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浴女-4

在一间著名的"大奶"酒吧——这酒吧因女招待全部长着巨大的乳房而闻名,当他看到大奶女招待时就对尹小跳说,我要吻你,让这个大奶小姐嫉妒!他长久地吻她。  他激动地碟碟不休着,他真是蝶蝶不休了。他双手捧住她的脸,他抚摸她的覆盖着碎头发的后脖颈,他说你的皮肤和肉是多么细多么软哪,你是我的小细软,你就是我的小细软!他这"细软"的形容不能不让尹小跳心动,她告诉他"细软"在中文里是指便于携带的贵重物品、首饰什么的。  麦克说那我得没说错啊,你就是我的小细软,小细软!  很晚他们才驱车返回奥斯汀。  他们互道了晚安就去洗澡,然后各回各的房间。只是他们这晚安道得有点儿生硬,还存有几分紧张,他们仿佛已经不知道该怎样回到从前,回到去圣安东尼奥之前。  他们已经一天一夜没怎么睡觉了,尹小跳却不觉得疲劳。她不想躺下,她站在镜前观察自己。  麦克悄悄地推门进来,他展开身上宽大的浴衣就像展开了一双白色翅膀,他把尹小跳紧紧裹在怀里。39  他们又一次亲吻起来,就像是圣安东尼奥河岸上亲吻的延续。他们吻得很深,深刻了难以自持。麦克以他的身高和力量把握着推动着怀中的尹小跳向床的方向移动,尹小跳被他逼迫得有点儿踉跄,有点儿头晕,她这晕头晕脑的踉跄更激起了麦克的欲望,他们歪斜着倒在床上,他在她耳边小声而又小声地叨叨着:我的小细软我的小细软……  这时的尹小跳却奇怪地变得不那么"细软"了,她忽然僵硬着身体,顽强而又顽强地从床上坐起来站起来,她以她自己也想象不到的力量搂抱着麦克推动着麦克向门的方向退去。她更加热烈地吻他,却也更加坚决地要他离开。她把他推到门口,伸手从他背后拧开门把手轻轻把他推了出去,然后她锁上了门。  她的脑子有点儿乱,她倚着门坐在地上谛听着门外。她知道麦克没走,她有点儿厅悔她的生硬。她有点儿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却又理解得不那么分明。她听见麦克在小声地敲门,显然害怕惊动地的父母,却又敲得不屈不挠。她屏住呼吸不理睬他,假装自己已经上床睡了。这时门缝儿里塞进来一张纸,她轻轻拿起纸来读着上边的中文大宇:"我爱你,请允许我当面告诉你!"  这是她害怕听见的话,因为她无以对答。当她明白无误地读到这几个字的时候,她也才突然明确地知道了自己的所爱不是麦克,她爱陈在,这爱是深切久远的撕扯不断的,也许当她被方兢丢弃在火车站候车室的长椅上的时候,当她面对着陈在痛哭的时候她就爱着他了,当后来陈在要结婚时征询她的意见的时候她就爱着他了。但是所有的爱和想念都不如此时此刻这样确凿这样汹涌这样柔软这样坚硬。她为自己在别人的国家、别人的房间,在别人向她示爱的时刻突然间确认了自己爱的所在而悲喜交加,她为她对陈在的挚爱是被爱她的麦克所响亮地提醒而觉得对不起麦克。她没有那么圣洁那么高尚,和麦克在一起她究竟想要做什么?指引着她的其实是放纵和享用。放纵和享用。她为她这'阜用"感感到羞愧,她起身拿了纸和笔写道:"太晚了,请回去睡觉。"  她把纸条儿送出门缝儿,又收到了他的纸:"我爱你,请让我进去。"她再给他写:"不要说梦话,请离开吧。"  他们开始了隔着门缝儿的写纸条儿运动。  "我的小细软我再也忍不住了给我开门了!"  "我不能我不能我不能。"  "你能,我知道你也想我。"  "这不是真实的。"  "这是真实的我要砸门了。"  "别胡闹我累了。"  "你不累除非你告诉我你不爱我。""是的我不爱你我很抱歉。"  "我要你开门当面告诉我。"  他把这张纸塞进门去就大声敲起了门,她终于给他开了门,他抱住她,不管不顾地亲着,她也亲着他,却哭了起来。他这才松开她说,对不起清原谅我的无礼。她摇摇头说我不是想要你的道歉,只是——你不懂,你不懂。  她拉着他的手在床边坐下,她望着他清澈的绿眼睛,从这双绿眼睛里望过去,她一定就像他们家珍藏的那把古老的折扇上的人物吧,有点儿神秘,有点儿离奇,舍此之外他还知道些什么呢?他对她一无所知,她对他也一无所知,早晚他会知道这不是爱,就像她现在已然知道的那样。当他们再次互相亲吻的时候她越发明白了这点,她亲着他哭着,她是把他当做了从来也没有亲吻过的陈在吧,她爱他,她特别特别想家,想她和陈在共有的一切,那一个遥远的漆黑的有风的夜晚,当她站在街上无助地捶打着邮筒的时候,陈在是怎样询问她:晦,小孩儿,你怎么啦?  麦克你不懂,你怎么能懂?我的一切你永远也不可能懂啊。  她拉着麦克的手,心情已变得异常平静,然后她忽然没头没脑地说,咱们一人吃一个苹果吧!  她从桌上的果盘里拿了两个苹果,递给麦克一个,自己先把手中的那个"咋吃"咬了一大口_麦克凝视着嚼苹果的尹小跳说,我现在相信你是不爱我的,但是我仍然爱你——今后这只是我自己的事情了。我没有你想象得那么幼稚,我并没有把你当做折扇上的美女。你是一个没有年龄的女人,你会变得很小,你也会变得很大。  有时候你像一个过来人,眼神里是对生命和凡尘了如指掌的沧桑一百岁的沧桑;有时候你像一个婴儿,那么干净的眼睛,还有脸上那层没有污染过的小绒毛。你的脸吸引我,你从来也不知道你的脸你的所有表情是怎样吸引着我。为了能和你在一起我甚至对你撒了小谎,说我这期间正好也在家里休假;其实我没有什么休假,我是向学校请了假回来专门等你的,请相信我的态度我的……我的……他的声音开始走调儿,每当他说中文说得太多太累的时候他就开始走调儿,有点儿山东味儿,也有点儿山西味儿,他任腔怪调地说着:  我的……我的……  后来他不再说话了,他手握着苹果睡了过去。他太累了也太困了,加上内心深处的垂头丧气。他是在说话之间慢慢倒下去的,他的头倒在了尹小跳的腿上。她愿意她的腿被他的脑袋枕着,她望着在她腿上这颗年轻的沉睡的头颅,望着他那由于偏小就显出格外稚气的粉红色耳朵,心中有种深深的感激。是麦克带给了她从未有过的无羁无绊、胸无渣滓的欢乐,是麦克鼓舞了她对自己青春和生命的无限肯定,是麦克激发了她行动行动行动的热望,是爱她的麦克使她强烈地想要表达她对陈在的爱情。  沉睡的麦克啊,就为了这一切,就为了我不爱你,我将终生对你心存感激!40  北京机场总是这么拥挤,海关人员总是一张张冷脸。咖啡总是半凉不热的,厕所的手纸总是黑糊糊的,投币电话的话筒总是臭烘烘的。尹小跳还没出机场就迫不及待地给陈在打电话——投币电话。她迫不及待地要告诉他,她从美国回来了,很快她就能看见他。当她听见话筒里他那安稳、浑厚的声音时,才确信自己真的回来了。她这一路只想着一件事那就是,一下飞机她就得听见他的声音。现在她听见了他,他的声音使耳边这臭烘烘的话筒也不那么可恨了。  她出了机场,北京的空气不好,天是灰蒙蒙的,所有的汽车上都蒙着微尘。一切都有点儿脏,有点儿乱,却让她莫名地觉得又脏又亲。这就是她的感觉,并将永远是她的感觉,这就是她的土地,又脏又亲。  又脏又亲。  她回到福安,陈在给她打电话要去家里看她,她不让。  平常他有时候是到她那儿去的,每次他去她那儿她差不多都跟他说些倒霉事儿,她的不愉快,竞选出版社社长没竞选成啦,尹小帆哪次回国又跟她闹别扭啦,一个根本不会写小说的人通过上边的领导非得在她们社出书啦……她从来不在家里跟他客套,他爱坐哪儿就坐哪儿,渴了自己倒水喝,饿了自己人人冰箱里拿东西吃。有一次她跟他商量剪头发的事,她要把披肩发剪成短发。他说我看你还是别剪,你这样挺好。  尹小跳说我们同事都说我剪短发肯定好,怎么就你非得说不好啊。陈在说你的头发又不那么厚密,剪短了没准儿会显得稀稀拉拉的。尹小跳说你凭什么说我的头发稀稀拉拉的,你的头发才稀稀拉拉的呢。陈在说好好好,我的头发稀稀拉拉行了吧,不过你还是别剪。尹小跳说我就剪你管得着吗。她不知道为什么她要对陈在这样横声横气,似乎她天生就有对他横声横气的资格。后来她剪了短发,人人说好,而她最想听见的是陈在的肯定。她是那么在乎他,这根深蒂固的在乎由于年深日久,它反而变得不知不觉了。  现在他要来家里看她,她不让。她预感到她要对他说出很重要的话,这"很重要的话"使她对这次和他的见面感到紧张,她和他在一起从不紧张,但是现在她却紧张。她觉得在家里她会更加紧张,紧张得她无处躲藏,因此她需要出去,和他一起出去。晚上他开车来接她,他们开着车在冬天的福安市边缘兜着圈子。尹小跳说我这次去美国,除了开会还在得克萨斯住了几天。陈在说对,你住在麦克家里。尹小跳说你怎么知道?陈在说尹小帆给我打过电话。尹小跳说她给你打电话?专门说这件事?陈在说怎么了,她不能给我打电话吗?尹小跳压抑着心中的不快说能,能,能。谁都能给你打电话,谁都能向你报告我在哪儿,尤其尹小帆。我是和她吵了嘴离开芝加哥的,她使我心寒。我需要温暖,奥斯汀就温暖。陈在说对,奥斯汀是南方,气温是比芝加哥高。尹小跳说我说的温暖不是指气温。陈在说那就是指人吧?尹小跳说是指人。陈在不说话了。尹小跳说你怎么不说话了,你不想知道我是指谁吗?陈在说我不知道。尹小跳说你撒谎,你知道,你知道我是指麦克。陈在说噢,麦克。尹小跳说对了就是麦克,尹小帆不是已经在电话里跟你提过他吗。她肯定说是麦克邀请我去了奥斯汀,而我就欣然前往。她肯定说了麦克比我小七岁,而我很有可能和麦克成为情人。麦克是比我小七岁,可他并不是我想象的那么幼稚,他比我想象的要成熟、真挚得多。这次我们在奥斯汀见面并不是他碰巧回国休假,他是向学校请了假专门在家里等我的.他的父母对我也特别好,和他们在一起我没有陌生的感觉.夜里我们一起出去,到奥斯汀的第6街狂欢。我从来没有在深夜到街上闲逛过,你跟我说你在英国读书的时候读得也很苦,没有任何娱乐。我们这一代人活得是多么一本正经多么累啊。和麦克在一起为什么我能够一夜不睡?第二天我们又开车去圣安东尼奥。我要告诉你麦克他很聪明,他会用膝盖开车,当他用膝盖开车的时候他就能腾出一只手来搭在我的肩上,他就这样开车一直开到了圣安东尼奥。我们吃那儿的著名的墨西哥餐,他是多么挑剔;吃饭的客人很多很多,我们要排队等座位。这是一间靠河的餐馆,室内的座位和露天的座位各占一半。风和日丽的天气客人都喜欢要露天的位子,但排队的人太多大家就顾不上挑三捡四了。麦克却一让再让,一定要等到一张面对河水的小桌。我们终于等到了,他为我点了孤星啤酒,墨西哥炯豆泥,还有玉米饼和一种香腻无比又辣得人要跳起来的烤肉,他并且快速教了我一句西班牙文:谢谢——戈拉谢丝!  谢谢——戈拉谢丝!  我学会了。他告诉我一会儿"伯依"送酒来你就对他说西班牙文的谢谢,西班牙文是圣安东尼奥的通用语言。"伯依"端着酒来了,当他给我斟酒时,刚才在点莱时刻一直沉默不语的我突然笑着对他说:"戈拉谢丝!""伯依"吃了一惊,惊得擅翻了我的啤酒杯。在他看来我这个东方人不说话是正常的,突然对他说西班牙语就好比哑巴开了口。我又对他说了一遍"戈拉谢丝",他连连说着"逮那达,逮那达"(不客气)就赶紧给我们换啤酒去了。麦克说你知道他为什么那样吃惊吗?因为你的发音太准了,他肯定以为你是个会新西班牙语的人。我真想教你说西班牙语,你一定能学好。我对麦克说这是不可能的,我太老了,我不可能学会西班牙语。麦克说,不要说不可能,永远也不要对生活说不可能。  他这话说得是多么好,不要说不可能,永远也不要对生活说不可能。麦克仿佛让我看见了回到欢乐的路途,麦克仿佛给了我回到欢乐的勇气。我都快忘了我曾经欢乐过,那是我三岁的时候,撅着屁股东倒西歪地往家里那坏了弹簧的沙发上爬的时候,那就是我的欢乐,洁白无瑕的。畅达明澄的欢乐,什么历史也没有的欢乐,什么事件也没有的欢乐。直到大黑我们才返回奥斯汀。就在那天晚上麦克告诉我他爱我,陈在你听见了没有,麦克告诉我他爱我。  陈在说我听见了,麦克说他爱你。你也爱他吗?尹小跳说,我想爱他我很想爱他我很想告诉他我爱他,我……  我……我就是爱他找肯定爱他。问题是……问题是我跟你说了这么多,我想听到你的看法,从前……我的什么事情你都知道的,所以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尹小跳有点儿语无伦次,因为她这番话说得并不真诚。  这不是她要告诉陈在的"最重要的话",她却无论如何没办法把话题引到那"最重要的话"上去了。她弄不清为什么她要滔滔不绝地讲奥斯汀,为什么她越爱陈在就越夸麦克。这也是一种胆怯吧,虚伪加胆怯。她虚伪着胆怯着又说了一遍:我想告诉他我爱他我肯定爱他……她觉得她心疼得都要哭出来了。  陈在放慢车速把车停在路边,他摇下车窗玻璃就像是为了透透新鲜空气。他说小跳,如果你真爱他别的就都是次要的,比如年龄什么的。尹小跳说这就是你的看法?这就是你想对我说的话?陈在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是这么想的。尹小跳忽然变了脸——即使在黑暗中陈在也知道她变了脸、她沉着脸,既恼恨自己,又恼恨陈在。她沉着脸说,你再对我说一遍你的看法。陈在扭脸望着车窗外的黑暗说,如果你真爱他别的就都是次要的。尹小跳逼问他说你心里真是这么想的吗?陈在说我是这么想的。尹小跳说你胡说八道,你从来都是对我胡说八道!你心里不是这么想的,只不过你觉得你应该这么说。你是一个虚伪透顶的人,你从来就是一个虚伪透顶的人。我为什么要跟你说话,我为什么要跟你说这么多废话。我讨厌你,我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么计厌你……你、你!现在我该走了再见!  尹小跳一步跨出车来,使劲摔上车门就往黑暗里走。她走得又急又快,说不出是目标坚定还是走投无路,因为目标坚定的人和走投无路的人都可以是她这样走去的。走投无路的人往往更会做出一种走得很急的姿态。那么,她是走投无路了。她走投无路地走着,心里有点儿明白自己这是在欺负陈在,却又觉得陈在也在欺负她。为什么她就是不能把她想说的话说出来?为什么她就是不能听见她想要听见的话?为什么她要错过当年和陈在的一个那么好的机会?为什么她不能让陈在彻底地明白她!她走投无路地走着,任陈在开车追上来叫她喊她。他说你别乱走了好不好,快回到车上来。她就走得更快些,并大声回应他说你才乱走呢你少理我!  她一往直前地走着,他就一往直前地开着慢车跟着她。  她在黑暗中想起了奥斯汀第6街的深夜,现在她才想明白,当她和麦克手拉着手望着桥下幽暗的科罗拉多河的时候,她的灵魂正渴望着和陈在能有这样的一个深夜。现在她和他有了一个深夜,可这是一个多么倒霉的乱七八糟的深夜啊。她走投无路地走着,内心漆黑一片。她有点儿厌恶自己,因为所有的事情好像都让她自己给闹乱了。逝去的仿佛已经永远地逝去,陈在早已是另一个女人的丈夫,另一个女人,她叫什么来着?噢,万美辰。万美辰,万美辰,多好听的名字,比尹小跳这个名字好听得多。尹小跳有什么资格要求陈在对她和麦克的事情表态?陈在有什么义务一定要对此表态?万美辰,万美辰,万美辰……他是万美辰的丈夫,他们是十年的夫妻,他却不是尹小跳的什么人,从前不是,今后也永远不会是;如果她非要他是不可,那她就是在自作多情。对了,自作多情。她被自己这自作多情的结论弄得更加羞愤难当,她必须立刻从陈在身边和陈在车边走开,她"忽"地从便道上下来,跑向马路中间打算截辆出租车。  她冲远处驶来的一辆出租车招手,这时陈在从车上下来抓住了她的胳膊。出租车在他们眼前停住,他们却几乎扭打起来。尹小跳试图从陈在手中抽出胳膊并嚷着放开我放开我!陈在却把她攥得更紧。当她拉开出租车门要往车里钻时,陈在一把将她抱起来,三步两步跑到自己车前,拽开车门把尹小跳扔进了后排座。然后他开车就跑。  车子开出了很远很远,远远地甩掉了那辆等待尹小跳上车的出租车。当他们路过一家电影院时,陈在把车拐上电影院门前的小广场,停车熄了火,从车上下来,又从后边上了车,和尹小跳并排坐在后排座位上。黑暗中他的呼吸显得很重,他的呼吸就像有形有状的物质打击在尹小跳的脸上。他的脸和她的脸挨得太近了,他给了她一种她就要被他咬着的感觉。她往旁边挪挪身子说你为什么这么欺负我?他就在这时把她紧紧地抱住了。他呼吸沉重地说我就是要欺负你,我早就该欺负欺负你了……他说着,果断而又亲爱地吻住了她的嘴唇。  这似乎是他们都没有料到的一个局面,又似乎是他们都曾期待过的一个局面。相识二十多年他们从未有过这样的亲热,他们不断地互相错过,就好像要拿这故意的错过来考验他们这坚贞不渝的情谊。现在他们都有点儿忍不住了,当他们终于吻在一起的时候,他们对这年深日久的情谊的破坏就开始了。他们却不太在意这已经开始的破坏,仅有情谊是不够的,他们需要这美妙绝伦的破坏。当吻到深醇时刻他们甚至叹息这破坏为什么会来得这么晚。  他们疯狂地互相吸吮,就像要把对方整个儿地吸进自己的心肺。41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才觉出汽车里的憋闷。这么狭小的空间配不上他们这无限膨胀的亲吻。他们这才想起来开车回家,回尹小跳的家。  当她掏出钥匙打开门锁,放他进来又把门锁好之后,他再一次情不自禁地抱住了她。他搂抱着她退她步步后退,直退向小客厅里那张灰蓝色的三人沙发。他终于把她逼倒在沙发上,他渴望用自己的身体覆盖她挤压她。他伏在她身上悄声说着小跳,让我压压你,让我压压你吧……  他的耳语让她心荡神恰,她却不愿意被他退倒在这张沙发上。她从来不坐这张沙发,当她被陈在挤压得透不过气来的时候,她仿佛听见了来自沙发底部的阵阵尖叫。那就是尹小荃的声音吧,她从来都是端坐在这儿的,现在尹小跳和陈在妨碍了她挤压了她——对了,她尖叫是因为尹小跳和陈在正合伙挤压着她,为了他们的欢乐和他们的情欲。她尖叫着打断着尹小跳警示着尹小跳,使尹小跳顽强地推开陈在的肩膀说着咱们上床吧咱们上床吧。  咱们上床吧。  他听见了她的邀请,这么利落而又直白,反而减弱了它本来的色情成分。咱们上床吧——就像在过家家,过家家。  他们从沙发上站起来,她拉着他的手走进卧室,他上了她的床。  他们在她的床上坐着说话,他们面对着面,把腿盘起来,他们都有这种盘腿的本领。他们膝盖顶着膝盖手拉着手,相互凝视着对方的眼睛,似都已明白,一切一切刚刚开始,因此他们的眼睛里没有情欲,他们的身体也从这一夜的骚动中解脱了出来。  陈在亲着尹小跳的手说,十年前,我打算结婚的时候,也像你今天问我一样地问过你的,为什么你告诉我你不爱我?  尹小跳亲着陈在的手说,因为你从来没对我说过你爱我。  陈在说但是你知道我爱你,从你十二岁的时候我就爱你,那时我十七岁,还不懂什么是爱,可我就是爱你。中午你在单元门口跳皮筋儿时我还偷看过你,后来你摔了跟头摔散了小辫儿,你狼狈地爬起来跑了。我爱你的狼狈,你所有的不堂皇和不体面;我爱你的痛哭和你的失意。从来没有一个女人能像你这样把这些抖露在我眼前,从来没有一个女人能像你这样给我这么多劈头盖脸的信任。我和你早就早就认识了,我常常自作多情地想着,不管你走到天涯海角,你也是我心里的一个宝贝,你是我心里骨头里的不动产。你是我的亲人,你一定是我的亲人。我不知道怎样才能把这些告诉你,好像我从来也没有这样的机会。我总觉得"告诉"的权利是在你手里,从来都是你操纵着和我的距离。今晚的一切我很吃惊,为自己吃惊,也为你吃惊,我想这该不是你一时的冲动吧,当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夜里发生的事情有时候是会显得滑稽可笑的。  尹小跳冲陈在摇着头又点着头,他这积蓄已久的情话让她百感交集。她说我想告诉你陈在,这不是我一时的冲动,我爱你。不是在我的十二岁,也不是在我的二十二岁,在那些年里我把你看成兄长。我一万遍地想着我究竟是在什么时候爱上了你,我猜想就是那年在火车站的候车室,方兢扔下我就走的那一天。他把我从梦里的高空推了下来,是你在地上承接了我。你把我接住了,接住了我所有的眼泪和伤痛,所有的屈辱和辛酸。如果你不是我最亲爱的人,为什么我会在你跟前掩面大哭?但是我不知道,我当时没有这种分析自己的能力。我的灵魂已经爱着你,可这灵魂却没有通知我;;后来我终于明白了一切确认了一切,我却又觉得我不能爱你了。我不配。在我貌似清高的样子下面有深深的自卑;你见过我所有的心灰意冷我所有的狼狈,我不能把一个这么狼狈的乱七八糟的我再送到你面前我不能。我有什么权利一边哀叹着方兢的弃我而去,一边抓住你就爱呢,我有什么权利这样轻浮这样不庄重。也许我太想让你对我印象好一点儿了,我太想让你觉得我不轻浮我庄重了,当我最爱你的时候我就开始最排斥你。你告诉我你要结婚的时候我竭力镇静着自己,我现在恨透了当时的我自己:带着那么一种夸张的假高兴,和那么——种做作出来的轻松。我说你早就该结婚了,万美辰这个名字多好听啊……我的心如刀割,却拼命地想着我。是多么懂事!我是多么道德!我是多么不轻浮!我是多么庄重!就让我跺在一边偷偷地爱你疼你吧,就让我把你的幸福当成我的欢乐……  陈在伸手捂住了尹小跳的嘴,他说可是你知道我不幸福。  尹小跳拿开陈在的手说,可是万美辰幸福,她得到了她想要的。  陈在说我却没有给她她最想要的。  尹小跳说什么?  陈在说孩子。  尹小跳说你……不能?  陈在说我不想。我不想是因为我总是对模糊的前景有一种模糊的希望,我对我的生活总是不甘心,找不想让孩子扼制住我的不甘心你懂吗?虽然这样对她是不公平的,她想怀孕想得都快疯了。但是我不能。我们婚前是有过协议的,只要能和我结婚,她同意不要孩子。  天亮了,他们不能再这样坐着说下去了,再说下去陈在就无法脱身了。他从床上下来,洗了个冷水脸,什么话也没说就离开了尹小跳的家。  天亮了,尹小跳也要去上班了。她洗了个热水澡,她细细洗着她的乳房,让清水和自己的手抚摸它们;她握着喷头痛快地扫荡全身,让充裕的水流喷射她的清静太久的阴部……  她精精神神地到了出版社,刚进办公室就接到了陈在的电话。他说小跳你在听吗?尹小跳说是的我在听。他说我的生活里不能没有你,我要娶你。42  "你准备好了吗?"他赤裸着身体躺在黑暗中,轻轻问着远处的她。  她从远处的卫生间推门出来,卫生间的一缕灯光泻进卧室,她就着灯光走到床边。  "你准备好了吗?"她也轻轻问着近在飓尺的他,大胆而又喜悦地望着这个陌生的裸体。  他一跃而起,双手托起浑身发抖的她,将她平放在床上,就着朦胧的光全线他捧住了她的脸。他开始亲她,亲她的头发,亲她的耳朵,亲她的眉毛眼睛亲她滚烫的脸颊。亲她的下巴颏儿亲她的锁骨窝儿,亲她那并不肥硕却筋筋道道的小奶。他还亲了什么?亲她的腰髋衔接的美妙曲线,亲她的膝盖——十二岁跳皮筋儿掉破过的膝盖。亲她的腿亲她的脚,他咬遍她所有的脚趾,他舔着她那微凉的脚面。她被他亲得停止了发抖,她被他亲得活泛起来张狂起来,当他把头滑向她的腿间,用舌尖顶住那里所有的柔嫩和滑润时,她忍不住发出了一声短促而又凄厉的嚎叫。那确是一种嚎叫,不是人类的呻吟,是雌性动物那没有装饰过的欢呼和叫好。那时她的脸也一定是狰狞的,就像所有好到极致的人脸一样。那就是美,是人所不愿承认的美。他就在她的嚎叫声中霸道而又勇猛地闯入了她。  她使他心花怒放,他没有想到一切会是这么和谐这么好。他越是怜爱她就越是深入她,越是心疼她就越是打击她,越是迷恋她就越是折磨她,越是珍惜她就越要摧垮她。  他无法让自己停止,他没有能力让自己停止。她也不让他停止,她和得上他所有的节奏,没有一丝的紊乱一丝的不如意,他们一拍即合。  他使她心花怒放,她没有想到一切会是这么和谐这么好。她高兴他对她的深入,他对她的打击,他对她的折磨,他对她的摧垮。当他的一双大手兜住她浑圆的屁股把她紧紧贴在心口时她情不自禁地再次嚎叫起来。她使他大汗淋漓,他也使她大汗淋漓。汗水浸湿了他们的头发,他依然不能停止。他伸手撩开她脸上的乱发问声闷气地叨叨着我的小心肝儿我的小心尖尖儿我的小亲我要操烂你操死你!他的汗珠噼噼啪啪地砸进她的眼"杀"着她的眼,他的汗珠也滑入他自己的眼"杀"着他自己的眼。他们不能停止。他们从床上滚到了地上,仿佛世界都赚小,都盛不下他们这叫天喊地的飞驰。这真是一种飞驰吧,他把握着她指挥着她引导着她携带着她,她在他的身下柔似无骨又动如脱兔。  他们互相欣赏义互相蹂躏,他们互相欣赏又互相蹂躏,他们互相欣赏又互相蹂躏……  他们相互都永远记住了他们这第一次的最后时刻,当他的动作突然倍加激烈,当他突然如一头英俊的豹子那般低吼着告诉她"小跳小跳我憋不住了"的时候,她只觉得一股热流灌满了她的心窝儿,也唤醒了她沉睡已久的幸福。她幸福。有一小会儿她失去了知觉。当她醒来的时候耳边仍然回响着他的低吼:"我憋不住了"。她终生喜欢他的这声低吼,那么天真,那么情急,那么像亲人。他们真的是亲人,两辈子三辈子的亲人。  她浑身酥松地醒了过来,发现灯亮了,是他打开了台灯,他正在灯下看她。他向她伸过一条手臂,她的头在他手臂上滚过,她滚进他的怀里,她的头枕着他那宽厚的肩膀窝儿。他对她说他的肩膀窝儿就是为了安放她的小脑袋瓜儿才长成这样的,正合适,正合适。  两个汗湿的身子又贴在了一起。他说你是我的小亲人。  她说你是我的小亲人。他说你是我的小亲妹。她说你是我的小亲哥。他说你是我的小妈。她说你是我的小爸。他说你是我的小女儿,她说你是我的小乖儿。他说你是我的小媳妇,她说你是我的大丈夫。他说我还想冉要一次我还想再要一次!、他们就再一次开始了。他倍加小心地体贴着她,她倍加娇媚地迎合着他。他们如胶如漆,耳鬓厮磨。他们忘乎所以,情投意合。  尹小跳慨叹着这一天为什么会来得这样晚。她又慨叹着他们终于拥有了这一天。她被他带给她所有的欢愉弄得哭了起来,那是喜悦的眼泪,带着感恩的情怀。他们俯身舔着她的眼泪亲着她潮湿的睫毛说:我的小孩儿,你怎么啦!  就为了他这句话,她用双手紧紧箍住了他结实的腰,就像要把她的胳膊嵌进他的肉里,就像要吸附在他身上永远不可剥离。  暮春的一天他开车带她去福安郊外,在那儿,在接近山的地方,他买了小小的一块地。他告诉她说,我要在这儿建一座房子,在房子里设计一件你最喜欢的东西。她说是什么?他说是大厨房。她说对了,我天生喜欢大厨房。他说应该说你第二喜欢大厨房。她说那第一呢?他说第一喜欢和我在床上。  她低着头笑了,被他拉着手朝他买的那块小小的坡地上走。坡地上光光的已经不再播种什么,一棵半大的核桃树仁立在地头,那满树扁圆的碧绿叶片好似巨佛的眼,安详而又超然,就像看护,就像守候。他们穿过路边的一些槐树和麦田向核桃树走去,头顶上那一簇簇雪白的槐花喷放着清甜而又干净的气味儿。她要他给她摘一串槐花,他给她摘了好几串,笑着看她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她一边嚼槐花一边说你笑什么,你肯定在笑我吃东西没出息。他说你是显得有点儿没出息,可是我没笑你没出息。我喜欢你吃东西那副专心致志的样儿。你吃过青麦穗吗?他说着,弯腰从麦田里揪了一把麦穗,放在手里揉碎,吹净麦皮,捏一撮放进她的嘴,把剩在掌心的全倒进自己嘴里。他嚼着,他说你觉得这时候的麦子是什么味儿呢?  她嚼着已经灌浆的青青的麦粒,一种温暖而又清苍的气味充溢了她的口腔,慢慢渗透着她的腑脏。那不是槐花的香甜,却比槐花更浓郁,比槐花更具打击人的力量。那是生殖的气息,那就是生殖的气息,赤裸裸的蓬勃和旺盛,驱动着生命那壮丽的本能。她把他拉向自己,她小声对他说我要麦子,我现在就想要麦子……  他们在那棵安详的核桃树下做爱,她向着太阳和他把自己打开,让阳光和他的爱抚照耀她的阴门。她使他触目惊心,他永远记住了在剔透的阳光下她那块光彩照人的颜色。  他一边和万美辰摊牌离婚,一边频频地和尹小跳约会。  什么也不能阻挡他们的见面,他们不愿意放过一丁点儿做爱的时间,就像要补课,同心协力填补他们自造下的空旷了十几年的沟壑,她经常有点儿撒娇有点儿缠磨人似的对他说,你再跟我说一遍你到底什么时候爱上的我。  他说在你十二岁的时候。  她说你爱十二岁的小孩?  他说我爱十二岁的你。  她说为什么?  他说因为你丑。  她说不对我不丑。  他说你就丑,十二岁的时候你是个小丑八怪。  她说不许你这么形容我,我没你形容的那么难看。  他说旁观者清啊,你就是丑。但是我会看发展,一个十二岁就长得完美的女孩子哪肯定会越长越难看,她走到了顶峰,再走就是下坡路了。  她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爱我是因为你觉得我能发展成一个美女。  他说你千万不要那么自以为是,你不是美女。  她有些不高兴地说那我是什么我是什么呀。  他想了一会儿,说,你是一个没有尽头的女人。说着他从她身后将她拦腰抱住,亲着她光滑的后脖颈说,你是我的小女人,你是我的小叶人儿!  她在他怀里打着挺儿说,你净瞎说,你怎么会在我十二岁的时候看出我是个没有尽头的女人?你必须告诉我你为什么爱我。  她一边说一边推开了厂也。  他说因为我流氓所以我爱你,行了吧。  她说我要你好好对我说。  他叹了口气说,因为在你十二岁的时候,你的眼睛里有一种奇怪的痛苦的表情,就像是人类没有办法理解的一种痛苦。我不明白这样的痛苦为什么会在你的眼睛里出现。但是它出现了,我看见了。它引起我一种经久不衰的冲动,因为它对我是一种挑战,我幻想我能理解你的痛苦,我幻想我能让你高兴,小跳这真是我人生的几个大梦之一,让你高兴,只要你高兴。  她说我高兴,只有你能让我这么这么高兴。十二岁的时候我是不高兴,有一封信,我写了一封信寄给我爸,投进咱们大院儿门口的信箱,后来我又后悔了,我想砸了邮筒把它取出来……  在这谈话的开始,她只是为了引他不断地告诉她:他是怎样地爱她。有点儿烧包儿,有点儿打情骂俏的意思。到这时,她却不由自主地说起了那久远的往事,那久远的永不冉现的后医生和尹小荃。所有这一切,她愿意和盘向他倾泻,倾泻这连尹小帆也无法告之的一切。最后她说到了尹小荃的死。她说她掉进了井里。你知道的那口井,我们楼门前小马路上的那口污水井。  他抚摸着她的后背,就像在安抚着一只受惊的猫。他说我知道的那口井,全大院儿的人都知道尹小荃掉了进去。但是一切都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现在我们有自己的新生活。  她说是她自己走进去的。  他说是啊,谁都知道是她自己走进去的。  她说陈在你能不能抱抱我?抱抱我!  他紧紧地把她抱住,无限疼爱地亲着他的备受折磨的小女人。她也亲他,她有些神经质地亲着他的眉头咬着他的耳垂儿,她为她终究没能把她的痛苦彻底说出而感到不知所措,她为她终究没能把属于她的罪恶告诉陈在而感到惭愧。  她仿佛又听见了客厅里那张三人沙发底下的不屈不挠的尖叫声,就在这时,只有在这时,她才偶尔地忆起了奥斯汀的夜  和圣安东尼奥的白天:那鲜花,那河水,麦克的绿眼睛,戈拉谢丝!戈拉谢丝!什么历史也没有的欢乐,什么事件也没有的欢乐啊……可她爱的是陈在。她一路奔逃才终于找到了他的怀抱,只有这相知已久的怀抱才能帮助她涤荡心中那封存已久的尘埃。  为什么她不说呢?差一点儿,就差那么一小点儿,她就能够彻底解脱了。  他是多么愿意把自己的一切给她,给她他的"麦子",就像她愈来愈热烈地企盼着他把"麦子"给她。  秋日的一个晚上他们开车从北京回来,进市不久就下起暴雨。他们在路边停了车,让车沐浴在暴雨里。他们依偎在一起,静静地看着窗外的闪电,听着车外的雷鸣。大街上没有车也没有人,天地间仿佛就剩下了他们。他们必须做爱,他们乐意在这电闪雷鸣之中做爱。他不顾一切地将她放倒在座位上,她向他叫着我要麦子我要麦子……天地翻覆了,她又在眩晕之中被他捧在了上边,捧在了他之上。那时她骑住他,就像骑着一只威猛灵活的豹子,就像骑着一匹英俊多情的白马。她骑着他就着一世界的暴雨远走高飞,远走高飞。  她和他一起颤抖,她也让汽车和大地一起在暴雨中颤抖。她从来也不知道她会有这样的激情和力量,她驾驭着他就像驾驭了所有的日子,狂喜和痛苦从她体内奔涌而出,她就似乎再也无所畏俱了,再也无所畏惧。第八章 肉麻43  在这个冬天里唐菲的身体一直不好。有一天她来找尹小跳,进门就直奔客厅,歪倒在那张三人沙发上。她掏出一包烟来说,小跳,给我拿个烟缸来,我要吸烟了。  她的声音嘶哑,面色晦黯,身子骨显得特别虚弱,她给了尹小跳一种不祥的预兆。她在尹小跳家里理直气壮地要求吸烟也是第一次,她知道尹小跳是不容许别人在她家吸烟的。她却还是有点儿蛮横地说,你听见没有,给我拿个烟缸来。  尹小跳说你知道我这儿不设烟灰缸,再说看你这副样子还是别吸烟吧。  唐菲冷笑着说我这副样子是不怎么好,我哪儿有你这副样子好啊。我知道你现在哪儿哪儿都好,从上到下,从里到外。你看你的脸色,你看你眼里射出来的光,你的眼睛潮乎乎的,睫毛都给打湿了,有男人爱着、宠着、疼着的女人才会像你这么水分充足。你看你的嘴,比从前都显出厚实来了,让陈在亲的吧,肿着胀着好着……还有你的手,过来让我摸摸你的手心,你的手心肯定是热的,有人疼的人,手心都是热的。过来,过来呀让我摸摸你的手心。你不过来?你怕什么?怕我不干净,怕我有病传染你?从前你怎么不怕我呢?那时候,你想进出版社,让我找那个王八蛋副市长卖身的时候你怎么不怕我呢?你看看你现在有多好吧!我呢,也就是八个大字:不学无术,醉生梦死。小跳你觉得怎么样,我还配得上这八个字吧。从前我趁点儿美貌,现在我有的是病。我不怪你怕我,我的确得过很多种病。现在我要告诉你我最喜欢得的一种病是什么,我最喜欢得的一种病,最让我高兴的一种病就是性病。你看现在的大小报纸,广告上和报缝儿里介绍罗列的那些性病我差不多都得过一回。开始有点儿害怕,后来就不怕了,治疗性病的药物和诊所太多了,全中国的诊所恨不得都是为了性病而开设。我不怕得性病还因为我用不着偷偷摸摸去治病,我大摇大摆去治病。有两次我正输液的时候有人呼我,我给他们回电话,就当着医生护士和同屋输液的性病患者们对电话里说,你们说的事我这两天办不了啊,我正在性病防治所治病哪!我知道病人和医生都在支着耳朵听我的电话,即使在那样一个顾不得羞耻的地方,他们也还是有点儿为我感到惊愕,为我频频交换着眼色。在那样的地方我也是个出众的人,我出众是因为我不像他们那么谈性病色变。那时候我甚至还生出了这样的愿望,病对人有着如此大的威力,就让我活得像病一样吧,让我像病一样地活着……不,也许活得像病一样是不确切的,应该说我就是病,我就是病!  唐菲显然缺乏大段讲话的气力,她额上出了些虚汗,蜷缩起身子,用消瘦的膝盖顶住肚子。她却还要继续说下去。  尹小跳坐在她的单人沙发上望着唐菲,少年时光凸现在眼前。她想起当她们三个人:她、唐菲和孟由由在品尝了自己烹制的美食,讨论了关于"吃醋"的苏联小说,欣赏了唐菲的"开罗之夜"表演之后,当孟由由无限感慨地说着渴望活得像电影一样的时候,唐菲是怎样骄傲地宣布:我就是电影!  我就是电影。  现在她病了,电影又算什么?现在她是病,她就是病啊。尹小跳为唐菲的这个宣布感到辛酸,她疑疑惑惑地注视着沙发上的唐菲,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说出这样的话,为什么她非说这样的话不可。尹小跳不愿意听见这些话,这些话让她的心理和生理都不舒服。她给唐菲打岔,她说我给你倒杯水来,你闭上眼呆会儿。  唐菲火气很盛地说你瞎打什么岔,你以为我会喝你的水用你的杯子?我要吸烟,我让你拿烟灰缸你为什么不拿,你想憋死我呀你。  尹小跳从厨房找了只盘子权作烟灰缸,放到唐菲眼前说,来,我给你点烟。她拿起唐菲的打火机,笨手笨脚地打着。火苗儿照耀着唐菲的脸,她满脸病态的亢奋。她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凑到那朵小火苗儿前点上,贪婪地猛吸几口,然后把身子往沙发上一仰,一条腿平伸着,一条腿抬起来搭在沙发背上,她这姿势邪恶而又放荡。她吞吐着烟雾说,我就是病。后来我得了性病时就不那么急着治了,我要先把他们传染上再说。我要把这病传染给那些有身份、爱脸面的臭男人,再让他们传给他们的老婆。我的业余爱好就是躺在窗帘紧闭的黑暗的大床上想象他们被我传染上之后的倒霉样儿。我知道这病难不倒他们,他们有治这种病的秘密渠道,进口针剂、价格昂贵的药……他们都不会缺的,自有人向他们提供,说不定在家里轻轻松松就治好了你信不信?我只是愿意想象他们那难受的样儿狼狈的样儿,难受着狼狈着还道貌岸然着……的样儿,真他妈过瘾——找也就配过这点儿可怜的瘾吧。只有这时候我才觉得我不比他们低下,我比他们坦然得多。你说是不是我比他们坦然得多?你别老那么瞪着傻眼看着我好不好,晦,晦,你倒是说话呀。  尹小跳叹了口气说,唐菲,你别这样折磨自己了,你到底怎么了,你肯定发生了什么大事,天大的事吧。最近你跟谁……跟哪个男人住在一块儿你能不能告诉找?  唐菲说我呀,我已色衰,色衰你懂不懂。最近我跟谁也没在一块儿,我就是一个人呆着,一个人在家呆着,在我那个家深圳那个王老板临走给我买的那套单元房里。但是我确实发生了天大的事,我越来越怀疑一个人。我跟你说过俞大声这个人吧,就是现在咱们这儿的副省长,二十年前他在我们铸机厂当厂长,我跟你说过为了能调换工种,我用我自己和我的宝石花手表勾引过他,我坐在他的腿上被他拎了起来,他把我轰出办公室,却又违反常规地调我进厂办公室当了打字员。我这一生从来没遇见过像他这样的人,他使我特别畏惧又特别想亲近,可我却连一句感谢的话也不敢对他说。我觉得他是一个不喜欢表达个人情感的人,他不冷漠,但是很强硬,你永远也不会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当我离开铸机厂时我渐渐忘掉了他,后来还是小崔提醒我又把他想了起来。去年小崔和二玲突然找到我,小崔的侄女——小崔都有了那么大的侄女,他的侄女考大学只差差两分没过分数线,他们想求我找关系疏通疏通。我想不起我能有这方面的什么关系,小崔说得找大领导从上边说句话。我说我不认识什么大领导,小崔说副省长俞大声你不认识吗,从前在咱们厂呆过的。他说完和二玲对视了一眼,那是一种不太光明的对视,显然他们一如既往地认定我和俞大声有过某种关系,就像小崔毒打我时臆想的那样,就像小崔趴在我身上臆想的那样。对这类眼神和小动作我早就不把它放在眼里了,让我感兴趣的是俞大声现在是副省长。你知道我这人对国家大事从不关心,从来不看电视新闻不看报纸,我这么晚才知道俞大声是副省长简直显得可笑。我莫名其妙地冲动起来,痛快地答应小崔我可以去试试。我按照小崔提供的电话号码给俞省长的秘书打通了电话,自我介绍说我是从前俞省长所在的铸机厂里一个工人,一个普通女工,一个被俞省长帮助过的普通女工,为孩子的事想耽误省长几分钟时间。  两天之后我在省长办公室见到了俞大声。我从来没有像这次和俞大声会面那样地拾掇过自己,修饰过自己,如此地对衣裳挑三捡四,如此地对自己的脸不满意。我知道我这是老了,我已经对自己失去了自信。我的下眼皮是青黑的,我的食指和中指叫烟给熏得焦黄。我在化妆之前做了个面膜,想提提精神,但是没什么作用,我的肤色简直难看透了。我望着镜子里的我,发现我两颊的皮肉居然都有点儿下垂了。我左右开弓一连扇了自己好几个嘴巴子,促进血液循环吧让我的脸鼓峰起来红润起来。我这不是疯了吗我简直就是个疯子。我浓妆艳抹走进了俞大声的办公室,顿时感到腿脚发软。后来我发现那是因为房间太阔大了。如此阔大的房间就是为了把人衬托得渺小,我就像比往常矮小了许多。我走到他的办公桌前,他坐在桌子后边没动地方,指给我桌前的一把软椅让我坐下。他说唐菲,咱们可是有很多年没见面了,秘书说你是为孩子的事找我?你的孩子多大了?我说是这样,不是我的孩子,是我前夫的侄女。我尽可能简明地说了孩子的事,因为我发现他就像从前一样,不喜欢罗嗦和过多寒暄。说完我把那孩子的有关材料递给他,找感觉他对我的双手格外注意。这时我忽发奇想,这么多年养成的习惯又一次大胆冒了出来,我把一只手——就是我这只让烟熏黄了手指头的手伸到他脸前,简直快要触到了他的鼻尖儿。我说您尽可以随便看我这只手,您还可以……可以摸它。我一边说一边准备好他像许多年前那样把我轰出办公室,那我也不后悔。我没有想到他竟然非常专注地观察起我的手,他并且真的伸手握住了它。有那么一小会儿我有点儿感动了,因为我立刻发现他握住我的手并非男女的调情,他是把我的手拿在他的手里,像是拿着一件既烫手,又易碎的东西。他的眼光里没有欲望也不猥亵,相反他的眼光是遥远的,落在我的手上又似乎根本不在我的手上。我无法解释我当时的感受:当他观察我的手时我也观察了他的手,我发现了一件奇特的事:我和他的手非常非常相像。当时我肯定是有点儿失态了,心灵深处有个东西指引着我特别想扑过他怀里痛哭一场,不是一个女人哭给一个男人,而是一个孩子哭给一个大人你明白吗。这时他似乎意识到了我的想法,立刻松开我的手说,我没想到一个女孩子吸烟吸得这么厉害。  一切又归于平静,他把我规范在法定的距离之内,我没有勇气把我的手再次伸到他鼻尖儿底下。很快他就下了逐客令,他说孩子的事我尽量想办法,一会儿我还有个会,你可以回去了。后来他说话起了作用,小崔的侄女被咱们这儿的工学院录取了。只是我再也没见过俞大声,每次打电话秘书都说他不在。我感到这位副省长知道我的一切我所有的不体面,我还有什么必要无端地去耽误他的时间呢就算他有可能是我的……他有可能是我的父亲。小跳你永远也不会理解,当我的手被他拿起来的时候这种感觉是多么不可阻挡是多么强烈。  这就是你要告诉我的天大的事吗?尹小跳问唐菲。  不!唐菲剧烈地咳嗽着,她一脸怒火地对尹小跳说我想告诉你我恨你我讨厌你,因为你太健康了我受不了你的健康。  尹小跳跪在那三人沙发跟前她想要去握唐菲的手,她说你也会健康起来的只要你不这么无度地抽烟喝酒。唐菲打掉尹小跳的手说你少碰我,我会传染你的你知不知道,我得的不是性病,这次不是性病,性病算什么!我是肝出了问题,是肝肝肝,是肝癌,晚期!啊,让我像病一样地活着吧,让我活得像病一样。我就是病。我就是病……  尹小跳眼前模糊了,沙发上分明是一个放大了的尹小荃在那里手舞足蹈。她跪在那里,既不敢鼓动,又无法制止。44  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跟你说这些话了吧?我就要死了,可是我还没活够哪我。沙发上的唐菲哼哼卿卿地对尹小跳说。  尹小跳拿来一条毛毯给唐非盖上,她说我给陈在打电话,让他开车过来,咱们现在就去医院。唐菲摆摆手苦笑一声说,我就是刚从医院出来的,诊断已经出来,我不想再回去了。哼,医生捂着盖着还不想告诉我。几次三番叫我的家属来,我的家属!小跳这就是我最难受的时候,我哪儿有家属啊我的家属在哪儿。我实在是需要一个家属的你说是不是?哪怕就是为了能替我听听这肝癌晚期的诊断书吧。  尹小跳咬住下嘴唇,有点儿要哭的样子,她说是我不好唐菲,这么长时间我都没给你打电话。咱们去医院吧,咱们现在就去医院。唐菲说别哭哭啼啼的,我理解你也嫉妒你,恋爱中的女人谁不自私,除了陈在,一切不都退位了吗。我生怕惊扰了你,从来不给你打电话也是这个意思。老实对你说我还想过自杀呢,跳楼、闻煤气、用刀片割手腕……这些都不行,太痛苦,叫人下不了手。惟有吃安眠药,不知不觉,安安静静地你就到另一个世界去了。我去了两家药店,买了两瓶舒乐安定,两百片,足够了。回到家来香肠沐浴,盛装打扮,换了新枕套新床单,把房间也清扫一遍。劳动的时候我净想些死后的场景,想那些跟我在一块儿住过的男人谁会在听到我的死讯时最痛苦呢?谁会后侮他当初没娶我呢?谁会忏悔自己曾经对我多么残忍,多么不像对待一个人,而像对待一头牲口呢。总之我的死能震动他们的心灵一下子,我的死能让他们有些人后悔和内疚。有一部分自杀的人,最高目的就是让活着的人后悔和内疚吧。我躺在床上,把两百片安眠药倒在一张白纸上,我说我要吃了我要吃了,然后我便狂热地想象起那些男人的种种表情,眼前就像在过电影。后来我才悟出,一个太狂热地想象她死后别人的各种反应的人是不会真死的,我越是盼望得到别人的内疚和后悔我就越不想自杀了,最后我干脆把安眠药全倒进了马桶。我的死不会震动任何人的灵魂的,我才不自杀呢,我要活到生命的最后一分钟。心中就只剩下了一个愿望,我想请你帮我调查一下……或者说帮我了解一下俞大声的过去,我知道他的青年时代是在北京度过的。你说他有没有可能就是我的父亲。唉,除了我们俩的手特别相像,我拿不出任何证据。我母亲我舅舅什么也没给我留下。  尹小跳违心地点着头,说我会设法帮你了解的你就放心吧。她的心却在说着这太荒唐了,这是唐菲想父亲想得出了格。但是此情此景之中她不愿意破坏唐菲的臆想。  岂料唐菲忽然又自嘲地说,小跳,有你这句话我已经知足了。你以为我真会让你去打听去调查?我算个什么东西,还妄想高攀副省长,别说他不是我父亲,万一要真是,他会认我这么个东西?送我回家吧,给陈在打电话送我回家吧。  第二天,尹小跳和孟由由遵照唐菲的提议,到唐菲的那套单元里去会餐,她要尹小跳和孟由由亲自下厨,菜谱也是她定的:烧粉条儿,炸肥肉,猪皮冻儿,木樨肉,还有一道甜点烤小雪球。她们记起了,这就是许多许多年前她们初次聚会的莱肴,这就是当年的孟由由花五毛二分钱巨款摆下的盛宴。如今,这些"大菜"孟由由都还会做,她和尹小跳在厨房忙活着,唐菲又要吃卤兔头。尹小跳想起来了,那是许多许多年前她和唐菲在看电影回来的路上,唐菲请她吃的好东西:三分钱一个的卤兔头,肉的品质小豆冰棍的价格,又脆又响又香啊。她要陈在开车出去买,遗憾的是如今的福安再也没有这种东西了。即使"由由小炒"也不会制做这种东西。  她们坐下来进餐,照例要喝些酒的,她们喝红酒。被疼痛折磨得浑身汗湿的唐菲从床上起来,步态飘逸地走过来落座,一扫满面晦气。她眼波流动,顾盼生情;神态秀敏,千娇百媚。你不能不信,大美人儿唐菲又回来了,她会用红纸为尹小跳和孟由由点染嘴唇把她们收拾得妖妖冶冶,接着她就会披起橡胶雨衣表演"开罗之夜"。你看她端起红酒一饮而尽,她不是已经醉眼朦胧了吗,这醉生梦死的唐菲啊,这不屈不挠的美人儿。  她们谁也没有吃出"大菜"们的味道,却都神情夸张地点着头,表示她们找到了从前找回了从前,从猪皮冻儿上,从炸肥肉上找回了她们那永不再现的清白的欢乐。只有眼泪不听从她们的吩咐,不配合她们的夸张,她们的眼泪跌进她们的酒杯,酒是咸的,她们笑着。  她们笑着。  半个月之后唐菲死在医院,尹小跳和孟由山守候在她身边。没有别人来医院看过她,尽管她的眼睛老是下意识地瞟着病房的门。那些男人都到哪儿去了?那些享用过唐菲戏耍过唐菲,也被唐菲戏要过的男人们。后来唐菲的眼就不往门口瞟了,她没有瞟的劲儿了,她一次又一次地昏迷。  在一个太阳很好的下午她醒厂过来,她看清了守在床边的尹小跳。她抬抬胳膊说过来,过来。尹小跳说我就在你眼前呢唐菲。她仍然坚持说着过来,过来。她指指自己的嘴说,也许你不相信吧小跳,我经历了很多男人,但是谁也没有碰过我这张嘴,任何一个人也没碰过我这张嘴,我不许他们碰。有一回县里一个倒腾汽车发了家的土财主请我吃饭,在饭桌上冷不防伸手勾住我的脖子就要亲我。我扭扭脸说干什么呀你。他说你说干什么呀。我说你要想干什么用不着这么费事,咱们现在就可以干。土财主嬉皮笑脸地说:"还当是你得过一会儿才说这话呢,没想到这么痛快。我见过两种女人,低级一点儿的一上来你就能碰她的下半部分;高级一点儿的你只能先动她的上半部分。我把你划到高级一点儿的那边去了,你看看你看看……"小跳,你过来你过来呀,你听我说。我的嘴是干净的,这是我身上惟一还拿得出手的东西。让我亲亲你吧,让我亲亲你。  唐菲顽强地支起身子抱住尹小跳,用她的苍白而又冰冷的嘴亲了尹小跳的左脸。  尹小跳的左脸渐渐觉出了灼热,她感觉她的左脸上肯定有一个轮廓清晰的唇印。几天之后当她去殡仪馆为唐菲送行时,她觉得那唇印还在她左脸上贴着。一个陌生的花白头发的男人站在殡仪馆门口紧盯着尹小跳的脸,使她很不自在。  她猜测他看见了她脸上的印记,那是一件有形有状有生命的东西,它并没有随着唐菲的离去而离去,它留了下来,是唐菲栽种在尹小跳脸上的一个活物儿,这活物儿使尹小跳的左脸一阵阵地肿胀。那花白头发的男人盯着尹小跳的脸说,你刚才送的是唐菲吧?尹小跳说您是谁?男人说我是,我是从前她在铸机厂的同事。尹小跳注意地看着他的装束,他穿一件深蓝卡其布面,咖啡色的长毛绒领子的半大棉袄,过时的样子,却很干净她说您是戚师傅吧?他说我是姓戚。你怎么猜出我姓戚?她说从前……唐菲告诉过我。他说你是她家里……她说我不是她家里的人,我是她的朋友。他说这么多年没见过她了,她家里的人呢?尹小眺望着远处说,她家里没有什么人了吧。他说,噢。  他转身去推自行车,一辆老旧的,瓦图上已有锈斑的凤凰18型锰钢自行车,一个当年中国人家庭财富的象征。尹小跳望着这辆造型依然显得古典和舒展的老"凤凰",心中漾起一股莫名的柔情。她就像看见了一个失散多年的老熟人,她就像看见了一个唐菲那段故事的活见证。唐菲给她讲过的往事由于这辆老"凤凰"的出现变得那么真实和确凿,她想象着当年在她们的校园里,当戚师傅骑着它进来,把它锁在教学楼门口时,唐菲是怎样趁人不备拔了它的气门心。尹小跳望着老"凤凰"上那只凤凰的标志,它那柔美、俊秀的体态,它那高高竖起的三股炯娜凤尾:鲜红的、金黄的和碧绿的,让尹小跳永远对它心生好感。  戚师傅骑着老"凤凰"离开了殡仪馆,他骑在车上的背影落没而又规矩,使尹小跳很想断定,这个老工人,这个头发花白的老工人,也许是对唐菲有过真爱的惟一的一个男人。她相信他在她的脸上看见了唐菲的嘴唇,也许他还幻想唐菲的嘴唇能在尹小跳的左脸上开口说话。也许这不过是一种错觉,是尹小跳的多心。45  沙发还是那套没动地方的沙发,灰蓝色织贡缎面料,柔软而又干净。  她拉着他的手朝那张三人沙发走,一边竖起耳朵谛听。  这时他的手在她手里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谛听,此时此刻她看重的是她的耳朵。房间里也不开灯,黑洞洞的,过了一会儿他们的眼睛才渐渐习惯了黑暗,原来这黑暗也不那么密实,对面楼房的灯光透过没拉窗帘的窗子射进来。四周一片寂静,她什么也没听见。她没有听见唐菲,也没有听见尹小荃,那三人沙发一声不响,没有尖叫声。这使她有一种揪心的空洞感,也使她有一种不敢承认的轻松。当她想念唐菲的时候她也终于放心了她的离去,从此尹小荃仿佛才彻底从沙发上消失了,只有唐菲的死才能证实尹小荃的消失。三人沙发一声不响,没有尖叫声。  她忽然泪流满面,像是浑身解乏之后的大松懈;像一百年没睡过觉之后,终于被告之可以安睡时自在的昏沉。这时的眼泪就是这样的眼泪,它不急不缓地打通着她灵魂深处的种种梗阻,不急不缓地涌k她的眼。他立刻发觉她在流泪,就着窗外射进来的花花搭搭的灯光,他亲着她潮湿的脸。  他一定以为她这是过度悲伤所至,从殡仪馆回来的人,多半都会有些浮想联翩的悲伤。他用亲吻来安慰她,他还想'要打开客厅的灯。但是她不让,她既不让他开灯又不让他亲。她在这时又心生烦躁了,因为当他亲着她的左脸的时候,她再一次觉出了她左脸上有个赘物,这赘物便是唐菲的嘴唇。这使他的亲吻改变了性质,好像他亲的不是尹小跳,他在尹小跳的脸上亲着唐菲的嘴唇。于是尹小跳成了陈在和唐菲之间的外人,虽然她和这一男一女那么亲密,但他们对她却视若无睹,只忙着自己的交流。她之于他们,就好比床之于一对正在做爱的男女:他们离不开床,却又根本没把床放在眼里。这感觉弄得尹小跳特别气闷,她躲闪着陈在的嘴,把他弄得手足无措。他就揽住她的腰,要她去床上躺着,他觉得她应该休息。  她躺在床上,却不松开他的手。他就像得到了暗示一样开始为她脱衣服。他差不多快要把她脱光了,她的胳膊和腿顺从着他,似乎很乐意这样。她被脱得只剩下了一条窄小的内裤,纯白的,正面是楼空绣花,四周饰以畜丝的那种。这小小的内裤让他激动,比面对她的裸体更能勾引他的欲望。他的手触到了内裤的底部,那里有一小片柔软的潮湿令他浑身一阵战栗。他伸手便去执她的内裤,她却拼死拼活地不让,她强硬地指示着他引导着他从内裤的一侧进人,他一边觉得有些不舒服,一边也体味着一种新奇的野蛮。他弄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仿佛偏要让他不那么顺畅,偏要让自己也不那么顺畅。太顺畅了就是不顺畅吧,好比大自由就是大不自由。但是很快他就厌弃了这种新鲜感,因为他一定是给勒疼了。他三下两下扯下那小小的玩意儿,痛快地撞击着她。她好像渐渐地从左脸的别扭当中逃脱了出来,他的专注和一心一意的力量也让她感动,她愿意配合他的节奏,她愿意那快乐的极致在她和他体内同时到来。她愿意他爱的真是她而不是别的什么,她愿意别的什么真的已经过去了。  她却越来越觉得乏味和神不守舍,她很干涩,左脸又开始火辣辣地疼起来,分散着她的注意力。她知道做爱时是不能分神的,皮肤上米粒大的疙瘩痒痒一下有时候都能影响你的情绪。现在她的左脸疼着,可是他却什么也没看出来,还一个劲儿地动作着。她忘记了是她抓住他的手不放的.她忘记了她正盼望着用他的动作扫除她的不安。此刻她的思维有点儿出尔反尔,她不讲理地想着为什么他一定要在这个时候和我这样!这样想着她就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她有些粗野地说咱们能不能停止啊我想停止,说着就动手推他,她把他从身上推了下来。接着她抓起件浴衣就进了卫生间。  她草草冲了个澡,站在镜前观察自己的脸。她看见左脸上分明是有一记唇印的,轮廓清晰的淡红色唇印,让所有认识唐菲的人都看得出那就是唐菲的嘴。她用毛巾蘸着清水擦脸,又用从国外带回来的一种杀菌液体香皂洗脸,她没能洗掉脸上的唇印。她望着镜子里的脸想,她其实没有逃脱这一关,她应该开口说话,她必须开口说话,不管陈在对她会有怎样的看法。  她穿好浴衣走到门厅,就像刚从外面回来,她从门厅起一步,依次熟络而又准确地打开着所有的灯,壁灯,顶灯,镜前灯,落地灯,大台灯,小台灯……她让她的房子灯火通明。然后她把陈在让到客厅小沙发上,自己在他对面坐下,她说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他望着对面有些狼狈的她说,是今晚必须要说的吗?  她说是必须。  他说也许你应该睡觉了我知道你累。  她说我不睡觉我也不累你别打岔。  他说可是你的情绪很不稳定。  她轻轻一笑说我很稳定,我的情绪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稳定过。还记得尹小荃的死吧,在咱们大院儿里,在我们家楼门口的小马路上有一口污水井。那天她正在树下玩儿铲土,远处有几个缝《毛泽东选集》的老太大叫她,她就冲她们走过去了,她就走过去了走进了井里摔死了,她两岁。  他说你已经讲过这件事了,谁都知道这件事。  她说不,谁都不知道你也不知道。当她冲着那些缝《毛泽东选集》的老太太走去的时候我正在她的身后,距她十米,也许十五米。我看见了那口污水井,也看见那天它不知为什么没盖井盖儿,我和尹小帆都看见了。我们还看见了老太太们的招手,她们的招手使她倒着小碎步走得更显急忙。  我没有制止她,没有跑上去抱她回来,我知道我是有充足的抱她回来的时间的,但是我没有。我和尹小帆只是死死拉着手。眼看着她两条小胳膊一务落进井里,像飞一样。陈在这就是我,这就是我的真实形象。我不仅没去救她,还拉住了尹小帆的手,我始终不能忘记我们的那个拉手,和我在她手上用的力。我曾经想把这一切解释成我被吓蒙了,人在吓蒙时是有可能没有行为没有动作的,但只有我心里知道我没有吓蒙,我当时的思维就像此时此刻这么清醒。我不喜欢尹小荃,尹小帆也不喜欢尹小荃,她的不喜欢我完全理解,我的不喜欢我却终生无法告诉她。我是个凶手,是个可以公开逃避惩罚的罪犯。我从来不打算把这个犯罪事实告诉任何人,但是我和你相爱之后我却特别想把它告诉你,不是为了表明我的坦白,而是时间越久远,尹小荃落井的样子越清晰。我实在是没有一颗那么大那么有力量的心把这不堪回首的从前装得隐蔽、安稳,它在我的心里闹腾,我需要有人来帮我一把,来分一半儿去吧,这个人就是你。我比相信我自己更多一千倍地相信你,可我又害怕失掉你。现在我终于说出来了陈在,我正体会着一种千载难逢的痛快,不管你会怎么待我,你明白吗。  陈在说小跳我也要告诉你一件事:所有这些尹小帆早就对我说过。我听着她的讲述,既不恨她,也不恨你,我只是对她有一种怜悯的感觉——甚至这怜悯我也羞于告诉你。她不是凶手,她却比你更可怜。  尹小跳说你为什么要这么说?陈在说因为她是在用揭发别人来证实自己的分量,所以你肯定不会恨她。尹小跳说是的我不恨她。那么你为什么恨尹小荃呢?他问。  她忽然觉得很难启齿,比承认自己是凶手更难启齿。但她已决心彻底说出,她说因为尹小荃是章妩和唐菲的舅舅的孩子。  陈在说这就是唐菲也参与了这个事件的原因吧?  尹小跳听不明白陈在的话,她说不,唐菲只是告诉过我她的怀疑。  陈在说我心中也有一个久远的记忆,就是那一年,尹小荃出事的头天晚上,我母亲心脏病发作,我送她去医院住了院,又回来给她取脸盆和暖瓶。我骑车进大门时看见前边一个骑车的人很像唐菲。那时已经很晚了,快十二点了吧,我想唐菲这么晚到院里来干什么呢,她只能是找你。我又想为什么她会这么晚来找你,是不是你家里出了什么事?正是对你的关切使我控制不住心中的好奇,我悄悄在后边跟着她,果然她骑到了你们楼下。我不愿让她看见我,就推车间进了路边的一排冬青后头。她并没有锁车上楼,她推着车犹豫了一会儿又折回身走上了小马路,然后她在一个地方站住了。  她的样子太令我好奇了,我索性把自行车靠在树上,轻手轻脚地继续靠近她。我终于看清了,她正站在那口污水井前冲着井盖儿发愣。愣了一会儿,看看四周没人,她从自行车上抽出一根铁钩子,就是咱们小时候烧铁炉子时,用来钩炉圈、炉盖儿的那种铁钩子,她抄起铁钩子就去钩那井盖儿。  她费了很大劲,吭吭哧哧地终于把井盖儿给打开了,她努力把它推向一边,黑幽幽的井口露出来。我想她该不是要跳井吧?又想这是不可能的,那种井都很浅,根本死不了人。也许她是在找什么东西,她的什么东西曾经丢在过这口井里?  没容我再想,她已经骑上车走了,就像是临时的离开,回去取什么工具去了,或者再叫来一个什么人。当她走远之后我来到井边,井口有些臭,井盖儿错在一边,只搭住一点儿井沿儿,那根铁钩子也不见了。我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时间也不容我多想,我母亲一个人还在医院呢。我回家取了钱。脸盆和暖瓶又骑车回了医院。我在医院守候我母亲一夜,第二天中午回家时就听说一个孩子落进井里了。我顿时想到了唐菲,她不是打开井盖儿寻找什么东西吗,打开井盖几本身就是她的目的。当时我也不知道她叫唐菲。只知道她是你要好的女友——你看这就是当年的我,因为喜欢你,我也认识了记住了你所有的女友。许多许多年之后当我们长大成人,当你把唐菲介绍给我的时候,我仍然毫不怀疑地相信,她就是那天晚上打开井盖儿的人。对于我这始终是个谜,我不明白为什么你的好友会打开井盖儿让你的妹妹落进去,直到刚才我才明白。我对你有一种说不出的内疚:因为我是惟一见到那口井被打开的人,我却没能把它盖上……  尹小跳仿佛什么都明白了。她愿意相信陈在的这个记忆。虽然唐菲已死,什么都已查无实证。也许正因为查无实证,一切才反而显得那么分明。唐菲在最后时刻该不是要向她告白什么吧,癌夺去了她的勇气,她只把一副告白的嘴唇留在了尹小跳的脸上。  她说我庆幸我能把我的一切都告诉你。  他说我也庆幸我能把这一切都告诉你。  她说因为你想说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  他说是的这是三个人的事。  她说但你是无辜的。  他说不对,有了内疚就不会有无辜。  她说我的勇气来得太晚了。  他说但是你比我勇敢,你我就仿佛有一场互不相知的较量,如果你不开口,我也没勇气说出那个晚上。  她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陈在跟前,她跪下把脸贴在他膝头上说,我爱你陈在。  他把她抱起来放在膝上说,我爱你小跳。  我爱你什么也不能阻挡我爱你。  我爱你什么也不能制止我爱你。  他们相拥而卧睡了过去。  早晨,当她去卫生间洗了澡,在镜前照着自己的脸时,意外地发现那个淡红色的唇印不见了,她的脸颊光滑而又匀净。  昨夜的沐浴啊,像梦一样地不真实,却又真实得不像梦。46  "要认识副省长俞大声,在尹小跳并不是很难的事情。但是她不想很生硬地认识,像大多数儿求省长办事的人那样,托门子找关系,多半还得在秘书那儿被卡住。甚至连大秘书你也看不见,值班秘书就能把你给打发了。尹小跳没有什么事情求省长办,她就犯不上用这种法子。她要认识俞大声,不过是想跟他聊聊天,聊聊唐菲吧,这是唐菲的遗愿,她也答应过她。虽然她觉得荒唐。  所以她就更不能生硬地认识了。  她寻找着自然的机会,机会就来了。这天出版社接到通知,说副省长俞大声要陪同汉城一个友好访问团参观福安儿童出版社。尹小跳除了安排好社里的接待工作,还特别布置了一下自己的办公室,她从家里拿来~张几年前与唐菲的合影,那是陈在为她们拍的:唐菲穿一件宽松的黑色套头毛衣,长发一泻而下,神情有几分风骚,但是迷人;尹小跳和她并肩而坐,很严肃的样子。尹小跳把这合影装进镜框,故意摆在办公桌最显眼的地方。她想她一定设法让俞省长带着客人走进她的办公室。  客人们来了,在短暂的座谈会和社方向客人赠书之后,尹小跳提议大家不妨看一看编辑们的工作环境。离开会的小会客室最近的就是社长办公室,然后是副社长办公室。  俞大声终于在这样的安排下走进了尹小跳的办公室,他一眼就看见了桌上的镜框。尹小跳觉得俞大声对那镜框是有着足够的注意的,她必须在他盯住镜框的瞬间快速与他搭话。她说俞省长您认识照片上这个人吧。俞大声迟疑了一下,很小的一个迟疑,一般人发现不了的一个迟疑,然后他说对对,我认识,她好像是我在工厂时的一个工人,她叫……他就像在竭力回忆着她的名字。尹小跳说唐菲。他说,对了,唐菲。他不再看镜框了,称赞了几句这里办公设备还比较现代,就离开了。尹小跳紧随着俞大声随他到了走廊,她不失时机地说俞省长,唐菲是我的朋友,关于她的有些事我很想跟您谈谈。俞大声显得警觉地说跟我谈谈?尹小跳说是啊,毕竟您是她的老领导。俞大声又迟疑了一下,很小的一下,他说好吧。  他给她约定了一个见面的时间。  他坐在巨大的办公桌后边遥望着她,她坐在为客人准备的软椅上遥望着他。这年他有近六十岁了吧,头发灰白,腰杆儿笔挺。她喜欢不染头发的男人和女人,她觉得不染头发的男女其实都比顶着一脑袋假黑发的男女年轻。刚才,在来省政府的路上,她忽然又产生了逃跑感,就像在奥斯汀机场和麦克见面那样,就像在很多事情已做决定,正在实施之初那样。她忽然怀疑起这次见面的意义,难道她想逼他承认他是唐菲的父亲吗?这太可笑了,她怎么能把唐菲在病中的昏话当真呢。直到进了省长办公楼的电梯她还想着逃跑逃跑,她盯着与她同时进电梯的一个男性公务员衬衣的第二粒扣子,心想这人如果先于她下电梯,她就和他一块儿下去,不再去见俞大声;这人如果在她之后下电梯,那么她就只好去见俞大声。结果这人按了"7",而她要去的是"3",她就在三层下来了。  他们先是有个小的冷场,这时尹小跳看见自己放在脚边的牛皮纸袋,才想起她是给省长带了书的。她掏出一套印制精美带香味儿的《幼儿英语》说,这是我们社跟加拿大合作出的一套趣味英语,俞省长,也许您的孙子或者孙女会喜欢——您一定有了孙子或孙女吧?  气氛柔和起来,"孙子""孙女"这样的词汇总是能让各种紧张气氛柔和起来。俞大声说我有个小孙女,我要把这套书送给她。  尹小跳说我和唐菲小时候可没有这么多漂亮的书,那时候我家里有几本旧《苏联妇女》,我和唐菲翻来覆去,看遍了上面的时装、菜谱和小说。  俞大声变得专注起来,他说,哦?那时候你们多大?  尹小跳说我十三岁,唐菲十六岁。那时候我们还传看过一些苏联反特小说,《红色保险箱》《琥垢项链》什么的……  俞大声打断尹小跳说,这些苏联小说在我们年轻时就有了。  尹小跳说是啊,那我一说细节您肯定都知道。有个小说写一个院子里住着互不来往的一男一女,作邻居多年仍然形同路人。这小说的结尾啊可了不得了,侦察员破了一桩特务案,那男特务就是这院子里的男人,他的助手竟然是那个从不跟他说话的女邻居。他们俩怎么在一起工作呢,原来那女邻居家靠墙的一个衣柜就是一道通向她的男邻居家的暗门。  每天晚上她钻进衣柜就可以过到男特务家去了。俞省长您记得这个细节吗,当时把我和唐菲都吓坏了,真是大刺激太可怕了。自从看了那些小说,我连我们家的衣柜都怀疑了,老觉得那里边有一扇暗门。晚上看了这种小说也不敢把它放在枕边,我要把它扔得远远的,生怕那里边的特务会跳出来掐死我。有一天唐菲借走了我的《红色保险箱》,第二天她告诉我她把书给扔了。她说回家时大太黑了,她一边走一边嘀咕,书在书包里就好像特务在跟着她,脚下的树叶也吱嘎、吱嘎地响着,她实在控制不住了,掏出书来往黑影儿里一扔,撒腿就跑。说完她又问我,哎,小跳,还有这样的书吗,再借我一本。您看这就是那时候的我们,又害怕又想看,看了就怕,越怕越看。后来看得就少厂,唐菲当工人以后,我想她肯定就不看了。  俞大声说你们的友谊,一直延续到现在吗?  尹小跳说可以这么说。小时候我们都崇拜她,她是一个美女,从小到大她一直是个美女,难道您不这样认为吗?  俞大声对此没作回答。尹小跳渐渐也放松下来,她决心把话题引向唐津津。她说唐菲是个美女,因为她母亲唐津津老师就很美丽。  俞大声注意地看了一眼尹小跳,他那一直靠在皮转椅上的身子也有了一个不易觉察的前倾。他说她的母亲唐津津,你也认识?  尹小跳说小学一年级我还在北京,在灯儿胡同小学念书,唐老师是高年级的数学老师。我见过她在台上被人批判,胸前挂着牌子,牌子上写着"我是……"'我是……"  俞大声说:"我是什么?"  尹小跳说牌子上写着我是……"我是女流氓"。他们要她低头,她不低,他们就要她吃屎,她就吃了。  你是说她吃,吃屎?俞大声问。  是的她吃屎,因为如果她不吃屎,他们就会把她的女儿唐菲拉上来示众。长大之后我才知道,唐菲是她的私生女,唐菲是个没有父亲的孩子。  俞大声十指交叉抱住自己的手,尹小跳遥望着他那十指交叠的手,竭力不带感情色彩地想着,这手与唐菲的手的确十分相像。也许仅仅是巧合,但此刻她有一种强烈的想要探测俞大声的欲望,她宁愿一切都是真的。她望着他那双似乎显出难受的手说,后来唐老师就死了。  俞大声说是啊,她死得很惨。  尹小跳说您认识她?  俞大声说不,我不认识她,唐老师,那时候我已经离开北京了。  尹小跳说,您的意思是您如果不离开北京就有可能认识唐老师?  俞大声说不,也许是我表达得不准确,因为一个北京人并不一定非得认识另外一个北京人不可。  尹小跳说这我同意,比方您这个北京人和我这个北京人,同住福安这么多年不是才刚认识吗。  俞大声无声地笑了。  尹小跳说唐菲就不这么看,她认为即使人海茫茫,该遇见的也终会遇见,比如亲人,比如父亲,有段时间她坚信她父亲就在北京……  俞大声看看手表打断了尹小跳的话,他说很抱歉我不能给你太多时间,我还要开会。你的朋友唐菲从前的确是我厂里的工人,前不久,好像是去年吧,她还为亲戚的孩子上学的事找过我,事情都解决了,她还有什么事情托你要我办吗?或者你本人有什么事情?  尹小跳从软椅上站了起来,她说没有,我和唐菲都没有什么事找您办。尤其唐菲,她再也不会来找您了。  为什么呢俞大声问,他也从皮转椅上站起来准备送客了。  尹小跳说因为她已经死了。  俞大声复又坐在椅子上,并示意尹小跳也坐下。经过了片刻的沉默之后他说,我不知道,这很可惜——我是说她很可惜。是什么病——一定是病吧?  肝癌。  尹小跳说她死的时候我在身边,我就是她的家属,家属您懂吧?她是一个千疮百孔的美女,但是她告诉我,惟有她的嘴是干净的,她的嘴从来没让男人碰过。她曾经对我无数次地讲她心目中的父亲,她说她一点儿也不恨他。我就猜她珍藏着纯净明艳的嘴唇该不是为了献给她的父亲吧,她一定渴望用一张洁如婴孩的嘴去亲吻父亲,感激他给了她生命——没有什么人能具备这份毅力,除非你能把一种约束变成一种信仰。在唐菲心里是有一个信仰的,您不想知道那是什么吗俞省长,那就是对父亲的寻觅和爱。您哭了俞省长,您能不能告诉我您为什么流泪,就是为了一个女工的死吗?  您是不是就是为了一个女工的死?  俞大声含混地点点头,他说我想你该走了。  她说您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了吗我是唐菲的朋友。  他说我知道你是唐菲的朋友,你叫尹小跳,儿童出版社副社长,出版社有什么事情你可以来找我。毕竟,唐菲曾经在我的厂里当过工人。好,就这样吧。  说这话时他语气忽然就转入平静,他的身子靠在椅背上又变得笔挺。他脸上根本没有泪痕,也许是尹小跳刚才看花了眼吧。她仍然没能看透他。他这人,不是克制力太强、表演技巧太高就是……就是什么呢?除非他根本就不是唐菲的父亲。  她从省政府出来,她想她是驾驭不了和这样的人物的谈话的,何况他已经在这谈话结束时界定了尹小跳和他的距离,她记住了他那句有点儿让人别扭的话:"毕竟,唐菲在我的厂里当过工人。"  仅此而已仅此而已。  她的心为此感到一阵阵钝痛。  这时候她挎包里的BP机响了,是章妩在呼她。47  现在章妩过着退休生活,是个地道的闲人。随着年岁的增长,她的眩晕症反倒慢慢消失了,她不再眩晕,因为她不再需要把自己藏在眩晕里躲避苇河农场的革命了。也许她生活里还剩下了一点儿小小的躲避,那便是躲避她的丈夫尹亦寻。这躲避也带着那么点儿无可奈何的意思,不是她非要躲避不可,是尹亦寻愈来愈明确地表现出对她的嫌恶。  尹亦寻不能和章妩面对面坐着吃饭,他不能忍受她的咀嚼声。还有,每日清晨她在卫生间里那惊天动地的刷牙漱口声和不屈不挠的咳痰声都让他痛苦难当。他记得她年轻时不是这样的,他又想也许她年轻时就是这样的,只是他没有觉察罢了。年轻的时候就是年轻的时候,念大学之前他在部队文工团,对战友们那些自以为幽默的言辞他压根儿就是蔑视的,比如张战友故意把啤酒说成啤水,"喝啤水啦喝啤水啦广比如李战友故意把肉说成内,"今天食堂有内呀有内呀广别人大笑,尹亦寻却觉得不高级。再比如战友间写信,开头总有这类的句子:"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别人觉得动情,他却觉得这种修辞上的夸张挺叫人不舒服。有一个爱从书上摘抄名言警句的战友,给自己摘抄这类句子的笔记本起名为"零金碎玉"。战友们齐声叫好,觉得奇妙极了,尹亦寻却觉得这"零金碎玉"又小气又贫气。他嘴上不说,心里一直自认他的美学趣味是高于他的战友们的。只是他却没有觉察出章妩在卫生间的巨大响动。他愿意相信从前她没有这样的习惯,她这习惯是中年以后才显现出来的,有点儿自虐,有点儿神经质。而当她退休之后有更多时间要和尹亦寻在家相处,她的许多坏习惯就像突然放大了一般以排山倒海之势向尹亦寻涌来。  他们争吵,他指责她刷牙时牙刷和牙齿的让人头皮发麻的摩擦声;指责她看电视看到深夜两点并能吃下一只烧鸡;指责她用滚烫的开水给客人泡绿茶;指责她不把稀饭热透就给他盛在碗里。还有她的睡懒觉,她的洗不干净黄瓜……她听着他的指责,有时候不说话,有时候也反驳几句。当她反驳他时他就说她没理还要搅三分;当她不说话时他就说她这是用沉默表达蔑视。  其实章妩对尹亦寻从来没有蔑视过,她沉默是因为她知道她在尹亦寻面前有着永远洗不清的罪过。这罪过似乎使她连向丈夫忏悔都失去了资格。她变得愿意往外跑了,只有少让尹亦寻看见,她才能够少被指责。最初还是盂由由的母亲启发了她。那天由由妈头戴假发去买菜,碰见了正在买菜的章妩。由由妈说你看我这顶假发怎么样?章妩说不错,像真的一样。由由妈说,不认识我的人还真以为是真的呢。不过也出过两回丑,有一回我们老年时装表演队在工人文化宫广场做露天表演,忽然起了大风,把我的假发刮跑了,观众哈哈大笑,你说狼狈不狼狈。以后一遇刮风天我就忘不了先捂脑袋。  不久,章妩被由由妈介绍参加了老年时装表演队。她并不羡慕由由妈的假发,因为她自己的真头发还保养得不错。  截长补短地穿着各种时装抛头露面令章妩更多想到了自己的形象,她一直为自己的鼻梁不够高不够直而感到惭愧。她觉得她应该整容,她首先应该垫鼻梁。她的年轻时代是在不爱红妆爱武装的气氛中度过的,到如今她怎么就没有让自己漂亮一点儿的权利呢。回到家里她和尹小跳商量,尹小跳立刻表示了明确的反对。尹小跳的反对令章妩不快,尹小跳那种气急败坏的样子反而更勾起了章妩要垫鼻梁的欲望。一种我的脸我负责、大主意找自己拿的决心就这么形成了,章妩去医院垫了她的鼻梁她对医生在她鼻梁上实施的手术是满意的,当她在镜子里看见自己那鼓峰的鼻梁,看见由于鼻梁加高,她那两只眼睛的距离也骤然拉近时,虽然有些轻微的不适,但还是有一种焕然一新的兴奋。她没有想到尹亦寻从此和她分房睡觉了,而尹小跳不仅拒绝和她一块儿上街,竟连家也很少回了。她借口出版社忙,一个月一个月地呆在自己房子里不露面,万不得已回家一次,她也会尽量避开章妩的脸,并且拒绝章妩看她的脸。她能准确地感觉章妩对她的注视,即使章妩站在她的身后,即使章妩在客厅遥远的一角,即使尹小跳正闭着眼,她也能知道章妩在看她。这使她心里憋火,使她会忽然发作,她说妈您为什么老看我您老看我干吗您能不能别这么看着我!  章妩说你经常不回家,我看看你怎么了,我心里是惦记你的你知道不知道。  尹小跳说您心里最惦记的就是您这张脸。  章妩说小跳你怎么能这么跟我讲话你怎么能这么跟我讲话。  尹小跳说不这么讲话怎么讲话?想让我用尊重的口气?  那您首先也得自重呀。  章妩说我怎么不自重了?我垫鼻子是我自己的事,我没有妨害别人的利益也没有强迫别人和我一块儿垫鼻子,这和自重不自重有什么关系?  尹小跳说可是您随时随地都在强迫家里人看您,强迫家里人接受一个陌生的人一张奇怪的脸。从前您的脸很真实很自然是我的亲人的脸,但是很抱歉找受不了您现在的样子——至少也得让我有个习惯过程!  尹小跳说完连饭也不吃就离开了家。  现在她回来了,因为她的BP机响了,章妩在呼她。章妩是很少呼她的,自知有点儿呼不动她的意思吧、但是今天她呼了她,尹小跳想家里也许有什么大事,她应该回去一下。  她一进家门,就看见章妩戴着一副墨镜坐在客厅沙发上。自家人戴着墨镜坐在自家客厅里给人一种夸张的戏剧性感觉,有点儿不祥的意味,又有点儿滑稽的成分。尹小跳难以一语道出心中的复杂感受,她却本能地判断出,章妩那架在鼻梁上的墨镜与疾病无关,它仍然联系着美容。她坐下来,坐在章妩对面,飞速扫视了一下她的脸和脸上的墨镜。  由于鼻梁的增高,那墨镜架得很稳。她想,她该不是又把眼睛修理了一番吧。  她开门见山地说,妈您是不是有什么要紧事找我。  章妩说是有要紧事,是关于你和陈在的事。  尹小跳说我和陈在有什么事啊。  章妩说我是听由由妈说的,陈在正闹离婚呢,为了你。  尹小跳说为了我?  章妩说是啊,为了你。  尹小跳说他是准备离婚,不过不是"闹",他没有"闹",据我所知万美辰也没有跟他"闹",他们在做一些探讨。您能不能不用这个"闹"字,这种市民气十足的用语。  章妩说闹不闹的其实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为了你,是不是。  尹小跳默想了一会儿说,是。  章妩说小跳,我想告诉你到此为止吧,这不是什么好事。现在大院儿里都传开了,我和你爸跟陈在的父母都是同事,又都住在一个院子里,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这很让我们难堪,况且……  尹小跳不耐烦地说况且什么?  章妩说你这是在催我说呢还是在打断我?况且离婚是很复杂的事,陈在是个结婚十年的男人,他不一定能离。  尹小跳反问章妩说您怎么能断定他不能离,在我的事情上您为什么就不能对我说些吉利话呢?  章妩说因为我要对你负责,我和你爸都愿意你的个人生活有个好结果。但是跟陈在是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你们的年龄都不小了,不要一时冲动。为什么你们不能继续保持从前的友谊呢,从前,从前你们的那种关系不是很好吗。  尹小跳说从前我们的关系是很好,没有从前那么好的关系也就没有今天这种现状,所以这不是一时冲动,至于您要对我负责任,我感谢您的爱心,但让我不舒服的是您为什么戴着墨镜跟我谈这么严肃的事,演戏似的。您能不能摘了墨镜跟我说话。  章妩说我戴墨镜正是出于对你的尊重,我刚做了眼皮儿缝合术,还得有个过程才能恢复正常,我怕你不愿意看我,我垫鼻子时你不就不愿意看我吗。  尹小跳说您戴着墨镜的样子我更不愿意看!  章妩把墨镜一摘说那我就摘了!  她摘了墨镜,她那红肿的眼皮儿让尹小跳不忍目睹。她想章妩真是在步步实施整容计划啊,她的确说过她的眼皮儿已经太松太耷拉了,垫完鼻子她就要缝眼皮儿,然后她还要收双下巴颂儿,还有脸部紧皮术、腹部吸脂肪等等等等。她这种奋不顾身地在脸上大动干戈,她这种把钱大把大把扔进医院整容外科的疯狂行为简直让人不可理喻。同时她也是愚合的,为什么她就不想想,以她现在的形象,以她这种垫了鼻子缝了眼皮儿又戴着墨镜的样子,怎么会有可能跟尹小跳谈什么严肃的个人人事呢。与其说这是她对尹小跳的关心,不如说尹小跳的个人生活根本就没有真正走进她的心。也许出于母性的本能她的确不乐意看见女儿和一个已婚男人做着危险的吉凶未卜的来往,但是她没有能力稳妥。庄重地表达她的忧虑和她的关切,她的古怪面容只能更添几分尹小跳对她的不信任感。  尹小跳鄙夷地说,您以为您现在这种样子能让我听您的劝告?  章妩说我现在的样子怎么了?怎么说我也是你妈。  尹小跳说那不一定,我妈长得不是您这样,走在街上我很可能不认识您。您不是还要缝下巴颏儿。拉皮什么的吗,到那时候我就更认不出来了。您为什么要这样,您又不是演员、电视节目主持人,您为什么要毁掉自己的形象让我们难为情让我们受惊吓!  章妩说别夸大事实了,我真吓着你了吗?我吓着你了你还在这儿跟我吵?  尹小跳说我跟您吵是觉得您即使把我叫回来说着陈在离婚这么大的事时,也是心不在焉的,因为您的全部热情都在您自己的脸上身上。您使我无法跟您说我自己心里的话,一个女儿应该跟母亲说的所有的话,包括我的爱和我的婚姻。  您从来没给过我这种机会。您让我回来也不过是兴致所至罢了。  章妩说我不是兴致所至,你和陈在的事我是真心惦着的,我再怎么整容也是你妈!  尹小跳从沙发上站起来说您是一个……一个……  章妩说一个什么一个什么?  尹小跳说您是一个怪物!  尹亦寻从书房里出来了,他斥责尹小跳,说她不该这样出言不逊。他还说小跳你别走,我还有话要和你谈呢。48  尹小跳很不情愿地随尹亦寻走进他的书房,故意选了一把离他很远的椅子坐下。  她对尹亦寻今天表现出的态度感到意外,她对他站在章妩一边指责自己出言不逊感到不满。不错,她是出言不逊,她对章妩用了尊称"您",却说"您是一个怪物"。可事实本来如此,这一点尹亦寻心里比谁都明白。和尹小跳的出言不逊比起来,章妩的形状给他的刺激要大得多。他当真能够容忍一个垫了鼻子。缝了眼皮儿、戴着墨镜的女人和他生活在一座房子里,大声漱着口、大声咳着痰在他眼年前晃来晃去吗?他当真变得那么大度那么无所不容了吗?还是因为在陈在的事情上他和章妩达成了共识,他就暂时地忘记了她的不顺眼,和她共同把目光对准了尹小跳呢。尹小跳有一种预感,在陈在这件事情上,尹亦寻和章妩是意见一致的。  果然。  而且,尹亦寻态度的坚决程度更甚于章妩。  他明确地对尹小跳说我反对你和陈在这样来往下去。  尹小跳况我们是认真的,他正准备离婚。  尹亦寻说什么叫正准备离婚?你年龄已经不小了,为什么还是这么容易轻信。  尹小跳说爸您这样说话好像是陈在正在骗我。陈在和我已经认识很多年了,和你们也认识很多年了,您明明了解他的为人,为什么还要这么不公平地说他呢。  尹亦寻说我是了解他,可没像你那样被他迷与惑。  尹小跳说他没迷惑我,我已经不是个孩子了。  尹亦寻说你的可怜就在于你不自知这种被迷惑。你当然被他迷惑了,他有条件被你迷惑:功成名就,省内省外设计了一些房子,钱也有了,家也有了,多余的时间精力又能拿出来体贴你。可是照我看这种人没什么了不起,他是赶上了好时候,他一帆风顺是上辈人牺牲了所有一切从一场又一场政治运动中换来的。他到苇河农场那种地方去过吗?没有。  而我在他这个年纪正在农场拉砖呢。那时候我的设计在哪儿呢我的作品在哪儿呢,我只配驾着本应马拉的大车日复一日地拉砖。我们眼前总是有许多坑洼,然后我们跳进去,用脊背铺平了路,陈在他们就上来了。还有他的那些作品,依我看也并不都是成功的,比方他设计的福安出版大厦,我看就不怎么样。  手于小跳立即打断尹亦寻说我看就不错,我最喜欢陈在设计的出版大厦,福安这种地方需要有这种建筑,从材料到造型,质朴而又个性十足。  尹亦寻显得激动地说,免了你那个个性十足吧,楼体外墙下半部分用灰色耐火砖还算说得过去,上半部分为什么标新立异要用巴西火木呢,他考虑到福安的干燥气候不适合用木头装饰外墙了吗?出版社因为有钱居然还就通过了这种设计,这就是你说的那个"个性十足"!  尹小跳说我很奇怪为什么一说到陈在的段计您就那么激动。  尹亦寻说我激动?我是在陈述我的看法,难道就因为出版大厦是陈在设计的,我就连谈谈自己的看法也不可以了吗?  尹小跳说可以可以,您干脆就说他的设计什么也不是算了,既然您对贬斥陈在的作品有这么大的兴致!  尹亦寻说现在看看到底是谁在激动?老实说我就看不惯你这种为了陈在不顾一切的激动。他还远不是大师级的人物,我即使不站在内行的角度,即使我就是一座建筑的观众,我也有权发表我的意见!  尹小跳望着她的激动不已的父亲,就像以来也不认识他一样。他的几近失态的样子,他那番尖刻的对陈在作品的评价使人觉出了他的可怜,他们这一代人的可怜。这是她没有料到的,但是她现在感觉到了。她忽然很想缓和一下气氛,她很想安抚一下尹亦寻的可怜。她说爸,刚才我表现得很不冷静,陈在有些设计是有让人遗憾的地方……  尹亦寻高声打断了尹小跳:何止是有让人遗憾的地方,他的有些设计简直叫人无法容忍,比如市中心的云翔广场,活像一枚炮弹被斜着削去一半,那个斜面就像一张扁脸,炮弹上长着一张扁脸,其丑无比其丑无比。  尹小跳强耐住性子说我说的遗憾不是指云翔广场,云翔广场还是他的获奖作品呢。  尹亦寻说我就知道你得向着他,刚才你向我承认你不冷静完全是言不由衷。获奖作品怎么了,获奖的不一定就是优秀的;反之,优秀的常常不能获奖。  尹小跳觉得尹亦寻是你怎么跟他缓和也缓和不了了,你怎么要压下他的激动也压不下了,她索性就再次不冷静起来,她说爸您说得不错,您是不是想说您的设计就没获过奖但您的设计是优秀的呀?您是不是还想说您现在竞争不过陈在他们这批人并不等于您比他们差呀!我听明白您的意思了我听懂了!  尹亦寻说你在讽刺我,你可以为了一个还不知道能不能和你结婚的男人就讽刺你的父亲。  尹小跳说我知道他能跟我结婚。  尹亦寻说我知道他跟你结不了婚。  尹小跳说为什么?  尹亦寻说因为我也是个男人,我也经常想要离婚你知道吗?  尹小跳说那您为什么不离呢,也许是因为在您生活中没有一个具体的爱的目标。  尹亦寻说也许是也许不是。  尹小跳说那您也不能为了您的这种"也许是也许不是"就阻碍别人可能得到的幸福。  尹亦寻突然放大了声音,他站起来在书房里大步走来走去,他说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这是什么意思!  尹小跳说我本来不想说明我的意思,但是您逼得我非说不可。我的意思是您嫉妒,您焦虑,您心理不平衡。您不愿意正视年轻人的成就,您也不愿意正视您自己生活中的麻烦。您,您连您曾经受到过的感情上的伤害和愚弄都不敢承认。您以为这样一来您就是个强者的形象了吗,您以为这样一来您就能忘却从前的一切厂吗?其实您一点儿也没忘,您也不是个强者,强者不会像您这样动不动就激动就发怒。您甚至不能把这激动和发怒化作动力投人到您的专业当中去。您会说时代耽误了您风华正茂的时光,您也冉没有机会像陈在他们那样去英国或者什么别的国学习。时光是不饶人的,您应该敢于承认这时光的不饶人,您不能把一肚子怨气都撒在无辜的陈在身上。您知道吗,刚才当您那么不遗余力地贬排除在的设计时我并不气愤,我只是感到悲凉,我为您感到悲凉。刚才我跟您说过我不是个孩子了,我是个成年人。我觉得我能够理解您的痛苦。许多许多年来,我一直觉得我是能理解您的痛苦的。有很多次,有很多次我都想管您说出来说出来。但足您的表情和态度制止了我,使我知道了您也深知我的"知道"。您很惊恐我的"知道",您更畏惧我把这"知道"说出来,仿佛那样一来您就丧失了一个家长一个父亲的尊严。为什么您从来没有试着想想事情并不一定是这样,因为您的痛苦也是我的痛苦,而我作为女儿,为消灭我的家庭的痛苦曾经做出的可怕而又愚蠢的举动您终生也不可能知道,我终生也不会告诉您!  尹亦寻站在尹小跳跟前说你说完了没有?  尹小跳说我说完了。  尹亦寻说你给我滚出去!第九章 头顶波斯菊49  三年之后。  就在这个晚上,陈在在南方出差的晚上,尹小跳阅读了方兢的六十八封情书。夜深了,她感到困倦,情书们纷纷扬扬铺散在床上地上,她一时收拾不起它们,就那么让它们乱七八糟地呆着,她滑进被窝儿睡了。  她在睡梦中感觉到有人用钥匙开她的房门,她知道这是陈在,只有陈在有她这套房子的钥匙。她就用不着睁眼,陈在进门她永远用不着睁眼。她迷糊着自己听着房间里的响动,很轻微,就像怕惊醒了她似的。接着她听见了卫生间的水声,他的身体的干净的气味儿和着浴液的清新慢慢向她袭来,他踩着地上那些散乱的情书掀起了她的被子,他伏下身子轻轻亲亲她的鼻尖儿,他钻进被窝儿,紧紧拥住她的温暖的裸体。他试图叫醒她,他说小胶皮糖我回来了,我的小胶皮糖我回来了——他很喜欢用这个称谓喊她,他的小胶皮糖。她迷糊着自己把头枕在他的肩膀窝儿上,她想为什么她没把那些情书收拾好再等他回来呢,一会儿天亮了他会不会发现这些情书呢。她似乎有点儿不愿意他发现那床上地上的情书,她似乎又有点儿乐意他也读一读它们。她不知道她这是怎么了,是她的虚荣心又来了吧,来得不是时候,而且不道德。她渴望陈在这个就要和她结婚的男人去读别人给她的情书,以证明她是多么值得他爱,因为她曾经被那个别人那么深切地爱过。她是多么地不自信啊,当她就要结婚的时候,她竟然会想到求助于这些陈旧的情书替她助威。她觉出耳朵痒痒,是陈在正舔着她的耳朵。他终于把她弄醒了,然后他翻身压住她爱她。床上的情书被他们的动作抖弄到了地上,悉悉卒卒的,陈在却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当他和尹小跳做爱时他永远是这样情深意切精神集中,他那一心想要让她快乐计她满足的盛情她永生难忘。那确是一种盛情,那才叫盛情,是一个男人所能给予一个女人的最丰厚的滋养。他用他的盛情和力量滋养她,她觉得她快要被他融化了,而她的深处有一种强烈的难以扼制的抽搐,当她醒过来的时候,那抽搐还在继续。她叹息着,为这从没有过的感受觉得难为情。  梦中的一切使她更加想念陈在,她望着被早晨的太阳映照成半透明的窗帘,决定把床上地上的情书们都烧掉。她愿意以此截断从前的一切,虽然以陈在的人品,他不会在意她对它们的保存,那她也愿意烧掉它们,和陈在一心一意相爱过日子。她起床,漱口,吃早点,之后就开始了她的焚烧。  她把情书放进一只不锈钢洗菜盆端进厨房,划根火柴点着它们,用一双筷子轻轻翻动着火中的纸页,为的是让它们焚烧得透彻。她这种焚烧的方式看上去有点儿像是烹饪的一道程序,是同饮食有关的一个作为。她那细致的一丝不苟的手势仿佛不是在消灭着什么,而是在制作着什么。也许连她自己都不自知,她的确是用这焚烧在制作,不然她为什么要选用厨房里的器皿呢。终于不锈钢盆里只剩下一堆轻薄的灰烬,很轻薄,几乎没有重量。她把它们收进一只喝果汁的玻璃杯,再冲人一杯白开水,水就黑了。这一杯黑水就是方兢写给她的所有文字,他那满纸满页手写出的纤细的小黑字,他对她曾经有过的狂乱的爱,就都在这一杯黑水中了。她有一种把它喝掉的欲望,让那些黑色的文字在她的身体里存活或者灭亡。她就喝它,先是一小口一小口的,后来就大口吞咽起来,最后她喝光了它,这杯黑水。  她离开厨房来到客厅,坐在她惯常喜欢坐的那只单人小沙发上。她的肠胃没有任何不适,她自信她的情绪也是镇定的;。她想给家里打个电话,告诉尹亦寻和章妩,陈在已经离婚。三年前他们不是说他离不成吗,他们不是说尹小跳太轻信他吗,尹亦寻不是让尹小跳"滚出去"吗,现在他离了,货真价实地离了,她要打个电话告诉二老,有点儿炫耀的意思,怀着得胜者的小得意,也有让二老放心的心情。自从尹亦寻让尹小跳"滚出去"之后,她只在年节才问一下家。但是电话铃响了,她拿起话筒,是尹小帆打来的。  近来她们的通话内容多半和章妩的整容有关。最初,当尹小跳怀着义愤的心情在电话里向尹小帆描述章妩垫鼻梁缝眼皮儿时,她以为尹小帆会比她更加义愤,谁知尹小帆愣了一愣,便在电话里上气不接下气地笑起来;太有意思了太有意思了,我这不是又有了一个新妈吗!说完她又笑起来,笑得直咳嗽。她这种无法克制的笑让尹小跳不舒服,这笑不是义愤,却也不是赞赏,这笑里有一种与己无关的看笑话的成分,而尹小跳的义愤又加剧了她更厉害的笑。她实在是盼望国内的日子出点儿笑话吧,她还有一种要看看章妩新形象的好奇心。她敦促尹小跳把章妩整容后的照片寄给她,尹小跳拒绝,她索性就直接给章妩打电话索要。她的索要照片间接地鼓舞了章妩继续整容的斗志,章妩甚至不再扭怩了,她在电话里公开和尹小帆讨论她的"紧皮"设想她的腹部吸脂肪设想。章妩和尹小帆,这对母女就因了章妩的整容而变得亲密起来,弄得尹小跳不得不在一次和尹小帆通话时,带点儿讥讽地说,小帆,你给妈的精神赞助已经不少了,她去做腹部吸脂肪手术可是我一个人送她住院又接她出院的,你不是知道这种手术有危险吗,你怎么不回来看看呀。尹小帆说下次吧,下次她隆胸时我会回去的。尹小跳一边听一边直想摔电话。  尹小帆这次的电话不是讨论章妩的整容,她说姐,你猜谁到芝加哥来了,方兢。  尹小跳说是吗,你是不是想让我介绍你认识他。  尹小帆说用不着了我已经认识他了,他在芝加哥大学演讲,我为他作翻译。  尹小跳说是吗。  尹小帆说我说了我是你妹妹,他说你不说我也能猜出来。  尹小跳说是吗。  尹小帆说接着他就请我吃晚饭,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他一句也没提起你,他倒是不断称赞我的英语。  尹小跳说是吗。  尹小帆说后来我还开车陪他去看美术馆,他喜欢夏加尔的画,他喜欢这个犹太人。  尹小跳说是吗。  尹小帆说你为什么老说是吗是吗,你不想知道他对我的态度吗?  尹小跳说我不想知道。  尹小帆说可是我想告诉你,他每天都给我打电话,后来有一天,我就在他那儿过了夜。  尹小跳说是吗。  尹小帆说应该说他是挺不错的男人,可惜我不爱他,他有天真之处,告诉我他的两颗牙齿在化脓,我就再也没兴趣了。可是就刚才,我给你打电话之前他还给我打电话呢。  尹小跳说是吗。  尹小帆说你怎么样呢你怎么样呢?  尹小跳做了个深呼吸,她咬字清楚地说,小帆我想告诉你,陈在已经离婚了。  尹小帆说是吗。  尹小跳说我想你应该为我高兴吧?  尹小帆说当然,我……为你高兴。  尹小跳放下电话,站起来伸了个懒腰。黑水在她的体内游走,方兢书写的汉字布满了她的四肢她的五脏六腑。她的身体被那已经逝去的久远的真爱所充盈,心中没有恨,只有飞向未来的憧憬。  这天在出版社,在她的办公室,她接待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那女人自我介绍说,我叫万美辰,是陈在的前妻。50  万美辰突然出现在尹小跳的办公室,使尹小跳在瞬间有点儿心慌。倒不是害怕万美辰找她打架,她已经不是一对夫妇间的第三者了,她就要堂堂正正地和陈在结婚了。她不怕万美辰,她只是有点儿心慌,一种愧疚和怜悯的混合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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