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死于冬季-12

青冈便是在如此繁重的劳作中泄愤似的打了那几个恶作剧般的电话。她以为那将为日趋消沉的西江带来惊喜或者至少是带来刺激。她还相信那将一定会在西江死水一般的生活中掀起波澜,或者哪怕是几层涟漪也好。她当然不能保证她用电话邀请的那几个人一定会来。她也不能保证西江见到那几个人后是不是就一定喜欢。但是她就是那样做了。为了莫名的怨愤。她突然觉得他们的这种不死不活的生活已经不成其为生活了,只是活着而已,并且是非常没有质量的活着,毫无意义可言,甚至简直就是苟且。青冈不知道达洛威夫人感叹的究竟是什么。再也没有那种男女之间的事情了。而那些事情又意味了什么?至于那样痛心疾首吗?是感情上的?还是床上残存的那些?那些大家已经不再需要的、那些不情愿但又不能不有的性事?为什么一定要勉强?是为了证明?证明什么?一种雄风犹在的能力?是的身体的机能还在欲望还在,所以可以心安理得了,因为你还没有衰老。青冈不停地烦恼。因为她能够感受得到的生活已经没有了动力。一切都仿佛被蒸发了。蓦然之间的,就消失了,那往日的激情,并且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是怎样的可怕。青冈当然知道这是所有衰老家庭所必然遇到的。就如同更年期,你要一点一点地适应,那些不断减少的荷尔蒙那些雌性的激素。是的要一个漫长的过程你才能慢慢适应。你才能在那个最低的平衡点上找到你新的人生。青冈不愿意问西江我们是怎么了?究竟是谁的问题?为什么我们不了?为什么男人和女人的事情全都没有了?青冈好像也听到过西江在抱怨。他尽管没有明说但青冈知道他就是在责难,为什么他们不再亲近了?甚至不再亲吻?但那怎么能是青冈一个人的问题呢?是的青冈确实不需要了,但西江难道就需要吗?他如果需要又为什么不能像当年那样顽强地表现出来?那不容置疑不由分说的,哪怕是强迫?很久了,西江总是背对着青冈沉沉睡去。他并且总是能够以这样的姿势从夜晚坚持到天明。整整一夜。他背对着。尽管,身后的女人有着那么光滑的肌肤那么丰腴的身躯。但是他就是一夜一夜地想碰她一下的愿望都没有。只是背对着。那种永恒的睡姿。据说他们这样的年纪能坚持睡在一张床上这本身就很罕见了。很多人很久以前就已经开始分床乃至分屋而居了。还能怎样?一切男人和女人的事情都没有了,这就是达洛威夫人的感叹。不过他们幸好还没到彼此厌烦仇恨的地步。尽管不亲吻不做爱但他们依然能够友好地相处,就像一对老朋友。他们是彼此相知的并且相亲相爱,这很难得。不过再相亲相爱,也只是相识多年彼此熟悉的那种老朋友似的亲爱了……(*^__^*)青冈没有责备西江的意思。她只是希望他们能够正视生活中的问题,能够调整自己面对现实的这一切。她曾经那么惶惑甚至恐惧。她一直不能理解为什么,当她和西江都功成名就前景辉煌,他们却突然地冷漠了。不仅冷漠并且疏远并且形同路人。没有了性甚至连爱也没有了。青冈觉得不公平。为什么当他们拥有了被世人所羡慕的生活,拥有了社会中物质上这富有的一切之后,却独独没有了爱?无论如何这是青冈不能接受的。但是她却不知道,她眼前所呈现的这一切,是慢慢丢失的呢,还是突然之间地,就彻底完结了?青冈曾以为那是她自己的问题。是她的感情枯萎了,性欲便也就无可奈何地衰竭。她还想是不是因为她和西江在一起的时间太久了?以至于因熟悉而麻木,没有了陌生感怎么还能有新鲜感呢?青冈还不止一次地想象着,在那样的情形下,如果不是西江?如果换了一个男人,哪怕那个男人没有西江那么优秀,哪怕那个男人没有西江那么温和?那么她会奋不顾身地委身于他吗?不,这好像不是委身不委身的问题,而是,他还能调动起她的热情和冲动吗?那些爱慕过她的男人?那些像彼尔一样的把她当做梦想的男人们?不。青冈立刻否定了她自己。她怎么能毫无顾忌地就委身于那些自己不爱的男人呢?于是青冈更加敬佩那个法国女作家杜拉斯。她还曾经为她的八十岁的行云流水而感慨讴歌。她无法想象一个女人八十岁的时候还能有爱情。那爱情又是由什么来承载的呢?难道还有激情?即或激情也只能是行将就木的激情。那最后的。男人和女人颤颤巍巍的撕扯。那个年轻的雅安就是她真爱的那种男人吗?一个一文不名的男人,仅仅是因为他崇拜杜拉斯?如果雅安的照片最终没有公之于众,那么那个年轻的男人将会永远被悬挂在青冈心中的那个神秘的光环中。但是青冈看到了。那个雅安。被杜拉斯爱的也爱杜拉斯的那个法国男人。那是种典型的法国小男人。那么缠绵的,甚至猥琐,青冈看到了。于是青冈觉得被欺骗。被杜拉斯小说中的那个雅安所欺骗。原来小说家就是这样去骗人。把丑陋的说成是美好的。于是青冈在杜拉斯的小说中也看到了自己。自己的那种杜撰和骗人术。她自己小说中的那些男人难道不是在欺世盗名?他们有那么高尚吗?有那么充满男性的阳刚和魅力吗?当然雅安也有雅安的执著。他确乎是那么疯狂地爱着杜拉斯的文字,进而爱杜拉斯这个老女人。为了他的精神从此能有所依托,雅安宁可搬来和杜拉斯同住,宁可,和他的精神的恋人物质地做爱,宁可,和一个酗酒的满脸可怕皱纹的老妪朝夕相处同往同来。雅安便是自有了他的美德了。让杜拉斯爱。但是杜拉斯真的会爱上雅安那样的男人吗?或者她屈就了?因为她老了。不仅老了而且多病而且慢慢失去了自理的能力所以她无从选择。她一向那么高傲那么不可一世却难逃自然法则她终于因此而丧失了选择的能力,只有雅安了,她的生命的支撑和维系……然而青冈身边,却连雅安这样的年轻人都没有。那些诗人就那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心里的生命的瞬间放着香气放着毒液唯一的一次,她和查理。在海德堡的别墅中。她不知道和查理的那段交往是不是爱情,但是却知道倘若没有虹的插入,她或许根本就不会在乎那失而复得的恋情。是的她曾经在海德堡在查理的爱情中激情满怀,甚至他们曾夜夜做爱难舍难分,可是为什么一旦她离开了海德堡,一切就仿佛突然不翼而飞?为什么结束得那么干脆?为什么她竟然没有一丝的惆怅,甚至有一种解脱感?那一刻。她知道就在那一刻她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快快回家快快回到西江的怀抱中。这又说明了什么?她也许根本就不爱查理?她和查理无非是逢场作戏?她真正爱的那个人只是西江?而她之所以要那样做,其实仅仅是为了向虹挑战?青冈站在穿衣镜前看着自己。她突然觉得自己这个晚上很美。美的仪容。她甚至还能像年轻人那样在镜子前搔首弄姿,为了勾引男人?有时候她觉得自己是实在不知羞耻。她身上的那条长裙对她来说竟依然那么得体优雅。她行走或转圈的时候,长裙便会随之飘舞摆动,然后她就感觉到了那些男人的追逐的目光。是的青冈依然风姿绰约。只是无论她怎样的优雅怎样地被他人所称道却从来得不到西江的赞美。西江对青冈的欣赏从来惜墨如金。以至于青冈都不知道西江到底是不是欣赏她了。只有一次她听到西江轻描淡写地表示了对青冈身上飘溢的香水味道的不满。他说为什么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你从来不这样?青冈那时候已经拉开了房门。她就站在那里。看着西江。然后飘然离去。那一刻她的心里是快乐的。青冈很快就出现在了客人们面前。她从楼梯上下来。她高傲地昂着头。脸上是那种令人迷惑(或者令人想入非非)的似有似无的笑容。她戴着西江送她的那条水晶项链。黑色的晚礼服也是专门定做的。她就这样既雍容华贵又光彩照人地来到西江身边。她挽着西江的手臂缓缓行走。她对西江的所有同事亲切点头微笑寒暄,就好像在她和西江中间从没有发生过任何不愉快。外文系的教师们果然纷至沓来。大家已经习惯了这个每年的例会,所以他们不仅会穿上稍嫌夸张的盛装,还会带来各种礼品,俨然外国的那一套礼仪,非常时髦。看着西江同事一个个春风得意的样子,青冈不由得一阵心寒。因为她突然想到了虹,想到在外文系的这些同仁中,唯有虹一个人再也不能来了。青冈想到这些的时候不禁黯然神伤。青冈也是在黯然神伤的这一刻下意识地扭转头看了一眼西江。而西江在那一刻刚好正兴致勃勃地和一位女同事讲着外语的笑话,轰然地一片大笑,青冈不禁摇头。显然虹早就被抛到九霄云外了,这就是男人。换了江山也就换了美人。那些西江的新的崇拜者得到邀请后一个个受宠若惊。她们是那么不知羞耻地围在这位风流才子身边,唯恐她们不在西江的关注范围之内。是啊,可怜的虹。青冈想。虹一无所有,却为她的儿子留下可观遗产。总之虹享受不到彼尔的财产了,她没有那个命,于是就只能把这个她未曾尽情使用的权力交给了腹中的孩子。那个孩子可能至今不知道自己的父亲究竟是谁。因为虹临死以前曾对青冈坦白,她说她也不确定。就那样那个本来等待着虹去抚养的孩子却被她抛弃了。她不仅抛弃了她的孩子,也抛弃了她自己。于是一种时过境迁的悲哀油然而生。在这样的时刻,怀念虹的,大概只有青冈。楼下的客厅里可谓琳琅满目。各种酒水冷餐应有尽有,一派喧哗景象。客厅终于被利用上了,青冈想,西江可以满意了吧?然后就是穿行其中的形形色色的客人。熟悉与不熟悉的。爱西江或者恨西江的。间或也会有迟到的客人不断到来。门铃声响起。然后争先恐后去开门。然后就是一片大呼小叫,好像一百年不曾见面(其实他们下午才刚刚各自骑着破自行车分手),甚至做出拥抱或亲吻的姿态,也完全是外国的那一套做派。自然他们的谈话就更是附庸风雅,其中一定要夹杂着英语法语德语西班牙语一类的词汇。伴随着这些混杂语言的还有到处不停地耸肩,以及那遍地皆是的“嗯哼”,第二个发音跳上去,处理成升调。青冈看着这些就如同在看一场真正的表演。如此完美的做作和虚情假意,你可以一览无余地尽收眼底。不过青冈知道,这些对于眼下这个丰富多彩的酒会还远远不够。演员们无论怎样表演依然是平庸的。青冈当然不能满足于酒会的表面热闹,她相信由她精心构制的那个惊心动魄的高潮就要到来了。客厅里的人越来越拥挤。西江低声问着青冈,你发出的邀请是不是太多了?都是按照你的意思。你觉得有你不想见到的人也来了吗?幸好咱们家还有院子。不过已经是冬天了。院子里不仅萧瑟枯萎,而且寒气逼人,不会有人去那里的。我好像看见了彩灯?是我特意……青冈突然停止了讲话。她只是愕然地看着那个正在向她走来的男人。西江便也惊愕地看着青冈。然后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卫军就衣冠楚楚地站在那里。他有资格。因为他确实名正言顺地收到了邀请。可是西江并不认识眼前的这个男人。却又好像在哪里见到过他。于是西江礼貌地向卫军伸出了手,这位是……然后西江把询问的目光转向了青冈,我们认识吗?卫军说,我是第一次来府上拜访。确实很眼熟?好像……西江费力搜寻着他的记忆。我来介绍。青冈的脸色变得尴尬。这位是卫军。卫军?哦,我想起来了,你就是经济论坛的那位风云人物?卫军?是的,卫军是我的朋友。青冈说。你的朋友?我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起过?是吗?青冈笑笑,却并不回答。面对如此尴尬,卫军说,是的,很小的时候我们就认识。那么是青梅竹马了?你大概忘记了,我父亲也认识卫军。哦,我明白了。你就是那个……哦,欢迎欢迎。大家本来就是朋友,来,我来向我的同事们介绍……西江带着卫军走进人群。他果然将卫军一一介绍给他的同事。青冈远远地看着他们。心里顿时一种莫名的欢畅。她无法解释这种欢畅的含义,但总之一种淋漓的感觉,终于如愿以偿了。这就是你所谓的奇迹吗?后来西江在青冈的耳边低声说。你愿意的聚会是平庸的吗?青冈反唇相讥。不苟言笑的卫军来到青冈身边。这时候他已经满脸通红。你不要喝得太多。青冈低声说。你看他们都仰慕你,知道你是名人,所以才簇拥着你。想不到你会请我来,卫军掩饰不住的激动。邀请信只是发着玩儿的。因为无聊?我怎么知道你就会来呢?就是说,你以为我不会来才故意邀请的?离开这里吧。和大家去聊天。你到底为什么要我来?你从来不懂我的意思。曾经懂过。但现实吗?不能有所发展吗?发展什么?你是说我们?不不。不是。是这篇小说。你把这里的所有人都当做你小说的素材了?是,也不完全是。你如果仅仅是为了在这个酒会上发生点什么……不。远没有你想的那么复杂。我只是想知道我是否能够找到你。这时候门铃又响了。青冈轻轻地按了一下卫军的手臂,说,好啦好啦,去玩儿吧,别跟自己过不去。可是我在这里只认识你。我会和你在一起的。一会儿。等我好了。这一次门是西江打开的。于是轮到了西江的目瞪口呆。远远地青冈就看到了门口的那一幕。她于是迅速离开卫军。她知道门外的来客对西江来说一定也是意想不到的。卫军却紧紧地抓住了青冈的手。看来又是不速之客。你今晚究竟想要干什么?和你不相关的事情你不要管。放开我。为什么非要把我卷进来?你应该知道你对我来说意味了什么?不过是今晚酒会上的一个棋子。我当然知道。不,是我的生命。你可以放我走了吧?青冈一直注视着西江脸上的表情。她一看到西江忧戚的神情,就立刻猜出了门外的那个人是谁,于是她高叫着,彼尔!青冈挽住了西江的手臂。因为她发现西江由于忽然见到了彼尔而显得异常激动,甚至难以自控。她想西江一定是又想到了虹,那个他曾经一直想努力忘掉的女人。这两个男人大概就是因为虹而不由自主地紧紧拥抱。拥抱良久。他们还相互在对方的背上拍了拍,以作为对对方的安慰,或者,对虹的深深的思念和哀悼。然后西江拉住彼尔的手就不肯放。问他被什么风吹来的?你不是在美国吗?你变了许多,如果是在大街上相遇,我肯定就认不出来了……青冈看到,彼尔显然已经不习惯那样长时间地被一个男人拉住手。他曾经几次想要挣脱却挣脱不掉。青冈想,西江什么时候老到如此糊涂了?然后她就向彼尔伸出双臂,他们也一如西江那样长时间地紧紧拥抱。不过那一刻他们什么也不曾回忆。唯有彼尔在青冈的拥抱中体会到了她是在为他解围。彼尔兴奋地说,是的,我一接到邀请就启程了。你也接到邀请了?西江有点疑惑地再次拉住彼尔的手。是的,这一次我也把儿子带来了。他非常漂亮,很像母亲……我会带他来看你们的。西江的情绪更加激动,儿子?你是说你把儿子也带来啦?是的……快说说,他好吗?他怎么样?他……青冈在西江耳边轻轻说过什么之后,西江才不情愿地离开。你知道,青冈说,教授要去应付系里的那几位外籍教师……这一次是彼尔伸出了手臂,再一次紧紧地拥抱了青冈。那个拥抱很长,也很温柔。直到青冈不得不从彼尔的怀中挣扎出来,你看,这就像刚才西江拉住你的手。你依然那么漂亮,依然咄咄逼人。你知道,他抓住了你的手就等于是抓住了虹的……我们有多久没见了?你不要以为离开你就会忘记你。我知道你一直想弄清谁是你儿子真正的父亲。不,你错了。无论是谁的儿子但我是他父亲这一点永远不会变。而且虹就是这样规定的。只有我才能让他接受最好的教育,这也是虹的愿望,我爱她。西江并不知道我邀请了你。在那些我擅自邀请的名单中,唯有你,我相信是一定会来的。无论多么遥远。你这样做不觉得有点像克里斯蒂的小说吗?那个大侦探伯洛总是喜欢在最后的时刻把所有当事人聚在一起,宣布破案的那个过程并指证罪犯。我们这里没有要破的案件也没有罪犯。虹是死于难产的,这你知道……是的虹死于难产,名正言顺,这样就让你们这些曾经伤害过她的人们一个个逃之夭夭了……(*^__^*)彼尔你怎么能这样?当然不能就这样不了了之。彼尔的脸几乎贴在了青冈脸上,听到了吗?我想你。每一天。虹说过那是一个物质男人最后的梦想。但梦想终归是梦想。虹让我们相识,我们当然不该让她的梦想落空。看到了吗?西江是见到你之后才想起虹的。在此之前就好像他的手上没有粘着虹的血。所以虹真可怜。却要我们这些人来惦记她……我们什么时候单独见面?哦……卫军来到青冈身边。手里是琥珀色的酒的浆液。青冈转身说告辞了,那个人才是我的梦想。然后就鱼一般地游离了彼尔。青冈在大庭广众之下把卫军带到楼上。很多外文系资深的教师们目送他们。意思是对青冈如此明目张胆的举动感到震惊。他们上楼的时候甚至手拉着手。她一边上楼一边说你不要回头不要去管那些无聊的目光。终于又能和你在一起了。我以为你不能来或者不会来的呢(青冈喜欢说或者,因为她觉得任何的事物都会有两种以上的可能性)。或者我们停下来?卫军的脚步已经迟疑。不,为什么?你在顾虑什么?至少,你丈夫。他不会注意的,更不会在意。可是那么多人都已经在意了。毕竟,我是这里的女主人。青冈的书房在阁楼上。她说她之所以选择这里,是因为这里抬眼就能看到远处的丛林,甚至那间林中的小屋。她侧过身子让卫军向窗外看。她说就是那间。红色屋顶的。一间很破旧的房子,但足以承载他们的爱情了。现在连那些都已经遥远。爱情故事中的女主人公死了,就结束了一切,可房子的租期却至今未到,所以只有荒芜。你在背诵你的小说?那是那个男人永恒的痛。直到有一天他能把它转租出去。你在说你丈夫?那也是我的痛。他并不知道你能在这里看到他们?是的。但你却从不戳穿他你听之任之只是为了折磨自己?是的我每天都能看到他们先后走进那间小屋,然后疲惫不堪地出来。你很兴奋?想象着别人怎样做爱?以此来虐待自己?并在虐待中获得快感?可我也看到了他们的绝望。说吧,为什么叫我来?说过了,因为我认为你不会来。但我还是来了。所以我没有思想准备。也不知道见到你后会发生什么。是为了报复?为什么要报复?报复谁?你吗?又为了什么?我父亲或是我母亲?抑或是肖邦?不。那一页早已掀过。我们相安无事了。你看连我们都老了,西江后来也再没有过虹那样刻骨铭心的情人。青冈贴近了卫军的身体。告诉我你为什么不结婚?我听说了,你从来就没有结过婚。你是同性恋者还是为了什么?我吗?或者我们?卫军拒绝了青冈的亲近。他离开。他说你不要这样。能见到你我就很高兴了。所以我们必须抓住每一个机会。既然你来了。要知道任何机会都是稍纵即逝的,唯有这一点没有任何其他的可能性。还记得吗?当初你那样做只是为了能见到你父亲。你做的一切都是有目的的,从来如此,那么这回呢?这回你想要达到什么目的?我只是想你。伴随着岁月。就越来越想。然后我才知道,其实我一生真正爱过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你。不要欺骗自己了。那是因为你不曾得到。或者你说得对。或者,你确实是我一生的最爱。所以我不想再错过了。我已经错过很多次了。来吧,让我们回到从前……那个“牛棚”外面的警卫室?那个被废弃的厂房中?那高高的山冈上?那夕阳中的芦苇丛中?不,那不可能。既然你都记得,卫军,既然……那只是如烟的往事了。而往事终究迷茫。是的也许我们本不该见面,但是为什么又见到了呢?这是天意,我们只能顺从。因为愧疚,我才成为今天的样子。但你依然有坚定的意志,和不可摧毁的那种生命的力量。是的我不能被那个过去的错误的世界所淹没。我不仅要追赶时代,还要成为这个时代的佼佼者。是的我暗暗发誓,我做到了。但是你知道我所为之奋斗的这一切,又是为了什么吗?仅仅是为了……可是,青冈伤心地问着,可是当初你为什么离开?青冈把卫军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前,然后用无比温情的声音说,想想那个夏天?肖邦那迷雾一般的玛祖卡舞曲?卫军抽回了他的手。说到此为止吧,我们下楼。为什么?我知道尽管你的意志在说不,但你的身体已经难以控制了,就像当年。想想看,你丈夫的那些同事就在楼下……你为什么总是要想别人呢?别人和我们有什么相干?想想我们自己。多少年了。多少年我们就盼望这一刻。想想我们现在。我和你。我们终于又到一起了我们为什么不?不。卫军更加的坚定拒绝。你能保证你丈夫就不会突然闯进来?这里是我的书房。是只属于我的空间他不会来的。即或他来了又能怎样……来呀卫军,你过来……但是你不愿意在众人面前制造丑闻吧?即或你不怕丑闻也该为你丈夫考虑吧?即或是你们都不在乎丑闻也不该伤害楼下的那些人吧?你为什么总是想着别人?我们在一起才是第一性的,难道你害怕?是的你怕那个血淋淋的从前?怕我的自杀的母亲?怕你错误的判断?但那是关于肖邦的,而不是母亲?青冈已经脱下了她的长裙。她说我就是想要你。简单极了。给我吧。西江看着锦禾却心不在焉。他只看见了锦禾上下掀动的两片鲜红的嘴唇,却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不过西江知道锦禾早已经走出了她美国男友死亡的阴影。她不再怀念他。她为能和西江一道工作而感到无限欣喜。至少她将有一年的时间作为客座教授留在西江的外文系。她不是没有考虑要永久地回来,永远生活在祖国的土地上,尤其是能够生活在西江这样的男人身边。但是她也知道这里还有很多从美国回来的人不能适应的地方。她要用这一年的时间认真考察和体验,然后再作出最后的决断。此间锦禾客座教授的时间已经过半,所以她必须作出选择了。她对这里没有什么不满意的,只是西江不冷不热的态度让她难下决心。为此她甚至找到青冈。向青冈打听那个死去的虹究竟是什么样的女人,为什么那个魂灵一样的阴影总是牢牢抓住西江的心。锦禾坚信自己不会输给虹。而西江却说,你拿自己和虹比较这本身就是荒唐的。是的我是在美国拿到了博士学位,而她不过是你的一个学生,甚至还没毕业……哦,对不起西江,我只是觉得你不该总是被笼罩在死者的阴影中,那样你会越来越消沉,甚至连青冈都觉得你们之间的夫妻关系已经名存实亡了,你不能这样……西江沉默。然后才情不自禁地把锦禾搂在胸前。说,你是自由的。你可以选择留下,也可以选择离开。接下来就是锦禾在西江的胸前呜呜地哭。而此刻在这个璀璨的聚会上。锦禾就在西江的对面,她的目光,显然也是充满了挑逗性的。她不仅浓妆艳抹,还一反师道尊严地搔首弄姿。锦禾已经想好了要利用这个酒会的机会和西江探讨她的未来。是去是留?只要西江的一个承诺,哪怕那承诺是含糊其辞的。此刻锦禾已经喝了很多酒。德国的啤酒和法国的波尔多红酒。这些都是外文系教师轻而易举就能弄到的。所以此刻锦禾已经神情恍惚。她问西江,知道我为什么要喝这么多酒吗?西江沉默。就是为了要通知你。我已经决定了。我要留下来。就在你身边。西江惊愕的目光。锦禾说你不要紧张。我不会危及你的家庭。对锦禾来说青冈不是问题。她也从来不想要青冈的位子,因为她一向不喜欢那种不死不活的家庭生活。她只要虹在西江心里的那个空间。因为她知道拥有了那个空间也就意味着拥有了激情。她知道虹已经死了很久但西江心目中那个情人的位子却始终空着。她知道对西江来说虹不是不可替代的。但是西江为什么就不能开始一段的新的浪漫的感情生活呢?所以她一直觊觎着那个曾经是虹的空空荡荡的位子。锦禾又说在这里在西江领导的外文系她是怎样的无依无靠。她又是怎样深深地爱着而又深深地被冷落被伤害……锦禾说到伤心处不禁潸然泪下。正在西江觉得他已经无法控制眼前局面的时候,彼尔突然走了过来。彼尔向西江敬酒。说哪一天他想带着孩子去虹的墓地。西江仿佛遇到了救星,他本能地抓住这棵救命的稻草,立刻拉着彼尔离开了情绪激动的锦禾。然而西江还是听不到彼尔在讲什么。他心事重重,他可能正像卫军预言的那样已经六神无主了。是的那一刻西江的脑子里只有青冈和卫军。他是亲眼看着他们手拉手一道上楼去的。是啊他们去干什么?这么久了,为什么还不下来?还不回到大家中间?此刻西江的思绪是游移的。他突然问彼尔,青冈为什么要给你发邀请?不是您的邀请吗?您不知道?不不,是的,我希望你来,我也想见儿子,哦,你们的儿子,虹如果……这时候一只白皙的手臂伸了过来。夹带着那么刺鼻的香味穿过西江的胸前,而后伸向彼尔。你就是彼尔吧?早就听说过你。西江为什么不介绍?那我们就只好自己相互认识了,锦禾,外文系的客座教授,也是西江的老同学了。西江觉得他还从没有见到过如此不知廉耻的女人。他甚至讨厌她的那种矫揉造作的声音,大概也是美国式的?是的,她只是短期在这里任教。但是很可能留下来。听说你也在美国?一见到你就觉得你是个值得欣赏的人。不然西江身边的那些女人怎么会与你千丝万缕呢?你不要太过分。西江说。彼尔是我们请来的客人。不握握手吗?也算是他乡遇故知吧。彼尔有点紧张地握住了锦禾的手。他实在不知道正和教授讲话的这个女人在教授的生活中,究竟在充当着一个怎样的角色。锦禾又说,我也知道当初你之所以要和虹结婚,其实是为了能接近青冈。你们的故事就像小说。充满了戏剧性,甚至,浓浓的诗意。彼尔迷惑不解地看着锦禾。然后一种不知道从哪儿传来的声音在空气中缓缓响起。那些诗人就那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心里的生命的瞬间放着香气放着毒液唯有西江知道这是青冈最喜欢的台词。戈达尔的。那些既没有情节也没有人物的电影。只有语言。要你去分辨。在分辨中思考。从昆德拉,到戈达尔。戈达尔属于青冈。就那样一直属于她已经很久了,就如同,昆德拉一直属于西江那样。戈达尔就像在西江和青冈平庸的生活中突然呈现出来的一道彩虹。那是一个新的开始,一个新的主题。西江仿佛获得了某种解脱。面对着锦禾和彼尔梦幻一般的交往,他终于知道他可以走了。他抽身离开。竟不能引起那两个交谈甚欢的男女的注意。是的他一定要上楼探知究竟。舞会中不能没有女主人……不,或者他还是不要去?彼尔不知道这个放肆的女人究竟要干什么,更无从知道她又是怎样进入他们过去错综复杂的生活的。锦禾抓住彼尔的手不放。说,我们为什么不跳舞呢?舞会还没有开始呢?彼尔试图抽回他的手。你难道不是从美国回来的?为什么非要等别人开始我们才能再开始呢?那么,告诉我,你究竟是谁?放心吧,我所知道的你们的事情也就这么多了,这是大家都知道的。然后锦禾举起酒杯,来吧,为了我们曾经的共同经历。既然没有别的话题……我们为什么不能谈谈美国呢?既然我们都在那里生活过。能够在这里相遇,你难道不觉得这是天意吗?于是他们的谈话从各自的在美国的住地开始。进而他们就美国对华人的态度、美国的繁荣和问题以及美国的教育等等,进行了广泛的探讨。奇迹是,在关于美国的思考上,他们的看法竟近乎一致,这便使他们之间的距离立刻被拉近。彼尔不再小心戒备,他们的话题也变得饶有兴味起来,甚至一片谈笑风生。西江在终于摆脱锦禾之后茫然四顾。他第一次觉得非常恼怒,因为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根本就看不到青冈和卫军的影子。于是西江只能上楼。而且他上楼的时候还不能大摇大摆,因为人们先前已经看到了青冈和卫军上楼时的大摇大摆,甚至故作亲昵。西江以一种极为低调的方式缓步向楼上走去。他故意做出一种很闲适的姿态,仿佛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尽管他的心里一直在骂,这两个混蛋!西江在楼上的卧室门前踌躇不前。他因为没有在门外听到任何动静而感到异常紧张。他还没有任何捉奸拿贼的经验。他一个学者一个教授一个学科带头人一个学部委员一个系主任一个儒雅的名士他怎么能做那种事呢?是的他只是轻轻推开了卧室的门。他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告诉青冈楼下的朋友们在等她。而且歌舞剧院的那个小乐队也已经来了,舞会是不是可以开始了……但卧室里一片黑暗空空如也。西江看遍了每一个角落,但每一个角落都寂寞无声……青冈在阁楼上奋力挣扎。为了抵抗卫军非要她穿上的那条裙子。卫军只是竭尽全力。他甚至绝望地问她,你到底想要干什么?是的你难道还不明白吗?我就是要和你在一起,我只有这一个愿望已经几十年了。我要知道,我和你,在分开了那么久之后还能不能再有往日的激情?能吗?回答我。几十年来我一直在怀念你,一直在梦想着这一刻。我在意识中始终是爱你的但我要知道,我们是不是还能一如既往……卫军,你不要错过……青冈你听我说,你并不真的了解我。你怎么知道我还爱你呢?很多年过去……否则你就不会来了。我知道。你来了就意味着,你愿意。青冈再度沉陷泥潭。因为她还是找不到一个小说得以向前发展的契机。看来达洛威夫人的舞会不行,多年不见的人久别重逢也无济于事。几十年过去青冈确实已不再了解卫军。单单凭着他的如约前来就意味着他们能做爱吗?是的她看到卫军成熟了也更有男人的魅力,但是他们就能回到那个生生死死激情无限的今非昔比的从前吗?。(*^__^*)慢慢地青冈才意识到,原来她对卫军的态度,依然是那种需要甚于爱。当年她需要通过卫军才能看到“牛棚”里的父亲,为此她不惜……不惜把自己的青春肉体全都献给卫军,而且无怨无悔。现在人生转了一个圈又回到了他们身边。到头来还是她和卫军,上天注定要他们再续前世恩怨。而这一次依然是青冈有求于卫军。她需要他们之间的那种一如往昔的恋情,哪怕是立刻进入性的程序,哪怕连谈情说爱也没有,只是回到从前。她要试一试自己是不是真的不行了。那些男人和女人之间的事情,那些曾经的激情澎湃。她要知道自己在一个陌生(不,她一生都在思念他)的男人那里是不是还能有激情?而她对卫军的激情是不是还是无条件的甚至如烈火干柴……但是,她这样做究竟是为了什么?她问着自己。她所做的这一切难道不是为了爱情或者欲望本身?是的,她的回答是否定的。她不是为自己也不是为卫军。她是为了另一人,那个她自己的丈夫。她只有通过卫军才能证明。证明夫妻间的那所有事情的消失,责任并不在她。但是这样对卫军公平吗?青冈记得,在她的每一次要求中卫军都是被动的。甚至每一次都被迫充当着那个青冈要用来证明什么的工具。而且她的这种情欲的要求从来就不是为了卫军。是的全都是为了别人。别的男人。或者她的父亲或者,她现在的丈夫,卫军仅仅是被利用。卫军就不能不被这个女人利用?但是卫军爱这个女人。这就是事情发展到今天的所有的症结。卫军心甘情愿被利用。此时此刻,卫军知道他已经在劫难逃。只剩下最后的防线了,那就是,他做人的原则和神圣的操守。那么卫军能够逾越吗?他能够让自己的人格在深爱的女人面前妥协吗?他会明知被利用却又不能不就范吗?这所有的一切都是未知。是卫军在那一刻到来之前所不能作出判断的。但是此刻,青冈已经把她的嘴唇贴在了卫军的嘴唇上。那么芬芳的。卫军不知道那其实只是口红的味道。那也是青冈后来一直在乎的,因为她知道男人的欲望,有时候要借助于种种外力的推动。所以青冈一直钦佩那些卓越的国际品牌的口红设计师。惊异于被他们设计出来的那么柔润芬芳的诱惑的味道。如同男性生殖器一般的口红在女性的唇上缓缓划过。唇膏留在女性的嘴上,却要作用于男性的周身。是的,青冈此刻就在用她唇上的芬芳诱惑着卫军。那是怎样的诱惑。柔软而又娇媚的,充满了战斗的气息。而此时此刻卫军又在想什么?那些如烟的往事吗?就为了见到那个“牛棚”里的父亲?青冈便可以毫无廉耻地把自己的身体交给卫军。那么现在呢?现在又是为什么?就为了唤醒那个风度翩翩的丈夫的旧时之爱?青冈便不惜在众目睽睽之中把他带上楼?是的所有被当做目标的男人才是青冈的最爱。当年她爱父亲胜于爱卫军,如今她在乎丈夫也远胜于在乎卫军。所以卫军什么也不是。以卫军的智商他怎么会看不清这些?他不过是青冈与她的男人们之间的一个砝码罢了,或者一座桥。她只有通过这座桥才能走向她真正爱着的那些人。但是从另一个角度分析(任何事物都有两面性,或者多面性,所以只有从所有不同的层面去揭示,才能够真正获知事物的真相),无论卫军砝码也好,桥梁也罢,但每一次真正享用青冈身体的那个人,毕竟还是卫军。这是一种物质的或者务实的立场。是的,难道不是卫军在享用青冈吗?是卫军第一个看到了青冈青春的身体。也是卫军,第一个亲吻了青冈那么青涩的嘴唇。然后,让青冈的鲜血染红苇塘,在落日的余晖中。是的就是卫军享受了那个真真切切的身体得到了那个实实在在的女人,也是卫军,直到此刻还依然在感受着这个女人芬芳温暖的唇香,接受着她的那么一如既往的给予和奉献,那么,他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又何苦去在乎自己到底是不是青冈的真爱呢?卧室的门被轻轻推开。被轻轻推开的那扇门后,是楼梯间的昏暗。然后,竟然是锦禾的那张充满了警觉的脸。这当然是西江不愿看到的。锦禾在门口的墙壁上乱摸。她大概是想找到卧室的开关。而西江却在黑暗中说不要。不要打开房间的灯。我看见你上楼了,所以担心,锦禾轻声说。你怎么不和彼尔攀谈了。你妒忌了?我有更重要的事情。青冈?和那个经济学家?你走吧。你就一个人坐在黑暗中等候?我累了。想休息一会儿。可大家在等。你们夫妇不能同时消失。不要被不相干的人看笑话。我们又何曾不是不相干的人。锦禾向西江慢慢走去。是的,大家都看见他们上楼了。还没有找到吗?他们究竟在哪儿?这也不关你的事。西江说,请下去吧,我不愿在我的聚会上被人议论。大家早已经议论纷纷了,你还在乎什么?谁都看得见你早就心不在焉,也知道你是故意把我塞给彼尔的。你如此的郁郁寡欢大家都看到了。你们夫妻究竟要献演一幕怎样的丑剧呢?如此地为所欲为,甚至不顾名誉扫地,这对于你们又有什么意义呢?行了你不要说了,你让我一个人呆着……我不能让你一个人呆在这里。大家都在等着你们宣布舞会开始。舞会开始以后你们夫妻再双双失踪人们就不会觉察了。来吧,我们下楼,你来宣布舞会开始。锦禾向西江伸出了她的白嫩的手臂。青冈是故意这样做的。西江突然有了种想哭的感觉。当然,她这样做就是为了让你看的,也是为了让大家看。这样她就不仅羞辱了你也羞辱了大家。大家都忍无可忍了,毕竟,你才是他们心中的偶像。她究竟要干什么?西江不禁呜咽。锦禾情不自禁地冲到西江身边。把西江的头抱在自己丰满的怀中,让西江被那肥硕的乳房温暖着。锦禾的言语间满含了抚慰,既然你们的关系已经这么紧张,干吗还要举办这场酒会呢?我怎么知道她会这样?她不仅叫来卫军,还请了彼尔,这些我都不知道,你说,她这个女人到底想干什么呢?或者是觉得……你们的家庭生活已如一潭死水。你还是先走吧。西江想从锦禾的怀抱中挣脱出来。你也走。我们一道。不,还是你先走。想想看,你即或是抓到了他们又能怎样呢?走吧,来,我带你走……不不……西江终于逃离了锦禾,并且伸出双臂阻挡着锦禾的靠近。不,你不要过来。这是在我家,我本来是可以理直气壮的……不不,西江,你完全不必那么紧张。是我的出现让你害怕了?西江继续保护着自己,说,求你了,不要让我为难。这是我和青冈的卧室,她随时随地都可能进来,如果……哦?原来你还是那么在乎她?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就在此刻,不知道在这座房子的哪个角落,你妻子却正和一个陌生的男人……西江狠狠地卡住锦禾的脖子。说,你再说你再说……西江愤怒的双手卡得越来越紧,以至于锦禾被窒息了,她的身体也正在慢慢地瘫软下去……直到锦禾瘫倒在地,西江才慢慢松手。接着他又惊恐地把锦禾抱了起来,放在床上。就在他和青冈的那张大床上,西江紧抱着锦禾紧抓住她的已经冰凉的手。此时此刻西江害怕极了。他甚至亲吻着锦禾的脸颊恳求着,锦禾,锦禾你不要死。这个聚会已经够可怕了,我不想再发生什么了,锦禾,你听到了吗?我不是故意的,你不能死,答应我,无论你……后来锦禾慢慢苏醒。她醒来后的第一句话就是我不怨你。我知道你勒着我的脖子就等于是勒着青冈和卫军的,你勒死我也就等于是勒死他们,你太痛苦了,我怎么能怪你呢?面对着锦禾的善解人意西江几乎放声大哭。这一次他主动把头埋在了锦禾丰满而柔软的胸膛上,仅仅是为了让那乳房阻隔住他的哭声。一个男人的绝望的哭声。青冈是故意这么做的。西江最后的抽泣。但是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关键时刻锦禾的宽容大度让西江无比感动并且乖乖就范。他开始亲吻锦禾,为了这个女人不会因为他的企图杀人而把他送上法庭。然后他想拉上被他弄乱的锦禾的上衣。那时候锦禾的乳房几乎是裸露的,那么沉甸甸的。但是西江却怎样拉也拉不上,后来锦禾才说,这件晚礼服就是这样的,你别白费力气了。外国的晚礼服都是这样的。你不会在意吧?在卧室的黑暗中他们终于什么也没做。有那么一个瞬间西江本来想一不做二不休的,但是锦禾却理性地阻止了他。锦禾说我们反正来日方长。然后西江便也顺从地终止,决定跟着锦禾下楼。他们一走出房间,就立刻感受到了楼下的众生喧哗。就在他们准备走下楼梯的时候,突然阁楼上传来沉重地“咚”的一声,他们都听到了。你家还有阁楼?是青冈的书房……西江仿佛恍然大悟,他转身就要往阁楼上跑,却被锦禾紧紧地拉住了。然后他们便在无声中相互拉扯着。两个人都很用力,却不出声。一切都是在不动声色中暗暗进行的,他们甚至不能做出那种费力撕扯的表情,因为他们已经来到了楼梯的转弯处已经被楼下欢腾的人们看到了。人们甚至在和他们高声地打着招呼,教授,我们是不是可以跳舞了?他们的奋力撕扯终于没有被楼下的人们觉察。锦禾就那样胁迫着西江,让这个不情愿的男人跟着她一阶一阶地走下楼梯。锦禾的脸是微笑的,但是她在西江耳边低声劝说的声音却强硬甚至凶狠,你不能上去。决不能上去。哪怕他们在做爱。你不要自讨尴尬。既然你知道她是故意这样做的。她把你当做了一头愤怒的公牛,而她是西班牙女郎正在用红裙激怒你。所以你不要上当,更不要跟着她的红裙跑。无论你抓到还是没抓到,最后没有面子的都只能是你。你听见了吗?别回头看。你要知道我这是为你好,也是为青冈,你难道不明白吗?西江在锦禾晓以厉害的劝说中一步步走下楼。他始终沉默不语,仿佛始终都不曾放弃重返阁楼的愿望,这从锦禾费力下楼的姿态中可以看出。锦禾意志坚定绝不含糊地低声说,你一定不要落入她的圈套,一切都是事先设计好的,只有你蒙在鼓里。她羞辱了你,但又何尝不是在羞辱自己呢?你们全都疯了。然后锦禾就高声地对下面期待已久的人们说,你们看,教授来了,我们开始跳舞吧!无论如何,教授希望大家在他的家中是快乐的……然后音乐声起。彼尔首先走过来向锦禾伸出他的手。彼尔说这是华尔兹,我们来跳吗?锦禾已别无选择。她只好抛开西江。青冈赤身裸体。她说她听到了楼下的舞曲。她问卫军是不是也听到了,这是华尔兹舞曲我们来跳舞吧,好吗?但是卫军却固执地看着窗外。他说他不知道自己良心的承受能力有多大。青冈把她的身体覆盖在卫军身上。她说你这个人太严肃也太沉闷了。你一直拥有严谨的人生过着苦行僧一般的苦生活,你难道就不能随心所欲一次,哪怕一次?哪怕一次!你在生活中就像一个牧师,不,你只是一个过着刻板而死寂的生活的没有意思的人。你不允许自己过兴之所至的生活更不能为所欲为。这难道也叫生活吗?简直是炼狱。即或和女人做爱,你也会十分苛刻地只选择那些不会再来纠缠你的伙伴。我知道你有你的生活的原则,也知道那原则是不可动摇的。就是你今天来到这里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你可以来见我但却绝不会在此放纵自己。你知道你的欲望的底线在哪里。你正在最大限度地利用着你的这个底线你当然想要我。你也曾想过和我联系。但你的生存的原则却又每每阻止你。可是你到底还是来了。你已经冲决了你的限度,何不再冲决另一个限度呢?来吧,听到了吗?楼下那曼妙的舞曲?想起来了吗?那是我特意安排乐队演奏的,即或我那时候并不知道你会来。那是个激动人心的时刻你还记得吗?我和你。在废弃的厂房里,我们听肖邦。告诉我你还记得吗?妈妈说,在肖邦的玛祖卡舞曲中充满了迷雾一样的恋情。我知道你是在最大限度地坚守着你的这个底线,你不会再向前走一步了,哪怕半步。但是这一次是我要求你的,或者,是我在恳求你。给予还是拒绝?拥有还是放弃?你看,我的赤裸的身体在发抖,我冷了,为什么不能抱紧我?彼尔紧搂着锦禾的腰。他说他一见到锦禾就立刻被她的妖娆征服了。那是一种勾魂摄魄的感觉。也是他作为一个男人第一次感受的。锦禾说你不要花言巧语更不许骗我。我们这种人是骗不得的。我们这种人一眼就能看穿你们的谎言。你是怎么俘获虹的?还有那个高傲的梦想一般的女人……我并没有骗她们,也不想骗你。虹对我来说是个可怜的女人,我只想帮助她,包括结婚。至于那个梦想一般的女人令人肝肠寸断。后来我们尽管分开,但是那种梦想的感觉将永远不会消失,远远近近,将陪伴我终身。那么我呢?你是妖娆的勾魂摄魄的如鬼魅一般的女人。这就是我对你的全部感觉,我想教授也一定是这样被你迷住的吧?当然,你还有所谓的学养,就像当初在教授心目中,虹也是个很有见解的学生,这是教授一向看重的。他喜欢的女人从来就不是花瓶,但是又一定要具有花瓶的外形……就是说你不会放过和西江有过关系的所有女人?彼尔更紧地把锦禾搂在怀中,随着乐曲,如歌般地在锦禾的耳边轻声说,你虽然已经徐娘半老,却的确风韵犹存。无论你的身体还是你的步履都是轻盈的,就这样你在我的怀中旋转飞舞,甚至,搔首弄姿……锦禾突然停了下来,狠狠地打了彼尔一个耳光……(*^__^*)周围的人都停了下来,吃惊地看着他们,彼尔说,怎么不跳了?哦,刚才的那个举手旋转的姿势我还不熟悉。大家继续吧。紧接着彼尔更紧地抱住了锦禾,伴随着乐曲旋转。锦禾挣扎。但无济于事。你放开我。我要憋死了。彼尔用脸颊使劲摩擦着锦禾的耳朵。说我们干吗总是在伤害对方?我们不是彼此都很感兴趣吗?是你在羞辱我。那是因为你太关注别人的隐私了。好吧,我们和解吧。想听听我是怎么想的吗?既然我们在这里都是异乡人。我们今晚何不去酒店?就因为你有几个臭钱?据我所知,这是“文革”中那些拒腐蚀永不沾的人的惯用语。咱们能否换个话题?那好吧,说说你自己。一个人拥有那么多臭钱,有什么感觉?彼尔说,简单极了,就是能够被财富所塑造。就是说,你可以任意出入高级场合消费而不会有任何后顾之忧?是的,但这些对我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可以娶研究生为妻子了,可以和我喜欢的女人相处了。你还有这样的追求?是的,从此我就可以面对面地聆听她们,并从她们的身上和心上感受知识。不过这些是潜移默化的,慢慢地浸润着我的。后来我也就变得高贵了起来,尽管是用金钱堆砌的。但是,我毕竟做到了我想要做的事,得到了我想要得到的女人。不是欺骗吗?应该说是相互利用吧。不过我是真心希望用我的钱,让那些穷酸知识分子的生活变得好起来。你不相信?我这次来是为了参加教授的聚会,但还有一个目的就是以虹的名义,捐给外文系二十万美金,建立西江基金会。还有如此雅兴?知识和金钱应该是成正比的。譬如教授,他没有钱便只能空谈学问两袖清风;但是如若有了钱呢?他便能够轻松洒脱地名士风流了。你难道真的不知道虹是西江的……学生?我知道。不过我很少看到你这样的如此直露的女人。什么意思?挑拨我和教授的关系?你当然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都是游戏。你不觉得吗?人生就是表演。各种各样的角色。总要纠缠起来。用什么样的方式呢?爱情!哦,这是你的结论?你真的很了不起。不对吗?不,颇有见地。很好,说下去。是的都是游戏,连同我们现在。你能说你此时此刻不是在表演吗?看你矫揉造作的舞姿?但是我喜欢!所以我说过了我也想和你做一场和虹一样的游戏,因为我知道你也是那种我所需要的哺乳的女人。我记得你刚才说我在追逐教授的女人?可是我为什么就不能去亲近教授的那些优秀的女人呢?要知道一个富有但却无知的男人,只有通过那些有知识的女人才能真正成长。我已经亲身经历过了,这很容易,你用不着向她们学习什么,只要尽情去爱她们就足够了。因为你会在她们的被爱中感知她们心灵的世界乃至思维的世界。你会被她们不知不觉地陶冶,耳濡目染地提高。那是种细雨润无声的滋养和孕育。所以我总是把这些培育我的女人视为我的母亲。我不像教授那样要统率你们这些优秀的女人,我知道他这样做无非是想证明他比你们更优秀。但是我不同我要吸吮你们的乳汁。只有在那样的哺育下,一个男人,才会慢慢变得有价值。只是你为什么不提青冈?青冈?青冈和你们不一样。所以不要亵渎。唯有青冈?是的,唯有青冈。就是说,你还是在利用我,就如同当年你利用虹?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这么说。好吧,我可以被你利用,不过,我们也可以做一笔交易,既然你很有钱,何不也为我捐一个中心?一个中心?翻译中心?我需要开办费。原来你有所求?不不,这样不好。一个翻译中心。这也是我多年的梦想。我一直想把更多的中国文学翻译介绍到国外,但是,却因为苦于……当然,你也可以拒绝。那么我们可以进一步联系吗?彼尔由衷的目光。譬如你住所的电话?你是在利诱我?如果是真的喜欢呢?当然为了这个中心,我也不会在乎的……有时候身体比爱情更重要,你不觉得吗?你被残酷的乳汁养育,所以你这个人总是赤裸裸的。但残酷下面肯定有善良。好吧,你可以来找我。今晚?在世纪大厦?你很慷慨。我感激不尽。不过我也有个条件。说。那就是,首先翻译青冈的书。彼尔无比惊讶。他看着锦禾的目光慢慢变得柔和。你?你真是这么想的?别把我想得那么高尚。我这样做其实也是为了西江。他爱青冈。这我们就想到一块儿去了。那么,第二首舞曲?还是和你跳。西江依旧魂不守舍。尽管他已经尽量做出和同事们谈笑风生的样子,但心里的焦虑不安还是掩饰不住的。后来锦禾走过来。轻轻拍着西江的手臂。轻声说真不知青冈要怎样?你任她去罢了。记住,你还有我们。卫军几次放弃。又欲罢不能。阁楼里只有一个长沙发。供青冈每日休息。还有一扇斜的窗。可以看到远处的丛林也可以看到黄昏美景。卫军想大概就是那里了。在那个高高的山冈上。他没有把最后的错误归罪于青冈。尽管那所有的一切是青冈逼迫他做的。他难道就没有决定自己的权力?是的那不是青冈的错。那时候青冈不过是个不幸的小女孩,她怎么能像坏女人那样腐蚀革命者呢?一切的外因只能通过内因起作用。不是青冈,而是卫军自己主动放弃了自己的操守。就如同现在。现在卫军已无法抵御他的衬衣被青冈撕开的那一刻。一切一切都仿佛突然回到了从前,回到了那个看守“牛棚”的警卫室。这里是黄昏的阁楼。正有金色的阳光流泻。那阳光将永远地抚慰着青冈。她低着的头。还有她的头发。青冈来了。在那个午夜。哭着求他,却被他拒绝。他不是没有人性,更不是不同情她。但原则高于一切,他唯有捍卫。然后他就看见了那个小女孩刚刚发育的乳房。那乳房就那样在他的眼前晃动着,她说,她什么都没有了。没有了家,也没有了房子,甚至连母亲也没有了,所以她只有这些了。她是主动解开衣服给卫军看的。她问卫军喜欢吗?你真的喜欢吗?喜欢就拿去。她并且不讳言她就是为了交换。她只想见到父亲为了见到父亲,她宁可交出一切,身体,贞操,包括她的心。然后她便走过去解开卫军的绿军装。她说你如果不穿军装不戴红袖标如果像我这样的赤身裸体我们就是平等的了……卫军记得他确实推开了青冈。但青冈还是顽强地扑了上来,她说她就是要脱下卫军的绿军装,就是要平等。然而此刻的卫军已经西装革履。青冈抓住卫军的领带说,还记得当年这是你最最痛恨的吗?你们用领带勒死了多少资产阶级的反动学术权威?是他们自己勒死自己的。卫军辩解。我没有逼他们。反正都是一样。在你们的时代他们死了。那么在他们的时代呢?是的,我曾经考虑过应该用我的生命去殉我的理想,就像你的母亲。她是那个时代肖邦的最完美的殉葬品。但你为什么又不死了呢?你。你说什么?青冈的嘴唇在颤抖。只有这一个原因。就像当初。卫军一直以为意志是可以控制一切的,包括一个人的生理的机能。此刻一部贝托鲁奇的电影《梦想者》就在身边播放着。那是在青冈那个液晶显示的电脑屏幕上。如流水一般流转的剧情。青冈说这部电影她已经看过了很多遍。不信你可以去看这部小说中的另一篇,《关掉电视机后她沉默了很久》。她喜欢这部影片不是因为影片中的那些赤裸裸的色情镜头,而是为了他们的那个年代他们的那些往事。她想知道意大利的或者法国的那些先锋导演们是怎样解释那个年代的。没有了第二次世界大战的背景,他们便只能寄情于发生在1968年的那场法国学生运动了。在如此温和的“打砸抢”中,一群青年正在成长,甚至那个美国男孩。美国已经是一个很开放的国家了,但那个美国男孩还是在巴黎的学生运动中感受到了那种,没有限制的无限的“性”。当青冈与卫军无限亲近的时候,她就让那部严肃的但却极端色情的《梦想者》在他们的身旁播放着。她说那是一种象征。像极了我们的。你简直难以想象。几乎同样的背景,和同样的爱。青冈抚摸卫军的脸颊。她问他为什么每一次都是她主动?是因为你害怕还是,你厌恶我的身体?然后青冈开始解开卫军的衬衣。一颗一颗的纽扣,她说,我们是不是又回到了从前?在那个被废弃的厂房中。我失去了母亲,不想再失去父亲了。就像这样,我来找你。不,是请求你,是把我的身体硬塞给你,仅仅是为了交换看望父亲的权力。你也像现在这样睁大了惊恐的眼睛。你怕。但是怕什么呢?不是你们在主宰这个世界吗?你当然知道我是爱你的,而你,也爱着我,或者仅仅是愧疚?她又问你觉得这个电影怎样?为什么我们就不能拍摄一部这样的影片?却要在那些外国人制造的影片中寻找往事?看哪,那个游行的队伍。同样地佩戴着红袖标。同样的伟人半身像,或者挥手指方向的那张经典的招贴画?是不是觉得很熟悉?是不是似曾相识又难以辨认?想想那些暗夜。那才是我们的真实。那个时代,科技只能给予我们那个被特殊材料制作的夜光雕塑。每时每刻。无论白天还是深夜。他都在你们身边。就那样照耀着午夜。想想吧,你们还能做什么?即或是男人女人能够名正言顺地睡在一起,你们还敢做什么?卫军终于陷入。那个青冈布下的深深的陷阱。那个,巫师一般的青冈的陷阱。那陷阱中将充满邪恶。于是这个女人的所作所为,让卫军蓦然想到了那个叫做《卡门》的故事。是的卫军尽管不懂文学,但一度因为青冈,他确实读了很多的文学作品其中也包括《卡门》。后来他终于弄懂了为什么卡门的主题是永恒的,明白了为什么卡门的故事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改编成各种形式的艺术作品,譬如歌剧、舞剧、话剧。就是电影,也不知道有多少个版本了,为什么,卡门?卫军突然说我就是那个唐霍赛。青冈:你在说《卡门》?是吗?卫军:所以,我只能被那个巫师一般的吉普赛女人一步步拉下水。青冈:你也知道卡门的故事?卫军:哪怕是几十年后,你还是不肯放过我。那是因为卡门美丽。青冈说。卡门用刀子割伤了羞辱她的女人。被抓起来后就只得以美色请求龙骑兵军官唐霍赛放了她。卫军:于是唐霍赛轻信了这个女人,但却被降职处分。从此这个本来前程远大的男人只能沉沦。青冈:但是卡门还是给了唐霍赛机会,让他在她的身上享受到了那种人生的至高至美的境界。卫军:从此唐霍赛一发而不可收。这便是他的悲剧的所在。他脑子里只有卡门。卡门卡门卡门……他甚至厌倦了军旅生涯。他想毕生拥有卡门,为此而妒忌一切能够和卡门接近的男人,甚至不惜杀了他的长官。因为,他受不了卡门正在向他的邪恶的长官卖笑。青冈:于是唐霍赛只能成为逃犯。但是卡门又给了这个男人另一条生路,那就是去做山中盗匪,从此杀人抢劫无恶不作。卫军:唐霍赛原本是有理想有志向也有未来的。但是就这样堕落了,在一个女人的美貌中和衣裙下。青冈:卡门说,卡门不止一次这样说,想知道吗?卫军,卡门在说什么?卫军:卡门来到山洞与唐霍赛做爱。唐霍赛才知道他的厄运还远没有完。后来卡门真正的丈夫从监狱归来。卡门又开始当着唐霍赛和她的独眼丈夫做爱。那么赤裸裸的。青冈:卡门就是美的象征,爱的象征,和性的象征。无论美貌无论爱情也无论做爱都将是致命的,唐霍赛应该知道。卫军:后来唐霍赛连卡门真正的丈夫都不能忍受。他尤其受不了眼看着卡门从她丈夫身边放下裙子又来到他的身边撩起裙子。于是,唐霍赛又一次杀人,既然他已经杀过一次了。青冈:想知道卡门说了什么吗?卡门不止一次地这样说,你杀了人,却获得了自由。卫军:你杀了人,却获得了自由?我们真的有自由吗?青冈:但是卡门就是这么说的。只是你能否控制你的自由。卫军:但是唐霍赛还是绝望。因为他永远都不能改变卡门的水性杨花。他要卡门只是他的。他一个人的。永远只属于他自己。但是,卡门就是做不到。青冈:唐霍赛已经是男人中的一个例外,你不觉得吗?世间更多的是男人抛弃女人,而不是像卡门那样千方百计地甩掉唐霍赛。卫军:那么英俊的一个唐霍赛。而且曾经是那么奉公守法,那么前程似锦前途无量。就为了一个卡门这是怎样的堕落?于是整个人生就被改变了,他能够原谅自己吗?青冈:后来卡门又喜欢上了一个斗牛士。这是卡门的天性使然。于是卡门的生活变得高贵。她也穿上了蕾丝花边的美丽长裙,坐在斗牛场的看台上,看她的情人怎样战胜蛮牛。卡门就是有这样的魅力。女人的魅力。她还有着能够适应各种男人的一种妓女的能力,无论是江洋大盗还是公侯伯爵,卡门一律能够接纳。卡门海纳百川。卫军:但是唐霍赛却不再能忍受。他已经为这个女人付出了那么多,甚至人性。这原本是唐霍赛的道德观所不能允许的,但是卡门就是改变了这一切。而就在他顺从了卡门的那一刻,也就意味着他放弃人生和人性。青冈:是的,你服从了我。便为我打开了那扇通向父亲监室的门……(*^__^*)哥哥却在一边。走来走去煎着鸡蛋。那是因为他刚刚射精。手淫。也是被妹妹强迫的。面对着墙上女明星的照片。然后是血。女孩子的。在高高的山冈上。无论是之于青冈还是之于卫军,都是第一次。所以很疼。那压抑的喊叫。却能划破星空。那时候青冈还是小姑娘。那撕心裂肺的喊叫,从此便永远回荡在卫军的脑海中。或者高声激荡,或者低声徘徊。就那样环绕着。仿佛痼疾,终生不去。但是他没有停止。他或者曾经想过要停止的,但是他没有。只是向前向前。冲击着疼痛。那也是青冈的愿望。尽管疼痛但绝不能终止。因为如果没有了交换,她就再也看不到父亲了。对青冈来说那才是真正的疼痛。她怎么能错过这最后的机会呢?为此她什么都能做哪怕疼痛。只要交换能成功。她绝望地恳求着卫军。她说来吧来吧,千万不要停下来。她请求卫军不要在乎她的喊叫。她说她知道疼痛是必要的也是交换的一部分所以她不会放弃。她还知道很多“牛棚”里的人都因为疼痛而放弃了,死了,自杀了。甚至“牛棚”外的那个痴迷的母亲。就为了肖邦?和他的那迷雾一样的恋情?不——她听到了那些也看到了那些放弃了生而选择了死的人们。她鄙视他们不能够原谅他们的胆小和懦弱。她亲眼看到了那些畏罪自杀的人是怎样被红卫兵从家里抬了出来,死了还要游街示众。不,她不要再看到父亲的死了,所以她不会把母亲自杀的消息告诉父亲。她知道只要家中有母亲,父亲就一定会坚持。她还知道父亲只想有一天,能重新把母亲抱在怀中。就为了这些,青冈情愿在这高高的山冈上,与落日一道葬送青春。青冈把卫军的手放在自己的乳房上。她问他是否已经回到了从前那个被废弃的厂房中?她让卫军抚摸让卫军重新找回往日的激情让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他自己的需要……彼尔和锦禾显然达成了某种默契。因为他们好像准备离开教授的家庭聚会了,他们已经厌倦了这种公众的场合已经想单独享受对方了。他们本来可以立刻离开。他们并没有向任何人承诺什么也无须为西江和青冈的酒会承担责任。他们是可以走的。在这里来去自由。这样在二十分钟以后,他们就可以毫无顾忌地在锦禾外籍教师公寓的大房间里尽情做爱了,但是,他们却没有走。在彼尔,他还想最后见到青冈,因为他几乎是为了这个高傲的女人而来。而对于锦禾,她也不想立刻就明确她和彼尔的浪漫。她不愿因此而伤害西江,况且这还关系到她的未来和命运。当然这些还都不是他们没能及时离开的真正原因。那么真正的原因又是什么呢?在酒会即将结束的时候,又一位远道而来的客人不期而至地按响了西江家的门铃。门口出现的是一个男人。这个男人已经很久没有出场了。但是他在这出校园戏剧中所扮演的角色,应当也不是无足轻重的。门口的这个男人看上去还很年轻但却已经满头白发。尽管满头白发但那头发却依然茂密。茂密并且坚硬。所以被剪成了板寸。一种坚硬的发型。如果不是来者熟悉的口音,西江简直不敢相信这就是余辛。他的第一位研究生,也是他最最器重的。余辛的家乡口音更浓重了,这曾经是他求学时期所极力摒弃的。于是这个余辛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入学的那一刻。那时候他就是带着如此浓重的乡音从家乡来的。毕业后余辛又回到了家乡。他终于再不是那个四处飘零的异乡人了,他终于如愿以偿。大概是因为心中寂寞郁郁寡欢,西江又把余辛的突然到来当做了一次重新振作的机会。于是他像迎接儿子一般地把余辛紧紧抱在怀中,高声叹息着,甚至老泪纵横。余辛便也哽咽着说,教授教授(看样子就要叫父亲了)您还好吧我让您失望了。看到了吧我这样子,和当年您见到的那个寒酸的研究昆德拉的外省教师有什么两样?余辛不停地说着甚至呛了口水,于是又不停地咳嗽了起来,害得西江不停地为他捶背。西江于是更加感慨万端。他说无论你怎么变化但有一点是不会变的,那就是你永远是我的学生。接下来西江就带着他的这个永远不变的学生一一向大家介绍。在青冈为这个家庭酒会邀请的所有不速之客中,余辛是唯一令西江满意的。西江满怀欣喜地把余辛介绍给锦禾和彼尔,大概是因为太激动了,西江竟忘记了余辛是认识彼尔的。他曾经出席过虹和彼尔的婚礼,甚至也曾经参加过虹的葬礼。彼尔见到余辛后,竟说着对西江说过的同样的话。他说他一接到邀请就飞过来了。他也把虹的儿子(为什么不说他们的儿子)带来了。哪一天他一定要他们见见虹的儿子。虹的儿子真的是棒极了,你们一定会喜欢。西江期待着这一天已经很久了。他一直铭记着虹死前的那个暗示,记得她说是我和您的是我们的。就为了这句话西江差不多每天都会想到远在大洋彼岸的儿子。甚至有时候做梦都会梦到他,只是清晨就忘记了。他知道见到那个孩子就等于是见到了虹。他还想不论这个孩子是谁的但都是与虹的唯一的联系了,所以他将毕生爱他。有一阵他甚至怨恨彼尔竟名正言顺地垄断了这个孩子。那孩子也是他的。他西江的。彼尔为什么独霸?甚至还把他带到美国,让他永远永远都不能再到见他。那个他的儿子。他还盼望着有一天彼尔能再婚,这样他就能把他自己的儿子要回来了,决不再分开。如果有一天他的儿子真能回来,他想他一定会给他最大的关爱,让他受到最好的教育、继承母亲的学业。他还想当这个孩子慢慢长大后他会告诉他,他就是他的父亲。所以他是爱他的,也爱他的母亲,他在心里将永远为他的母亲留一片永不凋谢的领地。然而余辛面对彼尔关于孩子的重申就没有那么镇定了。他突然觉得彼尔的话好像是专门对他说的,好像是在讨债。于是余辛紧张起来。周身大汗淋漓。他紧张什么?怕彼尔把那个可能是他的孩子硬塞给他?当然余辛也是爱虹的但是他怯懦。所以他觉得没脸见这个孩子,他怕这个孩子会改变他的命运他已经够不幸的了……是的,我一定带他来,这样你们就仿佛又看到了虹,这些年我就是靠了这个儿子聊以自慰的。我像你们大家一样一天也没有忘记虹,我……锦禾投向彼尔的嗔怪的目光,谁让你们忘记虹了?突然地。楼梯上闪过青冈惊恐万状的身影。她披头散发仿佛魂不附体,她只是故作镇定地叫着西江,西江,西江,你上来。青冈?青冈你看,这是谁?你猜猜是谁来了?西江惊喜地喊叫着。显得有点夸张。师母,师母是我呀?我是余辛……西江,你听到了吗?你上来一下!快!人们已经在青冈的目光中看到了绝望。是的能够记忆的东西是有限的。但是人们却记住了青冈此时此刻的目光。西江立刻紧张起来。他怎么会知道青冈的阁楼上发生了什么呢?但是他却知道青冈的失态是让人紧张的,因为这是一向镇定自若的青冈从未有过的,那种惊恐万状。西江在众目睽睽下奔跑着上楼。既然青冈已经在众目睽睽之下毫无顾忌了。我们走吧。彼尔趁势抓住了锦禾的手。不,我要去看看,楼上一定出事了。你不是美国人吗?你不是不喜欢管闲事吗?你不是已经迫不及待了吗?可是……那是他们自己的事。他们的隐私。我们为什么要知道?走吧,快走吧。一定是出事了。青冈从来不这样的。彼尔不由分说地将锦禾卷携而去。他说所有的,都没有我们现在的事情重要。彼尔抓住锦禾就往外跑,就像在逃避一场可怕的灾难。锦禾挣扎。出于本能的。锦禾说不,你不要。你这样太不近人情了。有人情吗?谁不是人面兽心?虹是背负着他们所有人的罪恶去死的……你放开我。你这样太野蛮了。还有什么样的事需要温文尔雅?锦禾依然挣扎。但却在挣扎时蓦然地感到了某种亲近,甚至冲动。后来锦禾才意识到,自己其实是喜欢那种粗野的男人的,就像此刻的彼尔。他们终于冲出重围,气喘吁吁地跑进西江家被彩灯装点的花园。尽管这里已经萧条,并且寒冷,但这对急切渴望接吻做爱的彼尔和锦禾重要吗?只要能脱离公众的目光。他们终于脱离了公众的目光。他们刚刚脱离公众的目光,就急不可耐……但就在急不可耐的那一刻他们忽然听到了“扑通”一声。在身后。他们被惊吓。但是那一刻他们已经顾不上了,因为他们的嘴唇刚刚粘在一起,就像被很强力的黏胶粘在了一起所以他们分不开。后来锦禾回忆说,那“扑通”的响声是沉闷的。沉闷而有力量。是的,他们在“扑通”声到来之前就已经融为一体难舍难分了。所以他们怎么还可能去注意从上面落下的是什么物体。他们只能沉浸在突然爆发的那一见钟情的情爱中。他们一脱离公众视线就立刻抱在了一起。他们记得,好像是在花园里的一棵梧桐树下完成的那一切。他们还记得那时有很好的月光,所以梧桐枯枝的疏影才能洒满一地。当那迫不及待的一切终于完成,他们才可能去注意那寒夜的美。他们拥抱接吻的方法是美国式的所以快速简洁。那也是他们两人都很习惯的,那就是一定要瞬间抓住一切可能到手的欢悦,绝不错失良机。他们懂得该怎样享受人生。那一刻他们只是感到了某种异常强烈的需要。那种需要是疯狂的不计后果的立刻就要兑现的而且,一刻也不能等待的。那一刻他们并不真的知道他们是否相爱。在那样的时刻是否相爱还重要吗?不,他们只是需要。哪怕只有那一刻。那一刻的放纵。趁着星月,趁着他们还彼此喜欢对方还那么急切地需要着。他们懂得什么叫稍纵即逝所以他们不想错过。锦禾被挤压在梧桐树干上被彼尔攻击着。她只好抬起了她的腿。在冰天雪地中。幸好,为了西江的酒会她特意穿了长裙。有闪闪亮片的那一种。可以抬起大腿,令人炫目的那一种。那是天意。他不想要我。青冈对着窗说。那时候卫军就坐在她身后的沙发上,听她讲她的不可救药的欲望。是的西江不想要她。那么他又想要谁呢?这是她永远的疑惑。然后一天她要出远门。他当然知道。他们不可能了。他知道她会很疼。很多天才能痊愈的。那脆弱的肌肤。伤口。愈合得越来越慢。那是怎样的可怕。她要带着伤口出门。但是西江硬了。在那个迷雾的早晨。他于是逃跑。从她的身边离开。去了卫生间。弥合他的欲望。但是在这天以前,他为什么不需要?每天在一起。他却都不想要。所以她才总是在想,他一定有了别人。她没有说。只是心里在想。所以他期待着。她的离开。他如果强迫呢?哪怕绵长的疼痛?但是他善解人意。只是等待着,她的离开。然后去接纳别的女人。她认识的或者不认识的。谁呢?谁是他的最爱?她永远不会知道。因为他说那个女人只能是她。当然也不会是虹。虹已经死了。但是他怀念虹。那个属于他自己的世界感情的世界。他会长久地驻留那里。甚至毕生。一个灵魂的去处。在那里或者可以偶尔和虹的灵魂交欢。应该也是快乐的吧。但真的没有别人?她不相信。但她又永远地疑惑。每一个人都有可能。因为他爱每一个女人。他能。总是硬起来。在她的身边。何况那些女人。大概还能传宗接代。让那些年轻的怀孕。不过他从来不计较她为什么不愿生孩子。你知道的卫军。只有你知道。我就是那个被母亲生出来的孩子我幸福吗?母亲在肖邦中,而父亲在监狱里。如果没有孩子,就不会有痛苦。你知道的卫军。我不忍看到孩子痛苦,更不想知道他们为了这一份痛苦在做着什么。就是这样,慢慢地,我们都不再想也都不再需要。我们以为我们完了。老了。或者彼此不再相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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