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证明西江当时的感觉并没有错。他确实始终都没有能真正了解青冈,但这却并不妨碍他毕生都在深深地爱着她。那么那些一见钟情的关系呢?是否真正了解与爱情没关系。谁能在一见钟情的时候就了解了对方?陌生人之间难道就不能开始相爱吗?青冈说完这些还是决绝而去。这一次,是西江追了上去,然后把青冈紧紧抱在怀中。然后西江开始重复青冈刚才做过的那些动作。一件一件地把青冈的衣服再度扒光。这时候西江已经不再犹豫。他的身体也因为他决心放纵的欲望而激情澎湃。而青冈在西江的激情中却故意显得矜持。她在西江想把那些阻隔着他们身体的衣服尽快脱下来的时候,袖手旁观。青冈甚至躲闪着挣扎着,那种处心积虑的欲擒故纵。后来西江甚至没解开挂钩就把青冈的乳罩凶狠地撕扯下来!伴随着青冈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叫,青冈的乳房上立刻现出两道血痕。是的,西江被这个血淋淋的景象吓坏了。他再一次束手无策,只是捧着青冈的乳房不停地说着对不起对不起……然而受伤的青冈却并没有指责西江。疼痛反而让她兴奋了起来。她说我宁可为你流血我的生命都是你的。只要你需要,就拿去好了,那所有的一切。看哪,当年我就是这样站在那个红卫兵面前的。然后跪下来。请求他。说,只要能让我见到我的父亲……那一刻西江其实并不相信青冈的故事。他认为那个红卫兵纯粹子虚乌有,是青冈故意编出来诱惑他并且陷害他的。那个假想敌。青冈如愿以偿,但付出的代价却是西江后来不再相信她。他认为任何真实一旦经过话语的修饰就失去了它严格的真实性。他尤其认为青冈说出的话都是谎言都是用来欺世盗名的。但是他也知道青冈只能如此。因为青冈一旦丧失了这种编造谎言的能力她也就不是作家了。是的,西江怜惜地把青冈的身体紧紧地搂在胸前。他知道青冈早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没有发育成熟的僵硬的小姑娘了。如今他怀中的这个女人是那么丰满而柔软,周身散发着女人强烈的欲望的气息,他为什么不能拥有她?西江想他当然不会重演当年红卫兵战士的那场悲剧。他不会自杀,更不会从此杳无音讯。他不会那么傻地只是碰一下青冈的乳房,他要把青冈整个的身体融化,他要让青冈成为他自己,成为,他自己身体中的一部分,那样他们就永远都不能分开了。是的,他不会放过这个真实而美丽的身体。既然她那么执著地找到了他。他怎么能拒绝一个如此完美的女人呢?他需要她,就如同,青冈也是那么顽强地需要着他。然后他们就在彼此的生命的需要中、在陌生的感觉中,做爱。唯有做爱。唯有做爱西江觉得才是他对那个曾经的红卫兵小将最大的挑战和蔑视。如今是他拥有了这个女人拥有了她的性感和美丽。这就意味着他已经战胜了那个可笑的红卫兵。那时候西江并不知道青冈的那个所谓的红卫兵其实还活着,并且就活在他们生活的阴影中。就那样远远近近地伴随着,未来那漫无尽头的岁月。唯有一点是值得庆幸的,那就是青冈和西江的故事终于没有不了了之。太阳很难穿过那片很浓的云。那是青冈在窗外看到的一种悲哀的景象。即或能有一丝的穿透,让太阳的光线变得些微的明亮,那也是因为云层本身在那一刻的稀薄。那样的一天就那样被厚厚的云团压迫着。那世间万事万物的,徒然的晦暗。青冈说,那些没有真正经历过“文革”苦难的人,是不会理解“不笑”或者“不能笑”进而“不敢笑”的含义的。青冈说起这些的时候,就盘腿坐在沙发上,喝一杯很浓的咖啡。那是在西江的房间。她抽着烟。听刚刚回来的西江讲外省这次昆德拉国际学术研讨会上的诸多见闻。这大概是他们夫妻唯一能够彼此沟通的时刻了。于是在西江连篇累牍的汇报中,青冈很快便谙知了会议中的一切,那些饱学之士浅薄的表演,甚至会议上难免的那些卿卿我我逢场作戏。没有办法,如今这个世界上谁都在表演。青冈不知道人们是为了表现自己,还是仅仅是为了证明自己的存在。这些表演有按照规则的,有干脆天马行空的,还有纯粹是为了作秀而作态的。因为是表演,于是人们也不去计较。反正只是种种人生的游戏,你演得好还是不好总之就是那么几十年。西江的信息良莠不齐。青冈却自始至终做出很津津有味的样子。毕竟西江刚刚回来正兴致盎然。尽管有些话题西江已经是第N次讲起,但是他在旧话重提的时候竟然还是那么津津乐道。如此明显的重复青冈不知道西江自己是不是也能有所察觉。青冈想,或者西江已经老了,或者那是西江格外钟爱的话题,也或者还有另外的一种可能,那就是西江必须保持对一个话题的持续性热情,因为上课的时候,他不可能无休止地启动新的课题。所以“重复”在某种意义上也是职业的需要,所以青冈原谅了西江,并否定了自己对于西江已经衰老的判断。如果西江真的老了为什么还能招来女学生们那么含情脉脉的目光呢?特别是那个风姿绰约的虹。她送西江回家的时候,那难舍难分的神情根本就逃不过青冈洞察一切的眼睛。以青冈对生活质量的挑剔,她本不能容忍西江的喋喋不休。但这一次青冈还是默许了,因为她希望在西江漫无边际的讲述中,寻觅到西江与虹之间的蛛丝马迹。青冈一看见西江回家时那亢奋的样子,就知道在外省的会议中一定发生了什么。她了解西江,知道他尽管能够洁身自好,但一旦有了合适的机宜有了现成的温床,他怎么可能轻易放过呢?事实上青冈的明察秋毫仅仅是出于妻子的某种直觉,或者女人的直觉。尽管她并没有真的看到外省的那场暴风雨,也不曾知道突然到来的那一片停电造成的黑暗,但是她就仿佛已经置身其中。此刻,西江就靠在他们的那张大床上。他说他累了。想睡觉了?你才刚刚回家?于是青冈转身出去。我真的很累,一路上……没有人指责你。青冈已经走到门口。为什么梦想与现实总是分离?戈达尔说,为了获得自由,梦想变得低沉,甚至受到侮辱。你又看戈达尔的电影了?我不在家的时候?反正你也不看。是的,我就是看不懂。不像昆德拉。他是前卫的,有着深刻的思考,但同时又通俗易懂。艺术究竟应该追求什么?我并不想知道。那就不要看了。为什么?晦涩的东西无论你看多少遍都无济于事。但是,看就是积淀。就能够得到。你是在欺骗自己。但否定梦想,就等于是否定了自己。这样的梦想只是概念。或者,一个凶险的陷阱。让你坠落。从此难以解脱。这一刻太阳终于钻出云层。青冈看到了。然而却只是瞬间的照耀。那么微弱的光芒。那是一种顽强的突围,有点像婴儿艰苦卓绝地钻出母亲的阴道,或者,海上日出时,太阳奋力挣脱海水的吸力,那奋然一跳,然后,就喷薄欲出。西江在朦胧的睡意中说起了那个在政治苦难中“笑”与“不笑”的论争。这是一个很容易让人清醒的话题,但西江依旧昏昏欲睡,足见会议期间他是怎样地消耗了自己。一些人认为昆德拉在描写布拉格的红色恐怖时是根本不可能“笑”的,另一些人立刻反驳,说昆德拉的人物从来就不会那么紧张压抑,最典型的例子就是托马斯。而最典型的事件就是,再大的政治压迫也没能阻止他玩弄女人,所以他是个苦中作乐的人,是个乐天派,无论遭遇怎样艰苦乃至恐怖的环境。在两派的争执不休中,青冈问西江,那么你呢?你怎么看待?在那种我们都曾经历过的岁月,你认为人还“笑”得出来吗?或者只是苦中作乐?西江说当人们真的已经无可奈何真的已经认命,他们为什么就不能苦中作乐呢?哪怕像阿Q那样。除非整个被迫害人群的笑的神经已经被切断。否则一个人永远不笑,从生理上都是不可能的,那将是更大的痛苦。你错了。当西江听到青冈说出“你错了”这三个字的时候他才恍然意识到青冈就在他对面。因为除了家中,他几乎已经不能在任何地方听到“你错了”这三个字了,无论在校园的师生中间,还是在以他为权威的那些国际学术会议上。西江永远不可能错。权威本身就是对错误的一种摒弃。西江不仅不会错,甚至他的每一句话都是金玉良言,他发出的每一个信息都将推动学术研究的一次进展,或者开创出一个崭新的纪元……为什么青冈却总要频频地告诫“你错了”呢?为什么?你难道感觉不到你的权威正在影响你的前进吗?然后青冈就径自开始了她的诉说。也依然是旧话重提,对疲惫不堪的西江来说,就如同是药力强劲的安眠药片。西江在青冈的话语中以最后的清醒想道,这个女人为什么总在思考总在辨析她累不累啊?然后他就仿佛什么也听不到了,尽管他还在不停地点头称是不断地睁开眼睛,但他的眼前已经是一片迷蒙的幻觉似的景象,虹正姗姗而来,向着他的怀抱……是的,你应该去看看“二战”的历史。我一直以为任何独裁都将带来社会的倒退。想想希特勒那个可怕的战争狂人。他所以要启动战争就是为了实现他种族灭绝的梦想。同样是梦想。人们只知道无数犹太人被送进了奥斯维辛集中营,在那里接受死亡或者苦力。人们只知道犹太人被关押,却很少知道被列入关押名册的还有那些同性恋者。希特勒恨犹太人恨同性恋者才会对他们施以如此暴行。而一些研究资料说,恰恰因为希特勒本人被疑为犹太人被疑为同性恋者,他才会对这一被世人所不齿的人群也就是他自己身居其中的这个人群进行迫害和杀戮,而且是以极端残暴的手段。《圣经》不仅声讨犹大(犹太人)也对同性恋这种生存的方式(看来自古有之)进行了毫不留情的批判。说同性恋行为是罪恶的(或者是因为不能使人类繁衍),只配和撒旦一道被活活烧死。想想这个希特勒是怎样的扭曲。他恨自己,恨自己的癖好(终身未婚,死前的婚礼也只是形式),于是他杀那些犹太人杀那些同性恋者,他杀了他们就等于是杀了自己。以别人的生命为代价来洗刷自己,这是怎样的歇斯底里的扭曲?他恨得越深,手段也就越凶残,这样的人格扭曲实在是太可怕了。那个万劫不复的希特勒,为什么越是你亲近的人,越是要受到你深深的伤害呢?然后青冈就哭了。因为她想到了死于爱和苦难的母亲,想到了,因为她就是被母亲培养出来的母亲那样的人,她才格外地仇恨母亲,伤害母亲,以至于把那个脆弱的女人逼入绝境……那不堪回首的往事。西江好像第一次发现这个女人坐在那里的姿态很优美,甚至她抽烟的样子也很优雅。西江从来不喜欢睡觉前被烟雾笼罩,但是唯独对青冈,他轻而易举地就容忍了下来,容忍了这一切。不,西江并不是想说这些,而是想说青冈眼下的优美和优雅,让不久前刚刚离开的虹黯然失色。曾几何时他还为虹的青春的魅力唏嘘不已。他喜欢虹。不想离开她。所以告别时才会那样的难舍难分,恨不能虹能时时刻刻和他在一起,无论白天还是黑夜……但此刻在青冈的环绕中,他竟突然自惭形秽了。他觉得自己对不起青冈,甚至连虹在暴风雨夜留给他的那床上激情的感觉都仿佛已经荡然无存。曾经怎样的情景?那刚刚发生的,甚至他的身体上还留存着那个女孩的气味,那一切,竟已经开始在他的意识中慢慢地斑驳脱落了。为什么?你在想什么?西江?有什么事情吗?你要对我说吗?西江于是清醒。因为他意识到自己可能已经很难再抛弃虹了,他为此而焦虑不安痛苦万状甚至连生命都是晦暗的了。是的那不是他的错。那么又是谁的错呢?虹?虹在那个晚上为什么非要为他打次日的发言稿?为什么突然的暴风雨到来突然的房间里一片黑暗?在黑暗中在隆隆的雷声中他为什么要冲动为什么激情满怀?而那个虹为什么不拒绝为什么不逃跑?当他终于难以控制的时候虹为什么不挣扎?为什么不打他耳光为什么不发出义正词严的斥责?或者,那干脆就是虹精心设计的一个温柔的陷阱?太阳正在钻出厚厚的云层。那也不是太阳的力量,而是,风。是风吹走了云层。永远是风。风的力量才是真正强大的,不可战胜的,所以世间的万事万物都只能随风而来,又随风而去。多美的意象。沐浴在冬日阳光里的西江感到了某种解脱。因为他突然想到了昆德拉小说中的那个小号手。他觉得自己好不容易和昆德拉小说中人物的命运相似了。接下来他的任务就是像小号手摆脱露辛娜那样,尽力地来摆脱他的学生虹了。哪怕是,他们曾有过那么令人身心激荡的肌肤之亲,哪怕是,他曾经对那个年轻的女人信誓旦旦。和虹分手以前西江确实以为从此他们不会分开。他喜欢虹。疼爱她。特别是虹那疯狂的激情让他留恋不已难以忘怀。可当他见到了青冈,西江才猛然意识到此生他不能离开的女人只有一个,那就是青冈。哪怕他们早已经没有了床上的温情,但他们的心心相印灵肉相依是永远不会改变的了。而且他们也不是完全失去了激情,就是已经失去也还有昔日激情可以绵延地回顾。他怎么能就为了一个女学生青春的身体痴迷的崇拜就离开自己的女人呢?而且是青冈这样的女人?他这样责问自己绝不是为了道德良心,他爱青冈,就如同爱自己。在外省你好像已经忘记了我?青冈问。是吗?你怎么知道?只是感觉。而我的感觉通常是准确的。你觉得呢?西江没有回答。他只是说,是的,在政治苦难中,人们在“笑”与“不笑”的问题上一直不停地辩论着。爱也是政治。为什么不研讨爱?你说什么?爱也是政治?那些无聊的感觉?青冈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突然抱来了一堆大小各异、薄厚不同的日记本。然后继续以优雅的姿态坐在沙发上。那若隐若现的垂落的乳房。在家里。那不是诱惑的诱惑,仿佛就是在勾引西江。但青冈不知道。你想听到另一种声音吗?青冈问。你为什么就不能放了我呢?西江在心里挣扎着。他已经很困,但还要尽力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还要勉为其难地讨好青冈,做出一副在外省不曾有过任何性关系的表情来。于是青冈很低的有着磁性的声音便开始环绕在西江的耳畔。你听。是这样开始的。我醒了。被一种气味惊醒。很热。我害怕。伸手去摸。是躺在身边的妈妈。妈妈的脸。她睡得很沉。没有转身来抱住我。像往常那样。但知道她就在身边。就安心了。但是清晨。天亮了。那难以解释的景象。那红色的。血。血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想叫醒妈妈。但妈妈依然睡着。门外的口号声。很多人簇拥着从窗前走过。很高的帽子。用报纸糊的。那些被剃光头发游街的人。想着妈妈总是在问,那不是你爸爸吧?我抬头去看。看到了。那不是爸爸。于是转过头告诉妈妈,那不是爸爸。然后就看见了血。正从妈妈的手腕间缓缓流出。妈妈却依然睡着。很平静的样子。是不是很疼?血流出来的地方?妈妈就那样躺在那里。任凭鲜血流淌。很美的但很苍白的脸。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所有的一切都是我不熟悉的。我摇晃妈妈。她微微睁开的眼睛。为什么?为什么要割破手腕?不是说好了要等爸爸吗?然后卫军就来了。还有很多红卫兵战士。他们愤怒地包扎了妈妈的手腕。然后把她送进医院。妈妈为什么说不要救我。为什么说我迟早会死的。他们把妈妈抬走前还剪掉了她的头发。后来卫军说,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妈妈的血没有流尽。她回来了。从此戴着外婆为她编织的帽子。那帽子是红色的。刚好适合那样的时代却不适合季节。很热的夏季。妈妈满头汗水。为什么要说你迟早会死?没有了爸爸就只有死吗?还有我。你的女儿。你难道看不见我吗?就在你身边。你不要我了。你才会总是说起死亡。我知道已经没有人爱我。我失去了。所有的一切。欢乐没有了。也许哪一天连痛苦也不再有。我不会笑了。那个英俊的卫军为什么他也不会笑?难道革命也反对笑吗?青冈这样读过之后看着西江。那个卫军是谁?我一直以为男人没有那样的敏感。你虚构的?青冈优雅的头颅就那样微微地垂在暗影中。太阳终于穿过云层。天变得瓦蓝。却已近黄昏。你难以想象那是种怎样的恐惧。生活中仿佛时时刻刻都会有可怕的事情发生。但是你却不知道即将发生的是怎样的事情,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突然失去你所有的亲人。就像战争时期一样,我必须每时每刻睁大惊恐的眼睛。随时等待着可能会发生的那些不幸。那时候爸爸已经被关进“牛棚”,生死未卜。而妈妈已经自杀过一次了,她还说她迟早要死的。告诉我那样的时候我该怎么办?笑吗?不,没有笑,我只有等待。等待着生存中那所有的苦难。是的没有理想。对一些人来说理想是不存在的,更不会有奇迹般的希望出现。能想象得到吗?理想就那样突然地沉没了。就仿佛落日沉入地平线的那个瞬间。那么昆德拉为什么要选择那种诙谐的苦中作乐的态度去描述他那些政治苦难的小说呢?《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写于苏联入侵布拉格之后。那时候他已经离开了布拉格已经参透了苦难,然后才可能用那种黑色幽默来阐释恐怖。我是说当时。在当时那种恐怖的空气中。被关押在集中营的那些随时等待着被送进毒气室的犹太人,他们能不紧张不害怕能苦中作乐吗?要知道等待着他们的只有死亡。想知道人们在等待死亡时是怎样的心情吗?《永别王后》中被共和判了死刑的法国皇后安东奈特,那个路易十六的美丽皇后就那样住在巴黎的提督府内等待着最后的被处决。整整十个月她要等待。等待她在劫难逃地被送上断头台。安东奈特从此将每分每秒在惊恐中等待着那个最后的时刻。尽管她永远骄矜永远高傲即或是走向死亡的那一刻也是优雅而镇定的,但她毕竟是在死亡的恐惧中度过了人生最后的时光,所以《永别王后》才会记录下她的这三百天可怕的时光。还有,那些佩戴着黄色星形徽章的犹太人们。他们又是怎样熬过了那场漫长的被迫害的战争?被纳粹所杀戮成了他们最后的归宿。他们也是被一步步逼到那个人生绝境的。先是他们的商店被砸烂,破碎的玻璃,闪烁着光芒,那个美丽而残酷的“水晶之夜”,那个犹太人的末日。然后他们从自己宽敞的房子中被赶出来。再然后连小房子也不再拥有。这样一步步迈向生存的底线。直至被挤压在闷罐车中前往死亡集中营。集中营让他们谙知了注定死亡的命运。但是却不知道这死亡将何时到来。他们每一分每一秒都可能被送去“洗澡”。然而从水龙头里喷出的并不是他们渴望的清洁的水而是毒气。被毒气熏死甚至还不是他们的终局。那些亚麻色的头发还要被剪下来,口腔里的金牙也要被钳出,然后才能被焚毁。是的这就是所有被压迫的人类在劫难逃的命运。想想看,置身于这种生与死的门槛边的人们,还可能笑吗?但是为什么你却一直是开朗的?仿佛并没有过那么可怕的经历那么扭曲的人生?那个时代很多的被迫害者却始终没有停止过对不属于他们的理想的追求。你能懂我的意思吗?就是说,那些牛鬼蛇神黑五类狗崽子们甚至还在锲而不舍地追逐着红卫兵们的理想。这难道不是悲哀吗?为了能让自己发出和造反派一样的声音,他们甚至把那些迫害了自己亲人的凶手,也当做自己的偶像来崇拜,知道这是什么吗?这就是希望。然后青冈一遍一遍地朗诵着:为了获得自由梦想变得低沉甚至受到屈辱青冈的嗓音越来越高:为了获得自由梦想变得低沉甚至受到屈辱然后青冈哭了。哭得蜷缩一团。然后青冈质问,是谁让我们的梦想变得低沉?西江走过来抱住蜷缩的青冈。他第一次觉得青冈也需要同情和慰藉。然而青冈却从西江的怀抱中挣脱了出来。她站起身,说好了。你睡吧。我回我的房间。我刚刚回来,西江说,那么,你为什么就……就不能留下来呢?你是说今晚?留下来。你在发出邀请?算了,你走吧。今晚你刚刚回来。你累了。不是吗?西江突然怏怏不快,我们讲话怎么这么费劲啊?是的我累了我要睡觉了。西江用被子蒙住头,并立刻关闭了床前的台灯。甚至青冈还没能走出房间。青冈义无反顾。她只是在关上西江的房门时漫不经心地问道,虹呢?她怎么样?西江立刻警觉,虹?你不是见到了么?哦,我只是想你应该留她在家里吃晚饭。为什么不?不是连咱们也是在外面吃的吗?她是我学生。无所谓的。我只是偶然想到了萨特。萨特和波伏瓦,还有他们共同的那个女学生。你什么意思?西江已听出青冈的话里有话。他们和我们有什么相关?波伏瓦公然允许那个女学生介入到她和萨特的生活中。她当然很狡猾。所以有一个作家在他的书中把波伏瓦叫婊子,原因是她曾经伤害了加缪。我也许一开始就不该喜欢这个女人,她太厉害了。不善良。但萨特爱她。我确实累了……是因为虹?你本可以留下来。是啊,为什么不?你是在故意折磨自己,也是在折磨他人。想看看我正在写的这篇小说吗?关于你的。我已经写好了五章。不分先后。你随便从哪个部分进入,最终都会把你带到故事的深处。而你的人格是通过不同的故事完整起来的,尽管支离破碎。反正结局都是一样的。但阅读的感觉却完全不同。你愿意读吗?关于你的……可惜西江的呼噜已经响起,缓缓的,仿佛从一个十分遥远的地方赶来,然后一浪高过一浪。其实西江本来想说很好,很有意思,你是想尝试某种游戏……但是西江的瞌睡太强烈了,以至他终于无法坚持说出他对青冈小说的判断。后来这个疲惫的男人就彻底进入了那个完全混沌的世界。他不仅丧失了判断力,甚至连知觉也丧失了。那么还何谈青冈的小说?高蹈的理想?就是美妙无比的性他也无从顾及了。一个那么深远的温柔之乡。那个,死亡的演习。青冈轻轻关上了西江的房门。这样在晚间的生活中就没有了可以相互陪伴的伙伴。青冈在接下来的寂寞中仿佛又回到了西江不在家的日子里。青冈想既然西江回来和不回来是一样的,那么他为什么还要回来?而她又为什么还要日日夜夜地等待和期盼他呢?青冈在走廊上发现了西江堆在那里的十几天换下来的脏衣服。于是青冈抱起那些脏衣服,把它们带到了楼下的卫生间。青冈总是喜欢把卫生间弄得异常明亮。她一直以为对她来说卫生间是个极为重要的处所。她经常会在这里独自一人呆上很久。这里有马桶澡盆洗手盆和镜子,还有她的无数化妆品。青冈离开镜子后就把西江的脏衣服塞进了洗衣机。她从来不会让那些外面的肮脏在自己清洁的家中过夜,这是她多年以来的习惯。青冈分捡衣物。将深浅分开。然后打开水管。按动电钮。然而就在青冈做着这些的时候,突然地,一道红色掠过。青冈立刻从急速旋转的水流中捞起了西江的那件衬衣。一个嘴唇形状的红色印痕!青冈突然觉得这简直太落俗套了。她立刻又把那件衬衣扔回到水中旋转。就没有一点新鲜的吗?没有一点创意吗?难道就只有口红这一种泄密的方式吗?或者像克林顿总统那样靠裙子上的精液识别真伪?但是西江在外遇上就是这么毫无新意。青冈想或者应该重新从水中捞起那件衬衣用双手搓掉那浓浓淡淡的红色?但是她一个如此优雅的女人,怎么能像洗衣妇那样只为了一个唇印就劳心费力呢?后来青冈就托着那件湿淋淋的衬衣不知道该放在哪儿。有一刻她真想把这件湿漉漉的衬衣就扔在西江的脸上。让他的睡梦惊醒,那也是他应该为此而付出代价。青冈没有这样做。但是整整一个晚上她夜不能寐。她脑子里转来转去的全都是西江和虹。她甚至能够看到他们做爱时的情景,她于是更加悲哀。怨愤中有时候也会有偶尔的自责。她会想如此的斤斤计较是不是太狭隘了?尤其不像自己这种有着神圣使命感和责任感的有着丰富文化底蕴和深刻历史意识的人物。后来她才意识到,其实她就是一个庸常的女人。和天下所有遇到花心丈夫的女人一样也会妒火中烧,也会疯狂绝望。于是,她便不再沉重也不再耿耿于怀。青冈托着那件水流滴答的衬衣一开始确实不知道该怎么办。后来她一转身就把那件衬衣扔进了垃圾桶。她觉得这是她整个晚上做过的最完美潇洒的一件事。然后才恍惚意识到,它原来就是青冈从德国带回的那件作为生日礼物送给西江的衬衫。青冈想到这些就更是痛快。她为那个虚伪的馈赠和红色的唇印终于找到了一个绝妙的去处。她想这下它们终于适得其所了。她觉得人生所有的所谓梦想说到底都是自欺欺人。青冈在那个明亮的卫生间里呆了很久。这个夜晚,她洗干净了西江所有带回的脏衣服。在这个充满了成就感的劳动过程中,青冈很多次想到了戈达尔的那些话。为什么梦想与现实不能一致?为了获得自由梦想变得低沉甚至受到屈辱而否定梦想这也就意味着,青冈知道,意味着否定了自己。就这样青冈结束了西江从外省回家后的第一个夜晚。她觉得很累。也很沮丧。那么究竟是谁让梦想变得低沉?事情总是阴差阳错。彼尔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突然就变成了那个富有的人。那笔意外的遗产始于一场意外的交通事故。在那场车祸中彼尔父母双双身亡。留下大笔财产让彼尔终生享用不尽。彼尔甚至没有能赶到事故现场。待他得知噩耗的时候,父母已然安睡在鲜花丛中。彼尔哀悼父母的时候甚至没有痛不欲生。他只是把牙齿咬得嘎嘎作响,那是因为他仇恨开车的父亲。他以为那是父亲故意想杀死母亲。在此之前他早就听说父亲有其他女人,但是母亲却总是流着眼泪为父亲辩解。母亲说无论父亲怎样在外面逢场作戏都不会离开这个家的。因为他视彼尔为他的生命。为了彼尔他可以牺牲一切,所以他怎么能背叛自己的生命呢?除非……现在父亲走了也带走了母亲。彼尔不知道伴随着车祸,父母间究竟发生了什么?这些彼尔永远都不会知道了。他们带走了他们的秘密,却为彼尔留下钱财。彼尔看着终于结束了一切的父亲时爱恨交加。他知道这个男人是靠着艰苦奋斗才挣出这一份可观家产的。彼尔也知道这个男人和很多女人有关系但那些关系都是短暂的可以挥之即去的。只是,父亲不该总是把母亲一人留在家中独守空房,像那些寂寞烟花,不知向谁绽放。彼尔也曾看到过一些美丽年轻的女人向父亲讨要青春。但父亲好像从不惧怕她们,因为他有足够的钱,他坚信钱能摆平一切。从此彼尔发誓如果有一天他有了女人,决不会像父亲那样残酷地对待她们。他因此而很久很久没有女人。即或偶尔需要,他也总是非常宽厚地给予她们。因为父亲,彼尔懂得了要珍惜女人。无论什么样的女人,特别是那些曾经被侮辱与被损害的。所以当虹在那个美妙的深秋时节在郊外的荒野中向他讲述了她不幸的过去,彼尔非但没有鄙夷反而更加怜惜她。于是他突然意识到虹就是那个他一直在寻找的需要他的保护的女人。尤其当他得知虹已经怀孕,他就更是当机立断下决心娶虹为妻,尽管他对这个不幸的女人并不了解,甚至对她腹中的那个孩子也曾深怀疑虑。但是彼尔还是义不容辞地安排了他们的婚礼。他曾经说过要成为虹所有孩子的父亲,作为一个男人,他就必须要信守诺言。不过彼尔在痛下决心之后还是留下一个遗憾。那就是他对教授太太也就是女作家青冈的那影影绰绰的迷恋。尽管这在他和虹之间已经不是秘密,但他还是为此而怀有些微的伤痛,因为他知道今后无论如何他再也不能像过去那样毫无顾忌地在“日落咖啡”的角落里等候青冈,并满怀期待地欣赏她了。彼尔对青冈的迷恋是恒久而绵长的。因此虹有时候还会旁敲侧击地嘲弄他。那时候彼尔泡遍了城市中所有的咖啡店和酒吧。那些优雅的昂贵的哪怕是最刺激的,彼尔仍然感觉不到快乐。直到有一天在“日落咖啡”,他突然看到了那个坐在窗口的女人。他觉得那一刻他不是看到了某个女人,而是看到了一幅画。那个雕塑一般的画中女人简直就是圣母玛利亚……那一刻彼尔并不知道坐在窗口的那个女人就是作家青冈。他只记得女人桌上一杯咖啡,而她的眼睛却长久地看着窗外。此时的窗外已是萧瑟的秋季。很凄凉的一种落寞的感伤。彼尔还记得那天青冈穿着棕色调的衣服。她胸前垂着的那条质地优良的围巾也是深棕色的……不,这不是任何电影或戏剧中的那种戏剧性的相遇。只是彼尔推开“日落咖啡”的门,就一眼看见了那个坐在窗前的女人。也就是那一刻开始,彼尔迷恋上了青冈。那迷恋是强烈的不计得失的,不论青冈是不是别人的妻子,也不论这个女人是不是已经年长到快可以做他的母亲了。或者就是这种年长的魅力吸引了彼尔?因为她让他立刻就想到了死于车祸的母亲。他记得母亲也总是这样迷惘地坐在窗前,等待着,甚至对彼尔的出现也置若罔闻。彼尔永远不知道可怜的母亲在想些什么。她就是这样日以继夜地等着父亲,每天都等。直到那一天父亲用汽车杀死了母亲和父亲自己。彼尔还记得母亲的这种形象总会让他想起那首俄罗斯民歌《纺织姑娘》:在那矮小的屋里/灯火在闪着光/年轻的纺织姑娘/坐在窗口旁/(更加激昂的)年轻的纺织姑娘/坐在窗口旁/这是怎样的忧伤。彼尔当然知道平凡的母亲是不能跟眼前这个高傲优雅的女人相比的。但是他就是首先想到了远逝的母亲想到了悠远的《纺织姑娘》。他觉得在青冈身上除了那种母亲的禀赋,还有着一种更加神圣神秘的东西令他向往。什么呢?那种高贵女人的气质?而这种气质又绝不是用彼尔这样的人的金钱所能塑造的。那是种与生俱来的高贵和优雅,是骨子里的,被笼罩在一种光环之中的,那时候,彼尔确实不知道青冈是一位作家,还是一位教授的太太。当然彼尔也无须去想那么多。他只要能够经常(甚至每天)见到她,只要能在心里默默爱她就足够了。青冈之于彼尔,只是他自己的事情。如果不是虹的突然出现,彼尔也许一生都不会认识这个心中的女人。是啊,爱一个女人为什么就一定要认识她?那些基督的信徒们,他们又有谁真的见过基督呢?但他们爱他。只是彼尔终于没有能逃过虹的敏锐。虹这个女人太厉害!所以当彼尔面对虹咄咄逼人的目光,他便只能直言不讳地说“是的”。为了解释这个“是的”,他紧接着又说,这恐怕是我这种物质男人最后的梦想了。他还说他不过是青冈众多倾慕者中的一个,很微不足道的。所以他没有任何奢求,只是默默读青冈的小说,然后远远地观望她。你就心甘情愿地呆在暗处?虹穷追不舍。不。你要知道,这样无论对你还是对师母,都是不公平的。可是我并不想认识她。彼尔再次重申。因为他觉得自己太无知了,于是因了无知而自卑。所以他将永远没有勇气和这样的女人对话,更不要说,让他说出自己的心意了。虹对于彼尔感情中的这一份寄托并不是不在乎。既然彼尔已经是她的丈夫,她怎么能容忍他梦想的却是另一个女人呢?虹只是觉得她凭空就给了彼尔一个不是他孩子的孩子,这本身就是对彼尔的一种屈辱了,为此她满怀歉疚,所以她对彼尔真正的爱情才可能听之任之,这也算拉平了他们夫妻之间的某种不平衡吧。但是当那天虹将教授西江和教授太太青冈请到她和彼尔新婚燕尔的家中。当她透过玻璃房子看到了青冈很可能正在和彼尔通电话……不,虹无数次地说服自己,不,那只是虹作为妻子的一种猜测。她并没有听到他们在说些什么,所以那是不能确定的。也许他们并不是在和对方讲话?他们不约而同的笑也纯属偶然?或者,即或是他们在讲话也只是一般的寒暄?或许他们并没有说到物质男人的梦想更不可能约定爱情?不,虹不知道,也不关心。她所能做到的只有尽快回到西江身边,握住他的手并告诉他,她对他的热爱是永远的……没有人知道青冈和彼尔曾有过怎样的交往。总之在青冈为她的新著签名售书的那一天,一个男人来了,并当下开出支票买走了沉甸甸的一万册青冈的书。新华书店的经理为此而感慨万端。他说那一万册青冈的小说至今仍完好地保存在书库里,即是说那位“大款”并不是真的要买书,而只是想表达他对作者的深情和敬意。那一天签名售书时青冈始终戴着墨镜。青冈如此固然有“秀”的成分,不想让自己的形象大白于天下,她需要读者心目中的那种神秘感;但那天青冈的眼睛确实很疼。清晨,她眼睛中的毛细血管突然破裂,很快那鲜红的血渍就布满了眼球。电话中她的医生说那血渍只能慢慢吸收,很多天后才能吸收干净。青冈在为读者签名时从不抬头。但是当彼尔走过来,青冈却突然破例摘下了墨镜。然后她就那样执著地看着彼尔。沉默着。或者不知道他们该说些什么。然后青冈又戴上墨镜。从容镇定地在那本自己的书上写上自己的名字。当彼尔即将离开的时候她才轻声说,如果你需要这个签名为什么不通过虹呢?彼尔转身离开的时候青冈又说,你将把这本签过名的书藏在哪儿呢?然后彼尔就像所有前来签字的读者那样匆匆离去。很快就消失在了拥挤的人群中。很快青冈的这次宣传活动结束。她在新华书店经理的陪同下走出图书大厦。当青冈终于如释重负地来到汽车前,彼尔却又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并且问,能否由他把青冈送回家?书店经理立刻警觉,说我们已经安排好了,我会亲自把青冈女士送回家的……但青冈却莫名其妙地表现出了某种犹豫。书店经理惊惶地在青冈的耳边说就是这个人,就是他刚刚买了一万册您的书,这个人形迹可疑,您千万……但此刻青冈竟已经挽上了彼尔的手臂,说,既然这位先生对我如此厚爱。就是说……您可能认识这位读者?在萧瑟的秋风中,青冈未置可否。青冈走后新华书店的员工们便开始议论纷纷。他们说青冈的这次宣传活动一定是蓄谋已久的,否则怎么会有人当场就买走一万册呢?这也是他们在签售活动中从未遇到过的。早就没有人喜欢青冈的书了。她已经老了。过时了。不火爆也不流行了。她的这本稀奇古怪的书已经是她最后的挣扎了……青冈坐在彼尔的汽车里。在后排位子上的。她本来已经摘下墨镜但很快又戴上了。因为她发现彼尔正从后视镜中看她的眼睛。彼尔的汽车风驰电掣。青冈也不问彼尔会把她带到哪儿。她只是坐在那里任凭着充满了刺激的高速行驶。她甚至很快乐,有一刻竟然有了一种莫名的冲动,一种,想要亲近什么的激情,直到,彼尔的汽车终于停在郊外的一个高尔夫球场俱乐部。停下来。在那个俱乐部美丽的房子前。停车的那一刻彼尔和青冈都没有动甚至没有语言。他们就那样坐在他们原先的位子上沉默着。或者他们都不知道第一句话究竟该说什么,既然他们一路上都不曾说过或者问过任何的一句话。后来彼尔下车走过来打开了青冈的车门。直到这一刻青冈才突然脱口而出,我是不是已经可以做你的母亲了?彼尔被僵在那里一时语塞。彼尔即或有千言万语也准备沉默不语。彼尔当然知道自己心里想的是什么要去做的又是什么。但是彼尔不会说,他只是彬彬有礼地站在车门外等待。就那样沉静地等待着。是的,青冈开始自说自话,是的我不问这里是什么地方,也不会问,你为什么要把我带到这里来。这是这座城市中最好的也是最大的一座高尔夫球场。是父亲留给我的。我要在此经营,而这又是我最不喜欢的事情。你知道你的妻子现在在哪儿吗?虹现在在哪儿并不重要。对我来说,重要的是,我们——现在在哪儿。你可曾知道学校附近的丛林中有一个幽暗的密室?那些对我来说也不重要,虹难道没有告诉过教授吗?那么什么才是重要的?教授难道没有告诉夫人?即或是一个物质的男人,他也会有只属于自己的一片精神的领地。太难以理解了。只要你想去理解。所以我要推荐昆德拉的一部小说给你。《慢》。是的,我已经看过了昆德拉的所有小说,既然教授和虹都在研究。那么你就不会不知道那个T夫人的密室。你觉得那个密室是像西江和虹幽会的那个密林中幽暗的小屋?还是像我们正午时分来到的这个美丽的郊外?你必须承认每个人都会有每个人的梦想。而梦想所导致的,很可能就是秘密。所以每个人都会有不为人知的那个部分。无论是明亮的,还是晦暗的,譬如你。青冈在彼尔的陪伴下走进高尔夫俱乐部的大厅。她目睹了来来往往忙碌的工作人员,还有他们对彼尔的那无条件的毕恭毕敬。青冈自始至终没有摘下墨镜。她不想将眼睛中的血渍暴露,更不希望这里的人们看到她并且记住她。她不停地说她的眼睛怕光,甚至很疼。她这样说只是为了照顾彼尔的尊严。但是彼尔却说没有关系。我的人对我一向都是很能理解的。然后他们就来到了彼尔的那间密室。青冈欣赏着这里的精美设计。她说她不能不承认这里很优雅,如同欧洲。她说她在这座城市还从没有看到过如此经典的设计,哪怕“日落咖啡”。青冈没有喝酒。原因依旧是她的眼睛。面对美味佳肴,青冈突然觉得她已经很饿了。但是她还是举起了眼前的那杯法国波尔多红酒。说,就为了你今天如此精心的策划和成功。彼尔一杯接着一杯。他说有时候酒精会转化为勇气和力量。然后这个越来越兴奋的男人开始喋喋不休。说他虽然拥有了这一切却觉得自己永远是个局外人。他还说尽管他们全家都没有文化,但父亲却拥有了一个男人最宝贵的东西,那就是他清醒的头脑和坚强的意志。他说有时候有了这些就等于是拥有一切。而父亲便这样挖到了他的第一桶金。然后就造就了你这个物质的男人?彼尔开始向青冈讲述他的经历。一个男人只要开始诉说经历就意味着他已经在劫难逃。彼尔就那样滔滔不绝地讲述着。讲述着他对母亲的怀念,他的小学中学,他的高尔夫球场,以及生活中曾经拥有过的美食美女和贫乏的精神。是的完全的另一种生活。青冈说。这就是我为什么要带您到这里来。我时常问自己,为什么这里的一切不是您这样优雅的女人在享受?而是我们这些粗鄙无知的人的乐园呢?因为是你们创造了自己的财富。你们当然应该享受。后来我才慢慢明白,原来财富也可以造就绅士。譬如从前我家住在贫民区,但就是靠着机会和父亲的大脑,我们便摇身一变成了千万富翁。从此住进豪华的房子,开高级轿车。不仅到处吃喝玩乐,还学会了享受时髦……这难道不是时代的误会历史的误会吗?这对于您和教授这些创造了无限精神财富的知识分子公平吗?但一切存在的都是合理的,我一直信奉黑格尔的哲学。他们以最好的咖啡结束了那顿晚餐。在晚餐结束的时候青冈对彼尔说,只要你还能够想到这些,就说明你的良心还没有泯灭,你还是一个道德的人。您愿意参观我的办公室吗?是的,当然。这时候青冈的意识已变得含混。她是性情中人她实在不能拒绝那些昂贵的法国美酒,她说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你是不是觉得我喝多了?我的眼睛很疼,我……既然您来了,我就希望您能看到我们这种人的无聊的一切,或许这些也能成为您小说中的原型……我从来不会把我认识的人写进小说。这是个原则。我希望你不要再说这种没意义的外行话,再说虹不是已经看到了吗?她迟早会告诉西江的,然后说不定哪一天西江又会讲给我听……虹并不知道还有这样的一个所在。青冈睁大惊讶的眼睛,她摘下墨镜,你瞒着她?连这个高尔夫球场?是的,所有的这一切。但是为什么?我只想让一个人看到。我真正的生活。您。只有您。您一个人。不,你怎么能对她隐瞒这一切?她是你妻子!您不是说,每个人都有他不为人知的那一面吗?再说虹对此根本不感兴趣。她关心的只有她腹中的那个孩子。那个孩子?在服务员的引导下青冈来到了彼尔的办公室。又是一间密室。不过有了服务员的陪同,青冈就不那么紧张了。他们在彼尔的会客室坐了下来。服务员立刻送来清茶和水果。后来青冈突然头疼又找不到止疼药片。她开始变得烦躁。说喝酒后她常常会头疼她不该喝酒。她还说所以没有带上止疼药片是因为她根本没想到会到这里来。她从来不会做那些她事先没有计划的事情。她头痛欲裂。已经很难忍受了。她说她要回家。彼尔的惊慌不安可想而知。然后青冈就被带到了另一个房间。推开一扇很不起眼的门。然后展现在青冈眼前的,是一间可以用浩大来形容的卧室。卧室的中央是一张硕大的双人床。床的对面是落地窗,而落地窗的外面就是那片深秋却依然碧绿无比的高尔夫球场。那层峦起伏的,满坡的绿草。人们就是在这里吸食“绿色鸦片”的。彼尔,送我回家。头真的很疼。这里就没有止疼片?我已经派人去找了。彼尔说。青冈还是退出了那间卧室。她说你看门一关上,那个诱惑就消失了,像魔术一样。这一定就是T夫人的那个密室。非常典型的。在夹层的后面。然后,所有该发生的,和那些本不该发生的,一切。您如果想回家我们可以马上走。青冈绝望地靠在沙发上。说,我总是头疼。头疼起来的时候我就会疯狂。青冈这样说着的时候就开始呻吟。真的太难以忍受了。青冈甚至流出了眼泪。为什么连止疼药都没有?你不是明明知道我会来吗?彼尔不知道什么时候紧紧抓住了青冈的手。他或者心疼这个女人,或者内心充满了愧疚。他本来是希望青冈在此尽情享受的。他从来不知道头疼会让青冈这样高傲的女人变得如此可怜。青冈闭着眼睛,脸色苍白。她竟然没有从彼尔的手中抽出自己的手,她的手已经冰凉彻骨。青冈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已经不能忍受疼痛了哪怕一丝的疼痛。所以她通常只要一有疼痛的预感她就会立刻服用止疼药片。如今她对这种止疼药片已经完全地依赖了。她不知道止疼药片是由什么组成的,但知道很多人特别是女人对止疼药片总是格外迷恋。慢慢地,青冈的疼痛开始缓解。那是在服务员送来止疼药片,在彼尔把水杯送到她的嘴边之后。青冈不知道那疼痛是怎样慢慢消失的。她只是觉得自己的意识又恢复了,那种疼痛终于消失的欢乐,甚至,一种温暖的情绪油然而生,于是她对彼尔的关切无限感动。她说她很庆幸因为她始终能过着一种自己喜欢的生活那种精神的生活。那是种单纯的只属于她自己的生活,所以她喜欢独处。因为只有独处才能让这种生活更加纯粹。所以她最怕的就是听别人讲话而又听不懂别人的话。她也许因此而变得自私了,因为她的世界中只有她自己。她痴迷于这个自己的世界以至于连西江的世界也不再关注,甚至连西江和虹的暧昧也无所用心。所以在这个意义上她是幸运的。因为她拥有了自己……这时候有人敲门。有人敲门?青冈这才意识到这里并不是自己的家。而她此时此刻所面对的也不是西江,而是一个几乎陌生的年轻人。于是她突然的某种惶惑,对不起,我只想着我自己的事情了,我……服务员送进来新沏的茶水。彼尔在青冈对面的沙发上继续讲述他为什么非要娶虹为妻。他说那一刻他觉得虹是那么聪明甚至狡诈地洞察了他的一切,特别是穿透了他对青冈的那么迷惘而美好的梦想。后来他又在白杨林中听了虹的故事。他说如果你听了那个悲情的故事你就会知道虹为什么是不能拒绝的了,所以我被缴械了。可是虹欺骗了你。这是青冈想要说的却终于没有说出来的话。是的她不想让自己在一个诚恳的男人面前成为一个卑鄙的告密者(尽管她想要说出的都是事实),她惧怕那种形象,也不愿承担揭穿谎言的那个沉重的负担。她要洁身自好,高风亮节,而且以她眼下的名誉和地位,为什么要和一个女学生争来争去的?她知道那会有失身份,哪怕西江并不觉得他和女学生的那种肮脏关系是有失身份的。青冈只是旁敲侧击。她觉得在这个问题上她首先应该和彼尔达成共识进而结为同盟。是的他们同为受害者。他们本来就应联合起来共同抵抗。但是她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彼尔被欺骗了。她觉得以彼尔这样的聪明又何尝觉察不出自己的被欺骗呢?所以青冈不去煽动彼尔的仇恨。因为她已经意识到了,彼尔单独把她请到这远郊的良辰美景之中,这本身就是一种反抗了。彼尔是清醒的。就这样此时此刻。她和彼尔。在西江和虹毫不知情的情况下,他们如此温馨地单独相处。有美酒和咖啡。还有不期而至的头疼。因头疼而至的温存与关切。这难道不是反抗吗?这样的反抗甚至是致命的。那是青冈离开了彼尔的高尔夫球场后才觉悟到的。是的,很可能彼尔真正想要的并不是他梦中的那个女人,而仅仅是西江的那个老婆。这个年轻人就是想通过青冈的软弱和被征服来报复西江。他如愿以偿了。青冈甚至爱上了彼尔。后来一想到这些青冈就不禁不寒而栗。于是青冈站起来说我不能不走了。但是突然的一阵眩晕又让青冈不得不紧紧抓住了彼尔的胳膊。青冈说,扶住我。然后她便开始醉眼迷离地问着彼尔我是不是喝得太多了?我很彷徨。我不是不爱西江,也不是不喜欢虹。否则我怎么会把她带到德国的海德堡?我只是一直不知道该怎样讨回公道?我去讨那样的公道会不会被人们嘲笑呢?我?一个成熟的作家?去和一个女学生计较一日之短长?不。但是就忍气吞声?彼尔你真的很好。带我到这里来。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是吧?只属于我们的。是的我喜欢这里。也喜欢你。不不,我是说,也喜欢男人的这种粗暴的不由分说的方式。是的我累了。这里真美。为什么不带虹来?我真是那个最后的梦想吗?不不不,我不值得,或者,我们回家吧?彼尔把青冈的棕色披肩裹在她身上。这一切都是彼尔独立去做的,青冈只是站在那里,任凭彼尔的温情。彼尔说毕竟已是深秋。在彼尔的环绕中青冈突然地某种冲动。她觉得她或者应该借势倒在彼尔怀中,她想虹一定就是那样做的。在外省的那个暴风雨的夜晚虹依偎在了西江的怀抱中。那么在彼尔说起的那片白杨林中,虹是不是也就是这样征服了这个年轻人?在彼尔如此坦诚的关切中。青冈想或者真的已经到了应该发生什么的时候了?她或者也等待也期盼。那个恰到好处的时刻,当水到渠成……但是没有。什么也没有。彼尔只是为青冈裹紧了披肩。只是裹紧了她。然后他们就在服务员的簇拥下离开了俱乐部,离开了那座美丽的房子。青冈一如女皇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彼尔则如同保镖忠心耿耿地紧跟在她的身后。青冈突然觉得这种形式简直太可笑了。她算什么?她的骄矜无比和傲慢失态难道不都是彼尔一手为她打造的吗?他们一行便这样气宇轩昂地来到彼尔的汽车前。这一次,面对服务生打开的后门,青冈迟疑了一下,然后便选择了坐在彼尔身边的位子上。她说后面头晕,看不见风景。她还说既然她和彼尔已经成为了朋友。他们在驾驶和副驾驶的位子上分头坐好。紧接着汽车便在众目睽睽之下驶离了那座漂亮的房子。在汽车启动的那一刻,青冈的思绪中竟闪过了些许感伤,难道她不愿回自己的家?虽然已是秋季,但黄昏却依然能够长久地坚持它宁静的辉煌。彼尔说他想带青冈参观他的领地,在黄昏中,您将能看到无边无际的绿色原野,那叠翠起伏的高尔夫球场。青冈没有拒绝彼尔的这个提议。因为直觉告诉她一切可能还没有结束,所以她依旧等待。青冈看到的浩瀚绿色确实令她惊叹不已。一种异样迷恋的感情。在彼尔身边。她不禁感叹,说落日真美。然后青冈就看到了那片烟波浩淼的大湖。湖水将凄迷的暮山紫色完全地吸食到它平静的湖面上。湖水于是变得斑斓。那是种令人震撼的美。青冈感动的目光证明了大自然的魅力。彼尔仿佛洞察了一切。就在青冈想要停车的时候,汽车就自然而然地停了下来,停在了那片美丽的湖畔。而当汽车刚刚停下,一种诉说着激情和悲伤的长笛声就从汽车的四壁响起,那么委婉而忧郁的。如泣如诉的。夹带着演奏者的呼吸与换气的。不。青冈四处寻找。那音乐来自何方?那天籁之声?青冈突然恐惧。好像被洞穿了灵魂。不再有隐秘。也不再有被压抑的由衷。谁会知道她喜欢长笛?不。而彼尔却指着窗外的暮色,问她,喜欢吗?那是兰波。我知道那是他。青冈说兰波是世界上最优秀的长笛手。你听他不是在演奏,而是在宣泄爱情。那么你也喜欢长笛?不不你不用回答,也不要说那是为了我。真是美妙极了不是吗?我们不是在汽车里吗?却仿佛置身于一个巨大的音箱中?在这里听兰波实在太奢侈了。哦,不不,你的一切都是奢侈的你们的生活中只有奢侈,你们是和我们完全不同的人,但无论如何,兰波是可以穿透阶级阵线的,听吧,这一切确实令人感动。那个兰波。还伴随着这湖边落日……青冈怎样也不会想到,给了她如此美好感觉的那个男人竟是彼尔。一个可以做她的儿子的男人,一个,她丈夫的情人的丈夫。她觉得这一切简直是莫大的讽刺。可是,她又是怎样坠落到这个陷阱中的?她是被别人伤害的?还是在伤害着别人?但毕竟这一刻是美好的。是的,车窗外是那么壮观的落日景象。在紫色的湖面上。于是有那么一刻青冈甚至以为自己就是彼尔的恋人。在这样的环境中,那种近乎恋人的感觉是谁都在劫难逃、是谁想拒绝也拒绝不掉的。是的最美的湖和最美的落日。那充满了诗意和悲哀的长笛。还有身边的那个体贴的男人(像法国人那样不去考虑年龄的界限,在爱情那边,一切都将是永远的无条件的)。有那么一刻一直沉浸于良辰美景和动人乐曲的青冈,突然沉默了。她不再扭头看彼尔,也不再微笑,更不再感谢彼尔让她感受到了这一切。就那么突兀地。青冈沉默了。心怦怦跳着。很久。然后。青冈才轻轻地一声叹息。说,真的很美。但可惜美在沉落。去了哪里?然后青冈就觉出了彼尔的那只大手就那么轻柔地落在了她的大腿上。那么真切地。那个刹那。她不能拒绝的,因为她已经听到了彼尔的心跳声。青冈还从来没有这样紧张过。她和西江之间的关系从来就不是这样的。尽管他们也曾深深相爱,但她却从未这样心慌意乱。她只是想把西江抢回来。战斗的意志已经淹没了她深情的爱。是的那时候她只有斗志。是夹带着斗志的那种爱,所以她从不紧张,因为她要始终不停地为她的爱情而战。但是这一刻。这一刻青冈的心已经缩成一团。她是那么惶恐地等待着并且全身心地期待着。是的她不会拒绝,不会。她知道无论早来还是迟来,总之会来的。她是作家她能看透这一切。要不要下去看看?彼尔的请求。这甚至也是青冈所意料的。要不要下去看看?原来彼尔仅仅是为了征求青冈的意见。要不要下去看看?就这样把他的手按在了青冈的大腿上。于是青冈收起了那颗狂乱的心。从彼尔打开的那扇车门走了下去。向前。向着湖水。那无尽的暮山紫色。青冈说,她从来不知道这座城市的郊外还有如此浩瀚的一片水。她用她的披巾更紧地裹住了自己。是不是很冷?那迎面吹来的湖上的风?就那样他们面对落日余晖。彼尔说,是不是觉得我们很渺小?青冈突然说,其实我更喜欢大海。是的。彼尔说,我知道。我刚刚在海边买下了一块地。建更大的高尔夫球场。会有最好的住房。其实也是,为了您。青冈不禁寒战。再度被洞穿的惊恐。你还知道我什么?您喜欢大海已经不是秘密。您在您的书中反复提到所以……有谁能像这个男人这样地崇拜着她?又有谁能像他那样把她的所有的愿望都当做目标来实现?青冈甚至不敢回头看彼尔。她觉得她眼睛里的泪水已经快要流出来了。她已经满心悲伤。专门为您修建的那幢别墅就在海边。您在您的房间里就可以每天看到大海的潮起潮落。在那里您还能听到海浪永不停息的拍击声。那长长的承受着浪花的海岸线。面对大海您可以思考也可以对着大海写作。不管白天还是黑夜,大海都会在您的近旁不舍昼夜地波涛汹涌着……青冈不知道世间还有怎样的行为是堪称爱的。是的如果没有爱,一个男人会为了一个女人做这所有的一切,哪怕是想这所有的一切吗?是的,我会把您的海边别墅布置成您书中描写的样子,甚至每一个结构每一个细节……青冈扭转身逃离了湖岸。彼尔伸出胳膊拦住了她。青冈不敢看彼尔信誓旦旦的眼睛。因为她自己的眼睛已经模糊了已经热泪盈眶。其实那一刻她真想就靠在彼尔的怀中大哭一场。告诉他还从来没有任何一个男人像他这样爱过她。是的她的人生也有过很多的坎坷和失意。她不是说彼尔就是那个唯一疼爱她的人,只是,能如彼尔这样把她的梦想当回事的男人实在是太少了,几乎没有!是的她和西江的生活中已经没有了浪漫。她一直想知道当西江和虹在一起的时候,他们的关系是不是浪漫的。是的青冈就是想靠在彼尔怀中让他拥抱她。但是彼尔只是用他的手臂拦住了她,却并没有把她揽在怀中。青冈相信在那种时刻无论是她还是彼尔,只要有人能有所暗示,哪怕是含混的一个提醒,他们都会毫不犹豫地去做的,哪怕完成之后就是死亡。但是青冈终于没有主动向前走,也没有得到彼尔的哪怕一丝的暗示。她于是转过身来问彼尔,想不想听一个凄美的故事,大概也是残酷的?彼尔默然。看着湖面。而此时此刻,青冈的眼睛和脸颊是潮湿的,甚至她的声音也是潮湿的。那是一个关于牺牲的故事。青冈说。彼尔聆听。他没有选择。一个法国的电影导演说,他用了整整一部影片的胶片才终于弄明白了什么是爱。你为什么不问那么爱是什么呢?是的,你我应该都知道,那就是牺牲。您又在说戈达尔?青冈又一次眼睛发酸心中苦涩。她说不是,这一次不是戈达尔而是另一部影片。可惜我从没有看到过,也许永远也看不到了。只要您想要的。彼尔说。您该懂得我的意思。就是说无论天上的星星还是月亮,只要我想要?是的只要您想要。一个母亲和儿子的故事。母爱的故事?是的母亲很爱她的儿子。但可惜儿子堕落了。他吸毒。难以戒掉。从此像阴影一样。压在母亲心上。如此便破灭了母亲关于儿子的所有梦想。彼尔,彼尔你也有过这样的经历吗?是的,但不是母亲。对我失望的那个人是父亲。只是还没有等到我向他证明什么,他就死了,留下了这大笔财富的累赘。所以你很幸运。但那个孩子就没有你这么幸运了,他要承受母亲的拯救。但是你知道那个母亲是用怎样的方式拯救自己的儿子吗?想知道母爱的力量究竟有多大吗?你在听吗彼尔?是不是起风了?这湖岸真冷我们是不是该回到汽车上?在兰波充满诱惑的长笛中?为了能拯救儿子于罪恶的深渊,母亲竟开始千方百计地吸引儿子。母亲知道只有用比毒品更有吸引力的东西才能夺回儿子,知道那是什么吗?彼尔睁大惊恐的眼睛。就是母亲的身体。以及那个身体所带来的性。彼尔几乎不能相信。是的,我看到了你的怀疑的目光,你一定在问那是真的吗?那可能吗?但是那部电影就是那样描写的。母亲没有吸过毒,所以她才孤陋寡闻地认为,唯有做爱才是生命中最有吸引力也最刺激的东西。于是母亲把这种充满了诱惑力的东西毫不犹豫地给了儿子。她自己的儿子。用她的身体,和她的牺牲。那是种怎样的力量。爱的力量。母爱的力量。因为她作为母亲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只要儿子不再吸毒,只要儿子能迷恋于她的身体,母亲的身体。彼尔已经用他的双手蒙住了自己的脸。你觉得一个母亲会做这样的事情吗?会这样牺牲自己吗?彼尔听不得这样的故事也看不得,青冈在讲述这样的故事时那么冷漠的神情,和语调。但是母亲做了。确实做了。就用自己的身体。和自己放荡而隐讳的引诱。是的她宁可用自己的身体换来儿子的快感,她宁可用自己的牺牲换回儿子的人性。但是她这样做也是非人性的。彼尔几乎在喊叫。但也许就能拯救那颗堕落的心呢?但也许儿子就能回心转意回到正常的生活中呢?不,那不是真的。对于母亲身体的迷恋曾一度攫取了儿子的心。但而后导致的却是更加的堕落,还有屈辱。从此儿子除了吸毒又多了一重乱伦的罪恶。他何谈获得了拯救?母亲又何以解脱?事实上从儿子染上毒瘾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了他们母子的命运。无论做怎样的努力和牺牲都将无济于事那是命运的安排,那注定的结局。那么后来呢?怎样的结局?你认为还会有未来吗?一个光明的前景?大团圆的结局?不!是的,我知道。不是母亲杀了儿子就是儿子杀了母亲。总之别无出路。真正的结局我忘记了,但我们完全可以为他们设想出来,只是每个结局都只有死亡。彼尔说我知道这是您编出来的。您是在暗示您和我之间是不会有前途的。你以为我真能编出那么惊心动魄的故事?不,我没有那样的天赋,更不想暗示什么,因为在我们中间什么都不存在。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想说,这个故事太可怕了。的确有一部这样的电影。我没有欺骗你。影片中展示的那些乱伦的镜头不是为了满足观众的猎奇心理,而是想要人们真实地看到,一个母亲是怎样挽救自己失足的儿子。这样的挽救,生不如死。死就太不负责任了。面对这样的儿子,母亲既不能袖手旁观更不能见死不救。她必得做些什么,必得去争取。她要挖空心思不择手段甚至要无所不用其极,只要她的孩子能回来。是的我能够理解这个母亲,如果换上我,或者我也会这样做的,我也要……不,您不要……我只是没有能看到那些乱伦的镜头导演是怎样处理的。在银幕上?母亲和儿子?他们做爱?那将是一种怎样情景?仿佛又回到了婴儿时代?儿子吸吮母亲的乳房?是为了生存?还是为了欢乐?您不要说下去了。哦,我也是突然想起,彼尔,你刚刚说到你父亲,你难道不觉得他是为你而死吗?不,不可能。父亲是为了母亲。他已经不爱母亲了又不能抛弃她,所以只能同归于尽。你不是说你从来不想做他做的事吗?那么怎样才能让你继承他的事业呢?那么就只有他死了。只有他死了你才能别无选择。也只有他死了你才能尽快成长,管理并发展他留下的事业。彼尔更加绝望地看着青冈。这是他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解释父亲的死因。他坚信现实绝不是这样的。父亲酒后驾车,带着母亲……但结果却就像青冈分析的那样,父亲死后他不得不接过了家族的万贯家产,并成功地将它们管理起来……彼尔想到这些不禁满身冷汗。那么,我们可以回家了吗?青冈这样问着彼尔,就仿佛此时此刻她是彼尔的囚徒。于是他们默默回到车中。这时候太阳已经沉落湖中,只在远处的枯枝上留下点点温暖的光斑。青冈有点紧张地坐在彼尔身边。她说湖畔真冷。她甚至周身颤抖。于是彼尔下车。从后备箱里拿来毛毯,盖在青冈身上。彼尔发动汽车。汽车刚刚启动,却又突然停了下来。彼尔把他的手臂伸向青冈。不,为什么?青冈紧张起来。用一种迎合的同时又是拒绝的姿态左右躲闪。但彼尔就是固执地把他的手臂伸向青冈。而且他的粗壮的手臂就压在了青冈的乳房上。青冈竭尽全力地挣扎。她奋力推挡着彼尔而彼尔却更加坚定地靠近着她。就在青冈身不由己狠狠地打了彼尔耳光的那一刻,彼尔终于拉到了青冈那一侧的安全带。就在彼尔说一定要系上安全带的那一刻,那个脸颊上的火辣辣的耳光正被抽响……彼尔有点尴尬地为青冈系上安全带。他再度说,这里偏僻,路不好走。而青冈却让自己陷入极度的难堪中。显然她误解了彼尔,却又不知道该怎样为自己解释,向彼尔道歉。于是青冈气恼。为她的误解她的难堪而双倍的气恼。难道她喜欢的这个男人的手臂压在她的乳房上不是她盼望已久的吗?那么她又何苦要把那个母子乱伦的故事讲给纯真的彼尔听呢?是的她明明已经暗示了她就是那个母亲。而母亲为了儿子的需要是能够在所不惜的。她不是已经在彼尔为她创造的浪漫和美好中感受到了那浓浓爱意吗?她想这一定是人生的又一种绝妙的体验。在悠悠天地之间,在绿色的原野之上,难道还有比这种景象更令人神往的吗?是的只有她和彼尔。在万事万物之间。只有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而且他们都已经抵达了那个忘情忘我的境界。是的青冈明明已经为此做好了所有准备。她愿意为了这个爱她的男人奉献自己的一切。她也愿意用她的身体和彼尔的无私作一个交换。她知道这种对西江的偶尔的背叛是可以原谅的,因为这一切比起彼尔为她所作的那一切来说实在微不足道。但是青冈却错过了。就在她已经做好了所有的准备的时候,她却狠狠地打了彼尔。她于是只能为此而懊恼,而不能原谅自己。她想彼尔一定生自己的气了,而她又不能解释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彼尔不再讲话。青冈几乎绝望。当彼尔的汽车启动并迅速加速,青冈竟突然摘下了她的安全带,她甚至想打开车门,跳下汽车。在飞快的行驶中。风驰电掣般的。突然的急刹车。那刺耳的刹车声。在旷野中。没有了安全带的青冈重重地撞在了玻璃上。她的闷雷一样的惊呼。然后就失去了知觉。身上顿时落满了玻璃的碎片。在午夜中闪闪发光。如此疯狂的一刻。吓坏了彼尔。他不顾一切地抱起青冈,声嘶力竭地喊叫着她。他亲吻着青冈的脸颊和嘴唇。他不停地亲吻着在黄昏的,最后的光亮中。在瞬间的惶恐过后。彼尔仿佛突然感觉到青冈脉搏的缓慢跳动。他才轻轻地把失去知觉的青冈抱到了汽车后面的位子上。在寒冷的湖岸在彼尔的恐惧和绝望中,青冈的身体竟是那么柔软。如此顺从地。青冈躺在那里。依然的毫无知觉。头枕着彼尔颤抖的双腿。这样。彼尔等待着。他知道青冈不会死。也知道她还在期待着那个最后的时刻。慢慢地他感觉到青冈胸膛的起伏不定。于是他赶紧解开青冈衬衫的纽扣,让湖边的空气顺畅地进来。那天青冈的衬衫是高领的。纽扣一粒一粒地向上,直到喉咙。于是彼尔就那样一粒一粒地费力地解着。一直向下向下,直到他仿佛被什么东西阻拦。那么高高隆起的。冰凉而又柔滑的。乳房下面就是那起伏不定的跳动。而那跳动的就是青冈的心!是的青冈不会死。彼尔如释重负。他甚至已经感觉到了臂弯中的那个身体正在缓慢地蠕动。青冈轻轻的叹息声。她不再挣扎。好像已经知道了自己在哪儿。轻轻的一声叹息。然后是正在慢慢恢复的意识。而就在她终于感知了意识的那一刻,也就同时感知了乳房上的那只温暖的手。但是那只手却被苏醒的意识吓坏了。它想逃跑,想离开那柔软,却被衬衫上密密的纽扣阻挡了。于是那只手仿佛是被罩在天罗地网下的那个可怜的窃贼。它已经无路可走已经在劫难逃。就在那一刻青冈按住了那只手。她把那只手从她的乳房上拿开,又引导着它们向下……于是便一发而不可收。那是他们曾经遮遮掩掩却急急切切想做的那一切!从彼尔邀请青冈乘坐他的汽车的那一刻,从青冈走出新华书店挽住彼尔手臂的那一刻,从青冈头疼的那一刻,从他们面对湖岸夕阳的那一刻他们就想这样做了。但是想不到却还要经历这么多,甚至要冒着生命的危险,甚至昏厥甚至鲜血流淌,那所有的一切。红酒和床。音乐和落日。这所有的契机。但所有的机会都被他们错过了。直到,直到青冈撞在了汽车的挡风玻璃上……要如此历尽艰辛才能换来此刻的欢愉?彼尔的手跟随着青冈向下向下。青冈费力地抬起头仅仅是为了,能亲吻到彼尔冰凉的嘴唇。他们在寒冷中在黑夜里在星月下好不容易才抓到了这一刻。他们亲吻着抚摸着是那样热烈那样急不可待。彼尔迅速改变了姿势,压在青冈身上。他立刻脱光了自己。就这样。本来有能看得见风景的房间有那么舒适的床。但他们就是把自己逼迫到了这如此狭小的空间,这茫茫无尽的黑夜。瑟瑟的湖上的冷风,天空是迷蒙的星月。彼尔终于得以疯狂地亲吻身下的这个女人这个他毕生的也是最后的梦想。他吻着她的嘴唇她的脖颈她的乳房她的小腹她的大腿甚至脚尖……就这样他一遍一遍地亲吻着从上到下又自下而上。那个身体的全部灵魂的全部。那每一寸肌肤每一缕发丝。那如波浪般起伏不定的柔软的身体。然后他便酣畅淋漓地进入。在进入中聆听着那个女人响彻四野的呻吟和喊叫,那歇斯底里的欢乐,而至最终的绝望。在沉落的那个瞬间,彼尔终于绝望地喊道,啊,我的最后的梦!于是慢慢平息的喘息声。青冈突然想到了古罗马的那个奴隶角斗士斯巴达克斯。那是只有读过《斯巴达克斯》的人才会知道的那个斯巴达克斯的悲壮的死亡。这个率领奴隶起义的勇士是战死的。但是他死前留下的最后的话不是奴隶宣言,而是他对他生命中最爱的那个女人的深情的呼唤。范莱莉娅……他呼唤着。范莱莉娅……然后毙命。后来这位罗马英雄的尸灰瓮辗转回到了范莱莉娅手中。从此他们生生死死相伴。到永远。也给了读者无限慰藉。在返回途中青冈和彼尔一言不发。直到分手。直到各自回到自己的家。后来青冈和彼尔也曾有过短暂的来往。但终因困难重重,聚少离多,他们之间的那种肉体的关系无奈之下不了了之。但有一点获得了证实,那就是虹在家中看到的彼尔和青冈的眉目传情绝不是空穴来风。他们确曾相爱。哪怕仅仅是那种彼此渴望亲近的愿望,哪怕是最后的不了了之。这也是一种结局。后来虹也死了。丢下孩子。彼尔就带着孩子去了美国。这期间,彼尔和青冈或许也曾有过稀疏的联系,因为只有这样才会有那个最后的聚会,那个被称作《蒸发在生命瞬间》的大结局中。彼尔带着孩子回到中国,并且出席了西江和青冈的那个例行的年末聚会。你觉得你终于实现了一个物质男人的最后的梦想吗?青冈在很多年后又一次见到了彼尔之后这样问。彼尔仿佛背诵台词一样平静地回答青冈,我一直爱你。这么直截了当?是美国方式?不,是你的方式。我的方式?我读了所有你的书你喜欢的书或者那些你曾经喜欢过的书。所以才会有湖岸的落日辉煌?一位你曾经喜欢的女作家在她的一本书的最后一页这样写道:他对她说,和过去一样,他依然爱她,他说他爱她将一直爱到他死。青冈落寞地转身离去。主题:男人的惊恐。虹看到了那个男人惊恐的目光。在第一个乐章中,主题是突然出现的。那时候虹还没有读过昆德拉的那篇《为了告别的聚会》,也不可能知道那个小号手逃亡的故事。在那座温情的温泉疗养院,那个为女护士们瞩目的小号手终于来表演了。然后他就情不自禁地把自己交给了那个无限爱慕他的女护士露辛娜。那是一个激情的夜晚。那种夜晚通常是谁都难以抵御的。哪怕从此将面对地狱。虹的未来是不是也会是悲哀的?她已经不再能忍受那个男人投过来的哀怨的目光。一个男人的目光怎么能是哀怨的?他惧怕什么?道义呢,还是责任?虹甚至听到了那个男人的牙齿在咯咯作响。仿佛某种易碎的珐琅质的东西正在断裂。于是虹的心上也是一阵阵唇亡齿寒。那种被金属撞击后的冷冰冰的感觉。他就那么害怕吗?为什么?一个男人?如果虹说无论什么,一切将由虹自己来承担又会怎样?虹听说过一个小男孩主动承担责任的故事。而这个小男孩所要承担的竟然是和小号手一样的责任。这个大约只有十五岁的男孩激情澎湃,当然这样的年龄已经足以让一个同龄女孩儿变成未婚小妈妈了。但是小男孩就是英雄气概,宁可不要自己的父母和小女孩儿的家长介入,独自一人完成了让女孩儿成功堕胎的使命。他不要在他和小女孩儿未来的爱情中留下一丝软弱的阴影。既然他做了,就必须承担,这是那个男孩懵懂的原则。于是小女孩更加爱他。从此生死相依,无论惊涛骇浪。他小小年纪就能够如此好汉实在可歌可叹。一个小男孩就能为小女孩办到的堕胎这件事,却要昆德拉用整整一部小说才能完成。而且直到小说的末尾,露辛娜都没有能实施堕胎,而是用她本人的死亡结束了小号手心中的所有恐惧。那是怎样的一种小男人般的如释重负。男人就那么害怕女人怀孕?那些不该让女人怀孕的男人们?但是在那么热气蒸腾的温泉中,小号手又怎么能抵挡呢?他难以控制地被陷落在露辛娜的激情中。他怎么可能想到露辛娜刚好没有任何避孕的措施,也刚好在小号手难以控制的那一刻为他准备好了成熟的卵子呢?他还很难想到他的一夜风流竟会招致露辛娜的一纸通牒(其实只是一封求爱的信)。他以为那就是露辛娜的威逼与恫吓,他当然不能理解那只是露辛娜为了表示她对他的情意绵绵。那封寄给小号手的信满含深情。因为露辛娜觉得那个能够使她怀孕的男人一定是爱她的。她不记得在那个激情时刻小号手都许诺了什么。对露辛娜来说,他能够把她紧紧抱在怀中能够让他们的身体融为一体,能够说了那些让她感动的话就意味着,这个男人一定是爱她的。当然露辛娜是个天真可爱的女人但却很傻。她怎么会就不知道让一个女人怀孕很可能仅仅是那个男人一时的冲动呢?但有时候女人就是这么傻。她们就是那么蛮横地认定,既然男人给了她们小宝宝就必然是爱她们的。她们似乎永远都不知道(或者不愿承认)在男人那里,一时的冲动和恒久的爱情是没有联系甚至毫无关系的。她们就是不懂这些。而且就是愚蠢而固执地按照她们自己的想法去猜度男人……于是露辛娜这样的女人出现。于是悲剧发生。那是一片茂密的树林。一个虹毕生怀念的地方。她记得那里有很高的杨树向天空耸立。林间是漫无边际的芳草萋萋。远处有流水和安静的原野。那永不消逝的景象。哪怕是,虹已经灰飞烟灭虹已经在天国。是的那一刻他们在沉落的黄昏中等待。等待着那个即将到来的属于他们的黑暗。然后在高高的白杨树下男人张开了他的臂膀。也就是张开了他的大衣他的胸膛他的温暖的爱情,然后就把秋风瑟瑟中发抖的虹环绕了进去,环绕在他不断勃起的激情中。他们接吻。虹生命中的第一个男人。虹的浪漫史的第一页,也是如歌的第一乐章,在主题到来之前。就那样,他们让他们的那一刻占据了自然万物整个宇宙。然后慢慢降落缓缓平息,然后就又能听到远处那静静的流水声了。接着虹说,她还想要。想让那疯狂的一切回来。然后就起了午夜的浓雾。那是虹从未见到过的浓雾。像黑夜一般的。白雾。却伸手不见五指。只有他们各自的气息。听到却看不到的。虹记得白雾就那么长久地徘徊着笼罩着长久地不能散去。他们就迷失了回学校的路。然后他们就留了下来。留下来的那一切。既然连回家的路都已经被掩藏,剩下的还有什么?在混沌的天地之间。男人所给予虹的所有。所有的歇斯底里。那永无尽头的。喘息和喊叫。虹的第一次。连鲜血也看不到。总之云雾缭绕。无论在白杨林中还是在温泉的水池上。那么云雾缭绕意味了什么?被掩藏的男人和女人?但是当一切过后,还会再有那激情的瞬间?完美的和谐吗?就在小号手为露辛娜的怀孕惊恐万状的时刻,在温泉疗养院的另一个角落,却有另一些女人在为她们的不能生育而乞灵于一位能够妙手回春的神医斯克塔雷。此时的斯克塔雷已经名扬天下,所以他的温泉诊室中才总是人满为患。为什么一些男人会那么热衷于生育以及生育的能力?而另一些男人(如小号手)却又那么惧怕生育以及生育的能力呢?虹知道,那是因为不同的情景和女人。虹看不起那个男人的那么惊恐胆怯的表情?她问他为什么?如果她决定由她自己来承担呢?但是男人还是拒绝。他说他就连这种良心的折磨也不愿承担,连这种罪恶感也不能忍受,他就要崩溃了,他看不到虹眼睛里的绝望的泪水,看不到,这时的虹已经毅然决然。小号手接到露辛娜的信后再度来到温泉。他的惊惧和惴惴不安已让他了无兴致,自然更无心旧梦重温。他甚至忘却了那一夜风流是怎样的妙不可言,或者,他干脆认为那个夜晚的一切都是肮脏丑恶的所以不能原谅。他既不能原谅露辛娜,更不能原谅自己。于是他只能像那些来此治疗不孕症的女人一样,满怀坦诚地求助于温泉的斯克塔雷医生。因为谁都知道温泉的这位医生医术高明,他不仅能让女人怀孕还能为女人堕胎。于是小号手混杂于斯克塔雷医生的病人之中(只不过他和她们的目的不同)。他请求斯克塔雷医生去做的,是要除掉露辛娜腹中的那个生命。虹独自站在白杨林中的时候已是严冬。再没有阔大枝叶的遮掩也再没有浓雾笼罩。四野是如此的清冷而清晰。那个曾经海誓山盟的男人终于姗姗来迟。是的他已经不再期盼白杨林中的会面。他说冬天很冷,郊外的欢乐很艰辛。他还说他只是矛盾只是烦恼,他说他不是不爱虹了,只是,他们应该有更加理智的未来。而一个美好家庭的建立,不在于一个新生命的匆促到来,而首先是创业。虹说不过是一个孩子。爱的产物。也是人类繁衍的必然。我们为什么要违背大自然的规律?要知道这个孩子不是别人。是你的和我的。而我们相爱。但这个不期的生命就是扰乱了男人的心。他说他不要这个孩子不要第三者,甚至比真正的第三者还要可怕,他说他还没有做好准备。于是虹看着远方。为什么再也听不到流水声?男人却说,我还要回去做试验。已经晚了。我必须走了。是因为冰封大地?停止吧。男人请求。什么?这一切。我们的爱?你知道的。然后男人就踩响了萧萧落叶。那些破碎的声音。像木弓拉响在没有音符的琴弦上。被冰冻的落叶。那么易碎的。在光秃的树干中间。男人左右穿行。清冷的夜总有清冷的星月。于是男人的背影格外清晰。清晰着遥远。那么毅然决然的。虹的心痛。那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心痛。于是虹悲伤。为了那个惊恐万状的可怜的男人。在眼眶里面,是被冰冻的眼泪。她不知道这个孩子是不是真的就阻断了这次爱情?她也不知道一旦拿掉了这个孩子,是不是从前的那一切就都能回来?小号手当然不能理解斯克塔雷医生的漠然。因为他把他事业的成就感都寄托在了那些不孕症妇女身上,所以对堕胎毫无兴趣。尽管他同意为小号手排忧解难,但是却更热衷于那些带着孩子回来感谢他的被治愈的女人们。当然他对她们以及她们的孩子也心怀某种尴尬,因为他在看到那些女人感恩微笑的同时,也就看到了那些孩子脸上透露出来的遗传基因的信息。虹推开了产科医院手术室的门。此前她也曾反复想过,她非要为一段正在逝去的爱情而保留这个曾经爱过的证明吗?虹终于独自作出了她的选择。那个关乎生命的,她将为此而背负罪名的。她知道她的选择将决定她和那个男人的一切。她甚至把对这个生命的取舍当做了衡量他们爱情的唯一标准。是的,虹已经下了决心离开那个她曾经深爱的男人了。虹知道没有了他们的孩子就等于是,他们之间的爱也就随风而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