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断关河

梦断关河"柳--摇--金--"他注视着孩子,慢慢吐出这三个字。"柳摇金?这曲牌用得少,常演的只《一捧雪》【《一捧雪》:清初李玉所作传奇剧 本。】里有一支,这孩子也还没唱得很熟。""哈哈,错了错了!我是用这个曲牌比方您的这个孩子。柳师傅,我可是有名的识人巨眼。别怪我奉承您,您这三个孩子虽说个个好,不愧叫做玉笋班,可真正前途无量的是这个最小的!是您的亲儿子吧?好福气好福气!""不敢当。""你们父子姓柳,这孩子将来定是一棵摇钱树,摇一摇,就是满地金满地银,不正合了柳摇 金的意思?您就等着当老太爷,享清福吧!""哈哈哈哈!"对话的两个男人同声笑起来。笑声虽亮,也盖不过四周嘈杂的喧闹,引不起 任何人的注意。此时正值道光某年之秋,在京师前门外一所临街的茶楼之上。这茶楼的位置极好,紧靠着正阳门,坐落在南北通衢大道的路东,早年间是处银楼,九城知 名的大买卖,很风光了几年的,后来改成绸布店,也还说得过去。乾隆爷大行【大行 :皇帝逝世,尊称为大行。】、和中堂【和中堂:即乾隆年间权臣和 。中堂本 宰相的别称,和 官拜大学士,地位等同于宰相。】抄家那工夫,绸布店不知怎么的 也跟着倒闭了,这门脸儿就盘给一家卖鞋的手艺人。卖鞋不景气,改作茶馆,请知地理晓风水的能人给起了个好名号,叫东兴楼。果然兴旺了几年,主人家添桌椅添茶炉添伙计,还打 算着开饭馆。可饭馆总也没开成,茶楼却慢慢地又衰败了,生意一年不如一年。都说茶楼的少主人接手主事以来,重整旧业,振奋精神,楼檐下新悬的那块"东兴茶楼"匾额,就是证明:蓝底金字,铁画银钩的字一个个都有茶盘大,外面还围了一圈蝙蝠纹的花边 ,很是耀眼。只是与茶楼破旧的门窗楼梯桌椅放在一起看,不那么谐调。就像茶楼所在的正 阳门大街上人来车往都打下面通过的五牌楼,近日官府着匠人油漆粉画一新,漂亮是真漂亮 ,就是跟整个儿一条街上的古旧破败不搭调,怎么看着都别扭。一向冷清的茶楼,今天骤然客满,乱哄哄的热闹气氛,更让谈生意的那两个男人无所顾忌, 敞开了说话。他们坐在一张正对着楼梯的茶桌边。被称为柳师傅的坐在上首,年纪在四十岁上下,中等身 材,白净面皮,动作柔和,目光却很灵活,脸上总挂着习惯的淡漠微笑;另一位坐在下首, 三十五六岁光景,比起柳师傅略显黑瘦,惯常是一副睡不醒的样儿,总眯着眼,一旦兴奋起 来,就像刚才盯住小男孩叫他柳摇金那一瞬间,那眼神儿就会变得锥子一样锐利了。柳师傅是位有名的昆曲教习,另一个则是戏团头封四。戏团头专组戏班,把各种角色团在一起,在江南,他有一个更形象的名 称-- 戏蚂蚁, 是说他们像蚂蚁搬东西一样,把戏班需要的角色搬到一块堆儿。这位戏团头前几天就托人带 话,要拜访柳师傅和他号称"玉笋班"的三弟子,柳师傅却不愿生人登门,故而约在茶馆见 面。被戏团头赞不绝口的三弟子,像三只很乖的小白兔,挨排打横坐在茶桌边,静悄悄的,很懂 规矩,低头以口就杯,慢慢喝茶。他们是十三岁的天福、十岁的天禄和七岁的天寿。戏团头 说得不错,三个孩子都眉清目秀,皎如玉树临风,又穿着梨园子弟们爱穿的色彩艳丽、镶着 宽边儿的高领巴图鲁坎肩,在人群中很是出众。最小的天寿尤其肤色莹洁、长眉凤目,有一种内行人所说的百年难遇的骨子里透出来的妩媚,这可是天生的旦角材料、名伶之本,不怪 戏团头以"柳摇金"为名大加赞美。许是对大人的称赞早已惯熟,三个孩子没有太多反应,小天寿更是表情平淡,置若罔闻,一 派大家风范。只有坐不住的天禄扭来扭去地悄悄对天寿挤眼儿扮鬼脸儿,天寿不睬,倒是那 边大师兄天福赶紧拿眼睛对师弟示意:快别闹了,听大人说话!确实,大人们说到紧要关节处了。"柳师傅,咱们真人面前不说假,凭您的技艺,凭您这玉笋班三弟子,到哪个码头,都能不 愁吃喝不愁花;可要说闹个生意兴隆财源滚滚,那就得看准点子踩啦。柳师傅您要是瞧得起我,听我一句,我保您出名得利,名利双收!""您的意思--是要我们出京吧?"柳师傅笑笑,接触这一类人太多了,一听话音就能猜个 八九不离十,"到哪儿?天津?济南?还是江南?""再远点儿,去趟广州好不好?""广州?""那可是个大销金窟!跟夷人做生意的大码头,每天那金银财宝淌得流水儿也似的,不赚白 不赚哪!""这我早知道。可实在太远……""说远也不算太远,水路走顶多两个月,人家管吃管住管来回盘缠,您执教,三个孩子上台 唱,一个月一百两!……不少吧?在京师,十两也难挣啊!"一个月一百两!二两银子就能买一石好白米呀!三个孩子惊异地互相望望,又都拿眼睛去看师 傅。师傅却不置可否。"要不,一百一?一百二?一百五?……人家可是真心实意下这一请的呀!"柳师傅骤然沉了脸:"您不会不知道吧,我家不是私寓【私寓:高等妓院的别称,也 叫书寓。】,不开像姑【像姑:男妓的别称,状其相貌举止与女子相像,也称相 公。】堂子!我柳知秋门下弟子一不陪酒二不留宿,卖艺不卖身是铁定的规矩,雷打不 改!""知道知道!"戏团头忙不迭地回答,"人家正是慕您老人家高义,说这样的师傅才有真玩 意儿,才不惜出这大价钱的呀!您看看,您柳师傅在梨园行里数一数二的清名传得有多远!"柳师傅说了声"不敢当",心里虽不无得意,还是抱歉地笑着说:"太谢谢那边儿也太谢谢 您了!出价这么高,不容我不动心。可实在是路途遥远,人地生疏,三个孩子年纪小,我家 累又重,全家都去,花销太大,赚不出多少钱;家眷不去,我一个人又当师傅又当爹娘怕是 应付不来……这事就作罢。承您看得起我,对不住了!"三个孩子都显得很失望,但没他们说话的份儿。"柳师傅您太客气了,"戏团头并不死心,依然笑眯眯的,"咱们还是先别说死了……""小爷,小爷,行行好吧!……"有人在三个孩子耳边轻声咕哝。他们回头一看,都吃了一 惊,天寿吓得跳下凳子往父亲身后躲--茶桌旁站着一个极干瘦、极枯黄的幽灵似的人,曲颈勾腰像只大虾,乱糟糟的头发胡子纠结成团,不知多少日子没洗没修了,穿一件肮脏得看 不出本来颜色的破旧长衫,浑身散发的气味既难闻又古怪,大约是躲在别人背后刚从楼梯蹭 上来的,不用问就是个人见人厌的鸦片鬼,他手里却提着一个颇为精致的鸟笼。"滚开!"戏团头回身喝道,"我们没钱打发鸦片鬼!""大爷大爷,我不白要钱,"那鸦片鬼可怜巴巴地说,"您买了我的鸟儿吧!"天禄赶紧探头一看,叫道:"八哥儿!"柳知秋哼一声,说:"谁知道是不是偷的!""哎呀,天地良心!"鸦片鬼捶着薄薄的胸脯,一连声地说,"我卖房子卖地卖老婆,也没 舍得卖它呀!如今实在是过不下去啦!……"戏团头看了柳知秋一眼,问道:"你这八哥儿会说话?""会,会!说得可好着哪!"鸦片鬼把笼子递给天福,三个孩子便围上去逗它说话。但那只黑 色的鸟儿呆呆地站在架子上动也不动,一点儿精神没有。天寿噘着花瓣似的小嘴,伸着莲藕芽似的小手指,对着八哥儿啾啾了好一阵,失望地小声说 :"它不肯说话……"鸦片鬼赶紧解释:"得给它喷口烟,它立马就说,好听极了!……有烟吗?"他骤然兴奋起 来,眼睛放光,眉毛嘴唇都紧张得直哆嗦,"快拿支烟枪,给口烟!它立马就说!快!快!快给 口烟哪!……"最后的声调已经变成哀告了。"有这种事?好,咱们就试试瞧!"戏团头说着,叫来茶楼跑堂的伙计一说,伙计也好奇, 立刻就把账房先生一管烧着烟泡的烟枪拿了来。鸦片鬼哆嗦着双手接过烟枪,像快饿死的人接过救命的大烧饼一样,胡乱塞进嘴里就是一阵 猛抽,后来放慢了速度,深吸缓吐的时候,才抽空儿对着笼中的八哥儿喷了一口烟。呆立不动的黑色鸟儿,竟然左顾右盼地活动了,抖抖翅膀, 羽毛,淡黄的尖喙一张一张 的,发出颇清晰的声音:"给爷请安,再来两口!""给爷请安,再来两口!"茶楼伙计喝了声彩,忙着去照顾生意。孩子们惊异地张大了嘴,看着这只古怪的八哥。鸦片 鬼自管从已经熄灭的烟枪里使劲吸吮那最后的余味,顾不上其他。戏团头不由得鄙夷地笑道 :"连八哥也成鸦片鬼了,真邪乎!"柳知秋摇头叹息,朝幼小的儿子看看,似在征询。天寿微微蹙着眉尖,小声嘀咕道:"鸦片鬼八哥,怎么敢要啊!……"鸦片鬼虽然落魄却不傻,一眼就看出天寿的分量,赶紧央告说:"好我的小爷,您就帮帮我 吧,再弄不来几口,我就活不成了!……"说着,讨好地伸手在孩子柔嫩光滑的小脸上轻轻 一摸。天寿惊得朝后一跳,满脸通红,指着那鸦片鬼,"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天福扬眉站起,白白净净的小圆脸上一团正气,他眉平目正、鼻直口阔,大师兄的身份使他 少年老成,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他上前挡住小师弟,就要与那鸦片鬼理论。那边天禄早忍 不住,这个像水银珠一样淘气好动的孩子,在一身新坎肩和师傅在座的双重拘束下,抓耳挠 腮地浑身不自在半天了,哪肯放过这个好机会,登时像离弦的箭,照着鸦片鬼一头撞了过去 。十岁的孩子原本没有多大气力,瘦弱单薄的鸦片鬼竟也经受不住,"扑通"一声摔倒在地, 坐在那儿惊慌地眨着眼睛。天福戳手斥责道:"你这人!光天化日之下,竟敢调戏我们小师弟!""调戏?"鸦片鬼虽然没力气就爬起来,却因吸了那几口烟来了精神儿,知道卖鸟生意做不 成了,索性怪笑着说,"笑话!当我认不得你们这帮兔子【兔子:俗语中对男妓的讥骂 之词。】!唱戏的小像姑!千人操万人摸,我就摸摸儿又怎么啦?……想当初,老子玩 儿过的像姑能坐两大桌!……""放屁!"柳知秋断喝一声,红头涨脸猛然起立,撸袖揎拳,天福、天禄也跟着围过来。"算,算!别跟这下三滥一般见识!"戏团头赶忙拦住。刚才孩子们跟鸦片鬼叫板的时候,两 个大人碍于名家身份不屑置理,后见柳知秋真的动怒,久在江湖行走的戏团头又生怕扩大事 端。他已经看出,遇上的是个鸦片鬼兼泼皮,能不招惹还是不招惹为好,便转脸对鸦片鬼喝 道:"你少在这儿给我满嘴喷粪!拿着钱快滚!"说着掏了一把铜板扔到鸦片鬼身边。"这几个钱就想打发老子?"鸦片鬼此刻精神头儿十足,泼皮嘴脸也就十足,"你们看了我 的宝贝八哥儿就不给钱啦?那小子撞我这一头、摔我这一跤,就不赔啦?我摔伤了!我腰扭 了!拿二十两银子来!给不给?啊?不给?……哎哟我的腿呀,摔折啦!"他索性躺倒在地,左 右打滚儿,又蹬又踹,闹腾得楼板咚咚响,加上刺耳的大喊大叫,"哎哟!疼死我啦!可把人 打坏啦!……"这一喊叫,把茶楼的喧闹压了过去,茶客们都掉头朝这儿看,许多人干脆围到跟前瞧热闹, 茶楼伙计也赶了来劝解。孩子们全吓呆了,柳知秋和戏团头你看我,我看你,满脸无奈。"嘭!"一声山响,临窗一张席有人拍了桌子,把满茶楼的人都吓了一跳,一齐注目,竟是 满茶楼衣着最华丽、容颜白皙光洁如贵妇的一位十分惹眼的中年文士,此刻正铁青着脸,大 声叱骂,声若洪钟,震得人耳朵嗡嗡响,叫人立刻就联想到公堂审案的大老爷的威严--"反了反了!京师地面,天子脚下,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岂容这等魑魅魍魉横行搅扰!老板 呢?老板呢?还不着人给我轰出去!"他的同伴也是一位文士,并不似常人那样遇到事情不论好歹只是劝说"算了算了",也不随 着一起呵斥,他仍旧端着茶杯,黑眉微蹙,默默地注视着还在地上打滚但已不敢叫喊的鸦片 鬼。茶楼伙计赶紧跑到二文士桌边,哈腰点头,小声说了点什么。那大嗓门又响起来:"讹诈! 讹诈!一个小钱儿也不许给!立马轰出去!要不然叫巡捕来!拿我的片子把他送到九门提督〖ZW (〗九门提督:步军统领之别称,全名提督九门巡捕五营步军统领,掌管京师正阳、崇文、 宣武、安定、德胜、东直、西直、朝阳、阜成九门内外的守卫巡警,多以朝廷亲信的满族大 臣兼任。】衙门!"不等茶楼伙计动手,那鸦片鬼慌忙拾起地上的铜板,提起鸟笼,一道烟儿似的下楼溜走了。 茶客中腾起一片笑声。拍桌子的那位看来气血旺盛,还在愤愤不平地大声说着:"成何世界,成何世界嘛!简直是 道德沦丧!如若听任鸦片流毒四方,民风民心岂可问!"他的同伴从袖中扯出方绢擦了擦乌黑的唇髭,轻声叹息道:"岂止是民风民心,国家事又安 可问?……"柳知秋和戏团头向隔着两张桌子的文士拱手示意,正要过去致谢,拍桌子的那位理都不理, 仍然大声说道:"走江湖的,也该自爱,何必自取其辱!"这分明是又一种斥责和拒绝,两人都不想自讨没趣,互相看了一眼,只好慢慢坐下。回头再 看三个孩子,更是哭笑不得:闯祸的天禄眉飞色舞地向师兄夸耀着自己刚才的"铁头"招式 ,得意扬扬,一双月牙小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线;天福沉稳地静听,一脸安详又宽容的微笑; 小小的天寿独个儿忙个不了--只有桌子高的他,踮着脚把刚能够着的茶盏端到凳子上,一 次又一次地把茶水倒在他的手帕上,蹙着小眉头,含着两眼泪,一遍又一遍地使劲擦拭被鸦 片鬼摸过的左脸蛋儿,直擦得半边脸连脖子全红得像煮熟的大虾。那份认真,那份执拗,把 为父为师的柳知秋和初次见面的戏团头都看呆了……这当口,街上锣鼓金号人欢马叫的巨大声响大海潮一般涌了过来,茶楼上所有谈笑喧闹都被 淹没,茶客们也一股脑儿被卷到窗口门边看热闹。京师的人们都已知道,今天有午门献俘的国家大典。朝廷大军远征万里,平定了新疆的张格 尔【张格尔:新疆大和卓木波罗尼多之孙,大和卓于乾隆年间因叛乱被诛。张格尔在 嘉庆末年开始骚扰边界,势力日益发展。至道光六年,在英国侵略势力支持下发动大规模武 装叛乱,攻陷喀什噶尔、叶尔羌、英吉沙、和阗。清政府迅速发兵入疆平叛,仅用五个月便 收复了四城,并于道光七年底将张格尔擒获。】叛乱,凯旋回京,将进宫向皇上报捷 ,并献上叛首张格尔一帮头目。老辈人说,这事也像外省官员进京一样,要打永定门进城,经过先农坛、天坛、前门大街、 箭楼、大前门、大清门,走千步廊,从天安门进大内,再经端门,直至午门也就是五凤楼下 。这十来里路,辉煌坛顶、宏伟门楼、巍然宫墙,像一座又一座大山迎头压下,每向前一步 ,气象便森严一分;每朝前多看一刻,朝廷的威仪就浓厚许多。每每走到前门,那外省官员 多半已是战战兢兢、诚惶诚恐,在至高至尊的天子脚下不敢抬头了。外省官员尚且如此,遑 论这帮没见过世面、无君无父的叛臣贼子!必得叫他见识见识朝廷的威严,从此心怀畏惧, 不敢作乱!人们早早地就从各处聚集到这一路等着看热闹了,这正是今天茶馆生意特别兴旺的原因,连 那重新油漆粉画的五牌楼,只怕也是为今儿这大典。"来了!来了!"街上一片喧嚷。不多时,前门大街就被色彩缤纷的献俘队伍填得满坑满谷,就像即将溢出河床的初春的洪水 。数十骑衣饰鲜亮的开路顶马过去了,跟着是吹着螺号、鸣着金鼓、奏着凯歌的浩大乐队, 后面,被五颜六色的锦旗簇拥着的大纛之下,头戴高高的尖顶盔帽、身披灿烂甲胄、骑着高 头大马的将军们,由护卫们前呼后拥着走来,好不威风!两旁的观众腾起一片欢呼,赞美这 些平叛的主帅和英雄。人们指认着,大声地猜测着:"快瞧!那就是扬威将军【扬威将军:时文华殿大学士兼军机大臣长龄,被授为扬威将 军。】!""不对!是钦差大臣杨遇春【杨遇春:字时斋,四川重庆人,道光五年出任陕甘总督, 张格尔武装叛乱初起时,曾被任命为钦差大臣,率部驰赴新疆办理军务。】!""快看那边!那位老将军是谁?看看,胡子眉毛都花白了!"为众人所瞩目的老将军,正好朝茶馆这边转过脸来,灿烂的阳光洒在他又红又黑的脸膛上, 微风掀动他灰白的长胡须,衬映着金盔金甲,非常鲜明夺目。柳师傅忍不住高声喝彩:"好 !好相貌!好一位老将军,前程无量!"刚才拍桌子的那位斜眼看看柳知秋,似嫌他张狂,又淡淡地对同伴说:"果然是杨芳〖ZW( 〗杨芳:字诚村,贵州松桃人,嘉庆年间镇压川楚陕白莲教起义,升至总兵、提督等官。嘉 庆十八年,参与镇压林清、李文成起义。平定张格尔之战中再立大功,与长龄、杨遇春等四 十位武将文臣得到绘图紫光阁的最高荣誉。】,他也凯旋了。"同伴点头道:"这次他立了大功。年过花甲,不容易啊!"这声音虽然不高,却发自丹田,厚重又洪亮,使柳知秋不能不多看他几眼。只听他接着说道 :"川楚陕白莲教【川楚陕白莲教:乾隆末年白莲教在川楚两省边界地区兴起。嘉庆 元年,湖北枝江、襄阳首先发难,四川达州、巴州等地纷起响应。次年两省义军会师川东, 编为八大支,设掌柜、元帅、先锋、总兵、千总等职,推王聪儿为总领袖,分路出击,节节 胜利。嘉庆五年初,在苍溪大败清军主力,杀清军副将以下二十四名,控制了川西大部地区 ,威胁成都。后因起义军缺乏统一指挥和部署,被清军陆续击败。先后参加义军民众达数十 万,坚持斗争九年,遍及四川、湖北、陕西、甘肃、河南五省地区,沉重打击和削弱了清王 朝的统治。】匪十年之乱,国家元气大伤;此番平定张格尔,中兴有望了!"他的同伴回望他一眼,说:"也难。听说此次耗资极巨,也是捉襟见肘……唉,盛世难再呀 !"黑胡子的那位一笑,说:"静庵【静庵:清朝大臣琦善字,博尔济吉特氏,满洲正黄 旗人。】素称胆大,竟说出这等丧气话来!……"这时,楼下许多人一齐回头注视楼上,原来,凯旋队伍中的一员将军,大喊大叫着跟楼上一 位茶客打招呼,称的什么"九哥",喊着晚上到八叔家再见。"张格尔!张格尔!"一片狂呼突然腾空而起,人群像一排大浪扑向街心。是囚车过来了,有 十好几辆,打头的一辆上,囚犯脑后插着"逆首张格尔"的标子。人们于是拥上去尽情指斥笑骂,若不是守车军士拦着,片刻间那逆首就会被撕成碎片。拍桌子的那位又发宏论:"京师不愧首善之区,百姓忠义之心可嘉!"见同伴没有答碴儿, 他又很解气地说道,"我大清国堂堂天朝,巍然如山,德被万方,天下共仰,几个不自量力 的幺妖小丑安能撼之?--简直的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鸡蛋碰石头嘛!"几句话不伦不类,柳知秋听着想笑,可笑意刚从眼睛里露到唇边,那位已经觉察,狠狠瞪过 来一眼。柳知秋赶紧垂下眼帘,敛回笑模样。京师这个地方,贵胄高官太多,他们又爱身着老百姓的寻常衣裳到处乱逛,一个不小心,冒 犯了他们中间哪怕是最不起眼的,也得叫你吃不了兜着走,宁可躲远着点儿。不等凯旋大军 过完,柳知秋就回归原位了。人家可还是不依不饶,街上的喧闹随着尘埃落定、茶客们纷纷归座的时候,拍桌子的那位竟 冲着柳知秋走过来,一脸傲气,说道:"刚才是你喝彩,夸那位老将军好相貌,对不对?"真的触上霉头了!柳知秋尽力赔着小心,低声下气地笑着说:"是,是。不敢,不敢。一时 情不自禁,顺嘴儿就说了,没有歹意。""谁说你有歹意了!"那人的眼睛又瞪起来,"问问你是不是会看相!""不敢不敢,略知一二而已。不过在下所长是测字,客官有意一试吗?""测字?"那人略一迟疑,见同伴走过来,似乎意在劝解,便不容他说话,一把拖住往座位 上按,说,"少穆【少穆:清朝大臣林则徐,字元抚,又字少穆,晚号 村老人,福 建人。】,你来,写个字让他测测你的休咎【休咎:凶吉。】。"少穆显然并不情愿,但被按着坐下了,也就很随和地笑笑,说:"难得静庵如此热心,测上 一测也好,卜金可得您出!"静庵也笑了,连说"自然自然",紧张气氛就此缓和下来。少穆很随意地说:"凡事有因才有果,有果必有因。烦劳先生就此'因'字测一测在下的前 程。"他用右手食指蘸着茶托子里的水,在桌上写了一个大大的"因"字,然后平心静气地 望着柳知秋。此人四十岁上下,身材不高,和悦的表情与文质彬彬的气度都掩不住那一团令人敬畏的威严 。他前额异常宽阔,因新 了发更加突出且熠熠有光;眉毛乌黑,胡须乌黑,一双灵动有神 的瞳仁更如墨玉般漆黑,从漆黑的深处直透出一片逼人的明亮。目光相触的一瞬间,柳知秋 有如骤遇寒冰烈火,心头竟蹿过一阵震悚。这面容这神采真叫人难以忘怀,因为和周围人的差别太大而深深地印在了他的心中。柳知秋定定神,转眼去审视那个大大的因字。要说看相测字,倒也不算吹牛,如果不是唱戏 的话,他柳知秋凭这点本事便足以 口。只听他用测字先生常用的平稳又和缓的语调慢慢说 : "因字有国字之形,其中的大字可拆为'一'、'人'二字,是为国中一人之象。君必为国 家栋梁之材,前程远大,将为举国万民所敬仰。"四周围上来看热闹的茶客,听了这番说词都去注目那位少穆先生。少穆先生倒也不窘,略略 耸耸眉头,笑道:"真的吗?承蒙过奖,但愿应了先生的金口。""我来我来!"有人踊跃上前,推开旁人站到了柳知秋面前,"我也就这个因字,烦先生测 测我的前程。"不换字,显然是要为难测字先生。此人长脸隆准,胡须刚硬,举止闲雅却神情肃然,金刚怒 目,威严外露,仿佛见过……柳知秋猛然意识到,自己面对的,就是刚才凯旋大军走过茶楼下,被那队伍中的将军高声叫着九哥的茶客。柳知秋老练地点点头,恭敬地请对方坐下,说:"他测因字是无心,君测因字属有心。因字加心字为一'恩'字,想来君家一世皇恩浩荡, 受荣华享福贵,命好运也强,是大贵人哪!……"测字的人愣住了,狐疑地看着柳知秋。少穆先生也疑惑地与静庵先生交换了一下眼色。那位 静庵先生一副横不论的神情,把手中的折扇一合,"啪"的一声拍在桌子上,大声道:"我 倒不信了!来,我也测一测!还是这个因字,还是问前程,你说吧!"此人的心高气盛、目中无人,几乎都写在一张保养得十分丰润的脸上,三十七八岁年纪,白 白胖胖的,好像从小就养成了仰面挺胸的习惯姿态,明明是中等以下身材,倒像是比所有的 人都高出一头。柳知秋沉思着,一时没有做声。"你怎么不吭声?"静庵先生的问话像是在审贼。柳知秋蹙起眉头,叹了口气,说:"我们算命测字的,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好话说出来客 官高兴,不好听的话说将出来,客官不要着恼才好。"静庵先生的脸色果然变得难看,但还硬支着架子说:"你只管照直讲,我不怪罪你就是。"柳知秋于是又叹了一声,说:"你这把扇子正好加在因字的正中,成'困'字之象,无论你 经商还是走仕途,都将屡屡受困,升沉无常……"对方张了张口,没有出声,第一次正眼看了看柳知秋。柳知秋接着又说:"所幸你这扇子比 因字长,令困字上下出头,这样,虽然屡屡受困,却每次受困皆能出头,得以善终。"这位静庵先生从靴筒里摸出一个二两小银锭放在茶桌上,竟默默无言地离开了。躲在师傅和 戏团头背后的三个孩子,一直目不转睛、耳无旁听地注意着这场测字游戏。最后是这么个结 果,让他们揪着的心放下来,忍不住就想要跳起来拍巴掌。却听得师傅一声咳嗽,脸色如铁 ,目光强制,把他们定在茶桌边,老老实实地不敢动弹了。他们随师傅和戏团头的目光看过 去,才发现那三个测因字的人点头拱手,互道寒温,似是相识,又不很亲密,之后各自散去 。是怎么回事呢?不少茶客围上来请柳知秋测字,不想柳知秋的闺女英兰跑来寻父亲,说是梨园会首来家拜访 ,要父亲赶紧回家。柳知秋就势推谢了茶客们,匆匆下楼。戏团头边走边说:"柳师傅,今儿我可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了!没想到您老人家还有这么一手,高明,高明!"柳知秋苦笑着说:"还不知道会闯出什么乱子来呢!没见我后背的衣裳都湿透了?真比唱三 天戏都累人!要不是……"下面的话他没说出来,因为他看见,那位少穆先生就背手站在茶楼门边,仿佛在等待。等什么?或者等谁?柳知秋有些心慌,硬着头皮领着孩子们出门。那位少穆先生果然冲他点点头,他只好停步站住,竭力微笑着保持常态。但要经受住对方那 双精光四射的眼睛的打量,实在使他有一种五脏六腑都暴露在外的感觉,很不自在。"若不是真有学问,就是你绝顶聪明,"少穆先生仍是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柳知秋,认真地说 ,"江湖中人难得有你这样的天资。不过,就是最高明的相士,也多明于鉴人而昧于观己。 我有两句忠告赠你,不得罪吧?""先生请讲,在下洗耳恭听。""言多必失,不可不谨慎。""是。请问第二句?""男子汉大丈夫,立身之本在刚毅。"柳知秋忽然面红过耳,立刻躬身拜揖道:"谢大人指教。"少穆先生笑了:"何以改称大人?""大人气度见识谈吐决非寻常。在下可敢请教大人名讳?""萍水相逢,后会无期,就不必了。"少穆先生安闲地说,目光正触着孩子们满含好奇、惊 异和敬仰的乌溜溜的三双大眼睛,不由得一笑,伸手在最小的天寿那又黑又亮又柔软的辫发 上轻轻抚摸一下,亲切地问:"为什么反复使茶水擦脸哪?"天寿脸一红,露出可爱的豁牙,羞怯怯地小声说:"那个鸦片鬼……脏。"少穆先生分明有几分感动,赞叹道:"好个孩子!……难得你小小年纪,就懂得洁身自好, 不容易啊……"他不等柳家师徒父子再说什么,径自转身朝停在街对面的马车走去。连着好几天,这次茶馆里的经历成了柳家人说不完的话题。天寿向父亲问明了"洁身自好"的含义,就请父亲把这四个字写成横幅贴在炕头。平日说话 最少的他,一看到这横幅,就会说起那位少穆先生的手多么宽大多么温暖多么软和又多么不带一丝邪气。而不带邪气的抚摸,除了自家父母兄弟姐妹,就从来没有过。待天寿得知这位少穆先生就是顶天立地的林则徐大人时,那已是多年之后了。梨园总会会首亲自登门拜访,可不是一般戏子能够得到的面子。梨园总会设在老郎庙,供的是梨园行的祖师爷;梨园总会会首等于是代祖师爷管着全京师吃 开口饭【吃开口饭:当时对戏曲演员的俗称。】的人家。梨园总会还能跟官家搭 上话,归朝廷里的升平署【升平署:乾隆初年设"南府",作为承应宫廷奏乐演戏事 务的机构。道光七年改"南府"为升平署,设管理事务大臣一人,以下有司员、笔帖式及催 领等官承应差务,辖于内务府。】管。所以总会会首时不时地还能得朝廷赏给的功名 顶戴呢。这回来的这位就是七品顶戴,亮闪闪的包金顶子、五颜六色的绣 补子,看得孩 子们眼花缭乱。说起来,堂子里的像姑与科班中的戏子本是两途。但像姑为了多挣钱、挣大钱,没有不习戏 登台入梨园行的,遂带得梨园行风气大变,如今也就格外看重色艺双全了。柳知秋家坚持" 卖艺不卖身"的科班老理儿,他的弟子们也就都不双全,只能技艺惊人而已。这样一来,无 论吃穿住用,还是名声排场风光,都比京师走红的那些红像姑差得老远老远--因为没有知 心大老为之一掷千金地供养。柳家师徒看重清白名声,倒也安贫乐道,在梨园行孤芳自赏。 有人夸他们出污泥而不染,同时就有人骂他们矫情假撇清。夸的骂的拉平,他们师徒在京师 梨园行也就不高不低、不穷不富、不火不瘟、不上不下了。这些年,柳知秋的几个大徒弟都已出师,自立门户闯江湖去了,身边只有被人们戏称为"玉 笋班"的三个年幼弟子。大徒弟天福近日刚在园子里试上过一两场戏,天禄天寿只在梨园行 内的喜庆堂会【堂会:戏曲界俗语。指在豪门巨宅中,或借大饭庄组织的演出,大都 为喜庆而举办。演员承应堂会演出,所得戏份儿往往数倍于平日收入。】里略露露脸 ,都还没有正式登上红氍毹。那么梨园总会会首巴巴地来到柳家,为的什么?原来朝廷近日平定张格尔,成就一大武功;又恰逢皇太后圣寿节【圣寿节:皇太后或 太皇太后诞辰称圣寿节,皇帝诞辰称万寿节,皇后诞辰称千秋节。】,普天同贺,要 办大庆。升平署点戏进宫,特于常例戏外,加上娃娃戏。柳家号称玉笋的三弟子早已名声在 外,此次都列名被选册中,会首特地来道喜,并与柳知秋商报戏目,嘱他加紧排练,预做准 备。被朝廷的升平署选中!将要进宫给万岁爷唱戏!老天爷!这是哪辈子修来的福分!由于身操贱业,柳知秋像所有江湖中人一样,对行外人十分谦恭而小心;但对同行,骨子里 很傲,平日里也颇有几分名教习架子。打心里头论起来,对会首也是不屑一顾的。这回他一 反常态,受宠若惊,不但再三向会首表示感激,备谢礼相馈送,还托会首转送一份给升平署 管事,言语神情间竟也露出几分巴结。会首离去后,老婆骂他肉麻,说他自低身份。还处在亢奋中的柳知秋挨个儿拍着三弟子的肩背,说了这样一番话:"身份?咱们这种贱人哪有什么身份!……可这回,咱的机会来了,咱也能挣出个有模有样 的身份了!就凭我这三支玉笋,凭着我柳知秋的本事,看我不把他们迷个神魂颠倒!我怎么就不能戴顶子穿补子?那梨园总会的会首,我怎么就不能当他一当?天寿他娘,你甭笑,等着 瞧吧!"他的勃勃雄心化作了行动,行动都落实到了三个孩子身上:起得更早,睡得更晚,唱得更勤 ,练得更苦。师傅师娘,还有二姐英兰、三姐珍兰、四姐珠兰都全力照顾这即将进宫亮相的三位主角。把一切都看在眼里的孩子们,自然懂得利害,连师傅的亲生儿子、年仅七岁的天 寿都不叫苦,师兄们还有什么好说的?十月初十圣寿节,官府衙门照例要悬灯结彩,加上今年特有的祝捷,喜庆的气氛格外浓烈。 一大早儿,无数翎顶辉煌的亲贵和官员,乘轿骑马坐车,从京师的四面八方拥向大内的东华 门和西华门,去参加朝廷的庆贺大典。大内的正门天安门前,又聚集着许多白发苍苍的耄耋 士绅,他们将代京师和天下的百姓在金水桥畔向朝廷跪进贺表。而大内的后门神武门,此刻 尤其繁忙,进进出出的人和车甚至比其它三个大门更多更杂乱。这儿是紫禁城,重要一禁就 是禁止喧哗。身披铠甲、手执刀枪的神武门侍卫们,只那份威严凶猛就足以维持禁令。所以 ,若站在景山高处朝南俯视,宏伟高大的宫门下那些来往人众,颇像忙忙碌碌的无声的蚁群 。最东头的门口,有一群蚂蚁聚集不动--一律的瓜皮小帽蓝长袍,外罩一件色彩鲜艳的琵琶 襟马甲--那正是今日奉召进宫唱戏的京师名伶们,等人都齐了以后,由升平署管事的领他 们进门。宫里和升平署都有专为伺候万岁爷的戏班子,技艺也算得超群。不过,生旦净末丑连同教师 鼓师乐师,都是太监,大概看得多了就觉出少点什么,所以,年年万寿节、圣寿节、千秋节 ,还有元旦、中秋、冬至三大节,常要召请京师民间尖顶尖的名伶进宫唱戏。且不说皇家赏 赐特厚,就是这份荣耀也了不得。进宫唱过戏的都被尊称为"供奉",得了供奉的美名,就 等于说此人是梨园行的巨擘,立时身价百倍。所以,就是那些凶巴巴的侍卫、冷冰冰的太监 ,对这些常常进宫的供奉也比对常人客气得多。今儿这一群供奉和往常不大一样,搀和了不少十二三岁的小童伶。他们跟那些名伶一样打扮 ,也背着一个装着自家专用化装物品的蓝布小包袱。至于他们的戏箱,也跟供奉们享受同等 待遇,已提前送进宫里大戏台的扮戏房了。"菊如,你也来了。"有人招呼。菊如是柳知秋的表字,他连忙回头看,原来是他的一位在梨园行很有地位的师叔,经常应召 进宫的老供奉。也就是他,换了谁也不敢在这儿这么大声说话。柳知秋连忙赶到近前打千儿请安问好,然后赔着笑脸压低嗓子说:"好些日子没见了,前几天我们还念叨着要去给您老人家叩头呢。"老师叔一扭脸,瞟了柳知秋一眼,略动动腰肢,习惯地带出红氍毹上唱小旦的袅娜,笑骂道 :"小猴崽子,嘴倒甜,哄谁呢,早把老师叔撂脖子后头去了!快领过来,让我瞧瞧你家的 柳摇金!""哎哟,好我的师叔哎,都叫人传讹了,怎么连您老人家也知道啦?""咱梨园行不传这个还传个啥?少嗦,快领来我看!"柳知秋不敢违拗,赶紧把正倚着护城河岸墙小声聊天的三个孩子带了过来。老师叔一把就攥 住了天寿的小手,说:"没错,这就是柳摇金!"他上下打量,把小天寿翻过来掉过去,又捏脸蛋儿又摸手,不住地点头,嘴里还啧啧称赞着 "难得难得,出类拔萃,前程无量"等等。孩子窘得就要哭出来,柳知秋也显得不安,连忙把另两个弟子推到老师叔面前,说:"师叔您再看看这两个。"老师叔又把天福天禄哥儿俩照样折腾一气,末了说:"百里挑一,也是好孩子!都叫什么名 儿?有字吗?"柳知秋回了三个弟子的艺名,并告诉老师叔:天福姓林,字秀松,习生角,是自己的义子; 天禄姓潘,字喜桂,习丑角;天寿字韵兰,习旦角……话未落音,老师叔抢着说:"知道知道,韵兰这个表字,跟他的几个姐姐小名儿连着的,对 不对?真没想到,你家这瓦窑【瓦窑:旧时社会重男轻女,家中生男叫"弄璋",生 女叫"弄瓦",生女孩多的家庭被戏称为"瓦窑"。】,到底钻出个儿子来!真所谓不 养则已,一养就养个金麒麟!嘻嘻……"柳知秋顿时变了脸色,老师叔戳着了他的痛处:他成亲以后,老婆连续生养,无论养住没养 住,全是女的,使他家被同行们谑称为"瓦窑"。得了幼子天寿后,他才算洗却了这份耻辱 ,"瓦窑"的绰号也很久没人叫了。今天老师叔倚老卖老地又提起来,叫他很不高兴,可碍 着辈分,各有尊卑,他又不好发作。老师叔何等机灵,立刻换了话题:"好哇,菊如、秀松、喜桂、韵兰,你们师徒的字都好!不俗!不群!像是翰林学士的大手笔! ……我说,菊如哇,把你的小天寿认给我当徒弟好不好?我保他日后红遍京师红遍天下!"老师叔的福胜堂,是胭脂胡同里最有名的私寓,他的六七个徒弟,加上他的两个儿子都以像 姑为业,很走红了几位,挂上了内务府的贵人,财大气粗,又给"脱靴子"【脱靴子 :像姑第一次接客的隐语。】出师,又给买房子买车马仆役,还给娶妻成家,叫南城 的各堂子十分眼红,小像姑们都巴不得入福胜堂拜师。柳知秋志不在此,但又不好开罪长辈,便顾左右而言他,笑道:"师叔今儿赏我们听哪出戏 ?我可得好好开开眼!"老师叔伸手点着柳知秋嘻嘻一笑,说:"罢了,千金难买心头愿不是?……菊如啊,你的这 儿子、这俩徒弟,当真是祖师爷赐给你的宝,你得为祖师爷争气,可别让他们埋没、消磨了 。我算你的后半辈子,要靠柳摇金大发啦!……"听到柳摇金的名号,伶人们就陆续围过来看天寿,此时已围成一大圈,天寿被大家评头论足 、打趣称赞得满脸飞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人一多,老师叔越发话多,不由得忆起自 己最光鲜的岁月:"想当年,我十二岁上台就来了个挑帘红,唱一次堂会,那赏钱下雨也似 的,两箩筐都装不下……"幸亏升平署管事的人来领众人进宫,才止住了老师叔的饶舌,也 才替就要窘出泪来的天寿解了围。柳知秋还是逮住进神武门前的一小会儿停顿,又安慰又嘱咐地对三个弟子、特别是对小天寿 说了几句:一、有师傅我在,甭害怕;二、但凡进了这个门,多磕头,少说话;三、早早扮好戏,躲在台边儿好好看戏好好学着点儿,这儿的戏可是天底下顶拔尖儿的,在外头花多少 钱也看不着。他们可真的看到了天底下顶拔尖儿的一台戏--应节戏《群仙祝寿》、《天下太平》、《三星高照》等,在金鼓喧闹、色彩耀眼中过了场以 后,一派笙管箫笛,吹起了大家熟知的《廿四孝》中《斑衣戏彩》一出的引子。奇怪的是, 理应出场的那一对老得走不动的老莱父母没有上台,随着乐曲慢慢踱出个挂着苍白胡须、身 穿花花绿绿连脚婴儿彩衣、手持拨浪鼓的老莱子!他走到台口,刚念了一句定场诗,台下就 哄地一乱,跟着就出奇地静,寂静中有人喊了一声"万岁爷!"接着就听桌椅声脚步声乱响 ,坐着的人站起来,站着的人跪下去,只有正中一席的皇太后端坐未动,拿了手绢掩了掩鬓 角,忍不住地笑了起来。今天的宴会乃是家宴,有资格参与者都是皇室成员、朝廷亲贵,遇此意外,愣怔片刻之后, 很快清醒,马上习惯地跪地叩头,同声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正在扮演老莱子的皇 上大概没料到出现这个局面,也怔愣了一下,做了个戏外的动作--两臂左右伸开,从下向 上摆动了好几回,意思很明白:平身,平身。众人也都看懂了,陆续站起来,可再也没人敢 坐下了,一个个屏息静气地看当今皇上万岁爷的粉墨登场。万岁爷却又回到戏里,面对着皇太后,高声唱起来,表明老莱子悲伤父母年迈,缺少生趣, 想要以老年之身仿效婴儿状以博双亲一笑。他唱得合拍合调合辙合韵,极是难得,虽然嗓音 不亮,甚至有点沙哑,可谁敢说不好!唱着唱着,万岁爷真的一丝不苟地照着戏路子,手摇拨浪鼓,学着小孩儿的样子,向着皇太 后嬉笑跳舞,并一跤跌倒在地,四脚朝天,乱抓乱动,口里还像婴儿摔疼了那样哇哇大哭。 一般这出戏演到这儿,看戏的无不鼓掌大笑,今儿谁敢笑?可谁又敢不笑?大家都看着皇太 后,见她老人家开心地笑了,众人也就跟着笑着叫了一声"好!"就是这声好才把躺在地上 的万岁爷叫起来,他就地跪着磕了个头,用很地道的白口大声说:"儿愿皇额娘圣寿齐天! "他这一跪不要紧,台上台下所有的人又都跪下了,口里不由得同声呼喊道:"万岁!万岁!万 万岁!"比第一声山呼万岁更洪亮也更整齐。毕竟是见到一个儿子为母亲祝寿、在挖空心思 地讨母亲欢喜,这番情意总是很动人的。当然,身为天子,万民之君父,至尊至贵,不惜自 贬身份扮优伶以悦母,不但不会被责备为玩物丧志,反而将被称为大孝而成为天下的楷模。 --这出戏外戏收场之后,躲在扮戏房窗口看戏的柳知秋就是这样教导他的徒弟和儿子的。等万岁爷卸了装,毕恭毕敬地向皇太后谢了恩,在众人欢声笑语的赞美中入席坐定后,好戏 连台了。《吃茶》、《吟诗》、《醉酒》、《惊丑》、《藏舟》、《琴挑》,还有热闹的玩笑戏《打 灶王》等等,一出出声情并茂、美不胜收。原本都是京师顶尖的名伶,进宫来演谁敢不上劲 ?好戏好角好卖力气,那就好看得没法说了!天福他们三个从来没看过这么精美的戏,看得 大气不敢出,看得目瞪口呆,看得心头像小鹿乱撞似的发慌。挨在天寿身边的天禄发觉小师 弟在簌簌发抖,一摸他的手,冰冷,连忙脱下自己的坎肩给他披上,小声问:"没受凉吧? "天寿摇摇头,小嘴翕动着轻轻说:"我头晕……心里……害怕……"天福赶紧到扮戏桌那儿为小师弟倒来一杯热茶。天寿接过来要喝,手抖得把茶水都泼出来了 。柳知秋脸一沉,低声喝道:"韵兰,你听着!不许慌!不许怕!我怎么教的你就怎么唱!唱好了 有赏,要是唱坏了,砸了我柳家的牌子,看我回去不揭了你的皮!听见没有!说话呀?""听……听见了……"回答的声音就像蚊子叫。催场的太监来说,为了讨老太后欢喜,娃娃戏要让年龄最小的天寿第一个上。柳知秋暗暗叫 苦,看看天寿面无人色、呆如木鸡的可怜相,他真像被浇了一盆冷水,整个透心凉。果然,上场门的门帘一掀,天寿扮演的《思凡》里那小尼姑刚一迈步,脚下不知为什么就拌 蒜,扑通摔了个大马趴,一跤正摔进场子上。敢情这戒律森严的宫里头也跟外面园子里差不多,下面也照样地哄场,登时乱哄哄地笑成一 团。柳知秋手执鼓箭子和檀板,坐在乐师桌边单皮鼓架子后面,眼前一片漆黑。后果明摆着 :七岁的小孩子知道什么好歹,还不吓得张嘴就哭,掉头就跑?他能怎么着?就是去拉去打 也够不着哇!唉,他的一世英名叫这该死的孩子断送了,这回他的牌子可真是砸了个粉粉碎!他闭上眼睛不敢再看,万岁爷和太后娘娘肯定都在笑,这大煞风景的娃娃戏!多不吉利!跟着 就会龙颜大怒,哎呀,完了完了!……忽听上场门里,响起天禄那尖脆嘹亮的声音,他用丑角白口伶牙俐齿地高叫:"五体投地, 给太后老佛爷拜寿哇!……"拖得长长的尾音刚落,太后身边飞出一句地道的戏迷味儿十足的京白:"好个机灵鬼儿!编 得真圆乎儿!"于是台下哄堂大笑,笑声中有人跟着叫好。摔进台口的天寿,原本被这一跤吓呆了,心慌意乱,红头涨脑,是张嘴哭,是爬起来往回跑 ,还没拿定主意,二师兄这一声高叫,叫他顿时心明眼亮,立刻镇静,先收腿跪好,再款款 起立,朝着皇太后躬身下拜,再拜,三拜,这才手执拂尘,画出一个优美的半圆,向前一甩 。柳知秋忽觉有人推他,连忙睁眼,只见笛师努嘴示意场上,轻声说:"快起板!"柳知秋一 看,天寿居然爬起来,居然甩拂尘要板,便赶紧一拍檀板,笛、笙、弦子、琵琶一起缭绕而 起,那边天寿跟着就唱出了第一句:"昔日有个目连僧……"【本书昆曲戏文,引自 《缀白裘》,汪协如校,中华书局出版;《六十种曲》,中华书局出版;《长生殿》,光绪 庚寅年上海文瑞楼校印本等。】台下的人们原被这花花绿绿的小孩子出场的一个跟头和天禄那机灵的一嗓子逗得十分开心, 待到天寿站起身,人们看到了他们十分熟悉的水田披和妙常巾打扮出的一个漂漂亮亮的小尼姑,大脑袋、小身量,大头娃娃般可爱,一张嘴还是个豁牙子,哄笑声中有人就又叫了声好 。天寿开口唱时难免嗓音有些发抖,但音调、节拍和身段舞姿却十分准确,谁又闹着玩儿似 的喝彩,旁边就有声音不满地提醒着说:"别笑了,快听唱听唱……"这第一支《佛曲》只有四句,人们的喧哗和天寿的慌乱,都随着最后一声"南无阿弥陀佛" 而完全平息。这样,天寿的定场诗和自报家门,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送到台下每个角落:削发为尼实可怜,禅灯一盏伴奴眠,光阴易过催人老,辜负青春美少年! 小尼赵氏,法名色空,自幼在仙桃庵内出家。朝夕焚香念佛,到晚来,孤枕独眠,好凄凉人 也!他的最后一句念得很有韵味,拖得长长的"也"字摇曳动听,带出了笛师吹奏的《山坡羊》 曲牌的引子,他跟着就唱起来: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师父削去了头发……从这里开始,小小的天寿渐渐进入角色,唱、念、做都越来越好,不但没有出一次错,没有 一点停顿,甚至没有打过一个磕巴,有好几个地方,还要来了台下的彩声,那是真心实意地 为小童伶的熟练和流畅叫好。这太出乎意料了!柳知秋边拍板边望着自己的儿子发怔,倒弄得他差点儿出错。哪一个唱戏 的初次登台不怯场?能唱出平日的六七成功夫就算上好的了。这孩子刚才还吓得浑身哆嗦, 上台来又一个大马趴,不定慌成什么样儿呢!当着万岁爷和这么多天下最尊贵最显赫的人物 ,亏他能立马定下心来,不但接着唱了下去,还越唱越好,竟比平日更出色。莫非这孩子天 生就是块戏子的料?莫非他真的是柳摇金?……柳知秋又惊又喜又疑惑又伤感,心里千头万 绪,差点落泪。高潮在后面小尼姑数罗汉的那一段,从《新水令》转《哭皇天》,节奏越来越快;小尼姑要 做出"抱膝舒怀"、"手托香腮"、"眼倦眉开"等诸罗汉的情态,还有布袋罗汉、降龙罗 汉、伏虎罗汉的身段,繁复多变,天寿在台上几乎是在飞,身上的水田披、腰间的丝绦、头 上的妙常巾都随着他的动作在空中飘舞,十分好看。而这出戏里最著名的唱段《香雪灯》也 在此时响起来,不但天寿唱得格外好,台下许多人竟也跟着一起哼唱着:那长眉大仙愁着我,他愁我老来时有什么结果?佛前灯做不得洞房花烛, 香积厨做不得玳筵东阁,钟鼓楼做不得望夫台,草蒲团当不得芙蓉软褥。我本是女娇娥,又 不是男儿汉,为何腰系黄绦、身穿直裰?见人家夫妻们洒乐,一对对着锦穿罗,啊呀天啊! 不由人心热如火!不由人心热如火!唱腔刚煞住,满台下几乎是同声喝了一个"好!"连万岁爷和太后皇后娘娘也开了口。柳知 秋看得清楚,欢快和赞美之情在整个场子内流荡,这情形就是在外面园子里也少见,对伶人来说,是可遇不可求的最高回应。不想天寿小小年纪,竟于万不可得之中得到了!柳知秋浑 身一轻松,立时觉得腿都软了。人们于是对年纪最小的天寿格外钟爱,况且他的名字也最应景:天寿谐音添寿,正是今日欢 宴的主题--为皇太后添寿。所以他得到最荣耀的待遇,被领到万岁爷和老太后席前去了。天寿已经脱了戏装,脸上粉黛胭脂未卸,他牢记父亲的教诲,多磕头少说话。一到御前,这 个还没有半人高的小东西就认认真真地赶紧来了个三跪九叩,口里还清清脆脆地喊着"万岁 万岁万万岁!"把万岁爷和太后娘娘们都逗乐了。坐在正席上的老太后一伸手:"快过来,让我瞧瞧!"老太太揽过天寿,拉住他的小手,细细一打量,笑道:"好可怜见的!比在台上看着还小!偏 又生得这么俊!惹人心疼!几岁啦?""七岁。""怪不得,将将换牙嘛。小小年纪,怎么就知道君臣大礼呢?""师傅教的,戏里都说了见君要三跪九叩、山呼万岁。"太后和她周围又是一片笑声。"难得他们优伶也知礼数明大义。"皇后娘娘在旁凑趣地添了一句。"你师傅是谁?"太后顺势问道。"我师傅是我爹。"天寿的回答招得众人又笑了。"你爹有几个儿子?"太后又问。"就我一个。"天寿回答,想了想,又补充一句,"我还有好几个姐姐呢。"略一沉默,老太后眼睛看着身边一直只笑不说话的万岁爷,微微笑道:"咱们皇帝以身作则 ,孝治天下,咱也不能夺了你们民间的父子情分。要不然我可真想把你这个小不点儿招进宫 里来唱戏。可进宫就得当太监,你是独子,绝了你家的后可就是大罪过了!"见孩子半懂不 懂,满脸疑惑,她也就不再往下说,只摸摸小天寿柔嫩的小脸,吩咐一声,"看赏。"太后身边的侍女用托盘送过来赏物:两盒精致的宫制点心,两枚用红丝线拴在一起的大个儿 金钱,还有一个装着各种花色小银锞子的绣工精美的荷包。老太太看了看,说:"薄了。把 我那小镜子拿一面给他。"一名侍女连忙转身打开随身带着的太后的奁具盒,取来一面镶有银制花边的带柄的西洋玻璃 小圆镜,轻轻倒扣在赏物托盘上。镜子背后洁白的瓷面上画着一个色彩逼真、长着翅膀的光 身子小天使,正笑眯眯地面对着每一个人。"赏给你,小不点儿。"见天寿对着一盘子赏物傻不愣登的样子,老太后更开心了,"你们 的戏份儿让你师傅拿,这些个都归你自己个儿,你想送给谁都可以,谁想打你手里强要强拿 可不成!"这时候台上的娃娃戏都已演完,满场都是钻圈顶碗拿大顶玩杂耍的。柳知秋早已退回扮戏房 ,他已从窗隙间窥见了天寿见驾的全过程,又是得意又是兴奋,心头的狂喜难以描述。想到 出宫后他在梨园行的声望日隆,想到"柳摇金"的诱人前景,想到他若以天寿天福天禄为台 柱子组一个聚秀班将会怎样走红京师走红天下,想到自己当上梨园会首也穿上七品官服将如 何光宗耀祖如何威风……一时间热血偾兴、心潮澎湃,不自觉地口中就吟唱出一句朱买臣衣 锦荣归时的《耍孩儿》:"往常里黄干黑瘦衣衫破,到如今白马红缨彩色新……""柳师傅,传咱们去领价银啦!"不知哪位同行一声招呼,把柳知秋从浮想联翩中唤醒,他 定定神,整整衣帽,刚迈出房门,就听得孩子们在大呼小叫着"师傅!师傅!"径直跑来,天 寿居中,怀抱着挺大的两个点心匣子,满脸通红,又兴奋又激动,另两个一左一右,也高兴 得满脸是笑。柳知秋连忙制止道:"快别!这是什么地方,可不敢放肆!再说嗓子是咱的命根儿,跟你们说过多少回了,不许大 喊大叫!……好了好了,得赏了不是?我瞧瞧。""是太后老佛爷赏的呢!"天寿一歪小脑袋,少有的得意。柳知秋不答碴儿,只一样一样看那些赏物,故意问:"都是好东西,打算怎么收着藏着才放 心啊?"天寿不假思索地说:"点心孝敬爹妈,那么多的银锞子分给姐姐还有师兄,二师兄得双份儿 ……""应该的,"柳知秋点头,"多亏天禄机灵,救了你的场。""我……我自己想留下点儿,留这俩小钱和这面小镜子!"柳知秋笑道:"小子好眼力!这玻璃镜子不用说是西洋进贡,买都买不着的精致玩意儿;这 俩小钱叫娘娘钱,是当年康熙老祖宗为他老人家的皇祖母特制的,每个一两重,八成金子二 成铜,如今可是宝物了,比真金贵上十倍都不 止!…… 好好收着当你的传家宝吧!好了, 把东西收拾好,跟我一起去领了价银就该回家了。"这阵儿一耽搁,他们走进戏台边的临时账房时,同行们都走了。管账太监见他们进来,满脸 的不耐烦和疲倦一扫而光,竟堆上许多讨好的笑纹,说:"柳师傅,就等着您啦!……按规矩,您的徒弟该在歌童班的册子里,雇价是每班二十两… …""谢谢您啦!"柳知秋笑着连连作揖,这比在外头唱堂会报酬高出一倍。他接着就去印泥盒 上按红了右手拇指,问道:"在哪儿打手印?""慢着慢着,您别急呀,"太监笑着直摇手,"还有话说哪!我们戏提调【戏提调:在 堂会或大会串的演出中,负责安排戏码、分配演员的总管。大多由精通戏曲、资深望重的老 梨园担任。】说了,您的这班子不一般,要搁在小班的册子里,雇价是每班一百两。 喏,这是银子,在这儿打手印儿。""哎呀,谢了谢了!"柳知秋喜出望外,称谢不已。太监在他耳边悄悄说:"别谢我,得谢 他老人家!"还小心翼翼地冲身后方努努嘴儿。柳知秋回头一看,不远的柱子旁边站着位三十岁上下的老人家,挺胸背手昂着头,器宇不凡 。没人敢不称他老人家的,因为他头上是两重冠顶镶红宝石的貂帽,身上是四团龙四开气儿的绣袍,这仅低于万岁爷的亲王服饰,把柳知秋吓得赶紧跪倒叩头请安。也是福至心灵,蓦 然间他猜出了此人的身份:"小民柳知秋给 王爷请安!谢王爷恩惠!""哈哈哈哈!"那人仰头笑了,"起来起来。还真有点儿眼力见儿,多咱见过我来着?""回王爷的话,小民从未见过您老人家,只是心下里揣想,宫里头唱这么样的大戏,场面这 么大,这总戏提调,除了您老人家大行家,再没别人干得了!""哈哈哈哈!" 亲王又仰头笑了一阵子,打鼻烟壶里捏了点鼻烟抹进鼻孔里,慢慢走过来 ,"甭净给我灌米汤说好听的!今儿你的玉笋大露脸,请个安、说个谢字儿就行了?""但凡王爷用得着,小民当效犬马之劳。""真的?……啊哈,这不就是那三棵玉笋吗?叫什么来着?天福天禄天寿?好名字啊!过来 ,让我瞧瞧!"刚才柳知秋请安称谢的时候,三个孩子也跟着跪叩跟着起身,一听到 亲王的名号,他们都 心里害怕,见师傅频使眼色催促,才战战兢兢地往前挪了几步。亲王绵恺,在京师梨园行可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是当今皇上的亲弟弟,尊贵无比。 没听说过他有什么别的业绩和能耐,倒是凭着他第一等的戏迷出了大名。他不但爱看戏演戏 ,还非常懂戏;不但好结交升平署唱戏的太监,还好在自己府邸里豢养优伶,平常总有三四 个班子伺候着。可怕的不在他网罗名优进他的王府戏班,并拿这些伶人当名花一样供养玩赏 ,可怕的是经他玩赏过的名花往往没了下落,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谁也拿不着这位王爷跟名 花失踪有关连的证据,谁也没胆量去碰一碰这头等的皇亲国戚,只能私下里传说亲王是京师 头等"摧花手",并互相告诫:宁饿三天饭,莫见 王面!惹不起还躲不起?今儿个硬是躲都躲不起了!柳知秋暗暗叫苦,但愿在宫里,在他亲娘恭慈皇太后的好日子里,这位王爷能收敛几分,不 至于太放肆。孩子们还没走到跟前,那位 亲王已经急不可待,伸手一揽,把小小的天寿搂在怀里了:" 哈哈!好个乖孩子!长这么俊!大了还不成个千娇百媚的狐狸精啊?'小尼姑年方二八',你 个一八的孩子怎么就把个二八小尼姑唱得这么活灵活现呢?你知道小尼姑思春思的是什么呀 ?……哈哈,怪不得老太后疼你,我也怪心疼你的,来,香一香!"他说着就拿鼻子和嘴凑到 天寿粉嫩的小脸上又是嗅又是亲,吓得天寿脸都白了,满眼是泪,把脑袋扭来扭去,一个劲 儿地躲……柳知秋眼睁睁地看着,毫无办法,还得赔笑脸,--王爷喜欢他的儿子是瞧得起他,他敢说 什么?站在一边的天福低下头不敢看更不敢做声,--上下尊卑君臣大礼管着,是不能错的呀!十岁的天禄突然跳了出来,用武大郎的身段蹲下去围着亲王走了一圈矮步,再站起来,一个 金鸡独立之势,尖声尖气地吐出一串急促动听的苏白:"啊呀呀!格个面孔弗好香格!"王爷反应很快,马上以小生的韵白回问:"却是为何?""格个小尼姑是吾小和尚个浑家哉!""哈哈!小和尚吃醋啦!"王爷笑着放开了天寿,然后眼睛都不朝柳知秋转过去,就仿佛不经 意地说道,"这三个孩子我要了!我府里也来个玉笋班!"柳知秋头顶轰的一个闷雷,又不敢说不,只能勉强挤出一脸笑, 惶惶地叫了一声:"王爷!……"王爷还是不看他,继续说:"你要乐意,一块儿来,照当你的教习,不少你的银子!"柳知秋咬着牙笑道:"王爷瞧得起我们师徒父子,那是我们的造化……"刚从 王爷怀里挣脱出来的天寿,嘴唇哆嗦,拼命忍着满眼的泪,听见父亲这两句话头,信 以为真,顿时"哇"地放声大哭,而且一哭就止不住,师傅呵斥、大师兄劝解、二师兄捂嘴 全没用,跺脚哭、跳脚哭,整个儿一个泪人儿,把王爷都看愣了。柳知秋连忙趁机跪倒为儿 子请罪:"王爷开恩!王爷恕罪!这孩子实在还太小,不知好歹!真进了您老人家的班子,没的白惹您 老人家生气!……我回去得着实教训他一顿!再下狠功夫好好调教他两三年,有个模样了,一 定让他去伺候您老人家!我们也好跟着沾 光…… ""嗯……" 王爷沉吟着,看看天寿还在不管不顾地哭,不免也皱眉。"谁在这屋里哭?敢冲太后老佛爷的喜气,不想活了?"一声口气严厉的叱问,又一个身材 高大的贵官走进来。天寿吓得一哆嗦,哭声噎了回去。柳知秋抬眼一看,暗暗叫了声"晦气!"真是雪上加霜。这正是几天前在茶楼测字时,他称 之为"一世皇恩浩荡,命好运也强的大贵人"!他一个下贱的优人,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为 皇族亲贵算命测字,犯上的罪过可大了。他赶紧低头,默默祷告祖师爷保佑。"奕经,来得正好,快来瞧瞧这三棵玉笋,我得拿他们移我那儿种着去!"奕经看看天寿,说:"好倒好,岁数太小了吧,动不动哭天抹泪,喊爹叫娘,怕八叔你不耐 烦去哄他。再说,他师傅能愿意吗?""他师傅就在这儿,你跟他说说!"奕经转过身去招呼柳知秋:"我说这位师傅,进我八叔的王府大班,别人可是做梦也想不到 手哇,你总不能不乐意吧?"柳知秋无论如何也躲不过去了,只能硬着头皮连说:"不敢不敢!……""嗯,我在哪儿见过你?"奕经生疑,厉声喝道,"抬头!"柳知秋不敢违命,奕经于是满面阴云,沉声说:"是你?你竟是个唱戏的!身为下九流,竟 敢冒充上九流【上九流、下九流:当时把士、农、工、商以外的职业分为上九流和下 九流。一般的说法,上九流为师爷、医生、画工、地理师、卜卦、相命、和尚、道士、琴师 ;下九流为娼妓、优伶、巫者、乐工、劁猪哥、剃头匠、仆婢、按摩师、土工。】, 竟敢胡乱测字算命,蛊惑人心,该当何罪?!"此刻的柳知秋,只能不住地叩头告罪,汗如雨下,内外衣衫皆湿。什么梨园会首、七品顶戴 、宫中供奉,什么有模有样的身份,都化作一片云烟,霎时间消散一空。他只万分后悔,当初要是答应那个戏蚂蚁,早早带着孩子们去广州,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吗?天还没亮,柳知秋包的大船就张帆开航了。出京半个多月以来,几乎天天得到这个季节常有的北风相助,顺风南下,每日行程常在百里 以外,十分畅快。与每天一样,跟船家一起起身的,是柳知秋的三弟子。开船不久,他们就在舱前船头或舱顶 平台上练功了:扳腿下腰拿大顶,拖长声音喊嗓,高叫"咦呀哦",还有腔有调地念着戏里的白口。船家初时觉得新奇好笑,如今也见怪不怪,难得多看他们一眼了。"咦呀哦"一开始,后舱顶上的小屋里也亮起了烛光:柳知秋的三个女儿正在匆匆忙忙地起 身。女孩们在一起,就有说不尽的热闹。英兰虽被唤作二姐,实际上担着长姐的职责,今年十五岁,就像所有多子女家庭中的老大一 样,看上去她比实际年龄要大,已经是个懂事的少女了。她长得像母亲,容长脸儿,轮廓圆 润,深眼窝里一双弯弯月亮般的眼睛总含着笑意,秀气的小鼻子,饱满的嘴唇色泽鲜艳,嘴 角微微凹进并上翘,更使得整个面容一团温柔。只是她肤色微黑,还有一双乌鸦翅膀似的黑 眉,不但线条有力,连从眉心到眉梢的一根根眉毛都凛凛地立着,初一见会觉得不谐调,看 惯了又感到刚柔互补,十分可爱了。她一向干活最多,也习惯了,动作麻利轻快,第一个下床,第一个梳头洗脸完毕,就忙着用 自家专用的小石磨,磨昨晚浸泡好的黄豆。她要照管全家人早上的豆浆。这是柳知秋定下的规矩:全家每人清晨必须要喝一碗热豆浆。要是哪天豆子磨得多,英兰也会试着点豆腐或烧 豆腐脑给大家吃。她说她是在学手艺,但每回都做得很地道。小石磨嗡嗡地响得轻快又均匀,英兰边磨边催促两个妹妹:"别磨牙了,还不快起来去烧水!"珍兰和珠兰是一对双胞胎,今年十岁。她俩出生的时候,正逢家中数十盆兰花开放,把产房 里的血污气息都掩了过去。柳知秋因又生了女孩而大不高兴,当娘的却万分疼爱,小名就叫做大香和小香。后来为了家中孩子的字序,母亲又爱惜她们如珍珠,才起了这样的名儿。真不枉叫了珍珠,大香小香就跟杨柳青年画里的小美人一样俊俏,肤色白里透红、细腻如玉 ,头发浓黑细密、光泽照人,一样的淡淡弯眉和俏丽的吊梢眼,一样的高鼻梁,一样的樱桃色的小嘴,两人站在一处,别人再分不清谁是谁。可只要一开口说话,就绝不会弄错了:大 香温柔沉默,憨厚善良,未语先笑,从不争先,跟家里人在一屋待半天,别人常常都不觉得 有她在;而那个伶牙俐齿、处处拔尖儿、刁钻古怪的小丫头,必是小香无疑。姐儿俩哪怕穿 一样的衣裳梳一样的头,小香也总是叫人看着俏美灵秀,风流可人。"看你!又拿我的裹脚布了!"小香从大香手里一把夺过那根长长的帛带,还顺势一推。大香 没小心,倒了,再坐起身,也不言声,只看着小香笑。"小香你真霸道惯了!"英兰笑着责备,从门边拿过另两条裹脚布,"这才是你的。昨晚上 绕下来就扔一边也不洗,臭一屋!我给你洗了。快把大香的还她,快点儿缠吧,天就亮了!"两个小姑娘开始缠脚。小香缠得很仔细,也就很慢,嘴里还不停地唧唧喳喳:"天天咦呀哦 ,咦呀哦,嗓子真的就喊好了?……那天听爹跟人讲,外边人听不明白,直问他:你们见天 价喊什么鸡鸭鹅呀?嘻嘻,多逗哇!"她自己仰着小脸笑了一气,一看大香已经穿鞋,着急 了,赶紧说好话求告,"哎呀好三姐姐,帮妹妹缠缠吧,妹妹来不及啦!"大香就要上前,英兰一把拦住,笑道:"看你把她惯的……大香要是不帮呢?这会子倒来说 好听的了!就这么去烧水送水,跑成个大脚片子,将来嫁不出去才好呢!"小香叫着"哎呀哎呀二姐姐",扑过去就往英兰身上赖。英兰一躲,闪得小香扑通倒地,两 个姐姐这才笑着把小香扶起来,动手替小香缠脚。小香口里还一个劲儿地"缠紧点儿缠紧点 儿!"气得英兰用手戳着小香的额头说:"死丫头真是不要命死要俏!"小香还涎着脸儿笑说 :"命也要俏也要!"缠好脚梳头,小香又叨叨铜镜照不清楚,该磨了,接着就骂道:"那个小气鬼儿!他要镜子 干吗?就该送给姐姐!哪怕借给姐姐们使使也算他的心意不是?偏他,跟宝贝似的藏着掖着 ,看我哪天给他抢出来,气死他!""你嘟嘟囔囔的,说谁呢?"英兰继续推着石磨,问。"说谁?咱家的那个太子爷呗!……小气不说,成天傲了巴唧,冷着个脸儿,笑也不笑,跟 谁也不好,跟谁也不亲,动不动就哭,什么香饽饽!……爹妈还总惯着宠着的,哼,真拿自个儿当千岁爷呢!……"小香流露出一肚子不满。"咱家就这么一根独苗儿,不疼他疼谁呢?说他是咱家的太子,也不算错呀。不独爹妈该疼 他,咱们当姐姐的也该疼他不是?……我倒不觉着他傲气……"英兰说话自然是长姐口吻。"敢情!"小香撇撇嘴,"你天天给他梳头,他对你可不就另眼看待!""那人家从宫里得了赏,不也分给你两个银锞子吗?"英兰笑着说。小香一时语塞。这当儿,外面传来天禄用苏白念急口令的声音,又清脆又响亮,像一串珠子 似的个个圆润,字字清楚,其中夹着天福的韵白,也很动听。小香从窗口朝外看一眼,立刻借题发挥道:"你看你看,连早起练功,他都不跟师兄们在一 块儿,人家在船头,他自个儿单崩儿待平台上,有多么独!……人家天禄,唱做念打样样好 ,比咱家那太子高一大截呢!前次唱宫戏他得赏,多半还是人家天禄的功劳!他也就是仗着年 纪小罢了!……《思凡》呀,《双下山》呀,我也会唱!要是那天宫戏让我去,那西洋玻璃镜 子就是我的了!……"大香这半天第一次笑眯眯地小声说:"唉,你是个女的呀!"小香一脸不服气,却也无话可说。英兰也笑道:"你还惦着小弟那镜子哪?死了心吧!听娘说那是天寿的爱物儿,藏枕头底下 ,天天玩儿不够。正着照反着瞧,睡觉时候在被窝儿里也偎在脸儿上,还时不时地亲那长翅膀的光身子小人儿哩!……""哎呀呀,可了不得啦!"小香好看的吊梢眼瞪圆了,大惊小怪唧唧喳喳,"这不成精作怪 了吗?他的精气神儿早晚得叫西洋镜子给吸干喽!……怪不得太子爷跟谁都不亲呢!……我有法子治他!等着瞧,看他以后还敢不理我!""行了行了,"英兰劝解地说,"小弟吃这碗戏饭也不容易,挨打挨骂罚站罚跪且不说,还 得缠身,小小年纪,也够他苦的了……""缠身?"小香惊奇地扬扬淡淡的弯眉,"怎么缠呀?"见大香也露出好奇的神情,英兰告诉妹妹们,唱旦角的男孩子,怕他日后长成男人形状再不 能上台,早早的就要缠胸缠腰缠肚子,为的是长期保持身段纤纤、娇小玲珑。"爹娘盼着小弟日后大红大紫,在京师时候就说要给他缠身,可直拖到昨天晚上。娘要我备了好多帛带, 都是给小弟用的,可比咱们用的裹脚布多得多了。"末了英兰说:"想想咱们小时候也就缠个脚,还都疼得死去活来;小弟缠身,不知受多大罪呢!唉!……"小小的顶舱里第一次静下来。这一静,英兰却不安了--天寿怎么没动静了呢,既不喊嗓也 不扑腾?她打开侧窗探出半个身子朝前望,平台上的天寿果然坐下了,正在逗船家的小狗玩 儿,旁边还有几只鸡围着他打圈子。天寿抬头看见了英兰,英兰赶紧做手势,叫他继续喊嗓 。天寿还没回应,平台下面的舱顶"咚咚咚"就是几声巨响,显然父亲也发现了儿子偷懒,在 用力敲打。天寿吓一跳,赶紧放开小狗,张嘴就唱出一句《皂罗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 颓垣……"姐妹们也不敢怠慢,加快了动作:英兰开始用丝网滤豆浆,大香小香也赶紧下到后舱打热水 ,准备服侍父母起身梳洗。梳洗罢到早点前,柳知秋还得打几趟拳活动筋骨。孩子们于是有个小小的空闲,小香大香姐 儿俩也跑到舱顶平台去逗小狗小鸡。见她们上来,天寿立刻后退几步,转身扶着平台的栏杆 向四外眺望。小香不由得撇撇嘴,小声咕哝道:"什么了不起,谁稀罕你!……"天已大亮,四周景色如画,阵阵东北风推着帆,船行得非常平稳,倒像是两岸在慢慢后退。 前些日子,天地间空荡平旷,四面都是光秃秃的黄土地;现下远处的山、岸边的树和堤外的田里,都是绿莹莹的,连吹来的风都不那么冷了。小香立刻忘了不快,开心地说:"哎呀呀!瞧这光景,八成是到了南方!"大香笑道:"真的,处处都绿!"小香瞥一眼天寿,故意大声说:"大姐姐一定在南方!"那边天寿果然吃惊地扭过脸来瞧她 ,她说得更有劲儿了,"当日大姐姐说不定也是坐船,也是走的这条道儿!……唉,我真怪 想她的!……"大香使胳膊碰碰她,示意她别说了;天寿却走过来,仰头望着大香,小声说:"珍姐姐,我 有二姐三姐四姐,那咱家就该有个大姐,我怎么没见过呀?"大香和气地说:"大姐嫁到远处去了,走的时候你才三岁,怎么能记得呢?""嫁谁了?嫁哪儿去了?怎么也不领着姑爷回门来看爹妈?"大香为难地笑笑,说:"你还小哩,这些事就别问了。""为什么?"小香把天寿拉到一边,一脸坏笑,凑在他耳根低声说:"这事儿你得去问爹妈。你不是他们 的心尖子宝贝蛋儿吗?他们准会告诉你真话。""小香!说什么悄悄话呢?"大香问。"没说啥,我问天寿缠身的事哩!"天寿一机灵,身子猛地朝后一闪,像受惊的小鹿,撒腿就从扶梯咚咚咚地跑下去了。小香看 得怔住了,不料他反应这般强烈,不由得更加好奇。柳知秋打完拳,手捧着小茶壶,坐在客厅里同戏团头一起喝茶聊天。柳知秋包租的这条船,在船行里算是中等。长不过十丈、宽只两丈多,因是客船,只在甲板 下顺便载货,甲板上全是舱房。按时兴的样式,分建前舱、中舱、后舱和尾舱。前舱有两间 客房,中舱也有两间客房,隔着一大间客厅与前舱相连。前舱、后舱和尾舱顶上都还有一层 房间,只有客厅和中舱顶用栏杆围出一个宽阔的平台,专供乘客观赏景致。前舱的两间屋里分别住了戏团头封四爷和天福天禄哥儿俩,中舱的两间,一间由柳知秋专用 ,还搁着他们家专置的戏箱;另一间归柳知秋夫妻俩带着天寿住。后舱顶一大间安排那三姐 妹,因此,与之相对的前舱顶屋就宁肯空下来。船家四口人住后舱,而帮工的水手、鸡窝狗 窝和厨房,就都在两层尾舱里解决了。这样,客厅成了中心,他们的许多重要活动,如吃饭 、说戏、排练,都在这里进行,就连天福天禄天寿学戏出错挨打罚跪,也都在客厅。"柳师傅,我真服了您了!"戏团头呷了一口热茶,说,"这半个月同船,我算明白了,您 这棵棵玉笋养得不容易!严师出高徒,一点儿也不假呀!""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也是为他们自己好。"柳知秋不无得意。"我知道您心里顶疼天寿,独苗苗老儿子嘛。可瞧您前天打他一点不手软,比打天福还狠。 也亏他小小年纪能受!""唉,不打不成材,吃的就是这碗饭,有什么可说?您还没见他顶着一碗水踩跷跑圆场呢, 泼出点水星子,挨打; 了碗,一天不许吃饭。现如今,踩跷就受看多了!""天寿日后决计是朵名花,上得了菊榜【菊榜:旧时戏班或戏曲界被称为菊部,一些 爱好戏曲或捧戏子的文人,评比戏子(主要是旦角)的色艺,分出名次张榜公布,并仿照朝廷 进士榜定出状元、榜眼、探花三鼎甲,称为菊榜。】,点得了魁元。这回您当机立断 ,星夜南下,真是逃得及时,英明之至,不然危矣!那位摧花手的大名,远在广州的同行全 知道。都说他那王府里私设牢狱,专门监禁他玩儿腻了的优伶,可谁敢拿他怎么样呢?唉, 这叫什么事儿!"柳知秋也摇头叹道:"可不吗,现在想想还后怕呢!"那日在宫里,他真是被逼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恨不得立刻上吊,立刻一头撞死南墙才好。 也是他吉星高照,在解无可解的当口,跑进来一个与天福年龄相仿佛的皇子,管 王爷叫八 叔,管另一位叫九哥,说太后老佛爷生气了,要是八叔、九哥不立马入席,太后老佛爷就要 动家法了!这下子倒是王爷他们两个慌了神,起身就赶着出门,刹那间就把柳知秋撇到脑后 去了。柳知秋却不敢怠慢,出宫回家,连夜找到戏团头封四爷定约,到船行包租航船,叫家 眷只收拾金银细软和必用的物品,把典卖房屋家具的事偷偷托给一位信得过的好友,来不及 向亲朋辞行,逃命也似的,第二天天不亮,全家就打东便门上了小船,过了头闸、二闸、花闸、普济闸,直到通县运河边上了大船,才算把提溜着的心放回腔子里去。半个月的行程, 平安无事,看样子这场灾祸还真躲过去了。戏团头又很有兴趣地问起柳知秋的测字相面术。柳知秋笑着说,虽然用来混饭吃的时候不免 真真假假、连唬带蒙,但其中也真有些命理在,叫人不得不信。封四爷开玩笑地说:那你选 徒弟也看面相不成?柳知秋笑道,收的徒弟都还小,没长开,而且相随心生,日后还会变,不过大致总要靠得住 才肯要。戏团头不免问起天福天禄的面相。柳知秋说:"天福有福相,五官端正,三停【三停:相书专用名词。以眉际、鼻头的 位置为水平线将人的面容分成上中下三停,以三停的均匀程度判断人的命运。】匀称 ,正面不见耳廓,是个心地纯良的好孩子,日后也总能逢凶化吉。缺憾只在瞳仁小,又不够 黑,只要不长成三白眼【三白眼:相书专用名词。因黑眼珠小,使眼眶内环绕黑眼珠 三面皆白,称为三白眼。】尚无大碍。天禄虽然是个招风耳,福分不如他师兄,但耳 与眉齐,极为聪明,又方颐前突,秉性坚忍刚毅,学戏的有这两样好处,还怕不能成名吗? 只是他眉间有竖纹,若日后只长深不向上延伸,可成一代名优哩!"戏团头不由得摸着自己的眉间,笑道:"向上延伸有什么兆头儿?"柳知秋皱了皱眉头:"若竖纹直接发际,如将前额劈成两半,相法上叫做悬针,大不吉利… …天禄还小,未必会成悬针。"戏团头正想问问自己的面相,三个男孩子进来了,向长辈请过安,便穿梭似的在桌上摆好了 早点,有关相面的谈话也就结束。桌上四碟小菜:一碟香肠、一碟切成瓜瓣的咸鸭蛋、一碟腌咸萝卜、一碟豆腐乳,外加一笸 箩饽饽和一大钵二米粥。随后,英兰送上两碗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豆浆,柳知秋和戏团头 就入席用餐了。虽是下九流的优伶之家,规矩也不小:戏团头是外客,所以有资格与家主头一拨儿吃饭。还是这桌早点,家主与客人吃罢该天福哥 儿仨,因为天寿是儿子、天福是义子,只剩天禄一个也就不好再分出去了。他们仨吃完,才轮到柳家的女人上桌。就是开头摆上桌的四样小菜、一笸箩饽饽、一钵子粥,这么多人挨拨 儿吃到最后,每人也还能摊上三两片香肠和至少一瓣咸鸭蛋,而且笸箩和粥钵从不会见底, 热豆浆更是人人有份儿。封四爷头一天不知道,觉得那一小碟充其量也不过是两根香肠,贪 它味美一股脑儿吃了个精光,心想添一份就是了。不料碟子一光到底,后面七个人都没吃到 ,弄得他很是尴尬,不由暗暗称奇,从此循规蹈矩。两个大人用餐,三个孩子在旁侍候。柳知秋对正在盛粥的天寿说:"今儿早起那《皂罗袍》 是你唱的吧?谁让你喊嗓的时候唱曲儿?喊嗓就是喊嗓,只能喊鸡鸭鹅,不准唱曲儿!再让 我碰上,饶不了你!"天寿赶忙低头称是,把粥碗恭恭敬敬地送到父亲面前。戏团头劝道:"随口唱曲儿也是勤学苦练的好事,有什么要紧?"柳知秋说:"你不知道,好些孩子荒腔走板,祸根就在这儿!但凡开口唱,一定得跟着笛子 弦子,音才能准。随口唱多了,找不着调门,唱成左嗓子,可就没救了。这可一点马虎不得 。"戏团头连连点头,说:"原来如此。柳师傅精于此道,真非常人可比呀!"柳知秋笑笑,客气一句"不敢当",随后又依照每天的惯例吩咐道:"早点后说戏。天福今 天的功课是《醉写》,你们两个学《秋江送别》。天寿还得学一出《拜月》。里面的妹妹该 贴旦来扮,天禄代一下。"戏团头笑道:"师兄扮妹妹,师弟倒要扮姐姐,真是台上无父子啊!"柳知秋也笑道:"天寿若是扮了贵妃娘娘,我扮个高力士还得给他下跪磕头呢!唱戏嘛,到 了台上就论不得尊卑了。"天寿见父亲高兴,趁机小声问:"爹爹,我不是还有一个大姐姐?嫁到远处去了?……"柳知秋手一哆嗦,一瓣咸鸭蛋掉到桌上,他眼睛盯住天寿,脸上陡然布满严霜,回眸扫了戏 团头一眼,才把火气硬压下去,冷冷地问:"谁跟你说的?"天寿被父亲的表情吓住了,嗫嚅着说:"没有……谁,一直叫二姐、三姐什么的,我想,那 总该有个……有个大姐……才对……""好了,"柳知秋截住天寿的话头,面无表情地说,"为你说了不该说的话、问了不该问的 事,罚你今天不吃早点,给我背《长恨歌》。什么时候背过了什么时候来见我,去吧!"天寿一声不响,低头就离开客厅。师傅惩罚师弟,两位师兄照例不该表示同情;戏团头刚才 还在夸奖"严师出高徒",当然也不好阻拦。第三拨儿来吃早点的母女四个也觉出不对头, 互相交换着眼色,静悄悄地喝豆浆。一时谁也不说话,气氛挺僵。封四爷是客,理所当然地要出头缓和一下气氛,他笑道:"柳师傅真是与众不同,连处罚徒 弟都这么雅致,这么文质彬彬。"这话正说在柳知秋的得意处,也驱走他心头的不快,笑答道:"我一向推崇李笠翁【 李笠翁:李渔,字笠翁,兰溪人。清初戏曲理论家、作家。所作传奇《风筝误》、《蜃中楼 》、《玉搔头》等十种,合称《笠翁十种曲》;另著有《闲情偶寄》,对戏剧理论有所丰富 和发展。】,他有句话说得最好:腹有诗书气自华。我门下弟子,不但得天天早起练 功喊嗓,天天说戏学戏,还得天天读书背诗练琴棋书画,不然绝成不了气候!"戏团头虽感到柳知秋的狂傲,倒也佩服他的见解,赞道:"所以呀,所以呀,您柳师傅能在 梨园行鹤立鸡群,独树一帜嘛!"柳知秋听得心里舒坦,面色转霁,可扭头向着弟子和妻女们,又是一脸严霜,"我立个死规 矩:从今以后,谁敢在我面前再提大姐媚兰这四个字,别怪我不留面子不客气!……今儿上午没精神说戏了。天福天禄,吃过早点回屋写字作画,练琴弹琵琶,下午再学新戏!"天寿怕的是背书,不怕背诗,背诗让他觉得有趣。朝廷有定制,在籍优娼,三代之内不得习举子业,不得入仕为官,入官学私塾甚至设家馆读 书都属违制,有僭越之罪。所以,柳知秋是以教戏学字为名,亲自给徒弟开蒙的。先读《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接着读《孝经》、《诗品》和《千家诗》;之后该上《 四书》的时候,他便礼聘自己的一位曾为秀才的师兄,给弟子们讲书,自然,用的还得是说戏 的名义。天寿四岁开始背《三字经》,因年岁小开蒙晚,进度总赶不上师兄。离京师之前,师兄们早 读完《四书》,天天在背读书写《古文观止》了,天寿才读完《论语》和半部《孟子》。为 孟子见那该死的梁惠王和莫名其妙的荷 丈人,他手心都被父亲打肿了;但念起"春眠不觉 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来,简直像唱曲一样流利好听,用不了三遍, 就记得一清二楚了。在南下的旅途中,父亲要他开始读《唐诗三百首》。他第一次接触古体诗,竟也非常喜欢, 许多美丽的句子常在他梦中出现。所以,背《长恨歌》对他其实不是惩罚,反倒很受用,不过,饿着肚子背诗,终究美中不足。他走上平台坐下,双手抱膝,把那本旧得卷边儿的《唐诗三百首》压在咕咕叫的肚子那里, 好像它能缓解饥饿似的,闭了眼,只动嘴唇不出声地背诵着:"夕殿萤飞思悄然,孤灯挑尽未成眠。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他听到细碎的脚步声和好几个人的呼吸声,立刻睁眼,并猛然站起身,膝上的书也"啪"地 摔落在地:天福天禄和大香小香四个人竟一齐站在他面前。天福连忙把书拾起来,温和地说:"背好了没有?要不要帮你?"天寿抿了抿小小的嘴唇,也不看大师兄,说:"正在背呢!"之后又不出声地低头背他的唐 诗,微微扭开身子,似向众人表示:你们别来打搅。大香解开她提着的手帕包,是夹了香肠和咸鸭蛋的饽饽,小声说:"英兰姐叫我捎给你,怕 你饿坏了……"天寿并不回身,也不停止背诵,只摇摇头不肯接受。"嘿!瞧你这不瞅不睬、大模大样儿的!"小香早忍不住,大声地说,"谁欠了你二百吊钱不 成!"天寿抬眼,直直地看着小香,好半天,才小声地说:"四姐姐,你干吗骗我?"小香嘻嘻一笑:"我也没想到爹会发火呀!他一向是最心疼你的嘛!……行了行了,别说那个 啦,我们都想来看看你怎么缠身的……""什么?"天寿后退一步,低了头,大大的眼睛从下朝上盯着小香,乌黑的瞳仁满是怀疑和 戒备,"你管呢?"大香友爱地抚摸一下小弟的辫发,担忧地说:"我们缠脚那会儿都疼得要命,你缠身怎么受 得了,很疼吧?"天寿的态度仿佛也软下来,垂下眼帘,摇了摇头。天禄老早就在上下打量师弟了,这时挠挠自己的招风耳,皱着眉头笑道:"唱旦角真倒霉! 好好的还要缠什么身,多难受!还不如改生行丑行呢!"天寿瞪他一眼,不回答。天福关切地说:"没给你缠脚吧?千万别缠!前些年有个唱旦角的优伶,不甘心自己满腹才 学埋没掉,冒了士子籍赴乡试,考中了举人,得了实缺官儿,直升到太守,为官清廉公正, 爱民如子,可造福一方呢!偏是他早年间不但缠身,还缠了脚,平日只能在靴子里塞棉花。 结果下乡去劝农遇雨,靴子沾泥脱落,露了馅儿,给人告发,下了大狱,最后在监中自杀了 ……多可惜!"大家都听得怔怔的。天福又添了一句:"要是你日后也能中举做官,那也说不定哩……"天寿扭开脸,谁也不看,只用很低很低的声音说:"没缠脚,只缠了胸、肚子、胳膊和大腿 ……""快让我瞧瞧!"小香立刻兴奋地嚷起来,动手就要去解天寿的衣纽儿,"到底怎么个缠法 子,让我也学学!"南下以来天气和暖,天寿只穿了件蓝布夹袍,外罩绣兰草宽边杏色琵琶襟小毛坎肩,纽袢儿 又多又密。可不等小香的手伸到,天寿就用双手紧紧捂住衣襟,惊慌失措地连连说:"不!不!……"天禄觉得师弟的样子很滑稽,便帮着小香说道:"我们都没见过,就让师兄和姐姐们开个眼 ,有什么要紧!"天寿越发裹紧了衣裳,两只胳膊全搂在胸腹间,红头涨脸、满面怒色,亮晶晶的黑眼睛带着 明显的敌意轮番扫过面前的几个人,固执地大声说:"不!就不!"天福和解地劝道:"师弟不愿意就算了吧,有什么好看的?"小香漂亮的吊梢眼一翻,生气地说:"太子爷又犯犟脾气,故意别扭了不是?我倒不信了, 你个七岁的小人儿,犟得过谁去!我偏要看!"天寿眼睛都黑了,大叫道:"我偏不肯!"小香对天禄一示意,两人嘻嘻哈哈地朝天寿逼近,天寿却虎着脸一步步后退,直退到平台栏 杆,再无可退,两人同时揪住了天寿的坎肩儿,笑道:"看你还往哪儿跑?……"天寿突然一低头,小香登时惊叫:"哎呀!你咬人!该死的小东西!……"天福和大香也赶紧围上去,几个人都恼了,七嘴八舌地说:闹着玩儿的事,怎么竟咬人!竟 下口咬亲姐姐,太不成话!去告师傅师娘,得好好管教!还不快向姐姐请罪……天寿被围在当 中,就像掉进陷阱里的小动物,惊慌又可怜地四处张望,还使劲咬住下嘴唇,绝不做声。小香哭着骂着再次冲上去,要揪天寿。天寿双手抓着栏杆,小小的身体一溜,一下子钻到栏 杆外面,站在那只有不到半尺宽的平台沿上,瞪大的眼睛里一团不顾死活的疯狂。他尖声叫道:"你们谁再敢过来,我就跳下去!"众人顿时愣住。从平台上看过去,天寿仿佛悬空站着,他脚下两丈深处就是河水,船正兜了满帆的风全速行 驶。天寿的头发、衣襟、袍边都在风中飘扬摆动,他小小的身体那么单薄轻灵,仿佛随时都会被强劲的风吹跑。天福着急,说闹着玩儿怎么弄成这样了,快劝劝师弟,别出危险!天禄也慌了,说快退后快 退后,叫师弟自己钻回来。大香要上去伸手拉天寿,小香却一跺脚,拦住大香,满脸横不论的神气,双手叉腰,叫道:"你唬谁哩?跳哇,你跳哇!淹死了我赔你的小命儿!"这当儿,下面的中舱窗户打开,柳知秋探出头,冲着上面吼道:"谁在那儿瞎闹?!"天寿吓得一哆嗦,手一松,竟像一片树叶,随风飘飘,忽地落入波涛中!孩子们吓得哇哇大叫:"不好啦!天寿掉水里啦!……"这下子,满船惊慌,一片忙乱。柳知秋捶着舱壁跺着船板大叫:"停船!停船!快救人!"戏团头站在船头高声喊道:"快救孩子!救出孩子赏银十两!"立刻就有好几个水手扑通扑通地跳下水去捞天寿。天寿娘和英兰扶着船帮摇摇摆摆地跑着,哭叫着天寿的名字。船主吼叫着:"落帆,快落帆!"…………当柳知秋像抱婴儿一样抱着用棉袍包裹着的天寿,一步步走进舱房的时候,天寿的姐姐和师 兄们都跟了过来,看着那张苍白的、双目紧闭毫无生气的湿淋淋的小脸儿,都低了头,心里 不是滋味。穿过客厅进了中舱,柳知秋低哑着声音叫天福把通客厅的大门闩住,就领着一直 哭个不停的天寿娘往他们的卧房走。英兰要跟着进屋,被柳知秋喝住。他回过头,面色比乌云还要阴沉,目光像利剑一样从孩子们身上一一扫过,狠狠地说:"谁都不许进来,给我老实在戏箱房待着!……你们这些该死的东西!天寿要有个三长两短, 你们一个个都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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