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她,满眼的愁绪和凄清。 满朝文武,无人出征,要叫巾帼英雄披战甲。她当仁不让地,身先士卒地穿上了战甲,报国护家。 这样的归云,气概得他前所未见。 幸好他是带了相机来的,他端起相机,要把这月影树下的美丽姑娘给拍下来。 一道白光滑过,闪了归云的眼睛。 她看见了,她终于想起了她当年在那道白光之下看到的是什么。 那血彩斑斓的人头,长长的黑发划过黑夜,惊恐的瞋裂的双眼。 那是——她的娘。 她骇异地睁大眼睛,听到狰狞的一声“八格亚路”! 谁都不知道她的娘什么时候跑出了难民藏身的草丛,她一去,救了他们所有人。她是为了她的丈夫女儿去舍了身。 她的爹,在那个时候忘记捂住自己的女儿的眼睛。他只紧紧捂住女儿的嘴,捂到她窒息昏厥。 高烧不退的三天三夜,醒过来以后,也忘了那惊骇的一幕。 而今,终于想起。为了她而牺牲了的娘。 归云蹲下,抱紧双手,瑟瑟发抖,吓坏了那个偷拍的人。 卓阳飞奔过去,蹲下扶着她的身体,待他的双臂伸向她的时候,她却用力一挣,跌坐在地上。 抬起眼,满面泪。 “他们,他们杀了我娘,一刀下来,就这样杀死了我娘。”她压抑的哭腔,控诉着。 卓阳被这话和这凄切的人惊住,望着落在黑暗里的无依无靠的她,再伸出臂膀,用力将她搂过来,抱着她,也温暖她。 “别激动,没有事,没有事的。” 她把脸贴上那具温暖的胸膛,抽泣着,把那尘封的记忆展开:“日本鬼子杀了我娘,还有我爹。我什么都没有了!我什么都没有了!我什么都没有了!” 他按下她的头,让她把泪流在他的黑色的中山装上。 她紧紧地攀着他,偎倚得紧紧的,抓牢这着手的,唯一能酌取的温暖。 他的下巴抵着她的额头,双手拥抱着她的肩头,悔恨自己的卤莽,期望给她以安慰。然,自知无法治愈那沉痛。 握紧拳,这深深的沉痛,划在这黑幕下每个人的心头。 在这月色朦胧的夜,让所有的痛都原形毕露。 然而,一切的冤屈,还是不得昭雪。 忘却的多年的痛苦累积而来,泪流到嘴边,又咸又苦,就是止不住。 夜半的月,被乌云遮蔽,窗楞四周没有半丝光。 归云伏在枕上,排山倒海的回忆,压得整个人透不过气,像这透不出乌云的月光。 在那条人迹孤冷的弄堂里,她在卓阳的怀里哭了一脸花,湿了他的上衣。末了,随手找东西擦脸,到手的是一整块的布。 抬起头对卓阳说:“对不起。” 月光下,隐约能见卓阳温柔的眼,也听到他温柔的声音:“本来就是给你的。” 幸好身边有人,方能支住这整片的悲伤。 归云不知自己怎么回的戏院,又怎么回了家。只一路浑浑噩噩,直到躺在床上还忍不住自己眼中源源不绝涌出的泪。 归凤从枕头下拿出手绢,伸手过来替她擦泪。 “怎么了?先前就见你不爽快,这会又哭成这样。” 归云吸了吸鼻子,稳下声音,道:“没什么,就是心情不好。”一时之间并不想把自己的疮疤再揭出来。 归凤却自动自发理解成另一层意思了:“我也知道那次展风的话说得过头了,咱们几个从小一起长大,向来和和气气的,从不红脸吵架,也不知道这次展风怎么就这样迷了心窍,说出这样的话!” 在黑夜里幽幽叹口气,收回手绢,再道:“展风他这一走真让人担心。” 归云道:“我知道他在哪里。” 归凤问:“可和娘他们说过?” “没有,我明朝去找展风,问好他再说。”归云解释。 归凤忽道:“我可不可以一起去看看他?” 归云拉了拉落到肩下的被子:“没有什么可以不可以的,这自然是没有问题的。” 两人都瞪着天花板,各自想各自的心事,竟都无法入睡。 乌云遮 其实黑夜很短,一忽儿晨曦就冒了出来。清晨的小洋房里,响起了清脆的门铃的声音。 展风万料不到归云归凤那么大清早便来找他,这对和自己一起长大的姊妹花站在王家小洋房的门口,脸上带着一致的黑眼圈。 他心中更内疚。 王家的娘姨把她们两人请了进来。 雁飞正悠哉游哉坐在红木桌子旁,小口小口吃一盅燕窝。见归云归凤进来,用手边的白色小餐巾揩了一下嘴道:“刚巧准备了早餐,你们也来从尝尝我们苏阿姨的冰糖燕窝。” 唤来娘姨就要吩咐,归凤忙道:“谢小姐,我们坐坐就走,不用客气了!”匆忙要拒绝。 雁飞却不容这拒绝,一笑,眼睛弯成月牙,很带些小女孩的淘气:“干爹送来的陈年旧货了,不吃也要坏掉的。” 归凤一时倒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雁飞站起身子来,顾自道:“我去看看苏阿姨做的哪能了!”往客堂间后的灶披间走去,适时离开。 只剩下归云归凤和展风。 一家人终须对质。 先是归凤开了口:“展风,你说,你可真要这样待归云?”带着忿忿,还有不平,一脸偏要当这清官,断这家务事的公正样子。 展风望住归云,她的脸上平静无波,也望住他,却并不是逼迫的目光,和他有一致的坦然。 只是在等他最确切的一个答案而已。 展风到底不愿意欺骗,早晚一刀,斩下乱麻,也是男子汉的爽快:“归云,我对不住你。” 归云的睫毛扇了一下,终于得来这最终的回答,如释重负一般,点了点头:“我晓得了,你放心吧,我不会怪你的。” “归云!” 归凤不赞同地叫。 归云倒劝归凤:“有些事情是勉强不来的,我又何必让展风为难呢!”再看向展风:“但我仍是杜家的人。” 展风点了点头,终是还有愧疚,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半晌,方道:“我永远都当你是亲妹妹,我杜展风一辈子都会爱护你!” 归凤却一下盈满了泪:“你,你怎么能这个样子?” 望望归云,又望望展风,不知道到底在说谁,但那太形于外的悲伤阻滞了所有的气氛。 娘姨端来燕窝,共三碗,摆在桌子上,福了福身子:“杜小姐,燕窝好了。” 雁飞也跟着出来,对展风说:“吃好了都早点回家吧!大人们会担心的。”这话似是一个大姐姐对三个玩闹的孩子说一般,和蔼可亲的。 娘姨已经把展风的行李给拿了出来,一如当初的原样,这样一摆,姿态在送客。 展风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确也不好再赖在这里了。 雁飞连一点点挽留他的意思都没有,怎么都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但是雁飞在他离去的时候,还是多嘱了一句:“这次这事情本也不是什么大事,该和你家妥当体贴的人说的就说说清楚,这么大个人还闹离家出走,也不成话!” 不但送客,还断了他再次造访的念头。 她也做的彻底,又对归云说:“展风做的事情是好事情,他回家就会跟你们说明白的。” 让他杜展风再也找不到任何借口来。 展风只好提着他的行李和归云归凤离开这座小洋楼。 那暖暖的梅花香,离得自己越来越远。 梅花季节本来就远去了,大街上已是快入夏的季节。 爱多亚路,霞飞路,条条大马路都显出悦目的绿来,这绿也隐在小弄堂里,到处都是新鲜的生气。 归凤觉得离开了那座小洋房,整个胸口都通畅了许多,但她身边的归云和展风还是垂着头,任微风吹乱发丝。 她望着展风,展风面朝着大马路,看这属于上海的五光十色的街头。车如流水马如龙,他眼中一切都兴致索然。 展风似乎已经跑开了自己的身边。归凤想。 回到新闸路的石库门里,归云领着展风直接进了杜班主的房间。 归凤只轻轻替他们掩上门,避靠在门前楼梯口的木头栏杆上。 她从那缝隙里看到展风一下跪在杜班主面前,诉说着一些事情,声音小小的,外面听不真切。 杜班主听得仔细,脸上的神色也慢慢从气愤转为凝重,再由凝重转为赞赏。末了,把展风一把拉起来,拍着他的肩膀。 到底是什么事情让杜班主就这样息了多日来的怒气?归凤是向来不多问情由的,只要归云知道就好。 但归云,归凤想起展风早上说的话。 她还不确定着展风的话是真是假,只知道自己原有的那么安稳沉定的生活被撕裂了一角。 正想着,杜班主开门走出门来,对她吩咐:“今晚拿那坛子绍兴女儿红出来,我们爷俩好好喝两盅。” 归凤吃了一下惊,这绍兴女儿红她是知道的,是庆姑嫁给杜班主那年两人亲手酿制,他们一直说准备待展风成亲的时候再开封。 打小她被嫌弃她的姨母送进这个戏班子做他们的第一任童养媳,随着他们东漂西荡,每次飘荡的时候,她总负责抱着那坛子女儿红。隐隐约约的清冽的酒香,就这样跟着她,也跟着杜家。 后来归云进了杜家的门,因为她那如算命先生所说的身世和籍贯,轻易地做了这坛酒的未来的女主人。 她想,她再也没有抱着那坛酒的资格了。 如今,这酒的开封却并不在展风的婚礼上。就这样,杜班主兴之所至的一句话,酒便给开了。 杜家也因为这坛酒开了开颜,庆姑笑,归云笑,杜班主笑,后来展风都笑了,她便也陪着笑。 这坛子酒,毕竟是珍贵的,每人只饮半杯,又封存起来。 庆姑还是不放弃地说:“等展风成亲的时候再让大家喝。”一眼瞅住展风和归云,仍然有着希望。 归凤也瞅住展风和归云,只有她看到了展风低着的脸,和脸上掩饰的不情愿;也只有她看到了归云在桌子底下绞着的手指,和渐渐握紧成拳的无奈。 归云或许被迫着接受了这突如其来的转变,其实她尚是不能适应的。 连着几日,累牍的事件让她在精神上有些承受不住。好像经过了光影乱闪的那晚,不单单那噩梦似的回忆终于露出水面,连带生活的现实也让她多了几分认命般的无奈。 哭过泣过,再也找不到任何的软弱去回避。被逼迫着把这伤裸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没有选择,惟有抹干血泪,一步一步继续往前走。 她却没有想到不过几日,卓阳再次来找她。 他们两人站在凤平戏院后门的弄堂口,他是来给她送那晚意外拍下的照片。是归云是把他带到人不多的戏院后门的弄堂口说话,还是下意识避着嫌。 她拿着那张照片,表情有点发愣。 照片上,她的手指指着某处,满脸的气慨和哀怨,黑暗中,似在控诉。这个时候上海接连上映关于国仇家恨的电影,影射着现实。 这一张定格的照片原来也能达到电影所能表达的效果。 卓阳却在观察此刻的她。 一身清爽的改良过的蓝色的短袖碎花短旗袍,裙摆过膝,略开衩,小腿上套着白色长筒袜,脚下穿着黑布鞋。 这旗袍上的碎花也是一小朵一小朵,完完整整,衬着她垂到胸前的两条编得漂漂亮亮的大辫子。 但脸上的神情是劳累、虚弱、柔软的。 他想这个样子的她如果相机拍下来,可以取个标题叫做《虚弱的夏天》。 就像这个夏天的上海,处处生着不安的气息。 但她看照片的神情却在缓慢地沉痛着。 这张照片,是她这辈子第一张照片,勾起了她最心痛的往事。 卓阳紧张地看着她,他思考了很久,才终于决定还是把这张照片给她送过来。因为知道她心中的痛,所以此时还有些战战兢兢的。 她脆弱的模样让他很怜惜。 那天,他洗出照片,在报社里一个人看了很久。 其实在法国公园的林荫道上,他就看到了她。 那一丛开的正艳的玫瑰后的,忽然跃出的湖蓝的身影。让对色彩向来敏感的他一下觉得眼前一亮。他想,这个女孩应该就是卖玫瑰的,先前也许正弯腰整理后面的花束,所以他并没有瞧见她。 她在玫瑰丛中直起身子的刹那,大朵大朵的红衬出她的那身蓝,那两条黝黑的大辫子,还有黑亮亮的大眼睛。万红竟能配出她一身的水秀,她的脸微微扬着,伸手拭汗的时候阳光照下来,被手阻挡着,一边是阴影,再到另一边是阴影,阴影的另一边也像是光环,一个轮转,这张脸便完全浸染在阳光里,洁白得像天使。 他以为这个时候上海滩上的中国女性都爱卷发,或者剪齐肩的短发,梳辫子的中国女性越来越少了。连安德烈都抱怨:“为什么你们中国女性都卷发了?中国女孩的辫子漂亮。” 因此那个时候他在心中赞叹,梳辫子的中国女孩就应该是这样美丽的! 后来安德烈对他说要追求他。他竟然不咸不淡地回复他那位自小一起长大的法国朋友:“你们法国人一向对待爱情只追求浪漫。我们中国人却是要‘执子之手,与子携老’的天长地久。这样的女孩,恐怕不适合你们法国人。” 他怎么就知道那个女孩一定是向往“执子之手,与子携老”呢?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怪异想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后来的相遇,都是巧合。都在他最愤懑的时候,遇见了她。 第一次,是拍摄学生游行而被巡捕打伤,路过的她好心地帮了他。 第二次,是因父亲以第一次游行被巡捕打伤事由不允许他再给《新闻报》做摄影,他便偷偷跳窗逃出来做《歌舞升平上海滩》的图片专题,没想到遇到去百乐门找人的她。 第三次,是因为父亲知道他罔顾自己的忠告仍旧在做摄影而大发雷霆,他发了犟,据理力争。父亲怒极,扬言要将他房里那些从报社里手抄来的禁书一把火全数烧掉。最后终于无可避免地燃起了一场家庭争吵。 他负气出走,先找安德烈,他并不在家。他只好选择去大学图书馆看书,无意路过霞飞路上的绸布店,一眼就看见一块蓝色的绸布,一眼也相中了这块布。他想,这块布适合给她做一条裙子,他记得她用她自己的新布给他裹伤,便买了下来送去戏院,不想撞见了她倾诉心底最沉重的痛,也纠结住他的心。 当夜,他还是回家了,父亲坐在客堂间里等他,吸了烟,熬着夜。桌上是他完好无损的手抄本。他不忍,放下任性和骄傲,对父亲说了一声“对不起”。看着父亲有些欣慰又有些意外的神情,他想,和她相比,他的父母双全已经是天大的幸福了,再多的互不理解都是能压下心头。 少年的喜怒哀乐就这样被牵动住。 归云抓着照片看了很长时间,在照片上小心地拂了再拂,好像呵护一件珍宝:“我从来也没拍过照片!”又看一眼照片,嘴角轻轻一翘,悄悄冒出小羞怯,“原来我在照片上是这样傻!” “你在照片上很美!”卓阳说得很真诚。 归云脸红,不好意思地扯开话题:“你既做记者也做摄影?” “这些都是实习,我还在交通大学念书,念物理的,只用业余时间给《新闻报》打工。” 原来他是学生,还是一个大学生,这都是归云一直羡慕的:“有书念真不错!” 卓阳看到她脸上有歆羡,心底怜惜,道:“等我们把侵略者赶出去,每个人就都能进学堂念书了。”说完又觉这样的话大而空,不痛不痒,根本安慰不了她的苦痛。他耸耸眉毛,有些懊恼。 归云又看照片,低叹:“希望有那一天吧!”她知道这是一个目前无法实现的奢侈的愿望。 这个年代,太多愿望不能实现。 和卓阳告别之后,归云拿着照片闷闷不乐地回到戏院。 后台准备着的师姐妹们正在描脸化妆,归凤一见她就拉她过来叙话:“昨日经常来听戏的那位老戏客万太太,就是在城隍庙开古董店的那家,跟我闲聊的时候说最近经常有个长得很体面的日本男人带着百乐门的白牡丹淘古董。” 归云听归凤这么郑重地说起了雁飞,不由把心悬起来,听她再说下去。 “我自是晓得白牡丹就是谢小姐,但万太太说那日本人最近在古董圈子里很活跃,厮混了好几个品行不太好的古董商,他身边总有个人跟着替他付钱,就是以前那个大华银行的副董山田。” “这人怎么又出现了?”归云心中的不安渐渐凝聚,“怎么雁飞和这些人搞在了一起?” 归凤想了下,再道:“我想谢小姐在花国圈子里,长在河边走,难免不会失脚。” 归云一窒,万分不愿归凤这样说雁飞,抢着辩白:“雁飞不会失脚到日本人身上。” 话音一落就见归凤面色一僵,她方觉自己无意中口气重了,怕伤了归凤,就说:“我打小和小雁一起,她为人不是如此,归凤,我相信小雁。” 归凤的脸色掩在浓浓的妆色里,眼里映出点讪讪然,冷冷道:“是啊,我自来都是外人,怎么了解那许多。” 前台有人来催场子,归凤理了理戏服,径自上台去了。 今天唱《追鱼》,她是痴情鲤鱼精,一心一意去追那书生张珍,张珍只恋着牡丹,鲤鱼精只好变作牡丹的模样,去求张珍的垂爱。 变成牡丹模样的鲤鱼精唱:“且把真身暂隐藏,变作牡丹俏模样,今晚鱼儿巧梳妆,做一个神女去会襄王。” 唱的心都沉重起来,张珍哪里知道鲤鱼精的痴情,他只当是那牡丹小姐投青眼。 归凤在台上越来越哀泣,鲤鱼精多可怜,披着牡丹小姐的皮才能让爱郎回应自己的爱。 最悲哀在,她一直都是旁观者。 她还是想到那始终能冷淡地巧笑倩兮的谢雁飞。这个花国女子,生生插在她和展风和归云的中间。 真的,很不忿! 终于,鲤鱼精还是修成了正果,成就了美好的姻缘。 她唏嘘着唱完最后一段,退场。余下满场雷鸣的掌声,这大家都喜欢这样大团圆的结局,都看得心满意足。 她回到后台,归云早站在她的梳妆台旁,手里用手绢捧着两块梨膏糖,笑盈盈道:“还是那个小热昏那里买的,今天他都抱着他三岁的儿子来摆摊子了,肥嘟嘟的,好可爱!” 她也笑了,想起小时候,归云总要包住两块梨膏糖,一块给她,一块留给自己,相对吃得直咂嘴。梨膏糖是梨肉汁做起来的,润肺清喉,怪怪的充满中药味道的糖,他们靠嗓子吃饭的人最合适吃,也爱吃。她伸手捻起一块来,咬一口:“味道还是一样好。” 归云也握着手绢吃糖,和她两个人,面对面,还像当年小时候一模一样。 终是云散雾开。 到家一进门,就见展风和庆姑两人在客堂间里打包行李。 “怎么回事?”杜班主皱着眉头问。 庆姑说:“展风在租界里头找好一处房子,咱们搬过去以后驻租界的场子也方便些。” 众人都一脸疑惑看着展风。 展风卖力地收拾好一堆包裹后道:“王老板已经帮我们这些工人在新新街的日晖里租好房子了,今天才通知了我们,让我们大伙尽快搬过去呢!” 杜班主觉出不妥,吩咐归凤归云:“你们和娘去自己屋里收拾一下。” 归凤应着,跟着庆姑上楼梯。 归云滞后几步,只听得杜班主道:“是否时局会变?” 展风道:“王老板只提醒我们赶快举家迁进租界,最近日本侨民和商客迁走了不少,虹桥机场经常戒严,苏州那边的国军时常演练,怕是会起战事。” 杜班主“哦”了一下,只说:“果真如此,王老板倒打算的快,毕竟消息灵通些。” 归云慢慢踏上楼梯。 这好好的夏天,开始渐渐起了阴霾,终于搅得人人都惶恐不安起来。 上了楼,只听到庆姑对归凤讲:“衣服收拾好,那坛女儿红可别忘了。” 归凤“哎”了一声。 庆姑又笑说:“新搬的地方倒是离霞飞路很近,那里的商店里都卖洋装,往后咱们也去看看,看的好,买来料子我给你和归云一人做一件穿穿,也洋派一下。” 她们开始憧憬新生活。 归云加入她们:“娘,这边的被褥我来打包吧!” 抬头看窗外,怎么月亮又被乌云给遮住了?一团乌蒙蒙的,压得人心发慌。 烽火篇 一寸山河一寸血 漫天阴霾 杜家准备在七月初搬入新新街日晖里的新房子。展风告诉父母,这条弄堂的新式石库门原是王老板的地产商朋友所造,由王老板用相当划算的价格买了几间下来租给了自己工厂里的伙计。因工厂迁进租界,也为方便工人上班。虽租金并不十分贵却也并不便宜,杜家众人一合计,都觉得霞飞路这地段难得,也算搬得心甘情愿了。 杜班主等人由展风带着去看了房子。两层的石库门,他们只有两楼的两间屋,一间朝西,一间朝南,两间都带着老虎天窗,朝南的更多了一间小阁楼。 房子比新闸路上的旧居小了很多,容不了那么多师姐妹同住,这让原本在杜家寄住的师姐妹们不得不得重新筹划往后的居住问题。 小蝶对归云归凤说:“我娘叫我住家里,往后坐电车去静安寺路也蛮方便的。” 归云归凤很舍不得这个活泼的小师妹,只庆姑却神秘笑道:“往后小蝶可要独立当家做老板娘了。”一句话臊得小蝶脸通红。 庆姑又对住归云说:“你可别看这丫头还比你小一岁,陆明他们家已经向她娘提亲了,赶着要十月里头拜堂呢!”话中另有深意,但话中这事儿还是让一直不知情的归云归凤吃了一惊。 归凤道:“好丫头,都赶在我们前头做新娘子啦!” “哎呀!师姐们又要笑我了。”小蝶更害臊,用手捂住脸。 归云方想起那晚她站在陆家杂货铺门前和陆明谈天的形态,那是已经是十分亲密,自己倒没有看出这段不知不觉的缘分。又想小蝶和陆明都是话痨,忍不住也打趣:“往后陆家石库门里得备两缸子水了。” 归凤不解,问:“这话怎么说?” 归云摇头晃脑笑眯眯:“两只黄鹂鸣翠柳,还不把解渴的水给备好?”她小时候跟着自己的父亲学过一些古诗,有时候几句顽话也能把一些诗词用得十分贴切。 大家都掌不住笑起来。 小蝶羞恼,跑来捶归云:“师姐你就爱笑我!你就爱笑我!” 归云转着身子躲她:“陆家可养鸟的啊!你这准媳妇还不知道吗?” 小蝶话头上不服输:“师姐还不是陪着展风哥养蛐蛐!” 一语扎上这眼前三个女人心中的结。 待小蝶走开,庆姑开始叹气:“归云,娘还是请你担待着展风。他还年轻,慢慢会回心转意。” 归云并不能多说自己和展风达成的默契,只道:“娘,往后我们都会好的。” 归凤看看庆姑,又看看归云,岔开话题:“那在上海有家的师姐妹都说回家去住也十分方便,另有几个说要自己租房子住,展风前天跟我说可以托托王老板的门路,替她们也租到新新街附近的石库门去,只她们都说可能包银都不够付房钱,还要找些私活儿来做。” 庆姑想了一想,说:“现在世道不好,我们又失了在四川路上好不容易赚来的人气,初到新地我也不会难为你们。但凡有空只要不行差踏错,你们尽可谋一些你们的私房钱去。我们只要唱红了,一切都会好的。”可又对归云讲,“那时候你去洋人的公园卖花,我也没多说什么不是?” 归云正怕庆姑再提到安德烈的事,赶紧道:“我们到新的场子生分也会是暂时的,有归凤在,一切都不怕。”却一眼瞅见归凤脸上微微浮了一层轻愁。 她心中正惆怅,这回庆禧班推倒炉灶重新来过,说穿了大半是为了她避开方进山,不然再在四川路上找家别的场子驻场,要地利人和的多。想着心头霎时重重压上一块大石头,暗下了决心,是绝不能辜负了杜家这番情意的。 搬家那天,展风提着竹竿头一个冲进了新楼,乔迁新居例必要希求节节高。杜班主放起了炮仗,循这城市的风俗热热闹闹庆贺一阵,都希望是一个新的开始。 新居的人口少了,两间房,杜班主夫妇一间,归云归凤一间,展风睡杜班主夫妇房里的小阁楼。 在新的地方,归云最初的时候感到有些冷清,没有师姐妹们早上喊嗓的声音,也没有小蝶时常在耳朵边上的聒噪。这庆禧班终于从一个大家变成了一个小家,从此以后,或许就要一家顾一家。 搬家的事妥当之后,杜班主携着归云归凤一起再次拜访了袁经理。 第一次拜访没见成袁经理,又因当时杜班主只顾着气愤展风的事,他一下倒也来不及多理会这头,只事后又找了江太中好几回。 江太中对他说:“那天袁经理被舞场的一个小骚货给扫了面子,也没心思谈这宗合作。” 杜班主便又特特宴请了江太中一次,他才懒洋洋道:“我再给稀和稀和吧!你们也晓得袁经理贵人事多!”杜班主抱拳拜托再三,心中不是没憋出一股窝囊气。 再次来到百乐门是在白天,整个百乐门静悄悄的。 还是江太中来接他们,把他们直接领到了职员办公室门口,把跟前的大门轻轻一推,带着他们进去。房间里没人。 归云游目四周,挂着全部都是香艳的相片。那些相片上的美人们或穿旗袍或穿洋装,个个巧笑倩兮。唯独一个人不笑,就是穿白底红梅旗袍的雁飞。她款款地站在一座壁炉旁,一手搁在壁炉橱上,一手拿着檀香扇,凝着眉和眼,看着镜头,却又致命地要吸引人的魂魄进去。 她的眉眼,就是有这样的魔力。 照片下贴着名牌:1936年,白牡丹谢雁飞。 身上绣着梅花,偏偏要叫做牡丹花。 江太中指着雁飞的照片笑道:“现在百乐门的红人,一晚起码要转十来张台子,棉纺大亨都包不动她,可是金灿灿的百乐门大招牌啊!”活像在说一棵摇钱树,也的确在说一棵摇钱树。 有人踏进办公室,江太中迎了上去:“袁经理,我把人带来了!” 归云认出了这人,就是被那曼丽狠作一顿的一脸憨厚相,却说出讥嘲话的男人,原来竟是他们要找的依靠袁经理。 此时的袁经理还是带着那一脸憨厚相,瞧见杜班主一行人,面上的神色瞬间整了整,少不得有些老板派头:“就是他们?” 杜班主拱手:“袁经理。” 袁经理颔首,往办公桌后的老板椅上一坐。 江太中问:“要不要让两位小角儿唱一曲?” 袁经理摆摆手,然后把归凤归云上下打量了通透。他从风月场中混了个把年,一双火眼睛睛,看女人只消一看形貌,便知道在这上海滩是否吃的开吃不开。 虽说唱绍兴文戏的女角儿比这百乐门中卖大腿的舞女要文明,但是要撑的起场子,不单是嗓子,还有卖相。他通常更看重卖相,一见这样老实巴交老秀才似的班主和头肩,是知道唱功无须担心的。 于是他说:“可以了。我的戏院在七八月份左右开,到时候还要贵班多辛苦。”礼貌而又带些居高临下的口气,分寸拿捏得刚刚好,不会得罪人。这号人左右逢源,无怪到处吃香,混得出人头地。 江太中自觉把事情办的很成功,来锦上添花:“到时候两位角儿唱红了我们戏院,大家都有乐惠的。”杜班主一行人跟着干巴巴地附和着笑。 出了袁经理办公室,江太中才低声道:“我们袁经理已经作过保,过几天就带老哥哥去拜拜师父。” “好的好的,真有劳了!”杜班主再度拱手,尽在不言中的不得不低头折腰。 似乎一切都顺利地落实下来,袁经理的戏院便进入如火如荼的装修当中。 杜班主一家场面上也要去帮衬帮衬,庆姑很积极地做好饭菜,遣归云或归凤送去。她说,要先把戏院中众人的交情打好,做好人也好做在前面。 当归云走到静安寺路上就免不了会思念离这里不远的兆丰别墅,和小洋房里的雁飞。那日踌躇再三,终于朝那方向走去。 进入那绿叶掩映的弄堂的深处,却正见雁飞俯身站在花园里,用绿色的小巧的塑料喷壶认真浇灌新植的茉莉花。喷嘴做得十分细致,洒出来的水都细密成丝,落在小团小团的,白色圆润的花瓣上,形成晶莹的水珠。 雁飞身上也穿一身白色短旗袍,头发轻轻绾起成髻,有种松散的美丽。人比花更娇。 归云看得忘记唤她,也忘记摁门铃。 雁飞也看到了铁扇骨围栏外头的归云,放下喷壶,跑过来,头发丝丝缕缕飘散开来。 “早上又开了两朵花,我必料到今天会有人来看我,果然没错。”说着开门,一脸的喜悦。 归云走进来,道:“我想着今天没事情,就想来看看你。” 雁飞瞅了瞅归云一身湖蓝色的短袖旗袍,道:“如果你肯剪一个女学生短发,还会更精神,你总是两条辫子头。” “现在马路上都流行,可惜我不喜欢。觉得梳辫子踏实。” “我也是,你看,我也是留着长发。” 两人看看对方的长发,相视而笑。有些东西,的确不惯改变。 雁飞把归云领进了屋里。 多日不见,这件来过好几次的客堂间有了些改变,红木桌椅换成了长条镶铜边的玻璃台子;那戏台区放上了一大盆铁树,绿油油的,当然没有开花;红丝绒落地窗帘换成了单粉色的纱帘;中间的皮沙发换成了布沙发,摆好了沙发席子,只有那落地台灯还是老样子。 墙面四周还挂上了雁飞的几幅放大的照片,各种姿态,各种服饰,各种表情。 不像自己,只有一张照片,还带着怨妇般的表情。 “我布置的比干爹布置的要好吧?”雁飞活跃起来,往沙发上一跳,盘腿坐下。 “嗯!”归云用力点头,虽听她提到王老板,但不追问,只管用欣赏的眼光参观崭新布置的客堂间。 这让雁飞突生小小感动,伸手拉着她一同坐到沙发上来。 “你看,我们从小一起要饭,最多只有一两个铜板,这样一桩小房子要多少铜板啊?” 归云心中一酸,听她话中流露的辛酸往事,不禁想流泪。 雁飞却笑:“傻丫头,又被我吓到了吧!你不用理我,我时常这样没三没四的。”又问,“你和展风快成亲了吧?” 归云摇摇头,含糊道:“我现在不会和他成亲的。”想转个话题,随口便问,“唐倌人他们后来怎样了?” 雁飞微怔一下,不直接答,只把头轻靠在归云的肩膀上:“他们怎么样又有什么打紧?在这个世界上,你才是我唯一的亲人。” 归云握住雁飞的手:“小雁——”紧紧把手握住。 不想雁飞又开口缓缓道:“周小开是个滥人,又赌又抽,还开了小鸦片馆。唐倌人功亏一篑,满盘皆输。”忽而沉痛,想,自己呢?算输还是赢? 归云却想不到她扯开话题后又说了回来,这么一个开头、一个情势,都让她意料的到后面的不堪。她猛摇头:“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不要多想了。”深悔自己多此一问。 雁飞笑得清淡:“没什么,对我来说,好像就是别人发生的事情。”见归云脸上浮上悲伤,自己“噗嗤”一笑,“傻丫头,你又被我吓到了,我自己都不太在乎了!” 归云心底痛,和雁飞紧紧靠在一起。好像当年,她正高烧,瘦小的雁飞背着她,她把头靠在她的肩头,两个人贴得紧紧的,抵御严寒。 “小云,不管我做过什么,你都不会嫌弃我的吧!”雁飞问,强调着问。 归云又猛摇头:“我怎么会嫌弃自己的亲人。”再说,“小雁,好好找个人嫁了吧!” 雁飞拍了拍她的肩膀:“谁能来担待我的一生?” 门铃响了起来,娘姨快步从灶披间小跑出去,半会回来汇报:“那位藤田先生又来了。”归云一听这名字,微微疑虑。 雁飞对归云说:“你先去楼上,我要接待一人。” 归云依言上楼,却只站在楼梯拐角处,让下面的人看不见自己,而自己可以听的到下面人的对话。 一会儿,藤田智也便被娘姨引了进来。 “雁飞小姐。” 归云想,他有一口流利的中文。 “我正要谢您呢!上回送来的小喷壶非常好用。” 归云想,他们似乎真的很熟。 “喜欢就好!” 或许是娘姨端来了茶,雁飞便说:“请用茶。” 那人似是喝了口,问:“是西湖龙井?” “没想到除了中国古董,您对中国茶叶也有研究。” “中国文化博大精深,我从小就十分景仰,还曾拜过一位中国碑帖专家为师。” “难怪藤田先生四处搜集我国的古董呢!” 归云暗暗点头,却想难道归凤口里的日本人竟就是他? “古字古画固然美丽,但哪里比得上自然风景的万一。我的家乡长崎有美丽如画的山川河流,如果雁飞小姐有兴趣来游览,我或可做东。” 归云吓一跳,这个日本人是否在暗示要雁飞和他一起去日本? “我国山川美景何尝不美?看来看去还是自己的好。” 楼下沉默了会。 “雁飞小姐总是这样固执和骄傲。” “我这个脾气真不好,老是拂逆别人的美意。” “啊!是我冒昧了,告辞!” “苏阿姨,送一下藤田先生。” 娘姨应了一声,然后便是门开阖的声音。 归云从楼上走下来,雁飞已经窝进沙发里,把头靠在沙发柄上,说:“听他这样一讲,长崎或许真是挺美丽的。” “这个日本人好像很喜欢你?”归云难免担心。 雁飞笑道:“他们大约八月头上要回国了。” 归云闷闷道:“我恨日本人!”她永远记得久远的记忆,并且刻骨铭心。 雁飞道:“我也恨日本人。我爹也是被日本人炸死的。”侧头看向归云,“他们连难民船都炸。”再低头,“我永远忘不了。” 她记得,她也记得,一并想着自己的亲人,心中不约而同痛起来。有种伤口,也是这样时不时会现出来,提醒着她们那些根源。这摆脱不了的恨,永远都在胸口上。 恨,是完不了的,对着这个城市正要绵延不绝地排山倒海地涌过来。 世道在七月底的时候终于弥漫出不安来。 日本兵在虹桥机场明目张胆地探了又探,中国军队加强了军备,也调来了部队。虽是深夜走在郊县的偏僻的小路上,那无声无息的脚步还是惊醒了这大马路小弄堂里的平头百姓们的耳朵。 那些珍惜着上海的安逸的上海人在心底彻底慌了起来。 原本这城市里的人虽看着东北的战乱,心底对这繁荣的大上海还是抱着安逸的幻想的,这里有英美法的资本家这两代铸就起来的金山银山,小日本或许没那么大胆子去撩欧美大爷的胡须。 可偏偏这老虎须被撩了。 有些有先见有财力的人往内地逃,不想逃出上海的就往租界迁,好歹还能仰赖英美法三国的庇护。 先是一小部分一小部分地,谨慎地,或许有的也带着心慌意乱的屈辱。 譬如新近搬进杜家石库门一楼的房客。 住在杜家楼下的姓陈的人家原本有三间房,在七月里,杜家做简单布置的时候,他们家也做了简单布置。后来归云看到他们家一家三代五口住进了朝南的最大的房间,把另两间房间用木板隔成了四间,原本看不明白他们这样做干什么,直至八月初的时候搬进来第一户人家。 那家人是一对小夫妻带着一个孩子,做丈夫的和杜班主在天井里碰到的时候寒暄过两句。 杜班主说:“那姓何的人家,丈夫是做中学老师的,说租界外可能要不太平了,赶紧进来避难。” 庆姑很心惊:“真会和日本人打吗?我们不是一直不打的吗?” 杜班主摇摇头:“怕是多半会开战。” “展风又半个月没家来了,要赶快找他回来。”庆姑最最担心的是又半个月没着家,说在王老板虹口的厂里看仓库的展风。 “莫急,他不会出什么事的,昨日不是还报过平安?”杜班主止住妻子的不安。 但展风在第二天就平安地回来了,私下里只对自己父亲和归云说:“王老板虹口那厂里的货品机器全部撤进了租界的仓库,那里离吴淞口近,近来总有形迹可疑的人出没,看来这一场仗要打起来了。” 杜班主点头:“难怪最近迁进租界来的人增多了。”又恨恨道,“中国的官连老百姓都保护不了,还要靠洋人来保护。” 展风心潮澎湃:“如果开战,倒也显得我们中国人不是好欺负的,东北失得太窝囊了。” “对。”杜班主在这点上和儿子的意见格外一致。 一旁的归云却听得身子有些发冷,愁困地抱紧双臂。一切的安逸,原来都是暂时的,走得太快,而明天,怎么都望不出光明来。 怎么八月的天,都弥漫了那么多的阴霾? 八月流火 一九三七年的八月十三日,和上海一般的夏日没什么太大的区别。 一如往常的晴空万里,太阳烘烤着柏油马路,晒得地上都要冒气了,热得人心烦意乱。 长年居住在上海市区北边的人们是最早被这即将燃起的战火波及的人群。因部队要抢占有利地形,也为了躲避日本军队,他们早在前几日就陆续被迫迁出,或颠沛流离到外省市,或争抢着先机进租界。从北面一路喧哗到南面,虽然队伍还算的上井然有序,但不免还是给南面的人们心头添上惶恐。 杜家这几日也沉浸在这种满城的惶恐之中,而唯一让他们在连日来的心烦意乱中振奋一些的是百乐门袁经理那所静安寺路上的戏院终于在这天装修完毕。 戏院取名“宝蟾”,江太中对杜班主说:“看看,这就是拜了师父的好处,天蟾唱京剧,咱们袁经理的宝蟾唱越剧,借一下光。到时候再联系一家唱片公司,给小角儿们灌录几张黑片,往报纸上一炒,不要太灵光!” 杜班主问:“袁经理可是确定了八月十八日的吉日开幕?” 江太中摇头晃脑得意道:“已经确定下来了,这个日子是袁经理请了高人算过的,绝对风升水起,大发利市!” 杜班主连日忧心战事,又问:“万一起了战事怎么办?前些时日听说我们的官兵在虹桥机场毙了一个日本兵,不知后来怎么样了?最近军队都在虹口一带布防哪!” 江太中拍拍杜班主的肩:“老哥哥,你都说日本兵被咱们的人给毙了,怕他作甚!老蒋不是已经调兵遣将了嘛?要是还不行,这里可还有英美军护着。咱们还照样安心唱咱们的戏!” 走到街上,环境已经开始散乱。 到处有三三两两提着行李,携老扶幼,在租界里找一处安身之所的人们,闹得满街鸡飞狗走。法租界里整条整条的街都被骚嚷的人群破坏了夏季林荫道该有的静谧,连蝉鸣都消寂下来,显得人声鼎沸的情形更加让人不安。 杜班主回到日晖里,就见石库门门口站着三四个人正起争论。 被围在中间的是他们没见过几次面的住一楼的邻居陈先生。杜家人都客气地唤他小陈,他却大多时候爱理不理,不爱搭讪。 这里的石库门大多是几家人家隔着一层楼板上下左右而居,却老死不相往来,各自仅仅顾着各自的小日子。 小陈正嚷:“有啥好多说,现在就是这个价钱,爱租不租!” 围着他的一群人中一位长相端正,戴眼镜穿长衫的男士道:“你凭什么加租?就一间隔板房,现在却要收我们一担米的租,这不是不讲信用吗?” 小陈瞪了长衫先生一眼:“现在这个世道讲信用,这不是作死吗?就是这个价,你不租自然有人租。” 长衫先生身边一位盘发太太愁容满面,直道:“算了算了,现在这个辰光也没有办法,就租下来吧!” 杜班主走近过去,恰巧庆姑正从二楼的窗户探出身子来,朝他招招手,又摇摇头,要他别多管闲事,他也就只得越过那些人顾自上楼去。 归云和归凤正坐在二楼朝西的晒台上勾绒线。 这原被上海人称为“冷毛”的针织品在上海的妇女中流行开来之后,也开发了上海妇女的针织手艺。尤其这手艺,是在必要的时候,也可以赚钱填饱肚子的。 庆姑教归云归凤学这门手艺,不是没有备着一个以防万一的心。 她对丈夫道:“楼下那小陈哄抬房租,跟房客吵了好半天!” 杜班主怒道:“他倒会乘人之危!” 庆姑却说:“那是头子活络!这年头兵荒马乱,谁不多替自己想一些?也不能怪人家。” 杜班主不想与妻子再多说,只问:“展风还在睡觉?” 庆姑抱怨:“他昨晚十二点才回来,你让他多睡会儿。这孩子也不知道一天到晚忙什么,我说世道要乱了,叫他不要出去乱跑,他还跟我急。现在你倒是不说他了?” 杜班主摆摆手:“小人大了,他自己会有分寸。” 庆姑却道:“你倒说孩子有分寸,大人反倒不想有分寸了。我看这些天整个新新街都乱哄哄的,前些天跟你说我们暂避到浙江乡下去,你想的怎样?” 杜班主问:“避到哪里?到处都乱,我们能去哪里?”说了又触到自己的心情,感叹,“普天之下,竟然没有一处安全的容身之所。” 这话让坐在晒台上的归云归凤怔住,停下自己手中的活儿,抬起头来,都能看出对方眼中凝聚了很久的不安。 这不安,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不上不下,渐渐变做惶恐的等待,身不由己地等待着这一天,整个上海滩上每个人都能预料到的最坏的结果。 最坏的结果是由徐五福带到这所小石库门里。 他在傍晚六点来到杜家,告诉展风:“八仙桥开枪了!”和展风两人互相握了下手,脸上都有惊惶兴奋交织、摩拳擦掌、按捺不住跃跃欲试的雀跃表情。 好像这一刻是等了很久的,虽然这是一个最坏的结果,但是终于将这多年的惶惑一并排遣出来,人心奔涌,再不能也不想去躲避了。 徐五福又道:“我们要在八点前集结好队伍,随时准备向前线输送物品,王老板通知咱们要密切配合市里的义勇军——” 话音未落,展风已快速穿戴整齐,挥舞手臂道:“走!咱们也要教训一下小鬼子!” 却没料到庆姑突然从门外冲进来,一把死死抱住展风的手臂:“不成!你给我乖乖呆在家里。” 房里的两人猝不及防,都不知她在什么时候听到他们的谈话。但她此时抱住展风的力量又是强大的,展风挣不脱,急得满头大汗:“娘,你让我去!这时刻我不能不去!” 庆姑不管,只说:“我不把自己儿子送到枪口上,你——”瞪住徐五福,“调唆我们家展风往炮口上撞!” 徐五福被庆姑恶狠狠的眼神瞪得心里发虚,伸手要拉开她,又觉得不妥,只能说:“杜妈妈,我们在为国家民族出力!” 庆姑仍不放手:“要出力你自己去,我们展风,不去!” 展风无奈,奋力一挣,庆姑一个踉跄,差点摔倒,看得展风一阵心焦,正想上前扶住自己的母亲。忽然庆姑身后伸出一双臂膀,紧紧拽住庆姑,却是杜班主,他大声对展风道:“你快走!” 展风对住自己的父母深深一拜,道:“娘,你放心,我们只是给商界救亡会做前线物品输送工作,我会当心的。” 庆姑奋力要挣脱丈夫,却是徒劳用力,只尖声叫:“不行不行!展风你给我回来!”但根本阻不住一溜烟跑下楼的展风二人。 归云和归凤原本在一楼公用的灶披间做晚饭,猛听到楼上动静,正要上去劝架,迎头就撞上跑下来的展风。 展风匆促地说:“归云,爹娘就交给你照顾了。” 归云一把抓住展风,问:“到底怎么回事?” 展风道:“开战了!” 归云把手一松,说:“你放心,我晓得了。” 展风来不及点头,就已经和徐五福一起冲出家门。 归凤急急跟了几步,唤了一声:“展风!” 展风脚下不停,仅仅是极短促地回头看她们一眼,大声说:“我会保重的,你们都放心!” 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弄堂的拐角处,夜幕渐渐低垂下来,笼着那尽头,是一片即将要开始的暗夜。 归凤怔怔看着展风离去的方向,问归云:“打仗了吗?我怎么听不到枪炮声?” 楼上传出庆姑的哭泣的喊叫:“你怎么舍得把儿子往火坑里推啊?” “他只是做后勤,不上火线,没有想象中那么危险。”是杜班主安慰妻子的声音。 这楼上的动静老早传到楼下来,下面三两人家倾听已久。这时候,那位何老师忍不住从窗口探出头,问归云归凤:“真的打起来了吗?” 归云点点头。 何老师轻轻捶了一下窗台,道:“还是到了这一天,现在只好过一天算一天。” 归云归凤只担心地往楼上望了又望,上面杜班主和庆姑吵了个不休,庆姑听不得劝说,自己一个人爬上展风的小阁楼哀哀地哭起来。 杜班主无可奈何,下了楼来,对归云归凤道:“随她吧!”一个人坐到天井里,就着夜色抽闷烟。 没人有心思吃晚饭,归云只好把饭菜热了一遍又又一遍。 杜班主不知在天井里抽了多久的烟,才吩咐归云:“把我的二胡拿来吧!” 归云便从杜班主的柜子里拿出他那把老旧的二胡来,用抹布擦尽灰尘 ,再回天井里把二胡递给杜班主。 杜班主给起了一个调子,叹:“好久不拉这弦,都跑音了。”调了一下弦,问归云:“你说拉什么曲子?” 归云想了一下,道:“《穆桂英挂帅》?” 杜班主笑了,说:“正是我的意思。”说着就给起了弦音。 归云站在他的身边,由着杜班主手下的弦音,第一次在有配乐的条件下,唱出了这曲曲子。 她的声音疏阔的,朗朗的,扬在黑夜里。 坐在煤油灯下勾着绒线的归凤听怔了,放下手中的针线,盯着煤油灯,仔细听,归云原也能把一首曲子唱的那么动人心魄! 睡在展风的床上辗转反侧的庆姑听怔了,想着展风终于挣脱自己,离开家奔赴最危险的地方,不由又一阵心惊胆战,刚止住的眼泪再次沾湿枕巾。 石库门的众房客也听怔了,一家两家,纷纷把窗户推得更开。何老师干脆搬了一张椅子到天井里来,挨着杜班主坐下,望着北边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