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断关河-10

阿彦达紧跟着问:"红船六柱间?是说闻名天下的姑苏船娘吗?"他也极快地偷眼看看将军 ,说,"自打咱们来到苏州,还没有见过呢。"杨熙瞟他一眼,并不答话,只管摇头晃脑地 接着吟道:理楫吴娘年二九,玉立人前花不偶。步摇两朵压香云,跳脱一双垂素手。短短四句,活画出一位极美极灵秀也就极富诱惑力的姑苏船娘,在座的终究都是些男人,虽 然当着将军的面不敢造次,却也都露出含意暧昧的会心微笑。良久,阿彦达故意声调凄凉地说道:"画饼充饥也枉然啊!……"逗得众人哈哈大笑,将军唇边也有了忍不住的笑意。杨 熙见机,喊了一声:"酒来!"后舱绣帘一掀,一帮穿红底小葵花缎袍的小厮,川流不息地上酒上菜,原先那四个琵琶襟马 甲"鼻烟壶",早调好了桌面,安好了杯箸,各自执了银壶,立在座位后面侍候着。将军同 张应云及小钦差一席,无品级的如缪举人、王丹麓、吕泰、朱楷及天禄一班幕客一席,护卫 亲随则在稍远的舱门口另坐一席。下酒的八冷盘倒都是江南风味,清淡美味可口,诸如五香牛肉、陈皮鸡丝、油焖香菇、蟹籽 冬笋之类,八热炒八大菜却集中了满汉全席的精华,不但有扬帮苏味的炒海参、炒鸭掌、炒虾仁、炒蟹斑、炒口蘑及东坡肉、酒焖肉、清汤鱼翅、醋溜鱼,也有京厨和满洲口味的干煸 鹿肉丝、烧小猪、哈儿巴肉、烧鸭烧鸡和烧烤野味等类名肴。杨熙得意地卖弄说:这都是专 请苏州有名的三山馆的头名大厨师来船上做的,色香味俱全。确实,酒过三巡,才一下箸, 已经人人叫好了。偏此时此刻,后舱绣帘高挑,五个满头珠翠花朵、身着镶金银彩丝宽花边亮缎艳色敞衣、下 系绣花罗裙的浓妆艳抹的美人儿,拎着笛管箫和檀板木鱼、抱着琵琶三弦提琴,抬着云锣、汤锣和大鼓,袅袅婷婷,满面笑容走到席前,款款向众人躬身下拜,宛如莺歌燕语:"给诸 位爷请安啦!"手一抬,金跳脱在莹洁如玉的皓腕上丁当作响;头一点,双鬓的串珠步摇悠悠摆动,不正是 刚才杨熙所吟诗中那"花不偶"的二九吴娘吗?男人们由不得自己地心热眼也热,饮酒不多 倒有点醉了。杨熙触到将军疑问的目光,连忙说道:"是作艺的小吹打,打十番打得极妙,专来伺候酒宴的……你们拿出本事来,打得好有赏! "打十番,有十样乐器,理应十个人演奏的,这五个女子各人身兼二职,可见技艺不凡。她们从《花信风》奏起,二番到《双鸳鸯》,三番为《风摆荷叶》,四番成《雨打梧桐》… …演奏和谐优美,缓疾有序,配合着锣鼓木鱼敲打,节奏更是鲜明动听。这些奏乐女子,并 不低眉信手续续弹,一个个粉脸吹弹得破,能眉听,能目语,随着杨柳细腰的摆动,秋波已 转过无数,从诸位爷们那里截获了许多递出的热辣辣的信儿了。外面天色渐暗,舱内的百盏明灯更加明亮,灯下看美人,美人更美;灯下看富丽堂皇的舱房 ,处处光耀闪亮,更如神仙洞府一样;花香、茶香、酒香、肴香,又加上了撩人心怀的脂粉香,乐曲轻轻,和着船身在水波中的飘浮摆动,每个人的耳鼻眼心都在尽情享受,似乎进入 梦境,似乎飘到了极乐世界……"啊哟喂!好我格杨大爷,侬勿好轻点点哉!"一声娇笑,一串娇滴滴的吴侬软语喷口而出, 说话的是执檀板打单皮鼓的女郎,正捂着嘴笑得如花枝颤动。檀板和单皮鼓是打十番的指挥 ,指挥笑得打不成板,乐曲只得停了下来。许多人都看见了,是杨熙忍耐不住,在这女郎的 大腿根掐了一把。"杨熙!"将军突然喊一声,舱内猛然间静下来。大家尴尬地互相望望,刹那间意识到:这女郎不仅认识杨熙,而且很熟。静默片刻,将军把话说了出来:"你认识她们不成?"杨熙不慌不忙,洒脱地一摆头,笑道:"不知底细的人,岂敢用来伺候你老人家!"又是一阵沉默。沉默中,将军站起身,离席,朝抱柱旋转木梯走去。张应云和阿彦达赶紧跟 过去,将军摆摆手,独自登上木梯,咚,咚,一声一声脚步响得很重。将军上到船楼,就看 不见他的身影了,可木梯还在响。最后,从舱顶的敞轩传下来他的声音:"我就在这里待着 ,谁也别来陪。饭菜给我送上来,四簋菜、一碗汤,有硬面饽饽多上几个。把泥婴孩也带上 来。"天禄有心上去送菜,被张应云用目光止住:这不是你无品级的人能办的事儿!阿彦达备好了四簋一碗,叫上张应云,领着四个"鼻烟壶",抱着那一盒小泥人儿,带足了 酒茶和果盘点心等,浩浩荡荡地上楼梯而去,不多时,又脚步咚咚地全都下来了。说是将军 想要自己在那个四面都镶着玻璃的敞轩里观景养神,不要人打搅他。众人大眼看小眼,都默不作声。阿彦达对着杨熙犯愁道:"他看明白了,怎么办?咱们怕要受申饬!"杨熙反倒沉得住气了:"今朝有酒今朝醉,明天受申饬明天再说!反正咱们得乘这艘大船回 沧浪亭不是?……"舱中的沉默没有延续多久,随着酒越喝越多,这些人也就一个个原形毕露了。张应云早就忍不住烟瘾,这时第一个躺上了美人榻,吹笛吹箫的那位美人儿立刻上前点灯烧 烟放枕递枪,殷勤侍候,舱里各种气味中又添了很浓烈的一味。酒金刚与四全金刚斗法,划拳赌酒:桌上摆开十二杯,输家挨着一杯杯喝。众人围着他俩边 吃边喝起哄敲边鼓,顺势在"鼻烟壶"和船妓身上摸摸捏捏吃豆腐。阿彦达和杨熙起初喝素酒,自己喝;后来一人搂过一个美人儿坐在膝头替喝;十二杯喝完了 ,阿彦达脱下他怀中美人的金莲小鞋,把倒满了酒的银杯装在气味古怪、香臭难辨的高底小 绣鞋中,高高举着,一饮而尽,随后传给杨熙。杨熙毫不示弱,把银杯"咣啷"一声扔掉, 直接注酒于绣鞋中,一仰脖儿,咕嘟咕嘟喝了个罄尽。这饮鞋杯的风流放诞,招得众人大声 叫好。杨熙黑眉高挑,满面通红,大叫着"喝皮杯!喝皮杯!"一把揽过膝上的美人儿,紧紧搂在怀 里,大嘴强压在那张樱桃小口上,把满满的一大口酒,全都过进去,只听得美人儿咽得咕咕 有声,众人拍手大笑。阿彦达笑着喊道:"饮皮杯哪有饮这么长时间的!你看你家老二硬成什么样儿,都顶起帐篷 来了!"众人闻得此言,更是前俯后仰,笑不可遏,闹哄哄地几乎要把舱顶掀了去。美人儿从杨熙怀中挣扎出来,整理着云鬓和头饰衣服,笑道:"好我格杨大爷呀,正经些些 格好啊?"她正是刚才拍檀板敲单皮鼓的那位。忽明忽暗的烛光照着她,不但十分娇娜妖娆,足显上等 青楼女的美艳,而且,在满脸飞霞般的浓粉艳脂的衬托下,那使人销魂的媚眼儿、黑毛丛丛 的八字眉、猩红的口唇和白得发亮的贝齿,格外刺目刺心。因为这样的眉清目秀唇红齿白, 正是房术中列举的好淫女子的标志,叫这一大帮男人怎能不想入非非!杨熙又把她搂住,仿照她的腔调说:"好我格珠娘小宝贝儿,正经两个字可是你好讲的?"珠娘伸出尖尖玉指,在杨熙额头轻轻一戳:"拿我灌醉了,还唱不唱了?"杨熙仿佛醒悟过来,连说:"对对!是我忘记了!……诸位诸位,珠娘的昆曲唱得地道,来一 曲为诸君佐酒,如何?……就是《长生殿》吧!"两个美人儿一拍檀板一吹箫,珠娘自弹琵琶,顿开珠喉便唱出《长生殿》开篇第一支曲子《 满江红》:今古情场,问谁个真心到底?但果有精诚不散,终成连理……"不好不好!不要听这道学腔!"阿彦达醉意十足地大声嚷道,"唱《窥浴》!我同你一起唱! 就从永新念白开始,只唱那一段合唱!"说着他就不管不顾地逼细了嗓音,念出宫女永新的道白,"姐姐,我与你服侍娘娘多年,虽睹娇容,未窥玉体。今日试从疏隙处偷觑偷觑何如 ?"珠娘忍笑,拖长声音道:"恰好--"说着做出向内窥视的身段,阿彦达竟也与之对手同做 同唱:悄偷窥,亭亭玉体宛似浮波菡萏,含露弄娇辉。轻盈臂腕消香腻,绰约腰身漾碧漪,明霞骨 沁雪肌,一痕酥透双蓓蕾,半点春藏小麝脐,爱杀红巾罅,私处露微微。(永新姐,你看万 岁爷啊!)凝睛睇,恁孜孜含笑,浑似呆痴。休说俺偷眼宫娥魂欲化,则他个见惯君王也不自 持。恨不把春泉翻竭,恨不把玉山洗颓,不住的香肩呜嘬,不住的纤腰抱围。俺娘娘无言匿 笑含情对,意怡怡,灵液春风澹荡恍如醉。波光暖,日影辉,一双龙戏出平池,险把个襄王 渴倒阳台下,恰便似神女携将暮雨归!这酒意,这唱词,这一男一女眉飞色舞的表演,引逗得在场的男人们一个个脸热心跳,不由 得跟着一起哼唱,越唱越沉醉,越唱越情不自禁,杨熙醉醺醺地双手一挥,大叫道:"都别唱,听我的!"他走上去把珠娘身旁的阿彦达推开,用剧中唐明皇的台词说着韵白:"内侍 回避!"随后一把抓住珠娘的手,一翻袖,搭往珠娘的臂,就地转了一圈,说:"妃子,只 见你--"跟着就唱:"款解云衣,早现出珠辉玉丽,不由我对你、爱你、扶你、觑你、怜你……"他脚下踉跄,借着醉意几乎倒在珠娘身上,伸手就脱去了珠娘外面穿的宽大敞衣, 双手朝她腰间一抄,摇摇晃晃地把她往美人榻上推,把刚刚过足了鸦片瘾还没来得及起身的 张应云吓了一跳。众人笑成一团,阿彦达喊道:"哈哈!果真要当众出彩啦!……"珠娘拼命挣扎,几乎急得哭出来,尖声道:"你疯了吗?不好做的!不好做的呀!……"她猛 一用力,终于脱身出来。杨熙一愣,跟着 目怒道:"怎么的?装腔作势吗?不就做的这桩生意吗!"珠娘粉脸上转眼又堆满了笑,说:"就是土娼野鸡,当众宣淫也要被人嘲骂,从此没有面子 做不起人也做不成生意的,何况我们上等船娘!……诸位爷还想听哪一段曲子?我们再细细唱来。"天禄一直缩在桌子的一角。本来因为不得不牺牲了去找葛以敦的机会,他心里就很别扭,眼 前这一幕,更令他难以忍受。官员士绅狎优狎娼他见得很多,早已见怪不怪;可是想到定海镇海阵亡殉国的总督、总兵和士卒,想到生死下落不明的小师弟,眼前这些肩负收复失地军 国重任的钦差、理当为死于国事的英灵复仇的朝廷命官,竟如此行径,岂非太无心肝了?天禄只觉心头有一团火在炽烈地燃烧,火苗直往上蹿,烧得他面红耳赤眼睛充血,只要一个 小小的罅隙,烈火就会喷发而出,真恨不能把这一切烧个精 光!…… 他也想到,为了舱 顶上的将军,为了臧师爷,为了即将来临的征剿大战,他不能任意而行;可激愤太强烈,一 时压它不住,当珠娘问话一出口,他陡然高声应道:"我来!……我也唱一段!还是《长生殿》,《弹词》一折,《转调货郎儿》,只唱六转!"众人吃了一惊,随后笑语喧哗,议论纷纷:天禄也会唱曲?一个小小书吏也敢当着这么多大 人老爷们唱曲?酒喝多了瞎凑热闹吧?杨熙凑近他,醉眼迷离地上下瞧他,说:"你?…… 你不怕污了众人的耳朵?……"天禄狠狠地笑道:"众人的耳朵我不管,只要能污了你小杨侯的耳朵我就心满意足了!"珠娘她们却觉得遇到了行家,这一段唱腔十分激越高亢,还先给了个笛音问天禄高不高,天 禄说,尽管吹去。"恰正好呕呕哑哑霓裳歌舞--"天禄的第一句迸发而出,声如裂帛,蓦然刺破了四周的昏昏酒色的污浊,既清又亮,字正腔 圆,韵味醇厚,一下子就把众人震住了,闹哄哄的舱内猛然一静,许多人张大了嘴,呆呆地 望着听着,一时都有些发蒙。天禄许久不唱,这一唱,唱得痛快淋漓,唱得荡气回肠,唱得 声情并茂,一腔激愤之气随之喷涌而出,像滔滔不绝的江水滚滚东流:不提防扑扑突突渔阳战鼓, 地里出出律律纷纷攘攘奏边书,急得个上上下下都无措,早则 是喧喧簇簇惊惊遽遽仓仓卒卒挨挨拶拶出延秋西路,銮舆后携着个娇娇滴滴贵妃同去,又只 见密密匝匝的兵、恶恶狠狠的语、闹闹吵吵轰轰 四下喧呼,生逼散恩恩爱爱疼疼热热帝 王夫妇,霎时间画就了这一幅惨惨凄凄绝代佳人绝命图……天禄只管痛快地往下唱,听的人都呆呆的一声不出,也许这段唱让他们今天第一次想到浙江 的战事,想起他们到苏州进将军大营干什么来了。幕府师爷面露愧色,几个小钦差脸上也讪 讪的不大自在。杨熙不等天禄唱完,上前一把按住珠娘的鼓键子,对着天禄横眉怒目:"你小子!……这算什么意思?啊?!"天禄满脸天真,傻笑着说:"不是都在唱《长生殿》吗?我也来凑凑热闹!好叫诸位知道, 我也能唱两句哩!"杨熙恶狠狠地说:"少来这一套!你明明是在形容我!"天禄还是笑容满面,眉间那道竖纹却深深凹进,眼睛里一片冷嘲:"要形容你小杨侯杨大人 ,有现成的唐诗,早听人传唱好多次了,今儿一瞧,还真像是那么回事儿哩……""什么唐诗?"天禄挠挠头,做努力回忆状:"好像是高常侍【高常侍:唐代诗人高适曾为散骑常侍 ,后人尊称为高常侍。】的名句哩: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然后笑嘻 嘻地接着说,"若把帐下二字改作舱中,却不正是眼前风光?好不旖旎洒脱,果真风流千古 哇!"杨熙面孔涨得血红,黑眉飞上额头,狠狠抿着大嘴,一双豹眼瞪着天禄咻咻直喘,半天才说 :"你是不想在大营里混了吧?……"突然吼一声,"狗胆包天!"怒气"嗖"地直冲脑门,天禄差一点就要挥拳扑过去了。他努力稳住了自己,心想就算豁出 去也得让这家伙心惊肝颤!天禄冷冷地笑道:"小钦差乃老大人也,要我走焉敢不从?都讲 个临别赠语不是?喏,有一曲本地的近日民谣赠老大人,说得是极妙极真极亲切。"天禄故 意清清嗓子,然后曼声念道:"民谣曰:苏州娼妓最可夸,明年养出小钦差;嘉兴娼家亦有名,明年养出小兵丁;惟有宁 波娼家哭不止,明年养出小鬼子!……"杨熙怒吼一声,抓起桌上的酒壶就朝天禄砸过来,旁边的珠娘突然闪身过来,遮挡在天禄面 前,"哐啷"一声,正砸在珠娘头上,酒壶落地摔碎,珠娘惨叫着双手捂头软软地仰身倒地 ,其他船娘惊叫失声,众人也一拥而上,看视救助。杨熙扑过来打天禄,被众人隔开,阿彦 达张应云几个人拖的拖劝的劝,舱里乱哄哄闹嚷嚷,就像被捅开的马蜂窝,不可开交。正不 知如何收场,舱顶上一声断喝,把众人镇住:"阿彦达!张应云!"将军的声音令满舱的人都闭了嘴,静默中,听将军继续说:"叫刚才唱弹词的潘天禄上来! "天禄不料将军竟知道自己的姓名,反正已经豁出去了,也就不在乎了,抬脚就要走,觉得有 只手在拍他的腿肚子,低头一看,倒在地上的珠娘一手捂着额头伤处正眼睁睁地看着他。他一阵惭愧,赶紧蹲下去,对她说道:"真对不起,你倒替我受了伤,叫我怎么回报你呢?……"珠娘突然把天禄的手揽在自己胸怀上,把粉黛狼藉的面庞紧紧贴了上去,随后抬头,盈盈欲 泪,猩红的樱唇翕动着,分明要说什么,可又猛地扭开脸,松开手,眼睛一闭,泪珠成串地 滚落下来。被她这突然的举动弄得心惶惶的天禄,便急忙离开了。舱顶的敞轩,果然明亮又宁静,将军独自品茗观景,优哉游哉。他只是问了问天禄唱曲师从 何人,学了多久。天禄只说自己家历来喜爱昆曲,从小听到大,学了也有十多年。将军点头 道:"怪不得,可以算得金玉之声,少见呀!"之后,再也没有说话,眼睛只望着前方,不 知是在看窗外的景致,还是在看摆在窗边桌上的那五寸多高、色彩缤纷、神态动作各异的十 六个泥婴孩儿。泥婴孩身上都留着一段红丝线,另一段还系在千手观音的脚上;照规矩,得 把它们带回家中供起来,每年换新衣裳,有好吃好喝的还得给它们分上一份儿,有这样的诚 心,观音才肯送子。天禄就这样静悄悄地待在顶舱,随侍将军,刚才下面舱里发生了什么,将军不问,天禄自然 也不好"进谗言"而自低了身份。他忽然想起臧师爷曾经私下告诉他说,将军因年过五十还 没有儿子,所以尤其宽仁为怀,曾有不杀一人之誓,今奉旨领兵征剿,实在难为他了。即使 在军营中,将军仍不轻易罪人,部下有错多不问,闹得太凶了也不过婉谕而已。臧师爷曾赠 将军楹帖,有"金刚面目,菩萨心肠"之语,意在规劝,将军也一笑置之。今日将军这样息 事宁人,正是佐证。心慈如此,何堪领兵?……暮色越来越浓。水面渐渐逸出轻纱般的薄雾,渐渐像飘忽的云气一样弥漫开来,掩去了两岸的村落房舍田野 ,从轩窗看出去,只有前方的河水在雾中闪着昏暗的光泽,远处的渔火和船灯都晕成淡黄色 的光斑。船头有人开始打锣喊叫,一声一声很有韵律,那是雾中行船互相示警的意思。从前 面和后面的雾中,也有或近或远的锣声喊声在回应着,回应着……天禄望着站立窗前凝视河上迷雾的将军,忽然发生错觉:他天禄和幕府诸人、大营众人,还 有即将集结的各省数万大军、南勇北勇,就是这艘艨艟巨舰,将在这位"金刚面目,菩萨心肠"的扬威将军的率领下,在迷雾中航行。迷雾中是什么样的路,前面隐藏着的是凶是吉是福是祸,真不敢想啊!……回大营之后,将军不再提起虎丘之行,一切不了了之。杨熙从此与天禄结了仇,处处刁难。天禄也乐得随张应云办事,少与这帮小钦差们照面。不久,将军下令,大营离开苏州,进驻各省援兵集中的嘉兴,并据臧师爷建议,行文各州县 :凡大兵过境,只须整备车马船只,其余皆令大营支应局供给,以杜绝随营官员向地方征求 索需。这样,天禄的愤慨才平息下来。八碟十二菜、色香味俱美的鱼翅整席,醇厚无比的陈酿老酒,使主客都心欢意洽,晕红的脸 膛和鼻尖都在发光。东道主是本地父母官余姚知县彭崧年,联璧坐了主宾席,主人请来守城官兵的营官杨守备和 本县钱粮师爷作陪,客人还有随同联璧同来的濮贻孙和潘天禄。席间谈笑风生,最是联璧话多。天禄多次朝他使眼色他都毫不理睬,一杯接一杯地喝酒,一 遍又一遍地吹牛:说起征剿大军的威风,说起我朝二百年凡用扬威将军名号出征无不百战百 胜,就一定要说说自己与目下的扬威将军【扬威将军:清代自雍正朝之后,朝廷派出 的领兵出征的军事统帅,其将军名号不再新创,而是沿用前朝旧名,其印信也为当年统帅交 回之物。扬威将军创名于1646年清入关之初,到1841年止,此名号已使用过七次之多。〖ZW )〗沾亲带故;说起大营中人人钦羡不已的"小钦差",便特别要提一提其中的联芳是自己 的嫡嫡亲的亲堂弟;说起自己在幕府中的地位,更是吹得天花乱坠,不仅将军对他言听计从 ,就连行军布阵、遣将用人,也是有他一句话足矣……只有在他回忆起与彭崧年同榜进士、 金殿传胪【传胪:指科举殿试后由皇帝宣布登第进士名次的典礼。】的得意往事 之际,才容得知县大人插进几句赞美词,守备大人送上一番奉承话。这些客气套话听在联璧耳中极是舒服,不能不也给一点回报,举着酒杯对彭崧年一示意,道:"以年兄之才,就任这小小的余姚县令,实在是委屈了!……"他满脸的表情在告诉对方 ,只要自己略一援手,为同年好友谋个升迁不费吹灰之力。彭崧年倒没有顺杆儿爬,或许对这位同年的为人心里有数,浓眉下一双清亮的眼含着笑意, 抚着颔下一部直掩到胸前的浓密的大胡子,逊谢道:"年兄奖许真不敢当。余姚虽小,却素 有文献名邦之称,先秦置县于今已两千余年,人文荟萃,硕儒辈出,尤以前朝、本朝两代为 最……"他指指窗外,接着说,"看见城中这座孤山吗?名龙泉山,山顶有祭忠台,南腰有 中天阁,也即阳明书院,严子陵、王阳明、朱舜水、黄梨洲四先贤故里碑就在那里……""啊呀,该死该死!"联璧笑着拍打着自己酡红的面颊,不经意中又流露出几分媚态,"小 子无知,得罪先贤故里!诸先贤乃我辈士人终身楷模,理当立饮一杯示敬,还应诣故里碑前 瞻仰谢罪!……"说着摇摆着站起来,肃立,并做庄严状,三次洒酒于天地,然后满饮一杯 。"年兄至今不改书生本色,可敬可敬!"彭崧年笑着说,"兄弟原有意酒后品一品龙泉水煎 的龙井茶。本城孤山山腰,有一股流泉,其水清冽甘美,虽大旱而不涸,名曰龙泉,山也因 此得名。宋高宗皇帝曾游此山,饮龙泉极口称赞,携十大瓮以归临安。年兄既有瞻仰先贤美 意,何不同上龙泉山一游?泉边有精舍,就近汲泉品茶,临窗赏雪……""极妙极妙!"联璧鼓掌大叫,"年兄真风雅士也!赏心乐事无过于此!还等什么?咱们这就 走哇!"他推杯放箸,扶着桌子晃晃地就要起身。"年兄还是这般性急!"彭崧年笑得合不拢嘴,"依我说,年兄先得喝一盅醒酒汤!……其次 呢,近几月为防逆夷来犯,龙泉山已成驻兵之所,况且大雪初停,上山的路径……"他拿眼睛去看营官杨守备。杨守备是个老行伍,从未与联璧这样大有来头的贵官过从,一开始就被他的气焰唬住,这时 便忙不迭地应道:"放心好了,放心好了!我这就着人去办,包诸位大人满意!"他立刻叫来 随从将扫雪清路、收拾房舍等事交办下去。彭崧年也在嘱咐师爷,命人预备狐皮风帽氅衣及一应用具。濮贻孙还坐在桌边,将那一大盘烧鱼翅的残汤剩菜全胡噜进自己的碗中,一口一口吃得有劲 ;联璧离席侧身坐着,架起二郎腿,一手搭着椅背,一手拿着牙签剔牙,半眯缝着眼优哉游 哉。天禄心里着急,见此刻有了机会,赶紧凑过去,对联璧小声说道:"联师爷,敬谢了主人,快走吧,已经误了日子,不能久留啦!……"自从移营嘉兴,天禄心平气顺,日渐畅快。嘉兴大营吃住简单,远不如苏州,更不能与沧浪亭行辕相比,但天禄喜爱这里从早到晚的喧 闹,喜爱各省兵马赶来报到时人欢马嘶,喜爱兵勇踏踏的脚步同有力的马蹄声那擂鼓般的巨 响、飞扬而起的黄云般的尘埃,甚至也喜爱人汗、马汗、皮革铁器及马尿土腥等等气味合成 的复杂的、独有军营才有的气息。只有这些,让他感到真的是要打仗,是要收复失地,是要赶走英夷夺回宁波和镇海定海。移营嘉兴以后,果真是气象一新。随同各路兵马而来的各省军饷源源不断,大营的粮台银号 相继成立,造枪造炮造船造火筏的各项浩大工程全面铺开,臧师爷主张的招募南勇、北勇、水勇也很成功,以至将军亲命对外号称十万精兵。对臧师爷的战策最为信服的天禄,自然对 大反攻有了信心。不止天禄,大营里所有的人都变得十分兴奋,都在急切地争取立功机会。将军的重要战策之 一,是向宁、镇、定三城伏入精兵,勾连三城中的汉奸以为内应。这样危险的事情,素来胆 小的师爷和投效大营的文士们竟也争先恐后,人心所向可以想见了。天禄的急切,比别人更甚。立功受奖挣个正经出身,当然是巴不得的好事,更要紧的是,他急于寻找的小师弟,就在宁 波城中!这是他从葛以敦那里寻访来的最令他感激和振奋的消息。这样,攻打并收复宁波就 不仅是朝廷的事、将军的事,也是他天禄的事,他一定要救出病倒在宁波城中的小师弟!移营嘉兴让天禄高兴,还因为他终于不再跟那帮小钦差打交道了。随张应云办事,竟受到格 外信赖和重用,天禄能猜到,这是因为那日的虎丘之行他给将军留下了好印象。张应云不但总理前营事务,还策划办理着一件最重要的机密--联络宁波城内一个很重要的汉奸头领, 以期内外夹攻,一战成功。这件军机要务,张应云一直不瞒着天禄。这一次,将军亲自派遣了三十名得力人员,分头潜入宁波、镇海、定海三城,侦探夷情、查 看进兵之路。天禄表面上也属三十人之列,实则领受有更重要的秘密使命,要去跟那个叫陆心兰的重要汉奸头领会面。三十人离营同到绍兴府后,按各自情形装扮成农人商贩士子等, 分批分期出发。天禄与联璧、濮贻孙分在一处,计划从绍兴乘民船,过曹娥江后,走陆路赶 往慈溪【慈溪:当时的慈溪县城,即今日宁波所属的慈城镇。】,与走水路的吕 师爷吕泰率领的另外四人会合,设法混进宁波城。谁想才离绍兴,便天降大雪,纷纷扬扬,时密时疏,直下了三天三夜,真是十多年难得遇到 的瑞雪。却苦了行路人。天禄同联璧、濮贻孙在曹娥江边下船时,雪深将及膝头,天地间一 片白茫茫,田野村落市镇全都被大雪覆盖,飞舞的雪花,如帘,如雾,把他们笼罩在迷蒙之 中,寻找道路格外困难,只能努力寻找难以辨别的车辙蹄痕,只能跟着影影绰绰的稀少的行人踪迹,于是不可避免地迷了路……终于看到一带城堞的淡青色的影子从雪雾中透出,越来 越清晰,他们着实欣喜若狂,顾不得困乏劳累、腰酸背痛, 着深雪朝城门跑过去,总算按 时赶到了慈溪。但愿吕师爷他们也如期赶到,不辱使命。走近了,城门口几乎没有行人,他们在雪中急跑,倒引起守城兵丁的注意。天禄冲在最前面 ,抬头一看,城门上方方正正的额面上写着两个大字:余姚,顿时腿脚一软,扑通跌坐到雪 地上。随后跟到的濮贻孙叫了一声"老天!"蹲在天禄身后大喘气,千辛万苦,受冻受累, 怎么会走到余姚县来了?误了军机大事,谁担待?远看那些守门兵丁也在跺脚呵手捂耳朵缩脖儿,一个个虾米似的;可一旦逼到跟前盘查,又 都凶神恶煞一般,七嘴八舌叫喊不休,定说大雪天四处游荡的决不是好人。幸而走在最后面 的联璧适时赶到,他只消消停停地在雪地上一站,轻轻掸了掸风衣风帽上的雪片,仰面正视 着城门面额,便用很庄重又带有几分轻松甚至喜悦的口吻大声说道:"好!好!竟来到余姚县了!"联璧这个人,身材颀长,肤色白皙,眉目如画,气度高慢,贵胄气逼人。但谁也摸不清他的 底细,有时候温和安详,未语先笑,有时又是一脸傲色,决不正眼瞧人;既能沉默寡言,对 人不理不睬,需要时又极是能言善辩,而且妙语联珠。就连他的年岁也是个谜,某些场合他 仿佛不过三旬,精干潇洒,转过脸又让人觉得他已年过半百,忽然间老了十数年。站在余姚守城门兵丁面前的,是一位派头十足神采非凡的人物,绝像是微服私访的官员。兵 丁们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几步,神情立刻恭敬起来。联璧随意对城门一挥手,说:"余姚县新任知县不是彭崧年吗?前头带路,领我们到县署, 通禀一声,就说同年兄弟联璧来拜!"余姚知县彭崧年不但出署降阶迎接,在联璧的坚持下验看了将军亲自付给的印札后,还将礼 遇立刻升格,竟摆出了招待贵宾的鱼翅大宴。因迷路错走到余姚,最感沮丧的是天禄,因为他最着急,恨不能插翅飞到宁波城。在大雪中 又冷又累又渴又饿之后,有一顿丰盛的鱼翅席吃,当然求之不得,可是还要游山赏雪在余姚城里闲逛,他就不能不表示异议了。不料联璧听了天禄的低声劝告,把牙签一扔,瞪着眼傲然道:"咄!这儿有你说话的份儿吗?"天禄愣了一愣。一路上因为联璧的气度慑人,凡事都由他出面,天禄濮贻孙也就扮作他的随 从,在同年面前,他更把架子摆得十足。天禄目视濮贻孙,希望他帮同相劝,濮贻孙却笑着 小声说:"自从出了苏州,再没吃过这么好的烧鱼 翅…… "天禄皱着眉头,只好忍气再 劝道:"身负军机要事,耽误了不好交代 的…… ""去巡查巡查余姚的城防,也是军机要事一桩。没听彭县主说,守城各军除四门之外都驻在 龙泉山吗?要是逆夷来犯,我们还能助他一臂之力,替他谋划一番也说不定呢!"彭崧年向下人交代完毕,回过脸来正听到联璧这几句话,忙笑道:"正是正是,果然如此, 则非借重联年兄大才不可!……哦,风衣风帽送来了,请诸位穿戴好,慢慢上山……"龙泉水果然清冽甘甜,大家都叫好,只联璧遗憾地摇摇头,说,可惜茶非京师香片,故减色 大半矣。书院因驻有兵勇显得破旧而零乱,但想想阳明先生昔日在此讲学的风采,众人面对四先贤故 里碑,无不肃然起敬。大家终于上到山顶祭忠台,俯瞰全城。登高望远,天禄被千门万户尽收眼底的浑雄气势所惊,茫茫大雪使天地皆白,穿城而过的姚 江便似青罗带蜿蜒着静静东去,与姚江纵横相连的城中河网,更如交错的月白色缎绦,无处 不有的各种平桥、拱桥、圆桥、方桥,都如盆景中的物件那么小巧玲珑,只有黑洞洞的门窗 开阖、不时飘散的袅袅炊烟和山脚下街巷间扫雪的细微人影,给这一幅素白的画图带来红尘气息。联璧摇头晃脑地吟着:"越郡佳山水,浙东第一桥……"彭崧年则捋着胡须笑道:"好一场大雪!俗谚有'麦盖三层被,枕着馒头睡'之说,来年五 谷丰登,黎民有福了!……"天禄闻言,回望彭县令,心里不无好感,正想试问此地风俗民情,忽然一阵沉闷的轰轰响, 仿佛远处的雷声。人们举目四望,十冬腊月怎么会打雷?祭忠台最高处的 望哨上,兵勇一 声惊呼:"下游江上冒黑烟!……"众人悚然一惊!姚江下游直通英夷占领的宁波,黑烟莫非从那里来?雷声会不会是炮声?陪同游山赏雪的杨 守备尤为焦急:如此大雪寒天,夷人竟还逆流而上来攻余姚不成?他撇下众人跑上 望哨极 力望了片刻,脸色都变了,急忙来对众人说:"坏事了!三几只火轮船拖着大小兵船,上来了!……"众人面面相觑之际,山下冲来几名哨勇,上气不接下气地朝杨守备跪禀:英夷三只大兵船, 拖带许多小兵船,千余兵员,正向余姚逼近,不过六十多里水程,半日内就要兵临城下了! ……探哨禀告之时,山下传来一阵阵喧闹,方才还一派宁静的街巷,刹那间拥出无数男女百姓, 四处乱跑,叫喊连天,姚江上的大小船只,一时也乱纷纷地你出我进上船解缆,城中顿时像 炸了窝的蜂巢,乱成一团。天禄知道,九月里英夷兵船曾攻进余姚,虽然只待了三天,夷兵 的抢掠和此后趁火打劫的土匪,早把百姓吓怕了,看这情景,必是英夷二次来攻的消息已经 传开。官员中最镇静的还算彭崧年,他白着一张脸,浓眉紧皱,极力控制着声音的颤抖,朝杨守备 拱手道:"杨大人,你我各自召集部下,同往县署,商议战守事宜,如何?"杨守备不由得口吃起来:"战……战守……事宜?……""对。两个月前英夷兵不血刃,占领余姚,城中文武早早逃之夭夭,至今贻人笑骂。如今大 人手下和县中兵勇合计不下二千四百,守城当是绰绰有余的吧?""这……"杨守备一脸犹豫之色。"先请杨大人速速传令,开南北西三门,使避难百姓尽快出城,城东水、旱两门立刻关闭, 严加戒备。"彭崧年此刻越加镇定,转脸来望着联璧说,"联年兄,你等自将军大营来,战 守大计必有高见,同去县署如何?"好半天呆若木鸡的联璧,这才回过神来,与杨守备如出一辙,口中讷讷说道:"这……"彭崧年居然一笑,道:"你方才还说,若是逆夷来犯,你要谋划一番的呀!"联璧哑口无言,只好跟着去县署。下山之际,走在联璧前面的天禄,听得他悄悄地骂道:" 我这张臭嘴,真他娘的乌鸦嘴!……"县署中济济一堂,坐满了本城军政官员,一个个惶恐不安,愁云弥漫,一些交头接耳者更是 面露惊恐之色。最让天禄想不到的是,坚持守城一战的,只有彭崧年一个人。手握兵权的这些客兵的领兵官 们,全无彭县主守土有责的道义,一个个不是低头长叹,就是蹙眉不语;发言者或强调自己 一营新兵,尚未训练成军,或抱怨火器太少,甚至没有像样的大炮……后来杨守备支吾半天 ,替部下们总结说道:"我军新立,又刚从金华调来,兵弁皆未经战阵,战守怕是都难……"彭崧年急了,说话不再留情面:"年来浙江兵败如山倒,遇敌即溃,闻风便逃,已成笑柄, 连扬威将军领兵南下也不肯再用浙江兵!此番再不振作,如何向朝廷交代?何颜对江东父老? "这一问,营官们连一个说话的都没有了。彭崧年向联璧频使眼色,要他说话,联璧却一直低头垂目,睡着了一般。天禄看不过去,挺 身站起,笑道:"我等从扬威将军大营来,十数万大军已经集结,不日就要开赴浙江,可为 诸公守城之坚强后盾!……"一营官接口说:"那不是远水救不了近火嘛!"另一营官咕哝道:"明知兵不如人,将不如人,枪炮兵船不如人,还强要守城出战,白白送 死!……"天禄心头一忽悠,想起当初跟随琦侯爷南下广州那工夫,自己心里信的、嘴里说的也是这个 话,一年多的经历,让他发生了自己也弄不清楚的改变,他一时心潮滚滚,拳头在桌上"嘭 "地一捶,顿时慷慨激昂:"大丈夫生在天地间,就算不争名不争利,难道也不争口气?!……谁说浙江无兵无将?定 海总兵葛云飞血战六日六夜,虽然壮志未酬,却英勇殉国,且不说朝廷封赠特厚,封妻荫子光宗耀祖,就是他青史彪炳留芳百代受天下人敬仰的这份荣耀,死也值了!为人一世,不当 如此吗?"那边彭崧年也站了起来:"本官身为余姚县令,守土有责。但我今日吁请诸位大人战守,却 也并非只为保自家头颅!九月逆夷来犯,一县大乱,百姓吃苦受罪,被抢被伤被杀,十分凄 惨。万望诸位看在余姚数万黎民百姓的分上,能战则战,不能战则守,万分守不住,便守一 天也好,哪怕守半天、守一个时辰!……下官与诸位叩头了!……"他说着离座,倒退数步, 扑通一声跪倒,连连叩首,眼泪跟着流了满面。满堂的人赶紧站起身,杨守备嘴里连连说着"不敢不敢!"抢上去搀扶县主,并用眼睛一一 扫过他的部下营官们,终于迟疑地说:"那就守守看吧……"会议方毕,彭崧年立即着人领联璧他们三个出北门去慈溪。分手之际,联璧一扫这半晌的沉 闷委靡,又那么口若悬河喋喋不休了:"彭年兄,小弟是真想留下来帮你守城啊!多年苦读兵书战策,常恨英雄无用武之地,今日 大好机会,又要当面错过!实在是身负大营重任,不敢懈怠、不敢久留哇!……"彭崧年一脸倦意,仿佛一瞬间老了十岁,强笑着说:"我岂不知轻重!在县署多留你这半个 时辰,无非想请年兄禀告将军,彭崧年已尽力了!……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后果殊难预 料……你等快些走吧,年兄珍重!……"雪后原野,冷风飕飕,把穿惯皮毛大褂的联璧和濮贻孙冻得直流清鼻涕。离开余姚城时,彭崧年告诉他们,九月里英夷破城后,带得城里城外刁民土匪蜂起,至今不 得安生,穿着体面的士绅最易受劫遭抢,所以好心给他们找了三套下人穿的旧棉袄旧坎肩破 棉袍,还有布靴风帽和破毡帽。联璧身份最高,穿上棉袍戴上风帽,就像乡下的穷塾师,濮 贻孙和天禄则全然是穷苦农夫的模样了。天禄见他的两个伙伴耸肩缩脖,脸色泛青,吸溜吸溜地直吸鼻涕,联璧还袖着双手,一步步 走得十分艰难,不由得笑道:"再照你们这种走法儿,非冻死不可!甩开胳膊跨大步,跟着 我跑一阵儿,准保就不冷啦!"二人无奈,只得听天禄摆布,跑了不多会儿,呼呼直喘,三个人还轮着滑跟头摔屁股蹲儿, 好在积雪厚,摔得不疼,倒也不怎么冷了。"呜--""呜--"拖得长长的、如同牛吼的汽笛声,从南边远远传来。三人一对视,都很紧张:自打余姚城出 来,他们一直朝北走,尽力远离姚江,就为避免跟英夷大兵船照面。而眼下汽笛声竟还能听 见,那就是说还没离开江边。三人快跑几步,就近躲到一处乱坟堆里。天禄挑了一棵最高的树爬上去 望,攀到树顶,才 看到了大约一里路外的姚江,江中果然有一前一后两只火轮船,顶上烟筒突突冒着黑烟,响着汽笛,后头各拖着五六只小兵船逆水西进。船头上有个穿红衣裳的家伙,拿着个细长的黑 筒子朝四外看呢。天禄知道那是夷人的望远镜,赶紧从树上出溜下来,趴在坟头后面对同伴 说明情形,然后说:"不行,咱们还得朝北走!哪怕绕点儿路到慈溪呢,这儿离姚江还是太近!""对对,"联璧接着说,"万一洋鬼子动了什么鬼心思,跑岸上来,或者又揞上一支走陆路 的步军,咱们可就惨了!……"他们跑跑停停,跌跌撞撞,一路经过几处岔路口,很少碰到行人,反正一个劲儿朝北,总不 会错。虽然天上没有太阳,也觉得已经走得时近黄昏,商量着找个小村问问路,喝口水,或者歇上一夜,明天再赶路。上了山坡,隐约可辨的道路向右弯,远处出现丛丛竹林。有竹林就有人家,有人家就会有村 庄,就会有小食铺、小酒馆!三人顿时振奋,加快了从深深的积雪中拔脚前行的速度。不想,竹林中突然冲出来一群红衣服的夷兵,端着枪大喊大叫着朝他们跑过来。联璧吓得一 屁股坐在雪地上,再也不得动弹;濮贻孙快得出奇,扭头就跑;天禄则如同在广州躲英夷炮 火一样立刻迅速匍匐在雪地上,迫使自己冷静地观察思索。英夷鬼子在大喊大叫,在用腔调 古怪的中国话吼着"站住!""砰!砰!"两枪轰响,子弹尖啸着从天禄和联璧头上飞过,追向仍在拼命逃走的濮贻孙。濮 贻孙惊叫一声"妈呀!"也摔倒了。红衣夷兵从四面包围过来,三人只能束手就擒。濮贻孙脸色惨白,吓得不轻,幸好没有受伤 ;天禄一脸沮丧,看着围近来的英夷,赶紧做出满脸恐惧惊慌的样子浑身发抖;联璧四肢瘫 软,怎么也站不起来,一个黑夷上来拉他,吓得他见鬼一样怪叫一声,猛地缩到天禄背后, 倒叫那黑夷吃了一惊。夷兵在俘虏们身上简单一搜查,便用绳子把三人倒背了双手拴成一串,由两个夷兵端着枪押 着朝竹林走去。竹林的那边真的有人家有村庄,村庄里真的有酒招子有小食铺杂货店,但是 只有夷兵在来来往往,村民想必早吓得跑光了。他们给关进一间黑洞洞的柴房,门外加锁,夷兵还留下看守。柴房里昏暗得互相看不清身形,谁也无心说话,只濮贻孙不住地长吁短叹。天禄起身把柴房 四周摸索了一遍,没有窗口也没有洞口,刚触摸到门扇,带得外面的铜锁丁当响,门外的夷 兵就哗啦一声拉着枪栓吼骂,就算听不懂他骂的什么,也知道想出去绝无可能。天禄重重地坐回原处,却听得联璧竟嘤嘤地哭泣出声,还断断续续地小声说:"我……我真是个……真是个乌鸦嘴呀!……这下子可真是玩儿完了!……要是打我身上搜出 大营的印札,咱们可就没命啦!……""那还不快扔喽!"濮贻孙着急地说。"不行!"天禄反对,"若能脱身,怎么去宁波办事,回大营复命?""脱身?"濮贻孙丧气地说,"看这样子,不拿咱们杀了祭旗就算客气,别做梦了!""啊?!祭旗?……"联璧声调都变了,抽泣得话都说不下去了。"联师爷,把印札给我收着,万一叫搜出来,我担着,不与你们相干!"天禄凑近联璧小声 说。他与英夷多少打过交道,虽不敢说今天被捉肯定没有生命危险,但觉得抓 役的可能更 大。联璧和濮贻孙这么惊慌失措,很容易露马脚,不如自己接过来保险,也能让他们两个心 安,少出纰漏。联璧连忙从贴身小衣内掏出印札摸索着交给天禄,感激地说:"多谢你了,天禄!……早就 听说你为人义气,够朋友,果然!……我联璧若能脱得此难,决不敢忘记你天禄的大恩大德 !若是此难难脱……就可怜我的一双小儿女了!……"听联璧呜呜咽咽地又哭出了声,天禄连忙安慰道:"快不要如此!眼下还不知道夷兵抓我们 为的什么,何必自寻烦恼!且看他们后面如何处置,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大活人还能叫尿憋死!总有办法可想,别着急。"沉默片刻,濮贻孙叹道:"数个时辰之前,还在痛饮美酒、大吃鱼翅宴呢!谁想到转眼间竟 成牢囚,想喝一口冷水都不能够!人生起落如此,真不可解 呀!…… 联师爷,闻听人说你 原贵为额驸,为何来军前投效?战阵乃兵刀险地,你也不像是个刀头上舔血的粗莽汉呀?……"濮贻孙话虽客气,骨子里不无嘲弄联璧怕死的意思。天禄虽然一向觉得联璧为人深不可测, 不可交,但同处险境,濮贻孙这样说话也令他不满,便接着濮贻孙的话头,问了些更柔和些 的问题:"联师爷舐犊情深,可见有情有义!……你那一双小儿女,想必是郡主娘娘留下的?"联璧长叹:"唉!要是那样,我何必来大营投效,吃这苦受这累!"天禄和濮贻孙知道这触到联璧的伤心处,也就都不做声了。联璧却不知怎的,绵绵不断地自 说身世,有时候竟声泪俱下,让听的人都心酸难忍。"世人都当额驸爷是天下最有运气的人,不知几辈子修来的,其实呢,空有贵名,里头的苦 处真是说都说不清!……我家那主子下嫁我的时候才十三岁,不怕你们笑话,全然是个情窦 未开的小女孩儿。朝廷赐给的郡主府是她的,额驸只能住府中的外舍,主子不宣召就不能入 内。每宣召一次,额驸要花好多银子,就是郡主也得掏一大堆钱……""有这种事?你们是夫妻呀!"天禄觉得奇怪,闻所未闻。"那是富贵夫妻互赠礼品的意思。"濮贻孙俨然无所不知的口气。"唉!哪里呀!那些银子叫做规费,都是用来贿赂郡主府管家婆的!喏,就是宫中从小跟着郡 主的保姆。我家那主子的保姆,最是凶狠贪婪,规矩又特别大,开头那一年,我们夫妻只聚 过三回,虽说也同了枕席,却都有名无实,主子又年幼害怕,我又心虚胆战,旁边又站着个 母老虎一样的保姆,连说话喘气儿都不敢,哪里成得了事!……"黑暗中,他们互相看不到表情,只听濮贻孙嘴中啧啧有声,实在哭笑不得。"主子下嫁第二年,我痛下本钱,除了规费,又特意孝敬保姆两匹锦缎,在进府那日带了裁 缝去给她老人家量体裁衣,专门嘱咐裁缝上灯以后再细细量裁,我跟主子才算头一回有了夫妻之实。主子初尝滋味,娇羞之态,真令我终身难 忘…… "天禄笑道:"正头夫妻竟像偷情也似的!真是天下奇闻。""谁说不是呢!"联璧竟不以为忤,继续说,"我们相约月月相聚,谁知下一次宣召竟在半 年之后。保姆又如影随形地跟在旁边,主子偷空儿悄悄对我说,好几次想要宣召,都被保姆 以种种理由拒阻,主子多说了两句,竟被保姆责骂,说女孩儿家想男人想疯了,实实无耻, 有损皇家体面!王爷福晋把女儿交保姆照应,她保姆就得严加管教!……主子说到后来眼泪汪 汪,说实在是不敢,不是不想……""岂有此理!"天禄大为不平,"保姆怎么能管人家夫妻同床共枕的事!你那郡主就不会回娘 家诉苦?""唉,你不明白,主子从小就被保姆管怕了,又生性懦弱面软……""那她终究是主子,保姆可是奴才呀!"濮贻孙也觉得奇怪。"保姆领的是老主子的命,替老主子管教,郡主怎敢违抗?况且,我家这位主子是庶出,就 算见了亲娘诉苦,也做不得主哇!……"嫡庶之分有时候简直就是天上地下,天禄和濮贻孙也做声不得了。好半晌,联璧又说下去, 更慢也更伤情:"……就这样,我们夫妻就跟牛郎织女也似的,害着相思病,哪能生养孩儿?我家祖上虽有 军功,到我父亲这一辈内里已经空下来了,能挑我做额驸无非是看我中了进士,满洲旗人里 也算出类拔萃的,可也没有金山银海容我月月进贡……不上三年,主子竟病死了!……朝廷 制度,主子先死,额驸则逐出府门,府第房屋自然内务府收回,府中器用摆设衣物首饰,恐 怕大多落到保姆手中了……"又是好一阵沉默,四周仿佛更加昏暗了。"说起来,郡主也算是为你情死的了!"濮贻孙感慨着低声说。"起初,我也真想一死殉情,不然实在对她不起!……可我是独子,爹娘年迈,家道中落, 更盼着我接续香烟,兴旺家门,光宗耀祖。我为她守了三年节,后来娶妻生子,她在天之灵 总不会怪我的吧?……不料今日遇难,只怕难逃,不死也伤!我若有个好歹,不得生还,只 求二位能看顾我爹娘儿女……小女五岁,小儿还不到三岁啊!……"联璧呜咽着说不下去了。天禄濮贻孙都挨到他身边轻声劝解。柴房的门吱啦啦打开,夷兵们吆喝着,把他们三个押到一片空地,各处押来的百姓有二三十 人。天已经全黑了,夷兵们都举着火把,一个穿黑衣服的夷人用古怪的中国话说明:有两辆 重要的车必须在天亮以前赶到余姚,因为雪深路不好走,拉车的牛马都累死了,只有用人力 代替。不管大家听懂没听懂,片刻间拉车的绳子已经交到各人手中,没有拿到绳子的在后面推,穿 黑衣服的夷人和一个夷兵夹着一个当地的农人做向导,在前面领路,其他夷兵举着火把端着 枪,夹着众人推拉着的两辆车,很快就沿着天禄他们来时的路朝西进发了。路本来就难走,车行更是费劲。不是这辆车,就是那辆车,一会儿歪倒在路边,一会儿又陷 进深雪中不得动弹,夷兵的鞭子呼啸着,在中国 役的头上身上抽打, 役们只得做牛做马拼命挣扎,万一夷兵像他们声称的那样,杀鸡给猴看地枪毙几个中国人,那就太可怕了!很长时间,天禄的注意力都不在拉车行路上,联璧的故事总在他心头浮动。哪能想到贵为皇 亲国戚的郡主娘娘,私下里受着这样的窝囊气?联璧当一回额驸爷,竟这般可怜!若不是遇 到今日的生死关头,他决不会说出其中真情的。可见,很多很多人,不管他平日看上去富贵 还是贫贱,是好交还是难处,每个人都有他的苦闷,都有他不可告人的伤心事啊!……这样 一想,平日对联璧的反感顿时减轻许多,一路上尽量照顾他,多替他拉车,让他能换到省力 的、挨鞭子较少的推车行列中去。西索斯梯斯号、复仇神号和伏莱吉森号三艘铁轮,拖带小兵船和七百余陆军和海军,按计划 应在当天正午前到达余姚。但西索斯梯斯号吃水量过大,出宁波不到二十里,江水变浅,就不得不停止前进。它开炮驱散了一些正在下桩阻塞航道的清兵,又把所拖带的兵船和兵员全 都移交给另两艘,这样,途中的耽搁和负担的加重,使得复仇神号和伏莱吉森号停泊在余姚 城东门外的姚江畔时,已是黄昏。陆军分队立刻登陆,占领城北制高点凤凰山,扎营在山上 的大庙东岳宫,与驻在铁轮上的海军分队约定,次日同时行动,发起进攻。亨利随同医疗队进庙,立刻把几间宽敞的僧房布置成手术室和病房,并焦急地等待医疗用品 及时送到。这些医疗用品包括手术台、手术器械、担架和所有的药品,分装在两辆专用车上 ,原来都由西索斯梯斯号运送,后来只得改走陆路。但直等到天黑,也没有等到。次日,习惯早起的亨利,天亮时分已经走出庙门。在门前正好与带了一队海军士兵的威廉少 校相遇,互相举手行礼,威廉说了一声来联络和报到,便匆匆率队进庙去了。亨利穿过庙前 小松林,向东遥望,茫茫雪原上一片寂静,铺满积雪的大路上只有威廉他们留下的足迹,医 疗队等待的医疗车仍无踪影。空气寒冷又清新,弥漫着松脂的香味和冰雪的特殊气息,亨利深深呼吸,感到十分爽快。他 活动着四肢和全身,抓了一把雪团擦脸擦脖子,后来又脱去上衣,借着毛巾的帮助,拿雪用力摩擦赤裸的上身,直到皮肤发红发热。多年来他坚持冷水浴,并从医疗角度推荐这一健康 法,但能够接受的人一直不多。看到这样洁净美丽湿润润的厚厚积雪,他忍不住用雪浴代替 冷水浴,默默体会他健康主张的正确。"嗬,真了不起!"威廉走过来,打量着他,满脸是惊异和赞美,"多美的体型!多棒的胸肌 !一身都是筋腱,真像苏格兰俗话说的:他懒得长肥肉!……小心,可别冻病了,亨利!""不会的,我现在已经全身发热,就要出汗了。"威廉帮亨利擦干穿好衣裳,两人亲热地互相拥抱,拍着肩背。他俩长相毫不相同。威廉身材比亨利高过半个头,魁梧威猛,在朋友们中享有"战神"和"大力神"的绰号,动 作和声音都像他身材那样属于粗放型,棕色的头发胡须和眉毛都十分浓密,高高的鹰钩鼻子和深深的目光锐利的绿色小眼睛,充分显示着他果断大胆的军人性格。亨利却瘦长匀称挺拔,举止优雅,拳曲的金发垂下一绺,使异常高的前额完全袒露出来,那 双充满着思想的蓝色大眼睛,那闪烁在轮廓优美的唇边的微笑,那下巴正中可爱而多情的凹 槽,使他即使身着军服也不像个军人。他那仿佛带有磁性的圆润的男中音,最适于安慰伤员 和病人,纤长灵活的手指最适于做外科手术和弹钢琴。他们却是多年的好友,这次一同参加远征军来到中国,使他们关系更加密切。"哦,你受伤了,亨利!"威廉抓住亨利一只胳膊,仔细查看手腕,"又红又肿,还有牙齿 印,被狗咬了?"亨利脱开胳膊,哼了一声,说:"不是狗,是只大眼睛猴子。""大眼睛猴子?"威廉扬扬浓眉,"是你的那个中国小病人吧?你给他治病他竟还咬你?连 中国的小孩子也这样可恶没心肝!可怜的亨利!……"亨利没有做声,这也是他心中一个难解的谜团。为了保住孩子的那只胳膊,亨利竭尽了全力。原本是皮肉伤,不算重,但着水受了感染,发 炎化脓,加上长期疟疾的高烧,面临截肢危险。亨利谨慎用药精心治疗,终于转危为安,伤 情日有起色。问题是,这个病人始终对医生充满敌意。每当亨利进屋,他就迅速爬到大床的角落,躲进厚厚的小山一样的锦被中。疗伤的时候他只 肯把那只胳膊从帐子缝中伸出来,由亨利指导着殷状元或他的小仆人上药。亨利坚持要看病 人的气色和舌苔等等,在殷状元苦口劝解下他才露了一面:蜡黄的小脸儿就像一个倒三角形 ,颧骨突出,瘦得可怜,嘴唇紧紧抿得只剩一条缝,使得翘出来的下巴更尖得像钉子,一双 眼睛差不多占了整个面孔的一多半,极像一只初生的小猴子。不过,那双大眼睛里的仇恨和 怨毒是那么强烈鲜明,亨利紧紧咬住牙关才没有喊出声,可也不由得心口一阵猛跳,他相信 有这种目光的人能够毫不犹豫地杀掉他的仇人。像拒绝吐出舌头让医生查看一样,病人拒绝同医生说话,有亨利在场从不开口,所有医生的 问话都由另两人回答。若不是曾在院子里听到过一次他同殷状元争吵,亨利还以为他是个哑巴。那天他听到的是小病人的哭喊:"让我死让我死!谁叫你找洋鬼子给我治病!你叫他滚蛋 !……"给这样的病人治疗是对亨利的耐心和医生道德的最大考验。亨利坚持下来,不只因为耐心和道德,更因为他有一种直觉:那小病人对他这医生其实很在 乎。尽管他看不见,却能够感到那双大眼睛时时从帐子的不同缝隙中窥视他。他从来相信,任何病人对疗治其苦痛的医生都怀有一份天然的感激之情,所以他能坦然处之,从不担心受 到暗害,而宁可认为这种私下的窥视是善意的。有一次天气寒冷,他刚从纷纷大雪中进屋, 搓着冻僵的手。帐钩丁冬一响,帐子里伸出一只小手,把一只暖烘烘的精致小手炉递给了他 --这不就是明证?可谁料想后来又会出那样的事情?那天他进屋后,小仆人青儿告诉他小爷睡着了,就习惯地出去提开水,并请殷状元来准备换 药。亨利因医疗船上还有事,急着查看病人的伤口,便撩开帐子,掀开被子一角,动手给病人解衣脱袖。他的手刚触到病人的衣服纽扣,病人便浑身一哆嗦,猛然醒过来,睁眼看到俯 身在面前的亨利的脸,顿时发出一声不可思议的尖叫,几乎刺破亨利的耳膜。病人立刻变成 一只疯狂的猴子,拼命反抗挣扎,要从医生手中脱开。亨利怕那刚刚封口的伤处破裂,只好 用力按住他,他却用他那小小身体几乎不可能有的力气挣扎抗拒,踢得床咚咚响,帐架子也 摇得吱嘎乱叫,他尖声地哭喊叫骂:"放开我!洋鬼子!坏蛋!……我恨你恨你!恨透你!你们这些杀人放火的强盗狗东西!……"骂着,喊叫着,他突然低头在亨利手腕上狠狠地咬了一口,剧痛令亨利惊叫出声,松开手, 那大眼睛猴子裹着锦被急速一滚,又躲到尽里头的床角去了。闻声赶来的殷状元和青儿,眼看着鲜血从亨利紧握着手腕的指缝中往下滴答,知道咬得不轻,慌忙赔不是说好话,亨利十 分恼火,说:"我只是想查看他的伤口。简直像头小野兽!"他把药水药膏放在桌上,不顾殷状元赔笑脸反复解释反复挽留,掉头就走了。咬得很重,伤口很深,而被人畜咬伤的伤口常常是难以愈合的。亨利自己是医生,及时作了 处理,也还因感染发了两天烧,那时他恨恨地想,绝不再把好心和仁慈浪费在那个不可理喻 的大眼睛猴子身上!烧退了,伤口结痂了,亨利又常常想到那双火炭般燃烧的眼睛和刺耳的叫骂:"杀人放火的 强盗!……"他心里又觉得过意不去,仿佛欠着病人的债那样坐立不安。圣诞节那天,他又 去看他的病人了,还带了一份小小的圣诞礼物--用彩纸包了一个书本大小的画框,外面系 了红丝带,那是他画的泰晤士河上的伦敦塔。大概是绝没有想到他会再来,青儿的眼睛瞪得有如铃铛,随后就惊喜地大叫着亨利大夫来啦 ,赶紧把他恭敬地请进屋,忙里忙外地沏茶倒水。因为这天殷状元外出拜客不在家,青儿又赶着去烧开水备用。想到病人从不跟他说话,他轻轻把礼物塞进帐中,说了声"圣诞快乐",便坐在桌边喝他喜 爱的清茶。昨夜他应急诊去苏格兰来复枪联队二十六团,天快亮才回来,加上两天发烧造成的倦怠,他竟不知不觉倚在桌上睡着了。是不是在做梦?他手腕上的伤处感受到棉花一样柔软温暖、丝绒一样光滑的抚摸,很轻,很 小心,令他很舒服,他太困倦了,心安理得地享受着。抚摸从手腕下滑到手背,又慢慢向上延伸,胳膊,肩头,衣领,头发,顺着头发,落到眉毛上,然后是拳曲的连鬓胡子,下巴颏 ,最后在下巴中间的那道凹槽处迟迟疑疑地停住。一缕极细微、又是极微妙的气息透入他的 鼻观,不是花香茶香,更非酒香脂粉香,却令他情思悠悠,唤起对久远年代的甜蜜怀想……他忽然意识到,是他的小病人的小手在抚摸他!是表示歉意?是表示感谢?他心头一热,泪 水竟涌上眼角:他终究用仁爱化解了一份仇恨。他被自己感动了,生怕惊扰小猴子一样机敏 的病人。他仍然闭着眼睛装睡,希望能把这一时刻无限期地延长下去……院子里青儿在喊:"滚水来了,小爷换药吧!"亨利只觉得面前掠过一股轻风和一阵风吹草丛的 声,青儿进门他睁眼,一切便都消失, 一切仿佛都不曾发生过。仍然是只露出帐外的一只胳膊,仍然是不言不语地查看伤处,进行清洗、换药和包扎,但亨 利觉得,这只胳膊似乎在轻轻颤抖。这时候,他手下的爱尔兰籍护理员找到这里叫他回去,圣诞节的聚会是不能迟到或缺席的。 他临走时笑着说道:"今天是我们英国的圣诞节,每个人都希望在节日里快乐幸运,也祝福朋友快乐幸运。你愿 不愿意把你的名字告诉我呢?"帐中一片沉默。"那么好吧,我来自我介绍一下,我的姓名是亨利·司当东,你可以就叫我亨利。我得走了 ,希望下次见面能够友好交谈。再见,不肯说话的小病人!祝福你快乐幸运!"亨利转身出门之际,帐中传出几乎听不见的微语:"亨利医生……亨利……亨利……亨利… …"最后的一点声音被闷进枕头或锦被中了,但是,铜帐钩和挂在帐架子上的小花篮、小花灯和玻璃脆片做的"夷马儿",随着床的颤动一齐丁丁冬冬地响,必是帐中的人在浑身战抖 ,因为哭还是因为笑?亨利很想弄清楚,但他的爱尔兰护理员一个劲儿地紧着催,他只得离 开。那时他决定,过了圣诞节再来,他一定要听到他的病人对他说话。但就在圣诞节的晚会上,他得到随军攻打余姚、奉化和慈溪的命令。节后第三天,他已经站 在余姚城外凤凰山东岳庙前的小松林里了。他和威廉是少年时代的朋友,本来无话不说的,可听了他对中国孩子的咒骂,他忽然觉得不 想也没有必要告诉他内情,便转而反问道:"你不在你的舰上好好当你的舰长,跑陆地上来 做什么?""来做什么?作战呀!"威廉笑道,"否则,我宁愿到非洲去猎狮子!""我们不是一直在吹奏胜利的号角吗?""胜利来得太容易,也就索然无味了。没有对手,实在很悲哀!""你是在炫耀自己的勇敢吧,威廉?林则徐和关天培,还有定海的葛云飞三总兵,难道不是 对手?""他们是勇敢者,还算不上对手!广州和约不是签订了吗?定海镇海宁波不是也被我们占领 了吗?……我是军人,军人渴望建立功勋天经地义,不是吗?""你已经用你的舰炮立功了。""远远比不上来复枪!如果万里远征一两年,竟没有亲手消灭过敌人,那就像到过非洲而猎 不到狮子一样惹人耻笑!何况我们的敌人都是些肮脏愚昧的懦夫胆小鬼!……""你没有见过真正高贵美丽的中国人,威廉。""你这话我听过一百遍了,到今天为止还是个零蛋!--哦,得除了状元坊那些可爱的姑娘 们!--看看我们面前这个小城能不能让我满意吧!""那么,就要攻城了?""我就是来协调陆、海军攻城时间的。"威廉说着掏出怀表看了看,"还有四个小时,我们 还可以聊个痛快!我们俩很久没有长时间聚会了,真幸运!"亨利心里着急,说:"我们慢慢散步,朝大路上走走好吗?我要去迎一迎我们的医疗车。""到大路上散步?应该叫几个仆人或是传令兵跟着,万一碰到土匪,是很讨厌的事情……"亨利不快地笑一笑,说:"放心!我们不走很远。"踩着深深的雪,听着脚下嘎吱嘎吱响,两人默默走了片刻,亨利望了望威廉神采飞扬的脸, 轻轻叹道:"你变多了,威廉。"威廉微微一笑:"是吗?""一年多以前,在海上,你还惩罚过那些抢劫中国民船的部下呢……""那是在海上嘛!况且,那时候我们都还不懂得战争。""这么说,你现在懂得战争了?""当然。战争就是战争,不管你愿意不愿意,残酷和杀戮都不可免,征服和占领才是战争的 主宰。这主宰,非我们大英帝国皇家军人莫属!"亨利脚下停住,朝远处 望片刻,没有说话,转身改变了散步的方向。"我们是占领军,亨利!"威廉仿佛在进行开导,"占领是什么意思?那就是说这个地方的 所有一切都属于我们!土地、房屋、财产、人民!当年我们的查理大帝率领十字军东征的时候 ,每攻下一个城市都把所有异教徒杀光,所有财物都运回英国。这就叫占领,这就是占领军 !……""威廉,看来你应该生活在中世纪的黑暗中。""啊,我不过说说而已。我们现在不是已经很文明了吗?每攻占一处从不屠杀平民;查城之 后,总忘不了开官仓放粮救济穷人……""可是查城呢?"亨利突然提高了声音,高得有些刺耳。威廉惊异地看看他,说:"查城怎么啦?这是军事的需要,战争的需要。新占领的城市怎么 能不彻底清查敌人呢?""仅仅是清查敌人吗?"亨利喊道,小病人火炭般燃烧的眼睛在他心头闪过,"杀人放火、 强盗狗东西"的咒骂又在耳边震响,使得他的眼睛也在燃烧,他一反平日的冷静谨慎,脱口 而出地大声说:"查城,掩盖了多少英国官兵的杀人放火、抢劫和强奸!"威廉凝视着亨利,情不自禁地赞美说:"啊,看他的眼睛,像阿尔卑斯山间湖水一样澄碧, 不断放射出不像是属于这个时代,甚至不像是属于这个世界的奇异光彩!……唉,朋友,你总得现实些,这是战争啊!……"他低下头,用靴尖踢开厚厚的积雪,慢步走着,又沉思着 慢慢说:"我得承认,你说的是事实,但是亨利,这恐怕是上面的默许吧!……你想想,我的部下, 我们皇家海军官兵,还有,无论是苏格兰来复枪联队、皇家爱尔兰联队,还是马德拉斯炮兵工兵步兵,加上孟加拉土著兵,全都是经过艰苦的万里航程来到东方,疾病死亡和孤独时时 围绕着他们,怎么能不给他们一点满足,难道让他们一无所获?也许明天就会丧命,他们有 权得到他们想要得到的东西!东方财富东方女人原本就是他们的梦,这,你是知道的。所以 ,适当的放纵能够提高士气,是聪明的选择,只不过谁也不会公开承认罢了……"亨利深深叹息,他知道对此他和威廉都无能为力。他咬着牙说:"我们在播撒仇恨的种子! "威廉耸耸肩:"战争就是战争,难道你还指望收获友谊和爱情?……""叭!叭!"响亮的鞭子声从远处传来,很是清晰。亨利和威廉一齐朝那边张望,茫茫雪原, 天地皆白,什么也没发现。亨利迎着声音向东疾走,威廉只得跟在后面。不多时,一簇人影从雪坡下渐渐升起,三个,五个,十多个,亨利等候的医疗车也从人群中显现出来。两辆车 都来了!亨利这才松了口气。走近了,才看清楚,每辆车都有二十多个中国人套着绳子拖拉和推挽,负责押运的英国兵, 则背着来复枪,拿着皮鞭跟在车的两侧吆喝督促。押运班长是名上士,一认出亨利医生就赶 紧深一脚浅一脚地跑过来,报告说,因为雪深路滑,押运班的马牛都拉不动,只好在村里和 路上抓了些中国人当 役。车倒是拉动了,可走得很慢很费力,迟到了,请长官原谅。亨利命他赶快把车送到大庙里去。上士敬个礼,后退,转身,又从腰间抽出鞭子。亨利厉声 说:收起来,这里不许用鞭子!雪地里推车上山进庙,又费了很大力气,亨利甚至也跟着中国人和士兵们一起推,使威廉在 一旁只能耸肩撇嘴,对朋友的不成体统无可奈何。医疗队的医护人员都跑出来迎接医疗车, 推的推,拉的拉,进了大庙又你来我往,穿梭一般卸车抬箱子,亨利也顾不上跟朋友搭话了 。威廉站在廊下看了片刻,也就自己走开,领他的部下到他刚才看好的地形,做战前准备去 了。好几个中国 役抬着一个巨大的木箱进屋,过门槛时有人"哎哟"叫了一声,绊倒了,大木 箱不知怎么就重重摔到地上,噼里啪啦,木箱摔得四分五裂,里面的锅盆盘碟和手术用具稀里哗啦撒了一地。押运的英国上士大怒,挥鞭就照那几个中国 役狠狠抽过去。"住手!"亨利上前,一把夺过鞭子,气得涨红了脸,斥责说,"这里不许用鞭子,还需要 我再重复一遍吗?"说罢,用力把鞭子扔出门,鞭子像一条黑蛇在空中扭曲着,落在了雪地 上。上士不敢违抗,挺身立正,虽然满脸都表示出不服气。中国 役们挤成一团,目瞪口呆 。他们虽然听不懂英国话,却看得清这位英国长官的行动。亨利转向那几个闯祸的肇事者, 严厉地用中国官话说:"请你们立刻把地上的东西收拾起来,分类摆到窗下的长条桌上去!"中国 役不料这里有个会说中国话的英夷,惊讶之余,不敢怠慢,全都弯腰低头行动起来。酒精炉把消毒盘中的手术用具煮开的时候,医疗队的一切总算布置就绪。亨利向领队的监理医官弗兰契请示后,再次出门,对集在廊下的数十名缩头缩颈、满脸灰土 汗迹、一个个愁眉不展的中国 役说:"你们到斜对面的屋里去领你们的脚费,然后就可以离开了。"役们面面相觑,以为听错了。亨利只好又说了一遍, 役们如梦方醒,哭的笑的叫的跳的 ,你推我拉,拥挤着去领他们做梦也想不到能领到的钱。那种如逢大赦的样子,令亨利十分 感慨,这些可怜的中国 役,一定是被押运士兵强行抓来并用来复枪逼着大雪天推车的。他 们一定以为还有更多的苦役在等待着他们,甚至以为落在"洋鬼子"手中决不得活命呢!……亨利忽然发现一个中国 役一瘸一拐,落在众人后面,便叫住他:"喂!等一等,我说的是你!你的腿受伤了吗?"那人迟疑着停了步,慢慢转过身,一张黢黑肮脏的脸,破毡帽直压到上眼皮,好几处露着棉 花的肥大的破棉袄穿在他身上,使他更显得矮小,他赶紧弯腰低头,口吃吃地说不成句:"洋、洋、洋大人……是、是、是叫……叫我?……""对,是叫你。腿上是不是有伤?让我看一看。""多、多、多谢……洋洋洋鬼……不,不,洋洋洋大……人,"这人口吃得太厉害,说话很 费劲,面颊和下巴都跟着抽搐抖动,叫人不忍多看,"小、小、小的没……没伤,是、是、 是天生生生的……一……一腿长,一……一腿腿腿…… ……短、短……"亨利哭笑不得,挥挥手让他走了,但又觉得什么地方不大对头,那张污秽的脸长着一个棱角 分明几乎呈方形的有力下巴,是不是在哪里见过?……看着那瘸拐的背影,他还想问点什么 ,威廉快步走来,高兴地说:"嗨,亨利!你和你们医疗队恐怕要没事可做了!""为什么?""刚才卧乌古【卧乌古(Viscount Hugh Gough,1779-1869),生于爱尔兰,1815年因 战功赐位爵士,1830年晋少将,1837年驻印度任英军兵团长。1841年3月抵广州,任侵华英 军陆军司令官,直至南京议和。】爵士已经下令,准备火炮轰击城内,可是从北门这 边跑出来好几个城里居民,说城中守军昨晚连夜撤走了!据说常备军、步兵有二千四百多人 。咱们又可以不费一枪一弹拿下这个余姚了!""真的?那么进城以后大概就不再需要查城了吧。"亨利像是松了口气。"你真是太仁慈了,亨利,仁慈到忘记了基本的军事常识!宁波没有查城是因为那儿是我们 过冬的基地,必须创造安全的环境;这儿怎么可能不查城呢?至少也得把他们的官房、军营 、一切军事设施、火炮枪械和异教徒的这些偶像崇拜的庙宇毁弃烧掉!这是战争,大英帝国 在同大清国交战!""我知道。"亨利望着大庙山门,心不在焉地回答,他看到领了脚钱的中国 役们正从荷枪 实弹的英军卫兵夹立中低着头匆匆离去,那个瘸腿的小个子也在其中,仿佛瘸得更厉害了。威廉说,根据新的情况,卧乌古爵士对作战计划和进攻时间一定有新的修正,便拉亨利去看 他选择和布置在半山坡的阵地。地方选择得确实不错,离余姚北门的直线距离大约只有一百码左右,甚至可以看得清城门楼 子青瓦房顶上的条沟。但威廉却命令他的部下停止挖掩体工事,说只需把地上的积雪堆高拍 实就足够了。威廉指指画画,很显示了一番身为海军军官对陆战也不外行的自豪。亨利点头微笑而已。城中突然响起一片枪声!威廉少校和他的部下像听到命令一样,迅速进入他们的冰雪掩体, 好奇地向余姚城中张望。城里姚江北岸闪动着点点火光,就像有人在放鞭炮。威廉少校认真 地分辨片刻,叫道:"是清军的抬枪!他们竟然没有全部撤走!他们居然敢抵抗!哈哈,看我怎么收拾他们!……"看着威廉脸上那种亢奋,几乎可以称作激动和兴高采烈。亨利陡然感到了自己与这个少年时 代好友的巨大差异:威廉少校是真正的大英帝国军人,而他不是,他是医生,他仅仅是医生 。相持了不多时间,抬枪就被来自东门的来复枪、手枪和排炮的轰响压制住,不久,从凤凰山 的阵地上看得很清楚,许多身穿号衣的清军士兵向北溃退,挤满了北门内的几条小巷,要从 北门出逃的意图十分明显。卧乌古爵士下了出击的命令:消灭北门的敌人!威廉少校兴奋地一把抽出腰间的指挥刀,右手抄出手枪,双手高举着喊道:"士兵们,冲啊 !--"士兵们吼叫着跃出掩体冲下山去的一瞬间,亨利猛然拉住威廉,说:"威廉你看,他们都没 有带武器!"从北门蜂拥而出的清军士兵,早把刀枪扔掉,发现凤凰山上竟然有英军埋伏,更是惊慌失措 ,拼命朝西逃跑。威廉少校用力推开亨利,怒道:"你疯了吗?!我们必须追击敌人!"亨利摇头,大声说:"追击手无寸铁的敌人,等于屠杀!"威廉少校吼叫:"那是一群逃兵!胆小鬼!应该得到狠狠的惩罚!"说着不管够着够不着,抬 手就朝北门嘭嘭开了两枪。冲到山下的英军士兵的来复枪早已响成一片,打倒了北门外好多穿号衣的败兵,那一群清军惊呼狂叫,逃得更快了。威廉少校大吼:"士兵们!勇敢追击吧!这是最好的狩猎比赛!……"说着,他 着深达膝头 的积雪猛冲下山。亨利愤怒地喊道:"威廉!你竟变得这样残暴!"威廉骤然停步,回头,亮闪闪的绿色小眼睛利剑般刺向老友,傲然地、十分轻蔑地说:"你 是懦夫,亨利!你不配身为大英帝国女皇陛下的军人!我替你害羞!"说罢,头也不回地冲下山,冲到北门,高叫着,号召着,率领他的部下同陆军分队的其他官兵一起,勇猛地向西追 奔,一路射击,像他说的一样--狩猎,一路留下了上百具清军兵勇的尸体……殷红的鲜血,在洁白的雪地上格外分明,即使远在凤凰山的山坡上,也看得清清楚楚。这可 怕的屠杀场面,这斑斑血迹,还有依然在耳边缭绕的威廉的叫骂,使亨利冻僵了似的呆立在雪地上。他的双手在颤抖,他的嘴唇在颤抖,他的心也在颤抖。渐渐地,眼前变得模糊,一 切都看不清楚了……是眼睛里涌出了泪水,还是雪地上升起了雾?他心中充满了莫可名状的郁悒,雪雾却是越来越浓,越来越深了……良夜迢迢,良夜迢迢,投宿休将门户敲。遥瞻残月,暗度重关,我急急走 荒郊。俺的身轻不惮这路途遥,我心忙又恐人惊觉,也吓、吓得俺魄散魂销。红尘中误了俺 五陵年少……这一曲《林冲夜奔》中的《驻马听》,由天禄那高亢激越的音调唱出来,越发显得悲怆凄切 ,不仅在茫茫雪原中向四方远远传送出去,路边几棵树上的宿鸟,竟也惊得忒棱棱拍翅飞走 。唱罢好半晌了,余音似乎仍在耳边缭绕,联璧由衷地赞道:"早听人说你会唱曲,却不料唱 得这般出色!只怕作艺的也难与你相比!""谁说不是呢!"濮贻孙立刻附和,"那几位小钦差自命曲中行家,听说上回在苏州,天禄 只微微一露,把他们全都盖过去了!""唉,我不过见景生情而已。也给二位解解路途寂寞,瞧你们,都拉不开腿拖不动脚了!"天禄说的是实情。从余姚凤凰山下走到现在,又是一整天。依然是路径难辨,路途难行。曾在路过的小村用那 数十个大钱的脚费喝了水买了干粮,走到天黑后,也都劳累困倦不堪,联璧和濮贻孙连说话的劲儿都没有了。雪地不暗,天上又朦朦胧胧地从云层中透出些月光,天禄想唱一口提提神 ,当然一下就想到了《林冲夜奔》。当中国 役们离开山脚时,天禄走在最后,目睹了余姚北门外逃兵被英夷追杀的情景,逃兵 固然令他感到羞耻,可眼看着夷兵屠狗宰羊似的猖狂,又觉得十分惨伤,泼开嗓子高唱,也为出一出这憋了一整天的窝囊气。天禄一唱,带出了唱曲演戏的题目,联璧和濮贻孙都来了精神儿,说戏段子讲名伶,不时地 还哼唱几句,这些富贵人家官宦子弟,不是曲中行家也是戏迷。这样一来,原本重得如灌了 铅水的双脚,不由得轻松起来,走得快多了。翻过一道小山梁,濮贻孙先就惊喜地叫出声:"灯光!一个大村子!"三人一提神,几乎是连跑带滚地下了山坡,爬起来朝着村子刚走了十多步,濮贻孙先绊了一 跤,跟着联璧也摔倒了,天禄才要笑他们,觉出脚下有绊绳,赶紧纵身跳起,却已晚了,四周一片叫喊,许多手持刀枪的汉子围上来,把他们按住,全都绑了起来。这些人手脚极重,连推带搡的,把又吓得哆嗦不止的联璧摔了一跤又一跤,天禄不知出了什 么事,也觉得心慌,又听不懂这些人喊叫的是什么,难道又遇上夷兵不成?真见了鬼了!濮 贻孙是绍兴人,此时便大叫道:"做什么做什么!青天白日的,拦路抢劫吗?我们都是小贩脚夫,没有多少油水好揩的!…… "一大汉在天禄胸前一搡,天禄趁势倒在雪堆里,大喊大叫:"哎哟,抢人啦,杀人啦!-- "那大汉一把将天禄提起来,喝道:"鬼叫什么?汉奸!"这两个字却是一听就懂,天禄双眉倒竖:"你骂谁是汉奸?"大汉的大手点着他们三个:"汉奸,汉奸,你们都是汉奸!"天禄跳脚骂道:"放屁!你才是汉奸!……"大汉扬起了拳头,那边回过神来的濮贻孙听得明 白,连忙赔笑道:"误会误会!我们哪里会是汉奸呀!……"大汉狐疑地看看他们,说:"少嗦,拉去见团总!"这群人押着他们三个进到一处大宅子的天井院里,向两个中年绅士禀告着,浙东话本来就难 懂,这些汉子一个个情绪高涨,很激动,说得又快,连濮贻孙听得都吃力,没有全明白。两位绅士一直打量着他们,听罢禀告互相商量了几句,花白胡子的一位用浙江味十足的官话问 :"你们是什么人?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此刻联璧也明白过来,立刻回答说:"我们都是生意人,从杭州来,去宁波买货,路过此地 。""宁波被逆夷强占,你们不知道?莫非是去跟逆夷做生意的?""不不不!"联璧急忙否认,"我们不过是去办些年货,杭州老客户离不开宁波的白鲞、笋干、蛏腊……""胡说!"黑胡子的绅士一声断喝,用更加浙江味的官话说,"细皮白肉的又扮成叫花子样 ,不是汉奸是什么?可是想引那洋鬼子来糟害我们乡里?说呀!"联璧放下心来,因惊惧而抽缩成一团的面孔又恢复了漂亮的原状,气度又变得轩昂甚至高傲 了。花白胡子绅士看他一眼,较为和缓地说道:"还是讲真话的好,不然送到官里去,板子 打棍子夹还得照实招认,何必受那份苦呢?"联璧冷笑一声:"送到官里,先问你一个诬告上官之罪!"见两位绅士发怔,联璧得意地说 ,"我们是扬威将军大营里的人!来此公干,你们怎敢如此胡行!"黑胡子惊奇地就要有所表示,花白胡子拦住,又问:"有何为证?"联璧看了一眼仍旧围在天井中的许多人,不说话。花白胡子示意众人退出去,手持刀枪的人 们议论纷纷地出了大门,但门边还留了七八个守着,看来还是十分警觉的。联璧注意到了, 有些惊奇,脸上竟露出微笑,这才对天禄一示意。天禄摘下破毡帽,在他很粗的辫子根儿处摸索着,把搓成一小卷儿的印札拿出来,小心地展 开交给花白胡子。这人显然是见过世面的,看过之后,双手奉还,连连说:"不知上官驾到,多有得罪,乞见 谅,实在是误会,实在是误会呀!"他招呼黑胡子一同朝联璧跪拜,然后请进客厅,热茶点心招待,再三解释:只因洋鬼子占了 宁波之后,屡屡四出骚扰,官兵全都不战而逃。我们这里叫后山泊,离慈溪不远,闻信都很恐慌,官兵既靠不住,只得设法自保。叶、沈、江、萧四大姓,便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团练 乡勇,保一乡平安。如今团练虽不足一月,却都摩拳擦掌练得热火朝天。本地民风原本悍猛 ,乡勇们为保家园,都很卖力,也都很警觉。今天实在是见各位面貌衣着说话异于常人,所 以起疑,误拿了上官,千万见谅,千万见谅。联璧微笑着,问明了花白胡子姓叶,是团总,黑胡子姓沈,是副团总,因为团练乡勇的费用 主要由他们两家承担,已经花了近两万银子。于是联璧点头赞叹之后,又思索了片刻,漂亮而又精明的脸上一派推心置腹之诚,说道:"你等出钱出力,自保一乡,固然可敬可佩,但日后并不能得功成名,岂不可惜?为二位计 ,不如带赴军前,我为你等禀明将军,得大营南勇名号,则事成后你们二人至少可邀议叙〖 ZW(〗议叙:清代官制,于考核官员后,对成绩优良者给以议叙以示奖励。议叙之法有二: 一加级;一记录。另外由保举而任用之官也称为议叙。此处所称议叙指的后一种。】 保举,得一官半职,费此巨额银两也算不枉了!"黑胡子的沈姓绅士眼睛发亮,跃跃欲试,花白胡子的叶姓绅士也很高兴,但比较冷静,说: "这本是一举两得的大好事,但未必能落到我们这些草芥小民头上,将军乃皇亲,钦差大臣 ,如在云端,我们岂能够得着他?……"联璧一听就明白,哈哈大笑,说:"你们是信不过我?实对你说吧,我本是将军的亲戚,他 这次率大军南征,特意邀我入幕辅佐他。此二位都可以作证。"天禄只能随着濮贻孙连连称 是,濮贻孙又顺着联璧的话大吹特吹了一番,不由叶沈二人不信。见此情景,联璧趁热打铁 ,立刻决定,说:"眼下军前正用人之际,宜早不宜迟。此地团练乡勇的详情,还须我再作巡查,才好向将军 保荐,二位也要赶紧备下履历文书等件,我好带回大营备案入册,以为日后议叙保举留底。 另外,请二位找一向导,将我的两位伴当安全引入宁波城中,算你们为将军大营初建的第一 功!"天禄听联璧的大话说得没边没沿,直替他担心;濮贻孙却一直敲边鼓、唱双簧,哄得叶沈二 人极为兴奋,忙不迭地为这些将军大营的上官奔走安置。后来,联璧拍拍天禄的肩膀,说:"招兵买马可是大营的头等大事,这么好的机会不可错过 !我们走错路耽搁了这么多日子,吕泰他们肯定不会在慈溪等候,你们就从这里直接去宁波好了。我留在后山泊一面交涉安排一面等你们回来,五天以后会齐,同归大营,如何?""行啊行啊,募集乡勇若能办成,也上得了功劳簿不是?到时候可是要请我们吃酒的呀!" 天禄笑着打趣回答。濮贻孙只是笑着连连点头,什么也没说。在后山泊略作休整,天禄和濮贻孙跟着一位本地向导出发前往宁波了。一路上,天禄不住夸奖着后山泊的乡勇,一个个真是虎豹儿郎、血性汉子,保家园护乡土定 能豁出命去争斗,决不至于如官兵那样脓包!他又兴致勃勃地对濮贻孙鼓吹臧师爷的"不区 水陆,不合大队,不克期日,人自为战,战不择地"的主张,说后山泊这样的乡勇加上臧师 爷这样的战策,洋鬼子不败才怪呢!濮贻孙对天禄这话题没多大兴趣,转着眼珠子想想,小声说:"你说……联师爷留在后山泊 不去宁波,不无贪生怕死之嫌吧?……""哎,人家办的是大事也是正事嘛!"濮贻孙盯住天禄,仍然小声地说:"回头他要是办成了这桩买卖,你天禄务必要作个见证才 好。"天禄不解:"联师爷此举也算公忠体国,要作什么见证?"濮贻孙暧昧地抿嘴一笑,说体国嘛倒也说得过,公忠却难讲了。幕府里的事,你经得太少。 现在不必多问,待五日后回到后山泊,且看我料得准不准。那时候再跟你细说端详。远远望见宁波城墙时,向导安慰,天禄鼓励,说二人给濮贻孙保驾,过城门的时候千万沉住 气,不要慌张,多点头微笑,少说话。可是真走近盐仓门,濮贻孙倏地变了脸色,面白如纸 ,冷汗都滴了下来。天禄只当是守在门前四名持枪夷兵和许多所谓"红毛乡勇"的汉奸把他 吓着了,小声安慰道:"向导有亲戚在城里住,盘问不住咱们的。"濮贻孙颤抖着从牙齿缝里嘶嘶地说:"你……你朝城头,城头上看……"天禄仰头,吃了一惊:城楼悬下一颗首级,下面吊着一张告条,大字书写:"清官吕泰来探 军情,故枭示"。天禄心头也怦然不已,他们本应到慈溪与吕泰师爷会齐,一同潜入宁波的 。吕师爷必定是等他们不着,自己先行,想来事机不严,泄了密,出师未捷身先死,为国殉 难。可知逆夷城中警戒巡查很严,倒要小心。天禄定下神,对踟蹰不前的濮贻孙说:过城门 包在我身上,尽管放心。门前盘查果然严密,四个夷兵不过像镇守城门的石头狮子,吓唬吓唬乡下人罢了,起劲的是 那十来个头戴夷人白盔帽、身穿半截夷兵军服的"红毛乡勇",持刀拿枪十分凶狠。所幸向 导胆子颇大,对答如流,指说天禄和濮贻孙是远房亲戚,做生意的,来宁波办年货。汉奸小 头目找不出向导的破绽,突然转向天禄,问:"你做什么生意?办什么货?"向导抢着回答:"总是宁波的土特产,白鲞啦蛏腊啦笋干啦……""没有问你!"汉奸小头目把向导推到一边,催促天禄:"你说呀?"天禄笑道:"白鲞笋干要买,还要见你们的陆团总陆心兰老先生。"汉奸小头目一愣:"你认识我们陆团总?""不跟他约好了,敢进宁波城?""他怎么不来接接你呢?"汉奸小头目口气软下来。"这是我们生意上的事情了。"天禄也就顺水推舟,扬脸挺胸,拿起了派头。"明白了,明白了!"汉奸小头目连连点头,满脸赔笑,伸手示意,"请,请!"安全进城以后,濮贻孙内衣尽被冷汗浸湿,三人找了一处临街小破庙歇脚。濮贻孙抹了一把 脖子上的汗,问道:"这陆心兰是什么人物,这么管用?"濮贻孙实在是个精明不过的人,一问就问到了要害处。陆心兰本是宁波府户科的小吏,专管漕粮,是个肥差,所以家道丰足。英夷占领宁波后,行 政长官郭士立看中陆心兰才干老练,想收为羽翼,以稳定宁波城的局面,因而优礼有加。陆心兰便也顺从了英夷,领郭士立之命,召集宁波市上游手闲汉,给以武备,严加训练,负起 守卫巡逻查验等项夷兵不屑或不便执行的公务。每人每天给半块银元,加上白盔帽和夷兵上 衣这半截夷装,于是人们背后戏呼之为"半洋兵"、"二鬼子",通称"红毛乡勇"。英夷占领宁波,除了从府库中得到十二万银元和大量的、可供全城两年食用的粮食之外,还 从官府的钱库和民间各钱庄掠得铜钱二十六万串。为便于携带远行,必须把这些铜钱换成银两或银元,这件要紧又颇有赚头的事,也交给陆心兰办理。陆心兰于是常常到宁波四乡以钱 易银,四乡于是常有人来与陆心兰商谈易银的买卖。红毛乡勇们自然是陆心兰四出易银的保 镖和帮手,所以那个汉奸小头目一听这个题目会立刻改变态度。前些天,从宁波侦探夷情的人回来向张应云报告,说陆心兰并非真心从逆。张应云立刻抓住 时机,邀了陆心兰的原上司宁波府同知【同知:为知府、知州的佐官,分掌督粮、缉捕、海防、江防、水利等,分驻指定地点。】一道,在清军和英夷都不曾到达的慈溪 乡下,与正在那里易银的陆心兰见了一面。其时陆心兰指天画地,深表悔恨,并发誓将功赎 罪。张应云大喜过望:若得陆心兰为助,里应外合,则取宁波易如反掌!他只将此事禀告了 将军,将军也很高兴,命他紧紧牵牢这条内线,时时派人去与陆心兰联络,彼此沟通情况, 并一定要严守机密。张应云第一次与陆心兰见面时天禄就在场,彼此相识,今天便担当了第一个进宁波城见陆心 兰本人的重要使命。这是天禄此行的机密,若不是怕濮贻孙过城门时露马脚,本不该泄露的。此时他也不好回答 ,只说:"歇口气就赶快分散开吧,免得招人耳目。"于是向导先告辞离去。濮贻孙拿出生 意人的架势,出门就雇了顶小轿,要到城中最繁华的鼓楼大街,他总得像模像样地收购一些 白鲞笋干之类的年货才是。天禄在其他两人离开之后,又犹豫了片刻,决定还是先公后私, 问明了路径,朝江北吉庆里陆心兰的住处走去。宁波位于三江之口,水多码头多,桥也多,桥头常常是商贩云集的热闹地方。天禄一路走去 ,见各处桥头都有卖菜、卖豆腐和卖杂物的担子,还有深目高鼻、须发拳曲的夷人用车子装 满了布匹绸缎、衣服鞋帽钟表瓷器等物在那里叫卖,一看就知道大多是他们从百姓家抢来的 。一路所见到的各种庙宇,都跟刚才他们三人歇脚的小庙一样残毁不堪、门破墙塌,神像神主全都打碎了堆在墙角,大多有烧过的痕迹,叫天禄纳罕不已。前面又一座石刻精美的拱桥,天禄走近的时候,桥边忽然起了一阵骚动,摆小摊的慌慌张张 收拾物品挑起来就跑,拱桥又高,看不见桥那边有什么动静,只听得"噼--""啪--" 震天响,好像在放鞭炮。天禄拉住一个摊主问道:"出什么事啦?"那人脚步飞快,嘴里一 个劲儿地直说:"快躲开快躲开!勿要触霉头!……"天禄望着那人急匆匆的背影,还没回过神,"啪"的一声脆响震耳,天禄面颊上热辣辣地一 疼,急回身,猛朝后跳,才躲过了狠狠抽过来的第二鞭。一个面目狰狞、壮实得像铁墩的汉 子,不住地挥动手里的长鞭,打出一声声小炸炮般的震响,粗大的鞭子就像黑色的毒蛇,专 朝天禄这样来不及躲开的人身上抽过去。天禄无故被打,气得就要上前理论,被旁边的一个老人拉住,小声说:"莫惹他,莫惹他! ……"响鞭净街,只有皇上和钦差大人才能用,在逆夷占领的宁波,竟敢用响鞭开路,莫非是英夷 的钦差叫璞鼎查的那个家伙?天禄倒要看上一看。响鞭过后,两名前导从拱桥上走下来,引出一曲柄杏黄伞,后面是饰着四圆金的青扇两柄, 像过会一样,跟着一对一对地从拱桥上走下来四对旗枪、两对金黄棍、两对肃静牌、两对回 避牌,八个随从簇拥着一顶八人抬的绿呢大轿。执仪仗的和轿夫都穿着一式的大绿底上洒小 红花的长袍,强烈的颜色叫人看得眼睛发涨。见这副气势煊赫的仪仗中,竟没有官员们最爱炫耀的官衔牌,天禄认定轿中坐的是想要过过 中国官瘾的夷人,不料轿帘掀开,轿中人唤一名随从指着街旁的食铺说了几句,竟是一个貂 帽红风衣、面白无须的中国人。最不可解的是,这浩浩荡荡五颜六色的大队后面,还跟着挑 蔬菜担、挑豆腐担的,背鱼篓、背鸡蛋鸭蛋筐的,他们一个个愁眉苦脸,倒像是去吊丧。担 子筐篓之间还走着两头牛三只羊,一群半大的小猪……这是什么事?这是个什么人?看见那个随从打食铺里拿着大包小包跑出来去追大轿了,天禄 才拿这问题问刚才拉住他的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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