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断关河-8

天禄有些纳罕,只得顺着说:"师兄你真要随林公去伊犁?万里之遥,前途难料……再说, 师弟怎么办呢?""去伊犁,我心已定。林大人这样的好官,朝廷少他不得,百姓也少他不得。我料他不过两 三年,就会赐环【赐环:古代罪臣流放边地,皇帝赐给环,则赦宥召还;皇帝赐给 ,表示绝见不赦。】赦回,重新起用,而且必定重用!"天福又说起他随林公北上一路 所见所闻,可知林公如何得人心。"对对,到那时候,曾与林公共过患难的师兄你,也定能另打锣鼓重开张,成就一大局面了 !"天禄笑着调侃,又回到老话题上,"师弟体弱,却不宜万里远行,你跟她商量好了吧? "天福实在避不开了,长叹一声,说:"师弟,你不要老是问个没完。小师弟没有跟我在一起 ……""什么?"天禄吃了一惊,"没跟你在一起?那她在哪里?你,你没有娶她,还是她不肯嫁 你?"天福沉默着,白净又清秀的脸上表情难堪。避开天禄咄咄逼人的目光,他看着自己的手,说:"我对她讲得清清楚楚,做不成夫妻就是亲兄妹,我情愿养她一辈子!可她还是不辞而别!……我一直追赶,终于没有寻到她的踪影,我又怕误了林大人这边的事……"这时,天福才 把那夜在赣江边发生的事草草说了一遍。天禄听着,嘴唇抿得很紧,方方的下巴越发突出,目不转睛地盯着师兄,始终一声不吭。天 福被这目光压得透不过气,以致头上冒汗浑身发躁,更加急于解释,急于表白:"师弟你是 知道我的,我这一辈子只有两大心愿,一是要跳出下九流,还我清白家世,日后也好光宗耀 祖;二是要传宗接代,不能让数世单传的〖CM(35〗〖BF〗祖宗血脉在我这里断绝了!不孝有 三,无后为大,我不能不顾!师弟,你〖BFQ〗〖CM)〗说…… "可师弟还是什么也不说,仍然定定地看着他,嘴角微微撇了撇,鼻子里哼出一声冷笑。天福 连忙接着说:"当然,圣人有云: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有夫妻之名而无夫妻之实,是个男人都难忍受,这也是我顾虑之处……""所以,你就任凭她小小年纪,流落江湖?"天禄突然放下了脸,质问。"唉,我刚才说了,我一直追她,没有追到嘛!""没有追到,你就心安理得了?你说了这许多,都说的是你自己,你可曾替师弟想过一点儿 没有?"天禄面孔涨得通红,双眉倒竖,眉间那道竖纹刀刻一般深,眼睛瞪得很大,激愤的 样子让天福害怕,想解释又插不进嘴。天禄还是把一句句谴责像扔石头块儿一样朝他头上砸 过去,"你难道不知道浙江如今是最乱最危险的地方?你可以不娶她,可怎么能不管她的死 活,丢开手自顾自就走了呢?什么叫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你违了誓言该遭什么报应?……算了!不跟你说了!你走吧!""什么?……"天福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我要你走!"天禄加重语气,直盯着对方的眼睛,"像古人说的,割席绝交,要是你我现 在同坐一张席,我立刻割给你看!"天禄说罢,一转身,走开,去整理桌上的茶具,再不肯 抬一抬眼皮。这天,天福很晚才回到馆驿,因喝了许多酒,才进门就摔倒了,林公的老仆和驿卒费了好大 劲,总算把他弄到屋里躺下,他只是不住地呜咽、流泪,什么话也不说。此后,连着好几天他都郁郁不乐……从大船换成小舟,天寿他们就在清澈见底的河面逆流而上了。两岸青山相对而出,倒映在河面一片黛绿;近处远处,浓绿的树影掩映着青瓦白墙的院落、 茅顶柴扉的村舍;美丽的青竹林更是无处不在,一片片,一丛丛,沿着河岸,绕着山脚。朝远望,渔船上的渔人在绿水中撒网;看近处水湾里,几个小孩子嬉笑着坐在柳阴下垂钓。目 光所及,无所不绿,只有一畦畦田地于深深浅浅的绿色中,露出深深浅浅的金黄,那是已收 或未收的稻谷。时近黄昏,看得到村庄上空炊烟袅袅,听得到远远的狗吠鸡鸣和妇人呼唤孩 子回家吃饭的声音。一路上,天寿左顾右盼,只觉得满目秀色,赏心悦目,不禁赞道:"怪不得王羲之称此地有 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真个是山清水秀,如诗如画啊!"青儿说:"我们家乡也是满眼绿,可就是不一样,这里真的好秀气呀!好像咱们路上看人家 画店里卖的画!"陪同在侧的徐保一伸大拇哥,说:"这就叫好风水,这样的好风水才能出我们家主爷这样的 名将!"徐保就是把褡裢交还天寿的那名随从,受葛云飞指派来领路,陪同天寿回山阴总兵府。徐保 只除了在葛将军面前老实听话,少言罕语,平日里可是个相当饶舌的人,只要一提到他佩服 得五体投地的葛云飞,便滔滔不绝,说个没完。所以,从绍兴到山阴的路上,天寿已经知道 了姐夫的差不多所有底细。比方说,姐夫乃武将世家,出生时,大云如纛,悬立庭中,所以取名叫云飞。又比方说,姐夫幼年读书,看上去十分文静,身为长淮卫千总的父亲对这样的弱子自然不顺 心。一次他率家人十数骑出猎,回顾在侧旁观的葛云飞,冷冷地说:"弓矢是男子汉大丈夫的事,你也会有兴趣?"葛云飞一声不吭,当场援弓而射,竟六发六中。老爷子大喜过望, 说:"我这六石弓你都能挽射而中,应当弃儒为将,继承父志!"葛云飞于是怡然受命,三 十岁中武举人,十二年后又成武进士,从守备起步步高升,擢至定海镇总兵。说起葛云飞的政绩,徐保更是如数家珍,说浙江洋面一直海盗横行,商民视为畏途。自葛云 飞统领水师后,治军严整,练成精兵强将,又设妙计伪装成商船诱贼,屡获巨盗,一时间海盗畏惧,纷纷逃遁,互相传出歌谣说:"莫逢葛,必不活。"浙江沿海于是水陆两途平安宁 静,商民莫不倚葛云飞为屏障。家主爷身为武人,却极好读书,兵书战策不在话下,诸子史书也不离左右,还常以诗词慷慨 言志,所以他决非寻常武将,而是胸怀大志、腹有良谋的英雄。为了证明自己所言不虚,徐保又说起近日的事情--前年,葛云飞丁忧离职回乡,曾上书巡抚大人,说广东正在严禁鸦片,夷人阴险狡诈,一旦 激成变乱,将波及浙江沿海,应预作准备,早定良谋。巡抚当时认为无须过虑,对此不置可否。去年春夏间,英夷兵船突然攻占定海,前敌各军披靡溃散,巡抚大人才悟到葛云飞有先 见之明,派兵弁疾驰送书来山阴,邀葛将军到镇海共商防御大计。将军还在守孝期内,正督 率家中奴仆耕田种地,得书便立刻禀告太夫人。太夫人说,忠孝不能两全,国事为重。将军 于是连夜奔赴镇海,树大旗,集散亡,日夜教练,一军复振。将军也在守孝服除之后实授定 海镇总兵……在徐保口中,葛云飞简直是个完人,好话说了一大箩,但天寿听来并不觉得反感,也没想此 人是不是在借机夤缘而进。他只是很感兴趣,因为他这一辈子从未与葛云飞这种将军打过交道,更何况这将军还是嫡亲的姐夫!只有一次,天寿带着好奇打趣徐保,说按常情从来是当 面说好话背后说坏话,你为什么偏偏当面不说话背后说好话呢?不料徐保竟红了脸,支支吾 吾地用别的事岔过去了。天寿见他难堪,也就不好再问。"好,咱们到了!"徐保说着,领天寿和挑着小小担儿的青儿下船上岸,走了十数级青石铺 成的台阶,便上了路。徐保指指前方:"看见吗,那边几棵老柳树,一带栅栏围着的大场子 ,是总兵府的射台跑马场,穿过场子那一头的影壁后面,就是葛将军的总兵府了。"跑马场又大又宽,远处影影绰绰数十人马,好像正在操练。天寿无心他顾,只望着场子尽头 的大影壁快步朝前走。影壁后面就是将军府,三年没有音信的母亲和英兰姐就在那里,日夜盼望的母子姐弟重逢就在眼前!想着这些,天寿的心在胸膛内突突乱跳,又是欢喜又是慌乱 ,体内不知哪一路经络在抑制不住地颤抖,令他手脚冰凉,气息短促,视线模糊,竟没发觉 斜刺里冲过来一匹马,快得如同白色闪电,马上骑手正执一面小红旗回身朝后挥动,眼看就 要撞上天寿了!青儿惊叫出声,天寿自己完全吓傻,骑手赶紧勒马,那马"咴咴咴"地高声嘶叫着,扬蹄人 立而起。同一瞬间,徐保飞身跃起,身手矫捷地双掌左右一分,把天寿和青儿各推出七八尺远,他却一扭腰,平身跳开到白马的侧面,稳稳站住了。天寿和青儿哪里禁得住这一摔,青儿的扁担高高飞起,木箱盖也落地成了两半,他趴在那里 动不了;天寿狠狠摔了个屁股蹲儿,疼得直掉眼泪。那骑手也因猝不及防,从马背上掉了下 来。可人家一看就是练家,着地的一瞬间急速打了个滚儿,接着鲤鱼打挺,立刻站起了身。 骑手怒冲冲地快步朝天寿走过来,这架势,天寿免不了要挨一顿叱骂。天寿抬头一看,顿时怔住:这位英姿勃勃的女骑手,不正是他的英兰姐姐吗?可英兰姐姐一 向温文尔雅,音容笑貌乃至走路行动都非常轻柔,是天寿心目中的淑女典范,哪里是这种杀 气腾腾的母夜叉样儿?况且她来葛府做妾,算是一家中的下九流,岂能如此张狂!……但这 丰润饱满的红唇,这深眼窝里半月形的明眸和那双一般女子少有的凛凛黑眉,不是英兰又能是谁呢?与三年前相比,她几乎没有变化,只是身材略丰满,面色更艳丽,头发更黑更浓罢 了。"你这小厮!怎么不懂规矩!跑马场能当路走吗?"她大声大气地训斥道,这声音更让天寿确 认无疑,"给我站起来!走两步!看看伤着没有!听见没有?叫你站起来!怎么不动窝?聋啦? ……"天寿就是不动,待她走近,才仰脸望着她,声音发抖,小声说:"二姐姐,你不认识我了? 我是天寿!……"像被火烫了一下,英兰浑身一颤,冲到近前,瞪大眼睛对着天寿上下打量;一伸手,摸摸天 寿眉间正中的那处旧伤痕,哇地哭出了声。她抚着天寿的肩头,拉着天寿的手,一边哭一边说:"天寿天寿,你长这么大了!三年前你还是个娃娃,如今成了个好俊的小伙儿啦,叫姐姐我 怎么敢认呀!……从哪儿来?怎么找到这里的?……"天寿却迫不及待,急切地说:"二姐,娘也在这儿吧?快领我去看看娘!娘要是见了我,不 知会怎么高兴呢!"英兰咬住了嘴唇,高高扬起的眉峰垂了下来,盈盈欲泪的眼睛躲闪着朝别处转动。天寿立刻 觉得心缩紧了,胸口憋得难受,但还是不死心地问:"二姐,怎么了?娘不好了?你说呀你说呀!……"英兰抹去了眼角的泪珠,哽咽着说:"先别问了,以后对你细说……爹呢,他还好吗?他没 有跟你一块儿来?……"天寿的眼泪止不住了,一说话更是泣不成声:"咱爹他……已经走了……再过五天就是他老 人家的百日……"英兰并不惊奇,只是泪水成串地往下掉,抽抽搭搭地说:"我早就知道,他老人家不能长… …鸦片烟早晚要了他的命!……天寿,姐对你实说了吧,咱娘也过世快两年了……"天寿脸色骤然发白,心头掠过一阵惊痛,大叫:"娘!娘!……"眼前幻出一团黑影,黑影中 又闪动着斑斑刺目的亮点,强烈得无法忍受,摇晃着就要摔倒。英兰一把扶住,抱着他痛哭 。徐保扭开了脸,青儿也陪着唏嘘落泪。一片马嘶马蹄声响,远远望见大队旗帜人马来到府门,那是葛将军和他的仪从亲兵在影壁前 下马。英兰立刻收泪,把脸上的泪痕和悲痛一齐抹净,对天寿说:"老爷回来了,我得去迎接,你跟在后面,不可露出悲戚。"说罢,她挥旗指挥那边一群骑在马上的女子列成队,领 着她们飞奔着赶往府门。天寿只好依着姐姐的吩咐,跟在后面,很快就被落了好远。天寿被安置在府东隅一个小小院落里,有仆人按时送水送茶送饭,都还洁净可口。对此他并 不抱怨,他知道,大户人家规矩大,侍妾几乎等同于婢,妾家亲属不能算是主家的亲戚,他能得着这样的待遇已属分外,可知英兰在葛府中有头有脸,能得主人欢心。只是,整整一天 ,加上次日的整个上午,都没有人来理睬他。青儿嘟嘟囔囔,说他们乡下最不讲理的人家, 也没有这样待客的。天寿知道跟他说不清楚,自己心里又乱纷纷地不痛快,手里拿着卷唐诗 在读,心里却在盘算要不要带着青儿自闯江湖,仍然去搭班唱戏。三个多月没上台,他忍不 住怀想起红氍毹上载歌载舞的沉醉和美好,责备自己对技艺的荒疏。英兰终于来了,一进门就招呼青儿打水给天寿洗脸,然后说:"天寿,莫怪姐姐现在才来, 实在是太忙……收拾好了跟我走,老太太和太太都要看看你呢!"英兰语调里透着喜气和得意,就像给了多么大的恩惠。天寿的名伶脾气上来了,一扭身:" 我不去!我是来瞧咱娘、瞧你的,又不是来瞧他们!既不拿我当亲戚待,我凭什么要上赶着去 巴结!"英兰一怔,随即笑道:"瞧瞧,瞧瞧,真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都落难到这份儿上了,还 这么心高气傲呢!先不说人家对咱娘有恩,也不说这是姐姐的夫主、姐姐的老辈上人,就凭人家都比你大了三五十岁,你就去拜拜,还有什么不该吗?……好了,水来了,香胰子呢? 快洗脸!……衣裳包袱在哪儿?我看看!"英兰接过青儿送上的包袱,打开来挑选,一面把这两天她所忙碌的事一一说给正在洗脸的天 寿听--原来葛将军这次回家只是路过,马上就要回到定海任所。为了有人照顾他的饮食起居,也为 了安定人心,他要带家眷随往定海城。太夫人年迈,夫人又长年卧病,其他姨奶奶们或娇弱或胆小,没人应承,英兰于是自告奋勇,使家里所有的人都松了口气,葛将军也很高兴。事 情昨天晚上才定下来,今天晨省【晨省:旧时礼节,每日早晨和晚上,子辈要往父母 住处看望问候请安,称作晨省、昏定。】葛将军禀告了太夫人,并顺口说起途中巧遇 英兰幼弟的趣事。太夫人听得很有兴致,破例要英兰把幼弟带给她看看。夫人得知这消息, 便也表示要见见天寿。天寿洗罢脸,英兰亲手给他散开辫子,梳通头发。天寿舒服得闭了眼睛,说:"小时候我最喜欢缠着二姐姐给我梳头打辫儿,比娘和三姐四姐 梳得都好,手又轻,梳得又舒服,辫子油光水滑……"英兰笑道:"可那程子,甭管我多小心,多么轻手轻脚,你还是哎哟哎呀地叫唤喊疼,害我 净招爹妈骂!真真地恨死人!"说着,拿手指在天寿后脑勺上一戳,姐弟俩都笑了,眼睛也都 湿漉漉的。"姐,你怎么就遇上姐夫了呢?""那可就说来话长啦,今儿还真不得空儿说它……好了,真漂亮!……"说着,打出一条油光水滑的乌黑的辫子。然后天寿穿上英兰挑选的月蓝色熟罗长衫,手执一 把乌木骨、白绢面、上绘一丛墨兰的折扇,更显得明眸皓齿、风度翩翩,喜得英兰在幼弟脖 根狠狠捋了一把,说:"我这兄弟,甭管进宫里、上王府,到哪儿也拿得出去!好好给姐姐 我长长脸!"天寿一笑,没有回答,英兰却接着说道:"明儿一早,你就跟着我一道去定海吧!"天寿迟疑道:"这个嘛……"英兰不客气地说:"有什么这个那个的,你跑了几千里,不就是来投奔姐姐的吗?姐姐要是 不在府里,谁照看你?"投奔两个字令天寿大不舒服,一仰脸,说:"刚才讲明了,我是来瞧娘和姐姐,不是来投奔 谁的!现在娘既不在了,我要送娘的灵柩回去跟爹合葬!""这是你当孝子的正经事,我不阻拦你。若是你不来,这里的事了了,我也得送她老人家回 去呢。可你回去以后做什么呢?还是唱戏?你就唱一辈子的戏?当一辈子的下九流?爹妈就 养了你这么一个儿子,你就不思谋着走走正途,改换门庭,让咱们柳家祖宗也风光风光?""可我……"天寿想说他就是喜欢唱戏,可此时怎么也说不出,改口道,"我从小就学唱戏 ,又不会干别的……""咱家就靠你继承香烟了,男子汉大丈夫,竟这么没出息!想当初咱家在京师那会子,咱爹 就万分不得意,也还忘不了巴望着朝梨园会首的七品顶戴奔哩!如今跟着你姐夫,又遇着为 国效力、能在战场上挣个正经出身的机会,不说千载难逢,也是百年不遇,你还不上进?""这……姐,你容我再想想。"英兰白了兄弟一眼,说:"跟我走吧!"天寿望着跟他记忆中已大不相同的姐姐,笑道:"姐,你原先那么温柔可亲,轻言轻语的, 如今倒像个台上的大净了!我说了等我想想再定,你还这么催我。"英兰也笑了:"我是叫你跟我一块儿去看老太太和太太,谁催你了!……我变了吗?理当要 变,嫁给武将,还不得武起来呀?……"英兰领着天寿穿廊子过小桥,在迷宫一样的宅院里走了好一会儿,才来到太夫人住的小院。 一见这位白发如银、十分干枯瘦小的老太太,叫人不敢相信她能生育出葛云飞这样健壮魁梧 的儿子。脸上很少表情的老太太一见俊秀伶俐的天寿,竟十分喜爱,拉着他的手向英兰问了 好些话,又向天寿夸他姐姐孝敬有礼、能干又识大体,还赏给天寿一匣扇子一对荷包。天寿不知怎么就联想起幼年唱宫戏时候对他十分赏识的老太后了。和宫里一样,周围陪坐着的亲 友们也都顺着老太太的话头把英兰好一顿夸奖。英兰微微红了脸,谦恭地笑着,天寿也觉得 自己脸上挺光彩。告辞出来,英兰才对天寿说:"老太太从不轻易夸人,平日连说话都少,今儿不知是怎么了 ,这么高兴!"天寿眯眼笑道:"就算是借我的光吧!"英兰笑着一撇嘴,说:"看把你美的 !"姐弟俩走到宅院中部的正房,很大的院落,花木繁茂,略略显得零乱,满院花草的气息中带 着浓浓的药味。穿过堂屋走进西头的卧室,药味更浓,一眼就看到悬了福寿同春绣帐的镶钿 螺雕花床龛里,金氏夫人已经坐起来等候他们了。夫人满面病容,瘦得一把骨头,只有眼睛 还算灵活,叫人感到有生气。英兰赶紧上前,拿两个靠枕给夫人垫在身后,扶她坐得舒服些 。而她,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天寿,嘴里对英兰说道:"你竟有这么清俊的小兄弟!一看就是再伶俐不过的。叫什么来着?哦,天寿。……别看老 爷统兵领将一呼百应,可兵刀险境,真靠得住用得上的,还要自家人帮衬,你们姐弟就替我好好服侍老爷吧!去定海本当是我的职分,可我这身子骨不争气……"见夫人盈盈欲泪,声调唏嘘,英兰连忙奉上茶水,轻声安慰。金氏夫人长久地看着英兰,叹道:"我真是错待了你!……你得老爷格外看待,我心里还不受用。可是常言说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如今遇着险事难事,要去定海,那些平素嚼舌头根的全都缩头不言声, 只有你,来得最晚,反倒挺身而出,一力承当,好妹妹,全拜托你了!……"她的眼泪终于 流了下来。从正房出来,姐弟俩在一道临水的长廊上向东行,英兰又说:"你看,老太太太太都看好你 ,你就同去定海吧,助我一臂之力,也助你姐夫一臂之力嘛!"天寿小心地试探:"这以前,姐夫专宠你,她们都对你不好,是吧?"英兰轻轻一叹:"官宦人家大都如此,不足为怪。""现在呢?要是太太故去,你能不能扶正?""快不要胡说!"英兰面红耳赤,"偏房侧室又不止我一个,论资历论亲疏也轮我不着!""不一定吧?"天寿一笑,不再问了,但他已悟到,英兰此举已经改变了她的境遇,改变了 她在府中众多姬妾中的地位和排序,既然得到老太太和太太的认可,定能扶正为继室;要是姐姐成了总兵夫人朝廷命妇,他天寿要谋个正途前程还不容易吗?看金氏夫人病病歪歪的样 子,怕也拖不过两年了……在长廊上左弯右拐,英兰指着尽头的月亮门,告诉天寿那是书房院。走近才几步,英兰就示 意天寿莫出声,两人轻手轻脚进门入回廊,隐身在廊柱后悄悄张望。他们先已听到吟哦之声 ,此时便看见,在萧萧竹影的掩映中,在一池明镜般的水塘边,在数十盆兰花簇拥着的玲珑 剔透的高高的太湖石下,葛云飞短衣长裤软底靴,一身素白,手挥亮如霜雪的双刀,点、劈 、刺、挑、砍,进、退、伏、旋、跃,动作有力而激越;配合着他厚重低沉的声音,在激越 地吟诵:〖GK2!〗〖HT5F〗有客有客名云飞,自伤伤世心不灰。抱负不凡期救世,何惧狂名百代垂。 已见妖氛边陲起,恨不刀溅夷血回。我一歌兮歌声悲,将军白发丈夫泪!有家有家居浙东,山青青兮水溶溶。老父英灵长萦绕,老母倚闾泪眼空。故乡山水今一别, 天地为我起雄风。我二歌兮歌声洪,生死搏战定成功!有友有友意相投,千里相逢江之头。起舞同闻鸡鸣夜,击楫共济风雨舟。万方多难黎民苦, 相期不负壮志酬。我三歌兮歌声吼,怒掷头颅向国仇!有子有子在他乡,料想今日有我长。昨夜梦中忽来信,道是忆父思断肠。可怜不见已三载, 焉能继我保家邦?我四歌兮歌声扬,碧血千秋吐芬芳!我五歌兮歌声止,慷慨悲歌兮今日死。我六歌兮歌声乱,地下应多烈士伴。我七歌兮歌声终 ,行看报捷战旗红!……一字一句,天寿听得清清楚楚,同时感受着从葛云飞身上辐射出来的灼热、从双刀刃上闪来 的寒光。那勇猛刚烈的英雄气概,那誓与敌人决一死战的慷慨悲壮,把他团团围住,使他浑 身气血偾兴、心旌振荡,使他想大喊大叫,想奔腾纵跳,想舞剑挥刀杀上战场……天寿在舞台上见过无数英雄豪杰,也曾被他们的忠烈刚毅感动得热泪盈眶,但比起此时他所 见到的葛云飞,那究竟是做戏装假,而眼前,何等真实,何等近切!葛云飞收势,站定,在阳光下珍爱地拂拭着两把刀,一抬头,看见英兰姐弟,喊道:"快来 !看看这两把宝刀!刚刚制好送来的,来得正是时候,我葛云飞定要它渴饮逆夷血!……"看着他神采飞扬的棕红色面孔,看着他亮如晨星的眼睛,这一瞬间,天寿决定了,他要随着 葛云飞去定海;天寿决定了,从此要做一个像葛云飞一样的男子汉;天寿决定了,要完成大 丈夫的事业,像葛云飞那样光宗耀祖!天寿仰面望着深远无极的苍穹,紧紧捏住双拳,紧紧咬住牙关,集中了全身所有的力量,在 心底里对自己呼喊、召唤:与其委委屈屈受人歧视被人讪笑地做石女,何不死心塌地当一个顶天立地的大男人!黄昏时分,葛云飞领着天寿回到宁波城中规模宏大的馆驿,走进专为他布置的那处宽敞明亮 、家具精致的院落。英兰率婢仆跪迎,道了劳乏,把他们一直接进正房堂屋。两人洗漱完, 才坐定,热茶已经送到手边。"累了吧?"英兰在这里,仍然坐在主位的右下首,不敢僭越。她望着八仙桌边男主位上坐 着喝茶的葛云飞,关切地说,"脸比平日红了许多,又喝酒了?""议事未毕,明日还要再议。本地太守备了戏酒,也算尽地主之谊,不好推托。喝了几盅, 并没有过量,放心好了。"葛云飞酒后心情很好,竟比平日话多。他们从山阴出发,不几天便来到宁波。此时宁波仪从如云,冠盖满目,浙省的大员都集中在 这里,不但有浙江巡抚、浙江提督和奉命守卫定海镇海的包括葛云飞在内的几员总兵,连两江总督也莅临了,为的是商议战守事宜。宁波太守宴请乃是正理,酒宴间上戏更是官场规矩 ,不足为奇。但从这郎舅俩一进门,英兰就发现天寿表情不自然,眸子里闪着很不安定的光 ,担心他遇到什么麻烦,便又委婉地问:"天寿难得见这等大场面,可有什么疏错吗?""他吗?"葛云飞笑着看天寿一眼,说,"他未见得少见大世面。不过梨园子弟,柔弱腼腆 ,动辄脸红,少了男儿刚强之气。不妨事,到了定海,多练练骑马射箭,或是扬帆到海上去 闯荡闯荡,自然就好了。"几句话说得天寿低了头,转着茶盏盖不做声。"听你这话音儿,"英兰笑道,"必是出了点子事体。""瞒不过细心人哪。席间子弟们【子弟们:指梨园子弟。】演唱上来,倒也罢了 ,后来制台【制台:对总督的尊称。】大人点唱《游园》一折,扮上来的杜丽娘 和春香极是貌美窈窕,唱得也好,众人赞不绝口。偏是那位提台【提台:对提督的尊 称。】大人,余步云余太保【太保:清代官制,有太师、太傅、太保、少师、少傅、少保及太子太师、太子太傅、太子太保、太子少师、太子少傅、太子少保,都属于荣誉 加衔,或死后追赠,为空衔而不是实职。余步云所加太子太保衔,为从一品。】,行 伍出身的贵州人,为人一向粗鲁,口没遮拦,竟一手指着杜丽娘,一手指定天寿,大喊道: 这不是一模一样嘛!闹得众人都拿眼睛来看天寿,又是笑又是鼓掌叫喊附和,天寿立刻一个 大红脸!他原本站在我宴桌边的,便一个劲儿地朝我身后头躲,看他那样儿,只要地上有个 洞,他眨眼工夫就会钻进去!哈哈,好可怜!""真的很像吗?"英兰问。"也不尽然,余少保喝多了眼花,不过神情眉眼间有几分相似而已。那个杜丽娘娇小玲珑得 多。""后来呢?"英兰又问。"后来也就罢了。倒是他,回来这一路都闷闷不乐。是不是在生气?天寿,男子汉大丈夫, 要的是拿得起放得下,你这样可不成!"因明天还要继续议事,葛云飞又鼓励天寿几句,便 回房歇息去了。英兰将丈夫安顿好,又出来,见天寿还坐在那里发愣,就问到底怎么回事。天寿好像从梦中惊醒,揉揉眼睛,神情严肃地说:"姐,面貌相像还在其次,要知道,他俩 唱做走的是我们柳家的路子呀!"英兰也吃了一惊:"怎么?有这样的事?"天寿细细说给姐姐听。其实,是天寿最先发现的。那个娇小玲珑的杜丽娘一出场,天寿就心里犯嘀咕:这不就像从 镜子里看自己吗?待开口一唱,那吞吐,那韵味,竟十足的柳家风范!在外行人看来,同一出戏,同一个角色唱同一支曲子,应该都是一样的,可是梨园子弟或是 此中行家却很清楚,不同的流派有不同的唱法不同的味道。当年在京师,柳知秋就已经独出 心裁地唱出了他的特异风格,被当时的梨园行嘲笑为野狐禅,说它过于柔靡娇媚,态度激烈 的甚至骂之为左道旁门,不屑为伍。但许多看客却十分喜欢。在柳知秋被迫逃离京师前夕, 柳家的唱法很是风靡一时的。天寿虽然吃惊那个杜丽娘的形貌,却还在等着那支著名的《皂 罗袍》,因为里面的那句"朝飞暮卷,云霞翠轩"的唱法是柳家的独创,和任何流派都绝不 相同。这一句是整支曲子中音调最低的地方,按祖师爷传下来的唱法,从中低到最低,差不多的伶 人唱到这里,看客就完全听不到声音了,唱词则更听不清。柳知秋把这一句唱一开始就挑高 上去七度,到"卷"字来了个九度的下滑,滑到最低处,使得唱腔既明亮清楚,又不失低回 婉转,很是特别,也就召来内行们最集中的反对。柳知秋反倒因为自己的"不群"而得意, 拿这一句当成柳派的精华。不料那杜丽娘唱出来的"朝飞暮卷"竟是不折不扣的"柳腔",甚至更婉转缠绵,更柔媚动 听。惊异的天寿找了个机会溜出宴会花厅,找到太守府管宴会的师爷,打听这位杜丽娘的来龙去脉。说到这里,天寿端茶盏喝茶,英兰倒急了:"打听出来了吗?是谁呀?"天寿急急把茶水咕噜地咽下去,说:"哪承想,这杜丽娘和春香都是女的,还都不是梨园子 弟,竟是此地状元坊的名妓!……""她们有多大岁数?"英兰赶忙问。"我正为这个着急呀!她们扮上戏年龄看不出,不扮戏,浓妆艳抹的也看不出岁数。我本想 赶到跟前问个清楚,可她们领了赏就走了,姐夫这边又叫 我…… "英兰和天寿互相望着,有好多话想说又不好出口。后来还是天寿忍不住,悄声说:"姐,三 年前,三姐四姐卖给人贩子的时候,比我现在还小一岁呢!……四姐姐从小爱唱爱舞的,常偷偷跟着我们学戏,咱爹教的,她没有不会的……"英兰咬着嘴唇,半天不出声。"姐,要真是三姐四姐,可不心疼死人了吗?谁不知道烟花青楼不是人待的地方?姐夫官高 爵显的,姐姐你总不能见死不救吧!"英兰瞪了天寿一眼,说道:"还没弄清谁是谁呢,怎么救呀?……""着人到状元坊去打听打听就是了。""说得容易!妓馆岂是我们这样官宦人家能去的地方!朝廷有严令,禁止官员狎妓,犯了禁革 职以外还要加罚,不是杖就是流,厉害得很!派人前去万一走漏风声,可不害了你姐夫?""可万一要真是她们呢?眼看着能救不救,吃一辈子后悔药!……"天寿一挺胸,气昂昂地 说,"要不,我自个儿去,不与姐夫相干!"英兰犹豫片刻,说:"我跟你一块儿去!""你?"天寿瞪大了眼睛。"怎么啦?我扮成男的就是了,你一个人去我还不放心呢!万一被哪个小妖精迷住怎么办? 只要咱们嘴紧,没人知道就不碍的了。"天寿开心了:"这主意可太好了!三姐四姐跟你一屋住了那么些年,一见面准能高兴得跳起 来!……咱们这就走!""心急吃不了热锅饭!我什么都没准备,怎么去?再说,这事还得跟你姐夫说说清楚。""啊?告诉他?他能答应吗?""答应不答应另说了,可我的事任什么从来不瞒他。""真的?……那他呢?他对你也这样?"天寿好奇地问。"是。除了公事。……咱们明儿午后去吧。两位公子爷上妓馆打茶围【打茶围:访客 到妓院由妓女陪着饮茶谈天。】,嘻嘻,真不知是个什么景况,真有意思!"天寿听英兰自信的口气,暗想,姐姐对姐夫忠心耿耿,姐夫对姐姐也不大像一般男人对讨来 的妾,他们还真的挺有点情义呢!状元坊的豪华富贵和气派,叫打茶围的两位公子爷吃了一惊。不要说从不起眼儿的小小门楼进去之后那一重重院落令人有如入迷宫之叹,不要说那无处不 有的山石花树与飞檐翘角的亭台楼阁互相辉映怎样炫人耳目,就只各处悬挂的纱灯、绢灯、羊角灯、琉璃灯、水晶灯和几乎每间屋里都有的各种屏风、落地罩、隔断,其精致、贵重和 高雅,都是第一流的。来这里的路上,热得不得了,两人坐在轿子里不住地流汗,英兰因为 头发不好遮掩还戴了顶凉纱瓜皮帽,更是燠热难耐。一进状元坊,竟是一派清凉,仿佛中秋 。天寿还罢了,英兰对这种地方竟比她家二品将军的府第还华美舒适百倍,深感不平。门上那个毫无表情的仆人把他们领进客厅。一个三十岁上下、长相俊俏的男人满面堆笑地迎 上来,听说两位公子爷来打茶围,立刻高声招呼下去,然后笑着问:两位是哪位相熟的朋友 带来的?可有相好的姑娘要叫?英兰粗着嗓子说:"我们是外省来客,闻说状元坊有两位极善唱曲的姑娘,慕名已久,今日 专程拜访。"那男人皱皱眉头,说:不是熟客带领,状元坊向来是不敢接的。可又笑了笑说,不料梦兰梦 菊两个丫头竟然声名远扬,对不起得很,她们两个不打茶围,只摆台子【摆台子:嫖 客出资在妓女房中摆酒席。】。天寿心想,青楼从未听说过这种规矩,就要反驳,英兰以目示意止住,说:"好吧,那就摆 台子。"俊俏男人露齿一笑,说:"对不起得很,蒙太守大人瞧得起,昨日她们给传了去,为制台抚 台提台诸大人宴会助兴,身子劳乏,这工夫怕是还没起床呢。"背脸观赏墙上字画的天寿忍不住回过头抢着说:"我们等着!"男人看看天寿,脸上露出几分迷惑,但很快又是一脸的笑,说他去催催看,并指着那架挂了 垂地锦帷的精雕细刻着洞宾戏牡丹的大屏风,说姑娘们的花名都在上面,公子爷要是等不及 ,就叫别的,状元坊里个个出色。男人一走开,两位公子爷互相看看,英兰说:"花名叫梦兰、梦菊?……"天寿立刻接口道 :"兰是咱家姐弟的排字,咱爹字菊如……"两人一起上前拉开了帷帘,二十多块花名水牌整整齐齐排在那里,头一行前两块就是梦兰和 梦菊,名字旁边还有一行小字,凑近一点,看得清清楚楚:"京、粤昆曲名师柳知秋之再传弟子"。天寿啊了一声,姐弟俩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外场【外场:妓院中的男仆。】送上手巾把,娘姨和大姐【大姐:妓院中 的未婚女佣。】先后几次奉茶,很客气,可也都不住地朝客人脸上不大客气地看来看 去,看得英兰和天寿心里发毛。终于有个小大姐来请客人登楼了,说是台面摆在梦兰姑娘房中。楼梯口,那个俊俏男人迎着他们,笑问道:"公子爷可还要等朋友来?可还要叫局【 叫局:写局票招妓女陪席。】?"听到否定的答复后,他又笑着说,那么台面上只四 个人太冷清了些。英兰天寿不再答理他,径直上楼。一个轻俏的女孩子声音娇滴滴地喊:"兰姑娘菊姑娘,客来了!"姐弟二人心跳如鼓,屏住了呼吸,目不转瞬,上天肯不肯发慈悲、现奇迹,给他们骨肉重逢 的惊喜?粉红色的纱帷左右分开,梦兰梦菊袅袅婷婷地步出香闺,款款相迎。英兰天寿登时凉了半截:两个姑娘淡妆如仙,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其中一个眉眼间与大香 小香有几分相像,另一个则全不相干。她们当然不是大香小香,但她们怎么会是柳知秋的再 传弟子?会是哪一位师兄的高足?房中四张高背椅围着一张摆着鲜花和酒具的大圆桌,上方悬着两盏湘妃竹绢片彩绘翎毛方灯 ,大白天也点得通亮;四周整齐有序地摆着大理石红木雕花罩大床、穿衣镜、自鸣钟、梳妆台、大理石红木雕花美人榻、碧纱屏风、红木八仙桌和太师椅;墙上有中堂山水和泥金笺对 、镜框字画条屏;各处有高脚红木花架托起的彩绘瓷花盆和插着鲜花的彩绘瓷花瓶,花盆里 全是兰花,阵阵幽香在屋里飘逸……两位姑娘美丽又聪慧,温柔如水,笑容似春风那么暖人心扉,琅琅笑语,令天寿想起听泉居 旁清脆动人的丁冬流泉。一种无法形容的沉醉,渐渐渗透了天寿,他仿佛走进了极美极美的 梦……轻移步,他走近碧纱屏风,打量屏风画上衣带随风飘舞的仙女;靠拢梳妆台,打开紫檀洋镜 妆盒,一股熟悉的脂粉气息扑面而来,竟使他心头一痛,几乎落泪。他抚摸着胭脂水粉、绢花珠花和金银水钻头面【头面:旧时妇女头上妆饰品的总称。 】、手钏,美丽的色彩和晶莹的光芒像针一样锥进手指,穿透肌肤,直达血脉,使他 感到阵阵带着刺痛的温暖和爱恋。大床边衣裙架上搭着五颜六色的衣裙,柔软闪亮的丝绸锦缎衣料上绣着极美的花样,镶着搀 有金丝银线绣织得缤纷华丽的花边,他知道由于花边和绣品非常繁复精细,每只袖子都有五 六斤重,穿到身上该多么挺括漂亮!哦,这件提花缎大襟袄太美了,用四合如意云肩做领沿真是高明啊!领沿以及襟沿、袖沿, 都绣着婴戏图和亭台楼阁、拱桥、竹石,淡紫的颜色那么轻柔、神秘,像梦里的轻云和雾霭一样……突然看到姑娘中的一位站在穿衣镜前,娇美地抬起一臂,伸出兰花指轻掠如云的鬓发,他顿 时浑身焦躁,心头激起强烈的渴望:穿上那美不胜收的衣裙,梳一个盘龙髻,把亮晶晶的头面和绢花插定,再描眉打鬓搽粉拍胭脂点唇,难道他不能把这两朵名花比下去?……脚下不知怎么就移步到了大穿衣镜前,恍然看到镜中的自己,迷迷糊糊,总看不清楚,他感 到自己的心在胸膛里像撞钟一样,一下一下,跳得又慢又沉重,重得要将薄弱的身躯撞开撞 碎!一瞬间,蒙在他心头和他镜中身影上的雾霭散开,他忽然明白了,自己在这充满女人气 息的环境中是这样舒适顺心合意,他的天性使他依恋这里,甚至希望属于这里--哪怕这里是为人们所不齿的狎邪曲巷、下流青楼!他看清楚了:桃腮樱唇,柳眉星眸,绣衣闪闪,长 裙翩翩,是我,那就是我!我应该是,也确实是个女人!……那件美丽的淡紫色的提花缎大襟袄不知为何就在他手中,这一刻,死心塌地做个男人的决心 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他很自然很轻松地把淡紫色穿到身上,收拢双脚莲步站立,做了一个杜 丽娘出场整鬓的娇柔动作,于是,镜中一个绝美的女子在对着他温柔地微笑,清清楚楚,清 清楚楚……"啊!……"其他三人异口同声、轻重强弱不同地喊出来,对这位公子爷的古怪行径大惑不 解。活泼伶俐的梦菊立刻跑到他跟前,笑嘻嘻地拉住他的手,歪着头娇憨地说:"啊唷唷,真真是千娇百媚,百媚千娇!我要叫你一声阿姐,可好?……"梦兰虽然也用手绢掩着嘴笑,却拿出名妓和做姐姐的派头,指责道:"梦菊快勿要胡闹!哪 能就去牵手!……"上等妓女初次见客必须做淑女状,主动示意是不成体统的。最难堪的还是英兰,天寿的行为叫她丢脸,太不合大家公子的身份了!在过梨园又不是什么 光彩的事,不知遮掩反倒故意出丑,无非想讨得两个小妖精的欢心。于是英兰红头涨脸地喝 道:"天寿!你疯啦?这是干什么!"天寿像看不认识的人那样,望着英兰。聪明伶俐的小梦菊已经替他脱掉了女衣。幸而小大姐 用托盘送上四果品、四冷碟,及时救了场,英兰很快恢复常态,天寿视而不见地望着,没有做声,仿佛还在做梦。梦兰和梦菊请客人入席,天寿仍是恍恍惚惚,眼睛里一片若有所失的怅惘。梦兰拨动琵琶弹 唱了一曲《思凡》中的《山坡羊》,天寿似乎也没听到。英兰极口称赞一番,立刻不失时机地说,这么地道的昆腔现在不容易听到了,不知姑娘师从谁人?梦兰掩着琵琶笑道:"公子爷没有看花名牌吗?我们都是柳老先生的再传弟子哦!我们师傅 是他老人家的徒弟呀!""你们师傅是何名讳?你们可见过柳老先生?"英兰立刻追问。"我们师傅已经过世了。"梦菊接口说,"柳老先生无缘得见,真是憾事!"四热炒、六小碗陆续上桌,姑娘们忙着一一敬菜,把这话题撂下。英兰微微一笑,说:"我这幼弟最好昆曲,不时粉墨登场--如今世家子弟玩票竟成风尚, 方才他那样,习气使然,见笑了……不过,他最好柳派昆腔,平日也爱唱,让他票一曲,就 教于梦兰姑娘,可好?……天寿,哎,天寿!"天寿从迷茫中惊醒,接过琵琶,转轴拨弦三两声,顿开喉咙就唱。唱的也是《思凡》,那段 他最喜欢的《香雪灯》:〖GK2!〗〖HT5F〗佛前灯做不得洞房花烛,香积橱做不得玳筵东阁,钟鼓楼做不得望夫台,草蒲团做不得芙蓉 软褥,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汉,为何腰系黄绦,身穿直裰?……两个女孩儿听得呆住了。英兰也望着天寿,惊异他竟唱得这么好。楼梯下面一时间围了许多 人,连那个俊俏男子在内,这响遏行云、韵味浓郁的曲声,是他们从来没有听到过的。开始还窃窃议论互相询问唱者是谁,后来全都静悄悄地听,静得仿佛没有一个人。一点轻微的骚动,楼梯上响起脚步声,是女人的小脚在走,但走得蛮有力气。脚步声消失的 时候,一个丰腴高大而又风姿不凡的佳人出现了,她满头闪亮的首饰和极其华丽的衣裙,远比年轻的姑娘们鲜明灿烂,逼得人一时睁不开眼睛。梦兰梦菊看见她立刻站起身,天寿也停 了唱,英兰故作高傲地慢慢转过头去,可两人的目光一碰,便再也解不开,竟一起怔住。英兰不由自主地站起来,又不由自主地朝来人慢慢走过去,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对方。对方 也在慢慢地朝英兰走近,一双亮闪闪的眼睛也不曾离开过英兰的脸。"你?……"英兰迟疑地说。"你!……"高贵的佳人这一个字像是口中喷出来的,她一把抓住英兰的手,说了声"跟我 来!"拉了就朝门外走,楼板上一直响着她们的脚步声,不知走到哪里去了。天寿和两个姑娘面面相觑,完全蒙了。过了好一会儿,天寿才问:"她是谁?"梦兰说:"她是我妈。"梦菊说:"她是我干妈。"又补了一句,"状元坊就是她的。"天寿惊异不定,梦兰的妈却又快步出现在面前,一把抓住了天寿的手,满眼满脸都是泪水, 冲得脸上的脂粉狼藉一片。她腾出另一只手,温柔地抚摸着天寿的面颊、耳朵乃至后颈,眼睛也在天寿脸上流转,像在回答自己心里的什么问题似的喃喃地说:"是,是他,没有错… …""你……"天寿被她摩挲得很不自在,说,"你干吗?"她凄然一笑,拉了天寿就走,离开了这处让天寿依恋难舍的所在。天寿从没有被这样的手握过:温软如绵,光滑如丝,柔若无骨,握得却很有劲,叫你不易挣 脱。不用看不用闻,就能知道这是一双细腻修长白如葱管的香喷喷的手。紧握天寿的手拉着 他疾走的高大妇人,更吸引了天寿的所有注意力:她真是美丽非凡!但你无法猜到她的年龄 ,可以认为她已经在三十岁上下,但也会觉得她还是个二九佳人;奇怪的是,青楼女子的娇媚妖艳和贵妇人的高雅倨傲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竟在她的身上糅合得浑然一体,这也真 是前所未闻。天寿注视她,打量她,发现她,欣赏她,默默地顺从着她,竟忘了说话。她倒猛然停步,似 喜似悲地看着天寿,说:"你这孩子,怎么也不问问我是谁,要拉你到哪里去?"天寿如梦方醒似的说:"哦,哦,你是谁?要拉我到哪里去?"她哭笑不得,说:"你是学舌的鹦鹉呢,还是个俊眉俊眼的小傻瓜?"天寿的机灵劲儿上来了,笑道:"就当我是小傻瓜好了,谁叫你长得这么好看呢?把我看傻 啦!……真的,你是谁?"她一笑,又亲切又得意:"走吧,到地方你就知道了!"温软柔滑的手在天寿脸蛋上轻轻抚 摸了一下,又拉住了他的手朝前走。拐进来弯出去,走过了好多屋角和美丽的廊子,竟没有下楼。一股奇异的花香远远地飘来相 迎的时候,他们停在两扇很别致的朱漆门口,门的上半扇透雕着喜鹊登梅,门的下半扇浮雕 着竹石兰草。不,不对,天寿细细一看,惊异地发现,兰草和山石倚着的不是竹,而是柳, 是垂垂拂风的柳。天寿赶紧抬头去看她,她已经推门而入,把天寿拉进门后,又回手把门关严。天寿呆呆地站在屋子当中,不知所措了。满堂高贵的紫檀家具没有令他惊奇,一人高的粉彩花瓶和精致的西洋自鸣钟没有令他惊奇, 头顶上四具垂了红色流苏、画了花鸟人物的巨大宫灯没有令他惊奇,满壁的名人字画、多宝 中的青铜古鼎古尊古觚、两架书橱中的哥窑宣炉印章画册没有令他惊奇,甚至挂在一面墙 上的质地一流的箫笛琵琶和古琴也没有令他惊奇;令他惊奇的,使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乃至 慢慢阖上眼睛细细品味的,是这屋内无法形容的袭人芳香。不是花香,不是脂粉香,也不是熏衣物的百合香、檀香,但好像每一样都有一点,却又远远 不够,这馥馥芬芳,是这样浓郁,这样强烈,使人心醉神迷,使人筋软骨酥,飘飘欲仙,全 身的每一条经络、每一处关节都松开了,什么都不想,不想思索,不想动作,只想软软地躺 在随便什么地方,舒张整个躯体,全心全意在这馨香中沉浮游荡……"天寿!"听得是英兰的声音,天寿忙睁眼,姐姐果然站在面前。她已经摘了帽子,不住地拭泪,劈头 就说:"这是咱们的大姐姐媚兰啊!……她离家的时候你才三岁,你不记得她,可她还记着你呢!……""大姐姐媚兰?……"天寿惊异地再次注视那张美丽的脸,终于发现了使他一见就感到亲切 的原因:和母亲相像的面庞,还有和英兰相似的眉眼。但,比母亲,她显得青春焕发生气勃 勃;比英兰,她更妩媚更成熟,--如果英兰是刚刚摘下的五月鲜脆桃,她就是那种托在掌 心对着光能看见桃核、撕了桃皮一吸一嘟噜蜜汁的红红白白的水蜜桃。他不由得想起小时候 追问媚兰下落招得父亲大怒的往事……"长得这么大了,"媚兰抚摸着小弟的头发、面庞,一双晶亮闪烁的美目在天寿脸上缓缓游 移,"又像爹又像妈还生得这么俊秀!……总算老天爷可怜,让咱柳家有后,接续香烟…… "她的声音发颤了。"大姐,难得你不计前嫌,爹那样待你,你还记着柳姓……我进门时候看那门上雕的柳树, 就明白了!""唉,儿女怎么能记爹娘的仇!是个人,就不能忘了自己的来历、自己的根本不是?况且二 老都苦了一辈子,况且二老都已经去了……"她说不下去,抚着天寿的后颈,流泪了。天寿也哭了,英兰跟着也哭起来。大姐伸出长长的胳膊,把弟弟妹妹搂在一处,三人抱头痛哭。痛哭使陌生感全然消失,仿佛中间十五六年的暌隔并不存在。媚兰命丫头打水备茶点,服侍三人净脸净手,然后转到客厅后面的小花厅喝茶。小花厅竟带着一道临水长廊和一整面雕花镂空轩窗。窗外廊下,一池碧水半池荷花,近窗数 株高大的合欢树,浓密的树冠仿佛绿云,一团团茸茸的合欢花更似绿云中的流霞,使小花厅 浮荡着绿色,飘动着花香,在三伏天的炎热中也如深秋般阴凉舒适。茶清香,点心味美,天寿也饿了,在姐姐们面前用不着装斯文,吃得格外痛快。媚兰看着他 舒心地笑了,说:"究竟是男孩子家,不一样。看我家梦兰梦菊吃饭,真是急人,恨不得一颗米粒儿一颗米粒儿地数!"英兰笑道:"男儿吃饭如虎,女儿吃饭如鼠,理当的嘛。"天寿停了吃喝,抬头一看,竟一动不动地呆在那里,只有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看媚兰看 看英兰,再看看媚兰看看英兰,不住地打量着。两个姐姐都笑了,英兰说:小心把眼珠子转出眼眶子去了!媚兰说:要把我们的脸看下一层 皮去不成?天寿笑眯眯地说:"我是心里纳闷儿,分开了看,你们俩怎么都不像:大姐姐是远山眉,二 姐姐是柳叶眉;大姐姐是丹凤眼,二姐姐是半月眼;大姐姐是樱桃口,二姐姐是菱角口。可合在一块儿,大姐姐和二姐姐还是相像,一看就知道是一家子!怎么回事呢?……"媚兰笑道:"告诉你吧,小弟,是脸形儿像骨骼像,大处像了怎么都像……"天寿好像没听她说,还在不错眼珠地注视着,忽然拍手笑道:"有了有了!你俩的头发最像! 都是又黑又浓又软,发丝儿又细!跟我的头发都一样!""小弟,听我告诉你,这是咱娘传下来的。扬州妇人好头发,天下有名!"媚兰说着,转脸 向英兰,"还记得吗?小时候老缠着我给你梳头?"英兰笑道:"那可不能忘!那时候你就特别会梳头,翻着花式能一个月不重样,什么双飞燕 、蝶恋花、丹凤朝阳、二龙戏珠,娘都比不上你!我缠着你不假,可你也拿我的头做样子试来试去的,对不对?""没错儿。"媚兰笑着摸摸英兰的头发和辫子,摇摇头说,"你这头发可没侍候好,又干又 涩,头发梢都开叉了吧?""唉,成天忙得晕头转向,顾不上它了。""这可不行!"媚兰神情很认真,"女人家的头发可是要紧,一点儿不比脸蛋儿松心,好头 发有时候更叫人销魂呢!……我这儿有自家配制的油膏,来,我给你细细打整一遍,再给你 带些回去,隔一个月使一次,毛病就都去了。"媚兰说着,把他们领到花厅西面的屋子。这真是个女人味儿十足的、香喷喷的梳妆屋!西墙上一面四尺宽三尺高的西洋大玻璃镜子, 镜子下面摆着五尺宽的红木大梳妆台,沿墙根一排黄杨木精雕细刻着各种花鸟人物的大小衣 箱,还有两个同样质地的高大的橱柜。淡绿色的纱门帘和窗帷绣着本色花、织着璎珞和流苏 ,直垂向地面。屋正中一张淡黄色的黑底漆雕圆桌,桌上有插着鲜花的西洋瓷花瓶、一套茶具、一个盛小食品的红漆攒盒,四周有漆雕圆凳、瓷墩和坐躺如意的安乐椅、摇椅,最是妆 台前那一排红木圆凳,从高到低共是八个,高的高过人肩,低的离地也就半尺。红木圆凳的 式样非常可爱,摆在那里就像一家八姐妹。天寿很快就沉迷在这浓重的闺房气息之中,也很快就知道了这八姐妹一般可爱的红木凳的用 途。一进屋天寿就被大姐姐安排在圆桌边喝茶吃瓜子花生,又叫英兰坐在第二矮的红木凳上,她 从妆台上那些数不清的大大小小的瓶子、罐子、盒子中取出一个青花瓷的美人肩小瓶,倒出 一些油液在小碟中,自己坐上第二高的红木凳,用一把小刷子蘸着油液仔细地在英兰打开了 的头发上慢慢地刷。她们俩都对着镜子,先还说着头发保养、驻颜术的事,渐渐地媚兰问起这十多年家中的变化。天寿发现这间梳妆屋的南边和花厅相连,也是轩窗外一道临水长廊, 便煞有介事地像士子一般转身去欣赏窗外的合欢花和池上涟漪,但总忍不住回头看,忍不住 想跟她们一起,也打开自己的头发,也涂上那些香喷喷的油膏,自己的头发一定比她们更黑 更亮更柔软光滑也更美……两个姐姐的知心话一句不落地传到他耳边,英兰正在絮絮低语, 不住地叹息。她和母亲离广州回江都以后的经历,天寿多次问她她总没有说明,不由天寿不 竖起耳朵仔细听。英兰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能像媚兰那样违逆父亲,离家出走。她十五岁那年曾经受聘,男方是广州梨园行一位著名乐师的独子。不幸那人早早染上鸦片瘾 ,青春年华便送掉了性命,英兰于是成了望门寡。梨园行的节烈原本不像诗书人家那般严酷 ,但英兰却不肯再嫁,宁愿侍奉父母做养老闺女。后来眼看着父亲又陷进鸦片的深渊,英兰 深恶痛绝,才敢于撺掇母亲一走了之。母女说是回老家,其实老家没有人肯接纳她们。老家没有她们的田产房屋,族中也不认她们 这些沦为下贱的戏子人家;受尽冷落和白眼之后,母女俩在扬州城边开了个小小豆浆铺,靠着英兰自幼练就的本领和母女俩的辛苦,不久就在城关一带小有名气,足以维持日常生活。好景不长,母亲多年操劳,加上那一场家变带来的气怒交加,心力交瘁,又时常想起家,想 起天寿,便坐下了病根儿。到扬州定居的头一年,还能帮着英兰在铺子里打点,不时揽些针线活儿补贴家用,第二年春天犯病,从此就没有起过床。英兰要照顾铺子又要照顾母亲,忙 得不可开交,到老人病体日重一日不能离人的时候,只好把铺子歇了。为母亲请医抓药,把 母女俩一个子儿一个子儿积攒的钱花得一干二净,再搭上女人们最心爱的首饰头面等物,母 亲却仍是救不回 来…… 这样,当母亲枯瘦如柴的脸上只剩下一双眼睛还有些微生气,当 母亲用这双眼睛最后留恋万分地看着英兰再说不出话的时候,英兰不但欲哭无泪,也已经一 贫如洗了。母亲一辈子活得不容易,总不能让她老人家给一领破席卷到乱坟岗子上去吧!英兰抚尸痛哭 之际,不只是舍不下母女情分,也为母亲的后事愁得没法办。安葬母亲,得买坟地,得买棺 材,再简单也得有个葬礼,这都要钱哪!……英兰豁出去了,决意效仿二十四孝中那些流传 千古的孝子孝女--卖身葬母!撕白布做了一面长方旗,使最浓的墨,用她最喜爱也最拿手的颜体,写了四个大字:卖身葬 母;又在一张白麻纸上细细写明母死无钱安葬的缘由,吁请仁人君子援之以手,情愿做奴为 婢以为抵偿。她选择了最热闹的南关码头,紧挨着乡下人插标卖自家孩儿的那处地方,长方 旗挑上竹竿插在身后,白麻纸诉状铺在面前,她自己就静静地跪在那里。她一直低着头,看着各种各样的脚川流不息地走过:光脚不穿鞋的和穿草鞋的,穿破旧鞋和 穿双梁鞋、牛鼻鞋、云头鞋、尖口鞋、圆口鞋的,穿马皮靴、牛皮靴和穿粉底青面缎朝靴的 ,还有精工刺绣的各种金莲小鞋,高腰矮腰、高底平底,甚至还见到几双满人妇女天足穿的 花盆底绣鞋……她从没想到过,人世间有这么多不同的脚、不同的鞋、不同的走路姿态,看 得她头昏眼花。可惜,放慢脚步、肯停下来的不多,肯停在她跟前的更少。曾有一个衣饰华 美、说不清年龄的女子站下,托起她的下巴颏看了看,摇摇头,转向另一处,与那个卖十岁 女孩儿的汉子搭上了生意。还有一个管家婆模样的女人来问话,听说她只肯为奴三五年,也 就摇头离去了。直到第三天,当一双穿乌黑的马皮软靴的男人的大脚在面前稳稳站定的时候,她竟心慌气短 ,又是害怕又是企盼。男人的大脚迟迟不动,也不做声,似在仔细观看白麻纸诉状,好一会 儿,才听得一个极低极厚重的声音嗡嗡地响过来,她被震得簌簌发颤。那声音说:"卖身葬母。是一位孝女了。这四个字是请谁写的?"英兰仍低着头,答道:"回客官的话,是小女子自己所写。""哦?"那声音透着惊讶,"那么这诉状呢?"英兰还是不敢抬头,说:"也是小女子自己所拟所写。"迟疑片刻,又问过来:"既如此,为何落到这般境地?"英兰此时才微微抬眼,匆匆一瞥,面前竟是位神情庄重的伟丈夫,一双熠熠生辉的眼睛正气 凛然,叫人立时就生出敬重之心。英兰终于毫无掩饰地将自己的来龙去脉和目前的困窘都告 诉了他。他对背后的仆从示意,他们便从背囊中取出纸砚笔墨,要英兰书写。英兰知道这是 要辨别她的真伪,也是灵机一动,信手写下初唐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那人很觉震惊,沉默许久,说:"无论如何,先办了令堂的丧事再说。"他领着仆从,随英兰回到她那泥墙草顶的临街小铺,里外走了一遍,嗟叹不已。此后的几天 ,他出钱出力,委派了几个能干人,把母亲的丧事办得体体面面。当英兰前去申谢时,才知 道他也是路过扬州,不日又将离去。他不提卖身的事,英兰自己却过意不去,最后的结果是 ,嫁他做妾以报此大恩……"真难为你了!……你替我们姐妹尽了孝,真不知该怎么谢你!……"媚兰停下手中的活儿, 注视着英兰,感叹良多。在英兰讲述过程中,她们两人的位置已经换了好几次,为了刷那一 头长长的秀发,英兰从矮凳渐渐往高凳上坐,媚兰从高凳渐渐换成矮凳,这时候已经刷到发 梢,她俩也分坐在最高和最矮的圆凳上了。英兰只辛酸地笑笑,说这是理当的,谁遇上都得这么做不是?媚兰复又笑道:"听妹妹这么说,我这妹夫他是个官身了?他叫什么名字?"英兰说:"小小官儿,不足道……姐姐你呢?这十多年,怎么过来的?"媚兰笑道:"小孩儿没娘,说来话长,把你头发刷好了,细细说给你听!…… 小弟,过来帮帮忙,拿这把头发提一提……天寿!"天寿早就听呆了,心潮澎湃不能自已。听有人叫自己名字,倒吓了一跳,赶紧站起身,朝妆 台这边瞧瞧,走过来。英兰连忙说:"别叫他!我来。他一个男人家,不要做这些女人的事儿!傍妆台傍不出好男儿 !……提哪一把?刷完了吧?"天寿打了个冷战,愣愣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媚兰看看妹妹又看看小弟,笑笑,说,我来吧,这就好了。英兰从高凳下来站在当地,亮亮的润润的黑发披了一身,像一道黑色瀑布,从头顶直垂到膝 窝。英兰照照镜子,也很高兴。媚兰要她再披散一会儿,干一干再编辫儿,又拿一个装满油 膏的小瓷瓶递给英兰,又说:"你真得要经心护养了;我的头发放下来能一直拖到地面,可 我还大着你七八岁呢!"天寿平日里看惯了不觉得,可有媚兰在旁边比着,英兰就显得肤色发暗眼圈发黑,目光黯淡 面容憔悴,倒像她是姐姐媚兰是妹妹。天寿不由得要为英兰抱不平,说:"二姐姐这些年吃了好多辛苦,成天操劳,费心伤神,还要骑……"他陡然住了口。他本想说骑马练武风吹日 晒的,刚才英兰姐不肯说姐夫名讳,自己也不该透这口风,赶忙改口道:"还有其它好多家 务活儿要做,哪能像大姐姐这样养尊处优,坐享清福啊!那就怪不得大姐姐白白嫩嫩格外少 相了。"媚兰笑道:"这话不假,谁都说我有福气。可小弟你别以为大姐姐我就没吃过辛苦,能有今 天,也不容易!……走,到我屋里坐着说去!""这还不是你的屋里?"天寿奇怪地问。媚兰嘻嘻一笑:"也是也不是,这里外人还能来,那边只有自家人才许进。"媚兰领着他们穿过花厅,走进东边一间屋。馥郁的馨香,再一次令天寿英兰神迷心醉,飘飘欲仙,但他们又不得不睁眼,极力分辨自己 身处何方,为什么周围氤氲着淡淡红雾、隐隐红烟?……定下心来,才发现这宽阔的房间里 所有的布置都离不开粉红色:天花板和四面墙是近乎肉色的浅红;织进金银丝的窗帷和门帘 是美丽的蔷薇色,绾着玫瑰红的华丽花边和流苏;所有绣花桌袱椅袱都以荷红为底色;就连窗下贵妃榻上胡乱扔着的绣花靠垫,也是明丽的桃红色;地面铺着图案复杂的洋红色地毯; 桌上、几上、台子上摆着水红纱台灯;大大小小花架花盆花瓶花瓮里的鲜花也都在深深浅浅 地红着。屋角一架高大得异乎寻常的床龛,雕着极其精致复杂的花纹,悬着如云似雾的银红 色的细纱帐,帐门和帐身都绣着缀了珊瑚珍珠的茜红色花草,床龛的四角和两面悬梁上,挂 满了各色各样的小宫灯、香囊、玻璃脆片的铁马儿、西洋式的风铃儿……这显然是媚兰的卧室。天寿英兰互相一对视,都懂得了媚兰在极力炫耀。英兰皱眉,对天寿 微微摇头;天寿却忙着转向媚兰,问:"大姐姐,你这屋里是什么香呀?香得我心慌慌的,都要晕过去了!"媚兰得意地笑笑:"这香咱中国可没有,是商客从印度带回来的。""叫什么名儿?"天寿问。"没名儿,就叫它迷魂香,不挺合适的吗?""搁哪儿呢?让我瞧瞧!"媚兰一指:"在帐子里挂着呢。"天寿迫不及待地赶上去,伸手分开帐子挂上帐钩,竟又呆住了:从没见过这样富丽堂皇的床 !这是一张紫檀木床,又宽又深又高,三面雕花,竟是云朵、花叶中振翅飞翔的光身子西洋 小天使。最想不到的是这些小天使们环护着三面二尺多高的西洋玻璃镜子,互相照耀,使得 床内景象重重叠叠、繁繁杂杂,一片古怪。天寿把寻香的事忘了,指着床望着媚兰说:"这床……"媚兰笑得更加开心:"这床不一般吧?是我定做的,花了一千多两银子呢!"天寿不明白地问:"大姐姐你再爱美,睡觉也用不着照镜子呀?"英兰制止地叫道:"天寿!……"说着,自己的脸慢慢地红起来,很快就跟她身边那瓶玫瑰 花一样了。媚兰诧异地看看天寿,问英兰:"小弟还是个童男子?"天寿心里一动,骤然间红晕升上面颊,媚兰这一问,使他猜到了镜子在这里的功用,他隐隐 记起那个淫荡的武则天的镜室故事,不料在这令他如此沉迷、令他恨不得立刻还原他女儿身 的充满女人味的地方,竟看到了同样的活春宫设置。似有一根长长的钢针直刺心房,他骤然明白了,这光怪陆离的床,这粉红色的华贵奢靡的房 间,这荡人心魄的馥郁芳香,都为的高价卖身。这宁波头等风月场状元坊中的所有一切,又都是靠卖身挣来的!而卖身,是他从懂事起就最为鄙视、最为不齿的一件事!……一时间羞耻 压得他抬不起头。"洁身自好"的四字横幅虽然早不在床头张贴,但久已镌刻在他的心头, 流淌在他的血脉中……媚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哈哈地笑了一气,笑得十分得意,十分张狂,但她立即避开这题 目,收住笑,说:"小弟道我养尊处优享清福,倒也不错,可我也不容易啊!吃苦受罪,只 比你英兰姐多绝不比你英兰姐少!……当初我偷跑出家门,才十五岁,肚子里还怀着梦兰这 丫头,能活下来就算我命大了!……"十六年前,媚兰未婚先孕,吓得几乎自杀。所幸她的情人、也就是孩子的父亲敢作敢当,胆 大妄为,便双双私奔了。她的情人正是柳知秋最得意的弟子,唱小生的殷天喜。两人沿着运河南下,途中在一处破败的关王庙拜堂成亲,泥胎神像便是媒证和宾客。五天后在破庙中生 梦兰,若不是碰巧有个走亲戚的乡下妇人路过,母女俩都活不成。这自然要感谢关老爷显灵 救命,所以梦兰的小名儿就叫关妮儿。一家三口在江都城落了脚,搭上了个在扬州一带盛行的男女合演的昆曲班子。殷天喜和媚兰 这一对生旦搭档很快就唱红了。媚兰自幼聪明伶俐,父亲授徒她总在一旁听看,自己偷偷反 复揣摩演习。跟天喜搭上私情,也是由学唱曲子起的头。她既有家传的技艺,又有比一般男 伶姣好柔美的扮相做派,唱了几季之后,媚兰的名声更高过了天喜。媚兰还有个好处,并不 恪守昆班只唱昆曲的规矩,不但能唱梆子乱弹秦腔,连本地的江淮戏、常锡文戏和安徽的采 茶戏花鼓戏都唱得像模像样,成了各处班子争相聘请、各地看客特别关爱的红女伶。娼优从来并称,同属下九流,娼多能为优,而优颇有为娼者。女伶更不是良家妇女,媚兰自 然也说不上洁身自好。十年前,天喜病故,媚兰厌倦了梨园生涯,把梦兰寄养在江都,自己到苏杭一带闯荡,最后 看中了宁波的繁华,便在这里挂花牌树艳帜,名为梨花院,从天喜的姓,自称殷媚兰。因为 能唱能说,见多识广,不到三年,盖了新房和花园,买了出色的姑娘,添了使用婢仆,成了 宁波府数得着的上等风月场。究其原因,却是一桩谁也说不清的怪事:头一年,媚兰接待的客人中,有八位秀才中了举。第二年,她的客人中,又有五位举人老爷中了进士。第三年,凡进出梨花院的客商,十有八九赚了大钱。人们于是议论,梨花院是块福地,殷媚兰是个福人儿,谁能挨她一挨睡她一睡,谁就能沾上 福分。还有人奉媚兰为花界状元,称梨花院为状元府。媚兰也就顺水推舟,改梨花院匾额为 状元坊,人们叫她殷状元,她也就乐滋滋地承受了。换匾后,媚兰的生意更是芝麻开花节节高,来往宁波的官员、游历江浙的名士高人、携资百 万千万的连同夷商在内的各路商客,没有不知道状元坊的。到状元坊摆酒请客谈生意,被认 为是最有面子、最吉利的事情。女儿梦兰十岁那年回到宁波,跟其他买来的姑娘一同养育教导,也如当年柳知秋教导徒弟一 样严格,昆曲歌舞、琴棋书画都拿得起来。梦菊是特为跟梦兰做伴儿收的干女儿,姐妹俩如 今是状元坊身价最高的一对清官人【清官人:尚未卖身的妓女称清官人,也叫小先生 。】。那个年轻男人叫虞得昌,是前年认下的干儿子,帮着经管状元坊,很是能干。媚兰诉说着经历,悲戚之容渐渐被安详、宁静和十二分的得意所代替。讲到梦兰,她眉飞色 舞,为自家拥有这样一朵名花能保状元坊长盛不衰而无比欣慰;讲到干儿子,她眯缝着眼暧 昧地笑个不停,叫人不难猜到这干儿子是兼做情人的。媚兰说完,接下来竟是一阵沉默。英兰和天寿都好久不说话。后来英兰勉强说了一句:"想不到你我先后都到了江都,阴差阳错的,总也没碰面。"媚兰叹道:"江都终究是老家,虽说一个亲人也没有……"英兰咬咬嘴唇,认真地正视着媚兰:"姐姐你日后作何打算?"媚兰嫣然一笑:"有什么好打算的!只要我这状元坊生意兴隆,一日旺过一日就好!""听妹妹劝一句,姐姐还是早早跳出这烟花生涯吧,拣个好人家从良才是正理呀!"英兰说 得非常恳切。"从良?"媚兰惊异地瞪大眼睛,像听到公鸡下蛋、母猪上树似的哈哈大笑,"要我扔掉状 元坊这么大一份家业?这可是我媚兰凭本事苦苦挣来的,难道我平白送人不成?再说,哪个 男人有这么大福分,消受得了我和我的状元坊?"英兰叹道:"你也该替梦兰想想啊!""梦兰?梦兰在这里有什么不好?吃穿住用样样精美,上得戏台、进得官府、游得山水、见 得世面,有多少女人能比得上她?你就算算,上至娘娘贵妃的皇宫内院,下至千金小姐诰命夫人的闺阁兰房,多尊贵的女人都不能抛头露面不是?哪有她这份自由自在、开心顺心?就 连你出这趟门不还得扮成个公子爷才行吗?"英兰默不作声,神情不自在起来。"再说,我保她做清官人已经三年,就是要她拣着一个情投意合、家境好心肠好的男人才开 苞【开苞:清官人第一次接客的隐语。】,不然我还不准呢!日后如若处不好还 能跳槽【跳槽:原意是嫖客丢开这一妓女而又和别一妓女相好,如马另在别槽就食。 媚兰此说反其意,把妓女放在主动地位上。】。真遇着可心可意、海誓山盟、一生一 世靠得住的男人,心甘情愿娶她做正头夫人,那时候再从良也不迟!"听媚兰说出"正头夫人"的话,英兰顿时脸色难看,说:"即便是做妾,终究是良家妇女; 青楼女子无论穿金戴银,花天酒地,总脱不了下贱肮脏!"媚兰并不生气,还是笑:"哎呀呀对不住,伤着妹妹你啦!要说贱不贱的,做妓是比做妾下 贱;可妹妹别忘了,做优比做妓还下贱,咱们家可是做优的,贱到底了!你嫌弃谁去?……说到头,男女间不就那么回事?妻妾也好,婢妓也罢,到了男人身子下,还有什么不一样? ……只不过做妾的是一个男人多个女,做妓的是一个女人多个男,谁又比谁好、谁又比谁贱 呀?""你!"英兰气得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媚兰自管得意地说着她的心里话:"要说贱也算贱,我这人就是离不开男人,没个男人在身 边就吃不香睡不好。可这怪得了我吗?要怪就得怪咱爹,怪咱柳家做优,叫我从小就从戏里知道了男男女女的那回事,叫我从小就为了这个心荡神摇!我也不后悔,唱戏对我的心路, 做妓合我的性情,人能顺心合意过一辈子,也就是福分了!……"英兰脸都白了,猛然站起,指着媚兰,愤怒的声音在发抖:"竟说出这样自甘堕落的下贱话 !怪不得爹在世的时候绝不许我们提起你一个字,果然是个贱坯!自轻自贱的贱坯!我没有你这样的姐姐!天寿,走!"天寿惊慌地扯住英兰的衣袖:"二姐,别这样……"英兰勃然大怒:"你敢不走?你难道也想当像姑?你看看你的四个姐姐:一个做妓,一个做 妾,另两个也逃不出下九流!柳家就你这么一个儿子,一棵独苗,竟也这么没出息!怎么对得起死去的爹娘!"天寿对这里有一种说不清也无法说出口的依恋,他心里很深的地方似乎觉得媚兰大逆不道的 话有她自己的道理,做妾和做妓原本都被人轻视贱视,英兰犯不着这么盛气凌人。他不由自 主地一手扯着二姐,一手拉着大姐,嘴里低声下气地说:"二姐,你消消气……""啪--"英兰回手狠狠地抽了天寿一个嘴巴。天寿下意识地一手捂脸,吃惊地看着眼前这 个不认识了的二姐:柳眉倒竖,怒目圆睁,满脸如烈火中烧,红得怕人。他一时怔住,心仿 佛都不跳了。媚兰长叹一声,蹙着眉尖,幽幽地说:"英兰,你这是何苦来呢!……"英兰用力从媚兰手中夺过天寿的手,紧紧攥住那细细的手腕,喝道:"走!不然我踹死你!"英兰拽着天寿疾步下楼,媚兰追出来,跟在后面急急地说:"小弟听你二姐姐的话,你是个 男子汉,就得有出息,为咱们柳家改换门庭!……"听得此话,英兰脚下步子略慢了慢,媚兰赶紧接着说:"英兰妹妹我不怪你!日后有了难处 尽管来找我,宁波这码头,姐姐我耍得开!……"英兰不再理会,一径出了状元坊,叫了一乘两人坐的大轿,押解似的推天寿上轿回驿馆。一路无语。到了驿馆门口下轿,天寿甩脱英兰的手,背身站在大树下,一动不动。姐弟两个默默伫立。英兰冷笑道:"你是什么意思呢?不想跟我去定海了?要自己独个儿闯江湖去?……"见天 寿既不回答也不回身,她突然火冒三丈,低声狠狠喝道,"那你就滚!滚!去当那娼妓都瞧不起的戏子吧!"说罢,一个急转身,挺胸昂头地独自进门而去。天寿呆傻如一块石头,挨过耳光的脸依然红肿着热辣辣地胀,那尖刻的叱骂如刀刺在心,正 火辣辣地疼,脑海中却是一片空白,几不知身在何处……突然,一个念头,像斧头的锐利刀 锋,一下子就 进了他乱糟糟的心里:他那么心驰神醉地依恋着做个女人,如若成真,他能逃脱姐姐们做妾做妓的卖身结局吗?… …想到这儿,他身体痛苦地一缩,心口咚咚乱跳,惊得额头沁出冷汗,几许迷茫,几分醒悟 ……又一个念头闯进来:真的去闯江湖,当"娼妓都瞧不起的戏子"?……何止娼妓瞧不起,天底下有谁瞧得起!亲 娘也拿你当摇钱树,亲爹也拿你当玩物啊!……你抱怨谁去!你有罪呀,你生下来就是柳门的 大罪人!就是因为你,断了柳家的血脉、绝了柳家的后哇!……他急转身,朝向大树,那正是 一棵浓浓密密的垂柳,他把绿丝绦般的柳条一股脑儿搂了满怀,为了不让泪水流下来被路人 笑话,他极力地朝树顶,朝天空远望……老天爷在上,他老人家对你毕竟不薄,给了你战场上为国效力、破格擢升的机会,让你能挣 个正经出身,从此让柳家跳出下九流、改换门庭,这是上天给你赎罪的机会,你难道竟辜负 了?不奋发对得起谁?这就是你的命!你得认!你得认哪!……天寿的胸膛大起大落,太阳穴噗噗敲响,浑身气血如同沸腾,如同熊熊火焰四处乱窜,直要 裂胸裂肤奔涌而出。他低哑地怒吼一声,如飞地冲进驿馆,冲进自己的住处,从姐姐新给他 做的白绫长衫上撕下一幅前襟,立刻咬破中指,用汩汩流出的鲜血,几乎不假思索,写下了 两个暗红暗红的大字--砺志。湿润的、带着咸腥味儿的海风猛烈地扑打着胸怀,第一次学会纵马飞驰的天寿,从晓峰岭上 急冲下来,挥着鞭,放开沙哑的喉咙迎风嗬嗬大叫,感到了从未有过的痛快和不顾死活的狂 野。徐保骑马跟在后面追,大叫着"小爷当心!"竟被天寿甩了老远。飞驰!狂吼!灵魂在无边无际的海天中自由自在地飞,可泪水却涌出眼眶,满脸满腮……为什 么?是感慨,是痛苦,还是快意?不,是海风太刺眼。前面就是竹山门,地势转为平坦,天寿跑马正在兴头,意犹未尽,很想勒马使之人立,就像 他头一回见到的英兰那样,威风凛凛一把。他猛地用力一勒马嚼子,胯下小红马竟然收住飞奔的步子,陡然扬起了前蹄,猛烈的冲击使刚刚学会骑马的天寿坐不住雕鞍,重重摔下马来 ,扬起一片黄尘。随后赶到的徐保见此情景,狠狠地咒骂着,勒住躁动的马,急忙翻身下鞍就朝天寿跑来,喊着:"小爷,伤着没有?……"着地的一瞬间,天寿觉得全身的骨头架子都跌散了,所有的骨伤筋伤皮伤肉伤一股脑儿袭来 ,疼得他缩成一团,涕泪交流,恨不得立刻死了才好。徐保的喊声令他悚然一惊,咬牙挣扎 着坐了起来,又疼得眼前乱冒金星;可是发现徐保奔过来想要搀扶,又拧着眉头哑声喝道:"不用你扶!我自己能起来!……"他坐在地上调息片刻,一憋气,翻身站起,刺心的疼痛又把他的眼泪逼了出来。他赶忙低头 偏脸,竭力掩饰,但徐保全都看在眼里,叹道:"小爷,你这是何苦来呢!……快走几步,活动活动胳膊腿儿,看看骨头伤着没有……"天寿扭头不睬,一手抚胸,随身藏在那里的砺志血书透过衣衫流出一股热气,使他很快平息 了痛苦引起的焦躁,四肢暗自运力,知道没有增加新伤,便一瘸一拐走到小红马身边。小红 马惊恐地抿耳低头,一副甘愿挨打受罚的样子,倒叫天寿笑了笑,搂住它的脖子,伸手顺顺 它鼻梁上的毛,摸摸它的长面颊,踩镫上马,也不看徐保一眼,只说:"走!"两马一前一后,从竹山门踏上了高大而坚固的土城--这是舟山岛上新近修筑成的各种防御 工事中规模最大的一处。土城墙墙基六丈厚,墙高一丈,墙顶有三丈宽,厚实坚固,十分平坦,正是跑马的好路。土 城墙从竹山门起,沿着海岸向东,直到青垒山,绵延十里,与舟山岛东、北、西三面的山脉连接一体,成为完整的圆形防御工事,把距土城不过三里远的定海县城围在了正中。站在土 城墙上,可以清楚地看到新近修复的定海城墙和城内房屋街巷。天寿对此已经熟视无睹,他 抹去脸上的汗水泪水,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泥沙,举鞭一抽,小红马又拉开大步在城上跑起来 ,越跑越快。徐保急忙阻止说:"小爷你就别冒险了!……"话音未落,小红马早载着低身 伏在马背上的天寿飞驰远去,徐保无奈,只得紧紧追赶,一个劲儿地鞭马向东。土城上一个又一个土牛【土牛:类似城墙雉垛,但由土建成,形体巨大,其缺口处俱 安放火炮。】,土牛间安置着一尊又一尊火炮,火炮边一群又一群努力操练的兵勇, 都飞快地从他们身边闪过去,连经过兵民日常出入的久安门,也没有减速,直到徐保大喊了 一声"家主爷在那里!"天寿这才减低速度,直起腰,由疾驰改为小碎步慢跑,最后停下来 。前面的土城墙上站着一队人马,簇拥着一位马上将军,那正是葛云飞。时近黄昏,蓝天如洗,夕阳的金辉洒在葛云飞的脸膛上,洒遍他的全身,他胯下的乌龙马也 闪着耀眼的金光。天寿抬头仰视,只觉那是碧蓝碧蓝的背景上的一尊金像。他伫立着,一动不动,不知在想什么,黧黑的面容上一派宁静和自信。天寿和徐保都习惯于葛云飞的沉思默 想,当下都不敢打搅他,下马后静静地站在一旁。从天寿到葛云飞身边起,二人的主要话题就离不开广州之战。天寿也只能尽自己所知,讲广 州之战的经过,讲他眼里的水师和各地援军,说到英夷的可怕炮火和兵勇们大溃逃的时候,往往不由自主地激动起来。葛云飞通常只是静静地听着,并不做声,顶多皱皱眉头而已。只 有一次,天寿说起三大帅被炮火逼在贡院不能动弹,只好令广州知府打白旗跟英夷议和时, 他用极低的声音问:"香港岛就此丢了?六百万就此缴了?"天寿当时被他那低得不能再低 的声音震得心慌意乱,说不出话,只能不住地点头。他却提高声调,平静地说:"让他们到定海来试试看!"那时候,天寿满心崇敬地望着将军,非常自豪,不由得腰板儿挺得笔直,自觉浑身血流加快 ,连呼吸都急促了。如今,他随同姐姐姐夫来到定海两个月了,更加坚信,广州之战决不会重演。舟山岛定海城的双层防御,广州哪里能比?三面高山一面土城,土城上有八十多位火炮;定 海城的坚固城墙上还有四十多位火炮;土城内侧临海的东岳山上,新筑的震远炮城,有五千 斤以上大炮十五位,最是威震四方。这些黑洞洞的炮口,都对准了海上来犯之敌,英夷还能 像在广东那样轻易就闯进珠江口?休想!定海的兵将,就更不是广州之战的那些可恶可恨无能怕死的败军所能比的了。王总兵率兵千 人守晓峰岭;郑总兵率兵两千守定海城,土城和震远炮城守军两千六百人,都是葛云飞的部 下。这些队伍在定海收复后的一年中,加紧训练,重整旗鼓,可算得近年少有的兵精粮足。 葛云飞更加意严格练出六百精兵,就放在震远炮城,那正是用在刀刃上的好钢。天寿记得,即使是三大帅莅临广州、备战最急的时候,大员们在战和两途中也还是游移不定 ;而如今的定海,从两江总督、浙江巡抚,到下面的提督总兵,人人求战心切,痛下剿灭逆 夷的决心。前些日子总督裕大人将英夷占据定海期间的四名通敌汉奸问斩,并传首于沿海各 处示众,人心震慑;又掘了英夷留在定海的数百坟墓,将逆夷尸首一一锉戮,弃之大海;近日又将英夷俘虏凌迟处死,并剥其皮抽其筋制成马缰使用,足见总督大人破釜沉舟、与英夷 不共戴天的仇恨,更加激发了官兵同仇敌忾、英勇杀敌的百倍雄心。天寿的最大信心,还是来自葛云飞。相处不过三个月,天寿却把一生的敬慕都付给了他。葛云飞亲手在随身佩带的一对宝刀上各镌刻了两个字:"昭勇"、"成忠",这就是葛云飞 的写照,正是他忠勇的化身。天寿全心全意地认定,只要葛云飞在,定海就一定能守住!守住定海,葛云飞定能得朝廷重用;朝廷重用了葛云飞,就一定能打败英夷鬼子,把他们赶 走;赶走英夷,香港就不会丢,天寿就能回到可爱的听泉居。天寿不知道姐夫从前是什么样子,只这两个月,眼见他又瘦了一圈儿、黑了几分,眼睛更亮 ,说话更少。现在天寿从他脸上读到的,是大功初成的满意。天寿知道,一年前英夷撤出定 海时,把清军的所有火炮、水师舰船和防御工事毁坏殆尽,已成一片废墟;舟山岛能有今天 ,葛云飞挥洒了多少心血!果然,葛云飞脸上露出罕见的笑容,嘴里轻轻地说:"铁壁铜墙!……"他慢慢收回远望的 目光,投向面前,停留在天寿身上,说:"我看到你跑马,不错。日子不长,练成这样很难 得。"受到将军的夸奖,天寿心慌慌的,红着脸低了头,知道自己摔下马鞍姐夫没看见。又听葛云 飞问道:"武功呢?"徐保抢着说:"禀将军,小爷身形瘦小,练武走的轻灵路子。如今练得自卫有余了!"他觉 得言犹未尽,还得说两句,"没想到小爷看上去那么娇弱,真能吃苦!这两个月,除了吃饭 睡觉,就是练武练骑马,'摔爬滚打',天天跟个泥猴儿一个样,伤了也不吭声,极是难得 !"葛云飞点点头,说:"好。还是那句老话,只要你见仗立功,杀得一个逆夷,就列名报捷奏 本,定能挣个武功出身、正途前程。"天寿低头答道:"是。"他吃苦受累、忍受伤痛、奋发图强,不就是为了这个吗?这是他从 痛苦的迷梦中醒来之后心头最明亮的憧憬。离开宁波来到定海,有文武两途由他选择:或入幕府为幕僚,或速成骑术武功上战场。他一 咬牙选了后者。英兰委婉地劝道,独子不当兵乃是常情,入幕也能立功。不劝则已,越劝他 越坚定,还硬邦邦地宣称:"我这人别的好处没有,只剩不怕苦不怕死这两样儿了!"他本 是学戏的,从小挨打惯了,皮肉之苦对他算不得什么;至于不怕死,他没有解释,他心里头 需要忍受的苦楚,可比区区跌打损伤深得多,有的时候真跟死相差不远了。葛云飞又转向簇拥着他的部下:"不独天寿,诸位奋勇杀敌,但凡建功,必能列名捷本,朝 廷决计不吝封赠!"周围一片情绪高昂的谢恩。葛云飞哗啦一下抽出腰间长刀,向晚霞映照 的海空一挥,神采奕奕地大声号召:"大丈夫为国立功,正其时也!""为国立功!""为国立功!"…………他的部下高高举起手中的旗帜和刀剑长枪,大声应答欢呼,带得十里土城和震远炮台处处旌 旗飞舞,欢声雷动,此起彼伏,像大海汹涌的波涛,在山海间久久地回荡。天寿嘶哑的吼叫 完全被淹没在巨大的欢呼声浪中,一时间鼻酸心热,眼泪夺眶而出……天寿随着葛云飞一行,沿着土城慢步走向久安门。将军向天寿微微俯下身子,说:"你姐姐 着人捎话,我们今天回城去看看。她很不放心你。"天寿心里又别扭上来,孩子般略扭了扭身子,说:"她不放心的是你!"周围腾起一片轻笑的小浪花。葛云飞黑脸微红,一时显得尴尬,咕哝一声"这孩子!"同时 松开了手中的缰绳。乌龙马墨亮的脑袋微微一昂,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扫了小红马一眼,尥开大步跑了起来。小红马心领神会,立刻跟上,整个骑队轻快地奔驰在夕阳中。赌气话也就说说而已,天寿当然不敢违了将军的意思。回城途中,将军还是在两马靠得很近的时候,轻声问天寿:"你还在生你姐姐的气?……你 该知道的,她是个很不寻常的女子,她是真心为你好。"天寿却低着头,默默无语。天寿一直闷闷不乐。见了在府门率众迎候的英兰,他不过点点头。同回到堂屋,茶后,英兰照例令人送上她多年 不放弃的手磨豆浆,热腾腾香甜盈室,他也只是勉强一笑。在灯火通明的花厅,英兰为他们 接风,摆出那么多拿手菜,特别是她亲手点的极白极嫩的豆腐,葛云飞赞不绝口,天寿却只 是埋头吃,吃得很多。连极少说笑的葛云飞也破例打趣说:"把麾下的兵饿成这个样子,当 姐姐的怕不要找我拼命!"英兰掩嘴笑道:"我们家就这一棵独苗苗,要有个好歹不找你找 谁!"两人笑着同看天寿,天寿脸上仍然淡淡的。后来英兰说起山阴家中尽皆安好,只青儿 自天寿走后颇不自在,老说要回老家。天寿于是才开口说:"青儿原不是买的,说好是雇, 他要回去理当给人家盘缠。"英兰笑道:"人家要见你一面才肯走呢。"天寿当下也就无话 。天寿并没有多喝酒,但自觉昏昏然,肢体发软,浑身疼痛,便托醉提前离席而去。回到他那 糊得像雪洞般洁白清爽的小屋里,一下就摊手摊脚地倒在软软的床榻上了,迷迷糊糊地望着湖色罗纱帐顶,眼前如翻画页,重复着席间的景象:姐夫望着姐姐目不转睛,满脸赞赏,紫 色的大嘴不时紧抿,努力要锁住笑意不让它外流;姐姐回报以含情脉脉的笑,还有桃花似的两腮和红润得几乎要破的嘴唇;每当姐姐布菜斟酒,他们的手无意间相触之际,天寿都能感到一种奇特的震颤,使得他们脸 膛泛红,眼睛更亮;每当他们的目光相碰时,天寿便似听到撞击的噼啪响,看到其间爆出的轻微火花;随后二者 就如同粘接在一起,很难拆分得开。身置其间,天寿痛感自己的多余。自己离开后席间会是怎样?天寿只想了个开头就不愿再想,再想下去,心头发痛。他愤愤然 低语道:真所谓酒入愁肠人自醉呀!……才要翻身,各处疼痛骤然袭来,疼得他龇牙咧嘴。独自在屋,无人在侧,他无须强忍,不由 得泪流满面,长声呻吟。起身宽衣解带,细细察看,浑身上下,青伤红伤紫瘢连成一片,惨不忍睹,已经认不出原来的肤色了。揽镜照照面容,皮肤粗糙,嘴唇干裂,眉毛头发焦黄, 这还是他吗?……想想当年水葱一般娇嫩,鲜花一般艳丽,天仙一般轻俏飘逸的柳摇金,实 在心酸难忍。他恨恨地把镜子倒扣着塞进枕头,痛痛地哭了一场……哭罢,心里轻松了些,伤痛却更甚。命仆役提来一大桶热水,倒进小屋屋角的木浴盆中,关 了大门,放下小屋的帷帘,再点亮三支红烛,为自己疗伤:用热气熏蒸肩腿的肿块,用绒布巾热敷各处大片的淤血。他心甘情愿吃苦受罪,靠着内心的骄傲和倔强支撑着,在人前一声 不哼,极力表现得谈笑自若。然而此刻,他一面轮流调换着布满全身各处的热敷巾,一面静 静地流泪,感受着满心的孤独和凄凉……红烛矮下去一多半,天寿听得英兰敲门叫他,赶紧收拾好自己,把疗伤的小屋门关好,做出 刚从床上起身的样子,去开了门;随后眼皮都不抬,转过身,踉踉跄跄地回到卧室,重新躺 倒,仿佛他一直因醉而卧。姐姐在推他,不得已,睁开了眼,只见英兰坐在床边,眼睛亮如晨星,满脸红晕尚未散尽, 双鬓蓬松如云,最是两片弯弯的嘴唇,嫣红夺目,嘴角深深内凹,那极力掩饰仍然灿烂的醉 心畅意的笑,看得天寿心惊胆战,不愿逼视,翻身向里躺着,不肯做声。"小弟,你就这么大气性?我几次谢罪,你还不依不饶?……那日是我不好,不该动手,话 也说得重了,可你细想想,总是一片好心呀!……俗话说,长姐如母,咱家就你这么个独子 ,父母又都去了,我不心疼谁心疼,我不管教谁管教?"天寿一动不动,仍不出声。英兰像男人那样对着小弟打躬作揖,赔笑道:"对不住对不住对不住,还不成吗?那日实在 是气头上,下手的时候就后悔了,可已经收不住了!知道你的脸蛋儿金贵,从小儿到大连爹妈都不敢碰一手指头的……看你到定海以后这么吃苦拼命,没人不夸,姐姐甭提多高兴了, 也总算是放心了!……哎呀,看你衣裳剐破这么些口子,我给你补补……"英兰拿起搭在床头的外衫,天寿突然起身要夺,英兰玩笑地闪身一躲,拿那外衫抖了抖,竟 抖出一张白绫。英兰一把拾起,展开一看,白绫上血迹斑斑,两个血写的大字赫然在目:砺志!英兰脸色大变,盯着早已干得呈褐色的血字,手在颤抖,嘴唇也在颤抖。她轻声地问:"是 你的?"天寿扭开脸,点点头。"你的血?"天寿生气地回脸瞥她一眼,复又躺下,不说话。"什么时候?"天寿气呼呼地说:"从状元坊回来那天!"英兰立刻想起那些日子天寿的右手常包着手绢,问他不回答,谁看也不许。此时她一把扯过 小弟的手,凑近灯烛,中指上咬痕宛在,伤口已呈白色。什么都不用说了,英兰拿着血书,颤声叫道:"我的好兄弟!……"她呜咽着热泪横流,啪 嗒啪嗒,好几滴落在天寿脸上。她赶紧用手去抹,使袖去擦。今天姐姐主动来和解,天寿心里本已软了,只是嘴上还不肯服软。此时,他怒气全消,慢慢 回过头,轻声说:"你待我千好万好,我都心领了;就是打我骂我,我也悟得过来。我是恼你出口伤人!……十多年分离,老天爷开恩让咱们巧巧地碰上了重逢了,你可好,又使大棒 子硬给打散了!……她再贱再不好,终归是亲骨肉呀!想一想,咱们在这世上,还有多少亲人可疼?……"说到这儿,天寿心酸难忍,赶紧住嘴闭眼,以免哽咽落泪。英兰白如串珠的小牙咬住了丰腴的嘴唇,望着幼弟轻轻叹气摇头,静默片刻,说道:"我知 道我做得过了头,太绝情,可当时不得不如此。天寿,你得明白,"英兰越发认真地加重语 气,"年少人血气方刚,所戒在色。那日在状元坊,我看你心醉神迷,样子古怪,本来就挺 担心;媚兰那卧室那床那屋里的迷魂香,还有她说的那些话,岂不是火上浇油?你要是把持 不住,陷进去怎么得了?所以得下狠心快刀斩乱麻!再说,媚兰也实在会蛊惑人心,实在是 坏人心术 呀!…… "天寿心想,英兰发火其实主要还是因为媚兰瞧不起做妾伤了她的脸面,而她原本自认为比媚 兰身份高,对富丽堂皇的状元坊气不忿儿。这话他当然不能说出来,只翻身坐起,替大姐姐 辩解:"也许她就是性情如此呢?你早先在城关卖身葬母,若遇到的不是姐夫,是青楼妓馆 要买你,你怎么办?"英兰想了想,说:"待他们出钱安葬了母亲,我便去做他们的婢女还债就是了,决不肯卖身 接客的!"天寿点点头:"这也是你的性情了。……那你为什么又肯卖身给姐夫呢?"英兰红了脸,嗔道:"看你说的是什么话!"天寿笑道:"话虽难听,却是实情。若是感恩图报的话,也好去他府上为奴为婢几年还债的 嘛。是也不是?"英兰红着脸沉吟片刻,终于一摆脑袋,豁达地说:"我到他身边快两年了,你如今也不是个 孩子,这儿也没旁人,姐就对你实说也没什么……媚兰说得不对,男女间并不像她说的'都是那么一回事',全然不是!只有有缘分的男女,才有真情爱,那份心头感受,岂是媚兰这 路人能够知道!她也不配!"天寿好奇地问:"你跟姐夫是有缘分有真情爱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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