一词一语,激动人心。 一席话说得这些天主教堂门前的天主教徒们纷纷拿出自己的积蓄,丢进了募捐箱里面。 王老板看到这幅争相捐赠的情景是满意的,满意他的号召力在人群中起到了作用。 他很志得意满。 举目四望,这上海滩上忠行义举,他都带着头,领出了一群人拥护,他们都称他做“王大善人”,连那群知识分子也竖了大拇指来尊崇他,这越来越隆重的声誉也拥护住他的事业。 他的眼越过人群,本想看看北面,北面前线的战事也忧扰着他。但这里是看不见北面的硝烟,却是一眼就看到了雁飞在人群后的那张微微笑着的冷淡的脸。 又是这张似乎什么都不在乎的笑脸。 他隔着人们那张张激涌着爱国热忱的面孔,看住那张年轻的、美丽的、总是透出一脸清冷的面孔。 第一次看到这张面孔,还小小的,习惯低着头,身量也未长成,整个人的形态都怯弱。 她把茶送到他的面前,摆下托盘,道一声:“老板,喝茶!”放下茶杯又无声无息隐在了所有人身后。 也许只有他在现场所有宾客杯盆交错中,注意到这个垂着托盘,斜着脸望着屋檐下一只燕子巢的女孩,和女孩一脸充满渴望的神色。 他不知道她脸上那种还有生气的神色是何时何地完完全全丧失了。 抑或是那场火灾? 那次的她,长发上燃着火,疯子一般从那间鸦片馆里飞奔出来,好像一只着火的小鸟! 他救了这只鸟,也望见被烟火熏得灰头土脸的她,那张小小的瓜子脸上,一团漆黑的面容之中,竟然绽开一朵笑来。淡淡的,漠不关心的,好像并不是自己自愿被救一样。 经年之后,当那张小脸明艳起来,便一直带着这样的神情了。 正如现在。 雁飞走到王老板面前。 “干爹,姿态摆得太高,会跌得很痛!” “唉!那可怎么办呢?我已经习惯摆这样的姿态了,一日不做便会头疼。” “如果您跌得起,那也不妨事!” “阿囡,你真觉得我在摆姿态?”王老板问。 “生意是一种姿态,声誉也是一种姿态。”雁飞说。 “阿囡,我是向来说不过你的!”王老板笑着摇摇头。 “我一直直爽,说真话的人不太容易被人反驳吧!”雁飞说着,把手上一只碧绿生青的手镯给除了下来,丢到旁边的募捐箱里。 “这手镯?”王老板用一种探究古物的眼光瞅着这手镯好一阵。 “日本人的,在战场上还给日本人罢了!”雁飞无所谓地说。 “这可是一块日本古玉,藤田真有心了!”王老板说得若有所思。 “有心吗?”雁飞微仰着头,看那教堂顶上的十字架,太阳光射在那上面,反出金色的光来。 藤田智也总会不动声色没有预兆地给她送礼,小喷壶,玉镯。 每次都是想送就送了,或说“用的很好”,或说“你戴着会很好”。 送的人无所谓的一副样子,收的人也是无所谓的样子。 只是雁飞还会多说一句:“这样抵的了几条中国人的命?” 她不等王老板回到,直用手指着那十字架:“你说上帝救得了上海滩上的人吗?”再正视向王老板,“没有人救我们,不是吗?” “阿囡!”王老板轻轻叹息一声。 雁飞也轻轻叹息:“干爹,你那个辰光为什么要救我呢?死了倒也一了百了。” 她说着,摇了摇头,头发在身后甩了两下,好似真是有无尽的遗憾生出来。 心火燎原 在开战之后终于见到展风的庆姑,已经形近崩溃。她的双手似鸡爪一般紧紧揪住展风的衣领,一头一脸都埋到儿子的怀里痛哭。 “你不孝!”庆姑的声音从展风的衣襟中传出来,“你没有回来给你爹送终!”说完,又把一脸的泪哭在儿子的衣衫上,一边锤打着儿子的胸膛。 展风紧紧抱住自己的母亲,任由她的拳头砸在自己的身上,他的目光却停留在客堂间的那张八仙桌上摆着的牌位。 牌位是两只,一只上面刻着“先夫杜立行之位”几字。 这字他不认得,不知是谁代替庆姑和他刻了上去。他竟是没有为父亲做过任何的时候,此刻脑海中唯可还留着的是父亲最后和他说得那句话——“你快走”。 就那么三个字,把他送走,从此诀别。 归云满脸泪地站在他前面:“我没能好好照顾住你爹,没能好好照顾住你爹!”她一边说着一边流着泪,和身边的归凤又伏在一起痛哭。 展风那样直挺挺站了半刻,待庆姑终于放松他的时候,他重重地“噗通”一下跪下,他向着父亲的牌位磕头,一个一个又一个,磕到额头纹起来,青紫起来,也不停歇。 “我没能找到班主的尸首!”归云哭道。 “展风,在你爹的牌位前,你得答应我,等你爹七七之后你给我立刻成家,和归云成亲!”庆姑指着丈夫的牌位突然对着儿子道,“你是杜家唯一的男丁了,这是你的责任!”她耸着脖子,瞪着他,非要他答应不可。 展风只叫一声“妈”,话也不知道从何拒绝从何诉说,心中烦乱,一层一层的悲伤塞住所有的能说出口的话。 庆姑的眼神却是涣散的,出口的话也不成章法,又道:“如果你不要归云,那么娶归凤!” 这话骇住了当场的几个人。 归凤在泪眼之后,也把脸涨得通红,只喃喃:“我,我——” 庆姑抓住儿子的手:“你不欢喜归云,那么娶归凤好了,好不好?你答应我呀!”最后一句话是从嗓子眼嘶吼出来,跺着脚,“我没什么指望了,我唯一的指望只有你——展风!” 她的眼扫过在场的每个人,也压着那些人,要他们答应她的要求,答应她这位新寡的要求。人人都觉得不妥,人人又都不忍心说个“不”字。 归凤望望展风,望了一眼,又一眼。他站在那里,没有拒绝。 她的心奇异地动了一下,在这个家庭最悲伤的时刻,好像这最悲伤的时刻中最后诞生的竟然是她希冀了很久的希望。可再度看向八仙桌上杜班主的牌位的时候,她又觉得自己可鄙起来,怎么竟在这样的时刻有这样的情绪出来? 她走上前,从展风手里扶过庆姑:“娘,你累了,好好休息吧!” 庆姑由她扶着,还转头看展风,看着儿子始终默不作声的样子,近乎可怜地问儿子:“那么,妈当你答应了,啊?” 展风还是没有作声,他只是看着母亲瘦弱的应悲伤过度而过分佝偻的背影。那样的她带着那样的祈求,他怎么忍心说出一个“不”字? 石库门里的杜家,似乎暂时压下了所有的悲伤,东西厢房,客堂间里都变得静悄悄的。 展风和归云在晒台上烧纸铂。 这些天里,除了战火便是这些纸铂,总烧个不停息。 “娘已经歇息下来了,归凤在照料她。” 展风只低头烧纸铂。 “我们只能给班主做衣冠冢——”话也只说了一半,因为看到发着愣的展风烧纸的时候停顿在那里,火苗窜上他的手掌,赶忙抓着他的手腕甩开那着火的纸铂。 “你说,我这个做儿子的是不是太没用了?”展风犹自未觉得痛,就这样对着归云说话说下去。 “你知道那些战场上的军人都是怎样打仗的吗?他们拿着自己的身体往敌人的枪眼子、刀尖子上堵,成片成片的倒下来,后面的兵就成片成片地填上去。” “展风——”归云低低叫他,不想让他再说下去。 展风却仍继续说:“罗店那里,到处是血。我却无能为力,只能抬着担架,把那些死的没死的战士们从火线上抬下来。可是为什么我们还是抵不住敌人的一顶大炮,一架飞机?为什么我保护不了自己的家人,救不了自己的爹?” 他傻傻地任由已经抓来湿毛巾的归云替自己包扎自己的手。 “归云,你说我们能做什么?除了看着那些血在流,我们还能做什么?” 这话竟也把归云听得愣住,她替他包扎的手一顿,重复他的话:“我们能做什么呢?”抬着头,看展风:“难道真的等着做亡国奴?” 展风似起了决心,他不管伤手,狠狠握紧成拳,他专注地看客堂间里,那正中摆的父亲的牌位,那么凛然地树立在那边。 一条身影挡住了他的视线,往上看去,是归凤带着责怨的眼。 她蹲下推了一把归云:“他已经昏头了,你也纵着他昏头?” 归云一下没撑稳,跌坐到地上。 “我们能做什么?好好守着这头家,不能再让长辈伤心,不能再让长辈有闪失了。你不是一向说要一家人好好生活在一起的吗?”归凤说着说着,又流起眼泪来,这些天里,她的眼泪没有止境地流。她看住展风:“你不要再去那么危险的地方了,打仗是军人的事,你不要再掺合了。我们——我们再也受不住这些惊怕!” “归凤——”展风一个字一个字对归凤说话,“我爹被日本人炸死了!这是血海深仇!家恨国仇!你说,我怎么挣得掉?” 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脸上有异乎寻常的冷静和坚决,竟是一片哀恸之后已经无法动摇的决心。 归凤的心也跟着浮起来沉下去,终究还是抓不住展风。 “展风去看陆明了?”在灶披间做晚饭的时候,平静下来的庆姑拨着煤炉中的煤堆,问归云。 “和归凤一块儿去的仁济医馆,这些日子都是小蝶娘照看着陆明,归凤说也要让她回来好好休息番了。”归云道。 庆姑又哀声问:“展风不会上火线了吧?” 归云不忍她伤心,只得瞒骗,便摇了摇头。 “归云,你可别怪娘,展风不欢喜你,我也不勉强他,他娶归凤也好,娘当你做女儿。”庆姑又道,一席话说得没头没脑,荒里荒唐。 归云听了也只好接着她的话头讲:“娘,您且只管放宽心,我谁都不会怪,只要您好好保重身子!” 但庆姑还是惶惶的,头脑已经混乱,最荒唐的事情也跟着做了出来。 晚上,她唤了归凤去展风房里给展风送换洗的衣服,待归凤走了进去,她便一下将展风的房门紧紧锁起来。 “妈,你这是干吗?”展风在房里重重敲门,“嘭嘭嘭”地,万分焦急地。 庆姑只说:“我不放心你们,你们今夜就给我圆房!” 闻声赶过来归云傻了眼。 庆姑瞪着她说:“只能这样才栓得住展风那野猫子般一心往外溜的心!” 归云见庆姑的做法已经错乱胡涂得没边了,只得一把挽住庆姑的胳膊:“娘,您别再替她们操心了,好好睡一觉,一切都会好的!” “对对对,一切都会好的!”庆姑如小鸡啄米一般点头,有些喜笑颜开,“等明日一切都会好的。”一边说着一边被归云带去了自己的房里。 房里,展风只抓耳挠腮,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时而看看不知所措地坐在椅子上的归凤,她低垂着头,把手上的他的衣服叠了拆,拆了叠,反反复复,不知再能干什么。 “归凤——”展风润了润嗓子,叫了一声。 归凤抬起头来看他。 “我妈这样做,着实不妥当得很,你一个姑娘家,真是一万分的对不住。” “这算什么对不住?我自小就是你家的人,如何安排自当听从你家的话!”归凤抚着展风的衣服。 展风皱了皱眉毛,归凤把这句话说得认命似的,把她的归属决定权交到了他的手上,这让他急于推却:“不是的,归凤,每个人都有选择的权利和自由,你也有!” “展风!”归凤站起身来,道,“从小到了你们家,在这个家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就是我最大的希望,我从来不想什么其他的权利和自由。” 她也看穿了展风那副形于外的,急于推却的心思,心中的酸涩一股一股冒上来又压下去。 “展风,娘这阵子受不住打击,她的话她做的事情,我们大家心里都有个度。你有你的想法,那日去看陆明,你也跟我说了你这些日子来的很多经历和想法,我想我不会懂得那许多为国为民的大道理,我只是不想见你老这样左右为难得不开心。”归凤憋牢一口气地,把这些一直想说的话给说出来,说完之后,她反倒是一副释然的样子了,再坐下来,把展风的衣服好好地放在一边,看着展风,勾出一朵笑来。 “你、我、归云,我们打小什么样儿,现今还是什么样儿!” 展风重重点头:“我待你,待归云,打小什么样儿,终我杜展风一生一世都是什么样儿!” 门“吱呀”一下开了。 进来的是归云。 “娘已经睡了。”归云晃了晃手中的钥匙。 展风对归云和归凤说:“我这个做哥哥的,老拖累你们。明日我不得不走,娘还是要托你们照顾着,待战事结束,我就回来。” “你要小心。”归云说。 归凤只是望着他,万分不舍。 他左手拉着她,右手拉着她,就像小时候一起跳房子,跳在一间房子里的,同一个屋檐下的亲人。他把他的友爱均分给她们,殊不知却是她们把全部的心力全部耗在他身上,替他接承衣钵,为他尽孝,解他后顾之忧。 谁欠谁更多? 展风已经分不清楚了。 他的心里只有一团随着这战火越烧越勇的年轻的热气,腾腾而起,扑不灭,要冲天大烧一番。他走到客堂间,对着父亲的牌位,又跪下来,重重磕头,还是一下一下又一下。 这灭不了的怨仇,在身体里面东窜西跑,狠狠啃噬着他的心头,只有到了战火燎天的地方方可发泄出来。 “我们都留不住他。”归凤对归云说。 归云默然,也黯然。 奔腾的情绪,已经是甩开缰绳的野马,在上海滩上蔓延。 月余的激战,早已激起了这个城市的骨血中埋没已久的血性,似乎前线的吃紧和日本人的飞机大炮并没有吓阻人们保卫家园的决心,十里洋场因此而沸腾起来,这个城市的男孩女孩,男人女人,自发组织义勇军,童子军,救护队,能上战场支援的没有一个肯退缩。 于是展风终还是走了。 庆姑竟然没就此闹开,她只怔怔地说:“我是不是逼迫他太紧了?他没了爹,自是伤了心的,要报仇的。我怎么没有想到呢?”再拉住归云问,“他这样一去是不是就快活了?” 归云见她最近一直颠颠倒倒,什么都应着她。 这让庆姑在混乱的思绪里抓住了一些要点,她自是觉得儿子丧父心痛才去的战场发泄情绪。她便也找了事情来发泄情绪,便和小蝶娘一道朝九晚五地去医院看护陆明来。看着陆明的伤渐渐有了起色,心中也慢慢有了生机,倒是一派生气勃勃起来。 归云归凤轮番跟着两位老人家一道去医院看护陆明,隔日留下一人在家中看家。 可家中只留着一人,四处寂静无声,倍感寂寥无奈。 归云养成了杜班主买报的习惯,每日都会买报纸了解前线的战况。报纸上关于前线战士溃败和小胜的消息轮番不断,折腾得她的心也跟着一起七上八下。 只那日她看到报纸上报道前线伤亡人数激增,几处伤病医院都因伤员爆满而护理人手紧缺,正要招聘一些护工的新闻,心就活了一下,扭头看了一眼杜班主的牌位,暗暗思忖了半天,想自己隔日的清闲正应做些有意义的事情,。 她便和归凤商量:“我想明天到交通大学的伤病医院去报名护工,还能赚一些进益来。”又说,“那边离家里也近,我可以早上去晚上回来,也能顾得了家里。” 理由摆足,让归凤也无从拒绝。 归凤是明知那样的工作不能有什么进益的,也知道是归云心中一处火不找地方发便灭不了,也就赞同了,只提醒:“再怎么也要先顾了家里,伤重的活儿自己也要掂量着点再去做,别累着自己。” 怎么不会掂量着?只怕一件活儿还要跟人分着做。 到交通大学伤病医院去应聘的归云到了现场才傻眼,拿着报纸前来要谋这照顾伤病的人简直人山人海。 现场人群中还有外国人,她看着有点眼熟。 “我们太需要像您这样专业的大夫了。”接待应聘人员的医院的医生紧紧握住那位洋大夫的手道。 洋大夫用别扭的中文说:“救死扶伤是医生的职责!” 原来竟是安德烈的老美医生邻居,曾经给卓阳看过枪伤的那位。 “杜小姐!”忽然身后有人唤了她一声。 刚想到安德烈,唤她的那人便是安德烈。他一手拿着本子和钢笔,要做记录的样子。 “你来应聘护工?”安德烈问。 “是啊!”她望望安德烈,又望望那位美国医生,前次相见,她无暇想其他问题,而今再看到安德烈,心中忍不住冒出点疑惑来,“你们都没有回国避难?” 安德烈笑了:“是回去了很多人,留下来的人因为还有许多事情要完成。” “你有什么事情要完成?”归云问他。 安德烈举起自己的本子和钢笔:“做一个真实的记录者,把这里发生的苦难记录下来,让更多的人知道。” 归云把这位异国朋友的话在心中默默念了一遍:“你说得真好,可这举动也真危险!” 安德烈还是开玩笑:“我老板和阳押着我不怕危险,我只好上了。你们中国人不是说过一句话,叫做‘为朋友两腰插刀’?” 这话逗得归云乐了一下,纠正:“是‘两肋插刀’。” 安德烈耸耸肩膀摊摊手:“中国的语言,就是那么复杂!” “安德烈!”这次唤安德烈的是那位外国美女蒙娜,她还是上次一身白衬衫和黑长裤子,精神奕奕地走过来,看到归云,“嗨”了一下打招呼。 安德烈正式介绍:“见过好几次了,我来介绍一下,这就是我老板。” “老板?” “我——做——报——纸!”蒙娜用汉语拗口地自己介绍。 “原来你们也都是记者。”归云恍然,才了悟他们会和卓阳一起出现的原因。 “做英文和法文的综合报。” “你们真了不起!”归云赞叹着。 蒙娜用外文和安德烈说了几句话,安德烈对归云说:“我们安排了采访伤病员,现下要到那边病房里做采访。” “好,我不打搅你们了。”归云说。 蒙娜拉着安德烈要走,安德烈再回转头,深深望了一望归云。她已经侧过脸去,专心地排在队伍里,准备等着被面试。她的手,抓着自己黑黑长长的辫梢,用指头梳着,细长漂亮的指尖穿过发丝。细致的侧脸,没在人群里,渐渐淡了。 真可惜,他没有卓阳的照相机。 气壮河山 归云对她眼前的这位归她看护的病人很无奈。 这是她被伤病医院录取做护工之后照看的第一个病人,她的职责是看护这位肩头中弹,大腿也中弹的重伤病人洗脸、漱口和吃饭。虽然是照顾重伤病原,其实所要做的一切很简单,做起来一点都不困难。 这位病人是位年过三十的山西籍的连长,在归云面试的那天被送进了这里,归云被分配到他的病房的时候,他已经被初步清理过伤口,等待医生安排手术。 他看到被派来看护他的是归云这样一个黄毛丫头,眉毛纠了一下,对医生说:“还是个小姑娘哩!医生啊,可以换个男人不?” 医生对他摇摇头:“男护工都在火线上抬伤员。你可不要小看小姑娘啊,她们都很细心呢!” 这位连长垂头丧气下来,说:“唉,好好的一个军人,竟然沦落到让小姑娘照顾!” 医生也无奈,临走的时候对归云说:“军人脾气难免耿直,且刚从火线上下来,心里都不太好受,要尽量迁就些。” 归云说:“我晓得的,不会出错。”保证得认认真真。 当然,她也想做得勤勤恳恳。 但这位连长却不随便说话,只顾自己躺在病床上。他肩上的伤口不太严重,已经包扎干净,但那腿上的伤口却非常严重,虽然被包扎好,但一直高高肿着,医生说给照了X光,要拿到片子看情况再确定手术方案。 这位连长也不哼一声,直板板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就任由归云傻坐在一边,让她束手无策。再简单的事情,也没有法子做。 “连长叔叔——”归云叫了一下,想打破沉寂。 床上的伤员动了一动,说,“小姑娘,我这里真的不需要你照顾,你出去吧!” “我倒茶给你喝?”归云主动说,也真的把床头柜下面的热水瓶给拿了出来,拿出一只玻璃杯子倒水,双手捧着递到连长面前,就着他的嘴唇。 他的嘴唇有点干涸,在这湿润的夏季皴了,唇皮泛白,皱了起来。所以归云知道他需要水,果然,这位连长的唇一碰到水,就忍不下去地喝了第一口,又再喝了一口,直到把水全部喝完,用舌头舔了舔嘴唇,很意犹未尽的样子。 “前线没有水喝吧?”归云又倒了一杯水,还是喂这位连长喝。 他连连喝了好几口,方说:“前线,我们都只到前线去喝小日本的血,哪里顾的上喝水?现下倒要你这个小姑娘来伺候喝水!” “所以您要保重身子,再上前线去杀敌!”归云避开他的抱怨说。 连长只是捏紧了床单,忽然问归云:“你知道不知道战情?给我说一点战情。我是个守土有责的军人,不能闷死在这病院里。告诉我一点前方的消息吧,算起来这些天我们该把日军赶出吴淞口了,兄弟们都说要死也要死在东京去!” 归云想起医生的再三叮嘱,只按照医生叮嘱的说:“我都听说前线节节胜利,您放心吧!” 这位连长方松了松手,连日来的战斗和受伤击溃他的体力,他听着归云的汇报,也安心睡了下去。 归云望着这位受伤的战士,心底难受。他那条重伤的腿明显比另一条腿短了一些,连她这个门外汉都看得出那腿骨,无疑是断了的。她在医生临走前询问医生:“他的伤很重吗?会不会有生命危险?” 医生沉重地说:“这个说不准,待X光出来以后再看。但是就表面情况来看,多半要截肢了。” 她想这位满心要再上战场,要死在东京的战士如果知道自己会被截肢,将是怎样的悲痛欲绝? 不敢再深想下去。 她只努力地照顾住他的需要,希望能为他多做一些事情。 趁着连长熟睡,归云轻轻掩上门,往走廊上透气。 病房楼下的操场上正有六七个重获健康的军人,穿着早已置放多日的浆洗好的军服,个个挺着胸在听候点名。他们身边也围着一些能走动的轻伤伤员,一起说着话。 “嘿!你们真好样,好的那样快,又可以上前线了!”一个未复原的伤员羡慕道。 “我日盼夜盼,就盼这一日,我要冲上前线去杀了那些日本鬼子给蔡将军报仇!”一人响亮地回答着战友,正是那日见到的牺牲的蔡将军的勤务兵小丁,他说着这话的时候,整个人绷得紧紧的,好像一根要从弦上飞出去直插敌人心脏的箭。 另一名未康复的战友拍了拍小丁的肩膀,安抚他激愤的情绪:“小子,你可得手下留情点,少杀几个鬼子,留一点给哥哥我啊!” “是啊,你们真是运气!”又一个伤兵说道。 医官过来点名,分开了其他伤兵,逐个地喊着他们的名字。 他们一个一个,被报到名字的就立正,举起了右手,报一声“有!”声音是有力的、慷慨的、又带上蓬勃的赴战场杀敌的信心。 有人蹲在他们的面前,拍下这些伤兵坚毅的身影。 还是那件黑色的中山装,但是头发有些长了,归云从病房的这边望过去,还能见到他下巴冒出的青澄澄的须根。 是略显出憔悴的卓阳,只有他的眼睛,在压住照相机的那刻,显得那么炯炯有神,那么明亮,好像一切的疲惫都恍然不知一般。 接康复的战士们的车子开过来,他们和医生和战友轮番道别,卓阳还是站在他们身后,把这一幕幕拍下来。 车子载着斗志昂扬的战士们离开,那些暂时还不得离开的身上还带着伤的战士们都聚拢到医院的大门前,翘首望着,望了很久很久,都不愿意离开,一直到医生和护士将他们一个一个劝进病房。 操场上,一下子又空了。 只有卓阳站在中央,抱着他的相机,沉默着。 他似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缓缓仰起头,然后,便看到了她。 也是疑惑的,有点恍惚,疑惑竟然在此地见到她,她就这样站在那端的高处,大眼睛水汪汪的,黑黑的大辫子漂亮地垂在胸前。 想,此时见到她,竟有些许安慰了。 归云也看着他,更看清楚了面对着她这张俊秀的面孔上的憔悴和疲惫,心里莫名有些疼。他是一个为了拍这些照片多么不顾命的人,她想。又惊诧了自己的这想法,怎么就那么清楚他?一多想片刻,就烧红面颊,转过身去,推门进了连长的病房。 连长睡了二三小时,医生过来嘱咐归云帮着护士一起清洁器械,准备手术。 “看了X光后确认骨是断了,他是受伤了三天才得到救治,伤口都在出脓,恐怕得必须截去才可得救。”医生在病房的门外,对问自己这位连长病况的归云说。 归云低低“啊”了一声,用手掩住自己的嘴。 连长已经醒了,看见护士要推送自己有些茫然。看到医生,又问:“我是不是腿骨断了?”眼中现出恐惧来。 “连长叔叔,医生把你带到手术室给你治疗,你别害怕!”归云俯下身安慰他,但她的心,却在乱跳着,为着这位终将失去一条腿的战士,为着她不知道这位热切渴望再上战场的连长知道自己成为残疾人以后会有怎样的绝望。 但这位发誓要打去东京的连长在这一刻也惊惧了,握住床沿,恶狠狠地对医生说:“你们敢锯我的腿?你们试试看!” 医生安抚他睡下,只能干涩地道:“您别激动,一会儿就会好的。”一面指挥护士把他推进了手术室里。 归云等在手术室外边,靠在走廊的墙壁上,为那位连长纠着心。 有人走过来靠着墙边,与她站到一起。 她低垂的眼眸看见一双黑色的皮鞋,沾满了尘土,变得灰蒙蒙的,裤腿上也沾着一些土,有点邋遢。 卓阳说:“别难过,只要人平安无事就好!”他的声音也是疲惫的,哑着嗓子。 归云说:“如果他知道自己再也不能上战场了,是不是对于他来说比死还要难受?” “也许吧!没有什么比生命更可贵,”卓阳把身子放松在墙壁上,微微把后脑勺靠上去,闭一闭眼睛,“可是有时候,尊严和自由比生命更可贵。中国人的尊严,在这个时刻,要用生命去交换!” “中国人的尊严在这个时刻要用生命去交换!”归云小声地重复着卓阳的这句话,失了神。 手术室的门开了,在里头帮忙的工友用袋子装着一支血淋淋的人腿出来,露出袋子的那截,肉色是黯淡的,暗色的红,暗色的黄,矗出的白森森的骨。 归云的胸口一阵翻涌,背转着身子就要作呕。 卓阳伸手在她的背后轻轻抚拍着。 归云捂着嘴,涌出泪,滑到嘴边,这泪还是那样咸涩。她趴在墙上,拿出手绢来擦泪,却止不住抽泣。 卓阳还在用手轻轻抚拍安抚她,她却转头问卓阳:“为什么我们中国人要为尊严付出那么大的代价?为什么日本人无缘无故就要杀我们那么多亲人,那么多同胞?为什么这个世界上没有正义和公平制裁这一切?为什么连长叔叔就这样失去了一条腿?”她一串哽咽地说着,一串的泪。 这一串的“为什么”,让卓阳无言以对,他也愁思过这些为什么,也没有人给他答案。全部全部的苦难不需要中国人的答案,只需要他们统共接受下来这些无止境的悲伤。他伸手揽紧归云,他只能再次让她的泪落在他的胸前,让他的叹气盘旋在她的耳边。 归云回到连长的病房的时候,已经擦干了眼泪。 醒过来后的连长在病房里大哭大叫着:“医生护士,谢谢你们好心救了我,可我的右腿没有了,好起来也是个废人,再不能上战场了。你们不如让我死了罢!还这样照看我干什么?”他边哭,边虚弱地捶着床,发出闷闷的声音,就像他心中那团再也发泄不出的闷气一般。 归云走到连长跟前,对连长说:“连长叔叔,你莫悲,我来唱戏给你解闷!” “小姑娘,你不用唱了,我什么都完了,什么都完了,你何必再费心力照顾我这个再也对国家无用的废人!”连长还嚎哭着,用着自己仅剩不多的气力。 但归云不理他的嚎哭,她起了一个调子,冲出口来的是—— “辕门外三声炮响似雷震 天波府走出我保国臣 头戴金盔压苍鬓 铁甲战袍又披上身 帅字旗斗大穆字显威风 穆桂英五十三岁又出征 我们一不为官,二不为宦 为的是大宋江山和众黎民 叫那满朝文武看一看 谁是治国保朝臣” 这次唱的是一气呵成的,将原词唱完之后,归云就着这心境,这凄景,竟还沿着第一段的调子继续唱了她自己临时编出的第二段来。 “吴淞口外炮响似雷震 山西府衙走出你保国臣 头戴金盔压苍鬓 铁甲战袍又披上身 扛枪竖战旗军前显威风 连长带头冲锋再出征 你们一不为官,二不为宦 为的是中华大地和众黎民 叫那倭国日寇看一看 谁才是当今世上真英雄” 那声声的是应景的词儿,从穆桂英身上唱到这位连长身上,唱到在场每一个听众的心坎中去,唱的病房外的的伤员们也被吸引了,拥过来看。听她唱一句,外边就有人叫一声“好”,乃至全曲唱毕,竟然门外一片掌声,惹得护士不得不堵到门外让大家噤声。 病床上的连长也止住了嚎哭,听着这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用这样慷慨的曲子来抚慰自己的心。右腿被截肢以后,他一直觉得身下空荡荡的,泛着冷。此刻听到这曲子,一下又觉得心中被塞得满满当当,那鲜活的热气又涌了回来。 病房外的卓阳,就这样看着病房内的归云,又唱起了这段《穆桂英挂帅》,也不仅仅是《穆桂英挂帅》了,她临时给改了词,唱这位在战场上失了一条腿的连长。他微微举了举相机,又想拍下来,毕竟最终还是没有动手,隐到人群后边去,走出病房,走到校园中去。 这大学的校园里因为战争没有了朗朗的读书声,没有了三五成群交流学问的学子,只剩下带着前线血腥气和硝烟气的伤员和医护人员。虽然是八九月盛夏繁茂季节,反从那丛丛的茂密的绿荫中透出阴冷来。 在这个校园里生活了一两年,他从未感到从校园深处透出来的冷,这里一向是朝气的蓬勃的。 迎面走过来一人,见到卓阳,急忙上来道:“我想着你便可能在这里。”是胖胖的莫主编,走得一头汗出来,“幸好早先有问过安德烈你去了哪里!” “怎么了?有事?”卓阳问。 “我怕你真跑去宝山城拍照,那边的火线已经封紧了!”莫主编说道,“这阵子你上起火线来真不要命!” 卓阳却着急问那边的战况:“我军兵力是多少?现在战况如何?” 莫主编道:“姚子青营还在死守,今晨最后传出来的消息是三个连长全部阵亡,九个排长阵亡六个,后来火线就封住了主要通道,伤兵没有法子被救出来。” 卓阳焦灼地紧紧捏着相机:“三十一号的时候姚子青营进驻宝山就有消息说那里已经陷入日军的重重包围之中了,他们为什么还要死守?” 莫主编道:“军令如山,将士们更加视死如归。” 卓阳几乎是咬着牙齿说了:“就此平白无辜地牺牲吗?” “他们只有五百人,却在日军海陆空优势兵力猛烈轰击下的奋勇抵抗牵制住了那边日军。战争是残酷的,残酷到必要做一些已经知道必须要牺牲的牺牲!”莫主编缓缓说。 “我觉得我真是无力。”卓阳颓然下来。 莫主编却拍拍卓阳手上的相机:“你已经做了很多了。看!它,就是你的枪,比什么都有力,留下这些证据。”见卓阳仍旧默然不语,继续道,“好多天都不着家,真想做大禹?令尊要找我拼老命的,今晚回家看看。” “好。” 莫主编看卓阳松了口,自己也松了一口气:“我先回报社审稿了,不知前方可派来什么宝山城的战况没有!”说完,重重拍下卓阳的背脊,“记住,回家!”也重重说着,待看到卓阳重重点头,才放心地先行离开。 太阳已经渐渐斜了下来。 卓阳到校园树林边上把自己的自行车给推了出来,这自行车也跟他的主人一样,上下沾满灰尘,风尘仆仆地不知跑过多少地方。 他弹了一弹座垫上的灰尘,翻身骑上去,在就要驶出校门的时候,看到在校门边上走着的归云。他把车驶到她的身边。 这丫头,在边走路边想心事,对身边的一切恍然未闻,连他把自行车驶到她身边都没有察觉。 他摁了一下铃,铃声清脆,终于惊动她。 她惊跳了一下,看见是卓阳,方安了安心。 “我送你回去吧!”卓阳说。 归云犹疑了一下。 “早些到家也好早些照顾家人。”卓阳再道,把话说到她的心坎上去。 他便载上她,一使力,把车骑得飞速。 她横坐在他的身后,双手拉着车子的座垫后面。 他看着前方的夕阳,她看着路边飞逝的梧桐树。 夕阳的红,渐渐笼在梧桐树的枝枝丫丫上,沉重地压着那些绿,也压在两个人的心头。 归云发现卓阳压根就没有问过她家住在哪里,却一次突然出现在他们日晖里的石库门内,这一次又熟门熟路把车骑上了最近的路线上。 他,怎么知道她新家在哪里的?疑问忽然涌上她的心头,便问:“你怎么知道我家在哪里?” “我——”卓阳忽然一下子语塞了,没有想到归云的突然发问,有些窘,他想总不能告诉她他是从王老板那里旁敲侧击来的吧!他也不知道那日在看到她悲伤欲绝地跟着急救队的人走了以后,怎么一下子头脑发昏下午跟线去采访后方的各界捐赠活动,且目标明确地从王老板那里七绕八绕,把她家的地址给绕出来。 而这时候把这一切给说出来就真的好像他的一切举动别有用心了,分明是无心的,自然而然那样做的。 归云见他一时半刻说不出来,也无意再追问下去,其实脸颊还是微微有些烧,只把话题绕开,道:“连长叔叔终于肯吃一些东西了。” “哦,那太好了!”卓阳舒口气,她没有再追问下去。 “真希望不要再有人流血了。”身后的她幽幽地说着,声音传到他耳际。他何尝不如此希望,只是,抬眼,那满眼的晚霞和夕阳,还是如血一般映着天空。 送完归云回家的卓阳,并没有直接回家。他有太多紊乱的思路要理清楚,便骑着车进了法国公园,呆愣愣地睡在法国公园的草坪上,看着那夕阳缓缓地下降,让脑海一片空白,浑然忘记了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