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断关河-4

天寿不由得说:"多谢胡爷还记着这些事。"胡昭华满面春风,格外体贴:"你是爱喝葡萄酒的,今天给你预备的这几瓶上好佳酿,都是 托洋商从英夷京都伦敦带来的,真正的法兰西葡萄酒!"童仆上前,给各人的高脚玻璃杯里斟满深红色的葡萄酒,一股异样的清香在席间弥漫开来。 天寿看着胡昭华,目光很是沉郁:"胡爷,您太费心了,真不敢当。"胡昭华哈哈地笑得很开心:"说什么费心不费心,只要韵兰你高兴,只要我胡某人办得到! "那边冷香也盯着胡昭华,目光不无酸楚,但他笑着,还掏出他的粉红色的小手绢掩着瘦伶伶 的脸颊,秀气地动着红嘴唇:"韵兰,听听啊,这许多年,我们家主爷对你一往情深,体贴 入微,就算是铁石心肠也该软一软了吧?……那荔枝再好再甜,熟过了日子也会烂的哟!…… "浣香见家主爷对冷香这番尖酸的话皱起了眉头,赶忙转个话题:"两年不见,天寿兄弟的技 艺果真是大进了,令我辈望尘莫及啊!""可不是嘛!"雨香接着说,"跟天寿哥配戏真叫舒服,真叫痛快!就看今儿这些戏吧,谁赶 得上你呀,可不就像戏里常说的,鹤立鸡群也似的。"冷香用筷子夹了一只胭脂鸡翅,使劲儿摔在自己的接碟里,白了雨香一眼,低声嘟囔道:" 谁喜欢当鸡谁去当,我就喜欢吃鸡!"雨香不理冷香,对胡昭华说:"要是天寿哥能回咱们胡家班,那广州的戏班子里咱们可就拔 头份儿啦!""对呀对呀,"不等胡昭华答话,冷香嘻嘻笑着,阴阳怪气地说,"真巴不得韵兰你来唱正 旦呀,我早就烦透了,去唱唱五旦六旦【五旦六旦:戏曲角色行当。五旦扮演未婚少 女,也叫闺门旦;六旦以演剧中配角为主,也称贴旦。】多开心,多轻松!"胡昭华沉了脸,说:"冷香你什么毛病!"天寿静静地说:"冷香你放心,我不会回来的。"冷香再不能忍,不管不顾地喊叫着说:"我凭什么放心?你能不回来吗?你能不回来吗?要 不是那个倒霉的钦差大人来广东搞什么禁烟,家主爷不得不收敛一二,两年前就把你弄回来了!……你爹还欠着家主爷一万两烟债银子呢!父债子还,跑得了你?……""嘭!"胡昭华一拍桌子,杯盘碟碗丁当乱响,他黑眉高挑,瞪眼喝道:"竟敢如此张狂!反 了你了!还不给我退下!"冷香吓得变了脸色,咬住嘴唇,离席而去。胡昭华挥手连声说,都走都走!把陪席的浣香和 雨香也一气儿赶走了,还紧皱双眉不住地摇头说:"都怪我平日管教不严,把他们惯坏了,没规矩……"席边只剩下局促不安的天寿。他起身要告辞,胡昭华再次挽留,吩咐添酒换菜,说是多年的 忘年交,许久不见,难得有这样的谈天机会,好多话是不足为他人道的。冷香离开,天寿自 觉轻松了几分,又听得楼下划拳拼酒的声音很是热闹,便也宽心坐下。人都是这样,受到别人的格外厚待,就会记起他的许多好处;天寿一旦回想与胡爷多年的" 忘年交"情谊,也就不由得软了心肠。趁着胡昭华斟酒的工夫,天寿细细打量他,再端起注 满红宝石般莹澈酒液的高脚玻璃杯,轻轻的话语间就不由自主地带出几分关切:"胡爷,也就两年不见,你……竟显老了。""真的?"胡昭华下意识地伸手抹了抹额头眼窝和面颊,苦笑道:"除了你小天寿,再没第 二个人肯当面告诉我……""对不住,胡爷,我是想,你该自己多保重才是……听说这两年你也经了不少艰难……""艰难算什么?唉,你不知道这两年我是怎么熬过来的,小命没丢就算万幸了!"胡昭华摇 着头长声叹息,动了真情,眼圈都红了。依着他的性子,只愿终老温柔富贵乡,既不屑于登仕途去攀附,也懒得在生意场上厮混,宁 可把风花雪月当做一生的事业。老天爷让他投胎到这天下数得着的大豪门,莫非觉得不能这 么便宜他,必得生出重重困厄狠狠折磨他一通才肯罢休?钦差大人到广州,真可谓挟风雷而至,声势惊人。而他当时并不在意,天塌了有父亲顶着, 他只要深居简出,不惹是非,再深的沟再高的坎也能平安越过。父亲身为十三行行总,什么世面没见过?什么风浪没经过?这次竟顶不住了。胡家事务无论 内外大小,从来都大权独揽的老爷子,竟召集子弟们问计。老人家眼睛布满血丝,灰白的眉毛胡须都在颤抖,昔日的威严再也掩不住一脸的焦虑愁苦,他沉重地说明逼到眼前的困境: 钦差大人先拿十三行行商开刀了!十三行的几位首领被传唤到钦差行辕,林大人声色俱厉,痛斥十三行行商管束夷商不力,驾 驭夷商无方,致使夷商借贸易为名大量输入鸦片,流毒天下,祸国殃民。行商们必须 将功赎罪,勒令一切进行非法贸易的夷商缴出所有鸦片毒品!但事情明摆着,行商们尽管领有朝廷的特许,垄断了中国人与夷商的贸易,但夷人做生意讲 的是平等交易,彼此是生意伙伴,何尝对行商认低伏小?况且夷商有钱有洋货,广州从官场 到民间,多少人奉承他们还来不及,何谈管束驾驭!夷商不敢得罪,可握着百姓生杀予夺大权的朝廷官府就更不能得罪了!怎么办?胡昭华出主意说:钱能通神。历来广州官府的上上下下,没有不认银子的。不然,被朝廷一 禁再禁的鸦片生意也不会那么火爆。次日觐见钦差大人,胡家老爷子就再三叩首,向上禀告说:"胡某人情愿敬献家财……"不 料话未落音,钦差竟然大怒,一拍大案,喝道:"本钦差不要你的银子,要你的脑袋!"吓 得老爷子当场惊倒,抬回家中犹哆嗦不止,就此不能起床。身为长子的胡昭华,只得临危受命,替父亲担当起行总职责,来往于官府与夷商之间做传声 筒,受尽了两头说好话两头受气的夹板罪。因为夷商不肯缴鸦片,行商们在钦差大堂上罚跪两个时辰,胡昭华跪得膝盖红肿,几天不能 走路,至今青瘢累累,疼痛不消。夷商再次表示拒绝时,钦差便威胁要杀行商的头向夷人示警,令行商们套上沉重的木枷锁链 去夷商处下谕帖,限期收缴全部鸦片,胡昭华又是首当其冲。还是为了相同的原因,胡昭华受了笞刑,从小没人敢碰一手指头的他,被打得皮开肉绽,鲜 血淋漓,痛苦和屈辱逼得他几乎自杀……直到钦差大人下令封锁夷人商馆,最终断绝夷商饮食的关头,夷商才不得不屈服,答应缴出 所有鸦片,胡昭华也才觉得随时可能丢掉的头颅总算属于自己了。后来这位林钦差又长任两广总督,在他治下,胡昭华一干行商们过日子能不小心翼翼、提心 吊胆?难怪他刚被朝廷革职,胡昭华就如释重负,把停了两年的戏又唱了起来。天寿听他说罢,轻轻叹道:"看你消瘦许多,想必吃苦不少。但经此一番历练,未尝不是好 事。"胡昭华朝椅背上一靠,望着天寿感慨地点头道:"果然知我者韵兰,旁人再不会作此想,只 知一味悲悯怨恨……"天寿不愿迎合讨好,但当面反驳主人也不明智,他咬着嘴唇沉默片刻,终于不愿违心地默认 ,低垂着眼帘小声说:"莫怪我逆着公子你的心意说话,那大人是奉朝廷之命,禁烟缴烟有百利而无一害,家父因此而脱离苦海;再说虎门销烟,万民欢腾,着实大张了我天朝的国威 !他是一位少有的清官、好官,竟被革职……"天寿声音哽咽,说不下去了。胡昭华一时发蒙,略一思索,恍然而悟:"我听说他曾解过你的牢狱之灾,与你有恩的,是 不是?……唉,我虽被他整治得半死不活,心下还是敬服他的为人。不要说我,就是那些夷商,一面为鸦片恨他入骨,一面也还佩服他,说他是天朝少有的明白人哩!"天寿疑惑地看看胡昭华,不知他这番话是真心还是假意,却听得楼下一片喧闹,那里的筵席 已经散了,天寿便又起身告辞。一瞬间,胡昭华的神情变了,象牙色的面颊泛上一片粉红,湿滋滋的紫红色嘴唇绽成温存的 微笑,两道多情的长酒窝也格外地深了,眼睛水汪汪的,目光像软软的细毛刷子在天寿的脸庞上扫来扫去,一面轻轻地说:"要是我不让你走,你说你走得了吗?"天寿的心怦怦乱跳,这熟悉的微笑仍像他幼年初次见到时候一样,吸引他感召他影响他,使 他一时有些迷乱,有些气促气短。他咬牙屏息,使自己平静,毕竟久在台上做戏,平日需要 以做戏来应付时也不犯难,便略沉了一沉,微微笑道:"胡爷不会如此这般的。"胡昭华逼近来问:"为什么?"天寿让笑容消失,静静地说:"胡爷既引我为知己,自然不会强我所难了。"胡昭华一时语塞。他一向认为自己是情场老手,是情场圣手,豁达洒脱是他只吸花蜜不受花朵困扰的最大长处 。直到两年前的"书斋波澜"为止,他与天寿交往七八年,都没大动过这方面的心思,一直 拿天寿当忘年交的小友,一个可亲可爱的孩子。两年分别后的今天,他却奇怪地发现自己似 乎动了真情,而且情不自禁,这真是太可笑了!他自嘲地笑笑,端起面前的酒一口喝干,随 后说:"那好吧,我就只重复雨香的话,你回我的胡家班好不好?今儿我跟封老四说,他都答应了 。"天寿望定胡昭华:"他卖我要了多少钱?你买我是为了抵我父亲的烟债吧?""哎呀,看你说哪里去了!……""胡爷你放心,家父的债我就是穷一生之力也要奉还,今日的戏份我不要了,请你的王师爷 记上我还债的第一笔。""唉,韵兰韵兰,你拿我当成什么啦?万把两银子的事我何尝放在心上!你我交往这么多年 ,我何尝动过你一手指头?我一直拿你当天下第一名花,供在我心头最高贵最干净的地方啊 !你想想,你想想啊!……"天寿低头不语,眼角却莹莹闪光,渗出两滴冷泪。胡昭华见状,站起身想要抚慰对方,又改了主意,在席边几个檀木花架和粉彩瓷花盆间踱起 了步子,不时停步观赏那些开得十分灿烂的各色菊花。等他转过身再次面对天寿时,又是一 副笑嘻嘻的潇洒不羁的神情,半真半假的口气:"看这意思,你是信不过我啦。我说咱俩换帖子拜金兰,做永久契兄契弟!"天寿也学着他的样儿半真半假地笑着,摇摇头。"要不然,你弃弁而钗,从此装扮成女子,我娶你做夫人!"天寿依然笑着摇头。"要是我给你发誓,你信不信呢?我若背信弃义,天打五雷轰!""快啐口水!"天寿赶忙制止,皱起了眉头,"誓也可以随便乱发的吗?"胡昭华故意连连地说"天打五雷轰",他喜欢看天寿着急的样子,因为这孩子平日太文静太 喜怒不形于色了。但天寿很快又淡然了,说:"你是不是常常赌咒发誓啊?要这么着,你拿 冷香他们怎么办呢?""他们算什么!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不过一时兴至,过去也就完了。""你还有那么多大小夫人呢。""你从小就唱《长生殿》,还不懂得三千宠爱一身专吗?"天寿又不做声了。头顶上的西洋玻璃吊灯华彩四溢,在天寿粉光玉润的脸上流荡,焕发出一片妩媚和温柔。胡 昭华再也忍不住,上去一把攥住了天寿的小手,几分伤感几许怨恨几多强制地说:"韵兰韵兰,你就真的这么狠心?……"天寿受惊似的,极快地抽出手,跳身离座站得老远,红头涨脑,几乎要哭出声,好半天,抽 抽搭搭地说:"我们家祖传的死规矩,卖艺不卖身!"胡昭华好气又好笑,又有说不出的怜惜,心下想这孩子对自己吸引力这么大,或许正是因为 他很难到手吧。他故意长叹一声,说:"这规矩是你那不成器的爹教导你的吧?"孩子赌气回答说:"再不成器,爹也是爹!""好好好,果然是个大孝子!"胡昭华笑着调侃,"他管你这么严,他自己 倒…… "一语未了,楼下一片喊叫天寿的声音。天寿急忙抽身朝露台跑,一边大声答应着;胡昭华快 步跟在后面。一片夕阳,正照着急急走来的一群人,看得十分清楚:是冷香他们客气地陪着 三个男子。走在最前面的是天寿的师兄天福,他已经看到露台上的师弟,正大声喊道:"天寿!你看是谁来了?……"天寿大叫一声,扭身就往楼下跑。胡昭华没拦住,也就跟他下了楼。王师爷正站在楼门口, 两人目光一对,王师爷小声说:"没成?"胡昭华笑着摇摇头。那边天寿已经冲了过去,一把抓住天福身后的那个人,大失常态地又是捶又是打又是摇,嘴 里喊着叫着笑着:"哎呀,师兄,师兄!……你可回来啦!多少日子也不给我们个信儿!该死 的铁锹!……"王师爷惊奇地耸耸稀疏的眉毛,"呀,天禄也回来了!当年您家班里的三玉笋都在眼前,怪 不得他们能进园里来呢……"胡昭华沉着脸,说:"是冷香带进来的,好拔眼中钉。"王师爷试探地说:"便强留,又如何?姓林的已革职,何惧天福?"胡昭华摇摇头:"我早就对你说过,两情相洽方是至境,你还是不懂……况且,你细看看后 面那个人。"王师爷倾身向前,仔细望望,倒抽了一口冷气,那个长袍马褂瓜皮帽的中年人,虽然身体发 福、面颊松弛,但眉目仍显得俊秀,竟是曾被前任钦差大人悬赏缉捕的夷商买办鲍鹏!近日 探得消息,说他已荣任新点钦差大人的亲随,提前来广州公干了。照理说,这鲍鹏和胡家都做的夷人生意,本该是一路的;可当年为了生意买卖,有不少过节 ,如今小人得志来找茬儿报复也是有的。"看来不破点财过不了这个坎了。"胡昭华小声说了这么一句,便打叠起满脸殷勤的笑容迎 了上去:"啊,鲍老弟,好久不见了,您倒好哇?红光满面,可真发福 !哈哈哈哈!……"鲍鹏拱手还礼,也哈哈地笑着大声寒暄,仿佛多年的老友重逢。加上王师爷凑趣,三个人越 说越热闹,笑声传遍了花园。离他们不远处的兄弟三人,虽然也都笑着,可眼睛都湿润润地发亮,互相看了又看,半天说 不出话。分手两年,时间不算长,可对这些正在成长的男孩子,变化都不小:大师兄个头长 了,圆脸也变长了;二师兄倒像矮了一点儿,脸却成了方形,下巴更像铁锹了;小师弟却几 乎没变样儿,还那么可爱,只是更像个靓仔了。后来,天禄眨眨眼努力笑出声,说:"今儿我请客!咱们弟兄痛痛快快儿地喝他个一醉方休! ……""二师兄!你打听到我娘和我姐她们的信儿了吗?……"天寿扯着天禄的袖子,眼巴巴地满 怀希望。两位师兄互相交换一道目光,天福轻轻叹了一声,天禄连忙笑着说:"师弟你别着急,咱们 弟兄合力去找,总能……"不等天禄说完,天寿早忍不住泪水双流了。天禄摇摇头,苦笑道:"都多少年了,师弟你的眼泪还是像那草叶儿上的露珠子,一碰就落 ……"天福也感慨万端:"唉,两年前,那最倒霉的一天,可不就打天寿掉泪开始的吗?……什么 时候想起来,都跟昨天的事那么清楚,想忘都忘不了……"两年前的那一天,开始就很别扭。那天下午有堂会,人家点的是《游园》、《惊梦》、《写真》和《离魂》四折,明摆着要看 天寿演的杜丽娘,可天寿死活不肯演,又沉着小脸不说原因,问得急了就直掉眼泪,谁还敢 招惹他?偏偏娘还向着他,说改唱《西厢记》里《游殿》和《听琴》两折吧。戏份儿少了一 半不说,大早起还得陪着他对戏【对戏:戏曲演出术语。为了演好戏,在台上不出差 错,演员们要先对词走排一遍,不化装,不用伴奏,称为"对戏"。】。师兄和姐姐 们心里不免埋怨天寿闹角儿脾气。天福的张生,天禄的小和尚法聪,都是本色当行。红娘一角只好由小香暂替。莺莺小姐总是 蔫头耷脑打不起精神,红娘却轻俏活泼,唱做出色,几乎夺尽了天寿的戏。不但张生和法聪 的眼睛离不开红娘,就是歇下来那点工夫,那哥儿俩也直是围着小香转:天禄教她走身段, 天福把柳门唱腔的绝活儿告诉她。满屋子就听见小香一阵阵又亮又脆的笑声。大香来送茶,倒了两杯先奉给了大师兄二师兄,他们都转手递给小香,不约而同地说:小香 妹妹喝茶。小香抿嘴一乐,一手接一杯,喝了;大香再奉茶给师兄,小香半道截住又喝了。 师兄们看得直笑,倒像比他们自己喝了还高兴。大香又提壶斟茶,小香一把夺过小茶壶,就着壶嘴咕嘟咕嘟喝了个干,然后拿茶壶在茶盘上 一 ,高叫一声:续水!小香素来得意便轻狂,可今天做得太过了,连大香这么温和沉静的人也不能忍受,扬起脸皱 了眉,不满地瞪了她一眼。小香却冲她挤挤眼儿,说:知道你那小心眼儿满装的是师兄,不抢这几口还能有我的份儿?大香啐她一口,脸儿一红,赶紧低头出屋。小香一回头,见天寿 也瞪着大眼睛看她,便不在乎地嘻嘻一笑,晃晃脑袋说:咱们接着对戏呀!天寿把手里的团扇一摔,赌气道:"我是莺莺还是她是莺莺?大师兄你唱'正撞着五百年前 风流孽冤',规矩是张生和法聪都该不错眼儿地瞧着我才对,你们俩怎么都赶着去瞧红娘呢 ?"两个师兄互相瞧一眼,都有点不好意思。小香拖长声音笑道:"哎呀,好我的小兄弟,你就是跟师兄花园赠金一百次、洞房花烛一千 回,不也是演戏嘛,你可吃的什么飞醋哇!……"天寿顿时小脸通红,一跺脚,冲着里屋喊道:"娘!你听四姐姐说的是什么话!……"哭腔哭 调才出声,眼泪就扑簌簌掉下来了。天寿娘在里屋就骂道:"小香你个小挨刀儿的,早晚要下拔舌狱!……天寿好孩子,上妈这 儿来!……"天寿进屋,母亲照例抚慰一番。英兰悄悄笑着对娘说:那哥儿俩都迷上小香那小妖精了,可 怜大香的心又在两个师兄身上,瞧娘你日后怎么分派处置吧!天寿娘长叹一声,说:现如今家道成了这个样子,顾了今日顾不了明日,有点儿钱就让你老 子抽个精光,哪里办得成婚嫁!就是要办也要分个长幼先后不是?……英兰垂下眼帘轻声说:"爹这个样子,娘苦死了,英兰就陪娘过一辈子,哪儿也不去!"自从五年前英兰聘定的未婚夫因吸鸦片病死以后,英兰一直就是这句话,如今已是二十多岁 的姑娘,再谈婚嫁也是难事,天寿娘不由得眼圈一红,说:"傻孩子,女孩儿家哪有不嫁人的道理!……"天寿听着,竟满心苦痛委屈,抽抽噎噎,终于"呜"地哭出声,一哭就止不住,娘和姐姐连 忙给他擦泪抚胸顺气。上月天寿演杜丽娘《离魂》,竟在台上哭晕过去,此后每逢他长哭不 止,娘总是格外担心。今天娘同意他改戏,就是这个原因。小香跑进里屋,一看天寿这样儿,连连叫他"泪罐子"、"哭包儿",还笑着捏捏小兄弟的 鼻子耳朵垂儿,哄着他说:"告诉你吧,你那大师兄二师兄都归你,我才不希罕呢!……日 后我呀,就算当不了安国夫人【安国夫人:南宋梁红玉,名将韩世忠妻,出身青楼, 后因辅佐韩世忠抗击金兵,屡建功劳,被封为安国夫人,后改杨国夫人。】、 国夫 人【 国夫人:唐代李娃,原为长安娼妓,后封 国夫人。故事源于唐代诗人白行简 所撰《李娃传》。】,还成不了薛涛、苏小小【薛涛、苏小小:均为历史上有名 的才女名妓。】吗?凭我的容貌才情……"英兰撇嘴笑道:"这丫头疯了,什么不好想,成天价惦着青楼女子……"小香不服,说:"那又怎么着?人家出大名享大福,比什么命妇呀太太呀,风光多着去了! ……"天寿娘沉了脸,叱骂道:"不学好的下作东西!……"才骂出口,院门"咣当"声响,跟着一片踢踢踏踏,脚步错乱。娘儿们都住了嘴,面色阴沉 下来。天寿娘紧张地小声说:"你们都看好自己的东西,昨儿他可又断顿儿啦。"英兰苦笑 道:"还有什么东西?早叫他强要硬拿弄光了!"小香添了一句:"还连偷带骗、连拐带抢 哩!"天寿娘发愁说:"待会儿他又要寻死觅活瞎闹腾,咱们可拿什么支应呢?……"天寿爹竟没露面,一头钻进他那间小耳房,不见动静了。天寿娘不放心,叫女儿们去瞧瞧,女儿都背过身不应。天寿叹口气说还是我去吧。小香嘴快 ,立刻说正该你去,要不是你当初敬给他那一团公班土,哪里会有今天!娘和姐姐都赶紧责 备小香。天寿头一低,眼圈儿又红了,转身出屋,两个师兄随他一同去看师傅。小耳房内极其寒酸,空空荡荡,一张床一领席,连被子都没有,抽鸦片的用具却一应俱全。 当年徒弟们孝敬的那些银制烟灯、镶珠宝象牙的烟枪和最负盛名的太谷灯、胶州灯,早被做 师傅的一次次卖、一次次换,如今都是最次最低等的东西了。柳知秋像只大虾米,勾腰窝在 木板床边不住喘气儿,面无人色,一阵阵打战,见徒弟们进来,抖索的手朝怀里掏,好半天 才掏出一个破旧的铜扁盒儿,递给天寿,口齿不清地吩咐说:"给给给……给我烧……烧灯 !……"盒里竟装满了上等烟膏,足有半斤!兄弟们惊异地互相看看,无可奈何,只得动手,点灯、 通烟枪、烧烟泡,柳知秋还哆嗦着紧催,已经有声无气了:"快快快……快着点儿……我可可可等不得要要要……要死了……"装好烟泡的烟枪递过来,眼看要晕过去的柳知秋不知哪儿来的劲头儿,饿虎扑食,夺在手中 ,连滚带爬扑倒在破席上,凑近烟灯灯焰,猛地长吸一口,吱溜有声,叫人直担心他这口气回不来……他终于仰头把这口烟慢慢地吐出来,接着又吸第二口、第三口,贪婪得像要把满 屋的烟雾都吃到肚子里去。他不喘不抖了,脸色也不像刚才那么蜡黄干枯了。天寿他们见状 就要退出,却听师傅说:"别走,再给我烧两口儿!"这么烟瘾大发,抽个没完,还要不要命了?徒弟们小声嘀咕着,又不敢违拗,只好伺候他接 着抽。抽到第三个烟泡,他深进深出,越吸越快,越吸越急,整个身子都跟着大起大伏,摇得破床 吱嘎乱响;快到不能再快、急到不能再急的当口,他突然背过气似的一挺,呆住不动,眼睛眉毛鼻子全都皱成一团,龇牙咧嘴,仿佛不是极痛楚就是极苦涩,把天寿吓坏了,惊叫一声 就紧着上前搀扶,被天禄一把拦住。果然,顷刻间柳知秋就回过气来了,随着长长出气,绷 得紧紧的身子松懈下来,软软地瘫在席上,脸上居然竟泛出红晕,额头居然沁出薄汗,居然 还心满意足地闭眼摇头,赞叹不已地咕哝着:"哦哦,欲仙欲死!欲仙欲死啊!……过瘾!过瘾!简直地美透啦!给个县太爷也不换哪!……还得好膏子啊!……"天寿从没看到父亲抽烟抽出这种样子,又惊异又害怕又厌恶,应当给他盖上被子也没心肠了 ,就要随着师兄们悄悄离开。柳知秋却睁开眼睛,朝徒弟们微微一扫,说:"你们今儿下午 不是有戏活儿吗?还不快打点着出门儿!"声音口齿全都清清楚楚,甚至还带了几分早年的 威严。赴堂会的路上,弟兄们坐在骡车里议论:老爷子夜不归家,在哪个小烟馆里忍一宿是常事; 可一大早回来,打哪儿弄的这么好的上等烟膏?多半年了,他只抽得起次等的云膏西膏,近日连次等的也难以为继,整天在外鬼混着骗烟抽偷烟抽,家里倒清静了不少……自从柳知秋成了烟鬼,再没给天寿把过场,上园子赴堂会就都是天寿娘跟着。她听孩子们说 来说去,不由得发话,说你们不用疑着我,我没给他烟钱,不到寻死上吊的份儿上我才不理 他呢!咱家没房子没地,他想卖不也没辙吗?还能闹腾到哪儿去!大家虽说都恨这个堕落的一家之主,也没有想到他敢这么闹腾。当时,天寿他们都上好装等着出台了,英兰慌慌张张跑了来,一把抓住娘的手,跺脚就哭, 说:"快想法子救救大香小香吧!她们叫爹给卖了!……"天寿娘一听,几乎晕倒;天寿哥儿仨全吓傻了。还是天福大几岁年纪,定了定心,说:"英 兰姐别急,慢慢说。"英兰却哭得再说不出话,只把攥在手心里的一张纸条交给天寿,天寿赶紧展开,念出声来:"爹卖了我们顶债,快快来救!……这是三姐姐的字!谁送来的?……"天福疑惑地看看师娘,说:"师傅再糊涂,总不至于……"天禄抢过话头:"怎么不至于?你看他今儿早上抽烟那样儿!别说卖房子卖地卖闺女,只要 有胆儿,杀人放火他也干!……英兰姐你快说呀!"原来赴堂会的娘儿四个刚走,老爷子就说要带大香小香出门相亲。英兰说何不请媒人来家相 ,他说家里这么寒碜叫人笑话。那姐儿俩不敢违拗父命,跟着去了。哪知方才来了个粗使小 丫头,送来这张条儿,说两个姑娘关在她主家的小阁楼上,央告她给家中送信儿;知道了她 俩是柳摇金的姐姐,她才不顾危险赶了来的。她还说要救人得赶快,她家主人今儿晚上就要 拿她们装船带走了!英兰问她的住处,她吓得连连摆手,连连后退,眨眼间就跑得没了踪影 。五个人愁眉相对,怎么办?偏这时候催场的来要他们准备上戏。天禄把僧帽一摔,说:"这会子还唱的什么戏!"天福 忙用目光制止天禄,并对吃惊的催场说:"我们这就来,误不了!"催场的一离开,天寿也着急说:"谁还顾得上唱戏呀!"天福平静下来,沉着地说:"为保名声,这事得捂严实了,天禄你就别嚷嚷,好吗?"天禄不满地说:"名声?他要是还懂这个,能有今天吗?"天福说:"不是他的名声,是咱们的,是小师弟柳摇金的。日后咱们还得吃这碗饭不是?今 儿的戏不能回,一定得唱。还有一层,大香小香是师傅卖的,要救她们只有花钱赎回这一条道儿。堂会戏份儿多赏钱多,要讲赎,那一两银子都是要紧的!……再有,这事儿非找到师 傅不可。我们上戏这工夫,就请师娘和英兰姐先去找,就上他平日常去的小烟馆儿,多半儿 又泡在那儿了……"这一会儿,天福竟成了一家之主,神态稳重沉着,说话入情入理,令人信服。天禄眼睛一转,补了一句:"依着我,得到上等烟馆儿去找才对……"还真叫天禄料着了。哥儿仨应付完堂会,跟师娘英兰姐会合一处,在西关有名的仙霞烟馆楼上单间儿,看见他们 的家主爷躺在镶大理石的红木雕花贵妃榻上,由两个娇媚的女人服侍着,举一杆镶银烟枪、凑近一具太谷灯,正长一口短一口地过瘾呢!天寿娘一反平日的娴静温厚,母狼一样凶狠地 直扑上去,揪住柳知秋的脖领子,一把提溜起来,红着眼睛大叫:"你还是个人吗?连亲生女儿都卖!禽兽不如的东西!快把女儿还回来!不然我今天就跟你拼 了!……""哎呀哎呀这是干什么!叫人笑话呀!快放手!……"柳知秋可怜巴巴地小声央告。天寿娘用 力一搡,柳知秋一个屁股蹲儿坐在了地上。孩子们满脸厌恶之色,都不愿抬头看他。天寿娘气得浑身哆嗦,指着他又骂:"你看你,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害得全家跟着你活受罪 !你还有点儿良心吗?不把女儿赎回来,我也不活啦!"说着,捶胸顿足,放声大哭。柳知秋沮丧地爬起来,突然左右开弓,噼噼啪啪连抽自己耳光,声泪俱下:"我不是人!我该死!实在是给他们逼得没办法呀!说是再不还债就要拿我全家算账!他们杀个 把人比捏死个小鸡还容易啊!……还说我家的闺女早晚都是到人家当妾做小,趁着双生女身 价高,卖个好价钱就能烟债全消,还倒找给我八十两银子……原来他们拿大香小香卖了六百 两!可我只欠着他们五百两呀!才给我八十,还黑了我二十两银子!……那会儿我就后悔了, 说不卖了!可那买主更黑,说要赎就得加倍还银子!……可不是后悔也迟了!……"他哭得一 把鼻涕一把泪,蹲在地上抱住了头。天福当机立断,要师娘英兰领师傅回家等候,他们弟兄立刻四出借钱,说什么也要在天黑之 前凑足这一千二百两银子!太阳偏西的时候,满头大汗的天福先赶回来,来不及说话,从褡裢里掏出四封银子,说:" 跑了多处,只借来这二百两整数,还有十多两零的,加上今儿堂会得的,差不多有三百五十 两了,天禄天寿从来运气比我好,多半儿能凑齐。"太阳又下沉了一点,天禄赶回来了,只借到一百五十多两,让眼巴巴地盼他回来的师娘叹气 不止。天禄看看这个,瞧瞧那个,忽然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有件事我说了师娘别骂我成不 成?我还攒了点儿私房钱,如今正用得着它。"大家都很惊奇,天福说:"家里都快揭不开 锅了,你倒能攒下私房钱!"天禄做个鬼脸说:"真到了那一天,正好吃这私房钱消灾解难 不是?"天寿娘叹道:难得这孩子有这份好心机!天禄取出来他的私房,竟有八十两之多!柳知秋在一旁看得眼都直了,天寿娘瞥了丈夫一眼 说:"这银子没让你师傅弄了去真是万幸!"太阳更低了,天寿还没回来。天寿娘急得团团转,天福天禄也觉得蹊跷,因为天寿是去大行 商胡家借贷,而胡大少爷对天寿从来都肯帮忙的,今天是怎么啦?那边柳知秋已经开始烦躁 不安,大打哈欠,闹着闹着就躺倒了。这时候,胡大少爷的亲随赶到,送上一张一千二百两的银票,见天寿不在家,当面交到天福 手中便告辞而去。全家人这才松了口气。柳知秋也来了精神,要过那张银票,又是看又是摸 ,眼睛里光亮亮的,不知是泪还是什么别的,不住地说这就好了这就好了。天寿娘没好气地 一把夺过银票,藏进怀中,立刻分派:"天福天禄留下看家,英兰跟我跟你爹去赎人!"天 禄说:"师娘,我跟你们一块儿去,要是打架什么的,我还有两手哩!"娘儿三个随着柳知秋朝前赶,越走房子越破旧、巷子越狭窄,石板路不知什么时候成了坑坑 洼洼、到处积水的泥土路,一阵阵恶臭熏得人作呕,乞丐、流浪汉、野鸡、大烟鬼也越来越多。柳知秋不住地打哈欠喘粗气流眼泪抹鼻涕,脚下步子倒不慢,嘴里还快走快走地催。天 禄问他到底在什么地方,他也不理睬。前面有人打架,看热闹的人把路都堵了,他们不得不从人群中硬挤过去,柳知秋还提醒大家 小心,说这儿的小络儿【小络儿:旧时对扒手的别称。】厉害得很,偷人钱财像 掏自家口袋一样方便。好容易挤过人堆,柳知秋叫了声哎呀,说刚有个人影儿在天寿娘身边 一闪,可别把那东西摸走了!天禄英兰赶紧回头瞧,天寿娘也急忙从怀里掏银票,天禄发现 了忙喊:"师娘别掏!……"已经来不及了,眨眼工夫,天寿娘都没看清楚是怎么回事,只 觉得丈夫突然身子一矮,自己手心一凉,柳知秋和银票就都不见了。天禄直跳起来,喊声"快追!"撒腿就朝一处小巷子扑过去,天寿娘和英兰小脚没法追,都 惊呆在那里。好半天,天寿娘还傻愣愣地回不过神来。她迷惑地看看自己的手,又掉头寻找丈夫,嘴里连 说了几个他、他,突然脸色煞白,浑身哆嗦,强笑着对英兰说:"你看,他……他倒这么……着急,是他……拿了银票去了,对不对?……"英兰不敢回答,也不忍回答,只凄凄切切地叫了一声娘,便掩着脸哭了。天禄跑来,满头满脸是汗,愤怒地说:"他逃掉了!那个小巷子有五六个岔路口,他故意把 咱们朝这儿领!……哎呀,师娘!师娘!……"天寿娘一口气上不来,昏死过去。英兰天禄连喊带叫,掐人中捏虎口拍面颊,天寿娘终于回过气,睁眼一看,惨然落泪,哭骂 道:"这没天良的狼心狗肺!这不把人坑死了吗?……"看看天色,大家愈加焦急,赶快叫来天福,分头去找柳知秋。不然,连到什么地方去赎人都 不知道。天寿到胡家借贷,钱没到手,却在书斋目睹了那么一个不堪入目的场面,遭遇那么一番尴尬 ,这让他心慌意乱,又气又痛,流着泪在街巷间盲目地乱走了许久。猛然想到姐姐们的危境 ,又赶紧擦净泪水到别处筹钱;借到二三百两顶不了大用,他赶回家去商量,家中竟一个人 也不在。赎成没赎成呢?眼看太阳就要落地,天寿想管他三七二十一,先到码头,只要发现 两个姐姐的踪迹,先截住了再说!广州码头那么多,她们会在哪个码头上船?是西上北江还是东下珠江?天寿全不知道也顾不 得多想,只管一个码头一个码头地询问过去,有车雇车,没车走路。他又累又渴又饿,汗湿 衣衫,脚底打泡,走过了多处码头,没有一点消息。他不肯罢休,咬牙坚持。天寿心中的希望,随着暮霞的渐渐消失一点一点地破灭。望着江边船上灯火越来越多,望着 水中金蛇般摇曳不止的光影,他满心凄楚,半瘫半倒地坐在石阶上,觉得自己一点力气都没 有了……"天寿!小弟!"天寿一惊,这分明是大香的声音!他霍地站起来,赶紧四处探看,码头上的船太多,看得他 眼花缭乱,也找不到这细细一声的来源。是听错了?是自己心头的幻觉?……"小弟!……"这一声刚出口,似乎就被人捂住嘴了!天寿循声一看,是一艘扬帆顺水已经离岸的客船,舱 房的窗口有个女子被人拖开,跟着啪嗒一声,支起来的窗扇就放下来,死死关住了。天寿像挨了当头一棒,直跳起来,拔脚就追,边跑边喊:"三姐四姐!大香!小香!……"船行江中,顺风顺水,走得又稳又快,天寿明知自己就是插翅也追赶不上,还是不甘心,沿 着江岸拼命追拼命喊。他摔倒了,顾不上疼痛,爬起来再追;喊哑了嗓子也听不到回应,仍然一声声叫着姐姐的名字……眼睁睁地看着那船帆在沉沉暮霭中消失,他的眼泪刷地落了满怀。这时他才觉得脚下冰凉, 冷得发抖,低头看时,自己呆立在水中,江上的轻浪正扑打着膝头……天寿满心凄凉、浑身泥水、疲惫不堪地回到家中,天已经黑透了。两位师兄陆续归来,都十 分沮丧。简单的交谈只带来完全的失望。他们只担心师娘怎么能忍得下这口气。可直到深夜,师娘和英兰姐都没有回来。弟兄们坐立不安,一趟一趟地跑到老郎庙外的几个 路口守候,竟毫无踪影。天寿吓得只是哭,天福天禄急得乱转,也顾不上劝慰小师弟。等得这么心焦,却等回来了柳知秋!这会儿他回来还有什么用?就算一千二百两一文不少,也晚了!弟兄们敢怒不敢言,看着师 傅一瘸一拐地走近,竟是鼻青脸肿、衣衫破烂,嘴里哎哟哎哟地叫个不了,说可把我打坏啦 !……把他扶回住处躺下,他一面叫疼一面断断续续地说:拿银票去兑银子的时候,叫两个 烟馆老板看见,找了一帮打手把银子全抢走啦!我说这是赎闺女的要命钱,扑上去就夺,他 们又打又踢,差点儿没把我打死!我这肋骨怕是断了,哎哟哟,惨啦!……弟兄们当然不信他的鬼话,只问他师娘和英兰的下落,他却是连连摇头说没见到,又哼哼个 没完。这当儿,老郎庙的门役送进一张纸条,天寿心惊胆战地慢慢展开,一看之下,顿时脸色大变 ,颤抖着嘴唇想要说什么,却怎么也说不出来,终于"哇"的一声号啕大哭,转身跑开,进 屋又出屋,喊一声娘叫一声姐,哭得极是惨痛。天福天禄看过纸条,也好半天说不出话,互 相瞧着,泪水直在眼眶里打转。天福强忍悲痛,拿纸条递给师傅,说:"师傅,师娘和英兰姐也走了!……"他哽咽得说不下去。英兰在纸条上说,娘恨透了爹,这辈子再也不愿见他!不早早躲开,他 卖出甜头接着就会卖她们娘儿俩!她们回江都老家投亲靠友,也好打听大香小香的下落。柳知秋连纸条都不接,只管哎哟哎哟地叫疼,还说:"爱走不走,谁还顾得上谁!……哎呀 我好难受……谁给我弄口烟救命,我我给他磕一百个响头 哇!…… "跟着他又捶胸又打 滚,眼泪鼻涕一起下,也不知道是真是假。闹腾一会儿,见没人答碴儿,爬起身就说要出去 找口烟,不然活不成了。天福扭脸对着墙壁无声垂泪,天寿还在院子里失声痛哭,天禄却再也忍不住了,积蓄很久的 怒火终于冲破对师尊的敬畏,激烈的话脱口而出:"烟,烟!你为了烟卖掉一双闺女,为了烟气走师娘和英兰姐,你!你还有完没完?"即使成了鸦片鬼,仍旧端着一家之主架子的柳知秋,面对从未有过的"犯上",勃然大怒, 抹一把满脸的鼻涕眼泪,骂道:"好你个小兔崽子,胆敢教训你师傅!反了你了!……女儿是 我的,我想卖就卖,谁管得着!你们这些当徒弟的,没本事给我弄烟救命,就拿你们卖了换 烟抽也不冤!你给我找打!……"说着抓起床边晾衣裳的叉棍,照天禄脑袋直抽过去。天禄火冒三丈,一把接住棍子,瞪着火炭样赤红的眼睛,不管不顾地说:"你还算个人吗? 良心全叫狗吃了!我没有这样没心肝的师傅!"愤怒中他顺手把棍子朝前一拄,原想把这可恶 的老头儿推开,不料他太衰弱,竟噼里啪啦摔下了床。这一下可就闹翻了天。老头儿顺势满地乱滚,大喊大叫:"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小王八蛋!白 眼儿狼!我今儿不杀了你不是人养的!……天寿!拿剑来!快拿我的剑来!……"他气急败坏地 撑起身子就照天禄扑过去。天福天寿连忙赶上前,又是扶又是拦。天福对天禄低声一吼:"还不快跑!"天禄还在犹豫 ,天寿又背着脸伸腿用力蹬了他一脚。天禄咬牙跺脚,扭头走了。天禄离开广州前,弟兄们在码头边的一处茶楼最后一聚。天禄说师傅已恩断义绝,不可救药,早晚要把大家都拖垮,最后卖掉徒弟儿子了事。不如弟 兄们一起走,沿着长江各码头搭班唱戏,一定能唱红。天福天寿却不能像天禄那般决绝。天寿是亲子,怎敢顶着不孝的大罪逃逸?况且他心里一直 受着内疚的折磨,觉得父亲落到这种地步是他的罪过,哪怕受穷,哪怕被卖,也要尽生养死 葬的孝道。天福是养子,一样有尽孝的义务,又不忍看柔弱的小师弟独力支撑,也不肯走。分手之际,天禄把自己那八十两私房钱全都留下,还嘱咐天福把借来的钱早点归还,免得又 被师傅偷走。弟兄们挥泪而别,天禄说,要是混得好,一定回来看望师兄师弟。就这样,眨眼间,一个好端端的家七零八落,破碎了。所以,两年多以后,师兄弟们喜庆重逢之际,对师傅一字不提。"咱们好不容易团聚了,才两天,又争闹什么呀!"一直默坐在侧静静喝茶的天寿闷闷不乐 地插了一句,倒使争得脸红脖子粗的天福天禄哥儿俩骤然住了口,只听天寿低声接着说道:"看看满茶楼,谁像咱们?"其实,天福天禄争的是眼下天朝最大的大事:战,还是和。天福主战,堂堂大清,安能惧怕 小小的英夷!天禄主和,英夷船坚炮利,七月里攻陷定海不费吹灰之力,大清官兵凡接仗者 无不鸟兽散,明知打不过,干吗再派许多人去送死!说起战祸起因,两人歧异更甚。天福恨英夷狼心狗肺:先使鸦片流毒中华,赚取亿万白银,一旦被禁便兵刀相向,十足海盗 行径!天禄却说前任钦差太孟浪,轻启边衅,致使战火四起,百姓遭灾,不怪朝廷将他革职 。听到这话,天福脸上不由得带了颜色,质问道:"叫你这么说,林大人禁烟也禁错了?"天 禄也不再嬉皮笑脸,认真地回答:"禁烟自然不错,两年前琦侯爷在直隶总督任上,不到两 个月就查禁烟土二十万两,朝野震动,大得万岁爷嘉奖;可要跟夷人讲禁烟,一味蛮干,岂 不是大错?……"哥儿俩越争声音越高情绪越激动,后来竟都站起身来指手画脚。天寿这么一截,两人如梦方 醒,各自归位,略一打量四周,天福苦笑着摇摇头,天禄习惯地做了个鬼脸,吐吐舌头。他们坐在广州城外一个码头边的茶楼上,七八成茶客,喝茶、吃点心、聊天、谈生意,堂倌 满头大汗托着木盘来往穿梭,大声用粤语吆喝着"虾饺!糯米鸡!"卖唱女子和着咿哑的胡琴用尖尖的声音唱着小调,吃的喝的和人体的汗臭,说笑唱闹和杯盘桌凳脚步响,乱糟糟的气 味和喧闹把天福天禄的争论全都淹没了,没有人注意他们。至于钦差大臣的变迁,千里之外 被英夷攻占的定海,好像也跟这里毫无关系。天禄看看天福和天寿的表情,有意缓和气氛,说:"琦侯爷也知道林大人是好官……""琦侯爷是琦侯爷,你是你,我只问你自己!"天福不依不饶。"那还用说嘛!"天禄嘻嘻一笑,露出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眼睛还像小时候那样眯成了一 条线,扳着手指头比画着,"现如今的世道,十个官儿九个贪,一百个里头挑不出一个清官 儿!既清廉又能干的,千里挑一;清廉能干又爱民的,万里挑一;清廉能干爱民又有文才的 ,十万个官儿里也未必能有一个……""林大人就清廉能干爱民又有文才!"天福认真地说。"可这么个十万里挑一的好官,倒为了禁烟,招来夷人祸害,三百年太平天下毁于一旦,又 怎么说呢?定海百姓可是日夜在水火中,何人能解民倒悬?"天禄不愧昆丑中的佼佼者,伶 牙俐齿,说得天福一时无语对答。天禄于是转向天寿:"师弟你说呢?"天寿低眉垂目,只不做声。他心里正别扭着。他们师兄弟一起从小长大,感情原本不错,天福一向老成持重,大哥味儿十足,而天禄唱昆 丑,成天嘻嘻哈哈没个正形,与天寿又年岁相近,两人处得更好一些。天寿挨打挨骂哭天抹泪,总是天禄去滑稽一番把小师弟逗笑;天寿遇到什么难处,特别是唱昆旦时常碰到的看客 纠缠,也总是小师兄首先挺身而出,干涉解围。那次唱宫戏,打 亲王手里救下小师弟,更 是天寿一辈子忘不了的恩德。当年二人一同偷跑去澳门,回来受罚挨打,哥儿俩都自担责任 互相保护,很义气;而澳门之行长久地成为只属于他们俩的共同秘密,也使他俩比跟别人更 近一层。即使两年前他一怒之下出走远行,天寿也能谅解,实在是父亲太不成器,况且是父 亲赶小师兄走的,还要杀他,他不走也不行。因此,那天在胡家花园骤然见到久别的天禄,天寿惊喜万分,一反常态地大喊大笑又捶又打 。可天禄的反应也一反常态,他只是矜持地微笑着,像大人对孩子,像高僧对信徒,甚至像做官的对他治下的子民那样,居高临下地摸了摸天寿的头顶,说:"两年不见,天寿也没长 个儿嘛!"天寿立刻觉得受了冷落,真想回他一句:"你不是也没长个儿嘛!"但他没出声, 只红了红脸,后退了两步,心里疑惑着,跟最要好的小师兄拉开了距离。这两天天禄很忙,好不容易才抽出空闲来这里一聚。看他长衫马褂,挺胸扬头,慢条斯理, 满嘴官话,干吗那么神气活现?不就是给新来的钦差琦侯爷当差,无非跑跑腿儿送送信、端个茶递个水儿的,有什么大不了!大师兄还在林大人手下当着抄写书吏呢,也没兴头成这样! 跟身材修长、面如冠玉、风度翩翩的大师兄一比,他显得那么矮小那么黑,脸又方下巴又翘 ,更像一把大铁锹了!那日一见他竟跟鲍鹏那家伙在一起,天寿就满肚子疑惑,直对着脸逼问他。他慌慌张张地反 复解说,说他是在山东搭班唱戏时碰到鲍鹏的,他乡遇故交,总比别人情厚些。所以,后来鲍鹏因通夷语知夷务被琦侯爷聘为亲随通事的时候,也就引荐他去琦侯爷处当差。他为了回 广州探望师兄弟,还省了盘缠,也就顺水推舟一道南下了。可为什么这两天一问起他跟鲍鹏 他乡巧遇的来龙去脉,他就支支吾吾地瞎打岔呢?那鲍鹏原是英夷大鸦片商颠地的娈童,他 知道得清清楚楚,难道他也违背祖训暗地里卖身当了像姑?那也太下作了嘛!……再说朝廷 的战呀和呀的,与我们这些下九流的优伶仆役有什么相干,他犯得上对自家兄弟这么变脸变 色吗?天寿于是耷拉着脸说:"净讲这些有什么意思!……都不认得这地方了?二师兄肯定早就忘 记了!"天禄一愣,看看天福,天福又疑惑地看看天寿说,这茶楼有什么古怪吗?天寿极其不满地哼了一声,说:"都忘了?……这不是两年前咱们分手的地方?我和大师兄 悄悄来这儿给二师兄送行。那会子难舍难分,千叮咛万嘱咐,总算团圆了,见面又争啊吵的 ,真没劲!"天福天禄互相看一眼,天福又笑又叹,说:"可不是吗,真糊涂了!"天禄环顾四周,笑道:"两年多了,一点也没变嘛!……怪不得约到这儿来聚,离大下处挺 远,我还直疑惑呢!"天寿跟天福交换了一道目光,说:"不全为了旧地重游,真的有事。"天禄一笑:"什么事?还跟我卖关子?"天寿垂下眼帘不看天禄,说:"在这儿等师傅。他今天来广州。"天禄猛地站起来,把桌上的瓜子碟儿带翻了,瓜子撒了一桌一地。天寿咬住嘴唇不吭声,天 福叫一声:"师弟!……"天禄才慢慢坐下。兄弟们重聚这几天,天禄从来不提师傅,天福天寿知道他一肚子怨气,也就一字不说。今天 连招呼都不打,竟叫他来同师傅见面,这让他很不高兴。但他从小到大,在小师弟面前就没 真的拉过脸,现在就更不能了。他冲着天寿一笑,端起茶盏喝了两口,说:"出来得久了, 我怕府里有事,先走一步,行吗?"天寿小脸一板,说:"早知道是这么个大忙人儿,谁敢请你来呀!……你刚才不是问何人能 解民倒悬吗?等你见了我爹爹你师傅,就知道了!等着吧!""真的?"天禄随口一问,伸手去为小师弟整帽子。天寿因为面目姣好如美女,为避骚扰, 出门在外,总戴一顶很深的、帽边儿一直压到眉际的瓜皮帽。现下这帽子快要遮住眼睛了, 天禄把它朝上推了推,又顺手拂去沾在天寿面颊上的一粒瓜子皮。不料,刚触到他的下巴颏 ,天寿竟浑身一紧,动作奇快,啪的一巴掌扇过来,重重地把天禄的手打开。这一声很响, 招得周围好几个茶客都回头来看。事出意料,刹那间,弟兄三个都呆住了,很是尴尬。半晌,天福带了几分责怪小声说:"韵兰,看你,这是怎么了……"天禄哈哈一笑,说:"师弟这两年长了劲儿,要在哥哥身上试巴试巴?可哥哥我浑身粗皮糙 肉,硬得像石头,别把师弟的小嫩手给硌着了!"要在从前,天寿要么破涕一笑,骂一声"铁锹!"要么挥着两个小拳头朝天禄背上一阵乱擂 ,事情也就过去了。可如今,天寿却低了头,垂下眼帘,拘拘束束、别别扭扭地嘟囔着:" 我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故意的……"声音越来越低,没了下文。天福赶紧想引开话头,急切间竟找不到题目。倒是天寿,抬头朝窗外开阔的江面看了一眼, 说:"有船来了,我先去瞧瞧。"说罢站起身,离座前,眼睛从天禄身上扫过,故意扭头避 开,竟使天禄心口猛地一缩,差点儿打个冷战,呆呆地望着他下楼而去。天福俨然天寿的保护人,替他解释:"师傅没按时到,小师弟是着急了。"天禄无可奈何地笑笑:"没当像姑,倒长了红像姑的脾气!""可别当着小师弟说这个!"天福连忙提醒,"他非跟你急眼不可!如今他越是唱得红,脾气 就越是古怪。一到生人面前,他就跟浑身扎了刺儿也似的,绷得紧紧的。那些见了唱小旦的 就动手动脚的浮浪子弟,在他那里碰了几回硬钉子,也都不敢招惹他了。"天禄笑道:"我倒不信了。子弟们反会怕了伶人?"天福也笑了:"早先自然是因为有胡昭华撑腰,这两年为兄我给林大人当差,也算沾光吧! "天禄微微皱起眉头:"戏饭不是好吃的,那胡昭华也未必安着什么好心。师兄你既已跳出这 个苦界,何不挈带师弟呢?"天福连连摇手:"不要提起,我也闹不明白。当初林大人原是要我们兄弟一同进府当差的。 虽然出了点乱子,过后林大人不但免罪,还任用如故。师弟却无论如何不肯当差了,仍要去唱戏,怎么劝也没用。唉!如今在广州唱几个月,到澳门唱几个月,竟是越唱越红了……""出了什么乱子?"天禄追问道。"一句话说不清楚……"天福皱皱眉头,完全没有要说下去的意思。天禄心里很不是滋味。这次重回广州,天禄原本一团兴奋和喜悦。自己一个唱丑角的戏子,能混到为钦差大人当差 ,光彩自不待言,还能挈带师兄师弟脱离苦海也说不定呢。可是天福见到他又惊又喜过后, 听说他在为新任钦差做事,立刻就不大自在,脸上带出许多疑虑。原来天福竟在被革职的林 大人手下做书吏!两家主人的尴尬关系,使兄弟之间也说不出的别扭。好在天福为人宽厚平 和,天禄又善于以滑稽化解难堪,大面子上还看不出什么来。天寿就不同了,毫不掩饰对二师兄的冷淡,这叫天禄特别受不了。今天突然把他找来迎接他 最不想看见的柳知秋,恐怕也是小师弟在故意难为他。趁着小师弟不在场,天禄决心问个究 竟。"师兄怎么会到林大人手下当差的呢?""说起来,还是打师傅身上引起来的呢。"一提师傅,天禄就又不做声了。天福温和地笑笑:"唉,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也吃了好多苦哇!……"见天禄面无表情 的样子,天福轻轻叹口气,有些话想说又不好说了。两年前,他和天寿送走天禄回到家中,师傅就又失踪了,还把借来的所有银子和天禄留下的 八十两私房钱一股脑儿卷走,只在天寿枕边搁了块一两小银锭。害得天寿每每看着这小银锭落泪,总说无论如何他还天良未泯。兄弟俩找遍广州也不见师傅踪影,最后一直找到九龙,因为那里有条裙带街,烟价最低烟馆 最多,是鸦片鬼的乐土。他们从没见过这么乌烟瘴气、肮脏下流的地方,可就在这地方的一 间破板棚里,他们找到了他--当年名震南粤的昆曲名家、他们的师傅柳知秋!如今骷髅一 般,身上只剩一条破裤衩,躺在又湿又臭的烂稻草里等死。兄弟俩痛哭失声,师傅却痴痴呆 呆,连自己的弟子都不认得了……这些事情说给对师傅深恶痛绝的天禄听,岂不是火上浇油?天福于是极力对这些过程轻描淡写,很快说起在裙带街找到师傅后,如何四处请医给他戒烟 ,终无效果;如何奄奄待毙之际,幸亏林大人奉旨禁烟来到广东,才算遇到救星。天禄诧异道:"他一个烟片鬼,居然惊动了钦差大人?""想不到吧?师傅真是命大。"天福笑笑,继续说,"那天林大人亲自巡视各地,竟一直巡 到裙带街,发布禁令,封闭烟馆,鸦片鬼限期戒烟,违限者斩!一面又给这里的鸦片鬼分发 戒烟药丸,真所谓宽猛相济、软硬兼施,谁敢不就范!"林大人亲临,叫师傅感激万分,强支着叩头不止,流泪不止。林大人说了好些劝戒鼓励的 话,又问起师傅沦落的经过。后来看到我和师弟每天练笔贴了一墙的字画,对师弟写的'洁 身自好'的魏碑横幅十分赞赏,就命我俩当场书写,还考问了些四书和诗词,不久就着人叫 我们回广州,到钦差衙门做书吏。我从那时候起就没离开过林大人。""怎么,师弟还把那四个字贴在床头吗?""可不是,从小到现在都没变,一直也身体力行的,"天福说着,不由得笑笑,"只是好洁 成癖,那些古怪脾气多半也是打这儿生出来的。""怪不得呢!"天禄点点头。"师傅呢,戒烟极苦也极难,有时候看他撞墙打滚、死去活来的样子,实在不忍;难得他终 于硬着头皮顶过来了。只是他再也不肯回广州,说是喜欢裙带街那处海边的屋子。其实他是有了羞恶之心,怕被广州的梨园同行耻笑罢了……"天禄不想继续有关师傅的话题,说:"师弟从小娇弱,师娘和师姐都没了消息,你又去当差 ,谁照料他呢?"天福端正的容长脸上掠过一丝羞赧,笑道:"不怕你笑话,说起来是真难!你刚离开那会儿 ,天寿真是什么都不会,我既身为师兄,责无旁贷,结果咱们大下处的梨园同行就传出几句话,说我跟师弟台上是夫妻,台下是兄弟,回家是母子……最苦是遇上师弟生病,请医抓药 不说,那买菜烧饭、刷锅刷碗、洗衣洗被、煎药喂药就都落到我头上,每天忙得分不清东南 西北!……好在也都熬过去了,借的钱也都还上了。师弟现在是名角儿,在大下处住了一套 房子,也雇了梳头师傅和跟包的,不比当初了。"天禄不住赞叹点头,心里却不那么好受。天福虽是诉说艰难,口气中不无自诩和脉脉温情, 这让天禄既羡慕又有点说不出的嫉妒。他一回来就感到一向冷冷落落的小师弟对天福很是依 恋,就像对他的英兰姐姐,原来其中有这许多缘故。天禄不由得叹道:"师弟这么一个人物,又是独子,师娘那么疼他,从小就寸步不离地跟着,怎么会说走就走 ,撇下他跑了呢?真不明白!""你千万可别对师弟提这话头!"天福凑近天禄认真地说,"这事我也疑惑,有一回说漏了 嘴,害得师弟大哭一场,一整天不吃饭!……那天他多喝了两盅,半睁着眼对我笑着说:都 说娘最疼我,假的!娘是指着我挣钱,大香小香才是娘的心肝宝贝儿哩!……说完又呜呜地哭 。我才要劝他几句,他倒把我轰出门说他要睡觉……你看,这不是醉话吗?……"天禄的心一下缩紧了:沉默寡言的小师弟心头埋藏着什么伤痛和秘密?小小年纪,独自承受 ,有多么艰难!……天福朝江边码头看一眼,说:"哦,有大船靠岸了,去看看。"天禄随他起身下楼,感伤还在心中缭绕。走向码头,他才意识到,就要同把他扫地出门的绝 情师傅见面了。两年前,天禄是被师傅赶走的;如今他跳出梨园行,做了钦差大人的随从,回到广州,颇有 衣锦荣归的得意,不免想在同辈中显摆显摆,想要师兄师弟分享分享他的荣耀,便给师傅一 点颜色看看,不也很出气吗?但事到临头,他的理直气壮、他的得意都被莫名其妙的忐忑不安所代替。他甚至担心,老爷 子肯认他吗?……纵然认定是师傅自甘堕落引起的师徒决裂,但天地君亲师在上,他终究逃 不脱"犯上"二字;每每想到这个,就不免心虚。他跟天福出了茶楼才走了十来步,就远远看到了天寿。天寿一看到他们俩,便停步等候,还 指着两位师兄对身边的一个着长衫的男子说着什么。天福于是催促说:"快走,师傅真的到了。"脚步加快,天禄的心扑腾得更快,当他在师傅面前站定的时候,几乎喘不过气来了--他绝 没有想到,那位着长衫的男子就是柳知秋!他很受震动。这是师傅,又不像是师傅,但这确实是师傅!天禄与师傅的目光一碰,不过短短的一瞬,他却读得明白:他们两人都想到了两年前那次前 所未有的激烈冲突。两年后的今天,面对师傅,天禄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被惊住了。留在天禄脑海中那个干枯、黧黑、色如僵尸、气若游魂的大烟鬼师傅到哪里去了?眼前的柳 知秋几乎和初到广州那会儿一样,甚至比那时候还要胖,还要白净。仔细看,能发现师傅的 背有些驼、面颊有些松弛、精神有些散漫,但这毕竟是脱胎换骨般的改变。林大人的禁烟竟 如此有成效,难怪天福天寿对林公百般维护了。想想师傅那样深的嗜好,戒烟要受多么大的苦楚和磨难,他竟然经受住了,这不能不引起天禄的悲悯和敬意,对师傅的怨恨消去大半, 当年师傅收留和培育教导之恩又回到了心中。"师傅!"天禄跨前一步,低声喊道,就地跪了下去。柳知秋似乎也从往事的回忆中醒过来,带着几分难以描述的羞赧,口吃地说:"呃呃,你, 你回来了……"他急于结束这尴尬局面,便赶忙说起别的,说得又快又急,"风不顺,你们 等急了吧?……我这次来广州要办两件事,一公一私,都是大事。你们得把手头的活儿放一 放,一起把这两件大事办成办好!……广州戏园子景气不景气?胡家班还那么出众吗?近日 你们可知道胡公子的行踪?我有要紧事求他哩!……"他就这么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说个没完,直到师徒四人回到老郎庙天寿的住处,梳洗完毕, 在摆满热茶和点心的八仙桌边坐定的时候,晚辈们才听明白了柳知秋所说的两件大事:私事:柳知秋在裙带街的海边山坡买下一块地,已经在九龙的官府衙门上了鱼鳞册、领了田 契,从此就是柳家的产业了。他将要在这块地上重建家园。所以要来广州找头等好匠人,按初来广州时胡家为他们一家提供的那所带小花园的院子,原样照搬过去。公事:为表感激之情,柳知秋和一帮情境相同的朋友集了资,先已请人在广州订下一块牌匾 ,敬送林钦差林大人,这两天约好吹打和陪同就要办。天禄对这两件事,尤其是第二件很吃惊。他委婉地告诉师傅:林钦差已被革职等候查办。他 怕师傅会发怒,会叫骂,可师傅却沉默了,眉尖痛楚地扭动,咬了咬牙根,故作平淡地说:"革职了,更要送。大家都去。"天禄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师傅所为显然不懂趋避、不知利害、不合时宜,但他内心深处又感 到高兴:他从小尊敬、感戴的那位柳知秋柳师傅,复活了。两广历来被朝廷认为难治,外放到广州做官的无不为当地人的桀骜不驯头痛,也很难在百姓 中获得像样的口碑。如今广州百姓却对被革职的原钦差大臣、两广总督林大人表现出极大的 热诚。十八日林大人革职的消息传出,一城哗然,街谈巷议全是此事。二十五日两广总督卸事。自这日起,广州城内外各铺户居民士绅络绎不绝,往总督官署攀辕 【攀辕:字面上的解释是拉住马车车辕,转意为对离任官员的挽留。】者填街塞 巷,每日都有数千人之多。二十九日是林大人辞行日,攀辕达到高潮:临近总督官署的几条街人山人海,拥挤不动,人 们举着各种各样的色彩缤纷的万民伞和各种各样大小不同的靴子【靴子:官员离任时 ,民间做各种靴子敬献,表示挽留之意。】,抬着明镜,捧着香炉,跟在一对对悬挂 着彩绸的一人多高的颂牌后面,在鼓乐吹打的伴奏下,数十人、数百人地一队接着一队、一 浪高过一浪地朝前拥。颂牌文采斐然,字也一个赛一个地好,真切地表达着人们对林公的敬仰之 情--有赞颂他仁德爱民的:"仁风共沐,明鉴高悬"、"口碑载道,遗爱甘棠"、"神以制物, 静以安民"、"精诚耿介,民怀其德";有赞颂他英明贤能、善于教化的:"明察秋毫,忠心对天"、"循循善化,苍生霖雨";有赞美他清廉的:"清明仁恕,廉洁威严"、"轻裘缓带,冰鉴玉壶";有歌颂他劳苦功高的:"翰屏望重,厘保功高"、"勋留东粤,泽遍南天";还有专颂他制夷之功的:"民沾其惠,夷畏其威"、"恩流五岭,化被重 洋"……广州士绅公送的八面颂牌很引人注目,一则会签留名的士绅都是广州有名的翰林、举人、贡 生和有内阁中书、六部主事衔的文人;二则颂牌做得格外大,字写得特别好,内容非常全面 ,措词最为严谨精练:"公忠体国,清正宜民,韬钤振武,教育兴文,烟销瘴海,风靖炎洲 ,德敷五岭,威慑重洋"。就连被人们公认因林大人禁烟而损失巨大的十三行街,居然也送了两对金色大字的颂牌:" 甘棠遗爱,琴鹤清风,痼痪在抱,饥溺关心"。天禄就随着师傅和师弟,跟在十三行街的颂 牌后面。喧天的鼓乐和嘈杂的人声塞住了每个人的耳朵,天禄无法与师傅师弟交谈,也没有心思说话 ,他被这盛大而热烈的场面惊住了、感动了。天禄知道,有百姓攀辕留任,是离任官最有面子、最长声望的事,说明他这一任官做得好, 对他此后的仕途大有好处。天禄也见过许多贪官、昏官离任时强迫百姓集资送万民伞、送靴子攀辕,然后带着这些万民伞和靴子四处表功,以谋求新的升迁。而今天这样逆着朝廷旨意 的歌功颂德,称得上是最真心实意的攀辕,他从未见过,甚至从未听说过。那么,朝廷革职 之命有违民心了?这样声势浩大的攀辕,对林公而言是福是祸?……天禄正在乱想,身边的天寿脚下一个趔趄,差点绊一跤,天禄慌忙去扶,天寿也正好慌里慌 张地抓住了天禄的手,可刚一站稳身子,就赶紧撒手,还别转了头。想起当年他领着小天寿出门,小师弟总是紧紧拉着他的手,生怕被师兄丢掉不管,拿师兄当做最可靠的保护人,而 今难道真的时过境迁了?他故意调侃,笑着在师弟耳边大声说:"我这手上是有刺还是有毒 ?"天寿连头也不回,就像没听见。天禄心里大不痛快:师弟似将自己当外人,甚至当坏人一般防范,难道还是因为林公不成? 自己不在广州的这二年,师傅一家跟林公究竟结了什么恩义?林公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倒要仔细看看。前面一队一队移动得很慢。据散回来的人说,每一队百姓林公都亲自接待抚慰,所有万民伞 、靴子、香炉、明镜等物全都发还,颂牌则集中送至天后宫安放。天禄听说,心里更加感慨 ,越发想要见识这位了不起的大人物了。只怕轮到十三行街的时候,人多拥挤看不清楚。真有天如人愿的时候,只见天福逆着人流跑过来,找到师傅,说林大人得知他戒烟很有成效 ,想要见见他。不但柳知秋受宠若惊,天禄天寿也觉得意外。这样,他们就随着天福从总督 署的另一处边门进去了。他们被安置在外客厅。客厅布置得简朴大方,格调非凡,自有一种威严气度,决非寻常官宦 贵胄的富贵荣华可比。以至他们师徒三人在此等候,一直屏息静气,不敢出声。林大人一进门,天禄便觉得眼前一亮,立刻认定这位被革职的两广总督绝对是当朝最杰出的 大员。虽然他不魁梧,才中等身材;虽然他消瘦,面露疲倦乃至憔悴之色,但他那一团如春 风扑人的儒雅的书卷气,眉目间显示出的精明强干,尤其是他炯炯有神的目光,特别明亮, 仿佛看人看物都能一眼洞穿一般,不论是谁,只要见过他一面,就永世难忘。天禄刚才在拿眼前的客厅与所见过的种种客厅相比较,现在,又用林大人去衡量所见过的各种大人物,只 觉得林公的风范把那些人全都盖过去了。柳知秋倒头就拜,天寿和天禄也随着一同跪倒叩见。柳知秋声音颤抖着说:"小民能有今天 ,全仗大人拔救,不然早归泉下了!"林公伸手示意,说:"快快请起,天福,请你师傅师弟坐下喝茶。"随后,他注视着柳知秋 ,笑道,"柳师傅,你几乎变了个人,要不是天福领了来,就是碰面也决不敢认。"柳知秋惭愧地笑道:"当年大人巡海到裙带街那程子,满街十有八九都是鸦片鬼瘾君子,小 民我更是万劫不复,死到临头。大人你下了戒烟令,收缴鸦片烟具,严惩逾期不戒者,却又 亲自巡海给我们这些烟鬼分发戒烟药,命专人督促医治,才留下我这条狗命,重新做人。小 民我来生来世做牛做马也要报答大人的恩情!如今我痛改前非,又有徒弟们相帮,这几日就 要盖新房了,有了住处,好好做人家,再捡起旧日营生,还有后半辈子好过呢!"林公点头笑道〖BF〗:"〖BFQ〗烟鬼难得有你这样好结果的,若不是我这几日就须返京, 还真想去看看你的新房新家。你的那个旧住处,实在令人难忘。"柳知秋和天福天寿都很不好意思,因为那住所比狗窝还不如。林公继续说:"现在对你说真话,你也不必生气。当初我看你沉溺太深,不可救药,一年半 期限内决难戒除,已打算放弃。是你这两个孩子太好了,苦苦哀求,宁肯卖身入府为奴也要 救你。我看他们两个知书达礼,为人忠厚可靠,字又写得甚好,正是用得着的人才,这才聘 他们去了译馆做抄写,对你也才格外看顾,格外强制医治的。若靠你自己,本性原欠刚强, 十有八九不能成功。"柳知秋浑身一激灵,额头沁出冷汗。他懂得林公所谓"打算放弃"的意思。因为林钦差当初 在向夷商强制缴烟的同时,也颁布了对内的"治罪条款",里面除了"开设窖口者杀、勾通 外夷潜买鸦片者杀、囤积发卖者杀、海口兵丁受贿纵私者杀、私开烟馆者杀"之外,还有一 条:吸食人犯一年半限满不改者杀!也就是说,他本是在杀难逃的,竟能生全,捡回一条命! 感激之情在胸臆间回荡,一句藏在心里的话,咽了又咽,还是没咽下去,竟自说了出来:"不怕冒犯大人,小民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林公笑道:"戴罪之身,何谈冒犯二字?但讲不妨。"柳知秋说:"我与大人并非初识。"林公目光灼灼,望定柳知秋,轻轻问了一声:"哦?……"柳知秋说:"许多年前,京师前门外,东兴茶楼……"天福天禄和天寿都惊奇不已,一齐望着林公。林公终于点点头,面色变得沉郁,慢慢地说道:"也算一段缘分吧。巧就巧在你正好碰上了 我和琦侯爷,这么些年后竟都前后来到广州……看如今局面,可知你测字不准了。""不,不!"柳知秋一连声儿地否认,"无论大人你如何境况、如何际遇,遭何等坎坷,哪 怕革职问罪,你终究还是国中豪杰,栋梁之材!"林公苦笑,道:"多谢你了。栋梁之材未必能成栋梁,何况大厦将倾,独木难支,且看后生 可畏吧!……那么我也告诉你一件事,他们怕你难过,再三地想要瞒过你的。"他说着,用 手指指天福和天寿,"他们为第二次救你,差点儿送命,你想不到吧?这样的好孩子,你可 不能辜负了!"柳知秋目瞪口呆,半晌才口吃吃地说:"怎么……是怎么……怎么回事?"天福和天寿都低头不语,天寿甚至咬紧了嘴唇。林公笑道:"事已过去,也不必再瞒他,他若知道真情,今生决不会再近鸦片。天福,你说 吧。"天福终究有些难以启齿,说得就很简单--事情出在夷商缴烟的那一个多月中。天福天寿都被分派到了缴烟现场,天福在接收口处管登记,把由夷人趸船上运来的鸦片箱数 精确入账;天寿给派在检验入库口,将由专管官员检验分类的各种鸦片分别上账,好让民 把它们送到不同的库房。二十二艘庞大的鸦片趸船,缴来了两万多箱各种鸦片,把轮流替班 、日夜值守的文武官员、水师兵丁、搬运民 、管事师爷和天福天寿他们这样的小书吏,累 得喘不过气来。就在缴烟已近尾声之际,突然有人来告诉天福,说天寿被搜出夹带鸦片,已经拿问监禁了!天福闻讯大惊。缴烟是大事,制定法规极严,徇私舞弊者杀无赦!事实上,在缴烟过程中, 已经处决了十多个窃贼并枭首传示。天福怎么也想不到天寿会做这样的糊涂事,莫非受人陷 害,或者另有冤屈?他赶去探监,兄弟见面,天寿只是痛哭,说出真情顿时令天福手脚冰凉,完全傻了眼:天寿 确实偷拿了一块检验时遗落在屋角的公班土,人赃俱在,还是十多名水师官兵当场查获。问起原因,天寿说请假回去看病重的父亲,竟是旧病复发,烟瘾又极其凶狠地制住了他。天寿 明知这在戒烟过程中人人难免,还是被老父上吊撞墙、惨不忍睹的形状吓住,回来便不顾一 切地犯下了这杀头之罪。这是斩立决的大罪,说杀就杀,一点不能延误。天福当即投案自首,说是自己利用幼弟年少 无知,指使他干的,自己才是当杀的首犯,求管事官释放天寿回去照料病重的师傅。管事官 没有放天寿,还把天福也收了监。过堂的时候,兄弟当面对质,天福天寿都说自己是首犯,争着赴死,竟当堂争辩,互不相让 :天福说天寿是师傅亲子,一旦被杀师傅也就没命了。天寿说自己年幼体弱多病,不及师兄强壮又明理,师傅更需要师兄的侍奉。兄弟争死,一反常情,闻者落泪,满堂皆惊。审案官很觉疑惑,兄弟俩的孝心又令他感动, 当他得知兄弟俩是钦差府里雇用的小书吏时,便将此案存疑放下,特地禀告了林公本人。林公本知道天福天寿的状况,问明情由,遂解了此狱,还对兄弟二人的孝悌仁爱着实夸赞了 一番,并要他们照旧做事。天寿却再三谢罪,说自己不配再在府中出入,从此仍回梨园行, 并住回到老郎庙去了。轰动天下的虎门销烟之日,广州城为之一空,千千万万百姓像过大节一样,挈家带口地拥向 虎门,争看二百多万斤令人疯狂令人痛恨令人惋叹令人憎恶的鸦片烟在巨大的销烟池里化为 灰烬。大火熊熊,浓烟滚滚,鸦片着火的使人窒息的气味丝毫不妨碍人山人海爆发出阵阵欢 呼,惊天动地,蔚为壮观……人群中一个穿着月白长衫的少年,奔上虎门山腰,在专为钦差大人准备的观看台不远处双膝跪倒,朝着台上的林公恭恭敬敬地叩了三个头……天福说到这里,恭敬地问道:"小师弟一直问我,林大人那时看没看到他,受没受他的礼? "大家都静悄悄地听呆了,不仅为了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也为了天福平和甚至有点羞赧的神情 。一番舍生取义的壮举,他竟毫无自夸自矜,保持着他固有的端庄和纯良,用一份平常心仿 佛在说别人的事情。林公看着天福,眼睛里含着笑意,含着赞赏,点点头回答说:"我记得的。至今也不过一年 有余……"扑通一声,柳知秋又一次跪倒在地,连连叩头不止,仰起头来,已是泪流满面,他竟张着两 手,一下一下地抽打自己的脸,嘴里狠狠地骂着:"我不是人!我是畜生!我不配有这样好的 子弟!我该死啊!……"他泣不成声了。林公示意,三个徒弟连忙把师傅搀起坐下,劝慰许久,柳知秋方收了泪。林公微笑着望着他们师徒,还想说点什么,偏这时候老仆来报,说又有许多送颂牌的百姓来 到府门,林公于是对柳知秋勉励几句,便站起身,看看天禄,说:"这位是?--"柳知秋忙回道:"他叫天禄,也是小民的徒弟,前两年在外省搭班,近日刚刚回来。"林公对天禄说:"好好照料你师傅,他活得不容易。"天禄低声答是,心里七上八下,酸甜苦辣,辨不清滋味。他很感激师傅这样回答林公。他本是很以新任钦差的仆役为荣的,眼下却生怕有人道出行藏,仿佛做了什么亏心事;而天 福的一番叙说,才使他明白原来师兄一直回避不谈的"乱子",竟是这等动人肺腑的壮举,怪不得师弟对师兄比对自己亲近,他需要救命的节骨眼儿,大师兄挺身而出,二师兄无踪无 影。为了这些,天禄自惭形秽,抬不起头……林公从老仆手中接过帽子,正要戴上,忽又沉吟片刻,说:"借问一句,柳师傅莫怪,你的 名字如何称呼?""小民姓柳名知秋,表字菊如。"林公呵呵一笑:"幸亏有此一问,不然岂不错过?日前两江总督送咨文,转带一封书信,定 海总兵府发来,要寻找柳知秋菊如公。这几日百事繁杂,一时放在那里。天福,你到钱师爷那里将书信拿来给你师傅。若是请你去江南执教,可算美事一桩了。"当晚天福把那封书信带回老郎庙,交给师傅。一直等在那里的柳知秋接过来拆封的时候,三个徒弟都好奇地围上来。他们实在猜不透,这 些年被鸦片烟折腾得九死一生、所有亲朋好友都避之惟恐不及的师傅,在遥远的江南怎么会 有书信来寻,莫非又是来讨烟债?柳知秋草草把书信看了一遍,顿时大叫,捏着两只拳头把胸脯擂得咚咚响:"天哪!老天爷!我怎么谢你才好呢!是英兰,是英兰她们母女呀!……"天寿一把将信纸抢到手,天福和天禄也一齐凑过来看--果然是英兰写的信,说因为不知能否寻到父亲的下落,不多赘语,但父亲若能收到此信,请 到浙江山阴县定海总兵府来寻女儿,女儿已做了总兵的侧室。不管天福他们看过信后如何高兴,柳知秋已经在那里自顾自地欣喜若狂,哈哈地笑了又笑, 大声喊道:"赶快回信带给她们娘儿俩!咱们赶快盖新房子!照你们小时候住在一处的那个大院子盖!接 她们娘儿几个回来!咱们全家团圆!哈哈哈哈!……果然,果然,这块地当真是风水宝地,才 买到手,就喜事临门,连连不断!这风水宝地必定能保佑咱柳家时来运转!……明儿一大早, 就领那匠人到胡家去,叫他仔仔细细地把那院子里里外外看个清楚明白,后天咱就回裙带街 动手盖房!……"九龙半岛的南边,隔着不宽的海面,有个山峦起伏的小岛,小岛上疏疏落落分布着村落田地 和渔港。岛北岸房屋较为集中,像个杂乱无章的小镇,形成了一条很不规整的弯弯曲曲的街 ,这就是被广州人形象地称作裙带街的地方。这里远离广州闹市、远离陆地,近些年却颇为出名:每当朝廷发布禁烟令,那些在广州待不 住的瘾君子鸦片鬼,就躲到这儿来继续他们的烟霞生涯。这样偏僻的地方,政令难以达到。当初天福天寿就是在这里,寻到了还剩一口气的柳知秋。林钦差的禁烟雷厉风行,把这藏污纳垢的裙带街狠狠地清理了几回,封了所有的烟馆烟间, 抓了所有的烟贩子,还把其中最劣的一个在这里枭首示众,吓得烟鬼们如鸟兽散,留下的则 不得不乖乖地听令戒烟,裙带街顿时干净了许多。近日林钦差革职,朝廷为了跟夷人讲和,又颁布了开放烟禁的谕旨。不过林钦差禁烟余威犹 在,只有一两家烟馆羞羞答答地开了张,比当初那十几二十家,声势差远了。离裙带街不过五里之遥,有一处山水冲刷出的海湾,顺着这条溪水进山,转过山坳,几户农 家点缀在一片平缓的坡地上。那处掩映在浓绿树丛间的院子,就是柳知秋的新居。这儿坐北向南,背山面海,山间溪水从前面潺潺流过,正处在两条山脉的交会处,仿佛二龙所抢的宝 珠,照柳知秋的话说,风水极佳。岛在海中,地处南粤,正月里也很温暖,只是烟水雾气常弥漫着,近观远望都像是隔着轻纱 ,朦朦胧胧。而初七这一天,却风和日丽,蓝天如洗,难得的晴朗。天禄在东厢房忍不住大声叫道:"师弟!别净躺着啦,到院儿里晒晒太阳吧!多好的天儿呀!"北房东过间正在写字的柳知秋也说:"听你师兄的,出去晒晒太阳散散心。"北房西梢间的天寿长长地答应了一声:"哎--"院子中间的红梅白梅和腊梅正在盛开,满树黄玉珠一般灿烂的腊梅盖过了疏疏淡淡的红梅白 梅,把浓烈的腊梅花香漫向每一个角落。坐在正房前的高台阶上,望着浓绿的山、雪白的沙 滩、蓝湛湛的海和极远极远的海天相交一线,享受着和煦的春阳和沁人心脾的花香,天禄和 天寿都沉醉了,仰靠在各自的圈椅上,好半天不想说话。"咱们都成仙了吧?哪里还像是人间哪!"天禄轻声赞道,叹了口气,说,"真不想离开啊! ……"天寿也叹口气,说:"我也是。""你有什么也是不也是的!"天禄闭眼仰脸让阳光直晒着脖子,笑道,"师傅盖的房还不就 是你的,一辈子住这儿都是该的!""你也成啊!盖这房你也出了钱的呀。还跟咱们小时候一样,拿这儿当家,咱们兄弟三个给 我爹养老送终。""哈,那敢情好!就怕师弟日后娶了媳妇成了家,再认不得师兄,滚,滚!一股脑儿全轰走! "天寿脸一红,登时要恼,天禄连忙笑着自己轻轻打嘴,"我胡说,我胡说!"天寿便也笑了,说:"师兄,我想过两天就回广州,你跟我一块儿走吗?""这个嘛……"天禄只说了三个字便没了下文。他们是一个月前回来的。依照惯例,腊月二十二衙门封印戏班封箱,回新家最合适,他们却 等不及了,哥儿仨约好赶回来喝他们自幼重视的腊八粥。腊八那天,柳知秋在大门口迎接,孩子们看到新居的惊奇样子使他极为得意。院子依着山势一进比一进高,也一进比一进大,最后一进就同他们幼年时居住过的、由胡家 提供的那处住房完全一样,连那处小花园也跟原来一样精致,有一样的太湖石、一样的藤萝架、一样的腊梅红梅白梅和一样的石榴树。柳知秋领着孩子们一处一处地看过去,嘴就没有停过:"……这边东厢房三间,还归天福和天禄用,还像那时候一样,各住两头。北房也是五间, 原先是我跟你们师母带着天寿住东梢间、英兰领着大香小香姐儿俩住西梢间,这西梢间呢, 得给她们留着……西厢房也是三间,原先是饭厅和贮藏室,现在我拿它布置成书房、琴室和 画室。天寿你先在西梢间住,以后英兰她们姐儿仨回来,你再搬到西厢房好了……花园最费 心思了,总算跟原来差不多,该有的都有,这几株腊梅和红梅白梅,还有那盆石榴,花了好 大力气才弄到,你们看跟从前像不像?……记得咱们刚从京师到广州,正逢腊梅花开,香得 不得了,英兰姐儿仨发疯也似的围着腊梅乱喊乱叫乱笑,喝都喝不住;天寿你呢,坐在树下 谁叫都不理,天黑了也不回屋,第二天一大早就对你娘说,做了一夜的梦都是香的……"他就这样走一程,说一段儿,眼泪汪汪,很兴奋地说个不停。天福兄弟且笑且叹,不时觉得眼睛湿润,并凑趣儿地提起旧事互相逗乐,但心里都有些不是 滋味:鸦片烟是戒了,一条命是捡回来了,可师傅已不是从前的师傅了;变得这么多话,这么婆婆妈妈,他真的是老了。天禄突然发现正房檐下的题匾,那是用规规整整的柳体书写的三个大字:听泉居,不禁问: "师傅,这是什么意思?"柳知秋露出孩子那样神秘中满含得意的神情,说:"都别出声,静静地听。"大家屏息静气,果然有泠泠水声,和着梅花的清香在树石花篱间缭绕。天寿几乎跳起来,急问:"在哪里?"柳知秋笑得很开心,用手指按着嘴唇,悄声说:"跟我来。"他领着孩子们出了院子侧门, 转过一道山石,先看见一处小小的清澈见底的深潭,潭水沿着溪谷,蜿蜒盘曲,汇入流经院 门前方的山溪中。再向上走不十数步,野草杂树分外茂盛,绿得莹洁而润泽,比别处大不一 样,数株野生的七里香树掩映着两块巨石,一股清泉正从巨石夹缝中喷涌而出,有茶杯口粗 细,水质很清,水势很旺。天寿轻轻地叫了一声,立刻弯腰掬水来喝,刚咽下一口,哆嗦一下,闭了眼睛,满脸是妙不 可言美不胜收的笑,十分灿烂。天福天禄见状,干脆张嘴去接,咕嘟咕嘟一个劲儿地喝。那 水又凉又甜,清冽彻骨,两人喝得几乎透不过气儿,好半天,才心满意足地赞美道:"太好 了!太好了!上哪儿去找哇!"柳知秋看着孩子们,一脸得意之色,笑说:"怎么样?"天禄抹了抹嘴说:"听泉居怕要改成喝泉居了!"大家哈哈地笑了。柳知秋说:"有了这泉,你们师娘怕不高兴得梦里笑起来,她最喜欢喝茶呀!大香小香两个 丫头也定会天天来这里梳洗打扮,英兰要是用这水磨豆浆,一定特别鲜甜……"天寿忍不住,问:"爹,看您说起娘和姐姐,就像她们过两天就能回来似的,是不是有什么 好消息了?"柳知秋微微一愣,笑容消失了,好一会儿,才摇摇头,说:"没有,托天福带了信往山阴, 至今没有回音,大香小香也还没有消息……"他声音越加低沉,"我天天晚上梦见她们母女 ,我对不起她们,我罪孽深重啊!……如今我尽心尽力,把咱们的家恢复起来,照她们喜欢 的样子摆好了等着她们回来,老天爷要是念我赎罪一片诚心,可怜我,大发慈悲,让我们一 家能够团圆也说不定 呢!…… "确实的,戒烟不容易,活下来不容易,重新做人更不容易。买这块地不容易,造一所住宅不容易,为了怀念而一切复旧,乃至精细到一树一石都力求相 像,就更不容易。这足以表明怀念之切,而怀念之切正因为悔罪之深。想到这些,看看师傅表面发胖而躯干已 开始佝偻的样子,天福哥儿仨满心怜惜,旧时的愤懑、轻蔑、厌恶和委屈,就都烟消云散了 。师徒们过了一个从未有过的极愉快轻松的美好的新年,无忧无虑,相亲相爱,除了可爱的 新居、丰盛的年货年饭,最重要的原因,是一直压在大家头上的那个严厉的家长后来又成为大家的耻辱和累赘的人,变成一位平和平等慈爱的老人家。梨园规矩,大年初一必须开锣唱戏,天寿要在年三十赶回广州,全家就在腊月二十八夜吃团 年饭。阿嘉叔帮着阿嘉婶忙了好几天,烧了一大桌粤菜,色香味俱全,让走进饭厅的师徒四 人眼睛瞪得好大,口水在嘴里打转转。阿嘉叔是因为特别老实、特别肯做活,在雇请盖房的 帮工中被柳知秋看中的,得知他的妻子很会烧菜,老两口又无儿无女,便请这对夫妇留在听泉居管家。团年饭吃得又痛快又开心,天禄说各种笑话出各种怪相逗得大家笑得肚子疼,连阿嘉叔和阿 嘉婶都笑得合不拢嘴;天福高兴,唱了支很久不唱的曲子,柳知秋吹笛,天寿弹琵琶为他伴 奏。柳知秋又说起来春的打算:阿嘉叔做活儿是把好手,田里园子里都拿得起来,有这么一 股好水,他要辟一处菜园供自家吃菜,辟一处果园种荔枝桂圆和橘树,自家吃不了还可以卖 钱,还要种这里很出名的莞香,成品香料很值钱,能远销外地……大家听得高兴,一面喝酒,一面又想起许多可以在听泉居做的事情;酒喝得越多,事情也想 得越多,直到人人都醺然欲醉,才罢。天禄觉得和天寿之间说不清的嫌隙也已消融在这欢快之中了。但后来又发觉,不是那么回事 儿。衙门初六开印,天福要初三离家。林公虽被革职,不久又奉到"留粤备查问差委"的谕旨, 仍在广州,天福也就仍留在林公那里。天禄直到最后还犹犹豫豫地不想离开,说过了元宵节 再走也没事。但他还是送天福到码头上船。不料在码头正好遇到下船的天寿。原来天寿回广 州只唱了一天,初一晚上在胡家堂会上,演到半截突然晕倒,请郎中搭了脉,也诊不出个所以然。歇了一夜,第二天说什么也要回听泉居。胡昭华很照顾,派了雨香和一名家丁把天寿 送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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