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如歌-2

只筱凤鸣会拿唱本做章法,尖声尖气说:“班主时新人,多少年传下来的老本子也能改!咱们庆禧班唱栽了你倒不担心?”  杜班主厉辞回应:“容我在一日,姑娘势必按这上头唱,这是庆禧班该有的规矩!”惹得筱凤鸣又一阵摔碗骂娘。  随着筱凤鸣名气越来越大的就是筱凤鸣那头肩的脾气。她是庆禧班的头肩,一个戏班子都仰仗她的支撑,凡人都便应矮了她三头。  展风告诉归云,原来庆禧班是筱凤鸣的爹和杜班主一起创立的,杜班主以前是琴师,筱凤鸣的爹却是一位不折不扣的角儿,曾经红遍江浙。只在庆禧班要进上海的那年,筱凤鸣的爹忽然中风身故,而她自己也未老大,杜班主便挑起整个戏班子班主的大任。  这让筱凤鸣心里多了根毛刺,觉着自己父女才是这个戏班子的顶梁柱,便处处和杜班主过不去。  “她还跟日本人搞不清爽。”展风恨恨地说。  归云想起来第一次见到筱凤鸣,她提到过的大华银行的山田副董。  年纪小小的两人都未必能清楚什么叫搞不清爽,但都能觉出那是一种隐讳的肮脏的关系。  终场时,展风在父母的督促下做完功课,便来找归云归凤耍乐解闷。  当戏班子的处境有所进益的时候,杜班主夫妇免不了有了余心和余力来望子成龙一番。展风誓死不肯学戏,只得送他进学堂。每日穿起长褂子,背了小书包,太太平平去念书。  归云也受了益,展风下课回来,归云便凑过来和他一道研究课堂的作业。天长日久,展风待她也不拘谨了,又因她不若归凤文秀内向,性子疏朗活泼,和自己倒更相合些。故混了几月,竟比和归凤更加亲近。他是乐得当一回小老师,给归云显摆讲课。  不过发现归云认得的生字比他认得的还多,很疑惑,便问:“归云,你怎么识那么多字?”  “我爹教我的,以前在老家的时候我也上过几年小学堂。”归云颇有些得意地说。  展风扮个鬼脸,觉得在学生字这方面并不能在归云领了先,便又给她讲起了地理课。  “你看,我们老师说这里还有这里都被日本鬼子占领了。”展风指着地理课本上的中国地图和归云一起看,口气中气狠狠地。  归云看到那被展风用红色的毛笔勾勒出的沦陷区中有“长春”两个字,又想到小雁:“我的小雁就是从这里逃出来的。”  展风安慰归云:“以后我一定帮你找小雁。”  归云点点头又摇摇头:“我只希望她一切都好,不要再沦为小瘪三了。”  不过展风却真记上了心。  到了礼拜天,杜班主和庆姑给学徒们放假,归云要去番瓜弄和四马路找爹和小雁。  她执拗的心,对旧的往事,还是不死心。  展风听她说了一句就坚持要陪她去,说是讲好的话不能不算数。  两个孩子就先去了闸北番瓜弄。  这里的滚地龙早已经换了一批新的竹茅屋,也换了一批新面孔在这里重新生活。  归云彷徨地看着这熟悉又陌生的地方。这城市的生命力竟是那么强,尤其灾难过后,人们仍能迅速地继续生机勃勃地生活着。  只是悲剧沉在人们的心底,不能掩埋。有人再也找不到自己的亲人,这在心底豁开的口子,溃烂着,带着可以铭言的痛和恨。  归云又去四马路找小雁,唐倌人隔壁长三的小丫头告诉她,在她走后没有几个月,唐倌人被周小开包了,在租界里头买洋房,这里的老老小小都搬了过去。再细细问到底搬去了哪里,总也问不出个所以然。  小雁,应该也是跟了去的。就这样,也不能见到了。  不过也就几个月的功夫,她过去的生活痕迹被抹得干干净净。  见归云闷闷不乐,展风便自说自话领着她沿四马路走到黄浦江边的外滩闲逛解闷。  这里幢幢拔地而起的建筑,丝毫不带中国影子,统统都是法式的,美式的,英式的,居高临下。在这些遮着阳光的钢筋水泥之下,似乎心底最后一丝阳光也被掩埋。  归云第一天来上海的时候就见过这里的高楼。爹拉着她的手,她拉着爹的手,惶惶惑惑来到这万国建筑群中,抬头伸长了脖子,不置信地看这高楼。  “乖乖,竟然那么高呀?”她啧啧惊叹,仰着头,想要数清这楼有几层,小身子往后倾,倾着倾着一下撞上身后的人。  身后是一个高高的有着冰冷的蓝色眼睛和金头发的洋人,一身深色西服把整个人遮得似座山,正嫌恶藐视地瞥了她一眼。那洋人朝她挥了挥手里的绅士棍,好像在挥一只苍蝇一般。  爹赶紧把她护在身后。  为什么在中国人的地方,却要被外国人歧视?  “你看那狮子,多威风!”展风指着汇丰银行大厦门前的那只铜狮子,努力地想转移归云不快乐的心思。  归云看去,那只铜狮子在第一次来到外滩的时候就看过,耀武扬威地在不属于它的地头炫耀着。  她冷冷说:“那是洋人的玩意儿,有什么好看!”心情仍旧差。  展风搔搔头,这个看似柔顺玲珑的小女孩少有这么凶巴巴的一面。他口快:“你比归凤脾气大,可真难伺候,难怪别人说女人是老虎。”  说得归云扳住了小脸,但又听他说起归凤,发问:“我来了是不是就抢了归凤的位子?”那些大人的话她听的七七八八,在心里过滤出来,便得出了这个意思来。  展风只豪气道:“我只当你们都是我的小妹妹,不管大人怎么说!我待你们一样好,不分其他的!”娘对他说的那种易弦的话他都听不懂,只知道不够义气对不住归凤,心里很打抱不平,所以故意冷了归云几天。后来见归云可怜巴巴地没人理,又觉着不应该亏待归云。  小小的男孩想,原来讲义气也是一件困难的事情,顾得了东处便顾不了西处。好在现在大家都很和气,他也不用再左右为难了。大人总拿孩子不懂的事情来为难孩子,孩子单纯的心却不懂那么多。  两人拐进巷子,忽然展风指了指前方:“你看。”  归云看去,当街跪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女孩子告地状。头发蓬乱,低头垂目,穿堂风吹着撩开了她破烂的衣襟,从脸到颈都是脏兮兮的污垢。身后平躺着一人,盖着完好的但是脏黑的被褥,苍白的发飘散在被褥外,隐约看见纠结的面庞,似疼痛着也呻吟着。  周围三三两两的人,指指点点,也有人丢一两个铜板给女孩。一个铜板换来女孩的跪地一鞠躬。  多么熟悉的画面。  女孩面前的地面上写着白色的字。  归云站过来,看那字,因最近跟着展风学了生字,不免看到就念出来:“各界先生,闺阁女士,善为救急,援助川资,免我母女,流落申江,衔环结草,恩德永记!”  展风一见这地状,就立刻掏了口袋,上褂裤子,翻个底朝天,只摸出四个铜板,全部给了女孩。再问归云:“你身上还有铜板吗?”  归云捏紧了衣袋,里面是小雁和她分手时塞给她的三个大洋,说好是日后相见的凭证。拿出大洋,捏在手心里,掂着,数着,心下稍稍起了一点犹豫。  “嗨!你别舍不得啊!家去再让娘给你就是了。”展风性子急,又热肠,见归云犹豫不决,有些着恼嚷嚷。  “我没有!”归云被展风误解,有些委屈地直跺脚。  这时,展风身后的一个穿着中山装,带学生帽,看似比他们大一两岁的中学生模样的男孩排众而出,在女孩面前蹲下,双手拿住一张十元的银元券,平平整整地放在女孩面前。  跪在地上的女孩惊讶了,围观的人们也惊讶了,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语。男孩在街头的这大手笔的义举让围观的人们惊叹,又各自有些惭愧。  女孩颤抖的双手拿起这张银元券,双目含泪,就要向那男孩大拜而下,被男孩有力的臂膀托住。  “同胞有难,应当尽力而为。这位大姐,还是尽快给老人治病吧!”说完直起身子来,身板直直的,学生帽笼着面目的半片阴暗,但掩不住那面目的俊秀清朗。  他的眼神带些读书人的傲气,有些不满地扫了一下四周围观的人,到了归云的面上,稍停片刻。只那片刻,就让归云有面红耳赤的羞恼,他一定是听到了展风的嚷嚷,便在眼神里带出这样轻视的意思。  归云再次感到被误解的羞恼,这羞恼让她在瞬间有了一些小主意。带着江湖义气般,感同身受般,为这落难的女孩子,似也为自己在这男孩面前不输阵仗。  她小小地清了一下嗓子,竟走到围观人们的中心,大声道:“为口饭,落个难。谁没个三穷四急?小姑娘今天在这里为这位姐姐打个场,请各位好心人能援助这位姐姐渡过难关!”  话音刚落,人们便了解这个小女孩是要在这里献艺,为这告地状的女孩讨钱场。上海人都是爱热闹的,立马有人叫好。  男孩拉了拉书包,把斜背的书包放在身前,并不急着走,只挑了挑眉,有点疑惑又有点好奇地盯着她。  归云摆出一个起势,落落地挽起一个扶锄的姿势,不服输地瞪了瞪那男孩,暗自沉了气,便提将出声音来:  “花落花飞飞满天  红消香断有谁怜  一年三百六十天  风刀霜剑严相逼  明媚鲜妍有几时  一朝漂泊难寻觅  花魂鸟魂总难留  鸟自无言花自羞  愿侬此日生双翼  随花飞到天尽头  天尽头,何处有香丘  未若锦囊收艳骨  一杯净土掩风流  质本洁来还洁去  不教污淖陷渠沟  侬今葬花人笑痴  他年葬侬知是谁  一朝春尽红颜老  花落人亡两不知”  这大上海钢筋水泥楼下的小女孩子,在一团孩音中,在一个个云袖的手势中努力地把自己刚学会的生涩表演现在人前,表演着这正在大上海流行的绍兴文戏,唱一出葬花的林黛玉。  这份精致的又战战兢兢的表演吸引住来往行人。  云手过处,眼下的故作的忧伤,在“一年三百六十天,风刀霜剑严相逼”中变作了真正的内心蕴出来的伤,待到“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点点泪光沾上了睫毛,清脆的童音略略哽咽,倒似是在把自己身世诉说得如泣如诉一般。  身后的如这词中身世的女孩早已两行清泪滚滚直下,低着头,捏紧了手擦眼泪。  归云的表演还很粗糙,嗓音不够风流婉转,台步也僵硬,但这越唱越从内心悲怆出来的调子把人们的心给感染了。人群中有心软的女士边听边拿出手绢拭泪,拭完泪,就拿出钱捐助女孩。  归云唱毕,展风带头喝彩,围观的大人也有喝彩叫好的。她顾不上谢礼,学男孩一样蹲下,将手里的三枚大洋都放在了女孩的手里,说:“姐姐,这是我唯一能帮你的,祝愿你们一家能尽快渡过难关!”  女孩紧紧握住她的手,含着泪,激动道:“谢谢!谢谢!”  展风扶起归云,直说:“我就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我竟那样看你,真该死!”一脸的赔罪般的懊恼。  归云吸吸鼻子,一眼瞥见那穿中山装的男孩手里握着钢笔,正在一本簿子上划划写写。一见她朝他看,倒脸红起来,赶紧收了簿子,放进书包里,把笔夹在中山装左胸上的口袋中,转身就走。走两步,回头再看看归云,见归云正微微撅着小嘴,带些委屈的小怨怒还注视着他,一副向他申讨似的模样,阳光下长长的黑辫子和亮亮的黑眼睛。  男孩觉着眼前这女孩此时此刻的模样实在可爱,微一抬头,正迎着阳光的脸,没了阴影,剑眉一展,挂上灿烂的笑。他朝归云摆了摆手,竟和她道别。  归云倒是愣了,男孩觉得自己这刻也算在两人对峙中得了胜,再转身,飞也似地跑了。  展风凑过来,神神秘秘地说:“这个人会画画。”  画画?归云扭头看展风,一脸的狐疑。  “刚才我看到他在画你呢,就是那个翘兰花指的模样。”说着学了下归云刚才表演的样子,学来学去都扭捏,却把归云给逗笑了。  “好啦!咱们不管他,赶紧回去吧!”  两人和乞讨的女孩道别。  一路上,展风为自己行的义举兴奋,又佩服归云的做法,觉着很合自己心水,不由又跑又跳,十分高兴。  “爹妈老叫我唱什么梁山伯贾宝玉的,我可不喜欢这种娘们戏,太没有意思啦!好啦,现在你和归凤都会唱戏,爹妈再也不会逼我啦!”  “那你想做什么?戏班子里的当然就唱戏。”  展风伸手挥舞了一下拳头。  “我想去当兵,打日本鬼子。”  “当兵固然好,但你要去了,娘死也不会放你走。”  展风不去愁往后,一拍胸脯,道:“我可不管那么多,我要做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归云听他说得兴致勃勃,也不好扫他的兴,只好跟在他身后走。侧头,发现又路过民醒小学,小学旁边还是那幅纪念九一八的图画。  她多想上学,就像在绍兴老家的时候,坐在明亮的学堂里,严肃的先生教他们念三字经。那时候的每一刻回忆起来都是珍贵的。  她其实真羡慕展风和那个男孩,背着书包,拿着笔,还有簿子。这些都成了她最奢侈的向往了。  绽新芽  晨光微露的杜家石库门的朝北的后天井里,没法子晒到阳光,暗沉沉的,好在还有种的几支月季在那里嫣红着,那红暗在阴影里,也是暗沉的红,是还不能出头的红。  天井里站着几个女孩子正喊嗓,一个个努力地、积极地向着太阳微露的方向,要露出自己的峥嵘。  “娘说要让我上场了,你可要多担待我!”归云对归凤说。  归凤却叹,“归云,你的八字比我好,一定会很好的。”  归云心底也叹,归凤总还放不下这一点,自小到大,一直如此。  她总认为自己的八字在算命先生的一番天数排列之下,输了归云,只有归云才是展风的福星。她时常对人道,人是争不过命的,她的八字担待不了展风的八字。  就这样一心一意认定了归云和展风。  只在了舞台上,她开始崭露头角,渐显锋芒,甚至有盖过筱凤鸣之势。  但心底的那点憾还存着,冷着,只好在那一场一场风花雪月的戏里倾诉自己的情怀。对手戏还都是女孩子陪衬唱。  那一天,也终于轮到了归云给她配戏。  归云第一次着上小生服,绾着头,描上吊绡眉,一身的英气勃勃不让须眉。在天井里踱了几个方步,凝眉,叹气“娘子她怎么还不来呀?唉!”  一曲《盘妻》,一番探索,步步进逼,终要逼出娇妻谢云霞头肩来归风的一番心事来。  唱得入情入景,与归凤成就一对妙人儿,眉眼含情,玉手相携。看的庆姑觉得这戏班子里没有任何一个俊俏的小生可以配得上归凤这个美娇娥,心中欣喜不已。  可归云第一次上台就出了状况。  当直筒灯直直照过来,她眼前一阵晕眩,脚下打颤,摔在了台上。就这样出乎任何人意料之外地怯了场。  其后便再也没法子登上场去,这免不了就落下口实,教戏班子里的姐妹碎嘴了去,尤以筱凤鸣为甚。  庆姑气馁,无人处向丈夫埋怨:“这几年都算白搭,这么俊俏的一个生,偏偏是见不得人的闷角儿。”  杜班主令止庆姑:“孩子努力就成,上不得台,还能给我做箍场。”  他找来归云问缘由,归云哭丧着脸道:“小时候和爹逃难,先从绍兴投奔到吉林的表叔家,没想到日本人当年就打进来,和爹一路逃,还要躲躲藏藏,日本人拿手电一路照过来,刺到眼睛里,就怕这亮光。”  “凡事要信自己,这困难在心里克服了,也就没事了。没事多练练!”杜班主安慰兼鼓励,还亲自督促她练了几回,只仍是没得回要领。  归云心里难过,她向来是个要强的人,虽知道自己天赋有限,但在学戏上还是很用了一番心思,如今却是所有辛苦都白费了。  庆姑见她愁眉苦脸,也不忍多责备了,只说:“罢了罢了,不能唱就不能唱,过一两年等展风毕业了还是赶紧成亲吧!”  归云一听,却更茫然。  成亲这事是几个孩子从小听大的。展风向来随意应和,归云也顺其自然,两人又都要避讳着归凤,能不多提就不多提,竟只当没这事一般。但归云毕竟伶俐,这些年也知道了当年杜家休了归凤的理由,心里就对归凤生出一层愧,愈发不知将来怎生打理三人的关系。  这样的茫然,成了笼在半大女孩心头的千古忧困,只好过一日拖一日算一日。她觉着日子也无非是这样,只要大家都平平稳稳一辈子,就是最大的福气。  展风更不当这事是件事,还是哥哥一般大大咧咧同归云归凤相处,有时放学就风风火火寻了来。只如果遇见父亲正给女孩讲戏,就会收敛着先躲开。  “归凤,今天唱的十分好,紫鹃就该是这样深明大义,该隐退给黛玉和宝玉诉衷肠的时候就及时隐退。你在台上的表演的度真是越摸越准了,有朝一日也能成器。”  归凤脸红,却很受用杜班主的夸奖,眼里都泛出喜悦来:“还是凤鸣姐唱的好,每次和她同台都能学到很多东西。不过,如果能唱主角,那真是——”并没有说完,脸上就露出一副向往的神色来。  归云把手重重往归凤身上一拍:“继续努力,会站到人前。”归凤十分开心地朝她直点头。  待杜班主走开,展风才从门外探出脑袋来:“你这个小戏疯子,夸你就乐上天了!”  归凤脸红,总对应不好展风的话。  归云却要出头和展风抬杠:“归凤唱得好,你又不会唱戏,干啥要取笑人?”  展风想自己是男子汉,不应和女孩计较,便嘻嘻笑道:“好男不和女斗,走走走,我们去弄堂口的小热昏那里买梨膏糖去。”  一把哄得女孩们都欢呼,手挽手出了门。  戏院正散场,街边的馄饨摊,粥面摊的生意正红火。  这些营生的小生意人们觑着大戏院散场的当口,摆开简陋的条凳和木桌,扇开热气腾腾的煤球炉,有板有眼地各自为阵地占住了戏院对面的街,用面香排骨香引来散场客的夜宵瘾。这种廉价的美味的简陋的小食摊倒是成了这大上海夜市的一道奇异风景,那些看戏散场的平头百姓们爱光顾,那些看戏都坐了雅座的老爷太太们也爱光顾。只他们并不愿和平头百姓们厮混到一处吃这些东西,会叫了司机或者黄包车夫给买了来,带回家慢慢享用。  孩子们爱的都是甜食,戏院隔壁弄堂就有小热昏卖这种带着药味的又有着大家都爱的甜味的梨膏糖。  远远的,便能听到“小热昏”在叫卖:  “裁缝师傅不吃我梨膏糖,零头裁成裤子档;  烧饭师傅不吃我梨膏糖,蹄膀烧成骨头汤;  医生郎中不吃我梨膏糖,近视眼看成瞎眼盲;  木匠师傅不吃我梨膏糖,别墅造成土地堂。”  一见三个熟悉的小朋友走近过来,带小瓜皮帽的“小热昏”现场改词:  “又香又甜的梨膏糖啊;  中学学生吃了我梨膏糖,考试顺风顺水老师夸;  小小姑娘吃了我梨膏糖,我叫伊拉越长越漂亮。”  一曲唱完,刚刚巧三个孩子走到他跟前。  “小热昏”熟络地伸出三根手指头笑嘻嘻地晃晃:“老规矩,三只。”说着熟络地用油纸包装起梨膏糖来。  “小热昏,你的曲子是越唱越溜啦,比我们归凤还强!”归云也笑嘻嘻,接过油纸,拿好。  展风指着“小热昏”直叫:“小热昏,拍马屁,呱呱叫!”边掏出铜板付钱。  归凤忽然拽了拽归云:“你看。”  归云和展风看过去。筱凤鸣穿好桃红色旗袍,披着开司米披肩,一头卷好的发,正袅袅娜娜地上了一辆黑色的三菱小轿车,“啪”地一下把门给重重关上,绝尘而去。  “是那个日本人!”展风叫。  一边的“小热昏”冷冷“哼”了一声,一边整理自己的摊子一边继续唱:“日本鬼子吃了我梨膏糖,叫他肠穿肚烂回老家,咿儿啷当吆!”  “日本鬼子也会买你的梨膏糖?”归云问。  “小热昏”颇神秘兮兮地把一根手指头竖到唇上:“我倒是希望鬼子兵来买,我可给他们准备了耗子药的。”说完摇头晃脑,扣牢盛梨膏糖的木头盒子。  回到石库门,各人都打理好各人的梳洗,便要入睡了。  归云临睡前照例要给开夜车的杜班主夫妇烧好水浦蛋做夜宵,稳稳地端上来。杜班主还在对改本子,就着微光的煤油灯,庆姑在一边勾着绒线。归云用搪瓷碗给盛出两碗来,整齐地放在桌子上。  庆姑正和杜班主商量事。  “归凤又念叨唱主角的戏,我看这孩子的锐气都遮不住了。”  杜班主沉思了下,道:“再等一阵吧,这孩子实诚,在台上机巧不够,怕给筱凤鸣配戏会被欺负了去。”一想到筱凤鸣,一阵疾痛攻心,重重拍了一下桌子,“她又和日本人厮混在一起了,日日如此,败坏道德。”  庆姑怕他好端端又发怒,忙岔开话题:“前些日子那位家里开文具店的黄太太老神思恍惚,这些日子人也不来了,她还说要给我们展风带一些纸笔呢!”  杜班主倒是知道这事的,就道:“听戏院老板讲文具店黄老板最近欠了一个日本人一些债务,被那日本人能逼着要用家里收藏的一卷唐代名家的草书真迹做抵押。”  庆姑惊讶叹道:“哎呀!真是作孽。”  归云听不懂,便问:“日本人为什么要唐朝的草书?”  杜班主冷笑:“哼,日本人胃口大得很,不但要我们的地盘,还要我们的人,更要我们老祖宗留下的宝,强盗样的。”  归云听得也起了些心焦:“那个黄老板有没有给他们?”  杜班主道:“黄老板硬气,现在还死抗着债务,唉,难得啊!”顿了一下,又担心道,“就怕日本人狡猾,耍出什么阴招来逼黄老板就范。”  归云也担忧起来,听得摇摇头,但也只能是听说,一切都是爱莫能助的。  门“吱呀”一声开了,夜色下,筱凤鸣鬼似的扭进来,原本卷好的头发有些蓬乱,妆也似化了一些。  归云叫了一声:“大师姐。”  筱凤鸣见客堂间坐着那么多人,倒先一愣,然后便索然地笑笑:“大伙都好精神,我可睡去了。”说着伸手打个哈欠,要上楼。  杜班主忍不住发作了:“当这里家不家,客栈不客栈!”  筱凤鸣一听,知道针对自己,便停了下来,扭头看杜班主,嘴角轻浮地蔑笑了一下:“这头家倒是靠谁养着的,这石库门里的老老小小倒是谁在拉巴,班主您可要仔细掂量好了。”  转身走下来,直接杵到桌旁,对着杜班主道:“我倒还不想那么辛苦,住这三上三下挤死人的脏地方,我明朝就出去了,今晚也让您老人家最后再教训一次,也算还了您的情。”  庆姑拉住筱凤鸣的臂膀,急急说:“你真要跟了那个日本人?啊呀!日本人吃人不吐骨头,你可不能这样糟蹋自己。”  筱凤鸣甩开庆姑的手:“明朝我就搬去虹口的小洋房了,戏,我还是照样唱的,也别在人后说我这庆禧班的头肩不照会自家人。”  说完,又扭上楼梯,再转头说最后一句话:“我也算是对得住你们大家了!”把楼梯踩得“咚咚”响地上楼了,也不管其他姊妹是不是已经入睡。  杜班主心痛:“她这样作践自己,我可怎么对得住她死去的爹。”但又不免绸缪起来,又说,“我看哪天的《碧玉簪》让归凤来唱李秀英吧!”  “你是怕筱凤鸣她?”庆姑也懂丈夫的意思。  “也留不住她几日,就这样办吧!”当机立断,裁夺下来。  小小的戏班子,个人变了个人的命。  归云往楼上看看,这个时候归凤也应该睡着了,掏出小手绢包好的吃剩下来的梨膏糖,准备明天再和归凤分着吃,顺便也能告诉她这个好消息。  她却不知道,在这样一个风云变换的时代,一切都是那么瞬息万变。她更料不到这好消息来临的力量如此巨大,而验证起来也不过就是三五月的功夫,凤平戏院的外墙上那勾人的筱凤鸣的画像就给换成了归凤的柔弱的苏三相。  由古至今都存在着长江后浪推前浪的不变真理。就算当下红透四川路的筱凤鸣的趾高气昂也在后浪的一个翻滚下,在凤平戏院的这个小小的舞台上被狠狠击中,且击个粉碎。一切都来的那么快,快到那些已经准备着预期着让归凤渐渐替代筱凤鸣的地位的人们都始料不及。  或者是那绚丽的舞台和舞台下的人已经腻烦了筱凤鸣那种勾魂摄魄式的毫无安全感的美,初初见到那如梨花带雨一般,乖巧的来归凤,那乖巧的眉眼,和略显羞涩的情态,扬着水袖,站在瑰丽的舞台上,唱一出《起解》。那一个柔软到人心坎子上的苏三一下子压住了筱凤鸣建立的霸道的台风,台下的人们被这柔丽的苏三感动着,觉着在这清亮的嗓音中端出的同情也安慰了自己。  在这样一个动荡的,不安的时空里,归凤的演出安抚着每个人的心,从此来归凤的名头摆上,必定银盾爆满,座无虚席。  筱凤鸣大势已去。  最后一夜,筱凤鸣唱了一出《哭灵》,哭死去的梁山伯,也哭轰然倒塌的自己的头肩地位。  一曲唱罢,挥挥衣袖,场子外仍有黑色的三菱小汽车,后途铺好,尽管前景不美,但也算是输的不狼狈,把住仅有的面子。就这样彻底离开这曾让她显赫一时的舞台。  聪明的头肩都会在适当的时间退隐,保留住自己辉煌时候的尊严。  “大师姐也算是拿得起放得下的人了。”归云对归凤说起筱凤鸣总要如此叹息,且还都要看个人的命了。  归凤只叹:“大师姐的很多东西我都没有学会,我有很多地方不如她,真可惜。”  栀子香  戏班子照常上着戏,混熟四川路这边的小码头,知足常乐地讨活口。只是戏里戏外,光阴如梭,孩子们迅速长大,十六七岁,花儿一样的年纪,正露出清晨微风中时常透出来的甜香。是新开的栀子花的香,遍落在这石库门的角角落落。  归云最喜欢栀子花,一听到弄堂里的卖花婆婆叫卖“栀子花、白兰花”的声音,就跑出去买一朵来戴。栀子花白白小小,芳香浓郁,别在襟前的扣子上,像挂着一块佛玉一般。  以前自己的亲爹额外得了些收入后,会买栀子花给她,她戴一朵花能乐上半天,爹也抱着她乐,说她是个懂事知足的丫头。  这些年来心中早已认命,知道自己亲爹凶多吉少。这样的认命,万分辛苦,多少夜的泪流满巾和午夜梦回,才把所有苦楚终是压了下去。  再来挂念的就是小雁,但如今雁落何方,谁人知晓?  当年的三块大洋已经不在自己手上,总会慌张,想着法子去弥补。又因自己无法上台唱戏,也想找些其他法子给杜家的进益出力。  有回师姐妹们闲聊,晚归云几个月进班子的小师妹小蝶说起自己有个远房表叔在浦东的乡下有个花圃。让归云的心思活了一下,她思考了几日,又和小蝶细细商量了一番,央她一起搭伴在礼拜天赶早去浦东进一些玫瑰花,到法租界的法国公园摆个花摊,赚些零花钱。  她听戏院的戏客说过租界里的法国佬讲究浪漫,礼拜天的午后爱在公园散步,洋绅士们又爱卖花送给洋淑女。因此礼拜天的公园玫瑰花的生意总是兴隆,也确因有诱人的小赚头。  归云和小蝶议定,虽浦东和法国公园隔得远,若把时间掐得精准,也不会误晚上的开戏,只这来回奔波累人。但年轻女孩意志坚定,并不在乎这些,反倒在这浦东浦西奔波的路途中沿览大上海的村野风景和林立高楼,心中觉得十分感慨。  到了法国公园,又见茂密的法国梧桐枝丫漫展,遮了整片的阳光,阳光被遮成点状,散落在树荫下的青石路上,小小的光点,荧荧璀璨。公园里气氛静谧,散步的人们衣着时髦摩登,都像画里的人一样,别有一番迷人情景。  女孩们的心也跟着美丽的风景一同欢悦,利落地整理好自己的小摊,定定站在一簇玫瑰之后,不叫卖,只是等人来惠顾。  除了玫瑰花,她们还各摘了两朵栀子花,别在胸前点缀,却无意增添了浓郁的中国风情。  景衬人更娇,所以生意很好,洋人们都爱来买她们的花。  “师姐,那个洋人又来了!都来了好几回了。”  归云只低低“嗯”一声,嘱小蝶:“不要老东张西望。”  她老早注意到这位坐在林荫道对面石椅上的洋人。他看上去很年轻,戴高高的绅士帽,穿白衬衫黑色短西服和时下流行的背带西装裤。  洋人近些日子经常出现在这里,在她们卖花的时候,他坐在对面看报纸,待到她们卖的差不多,他就会走过来把最后一支玫瑰买走。  开始的时候不是没有防备,但那洋人未有任何出轨的动作,反倒脸上老漾着善意的笑,眼睛湛蓝,肤色白皙,褐色的发拢进帽子中,买了花后会颔首致谢,绅士又礼貌。  归云暗自观察多次,觉着这洋人应无甚恶意,也不去管他了。  小蝶拿起今天最后一朵玫瑰,轻吁:“那个人又会来买吧!”  才说完,便见那洋人拢起报纸走了过来,用发音不纯但尚流利的中文笑着说:“我要这一朵。”  归云谢他是老主顾,就把小蝶手上玫瑰拿来递过去:“谢谢先生一直惠顾,这朵花算我们姐妹俩送给你的!”  洋人却摇头:“我想要这朵。”手指了下归云领口别着的栀子花,似很惬意地叹道,“很香!”  归云低头,栀子花别了大半天,白色的花瓣已经锈了半边,只香气还浓郁地萦绕着,经久不散。这花无论是卖是送都是不成了,很抱歉:“先生,这花已经谢了,下一次带新鲜的给你。”  洋人耸耸肩表示遗憾,只好接过玫瑰花,一边要掏钱。  小蝶随着归云说话:“这花我们送给你,不要钱。”边摆手摇头,两只小辫子一甩一甩,连带辫子上扎的红红的蝴蝶结都生动起来,在斑驳的树荫底下飞舞。  洋人瞧着可爱,就不拒绝她们的好意,把花接过来又郑重递到小蝶手上,一派天真道:“送给你,你很可爱!”  “我——”小蝶指指自己,又欢喜又羞涩,开开心心拿下花来,不忘道声“谢谢。”  洋人笑眯眯道:“借花献佛!”脱下帽子,划一个弧度,举到左胸,向她们行了一个西式的绅士礼并自我介绍,“我叫安德烈。”  小蝶拿着花,活泼泼跟着介绍:“我叫何小蝶,这是我师姐,叫杜归云。”被归云轻轻拉了一下手指,才晓得自己口太快,认错般噘噘嘴。  安德烈并没察觉中国女孩们的心思,只管自己好奇:“这花叫什么?”问的还是她们胸前的那朵栀子花。  “叫栀子花。”小蝶又嘴快。  安德烈恍然了悟:“这花叫栀子花?很香,很像你。”话是对着归云说的。  归云愣住,打小就没被青年男子尤其还是个外国男子这样称赞,既觉着羞,又想不好失礼,临时起意胡乱用词应付:“谬赞了,多谢!”  反小蝶觉得这洋人和蔼可亲,又和自己姐妹说了那么多话,不由再多嘴问:“那我呢?那我呢?”  这下轮到安德烈愣了,本没想那许多,只好临时四下一看,指着草坪边上开得正灿烂的一串红,这花红红小小,生机勃勃,就说:“你像这花。”  小蝶见一串红红的可爱,心里也欢喜,就喜气洋洋地傻笑。  归云早收拾好水桶等物,使个眼色给小蝶,提醒她准备离去。小蝶也会意,便向安德烈道别:“我们走啦!”机灵过头,直接用洋泾浜式的英文加多一句,“密司脱安,拜拜!”。  安德烈脸上霎时涌上一种忍俊不禁的笑意,说:“我是法兰西人,我并不姓安,我的全名是安德列?瓦莱斯。”  这时归云再假装稳重也把持不住了,不免也笑起来,对小蝶耳语:“洋人的姓很长,不像我们都是单个字的。”  “哎呀!”小蝶脸红至耳根,赶紧捂住脸,觉得丢脸至极。  “在中国的地方,就用中文道别吧,安德烈先生,再见!”归云替小蝶解羞道别,说完携着小蝶的手一起走了。  安德烈站在原地,远远地看着她们离去的身影消失,再转个身子,走入不远的凉亭中。  凉亭中间架着高高的画板,一个颀长的中国青年站在画板后,仅穿一件白色的衬衫,黑色的中山装随意地挂在凉亭的座椅上,旁边零散着西洋画使用的颜料。  见安德烈走过来,往画纸上涂抹的动作停下,挑了挑眉:“刚才那就是你说的卖玫瑰花的安琪儿?”声音中带着戏谑的笑意。  安德烈站到画板后面,看那画,密丛丛,都是梧桐和林荫道,太单调。他答非所问:“你们中国人原来都喜欢说同一句话。”  青年原本准备收拾画具,听西洋朋友说这话,不由问:“什么话?”  “在中国的地方,用中文说话。”安德烈道,“安琪儿刚才说了这句你说过的话,我记得你也说过差不多意思的话。”  青年哈哈一笑:“吾邦之国当用吾邦之言。”收拾好东西,过来搭安德烈的肩,“走走走,我妈今朝准备了老大房的爆鱼头来招待你这位洋同学。”  安德烈摊开手:“噢!中国,总有那么多匪夷所思的事情让我搞不懂。那么怪的鱼头也能做的那么好吃!”又生了新的好奇,“阳,安琪儿叫什么什么云,我猜也许是云朵的云。中国人为什么这么热爱自然?名字里面都是太阳,云朵。上帝!”  “哦!我们中国人的名字里面有太阳,云朵,但是没有上帝。”叫阳的青年又笑,继续说:“但我可以对你们的上帝保证,你绝对是这条霞飞路上说汉语说得最好的法兰西人。”  两人都笑着分拿着画具走出凉亭。  归云和小蝶是匆匆忙忙赶回凤平戏院的。  跑去后台,归凤已经扮上了。见归云跑来,就道:“你可来了,娘找了你好几回。班主陪了筱秋月几人去出堂会,这会要你代替箍场呢!”  当归云现时无法在台上表演的时候,心中挫败万分,在跟着杜班主箍场的时候发下狠心道:“不能上台,我可以好好学箍场,给班主替工。”  她言出必行,便真将全副精神摆在研究戏本上,仔细琢磨着那一场场戏幕、一句句唱词、唱念作打,一丝不落,比学戏更多花三层功夫。也便能在场子下震牢台上表演的师姐妹,给她们提点和协助。倒真让杜班主觉着有了帮衬,对她颇赞赏了一番。  故班主不在,大家也习惯了归云的箍场。  归云望了下挂在后台提醒演员时刻的小自鸣钟,笑道:“不急,我这边收拾好就去。”先去化妆室摆放整理物件,拿好唱本。  忽觉身后有人急急跑动,她回头,竟见展风一阵风钻进后台的休息室。就跟过去,一掀门帘,展风听见声响,猛惊回头。  “干什么呢?鬼鬼祟祟的。”  展风拍拍胸口:“是你啊!差点吓死我。”  又满脸兴奋凑过来:“好东西给你看。”说着从袖中抽出一只小瓦盆,打开盖头。  “哦,蟋蟀啊!”  展风不满归云轻视的语气,道:“这可是将军虫,是一只红砂青呢!”  “难道你要斗蟋蟀?”归云瞪着展风。  “嗯。”展风点点头,“这是我好不容易得来的,待养几日要和我们班上那位棉纺厂的王小开斗上一斗的。哼!我这红砂青定能赢他一张银元券。”  “班主和娘可知你这事儿?”  “自然不知,不然还不要被我爹打断狗腿。”想唬住归云,“可不准你向我爹妈告状。”  归云气道:“你要毕业了,怎不找些事情做,整日斗鸡走狗怎么成?这次还赌上了,不像话!”  展风也自有他的理由,耿着脖子道:“你真当我是那样人?我只是看不惯那仗着老子是大老板的王小开鼻孔朝天,整天欺负同学。这回他乱欺负徐五福,笑人家爹是扫街夫,用为学校扫地来给儿子换免费的课听。我就是看不惯帮着徐五福出了头。王小开要和我斗上一斗,说要么就斗虫,我杜展风生来怕过谁,斗就斗,不信输给他。”  直说得满脸通红,归云见他这样,心也不免软了几分。转念一想,到底细心:“如果输了呢?你拿什么给人家?”  展风挠头:“我怎么会输?”  声音低了些,掂量到自己的积蓄,气败了。  归云也不多想,跑回梳妆台,把自己褂子内袋中卖花所得的铜板悉数摸了出来,数了下。再转到休息室,全部递给展风。  “这些怕还不够,不过家里还存着一些,加上你自己先前存过的,大抵是可以和你那同学赌上一赌。”  展风只又急又羞:“这像什么话?这铜板你要攒起来换大洋找你们小雁的。”  归云硬是把钱塞进他手里,说:“你不必替我担心这个事儿。这次我可帮你瞒一回,虽然打抱不平没有错,但用这样的方式总归不妥。你也要答应我下不为例。”  展风慌忙抓住铜板摇手:“再也不会了,再也不会了。好妹子,多谢你的通情达理。”  归云抵不住,嫣然一笑,道:“平时说不背本子的人,倒是做足了戏样子。”  展风不好意思地搔头笑笑,心中只觉感激。  但见她明朗朗的笑,原来那般美丽动人!  再逢难  过了白露,渐入深秋,便是上海的冷虫热斗时节。展风和王小开约在老西门的息居饭庄斗虫,展风一早就约好两个同学同去,但归云担心他,硬要跟着,展风没辙,只好带归云同往。  大清早,展风怀揣着用竹笼子装好蟋蟀,携了归云,避过杜班主和庆姑溜了出来,径直往老西门去。  因最近虫事兴旺了生意的息居饭庄嫌这场孩子般的小斗没太大赚头,又碍于王小开棉纺大亨老子的面子,只得上午未开档的时间拨给王小开,这让王小开多少觉着丢了面子。  路上展风对归云说这事儿的时候嗤笑半天,归云却道:“想来饭庄的老板也觉得你们这类学生不好好做学问,却学那些三教九流的玩意儿十分不靠谱。”  展风听得耳朵起了茧子,拜托归云:“好妹子,你就别数落我了,我跟你保证,这一定是第一回也是最后一回。”  一溜快步,渐进老西门,大老远已经能看见冠生园的广告招牌。  冠生园的门口早等着两个着短褂的年纪轻轻的男孩,一见展风过来,都靠上来,齐整整地叫:“展风哥!”  归云一见,俱是打小一起在弄堂里长大的熟人。一个叫陆明,家里在弄堂口开杂货铺的;另一名就是展风代为出头的徐五福。  展风拍拍徐五福的肩膀:“不用担心,我今天必定会赢那王小开。”  徐五福直点头感激道:“展风哥,你这样帮我,我可怎么谢你好!”  展风气派道:“行走江湖,何必言谢,大丈夫当救人于危难!”  归云看着愈发健硕的展风,十七岁的他臂膀身板宽厚起来,雄赳赳的,只臂膀上还有当年发水痘遗留下来的疤,浅浅的,不仔细看也看不清,好像他这健康的身体上从来被这可怕的病魔侵袭过。此刻大模大样,更是作出了一副大丈夫样。  心里觉着有趣,微微一笑。  陆明也拖着展风说:“今天赢他王小开一张银元券,咱们也好乐和乐和去喝茶!”  说着几个孩子嘻嘻哈哈一路往前,踏进息居饭庄。  有堂倌当即赶了出来,堵在门口,向他们道:“小店尚未开档,还请各位稍后再来。”  展风道:“我们是王小开约了来上栅斗蟋蟀的。”  “哦吆!”堂倌一拍大腿,“王老板正等着呢,这边请这边请!”  王老板?大家面面相觑。  陆明道:“王小开连自己老子都请出来和我们斗蟋蟀?乖乖隆地咚!”  展风一昂首说:“不怕,我们去瞧瞧。”便带头跟着伙计上二楼雅座去。  一上楼,映入眼帘的是靠窗摆好的一张圆台面,后头坐着一老一少。  老的精神奕奕,身上着一套时兴的黑色薄花呢印条西装,看上去并不太老,很有老板派头。少的蔫头耷脑,身上一套米灰色学生样的中山装都穿的毫无神采,一见展风等人上来,转个身子,装作看窗外风景。  伙计招呼:“王老板,您老等的小客人都来了。”  王老板道:“好,麻烦给上壶茶。”伙计领命而去。  展风和归云互相对看一眼,见有家长在,又这样兴师动众,都有些惴惴不安。  王老板却主动招呼他们:“都是少全的同学吧!大清早起来,早饭一定没吃饱,我让他们赶紧上点心。”一手示意孩子们全部坐下来,一手又招来堂倌点单。  几个孩子心惶惶的,不知所措。归云一扯展风袖子,展风便把腰一挺坐下来,孩子们便依次乖乖坐好。  王老板点好单,对身旁心蔫着的儿子喝道:“给我介绍一下你的同学。”  王小开迫于父亲的威严,懒着声音小声说:“这是杜展风,这是陆明和徐五福。这个——”看到归云,见是不认识的女孩,也不晓得怎么介绍。  展风便道:“这是我妹妹,杜归云。”  王老板挨个看了下这几个孩子,笑道:“嗯,你们都是好孩子!”说着茶水正送到,由堂倌给几人满上,他再正色道:“我今天是带犬子少全向你们赔礼道歉的。”  这下在座所有的孩子都慌了神,展风直摆手:“这这这,王老板,您——”一时词穷,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归云接口:“王先生,您可折杀我们小辈了!”  王老板却一脸诚恳:“这是应该的,我们少全恃财欺人,委屈这位徐同学在先,又挑衅仗义直言的各位同学在后,是我教子无方。”  王少全被父亲说得一路无地自容起来,头垂得益发低了,手指捏着前襟,不知怎生是好。  展风初见王老板时,心中是带着几分抵触的,这时见这位长辈如此明理,血气一翻一阵冲动,道:“我们真没想到您是这样一位明理的长辈!”  归云听展风的话虽赤诚,不假思索说出来的效果倒像是原先都觉着这位长辈仗势欺人一般,好生失礼,便补充:“原是我们做小辈的年轻好胜,争勇斗狠,错不全在王少爷一人身上。王先生这样宽宏大量,还向我们小辈认错,真教我们无地自容。”  清清脆脆一席话给足王少全面子,王老板听得很入耳,忍不住满意地微笑,又说:“你们都该在学堂学好知识,在这战乱年代寻机会报效祖国才好。可叹因我平日商务繁忙,倒疏忽了对儿子的管教,让他在学校里胡天胡地,不懂珍惜光阴。真是惭愧!”他自有他的威仪,似训自己儿子,又不单是训了儿子。  这话听进展风等几个男孩的耳朵里,也有些面红耳赤的惭愧。这番好好念书报效祖国的大道理不是没有听各自父母讲过,有时候却听外人义正严辞地讲起来,竟更有振耳发聩的力量,不由个个自省起来。  这话听在归云耳朵里,只倍感熟悉。年幼的时候,爹也说过意思相同的话:“亡了家不可怕,还可靠一双手重建家园。只若国也亡了,就真的什么都没了!”想着心中酸涩,转头面向窗外,要忍住涌上的泪。  老西门总也是热闹的,临街一排商铺,老同盛南北货、冠生园食品店、西门子钟表店、永和祥棉布店、老大房茶食店等,都挨得密密严严,各自挂起招牌旗帜,五彩缤纷地在空中飘展。  四开间的永和祥棉布店门口正停住一辆白色的敞篷的小汽车,里头坐着四个艳丽的女子,东张西望,叽叽喳喳。  坐在后排座的一个女子穿白底红梅高开襟的旗袍,在另三个穿粉着红的女子中很是亮眼。归云一眼就看见她因低垂着头而露出的细长而姣好的颈。她并未如其他女子般卷着发,只把头发扎成粗粗的一根麻花辫,从颈后圈着头顶心绕了一圈,再扎回颈后,发尾别住一朵小小的梅花发卡。  这特殊的清雅在身边浓艳的陪衬下,倒更能引人注目。街上的来来回回的不少行人都转着头忍不住看她几眼。  这时候,从永和祥棉布店内走出一个抱着好几大包布料的男人,手中东西太多了,顾此失彼,还未走至车前,便“哗啦”一下把那布料全部掉落到地上。形态狼狈的样子引来车内女子们的一阵浪笑。  但那编发别梅花发卡的女子却没有笑,只转过头来看,微探出脸面,额上蜷好的两边分刘海,露出美人尖,细巧的瓜子脸,一脸心不在焉的神情。  这脸面,这神情,好熟悉,好似梦中找过好几回。  归云心里猛地一震,从自己陈旧的记忆中努力检索,拼装,归纳,试图找出其中凑巧的可能性。  那男人好不容易把布料全部拣起来,丢进车后的后备箱中,从车门跃进车内,炫耀似摁了两下喇叭,“滴滴”声划破熙攘的闹市,刺耳而嚣张。  喇叭声过后,便是小汽车发动机的声音,车要开了。  归云也终于好不容易得出一个她觉得可以肯定的结论,再不多想,飞似地冲下楼梯,跑入马路中间。但还是晚了一步,汽车已绝尘而去,只余下那车上香艳的女人们的笑声和尖叫声。  她按着胸口,大口大口喘着气,失魂落魄地往前踉跄了两步,没有听到耳后尖利的摁喇叭的声音。  正怔忡间,身后忽伸出一条有力的臂膀拽住她的手臂把她拉向路边,因着毫无前兆,她在这股子冲力一带,重重摔入那人的怀中。脸颊磕上那人胸膛处的扣子上,摩擦之下,一阵刺痛。  身后的车子也同时紧急刹车,发出尖利的轮胎滑过路面的声音。  是一辆黑色的小三菱,似曾相识的样子。  车后门一开,出来一位穿格子昵西装的男士,身板高宽,一双鹰似的眼,瞪着人的时候,不自觉透出严厉来。  他也确实是瞪着归云:“你没事?”  归云惊魂未定呆如木鸡地望着他,还没缓过神。  车内又探出一颗圆滚滚的脑袋,头顶光秃秃,也瞪了归云一眼,再问那位先生:“藤田先生,没出什么事吧?”  竟是日本人!  那位姓藤田的日本人并不回答,一双眼确定归云并未受伤后,便又躬身回到车内。  只不过一忽而的功夫,归云看着这辆车开了来又沿着那白色敞篷车的路线开过去。  而救她脱险的人,右手尚还抓着她的左臂,她仍倚靠在那人的怀中。他与她正一同看向那开走的车。  抬头,是一张年轻的,眉清目秀的俊朗面孔,张扬的浓眉有些拧,清澈的眼带着微微责备的神气。他个子很高,正能俯望她。  他说:“小姐,走路也看西洋镜?”  她们的脚下,散落着从这人身上掉下来的纸包,乌灿灿的鱼头落在纸包之外,被他们慌乱之下踩成鱼泥,只扁扁的纸包上油黑的“老大房”三个字证明着这食物的出处。  气息未定的归云,见此情此景,十分不好意思,搓着双手,活像做错事的小姑娘。尚还不及想起向青年道谢,却猛想起自己想要做的事,挣脱了青年,冲进棉布店。  “刚才那买料子的先生是哪里的?您可熟识否?”她进入店堂内很慌乱地抓住一位店伙计就问。  那伙计从不见有这般面皮厚的大姑娘跑来问陌生人关于青年男子的事,但想着刚才那客人载了三四个舞女模样的开车兜风,此刻这女孩也不知是不是长三堂子里出来的,就没了好脸色,口头上讨便宜:“这位先生我可不熟,姑娘你怎么问起我来?说不定晚上回了四马路就碰到了。”  臊得归云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知道自己原本就问得蠢,也不能怪别人会误会。  她惹了老大的没好意思,垂头丧气地走出店,正见中山装青年正拿手绢清理地上的残迹,心中愧疚,想起对这救过自己的陌生人尚未好好感谢,赶忙掏出手绢帮着他一起清理。  两人就这样脑袋对脑袋,都蹲着,用各自手里的手绢把那被踩得稀碎的残迹一点点清理掉。  “归云!”展风等人也匆忙从息居饭庄里跑了出来。  归云正要抬头,头顶心一下撞到哪里,脑袋一阵闷疼,用手捂住头顶,往后仰了仰。那青年也正捂着下巴,俊朗的面孔全是无可奈何。  他终于又说:“小姐,地上也有西洋镜吗?”  前后被打趣了两次,归云只感到害羞又抱歉,不自觉地微微撅撅嘴,带着涩涩的歉意的笑,面上红了下。  青年也笑了,扬着浓眉若有所思又若有所悟地打量了一番她,眼底有些惊讶,微微“咦”了一下,却忍住没再说什么。  展风跑到归云身边,拉起她左看右看,确定完好无损,拍拍胸口道:“还好还好!你想吓死我呀!”  归云扯了扯辫子,灵光一闪,对展风吩咐:“赶紧去老大房再买个鱼头来!”  还不等展风回答,中山装青年已经把地上的残迹全部清理完毕,站起来说:“不用了。看西洋镜的小姐,你只管以后走路小心一点啊!”  说完将手里的垃圾丢入一边食品店门口的垃圾箱,拍了拍手上的油腻便走。走两步,又回过头来,见归云还望着他,他脸色奇异,又再望了望归云,忽而剑眉一展,在阳光下绽出还带着孩子气的调皮的笑来。  归云有些愣,这情景似曾相识,但又是朦胧的,或许只是梦里一角模糊的记忆。  “还要买鱼头吗?”展风问她。  “不用了罢!”归云怅然若失道。  冬风破  一九三七年的春节,陷在阴湿的冬季里,格外寒冷。  青白的天,飘着零碎的雪子,从天际直直地,裹着雨一起落下,溅到地上,溅到石库门房顶的瓦片上,也溅到那老虎天窗的玻璃上,一下一下地打出清晰的,比雨点更沉重的声音来。  上海的弄堂被灌得冷潮潮,行人缩着肩,撑着油布伞,迎着穿堂的风,小心地走,还是不可避免地踏进水塘,溅上一腿湿。  但一切都止不住要过大年的红。  弄堂里家家都挂着红,红艳艳的对联写“年年有余,步步高登”,正中央是大大的倒着的“福”,装点在天井的森冷的铁门上。  灶披间里传出来的是蒸年糕的香味,淡淡的糯米香,加了枣泥的还有枣子香,在湿冷的空气里酿出甜来。  杜家石库门的灶披间也正热火朝天着,女孩子们操持着年夜饭的伙食。  归凤做鱼丸,归云蒸年糕,小蝶则忙着做蛋饺。她动作不够熟练,由归云在一边指教着。持了小钢勺,浇上薄薄一层蛋汁,在微火上小小晃动,渐次凝固成金黄的皮,用筷子挑一些肉糜放在那皮中,金灿灿中一抹粉嫩的红,翻转过另一边的蛋皮,一个饱满的元宝。  正应和着门上的对联,不但要“年年有余,步步高登”,更要“财源广进”!  人们到底是想一年更比一年好!  “娘去了大师姐那里好一会了。”归凤道,又问归云,“别出什么事吧?”  归云说:“娘也没多说。大师姐这两年都没了音讯,这会差人来送信让娘去或许是找娘叙旧了。”  小蝶探过身子问:“哪个大师姐?是不是先前的头肩筱凤鸣?我是没有见着她先前的风光,不过我娘可喜欢听她的《十八相送》!”  “大师姐最拿手的就是这一出,当年唱红凤平戏院的。”归凤说着,幽幽叹了气,“如若当初没有这出《十八相送》,我们在上海滩也站不住脚。”  小蝶又说:“可她做人不正派!给日本人做小,我娘说幸好我来庆禧班的时候她已经走了,怕我跟着她学坏呢!要被别人戳脊梁骨的。”  归云却道:“只要自己行的正,别人是怎样都带不坏自己的。”  正说着,有人推开灶披间的门,携着一股子冷气进来。  展风一手拿着油布伞,一手拍身上淋到的雨水,闪了进来,将伞递给了归云,又接过小蝶递上来的干毛巾,上下擦干净身上的水渍。  “呵!这雨下得没完没了。”  “今天是小年夜,下雨下财。”小蝶机灵,应景地说句吉利话。  “鬼丫头,就数你最会说。”归凤给展风倒了热茶,给他烫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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