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到了二十一世纪,还有不少德国人不肯吃大蒜,何况那时的约瑟夫。 金文萱从没有要求约瑟夫帮她寻找四叔,对约瑟夫说到以往,不过是所来何为的自我介绍。 四叔也好,乔戈也好,二姐也好,已埋葬在记忆的深处,或是说她已经判了“以往”的死刑,是的,“以往”都死了。看似软弱的金文萱,不愧是满人的后裔,生命的本质特征,还是一个“烈”。 几年之后,约瑟夫不声不响,就决定搬迁芝加哥,对于这一举动,他什么也没解释,金文萱也不问。 只是到了芝加哥后,对四叔的寻找却没有一点收获,当然没有,四叔去的是墨西哥。连与她通信的家塾、那位冬烘先生回信中也只能说,据他所知,四叔已经离开旧金山,到了一个什么“阁”。 变化发生在搬迁到芝加哥以后。 渐渐地,每当约瑟夫回到店里,如果金文萱恰巧不在,他就会丢三落四,有一次,竟将未付款的账单原封寄了回去,当对方再次催交账款时,还把过错算在对方头上,认为对方不负责任。起初,他认为自己老了,朋友说:“老什么老,你是需要一个家了。” 渐渐地,约瑟夫与女人做爱变得像是作业,而且完事之后,总是若有所失,再不能像过去那样,做爱之后,还能与女人有些缠绵。 而留在金文萱身上的目光,时间一点点地延长,但那目光绝对不是爱恋,而是疑问、不安、审度,后来才慢慢变了性质。 金文萱是有过爱情的,对爱情的萌生、感觉、呼应并不陌生,不论她对约瑟夫多么感恩,却无法让自己爱上他。 尤其约瑟夫身上那股洋葱味儿,怎么洗也洗不掉,强烈得让她觉得约瑟夫本人就是一只洋葱。 对一般人来说,一只洋葱也许并不重要,但对吹毛求疵的格格金文萱,却至关重要。 可正是这只洋葱救了自己…… 直至她发现自己身上也渐渐有了洋葱味儿,才沮丧地想,也许在他人的嗅觉里,她也不过是只洋葱了。 克服对洋葱味儿的嫌恶,花费了金文萱很长的时间,最终是不是彻底改变,她也说不清楚。包括她最后是否爱上约瑟夫,也是说不清楚的事。 可“爱”又如何? 远走他乡之前,除了珠宝首饰,还有那半幅画卷,金文萱随身携带的都是乔戈写给她的情书。现在看来,那些花前月下、诗词歌赋不过是广告、标签,比起她对约瑟夫这份说不上是不是“爱”的感情,真是不可靠许多……早知如此,不如多带些珠宝首饰,也可救她一时之急,多让她苟延残喘一些时日。 也许她和约瑟夫之间的感情才是爱情,尽管没有誓言、没有许诺、没有花前月下、诗词歌赋……可结实得几生几世也摔打不碎。 约瑟夫那副肩膀,才是一个女人最可靠的肩膀。 一九二0年一个春天的夜晚,金文萱走进了约瑟夫的房间,默默躺下,自行脱下身上所有的衣衫…… 约瑟夫似乎等待多年、又似乎并没等待的这一天,终于来到。他那动荡不安多时的心,顿时安静下来。 在此之前,他一直觉得金文萱像个男孩儿,想不到一马平川的金文萱竟是这样地凹凸有致,只不过型号“袖珍”而已。 他痛心地想,自己从来没有想过,给她购买女性的衣衫,如果他不懂得如何对待、妆扮女人,那么金文萱在这方面也从不要求,常常是将他不能穿的旧衣改小后自己穿用。 直到触摸到金文萱实体的那个瞬间,约瑟夫才明白,那个让他心疼的“爱”,此前一直曲卷在肥沃的心土之下,霎时间,就让他猝不及防、铺天盖地地伸展开来。 约瑟夫不乏与女人做爱的经验,只是与金文萱做爱,却像初次体会男女之欢,无比渴望、无比胆怯、无比神圣、无比责任重大。 又苦于自己的“庞然大物”,生怕用力过猛伤害了她。然而面对自己如此心爱的女人,又怎能不激情澎湃……着实让他忐忑许久,可理智从来无法对抗青春的、物质的骚动,在极为错综复杂的心情中,约瑟夫完成了对金文萱从处女到女人的改建。 在这一改建过程中,金文萱感到了无比的欢乐,她一丝一毫也没有错过约瑟夫给她的快感——倾情的,也是体贴入微的、呵护备至的,做梦也做不到的。 金文萱想起他们相逢的第一个夜晚,倒在起居室地板上就酣然入睡的约瑟夫;想起那顿丰盛的、所谓离别的早餐;想起市场上刚刚面世,他就不声不响买回来的洗碗机;想起他不声不响就搬迁到了芝加哥…… 在此之前,约瑟夫从来没有对她说过“我爱你”,也许他还没来得及说出,或是不愿说出。好比海洋何须对人说,你知道我是海洋吗? 是金文萱自己投入了海洋的怀抱。 金文萱不再思考爱情,有了一个如此可靠的约瑟夫,即便天塌下来,也不会让自己受一点苦的约瑟夫;用不着她操心,就将一切为她操心好了的约瑟夫。 一个女人,有男人如此,还须问什么是爱情吗? 差不多十年以后,他们才有了一个女儿。 他们还有很多梦想,可是没等实现,就双双离开了人世,真应了不求同时同日生,但求同时同日死的话。 最后关头,当燃烧的天花板从上面塌陷下来的时候,约瑟夫将她和女儿推向可能得救的楼梯,然后伸出双臂,拚力撑住塌陷的天花板,可是火焰和浓烟封闭了楼梯,她们根本无法逃出,眼看一家就要葬身火海,金文萱用棉被将女儿包了又包,又将那半幅画卷掖进女儿的襁褓,然后将女儿从窗口扔了出去,是死是活,全凭她的命了。 然后转过身来,紧紧抱住约瑟夫; 火焰很快地将他们包裹,在火焰将他们吞没之前,约瑟夫只来得及对她说出一句话:“我爱你!一生一世。”第四章 一 宣判死刑的当儿,安吉拉并没有大惊失色或昏厥在地,只是将目光向约翰逊先生投去,那目光不但无怨无悔,甚至非常平静,完全不像进入尾声状态,更不像她的为人。 听众席上的约翰逊先生,将脸埋进手掌,双肩颤抖得非常厉害。她把这一双颤抖的肩膀,看作了动情,是对她的爱。为了这一副颤抖的肩膀,安吉拉觉得即便自己死去,也是甘心的。 到了安吉拉也不明白,在描绘她与约翰逊先生的关系上,很大程度上是一个她自己创作的、十分勉强的作品。 其实那不过是一个少女虚席以待的爱,尤其对安吉拉缺少色彩、光亮的生活来说,只要稍加颜色,谁都有可能在那个空位上落座,而动辄褪色的廉价染料遍地皆是,更何况有些男人在不必伤筋动骨的条件下,可以说是慷慨、真诚。所以说,一个虚席以待的座位,并没有什么非此即彼的一元选择,却被许多女人演绎为几世情缘,就连对虚无缥缈那一类事情嗤之以鼻的安吉拉,竟也不能幸免。 可不是。 如果没有遇见约翰逊先生,她不会生下托尼。想不到,连一个属于自己姓氏都没有的她,却有了一个有名有姓的儿子,而且那个姓氏,是她如此珍爱的姓氏。 这是一个有着、有落、有根的儿子,不像她,到死也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 而她的托尼,又是如此牢固地将她和约翰逊先生掺合在了一起。不管谁,哪怕是约翰逊先生本人,愿意、或是不愿意,再也无法将他们分开。即便她死了,托尼仍然会把她和约翰逊先生掺合在一起。 如此,安吉拉怎能不放弃对生活的仇恨? 比如,在回答谋杀约翰逊太太的动机这一问题时,她不认为那是仇恨,而是因为约翰逊太太侵权,侵犯了她对约翰逊先生的爱的权利。 尽管律师说,约翰逊先生是约翰逊太太的丈夫。但安吉拉裁定,对约翰逊先生的爱,是她的专利,他人绝对不能分享。她无法制止约翰逊太太的侵权行为,只能采取绝对的方式,把约翰逊太太消灭。 这就是安吉拉在法庭上的全部辩词,并且认为这个理由足够充分,此外,她再说不出什么。 安吉拉这样行为处事,太不合平常理,可世上到底有多少人行为处事,合乎常理?只不过在他们成为囚犯、领袖等等公众人物时,人们才会以前所未有的热情,考虑、分析、演绎他们的所作所为。 当警察押着安吉拉离开法庭的时候,她扭过头去,一边踉踉跄跄地走着,一边对着大厅喊道——“我爱你,就是到了另一个世界我也爱你……不,这不是他的错,是我……” 更使得约翰逊先生无地自容。 当然不是安吉拉的错。可那又是谁的错? 约翰逊先生永远不会忘记第一眼看到安吉拉的情景。 光线从右侧的窗户射进,跳跃着、颤动着,安吉拉就被笼罩在了恍惚不定的光线里,这恍惚不定的光线,生生使一个具体的人,变成了一道光泽,那光泽又不是来自争奇斗艳、姹紫嫣红,它是柔和的、甚至是软弱无力的。有一种浅淡的蜂蜜——约翰逊先生最喜欢的那种蜂蜜——就是这种光泽,不,不如说她本人就是一罐蜂蜜。 那双眼睛呢,却充满讥讽、怀疑、挑衅、对抗…… 有谁看到过黑夜和白昼同时展现在眼前的样子?恐怕这就是了。 据孤儿院介绍,有位先生在芝加哥一条失火的街上捡到了安吉拉,然后就送了警察局,警察局又把她送到了孤儿院。 她的名字,自然也是孤儿院给的,就像给她一个编号。不论是警察局或是孤儿院,都是不缺号码的地方。 “安吉拉”,是一个广受喜爱的大众符号,一般来说,也是一个未曾精心斟酌的名字。而对这位安吉拉,这名字还有那么点儿讽喻的意味。 姓氏?没人愿意为她贡献一个姓氏。只好沿用捡到她的那位先生的姓氏,孤儿院或是警察局的登记簿上就有。 安吉拉来到警察局,是为寻找双亲请求帮助。 问及可有什么用以确认父母的依据,她说只有一张纸,那就是寻找父母的全部依据。 起始,约翰逊先生也不觉得有什么离奇,如果依据很多,还用得着请求警察局的帮助?更没想到自己、自己的后人,将来会与这张纸,有什么瓜葛。 首先想到的是咨询那位在街上捡到安吉拉的先生。 查询这位先生也不难,警察局的一部分职能,就是保存各式各样、有朝一日不知道用得上、还是用不上的资料,档案。 那位先生说:“不,没有,什么也没有,襁褓中只掖着一张说白不白、说黄不黄,看上去十分败旧的纸,纸上有很多黑色的线条,偶尔有几个红色、镂空的方形图案。此外,没有任何文字交待。” 尽管什么线索也没有得到,可安吉拉认为,藏在她襁褓中的这张纸,肯定包藏着有关她身世的全部秘密。 说得也有道理,只是谁也解读不了那张纸上的符号就是。 没人懂得那些线条的意思,或识得那些红色镂空的图案,以为不过是张古怪的、未完成的绘画,由此大家猜测,也许安吉拉的父母与绘画界有关? 又到绘画界寻找,画家们看了那张纸都说,当然是张画,又当然不是他们所知的任何一位画家所绘,更没有,人知道这种绘画风格,属于哪种流派、哪位画家,仅就芝加哥的画家而言,没人具备这样的风格。 有人说,那是刚刚开始于巴黎的一种流派。 难道还要到巴黎去寻找? 约翰逊先生说:“看来,你也许应该到巴黎去,请求巴黎警察局的帮助?” 安吉拉说:“也许吧,但目前还不可能。” 也咨询过一位所谓智者、预言家,老者将那张纸看了许久,最后说:“纸上的线条可能是我们不了解的谶语。” 安吉拉说:“什么是谶语?” “或许是诅咒、或许是预言,或许是祝福……上帝的作为,芸芸众生如何解释。” “会给我带来什么?” “难说。” “这张纸的最终结论就是‘难说’吗?”约翰逊先生问。 老人笑笑,回答说:“差不多就是如此。” 他们已经回忆;不起,走访了多少部门、多少人,对这种明显的、不会有结果的奔劳,约翰逊先生从未显出一丝不耐。 这大概就是后来,已经被警察铐上手铐,押进监牢,上了法庭、判了死刑,安吉拉看着他的那双眼睛,依然充满敬意、信赖、爱意的源头吧。 在约翰逊先生的不懈努力下,他们终于得到一条最有价值的信息。 芝加哥市政厅的档案馆里,一对登记于早年的异国婚姻,引起了约翰逊先生的兴趣。是因为安吉拉那双像是印度人或蒙古人的吊眼梢吗? 一位来自德国,以经营热狗店为业的约瑟夫·汉斯先生,于一九二0年迎娶了一位从中国来的女子,并于一九三0年育有一子或一女。 警察局和孤儿院的登记簿上,有关安吉拉年龄一栏,正是一至二岁左右。 约在一九三二年,汉斯夫妇居住的那条街道发生火灾,从此他们下落不明,也有说汉斯夫妇可能死于那场火灾。关于他们的儿子或是女儿,没有只字记载,想必与他们一同失踪或葬身火海。 信息到此为止。 再查,无论哪个居民区的档案,也找不到这位经营热狗店的汉斯先生了。 市政厅的官员说,这并不能确定,汉斯夫妇就是安吉拉的父母,因为中国城内许多华人结婚,并不到市政厅登记,其实那里的异国婚姻也不少。 的确,怎能断定安吉拉的父母,就是那对结为异国婚姻的男女,难道就因为安吉拉那对麋鹿似的吊眼梢?谁又能断定吊眼梢只为东方人所有,岂不知西班牙人、印度人的眼梢,吊得也很高。 安吉拉却因此受到极大鼓舞,由此她认为父母亲还活着,即便有所意外,总不至双双离开人世,或许他们搬迁到其他城市去了。 约翰逊先生是尽力的,最终却没有结果,所以他感到自己并未尽责,着实心有不安。“安吉拉,我感到非常、非常抱歉。” 约翰逊先生不会知道,他这样一句平常的,一天之中也许会说上若干次的话,竟改变了安吉拉与这个世界的支点。 从她记事起,即便守在自己那块小得不能再小的位置上,也会被人理直气壮地一把推开,抢占或是抢行,却从未有人向她表示过歉疚。 想起孤儿院,没有别的。饭堂里,永远是一股盐水熬土豆汤的味道。之后她已从孤儿院“毕业”,并“就业”于纺织厂两年,一打嗝儿,还是那股盐水熬土豆汤的味儿; 不是蹲着、就是弯着腰儿,擦洗地板或是楼梯上的泥垢,就连青春年少、经得起无穷折腾的腰肢、双腿,也没有不酸疼的时候。空气里,也永远弥漫着那些用以洗刷污垢的刷子,泡在热水里的气味; 每一张朝向孤儿的脸,总是堆着虚情假意的笑,哪怕一张鳄鱼的脸,也比这样的脸,看上去真实可信; 永远和各种各样的下脚料为伍,食物的下脚料自然不在话下……即便为工厂打杂,也是为工厂的下脚料打杂,哪怕是道正儿八经的工序也好。有时安吉拉想,如果世界上没有孤儿,孤儿院也好、那些虚情假意也好、那些下脚料也好,将如何是好? 如此这般,孤儿院里的人,几乎从上到下,用他们虚情假意的笑脸,从头到脚地告诉她、提醒她,必须牢记如何感恩。 …… 而约翰逊先生,却为找不到她的父母而歉疚。 热泪盈眶的安吉拉,反倒安慰起约翰逊先生:“没有结果怪不得你,不论怎样,我对你永远心存感激,放心吧,也许我会去巴黎呢,等我有了钱。” 即使凶猛如兽的女人,一旦眼睛里有了泪,也就变得招人爱怜起来,更何况这泪珠来自一双麋鹿样的眼睛。“你什么时候需要钱,尽管来找我。”约翰逊先生又说。 帽子从安吉拉手里掉了下来,约翰逊先生为她捡起,又放回一时变得木然的、安吉拉的手中。 如果没有这一个瞬间,安吉拉可能不会那样廉价地放弃她对这个世界的戒备。 在约翰逊先生坚持不懈、无怨无悔、一年多的奔波中,安吉拉不知不觉爱上了这个仁慈、耐心的男人。她并不了解,她爱的其实是那一点人性的光辉,如果给她更多的机会,也许她就不会把知恩图报当作爱情,从而造成后来的惨剧。有时,知恩图报比爱情更有力,爱情常常会过时,一旦过了时,什么都能化解,知恩图报却不会,即便对爱情极端不负责任的人,也有可能为知恩图报执著一生。 也许安吉拉不懂什么是爱情,对爱情也没有那许多奢望,只知道世上还有这么一个人,温暖、柔软如一张毯子,并且覆盖着她,这就够了。而救苦救难的孤儿院,却连这样一张毯子都没有给过她。人有时需要的并不是“芝麻开门”之后的应有尽有,而是,仅仅是这样一张毯子。 她的确长大了,有了用做其他用途的“心”,莽撞之中,添了点儿心机。 调查没有结果,也不妨碍安吉拉时不时到警察局来看望约翰逊先生,当然会有一些理由、一些事情,与约翰逊先生研讨。 比如,等她将来有了能力,如何为孤儿们设立一个心理咨询中心。 约翰逊先生想,她什么时候才能具备那个能力,就凭一个纺织女工?等她具备了那个能力再讨论这个问题也不迟; 比如,她应不应该去学习绘画,继承父母的事业。 约翰逊先生又想,她怎知道自己父母亲是画家,就凭那张纸吗?即使那是一幅画,又如何断定就是她的父亲或母亲所画,而不是一幅买来的画。再说,那是绘画吗…… 有时,在周末,还可以看到安吉拉等在警察局或约翰逊先生的公寓外面,说是凑巧经过这里,等等。 警察局的同事开始开他的玩笑,都是很有内容的玩笑,让约翰逊先生好生尴尬。 如果事情至此倒也罢了,偏偏像是设计好的陷阱。 这样说,对安吉拉也许不够公正,那天她从工厂回家,时间过晚,被歹徒拦截,几乎被他们强暴,亏她身高力强,可以抵挡一阵,直到有人报警。 也凑巧那天约翰逊先生当班,自然赶了过去。这不过是他的职责,却成就了“英雄救美”的浪漫。 结果可想而知。 安吉拉主动上门,请求在她的休假日里,义务帮助约翰逊太太料理家务以作回报。 约翰逊太太见她一副诚意,加上有些贪图便宜,虽有一番辞谢,最终还是“引狼入室”。 从此约翰逊先生家里,怪事不断。 要是哪天晚上,约翰逊先生正与太太做爱,电话铃突然就会响起,不接听,它就响个不停,拿起话筒,却没人响应。 如果不和太太做爱,电话从来不响,他就会有一个安安静静的夜晚,一觉睡到天亮。 星期天早上,卧室门会突然大开,安吉拉来上工了。睡前锁上的卧室门,也会没有钥匙就开,好像没锁一样。 “对不起。”她总是这样说,然后无辜地、笑眯眯地关上房门。 那该叫做“天使”的微笑,因了这微笑,安吉拉才和“天使”拉上点儿关系,可约翰逊先生总觉得安吉拉有意如此。 那些夜半电话,又是怎么回事?如此这般的离奇,总是打进在他和太太做爱的时刻,就像有对天眼,掐准了他人根本无法掌握的火候。这等离奇的事,固然与安吉拉无法直接挂钩,不好算在她的头上,可她总不能脱开被怀疑的干系。 也就怪不得约翰逊太太,开始对她心怀不满,准备辞退这个不着调的义务女工。 如果约翰逊太太能够当机立断就好了,可惜她过于犹豫,仔细想想,还是舍不得放手这个能干、不惜力的义务女工。 最终,那一天,约翰逊先生不知安吉拉在收拾洗澡间,进去方便,安吉拉返身就锁上了门,当然太太、儿子们不在家。 她眼睛眨也不眨,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像个做爱老手,一点也不羞涩。 先是脱去上衣。她的乳房随之弹蹦出来,丰满却不累赘,极富弹性、昂首翘立。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尽管无人可以裁定它的优劣,但那傲视群雄的气势,却让约翰逊先生,生出“高山仰止”的感叹。 最让他动情的是那乳头。两颗大小如珍珠——那种褐粉色的珍珠——般的乳头,纤巧、虚怀若谷地镶嵌在那倨傲的乳房上。 在这样的乳头面前,相信天下男人,不论哪位也得失去自控的能力。 然后脱去内裤,裸露的全身便展现在约翰逊先生的眼前,晃得他几乎睁不开眼睛。然后像一只所向披靡的巡洋舰,向他开了过来。 即便事后,约翰逊先生也不能承认那是情欲,那不过是征服,一艘巨型巡洋舰的征服。 最令他匪夷所思的是,看起来像个做爱老手的安吉拉,原来还是处女。 天主教徒约翰逊先生为此后悔不已,便觉得自己犯了大罪。 可他又不能不被安吉拉吸引,两情进退中,约翰逊先生既被安吉拉的爱,吓得失魂落魄,又中了这爱的“毒”,须臾不可离失。 安吉拉的爱,对于约翰逊先生来说,委实可怕。 它的杀伤力,只有一样东西可比,就是警察局最近配置的那种新式手枪。 它的毒性之大,只有一种东西可比,就是令人家破人亡的鸦片。 这种情况,一直延续到那年的圣诞之夜,才骤然中止? 可是约翰逊先生又从这一种恐惧,陷入了另一种恐惧。 那天晚上,约翰逊太太因病在床,不能与家人前去教堂做弥撒,待众人回到家中,约翰逊太太已经身亡。 警方很快侦查出,凶手就是安吉拉。原来安吉拉趁大家去教堂做弥撒时,拧开了厨房的煤气。 对此安吉拉供认不讳,并说出上面那一番有关“侵权”的理论。 还一再强调:“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嫁给约翰逊先生,绝对没有。先生是虔诚的天主教徒,我尊重他的信仰。” 二 为了对公众舆论有个交待,警方将约翰逊先生开除公职。 对于这个处分,约翰逊先生安之若素,他的负罪感甚至因此有了些许的解脱。对他家人是个交待,对安吉拉亦然是个交待,有这样一个处分陪着,安吉拉至少不会非常失落。 安吉拉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包拈如何处置他们的儿子托尼。 既然是他的骨肉,法院有权要求他认领,总不能丢到孤儿院去。再说孤儿院也不会接受,毕竟这个刚出世的孩子,是有父亲的。 如果把托尼丢给孤儿院,约翰逊先生也不能接受。从孤儿院出来的孩子,大部分会有各式各样的心理问题,这些心理问题必将影响他们的一生,很可能是他们一生不幸的源头,如果安吉拉不是在孤儿院长大,这些事可能不会发生。 可约翰逊先生已经是两个成年儿子的父亲,他不得不与两个儿子,讨论如何接受这个新来的儿子——这个使他们想起可怕往事,并使他们失去母亲的“标志物”。 儿子们沉默着,不接受这个托尼,天主教徒们将会因不仁慈而自谴自责,接受这个托尼,于情于理都过于艰难。 儿子们不能原谅他的所作所为,约翰逊先生能够理解,毕竟他们母亲的遭遇,他是有责任的,就连朋友、邻居,有一阵子也疏离了他。 最后大儿子说:“你自己决定吧。” 好在两个儿子都已独立,用不着他费心,也用不着跟他住在一起。 于是他接收、抚养了这个一生下来,就失去了母亲的托尼,毕竟,他是托尼的父亲。 即便死到临头,安吉拉也没有放弃寻找生身父母的固执。她郑重地把那张说不明、道不白的纸,留交法院收存。 法院问约翰逊先生愿意不愿意将这张纸与托尼一并收存,他惟恐避之不及地说:“就按安吉拉的意思,等托尼长到十八岁的时候,由孩子自己决定如何处置吧。” 那真是一张带来祸害的纸。 三 此后,约翰逊先生带着小儿子托尼,远离芝加哥,来到纽约,在第五大道的一栋豪华公寓楼里,做了门房。 纽约真是个好地方。 在纽约,约翰逊先生和托尼,就像两枚细针,扎进了泥沼,谁也不认识他们,谁也不想打听他们的过去。 如果没有那件怪事,应该说约翰逊先生和托尼的生活风平浪静,他们无声无息地活着,既不富裕,也不愁吃穿。 人到中年的约翰逊先生不可能不需要女人,也不是不想再婚,他对安吉拉的感情,不能说没有,可与通常的两情相悦相距甚远。如果不是安吉拉闹得天翻地覆,他与安吉拉的“婚外恋”,绝对不会让他如此“刻骨铭心”。爱情一旦烈得过了座,就会变质。那种感情还能叫爱情吗?那叫窒息、打劫,哪个男人消受得了。 严整、极具安全感的约翰逊先生,常会让女人兴趣有加。 男女之间,两心若是相许,难免没有缱绻的夜晚。那些夜晚,即便欲仙欲死、酣畅淋漓,大都平安无事,但只要进入实质性阶段,绝对翻车。 好比有位交往一年多的女人,当约翰逊先生决定与她结婚时,对方却突然得了失忆症,不要说和他结婚,连他是谁也认不出了。 又有一位宜家宜室的餐馆女侍,约翰逊先生与她已经步人教堂,婚礼也进行到了交换戒指的时刻,待伴郎打开盛有婚戒的盒子时,两枚婚戒却不翼而飞。新娘一怒之下,转身奔出教堂,成了货真价实逃跑的新娘…… 尽管在他人看来,这些事顶多是神神怪怪的意外,只有约翰逊先生自己知道,哪里是意外,绝对是事出有因。 约翰逊先生不能不想起从前。当他和妻子做爱时,总会有电话铃声响起,哪怕是深更半夜。不接听电话,电话铃就响个不停,拿起电话,又没人讲话……这些事件,尽管前前后后相隔多年,却给了他一种一脉相承的感觉,让他惊骇万分。 失忆症也好,不翼而飞的婚戒也好,还都算不得什么,要是她们当中谁再来个意外身亡,可就不得了。 他绝望地想,其实他一直生活在一种被人监控的状态、氛围中,想想安吉拉有关“侵权”的理论,以及她那维权的固执,这种监控恐怕一直会延续到他离开这个世界为止。 这不但彻底打消了约翰逊再婚的念头,即便他的一夜情,也受到了影响,从中得到的欢愉,也越来越打折扣。 此外,约翰逊先生和托尼的关系,始终半生不熟,亲近不起来。尽管他们已经一起生活多年,他仍然觉得托尼与自己毫无关联,不知如何对待这个儿子,所谓骨肉、血缘,只是理论上的概念。 不知道托尼有没有这种感觉,应该有,约翰逊先生从来没有听见托尼喊过他“爸爸”,而是非常正式的“父亲”。 约翰逊先生似乎有太多的禁忌,到底什么禁忌,他也说不清楚,如果托尼不对他说什么,他不能、也不便问。 父子之间很少交谈,托尼的家长会,约翰逊先生参加的次数也很有限。 如果他不给托尼买点儿什么,托尼从来不向他索要。 托尼也不曾像别的男孩那样,要求约翰逊先生陪他踢一会儿足球,或是打一会儿垒球;晚上睡觉,道了“晚安”后就自行睡去,从未缠着约翰逊先生,为他读一本儿童读物…… 本以为青少年时期的托尼,会像所有人的青少年时期那样,让他头疼不已,加上安吉拉天不怕、地不怕的秉性,会不会遗传给托尼也说不准,约翰逊先生先就担忧起来。谁想到托尼在学校里的成绩不错,从不与人斗殴,也不像那些问题少年,装模作样地吸烟、酗酒以示叛逆,但也不大与同学交往,好像一下就从婴儿跨进了青年,中间没有过渡。 托尼英俊、高大,永远一副不慌不忙,气闲神定的样子。 有时走在街头,也有女孩儿搭茬,毫无必要地清求帮助,“先生,对不起我的鞋带开了,能不能帮我拿一下手里的东西”; 或发出不知真假的惊喜,“好久不见了,怎么样,一起喝杯咖啡吧”,可托尼根本不认识这位“好久不见”的故友; 而有些,连理由都不准备,撞撞他的肩膀,说,“嗨,交个朋友。” 托尼是来者不拒,可对自己的言行相当负责,也就是说,从未答应过什么、也不兑现什么,上来就讲清楚,目前没有结婚的打算。与心血来潮、先干完再说的安吉拉完全不同。 似乎样样都让约翰逊先生为托尼感到自豪。 对于过去,约翰逊先生只字不提,对托尼来说,“过去”顶好是死去了。可从托尼的某些言行来看,他对“过去”非常熟悉。 好比有样事情,让约翰逊先生颇为挂心。 托尼迷恋博物馆,没事就泡博物馆,如果托尼对博物馆的喜好,有一个明确的方向,倒也让人放心。没有,托尼没有明确的偏好、倾向,各种各样的博物馆,哪一个都让他着迷。所以在约翰逊先生看来,托尼对博物馆的痴迷,像是一种寻找,连托尼自己也不清楚的、目的何为的一种寻找。 心怀“过去”的约翰逊先生,难免为此多虑。 万一托尼在哪个博物馆里,又看到一张什么要命的纸,那将如何是好? 又,大学毕业那一年,被好莱坞星探看上,但托尼断然拒绝了这个多少人求之不得的机会,选择了消防队员的职业。 问他为什么放弃人人梦寐以求的演艺事业,选择了消防队员这个职业。他说:“对我来说,电影明星没什么意思。” “消防队员有意思吗?” “火灾给人们带来多少不幸啊。”托尼深思熟虑地说。 听到这里,心怀“过去”的约翰逊先生不禁黯然。 是什么契机使托尼做了这样的选择?难道安吉拉的父母真是葬身火海,而她又是火里逃生?有些事情,好像必须经过一代又一代的验证,一代又一代的确认,最后能不能确定下来还很难说。 难道安吉拉未了的一切,还要托尼来负责到底,这是谁分派给托尼的责任? 不过有件事又让约翰逊先生否定了自己的想法:托尼是不同的。 托尼十八岁那年,法院将安吉拉留下的那张说绘画也可、说是一张奇怪的纸也可,交给了托尼。托尼把那张带来祸害的纸,放进了阁楼,此后,这张纸再也没有露面,托尼更是不再提起。 “你不打算继续探究它的根源吗?”约翰逊先生问托尼——不如说是试探。 这张纸绝对是个不祥之物。从内心来说,约翰逊先生希望托尼永远不要掺和安吉拉的寻根之梦,谁知道在毫无结果的寻觅中,托尼会不会重复他和安吉拉的悲剧,或遭遇其他的不幸。 “不。” “那曾经是妈妈的心愿。”如果不是这张纸的出现,他们几乎不提安吉拉。 “对不起,对我来说,这张纸没什么意思。” 约翰逊先生暗暗吁了一口气,安吉拉的愿望怕是难以实现了。 晚年约翰逊先生中风在床,从此只能在轮椅上过生活。 其他两个儿子前来探望一下就走了,反正,有医疗保险公司,大不了还可以去老人院。然后就是电话里的嘘寒问暖,圣诞节也会像往常那样,寄些文不对题的礼物,仅此而已……也不奇怪,大家都忙着生活。 那天,为了够取炉子上的水壶,约翰逊先生从轮椅上跌了下来,壶里的水洒了一地,地上很滑,他试了几次,都难以回到轮椅上去。 坐在地上发呆,不知如何才能回到轮椅上的那段时间里,他不得不想,怕是到了去老人院的时候。不,他不感到悲伤,即便他的家庭没有后来的变故,两个儿子哪个也不可能照顾他的晚年。自立,永远是美国人的生命特质。看看周围的老人,不论老到什么程度,最后都是在“自立”中结束自己的一生。 此时,门却意外地开了,托尼走了进来。强健的托尼,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他弄回了轮椅。 “谢谢,谢谢。你来得正好,我正打算和你谈谈去老人院的问题。” “谢什么?不要提老人院的事,你哪儿也不去,就呆在家里。”不要说与那两个儿子的态度迥然不同,也一点儿不合乎美国人的人之常情。 “可是……” 托尼看了他一眼,那一眼虽是不惊不怪,却是不容置辩、极具权威的一眼,说:“可是什么?我马上搬回来住。”原来,这里还有另一个托尼,与他从前所知不同的托尼。 托尼换了一个大尺寸的电视,又将电视摆进约翰逊先生的卧室。 除了播放橄榄球赛,托尼才会带着几瓶啤酒走进他的卧室,与他边看边饮。 即便橄榄球赛拚得火热,即便托尼喜爱的球队输了,他也会安静如常,不像许多球迷那样,摔桌子打板凳。 如果他问托尼:“你说,哪个队会赢?” 托尼只是笑而不答。 此外,除了帮助他就餐、洗澡、如厕,托尼不进他的卧室。尽管生活不很富裕,托尼还是请了一个护工,以便他外出工作时,照顾约翰逊先生的起居。 约翰逊先生这才知道,托尼的后背竟是这样宽厚。 背着他上下楼梯,背着他上医院,天气好的时候,还会带他到街心公园散散心。更为意外的是,时不时还会带他到酒吧喝几杯。约翰逊先生没有多余的嗜好,惟酒吧小坐尔,不是那种为白领准备的酒吧,而是蓝领酒吧。那里的豪饮才叫豪饮,别有一番尽兴。因为下酒的小食,是各种嗓子里发出的、毫不掩饰的泄火,或欢快、或抱怨、或诅咒、或哭泣、或豪情万丈、或无声沉溺……汇成的声色;是缭绕的酒气、烟气、汗气、怨气……调制的桑拿,能与那些气味、声色同甘共苦一番,于心足矣。凡此种种,又像一个水泄不通的壳儿,密密实实地包裹着他。所以在这蔑视规范、推波助澜、水涨船高,说不定被哪个因发泄至极而狂的人所误伤的环境里,约翰逊先生反倒有了一种安全感。 可是回到家里,托尼又会一头扎进自己的卧室,与他毫不相关似的。 约翰逊先生难免失落。难道托尼对他关照如此,只是仁爱使然,没有亲情?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盼望和托尼之间的亲情?约翰逊先生问自己。 弥留之际,托尼一直拉着他的手,叫了一声:“爸爸,”这是托尼第一次叫他爸爸。接着又说:“我爱你。” 约翰逊先生流下了眼泪,“我能问个为什么吗?” “因为妈妈爱你。她为什么爱你,总有她的道理,这道理差不多也该是我的道理。”这也是托尼第一次主动提起妈妈。 托尼怎么知道安吉拉爱他? 不过约翰逊先生知道,什么都不必担心了,不论对于“过去”,还是他们之间的血缘关系,托尼自有道理。 托尼是什么?托尼是一块敦实的巨石,难怪上个世纪那些老房子,多半用这样的石头垒砌房子的地基。 约翰逊先生走得十分安详,也可以说是满足,尽管他根本没有闹明白,他是不是爱过安吉拉,包括托尼。 不论怎么说,安吉拉这份多余的爱,几十年来,让他伤透了脑筋。 四 第七大道那栋楼房的火势不小,为消防队的营救工作,增添了许多困难,但在消防队员奋不顾身的努力下,被困在楼里的居民如数撤出,当指挥官发出可以撤离的命令后,托尼又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进行了最后的清查,看看是否还有未曾发现、有待救援的人……果然听见一阵阵微弱、吃力的喘息和呛咳,幸亏他还没有离去。 顺着声音寻去,隔着火势,模模糊糊看到地上趴着一个活物,再向前去,但见一只狗,默默地、艰苦卓绝地向着可能逃命的方向爬着,它显然受了伤,无法奔腾迅跑。 托尼喊道:“嗨!这里。” 它听见了、也看见了托尼,明白了这里是它的求生之路,便调转方向,朝托尼爬来,仍然是不声不响。 或许这是一只残疾狗,比如失音,不然不会在听到托尼的呼叫后,还是没有求救的表示。 尽管情势危急,生命垂危,它既不狂吠也不哀鸣,只是一味地奋力爬行。 它无声无息、艰苦卓绝的拚搏,让托尼肃然起敬,他什么也没多想,穿过火焰,抱起了它…… 就在此时,一根尚未燃尽、带着火苗的巨木落下,砸在他的腿上。托尼马上知道,他的腿被砸断了。可他生生用这条断了的腿,紧抱着那只受伤的狗,“走”到搭着云梯的窗前,翻过窗,从云梯上下来了。 事后,托尼自己都无法明白,这条断腿,居然为他干出如此了不起的事情。 后有媒体记者采访,说到自己的表现,不过是他的职责,换了另一个消防队员,也会这样做。托尼说:“如果问什么是消防队员的职责,好像就是拯救他人的生命财产,必要时甚至可以牺牲自己的生命。” 而且,如果没有那只狗,什么都不会发生,也就是说,他也就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托尼又一再声明,发现那只狗,只是撤离前的习惯使然,无论如何不肯承认自己有意为之。“你想,哪个消防队员在撤离之前,他的眼睛不会扫视一下四周?” 记者又问:“为一只狗砸断了自己的腿,关于这一点你是怎么想的?” 托尼说:“生命对我们有多么重要,对一只狗就有多么重要。” 其实,当医生为他接好腿骨、打上石膏,又为他处理了烧伤的皮肤后,第一个冲进病房的不是记者,而是被他营救的那只狗,像他一样的毛发焦糊、凌乱,腿上打着石膏。 狗儿蹿上他的病床,咬住他的衣袖,并将他的衣袖扭来扭去,嘴里不停地发出各种声音。 原来它不是哑巴。 托尼听得懂这种语言,那是天下有天良的动物,在某种时刻的共同语言。托尼相信,在火焰中有着那样表现的狗,它此时此刻的情感,一定能让所有的人柔肠寸断。 “伙计,你真是一只勇敢的狗。”托尼对它说。 紧随其后的,是一位貌不惊人、连感谢的话也说不清楚的女子,一位就差一副眼镜的学究女人。否则不会对已然十分清楚的从属关系,没有必要地自我介绍说:“嗨,我是托尼的主人,海伦。” 除了她,谁还能是这只狗的主人。 “你是说,它的名字叫托尼?” “是的,这个名字不怎么有意思……给它起过好几个名字,它都不喜欢,只认可托尼这个名字。” 这时托尼伸出手来,和海伦握了握,自我介绍道:“托尼·约翰逊。” 海伦张大了本来就不小的嘴,“对不起,我不知道……竟有这样凑巧的事。” “很高兴我们同名,你不觉得我们很相像吗?” “……我和托尼都非常、非常感谢你,真对不起,为托尼让你受了伤。” 每当海伦说到“托尼”这两个字,托尼就得想一想,她是对哪个、又是为哪个托尼说话。“你是说……” “不,我是说这个托尼,我的托尼……”她忽然打住,这句话显然不大合适。 然后他们就没话可说,为了表示她的感激之情,海伦不便马上走人,他们只得轮流抚摸着托尼焦糊凌乱的毛发。它的尾巴,随着两人轮流的抚摸,时而拍向海伦,时而拍向托尼,一副非常受用,打算就此安营扎寨的样子。 这种无话可谈的场景,让海伦感到不大自在,挨够了一定时间之后,便说:“谢谢你,真对不起,让你受伤……托尼,我们该走了。” 两个“托尼”都不由抬头,朝向海伦。“不,我是说这个托尼。” 可是海伦的托尼,无论如何不肯离开,它用潮湿的眼睛,看看海伦,又看看托尼,往海伦这边爬一爬,退回来,又向托尼这边爬一爬,再退回来。 真是左右为难,它呜咽起来。 “那好吧,你先留在这里,明天我来接你。”海伦说。 这时护土萨拉走了进来,说:“对不起,医院不能同意一只狗的滞留,如果它需要治疗,请去动物医院。” 出于对医院规章制度的尊重,海伦的托尼,只好无奈地跟着海伦走了。 然后萨拉开始给托尼换药。 如果此时有人看到这幅画面,都会认为是一张“英雄美女”图。 自古英雄爱美人,美人何尝不爱英雄。萨拉一下就爱上了托尼,最是情理之中。 尽管有美丽的女记者,以采访之名约见托尼,可有谁比得了萨拉与托尼日日夜夜的近距离接触。何止是近距离接触,萨拉每天都可以触摸托尼的肌肤,打针、换药什么的。或是说,托尼每天都可以享受美女萨拉的触摸。 可是……“可是”是节外生枝的一种过渡。 萨拉一旦不在眼前,托尼就感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是因为她那双吊眼梢吗?中国人种差不多都有这样的吊眼梢,萨拉是一个地地道道的ABC。 不,不是因为萨拉的吊眼梢,托尼感到不对劲的地方是某些时刻,萨拉看着他的那种眼神,尤其萨拉定睛看着他的时候。那时,托尼就觉得萨拉不是萨拉,而是另一个人。 谁呢? 但那人又好像不在看他,而是透过他在审视所有人的往生、往往生,这审视,似乎又怀有异常神秘的动机。 托尼伤愈出院后,萨拉隔三差五会来他这里过夜。有个晚上,托尼三更半夜醒来,发现萨拉没睡,而是倚在床头,用这样的眼神,目不转睛地俯视着他。 黑暗中,那两个闪烁不定的眸子,真有点让他毛骨悚然。 自己何以胆小如此?托尼也不能理解。他不怕火焰,也不怕死亡,可是他怕这样的眼神。 一旦决定与哪个女人一生一世相守,托尼绝对不会怀抱琵琶另想别弹,如果他准备一生与之日夜相守的人,夜晚常常不睡;如果半夜三更醒来,又发现她用这样的眼神盯着他……这日子还怎么过。 时不时,海伦就得极不情愿带着她的托尼,来到托尼这里,不然她的托尼就会想出各种怪招儿,让她不堪其扰。 比如,藏起她的汽车钥匙,让她无法按时到学校给学生上课。你能想象一个经常迟到的老师,如何还能理直气壮地教育学生? 比如,不吃不喝。人们管这叫绝食,你能想象一只狗,居然也会使用这种苦肉计? …… 有时在托尼这里,他们会碰到喜欢睡懒觉的萨拉,穿着睡衣,睡眼惺忪地坐在餐桌上,吃她的说不清是早餐还是午餐,一点不像收敛的中国人,反倒比美国人更像美国人。 海伦的托尼,似乎很喜欢萨拉,每每见到萨拉,都会摇头摆尾,极尽谄媚之能事,看来连一只狗都懂得选择美女。 甚至甩开托尼和海伦,与萨拉单独出行,为此托尼觉得海伦的托尼有些水性杨花,对一只狗来说,这真不是什么好品质。 不过总的来说,他们三个人,加上海伦的托尼,就像一个和睦无间的家庭,尤其他们一起上公园的时候,任谁都能看出,海伦的托尼有多么幸福,而不是他们三个人当中的某个人多么幸福。 每当他们三人分开的时候,海伦的托尼就显得痛苦异常,不知何去何从,要走不能走,要留不能留,让海伦颇费口舌。 如果不是那件事情发生,不知道他们的生活会如何继续下去。难道托尼永远不结婚,或是海伦、萨拉永远不嫁人? 萨拉热爱行为艺术,甚至自诩,自己是个不错的业余行为艺术家。 那次异想天开,竟然在海伦的托尼背上,文了一条奇怪的花纹。花纹很长,从它的颈部一直通向尾部。 海伦的托尼坐卧不安,不断扭动身躯、似乎总也找不到一个适宜的体态,又用尾巴拍打着地面,几乎没有停止过。 “是不是它感到疼痛?”托尼问。 萨拉说:“放心吧,这是一只狗,不是一个脆弱的人,再说刺在这样浅显的表皮上,不过一时疼痛,我又不缺乏麻醉、用针的经验,很快就会愈合。” 的确,正如萨拉所说,那些针眼儿很快结痂、颜色变深,但事情并没有过去。 对自己背上多出的那条怪纹,不知海伦的托尼高兴还是不高兴,反正自文身后,有事没事它就发出沉闷的哀号,像是患了神经忧郁症。生活习惯也改变许多,比如随地排便,这在它是从来没有的事。 那条花纹像是一个符咒,给人一种不安、甚至不祥的感觉,如果托尼一不小心将眼光落在上面,心绪马上缭乱起来,更有一种被围追堵截、陷入困境的感觉。但只要将目光从那花纹上挪开,心绪就会逐渐平复。 托尼想起萨拉的凝视,尤其是夜间的凝视。为什么会想起萨拉的凝视,这花纹与萨拉夜间的凝视又有什么关联……没有,当然没有,疑惑却陡然而生:到底,他有什么地方值得萨拉这样穷追不舍——不过,穷追不舍的是萨拉吗;萨拉对他真的是爱,而不是另有所图——凭什么怀疑萨拉另有所图?在情爱这个“浮色”的后面,似乎还有一种比男欢女爱,更具决定性的力量,就像一幅画作的底色…… 这疑惑也许对萨拉不很公平,她看上去很是无辜,似乎并不了解那底色的性质,只知道致力于浮色的调制,也就有了一种盲目和徒劳。 也许萨拉所做的一切,并没有什么深意,可是事情耐不得重复,一旦重复多次,就会变成规律。 很少发表意见的海伦说:“这很不好,你征求过托尼的意见吗,它是否愿意文身?你没有,因为托尼无法表示它的意见。萨拉,我们永远不能对一个无法表示意见的生命,为所欲为。” “你怎么知道它不愿意?” “你又怎么知道它愿意?” “它当然愿意,不然文身的时候它为什么没有跑掉?” “因为它爱你,不愿违背你的心意。” “海伦,我有点奇怪,为什么你对一只狗这样多情?” “这不是一只狗,这是一个生命,对所有的生命我们都应该尊重。” 当她们这样争论的时候,海伦的托尼,将脑袋深深埋下,又用两只前爪,紧紧抱住自己的脑袋,好像她们的争论让它痛苦无比。 托尼虽然没有参加她们的争论,却觉得和海伦贴近了许多。 “文身事件”后,他们三人之间像是有了隔阂,不知不觉,相聚的机会越来越少,其实他们彼此并没有刻意回避,不知怎么就败了兴趣。即便相聚,也是无话可讲,冷场的局面过去也有,但在彼时,即便大家不言不语地听唱片,氛围也是温馨的。 曾经让托尼缠绵不已的萨拉,越来越让他感到隔阂,他没有拒绝萨拉来他这里过夜,可也没有邀请,即便萨拉在此过夜,托尼也是无所作为。这不是他的错,而是他的“二弟”,总也打不起精神,这让萨拉十分不悦,还说:“你是不是应该去看看医生?” 托尼很受打击,可是当萨拉不在的时候,托尼的“二弟”,常常会在梦中生龙活虎地露一手,为他以正视听。 海伦的托尼,也不再像过去那样追随萨拉,每当萨拉想要跟它亲近或是招呼它前去,反应就比较迟钝、犹豫。 …… 情况更是急转直下。 早上,托尼听见门上有很大的响动,不像敲门,可听上去绝对是要他开门的意思。从猫眼向外看去,又看不到什么,门上的响动却十分急迫,他只好将门打开。 原来是海伦的托尼。 它怎么独自来了? 托尼马上意识到海伦出了事。病了,受伤,还是车祸……外衣也没来得及穿,跟着海伦的托尼就上了路。 海伦的托尼在前面跑,他在后面紧跟。它一面跑,一面不时回头,看看他是否跟上。 跑了几条街?托尼记不得了,最终他们来到公园。 只见海伦没病没灾,正和萨拉坐在公园的长椅上谈话。谈的是什么,无从得知,反正一副已经了结的样子。 托尼与两个女人打了招呼,“你们在这儿,”又问海伦:“你没事吧?” “没有啊。”海伦反倒奇怪,托尼为什么这样问。 一旁的萨拉,哪里像个护士,绝对像个宣布庭审结束的大法官。又用一根手指挑着她的手袋,一左一右地摇晃着,很是得意的样子。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一向唯诚唯信的、海伦的托尼,也变得如此无厘头了? 海伦的托尼,看出托尼的疑惑、不快,却不像往常那样惟托尼马首是瞻,一副城头变换大王旗,千军万马都得听从它的指挥的架势。 “啊,你来了,是海伦的托尼把你请来的吧?”萨拉说,又回头看看海伦的托尼,完全没有把它看在眼里的样子,“那好,我该回医院了。对不起,我先走了。”随后吻了吻海伦和托尼的腮帮,准备离去。 这时,海伦的托尼,一嘴咬上她的裙裾,让她无法拔脚脱身。 海伦、托尼、萨拉,低三下四、轮番劝说,让它放开萨拉的裙裾,可它就是不撒嘴。 海伦就动手去拉,怎么拉也拉不开,换作托尼试试,还是拉不开。其实要说下力气拉,谁能拉不动一只狗呢,只怕把它拉伤,也怕把萨拉的裙子扯坏。 他们彼此相对,叹了一口气,只好在长椅上坐下,想一想,可有什么办法对付它。 见他们三人坐了下来,海伦的托尼便松了嘴,然后蹲坐在他们面前,开始嚎叫。每一声嚎叫从强到弱,再从弱到强,起起伏伏,拉得很长,听起来很是凄惨,惹得过路行人,无不掉头观看,让他们好不尴尬。 可是萨拉别想趁它嚎叫之时开溜,一旦萨拉站起身来,它就立刻咬上她的裙裾。 三人只好一筹莫展地听它嚎叫,从上午一直嚎到下午,大家又渴又饿,海伦的托尼更是嘶哑了嗓子,甚至有血丝从它的嘴角流下。 海伦带了狗粮和水,但它就是不吃不喝,和从前要海伦带它到托尼家使的苦肉计不同,这回是真刀真枪地干上了。 托尼问:“怎么回事,你们到底将它怎样了。” 海伦说:“不知道,我们也不知道它为何嚎叫如此。” “是不是病了?还是带它去医院吧。” “好吧,带它去医院。” 萨拉说:“你们带它去吧,我就不去了,我还得回医院上班。”萨拉当然没能走掉,最后只得一同去了动物医院。 兽医作了几项检查,说:“它很健康,没有病,就是咽喉出血,可能嚎叫的时间太长。” “如何才能使它停止嚎叫?” “如果找到使它嚎叫的原因就好了。” 嚎叫的原因?三人面面相觑。 出了医院,海伦的托尼又接着嚎叫起来。可他们真得去吃饭了,一天下来,海伦的托尼也许挺得住,他们却挺不住了。 找了几家饭店,都是拒绝宠物进入。 “那咱们就轮流就餐,你先去吧。”托尼对海伦说。 没等海伦离开,她的托尼就咬住了她的大衣。 反正谁也别想单独离开,谁打算离开,它就咬住谁的衣服不放,就这样熬到天黑。尽管它已经嚎不成声,还是不停地嚎着。 那越来越嘶哑的声音,让海伦和托尼着实心疼,听着、听着,海伦哭了起来,起先还是低声抽泣,最后竟毫无顾忌地大哭起来。 托尼不得不把海伦搂在怀里,一面为她擦眼泪,一面安慰她说:“不要哭,不要哭,它会好起来的。” 这时,海伦的托尼停止了嚎叫,用它的头,一下、一下抵着海伦和托尼的脚,之后又卧坐在他们脚下,看上去俨然是一个亲密家庭:一对父母和他们的孩子,而将萨拉撇在了一旁。 萨拉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海伦的托尼几乎焦虑至死,令她汗颜也令她感动至深,即便有天大的缘由,也只得放弃方才对海伦说的那些话,这叫天不随人愿,还是听凭天意吧。再说,这一切对于她,又有什么生死存亡的意义,她又何必坚持不已?如果是爱,这份爱对她并不那么重要,萨拉不乏男人的追求。如果为了某种对她来说,十分莫名的“其他”,就更不值得如此伤及大家,尤其不该使自己落入如此令人嫌恶的地步。 她拍拍海伦的托尼,说:“我知道你为什么嚎叫了,别担心,我放弃,我放弃刚才说过的一切。” 海伦的托尼,用尾巴使劲拍打着地面,像是明白了萨拉的所思所想,又像对萨拉的决定表示赞同,又像催促她尽快付之行动。 “我走了,愿你们快乐。”萨拉说,然后掉头而去。 这一次,海伦的托尼没有咬住萨拉不放,它抬起头,用意想不到的清脆嗓音,对着萨拉的背影吠了几声,像是道别,好像之前那嘶哑的、持之以恒的嚎叫不曾有过。 萨拉回过头来,向它摆了摆手。 海伦的托尼立刻不再嚎叫,到了这个地步,就是白痴,也明白了它嚎叫的原因。 不过托尼从没有问过海伦,你和萨拉在公园里谈了什么,让它如此伤心发狂? 从此一别,萨拉再没有出现。有时,托尼经过市立医院,不免向那医院一看再看,却从来没有碰到过萨拉,让他感到若有所失。可他知道,不论萨拉多么迷人,他是不会娶萨拉为妻了。 海伦也是博物馆的常客,那次他们相约了去博物馆看一个新的展出,托尼对其中的一幅巨画十分着迷。他像是像是被焊在画前,走不动了。 色彩的只爪,数不胜数,纷纷从画面上游弋出来,如墨鱼般的那些只爪,伸向托尼,将他环抱在怀,并抚摸着他的全身。特别头顶,那一处出生时本是开启着的,而在婴儿时期又费了不少时日才将它关闭的“囟门”。在无数色彩只爪的轻柔抚摸中,不知不觉,那囟门似重新开启,诸多从来不能得知的感应,便从这重新打开的囟门,涌了进来。如此说来,囟门难道不是一道接受天外信息之门? 托尼少有地凝神屏息起来。 对沉静的托尼来说,凝神屏息无疑是一种激动。接着,“动情”的感觉,排山倒海般地袭来…… 为此他们在博物馆逗留了很长的时间,直到闭馆之时,他们才不得不离开,可是走到出口,托尼又急匆匆地跑回去,对那幅巨画做最后的浏览。 从博物馆出来后,尽管走在华灯初上、车水马龙的街上,却像是在一个空寂无人的星球上漫步。 海伦说:“你舍不得那幅画是吗?” “它让我感动。”托尼没有说“动情”,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回避什么。 “如果你真爱它,我可以向祖父请求,将它赎回。”海伦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竟能这样脱口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