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云看着安德烈,一时半会不知道说什么好。 卓阳向他的法国朋友笑道:“意外挂彩,借你家一用,还要借你那老美医生邻居。”口气轻松,就像在谈论这天气一般。 刚说完,楼梯又响起来了,这次是“笃笃笃”,有节奏的踏着楼板,慢慢传到楼下。 归云先是看见一只洁白的脚背,整个脚裹在一只黑色缎面绣着牡丹的尖头高跟鞋内,另一只脚也跟着踏了出来。再往上看,是黑色绣牡丹的旗袍,裹着丰满的,白皙的女人的身体。发是金的,现在阳光底下,更金光灿烂,眼睛是碧蓝的,比安德烈的眼色更浅。 一个穿旗袍的外国女人。 见到卓阳,眼睛先眯了一下,走过来,叫一声:“哦,阳。”听不出来到底说的是外国话还是中国话。 她的脸便俯过去,一个吻印在卓阳的脸颊上,口红留下弧度美好的印。 归云是不自在又难以为情地看着这一幕,却没看到她对面的安德烈也正面色青红不定地看着她。 外国女人也发现卓阳站得歪歪斜斜,左边小腿上绑着蓝布,用手捂住嘴,低呼了一下。 卓阳却是笑着对这外国女人叽哩咕噜讲了一大堆外语,归云听不懂,看着外国女人掩着嘴瞟了一眼安德烈,再对卓阳笑,也叽哩咕噜讲了一大堆外语。最后向归云摆摆手,倒没理安德烈,管自走了。 卓阳对归云说:“蒙娜说你很美丽。” 归云瞥了一眼他颊上的红印,别开脸,“哦”了一下。 安德烈一手撑着门,还在发呆。卓阳挥拳打了一下他的肩膀:“要我在你家门外阵亡吗?” 安德烈才回过神,过来扶了卓阳进门。 归云跟在他们身后,只管打量这间石库门。 上海的石库门总是一个样子,一楼大门处有到二楼东西厢房的楼梯,楼梯后边是客堂间,灶披间,卫生间,还有一间西厢房,还带着一个朝南的小天井。 安德烈并非独占此楼,他的住所在二楼,因归云看到一楼的厢房是上了锁的。 上了楼,正面的东厢房也是上了锁的。上海人惯常螺丝壳里做道场,连带外国人也学会了,一间石库门也分了两三家来住。 安德烈扶卓阳走进门半敞的西厢房。 一眼看过去就是一张西式床,被子拖曳到地,一旁的椅子上挂着男士的西裤,桌子上摆着喝了一半的红酒瓶和两只残留红酒酒渍的透明的高脚酒杯。 混乱不堪,狼藉一片。 卓阳皱了一下眉,瞪了安德烈一眼。两人都面色尴尬地侧眼看归云,她正站在楼梯口东看西看,就是没有移动步子跟过来。 安德烈局促地也迅速地把床上的被褥床单一股脑全部掀起来抱开,放在一旁的椅子上。椅子小,放不了那么大叠的被褥,被子床单还是拖曳到地上,凌乱得更加火上浇油。 但他也不管这些,从大衣橱里扯出一条新床单,利落地铺上床,铺得皱皱巴巴,用手掸了两下,便示意卓阳坐上去。 卓阳把胸前挂着的相机拿下来,随手放到桌子上,身子一歪,仰到床上去,朝安德烈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归云终于跟进来,看着这间乱七八糟的房间,床被卓阳占了,椅子又被被子占了。没有能让她坐下的地方,想,安德烈算不算在上海生活得最凄惨的洋人,一桌一椅一房便过活? 环视了一下四周,只得把目光调到朝南的窗口,微扬的小脸,也不开口,顾自装作若无其事。 一旁的安德烈,益发手足无措。 卓阳暗自摇下头,只得靠自己这伤员自力更生打破这沉寂:“老兄,你那老美大夫今朝可有当值?” 安德烈猛然惊醒,接下话头:“应当会在,我去找他。”便要出去,低头一看自己的裤子,方才发现这样出门实在不雅观,要提椅子上的裤子,又被被子压着,用力一扯便急着往外走,脚步带到椅子,一个踉跄,摔到门边,好在扶住了门框,没有趴到地上,裤子倒被摔在了门外。 归云见他这副狼狈相,终于忍俊不禁,“噗哧”一下笑出来。 安德烈回头。 归云捂着嘴,卓阳倚靠在床头,双手插到脑后,都笑嘻嘻地看着自己。觉着自己在这对中国男女面前丢了大脸,无奈摇头,边提着裤子走出门外。 当仪态整理整齐的安德烈走回自己的房间,看见床上的卓阳伸手指着窗外,归云侧坐着回头看他指的方向,一对小麻雀在窗口互相梳理羽毛。 阳光从窗口斜斜射进来,掠过这对目光一致的人儿,在她黑色的辫尾,在他黑色的发尖,都染上了七色彩虹。 归云两手抚着床沿,卓阳另一只手垂在床沿,两人的手似能连成一线,小指几乎相触。 他正笑着,也用话逗她笑着。 安德烈的蓝眸瞬间黯了黯。心想,这两人在一起,怎么竟如画一般的美妙! 转身离去。 卓阳正指那对麻雀给归云看:“安德烈的邻居之一,几乎年年都有它们的身影,倒像是安德烈的房东了。” 归云准头看卓阳,吃不准他这个比喻的意思:“怎么是房东?” 卓阳说:“安德烈得每天付面包屑做房租。” 归云眨眨眼睛:“好便宜的房租。”到底心细,问,“你饿不饿,跟着拍游行的照片,中饭应该都没吃吧?” 卓阳摸摸肚子,撇撇嘴,道:“真有些饿,不过安德烈这里除了面包,似乎什么都没有。” 归云起身四处探探:“我可以用他的灶披间吧?” 卓阳点头:“可以,安德烈放着贝当路的法国小洋房不住,偏和两个同事租这里的石库门。不过好在一切都是自己的,灶披间的东西你可以随意取用!” “好,你等等。”归云说着自己蹦下楼去。 往灶披间里一翻检,搜出了法式的长棍面包,还有几只鸡蛋。油盐酱醋是一应俱全的,这洋人在中国人的地头生活长了,吃喝习惯倒真入了中国人的习俗。 有这些东西便都难不倒归云了。 拎出煤球炉生火,找出油锅烧油,打匀鸡蛋,撕好面包,浸入鸡蛋汁里一拖,放入油锅内炸,“滋滋”直响。 自归云在后天井忙着生火的片刻,卓阳便趴到窗台上看。 他原本只以为她到灶披间去洗手,结果看她竟麻利地开始生火,又打鸡蛋又切面包,忙得团团转,方揣测是不是在给自己做吃的。 她忙碌的片刻,自己的手指不小心把辫梢的丝带给拉了下来。就停下手,干脆扯开丝带,打散头发。 一边的头发,就这样披散开来,在煤炉升腾的轻烟之中,飘飘荡荡,像一匹黑色的缎子,烟雾中发着亮。 心,跳了一下,又跳了一下。 看她一点一点,重新辫好辫子,一甩,到身后,蓝色的丝带晃晃荡荡,活泼泼地。 安德烈把老美大夫邻居请来,见归云正在灶披间忙进忙出,问卓阳:“她在干什么?” 他已经闻到面包香和鸡蛋香,特别诱人,勾起食欲,口底生津。 卓阳抿起嘴角,扬了扬眉道:“她在做田螺姑娘。” 安德烈没有听懂:“什么?” 卓阳收回目光,转身,看到认识的美国大夫,打招呼:“MR. 杰生,又要麻烦你了!” 归云炸好满满一盘面包,因裹着蛋花,黄橙橙的,能诱人。 这炸制面包的方法是从四川路上西点房的大师傅那里学来的。自卖玫瑰花得了一些私房钱,她总要匀出一些去买些好吃的好用的给展风、归凤等人。归凤十分喜欢吃洋人的面包,她便常买,久了和那里的糕点师傅相熟,也讨教了一些西点的做法。 上海人虽然也学着洋人吃西点,但总会发挥中国人自己的奇思巧计,把西点也换成中式口味。 中国人的有些习性,历久弥坚,绝不改变。 归云自己端着看了一下,觉得十分满意。想应该可以合卓阳的口味。 其实大师傅说薄薄的法式方包用鸡蛋汁裹着炸才方正体面。但此时只有长棍面包,一小块一小块撕下来,裹着鸡蛋,虽不成型,但更入味酥脆。 端着上楼,远远就能听见卓阳和安德烈激烈交谈的声音。 “我不认为学生游行能带来多大的作用,你们的蒋介石先生向来是不听民间的声音的。阳,其实你父亲也没有说错,你总是太过理想化。”是安德烈的声音,“其实何必总让自己如此紧张,好好享受人生不行吗?” “我是中国人,不是法国人,这个时刻,你认为我能很轻松地来生活?虽然我很羡慕你,但堂堂中华大地就要沦丧,面临当亡国奴危险的我们能置身事外吗?”卓阳的声音铿锵有力。 “哦,年轻人,我对你的爱国之情表示敬佩,但希望你以后可以注意安全!”这声音应该是那位美国大夫,中国话说得比安德烈拗口很多,归云听得半天,才辨出其中的意思来。 因此卓阳说起了外语,语速快而有力,和两位外国友人继续交谈。 说到最后,长叹一声,用汉语说:“前方战事在即,这十里洋场却处处歌舞升平,舞照跳、戏照唱、明星照捧、赌博贩毒、金融投机,浑不知亡国危机近在眼前。哼!什么叫做‘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一字一句,敲在归云的心头。 她的手,颤了一下。 舞照跳、戏照唱、明星照捧、赌博贩毒、金融投机。 照卓阳的话,“戏照唱”的她们也是被编派进了这些不知亡国恨的“商女”中间。心尖一冰,尤自不爽快起来。 只听房内的安德烈继续说:“阳,放轻松一点,何必那么悲观?” 卓阳沉默下来,那位美国大夫也没有继续说话。 归云轻轻敲了一下门,推开进去。将盘子放在一边的桌上。 卓阳说:“谢谢你。”原本严肃的脸对着她的时候微微笑了一下。 她凝着脸,没笑,看一眼卓阳的伤腿,裤腿被卷了起来,用白色的纱布裹得好好的,说:“你,你们快趁热吃吧!我先走了。”口气淡淡的,和他们疏远起来。 卓阳的脸色也凛了一下,不明白女孩突然之间的僵硬的态度从何而来。 “我送你!”安德烈说。 归云摇头:“不用,到了马路上就能坐到电车。”说完快步走了出去,不再道别。 安德烈和卓阳都目送她的背影从楼梯转角处消失。 杰生大夫问:“你们谁惹这位美丽的小姐生气了?”被桌上面包的香味吸引,捻起一块塞进嘴里咀嚼,翘起大拇指来,“GREAT!” 安德烈也拿起一块吃,顺手也递给卓阳。 “真的不错。”安德烈一下连吃好几块。 卓阳捻起面包,放进嘴里。香味满腔散开。 他侧头,看床边已经叠好的蓝色纺绸,上面有着点点自己的血迹。 红色的星点,染了这片蓝,纯色的蓝,染上这星点的红,竟然有相溶的干净的美。 几次相遇,他与她,是碰不到的红与蓝。 碰到了,好像蓝天里的一轮太阳,明亮起来,心在微暖。 “杜小姐是在四川路凤平戏院驻唱的?” 安德烈点头,把自己所知道的补充出来:“但她似乎并不上台表演。” 卓阳轻轻抚摩着那匹纺绸,再抬头看一眼窗口,两只小麻雀还在那里跳跳蹦蹦地活跃着。而太阳却已经斜到西方,阳光离开了。 他对安德烈说:“在我伤好之前,恐怕要和你做一阵舍友。” “要不要告知卓老师?”安德烈问。 卓阳想了一下,摇摇头,想起最重要的一桩事:“你还得帮我一记忙,把这相机里的胶卷送到四马路的新闻报馆里去。” 安德烈问:“明天赶着登?” 卓阳点头,郑重嘱托:“今日务必送到。” 花相艳 归云去坐开到西藏路的电车。 因为先前避学生游行的电车终于复开,候车的人群十分汹涌。等了好半天才来一辆,开得慢吞吞的又摇摇晃晃。随着人群一起好不容易挤上去,车上人挨着人,呼吸都困难,大家都转不过身子。售票师傅竟还继续吆喝:“大家往里挤挤,等下还要上人,挤挤伐要紧,橡皮车子挤伐坏的。” 马上有人抱怨:“还怎么挤?都挤成黄鱼干了。” “都是这群游行的学生闹的,好好的学不去上,都干嚎去了!” “说穿了都是日本鬼子不让我们中国老百姓安生。” “要真打仗哪能办啊?” “哪能办?照样做生活吃饭困觉,该打仗的去打仗,该做工的去做工,大家各干各的呗!” “除脱这样我们老百姓也没其他花头经的咯!” 的确没有其他花头经的,除了努力促进社会繁荣,这大上海的老百姓还能怎样? 最经济实在的做法,就是和当兵的分工明确。老百姓要的生活只不过是太太平平的世道,有活干,有饭吃,有一个屋檐遮风避雨好好睡觉。 要求那么低,其实贡献却那么大。那些五光十色,奢靡安逸的背后,都是上海滩上小老百姓们兢兢业业辛辛苦苦工作经营出来的。 卓阳一竿子打了一船人,未免伤及无辜。 归云觉得自己就是被这话给刺伤了。或许真是说的人无意,听的人无端自己多了心,多了的心是受了点冤屈的,便生了气。 毕竟还是小女孩的心思。 下车要过马路进弄堂,正看见小蝶杵在弄堂口的惠民杂货铺前和陆明说话。这间杂货铺是陆家的小本经营的产业,中学毕业后的陆明子承父业,做了年轻的小掌柜,并没有和展风他们一起给王老板干活。 陆明不知怎地一把抓住小蝶的手,小蝶红着脸低下头。 看得归云有些踌躇是否要走近去。但小蝶和陆明已经看到归云,两人都红了脸,把手放开。 小蝶掩饰尴尬地对走近的归云道:“师姐,你总算回来了,快家去吧,娘都唠叨好几回了。” 归云装着什么都没看到的样子,道:“遇到学生游行所以给耽误了一会,我这就回去。” 陆明插话道:“都听说学生在爱多亚路上闹起来了,有几个领头的被租界巡捕给抓了,看这事情闹的!” 归云道:“是啊,还有学生被打伤了。”还是想到了卓阳,死死护着相机,奋不顾身的样子。她定定神,想着要早些归家,说完就急急告辞,赶回家去。 走进自家大门,每间睡房都没亮灯,杜班主归凤他们大约都去上戏了,空气都显出冷清清来。 但客堂间传出一声咳嗽声。 归云走进去,是庆姑,在煤油灯下勾绒线。桌上放着蓝色的有细密的孔的纱罩,下面大约是罩着留给她的饭菜。 心中一阵内疚,怯怯上前,叫一声“娘”。 庆姑不抬眼,一针一针继续勾这绒线,亚麻色的,是给展风预备的绒线衫,片刻方说:“我们都是从乡下地方来的,有个小本事也是托了菩萨保佑,但求在这个地方能平平安安。” 归云静静站在一旁,不挡住她身边的光线,仔细听。 “年轻一辈到底不一样,这个上海滩有多少花里胡哨的东西啊!难免不会生出些活络心思来。其实嘛也没什么大不了,我也年轻过,能体会你们的心思。这百乐门啊,俊俏的洋人啊,哪个不招人呢?” 归云有些站不住了,脸面火烧火燎,低低又叫了一声“娘”。 庆姑叹了一口气,抬起头来细细看归云,看这个当初十块大洋买回来的,由自己带大的,风华正茂,眉清目秀,还有着好八字的女孩。她穿了一身素,可还是能那么灵秀。她又是一向那么善解人意,对自己,对丈夫,对展风,甚至是对戏班子里的姐妹们。 她会是一个好媳妇,如果不出任何意外的话。 庆姑放下手中的绒线针,握牢归云的手。那年轻的手是细白的,掌上有薄薄的茧,一贯也是操劳家务的。 她要她给她保证。 归云懂,保证:“娘,杜归云永远是杜家的人,只要在这世上一天,便会待在杜家,哪里都不会去。” 她看着她,肯定地,确切地,给出承诺。一承诺,便是一辈子。 自从杜家买了她来,也就是一辈子的事情。做不做杜展风的妻子,她都是杜家的人。 这是早已经下好的决心,也是给杜家唯一确定可以做到的回报。但是却没有说是杜展风的妻子,也许自己心里也不确定着。 避开了这关节。 夜里,归凤收工回来,两个人披着外衫在灶披间里下面条做宵夜。 “听说方进山跟了张家一道去香港了。”归云说。 “终是避了这一时。”归凤的愁眉稍展了展。 归云道:“那个时候我们应该已经迁到法租界了,按着班主的意思再拜个牢靠的码头,不怕!” 归凤蹙着眉心,看着锅。锅开了,水翻滚着,水生火热。 归云看着归凤,她和她一般是孤儿,从小依靠戏班子为生,飘来荡去,不知明日会如何。 在这世道里,命都不能算是自己的,运也不是自己的。自己能掌握的,实在太少。归云无语,心情沉重。 归凤还有思念:“不晓得展风什么时候回来?真是有些担心他,也不知在外地好不好。娘和班主这两天老为他起争执。” “很快就回来了吧!”归云见面熟了,撩起来,继续道:“他不会有事情的,放心吧!” 第二天,杜家就收到展风的信,信里说再过两三个礼拜就能回来了。 庆姑安下双重的心。 和信一起由邮递员送到杜家的还有一份当日的《新闻报》,杜班主和归云凑在一起看。 “中国巡捕专抓抗日的学生,实在让人痛心。”杜班主叹道。 归云也叹气,再往下看,有一张大幅的照片,竟然就是那个打伤卓阳的巡捕。他瞋目结舌地看着镜头,手里还高高扬起警棍。这应该是被卓阳给他拍下来的第一张照片,后来便和巡捕扭打到一起了。 这卓阳,难道是做记者的? 归云暗思,又暗笑自己,不管是卓阳,还是那位法兰西人士安德烈,她竟都不知道他们是干什么的。 真正相逢何必曾相识。 也就是过客吧,过了就过了,人生阶段中所遇到的一些让自己印象深刻的人。 那篇报道最末一行小字写:本报实习摄影也遭巡捕打伤,对租界华人巡捕之恶劣本报同人深感气愤。 原来只是一个实习摄影,却那么拼命! 归云愣愣地看着报纸发了好一阵呆。 凤平戏院的李老板已经决定在六月份的时候把凤平戏院顶出去,打点了这些年来在上海攒的银子准备回乡养老。 在庆禧班最后演出的时候,他再三向杜班主声明自己把方进山这座门神请过来绝非蓄意出卖归凤。大叹人活一世,为了生存或多或少不得不去做些对不住别人的事情。 杜班主懒得和他多啰唆,从旧时行内的一些熟人处积极联系在法租界或公共租界内的场子,找着昔日一起唱船戏的一个琴师,现今已混到了百乐门去给舞场的经理做助理,听说十分有门路。 杜班主便在做本帮菜最有名的老正兴做了东道,邀请这位如今已经发迹的同行。 归云归凤打扮得妥贴素净,随杜班主一起去宴这位握住自己未来生计的人物。 人在江湖漂,适当的时候上一点艳色,也好行事。 大家都懂,这是无可奈何的选择。 杜班主邀这个饭局很花了一笔光洋。堂倌拿来菜谱,杜班主一一给点了。归云侧侧身,看清堂倌写的点单:蜜汁糖鲤鱼、清炒鳝糊、龙井虾仁等。 是下足了血本。 这是维持生计的成本,必要的时候还是要打肿脸充一下胖子。 当然,甲方乙方是排定的。做了甲方的总会拿乔一些,待冷菜上齐,人还未现。直至上了第一道热菜,那位昔日的同行出来了。 穿的是顶新潮体面的灰色西装,有点中年发福,和杜班主的中年消瘦形成鲜明对比。谁在这个上海滩活得更滋润,显而易见。 杜班主抱拳:“太中兄。” 那人也抱拳:“岂敢岂敢!” 坐下叙旧。 那人唤江太中,早年和绍兴文戏班子一起来上海滩混饭吃,结果戏班子找不到驻场的戏台子,他却混去了舞台子。卖大腿的比卖嗓子的容易发迹,靠卖大腿的比靠卖嗓子的容易吃饭。三五年功夫,就能风生水起,也成了同乡里的人物了。 江太中有点拿腔拿调的教训人的语气,牵牵嘴角便道:“这上海滩一切是假,有个靠山是真。莫不是看在同乡同谊份上,我也不太爱管闲事的,既然老哥哥求到我,我便大大费了一番心思。” 舀了一勺虾仁放到跟前的小碟子里,慢条斯理的倒上镇江香醋,蘸一下,放进嘴里,吃的十分惬意:“老正兴的龙井虾仁真是老好吃的。” 一桌子人都不动筷子,压着自己要蹦出嗓子眼的心,等他的下文。 吃好了,吃够了,胃口也吊足了,下文来了:“我们那百乐门的经理虽然是给资本家打着这份看场子的工,这些年倒也积累了不少资产,前些日子在静安寺路上顶下了一间茶馆,准备改建之后做戏台用。你们说可巧不巧?” 杜班主附和地点头。 江太中用食指敲着桌板:“只是自打咱们家乡戏在这上海滩冒出名堂以后,戏班子雨后春笋一般出来。我们那位经理可嘱我要选好的。” 杜班主道:“咱们庆禧班你也晓得,归凤在四川路很唱出一些名堂的,自然是好的。”再道,“包银好商量,还要烦江老兄给引见一下。” 归云归凤端起酒来:“这次实在要请江叔叔帮帮忙了。” 硬的软的,全部上齐。 江太中十分爽气,定下时间来,要他们到百乐门去见那位大经理,带上扮相嗓子最好的角儿作一次面试。 百乐门,归云没有想到自己也有和这大上海的百乐之门牵扯上关系的那一天。 又想到了雁飞。 其实也真在百乐门见到了雁飞。 次日入夜,是由杜班主领着归云归凤去的百乐门。时间是江太中给定的。 归凤是角儿,不遑多让。归云虽现今上不得台,在台子下唱还是很能唬上一唬人,且算是自家人,又知进退,不会丢人。 走到极司菲尔路上,静安寺对面的百乐门,杜班主和归云归凤还是惊叹了一下。 到底是被称为“远东第一乐府”的地方,比一般楼房要高阔的三层建筑,镶着一座层层收缩的四节圆形玻璃银光塔,闪闪烁烁地转着,衬得这百乐门真像天仙乐府一般。夜幕下,还能看清百乐门顶部加的旗杆,高高地耸立向空中。 面对着静安寺的正面上做出大大的洋文名——PARAMOUNT,就这样炫耀似地对着千年古刹。 真滑稽! 上海海纳百川,自然什么滑稽画面都有,譬如这“远东第一乐府”对着江南著名古刹。 那静安寺也不得不选择大隐隐于市了。 原来百乐门的二楼才是舞厅,由皇宫似的阶梯绵延上去,当然也可以选择坐电梯。 归凤归云都没有见过这么豪华的电梯,渴羡地多看了两眼。 江太中由这个可以自动开启的电梯门内出现,过来迎接他们。 “还得等一阵子,我们袁经理现在正待客。” 正说着,听到一阵嘻笑,都转头。 归云就这样看到穿裙衩开到近大腿处的白旗袍的雁飞和另一位穿火艳火艳翻荷叶边洋装的女子一起步了进来。 雁飞还是盘辫子头,十分中式古典,那红裙女子浪荡地披散绻绻的头发,头发给上了发胶,又十分听话地贴在她的脑后,更烘托出她明艳的五官来。 这一白一红,真似红白两支梅,在百乐门圆转拱阔的大厅里,怒放着。 谁更有势力? 只见江太中忙不迭迎上去。 “曼丽,阿囡,你们可让袁经理好等,晚饭吃过伐?” 雁飞和那位叫曼丽的红衣女子勾着肩走到电梯口,雁飞照例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不理会归云的。归凤有些疑惑,看了归云一眼,归云倒是走了开去,看起大厅中央的西式落地灯来。 “那两个大户头可又来了呢!非得两位出马不可。”江太中道,也体贴地替她们摁电梯。 曼丽一手撑着墙,嘴角牵起一朵笑来:“吆,今天可又有什么贵客让我们百乐门红白两支牡丹花一起去招待?” 雁飞只在一旁轻笑,并不开口。 却原来她和雁飞在舞场的绰号叫红白牡丹。 电梯门开,两支花被江太中送了进去。 雁飞转身的片刻,目光似乎是转到了归云的身上,只那么一小会,她又转头和身边的曼丽说笑起来。 “她怎么装作不认识你?”归凤小声问归云。 归云抿嘴一笑:“这样的她,跟这样的我,的确是互相不认识的。”归凤听不懂。 她怎么会懂?归云却是懂得的。 这样的场合,雁飞尽了自己力来保全她的名声,让她清白身份不被自己给玷染了。归云怎么不懂?所以心里更痛。 江太中道:“看来袁经理要招待好这宗大客,还得说服这两位姑奶奶,好等一阵了。你们还是跟我去舞厅耍耍吧!” 杜班主本能要拒绝,但想着今朝来的目的,也就只好答应了,带归云归凤随江太中一起上楼。 百乐门的内里更有千秋。 江太中带他们到二楼的舞池,一片流光溢彩。男男女女,勾肩搭背,摩肩接踵,踩着能摇晃的钢板地板,和四周暗黄黄灯,好像舞池里的每个人都沉醉得不知归路了。 卓阳说的痛心的歌舞升平,应该就是如此吧!想着,然后,她就看到了卓阳的侧影。 吓了一跳,以为幻觉,再一定睛,真是卓阳,穿黑西服,身姿笔挺。 这个人,真是老穿一身黑。 站在舞池另一边的一角,和另一个青年男子交谈。 卓阳的目光竟然也在第一时间捕捉到她,先拧了一下眉,看到她身边的归凤,还有身后琴师模样的杜班主,又舒开了眉。他匆匆和身边的朋友说了两句,就从侧面要挤过来。 归云看一眼正听江太中胡吹的杜班主没有注意到自己,便给归凤使了一个眼色,示意自己要走开一下。 她向他走去。 他走路已经不带瘸拐,可见恢复的不错。一颗心放了下来。 两人终至走到一起。 “我来找人。”她当下就说,怕他误会似的。 “我的腿已经没事了。”他不接她的话,让她知道他没有想歪。 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对着对方傻傻又礼貌地笑。 她看到他藏在西服里的相机。 “实习摄影又要做报道?”便问。 他点头:“主题是歌舞升平上海滩。”让她想起那天他的话。 他们唱戏,也是给这歌舞升平多添几支歌。又不高兴了,眼色一黯。 卓阳摸不着头脑,想小女孩是不是心思都多变,说不好就变脸,实在摸不透。于是愈发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好了。 旁边有人疾走过来,撞歪了归云,卓阳伸手过去扶她。 撞归云的正是那位红牡丹曼丽小姐,身后跟着一个一脑门都是汗的样貌憨厚的中年男子。 “娘个冬菜,我陈曼丽向来不转日本人的台子,你再和我多啰唆也没用。”声音虽是压低的,但甚是尖利。 那男子过来讲:“曼丽小姐,现在世道不好,你不要挑三拣四让人下不来台,不趁年轻抓一片好土,难道要枯死在百乐门的花岗岩上?”软中带着威胁,实在不像长相憨厚的人口里吐出来的。 卓阳把归云拉到一边来。 曼丽冷笑,手臂横到胸前:“即便枯死在百乐门的花岗岩上,也不让小日本便宜了皮肉去。”眼睛一睨,见身边几个围观的舞客中正有老相好的坐在一边,就一屁股坐到人大腿上,道:“何少爷,侬讲是不是?” 双手勾住那舞客的脖子,惹得平白受了艳福的舞客心花怒放:“曼丽小姐说得还有不对的吗?中国美女当然不招待日本人。” 那男人也不得法,恨恨地瞪了曼丽两眼,破坏了一脸憨厚相。眼睛一转,再笑:“你不识时务,可人家识时务的。我也未必要求着你。” 曼丽的妙目也一扫,冷笑几下,恨恨道:“真没想到那小娼妇好起了东洋口味!” 卓阳轻声对归云说:“这位舞小姐倒真让我刮目相看了。” 归云只跟着曼丽和那男人的眼神转过去看。雁飞正站在回马廊上隐暗的一处,她的对面站着两个人。 一个个头矮小,秃顶,留着一字胡。另一个却是高个子,正俯身对雁飞说话。 两人竟都面熟。 只雁飞的眼神又开始惯性地缥缈起来,不知有没听那人的说话。 归云皱着眉头望,想这两个不要就是曼丽不愿意接待的日本人吧! 忽然见杜班主越过雁飞身边,往回马廊的深处疾步走过去,拍了一个人的肩膀一下。那人一侧头,竟然是展风。 展风乍一见杜班主的面,三魂丢了六魄,十分惊怕的神态。 归云见杜班主渐渐虎了起来的脸,情知不好,只匆匆和卓阳说:“我有事先走了。” 卓阳尚未反应过来,“喂”两下,归云并不回头,只往展风和杜班主的方向一路去,好像去救场一样。 站在原地,看她走向那一老一少,匆匆和老的说了几句话,又拉了拉少的袖子一下,接着两人便跟着老的走出了舞池外边。 那么匆匆的,还什么话都没有说过。 不是不遗憾的。 光影乱 杜班主几乎是暴怒了。 他是没有想到去重庆的儿子会出现在这样的地方,背着手,在走廊上不停踱步。 家中正水深火热,本该在外地的儿子却在出现在此地,想是儿子的蓄意蒙骗。这让杜班主急怒攻心:“你——”又看碍于场合,不便发作,只好强忍,“回家和你计较!” 展风一直低着头,暗自琢磨该怎么交代抑或如何隐瞒。他不作声,一来怕父亲,而来也知道现下并不适合辩解。 归凤跑了过来,见到展风,很是惊讶:“展风,你?”被归云一扯手,便不说下去,汇报正经事:“江先生说袁经理现下没空,改约我们下次来!” 杜班主因现下有着斥责儿子的头等大事,无心去在乎,便道:“也罢,我们先回家!”狠狠瞪了展风一眼,“还丢人现世?快给我滚回去!”说完领头走了出去。 谁知展风站在原地并不动,归凤拽了拽他的衣袖:“你怎么了?快别这样,回家吧!” 归云也道:“这时候不能让你爹下不来台,一切回家再说。” 他才挪了挪步子,转头往舞池里头望了一望。见到那在舞池里婀娜着的一条白影,在这这暗无天日的奢靡的舞池子中央,还是那样醒目。 他是忍不住来看看这个地方,这个他认为让雁飞开出花儿来的地方。 雁飞也看到了他,就朝他使了眼色,想他是明白的。 她也要他回去。 展风忽而发觉隔着那层层的凌乱的光,他离她那么远,顿生懊恼,紧步跟着自己的父亲出去。 归凤也看到了雁飞,一下愣住了,她是没有想到会看到她向展风使了眼色。展风自小到大,除了她和归云,并没有其他亲近的女孩。而此时这位雁飞小姐的一个眼神,就让他乖乖走了。 她心中没有来由地震了一下,一出神,展风已经跑得远了。 雁飞暗暗见他们都离开了,便收回了自己的目光,专心看眼前舞伴的衣襟。 这个日本人藤田智也怎么长那么高?还是自己天生矮小一些? 如果是归云的话,怕是可以够到他的下巴上的,而她只到他的肩头,倍有压迫感。 藤田智也又邀请她:“今晚一道吃西餐?” 她摇了摇头。 他再决定:“那么还去看《马路天使》吧!” 她点了头。 两相选择总得答应他一样,他并不是好打发的人。 所以结果是他们去吃了红房子的西餐,又去大光明戏院看了《马路天使》。她由他领着,总也不能拒绝。 看电影的时候,他说:“袁牧之很能反映上海的中下民生,卑微的人生活在卑微的环境里。” 他又说:“如果可以有统一一切的新规则来调整这个社会,中国人会生活好很多。” 她在黑暗里嫌恶地皱了眉。 她还记得在那所中学里,那个他说过:“凡侵略我中华大地者,必驱逐之!”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面朝阳光,满脸光辉,满身豪气。她被折服,竟是崇拜地看他。 她方觉得她对于小云的依恋原也是源于她那位明理的父亲说出的慷慨的话,她需要用这样的话来激励自己,抑或镇住自己。 让自己能忘了那场轰炸中的痛楚。 十八岁的向抒磊是不多话的,但有一句说一句,尤其最后那刻,说得更加头头是道。 这句话立刻印入了她的心里。 如今依旧记忆犹新。 她便对藤田智也断然说:“未必!” 黑暗里,传来藤田智也低哑的声音:“拭目以待!” 约会又不欢而散。他们似乎常是不欢而散,而藤田智也竟也乐在其中似的。 她摸不透这个日本男人。最近把藤田智也要找《思故赋》的消息带给王老板,王老板疑思了半天,道:“他费劲要找的原来是这个?鉴真大师并非书法名家,对于收藏界人士来说,这字帖珍贵在后面那些历代名家的藏印。其意义远大于字帖本身的艺术价值。”便也没有再说下去,是清楚雁飞对此并不十分感兴趣的。 没想到雁飞问多一句:“干爹是否藏了这字帖?” 王老板道:“那倒不曾,但这字帖的确是老万出手的,原本我要去买,他却早一步卖给了一个文人。”又叹一声,“最近几次我们提早提醒了那些藏家,让日本人多次没得手,我看时间长了那边也会起疑。你毕竟不算是专职的人,及早抽身,我也不想让你太过涉险。” 雁飞笑:“我晓得。” 心里只忖,怎么抽身?藤田智也隔三差五出现在她面前,看她和别人跳跳舞也是好的。 她真摸不透他,显是痴心的,又从未逾矩,脸上并无情意来。 有的,也是缅怀吧!她想他看她跳舞的样子,真像是缅怀什么一般。 她还是让他给送了回来,简单告别,又目送他离开,摁了门铃要召娘姨来开门。 忽见暗处闪出一人影来,却是展风。 他满脸颓丧,满脸懊恼,不知所措地看着她。 雁飞轻轻叹了气,对他说:“和家里人吵架了?离家出走了?” 展风羞愧地点点头。 娘姨出来开了门,展风跟着她进了屋子。 展风坐在客厅里,雁飞给他倒来一杯红酒。透明的酒杯被嫣红的酒色浸染,像血。 “这是红酒,你还没有喝过吧?”雁飞指点他,她身上白色的旗袍还没有换下来,头发也还盘得一丝不苟,但是面容已经疲倦了。 “我想抽烟!”展风忽然道。 雁飞轻哂:“小孩子抽什么烟?喝一杯红酒暖一下身子快去睡吧!” “你老在那种地方混饭吃,不好!”展风拿起红酒喝,这酒,带着点点的甜。 “那你倒说说看,我到哪里混饭吃好?”雁飞支着头,歪仰着看他。 “你可以唱戏,你的声音很好听,也可以做纺织工,啊!还有售货员。”展风一连串地说着,惹得听的人直摇着头笑。 “那可不行,我喜欢穿旗袍,坐小车,搓麻将,怎么办?”存心逗着他。 “但是那样不用做恶梦!”展风口快刹不住嘴,就见雁飞脸上的笑凝住了。 他竟然知道她做恶梦? 她面色惨白,千遮万掩,竟让这个孩子似的男人给揭开来。 是的,她的确时常做恶梦。 梦里她被制住手脚,身子被粗糙的触感折磨得十分痛苦。梦里的她是知道这痛苦的,还哭嚎着。但她指望来救她的人并没有来,于是她身子很痛,心更痛。千刀万剐一般,不得解脱。 那样死了倒好! 可偏偏还是要活过来,醒过来。 满室的阳光,遮不住心底成片的黑暗。 她梦里到底喊了什么?让这个小男孩这样说出来。 展风总恨自己嘴快,这一说,把雁飞脸上的惬意全部扫走,全然换上回忆的苦痛来。 他抓住雁飞的手:“我不是存心要这样说的。”还想要解释。 雁飞用力把手抽了出来,起了身:“我跟干爹商量过你的事儿,他会调你到商界联合会的义勇军去受训。你好好的学,再别出错了。” 展风总想挽留住她,但也只能眼睁睁再次看她消失在自己的眼前。 自己的无力感再次涌上心头。 黑夜里,他会听到她叫:“别救我,让我死了吧!” 倒在床上的时候,展风的耳边都响着她那句“别救我,让我死了吧”。 凄厉的,一心求死的。 但今夜的她似是睡得沉,房间里毫无动静,也怕是起了防备,连睡梦都防备起来,不让人抓住软肋。 其实雁飞只是在夜里扭亮了台灯,果断地给归云写了一张字条,写好之后对着字条看了半晌。她的字并不工整,以前被他取笑过。 她便发了狠去练习,只是还没练好,他就已经走了。后来,她就没有空也没有心思再练习,一日日耽搁下来。 字条上写的是:“展风在我处,勿忧!” 写好长叹一声,竟是又为了归云和展风操了心。却意外有些满足,所以一晚都睡的十分好,在次日清晨遣了娘姨送了过去。 因雁飞特别关照让归云亲自收字条,故娘姨也很精明地觑了归云往公用水龙头注水桶的时候塞字条给她。 归云看了字条,略思忖了下,回头见到杜氏夫妇,却汇报:“展风现在住在棉纺厂的同事家里,我看——”顿了一下,觑了一眼一言不发猛抽烟斗的杜班主,庆姑对她点点头,再继续说:“还是找个时间把他接回来吧?” 杜班主依旧不说话,心中依旧存了昨晚的气。 原是昨晚展风跟了杜班主回来,被父母一个劲儿追问到底在干什么勾当,他被问急了,耿着脑袋就只说:“我知道今天去了百乐门是我不对,但是我没有错,以后总有一天你们会知道我没有错!” 他一心一意、一犟到底,要用缄默承担所有罪责的样子。 杜班主听他不肯全盘托出,怒上加怒。庆姑想不出训责儿子的话,便找了自己认定的理由,一个劲埋怨“王老板不是正经人,展风跟着他学坏了”。 展风一听母亲迁怒王老板,又不愿意了,挣着脖子就道:“王老板做的事情你们怎么能懂?”这口气竟是带出了鄙夷的。 他跟着王老板做事情没几日,竟有些瞧不起自己的父母来。 归云听不下去,对牢展风说:“你不能这样说!” 杜班主抓出鸡毛掸子,对着展风劈头盖脸挥下去:“你这个小兔崽子,出去看了花花世界,竟然不认爷娘来了!” 展风昂着头,受下父亲的责打。 庆姑急了,上来挡丈夫挥向儿子的鸡毛掸子:“他是你亲生儿子啊!怎么下得这狠手?” 归云归凤也急着上来拉开展风父子,客堂间里乱作一团。 只听杜班主命令:“明天你给我收拾行李回家,王老板那里你也不用去了,到戏班子里来接我的班,下个月就和归云成亲。” 这正是庆姑一直想好的事情,当即也表示赞同:“对头对头,展风你赶紧给爹道个歉,正经娶了媳妇好好做事。” 谁都没有想到展风听了这话就那样站定下来,很坚持地大声地说着自己的决定:“我不会娶归云,也不会离开王老板的棉纺厂。” 众人都怔了,望着把这话说得斩钉截铁的展风。 归云也呆了,也望着展风。 他说不会娶她,是不是不要她了?把她彻底从原定的命运中推离开去。 她原定的命运好像一下子断裂了,一时半刻,她无法适应这断裂的变化,就只好木然地呆住。 展风说出这话的片刻就后悔了,他看到归云一下呆若木鸡。他想,是自己的话伤害了这个自己从小当妹妹看,也允诺要一生一世对她好的姑娘。 心中有愧,他一下跪在这些人的面前,重重磕了三下头。 “爹娘,归云,我对不住你们,待有一天,你们终能知道我的心。”说完竟然转身就跑出了门。 杜班主怒急攻心,把鸡毛掸子朝展风扔过去:“你走,你走出这个门就不要再回来!” 鸡毛掸子打在天井的铁门上,无力地垂到地上。 杜家石库门一夜无眠。 杜班主抽了半会烟,重重敲烟斗,方道:“他翅膀硬了,能飞了,还能稀罕这头家?” 庆姑急道:“你还要撵他出去?你可就这一根独苗!” 杜班主冷笑:“我这根独苗眼里可只有王老板,不把爷娘放在眼里!” 归云见杜班主还为着展风那句话生着气,忙劝道:“班主,昨天展风说得没轻没重,您可千万不要老放心里。切皮不离肉,他到底是您生的,心还是向着您的。” 杜班主叹口气对归云道:“难为你还能为他想,他说出这样的话,着实对不住你。我——唉!自打他出去做工,愈发管不住他了!” 归云沉默,想着解铃还需系铃人,还是得找个机会去兆丰别墅见一下展风再说。 晚上,杜班主一如平常地领着戏班子人等照样去凤平戏院演出。一副平常模样,把心思沉在心底,不让外人看到。 归云照例协助箍场,最近戏班子里人心动荡,大家都唱得散漫,她也受了影响,心里还有闷气,趁着中场休息,跑出戏院透透气。 外边月正亮,明晃晃地悬在天上。 很久很久以前,在番瓜弄的滚地龙,每逢春夏交界,气候较好的时候,她和爹就不睡滚地龙,而是铺张席子在外面,天为被地为床,看天上的星星和月亮。 滚地龙是气闷的,一睡到外面,天地豁然开朗。方见世界那么大,爹爱怜地给她讲唐诗宋词,给她讲岳家军,杨家将。薄被遮不住春天最后一道寒风,但是那寒风都是幸福的。 展风虽和杜氏夫妇闹得不愉快,但他的亲爹娘还是为他担心操肺的。他比她,原本就幸福得多。 归云望着黑夜里的星星,心也像堕进黑夜里一般,透不出明亮来。 她走在狭长的弄堂里,弄堂边上种着歪脖子的叫不上名堂的树,树影森森,她的影子被树影衬在地上,萧条的。抱紧手臂,真有点孤寂。 “咦呀——”不由自主拉了一下嗓子,看四下无人,有人也全去戏院了,便清了清喉咙,开口就是: “辕门外三声炮响似雷震 天波府走出我保国臣 头戴金盔压苍鬓 铁甲战袍又披上身 帅字旗斗大穆字显威风 穆桂英五十三岁又出征” 黑暗里,倒是越唱越顺起来。看着影子,自己就是那即将威武出征的女英雄穆桂英,跺着方步,摆着威风。 卓阳以为自己看到了一个仙女,这仙女却口口声声唱着“我们一不为官,二不为宦,为的是大宋江山和众黎民,叫那满朝文武看一看,谁是治国保朝臣”。 好像天降下来的女神。 他本无意从这里绕近道去凤平戏院,他的手里甚至还抓着一块蓝色的绸布,但是他被这月影树下,翩翩的文戏给吸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