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佳人 凌力-14

“哇啊!——”阿岱汗一声怒吼,火山终于压制不住,爆发了。萨木儿的话戳到了他心头最敏感、最脆弱、最疼痛的部位,他和他的白银家族,从他们的老祖宗哈萨尔起,两百年来,一直被黄金家族压制着不能抬头,他的汗位,也因此始终受到怀疑、威胁和限制,愤懑之气早就种下深深的根子,此刻,终于有了喷发的隙口。他一面痛快地愤怒地啊啊大叫,一面抓住眼前这个可恶可恨的傲慢女人拼命摇晃,像要把她的骨头架子都摇散。看到这女人愤怒与惊恐并存的目光,阿岱汗感到她在他手下像鹰爪下的小鸟般挣扎,更让他怒不可遏,便左右开弓,一下一下,噼啪噼啪地抽她耳光。  女人的鼻孔和嘴角冒出了鲜血。鲜血让阿岱汗如野兽般愈加兴奋凶暴,他一拳打倒女人,扑上去,扼住拼命挣扎的女人的脖子。烈火在他全身熊熊燃烧,随着气血经脉到处乱窜,这令他亢奋,令他疯狂。在他眼里,这挣扎着的,不只是个女人,她就是黄金家族!他只有一个意念:压倒她!征服她!占有她!羞辱她!惩罚她!他要用全部力量把这个黄金家族永远压在自己身下!为了发泄心中就要爆炸的怒焰,他渴望不顾一切地破坏,摧毁,蹂躏……    大哈屯洪高娃的金帐距汗王大帐不过数十丈,但因关系冷淡,离多聚少,她是今天早晨才移营到大汗斡尔朵的,还没有来得及去拜见阿岱汗。阿寨昨晚回到母亲这里,说起这一路征战遇到的许多不顺,似乎有人故意在背后拆台,让他这个太子出丑。吃着早饭,娘儿俩商议怎样向阿岱汗禀告,怎样对阿鲁台王爷说明。一直静卧在侧的哈喇忽难耳朵噗噜噜一动,猛然跳起身,呜呜地低声吼叫,满地乱转。  阿寨搂住忠实老狗的脖子:“哈喇忽难,你怎么啦?”  一阵隐约的尖厉犬吠,让哈喇忽难怪嗥一声,飞箭般冲出帐门。母子俩对望一眼,也赶紧出去,跟着哈喇忽难。塔娜一干侍女和太子的亲随不知出了什么事,一队十多人也跟着跑起来。  哈喇忽难一直跑到汗王大帐侧后方数十丈的空地上,那里不知为什么倒扣着一口大铁锅,铁锅边一摊血,躺着一条黑狗的尸体。旁边站着许多大汗侍卫,都认识哈喇忽难,见它猛扑向死狗,一片哗然,乱嚷着:  “哈喇忽难饿疯了吗?”  “上等好狗可从来不吃死狗肉的呀!”  “狼才吃同类,哈喇忽难你变狼了?”  见到跟随而来的大哈屯和太子,侍卫们赶紧行礼。哈喇忽难围着死狗打转,闻了又闻,竟然昂头向天,发出狼一样的长嚎。  “哈喇忽难!哈喇忽难!你这是怎么啦!”阿寨太子急忙去抚摩哈喇忽难的脖子,力图让它安静下来。  哈喇忽难果真安静了。它紧紧挨着死狗躺下,伸出长舌头,左一下右一下地为死狗舔净身上的血迹,舔顺凌乱的黑色长毛。  洪高娃脸色骤变,指着死狗问:“谁家的?为什么打死?”  在草原上,打狗是令人不齿的恶行。侍卫连忙解释:“不知哪儿来的野狗,三不知的就偷偷进来了,蹿上去咬住汗王就不松口,我们几个人又打又拽全都没用,还是汗王手快,抽刀把它刺死,不然汗王肩膀要受重伤啦……”  侍卫还没说完,铁锅下面一阵混乱的碰撞声响。有人在里面喊叫,虽然被铁锅闷着,还是传出声来:“哈喇哈斯!哈喇哈斯!你怎么啦?……”  “哈喇哈斯!”阿寨太子一脸惊异,竖起了眉毛。  “里面是谁?”洪高娃拧着眉头,厉声问。  侍卫哪敢隐瞒:“禀告大哈屯,是贼首巴图拉的儿子脱欢。他咬了大汗的手,大汗发怒,下令把他扣在锅里憋死!”  “打开!”洪高娃命令。  侍卫们互相看看,十分为难。  洪高娃发怒了,喝道:“没听懂我的话吗?给我打开!”  “大哈屯,小的们实在不敢违抗汗命,求大哈屯饶恕……”  洪高娃对随后赶到的属下一挥手,塔娜率领着众多侍女侍卫们一起动手,又抬又翻,把沉重的大铁锅掀开了。“脱欢!”阿寨大叫一声,冲上去,一下子就抱住了遍体鳞伤的脱欢。  脱欢乍见天光,睁不开眼,揉了又揉,定睛一看,哇地大哭起来,用嘶哑的嗓子喊道:“阿寨舅舅!洪高娃额咪!快去救我阿妈呀!……”  洪高娃大吃一惊:“什么?你阿妈?在哪儿?”  脱欢哭着一手指定那处行帐。  洪高娃猛一转身,带得袍襟呼啦一响,画了个圆弧,拔腿就向那处毫不起眼的行帐大步流星地冲过去。守在行帐门前的两名大汗侍卫象征性地拦了拦,就闪开了。冲进行帐的洪高娃一瞬间什么也看不见,只觉得昏暗中像有头野兽在凶恶地低声咆哮。她惊愕万分地用力睁大眼睛,一张狰狞的涨成牛肝色的青紫面孔浮现出来,猛烈起伏的狂暴身形浮现出来,正在对一个全然不动仿佛尸体的女人施暴。这突睛獠牙五官歪扭的兽样东西,竟然就是她的丈夫阿岱汗!洪高娃脑袋里轰地炸裂一般,满心嫌恶,哇的一声,呕吐物喷了好远。  阿岱一惊,从巅峰摔落,败了兴头,心中恼怒,故意装作没看见没听见,故意加倍猛烈驰骋,狂野地嗬嗬大叫。洪高娃又气又急,愤怒地喝道:  “阿岱!你作死啊!”  “大胆!”阿岱回斥,和洪高娃目光一对,“原来是你呀!……”这才抽身而起,整整衣袍,仰头哈哈地一笑,又道:“都说糟蹋敌手的女人是人间一大快事,不错!果然痛快!”  洪高娃冲到女人身边,拨开乱发一看,可不正是萨木儿!她面颊肿胀,鼻孔和嘴角都是血,脖颈有伤痕,下体也血染袍襟,已然人事不省。洪高娃心痛如绞,一口气几乎上不来,手颤腿软,哆嗦不止。她强使自己镇静,伸手去试萨木儿的鼻息和脉搏,她还活着,略略放心,转眼看到得意洋洋的阿岱,心里的感觉已经不是愤恨和嫌恶可以说尽的了,本来已存留不多的情分,此刻全都死去。她轻声地、从牙齿缝里磨出这么一句:  “阿岱,你这个禽兽不如的东西!”  阿岱汗一愣,从小到大,还从来没有人敢这样辱骂他。他拉下脸,喝道:“你疯了!敢骂汗王!我怎么啦?打败强敌,夺他的女人做老婆,是我们男子汉大丈夫的功劳!这是我的事,不归你管。”  “可你伤了她!她死过去了,你长着眼睛没看见?”  阿岱汗又哈哈地笑了:“这是我的本事!禽兽不如?哼!不比雄狮猛虎更强悍?天下有几个这样的男人?你老说我不行,看看我行不行!”  洪高娃强压怒火,问:“你知道她是谁?”  “哼,贼首巴图拉的女人,捕来的人口!”  “她还是萨木儿公主!是阿寨的堂姐,她的父亲和阿寨的父亲是亲兄弟!”  阿岱汗根本没有朝这上想,强辩道:“那又怎么啦!就算她是你那宝贝儿子的堂姐,也不是我女儿,我犯什么忌?”  “同族不婚娶,祖宗的规矩你也不忌?”洪高娃怒喝道。  “同族?我怎么会跟她同族!毫不相干嘛!”  “不相干?阿岱你真的忘记自家的根本了?白银家族跟黄金家族难道不是至亲?你们白银家族的祖宗哈萨尔,跟黄金家族的祖宗成吉思汗铁木真,难道不是亲兄弟?你今天干这玷污同祖同宗公主的丑事,竟然毫无羞耻,真真给祖宗抹黑!你就不怕腾格里天爷爷问你罪?就不怕哈萨尔和成吉思汗在天之灵惩罚你?”  阿岱汗心里急急地打了个寒战,但他必须维护自己大汗的尊严。他做出恼羞成怒的样子,不管不顾地叫喊道:“谁敢惩罚我?谁能惩罚我?隔了十几代的宗亲,哪里还算数!我就要纳她做比姬做哈屯!你就妒忌、就吃醋去吧!我是大汗,我怕谁!”  洪高娃气极了,对准阿岱的脸,“呸”的一口啐过去,恶狠狠地骂道:“你个忘恩负义、狼心狗肺的东西!等着天下人戳你的脊梁骨吧!”回头大声叫塔娜,命人立刻把萨木儿公主抬回她的帐中,一定要小心在意,不可颠簸。  阿岱汗一把扯住洪高娃的衣袖,急问:“你要干什么?”  当着众人的面,洪高娃脸上怒气全消,笑吟吟地说:“她昏迷不醒,又伤得不轻,你不是要我给她治病疗伤吗?不消一个月,等她痊愈了,大汗你再纳她做比姬做哈屯吧!”  大哈屯一行一拥而去,把萨木儿公主、脱欢,连同那只黑狗的尸体一股脑儿卷走了。阿岱汗望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大汗斡尔朵的众多帐篷间,一跺脚,回身跌坐圈椅上,越想越气,又一拳捶在小几上,小几登时碎裂,茶碗四散飞迸,跌成碎片。    萨木儿恢复了知觉,但浑身疼痛乏力,手指尖都动不得。体肤感受到的是被褥枕头的轻软柔滑,那丝绸软缎的质地,让她觉得身在自家温馨华丽的寝帐,躺在自己精心挑选、精心铺陈的大床上。但心头总隐约闪动着强烈不安,提示她曾经的恐怖和痛苦,怎么回事?……定是场噩梦,就像忽兰忽失温之战前夕的那些梦境,那种吓得人惊魂不定、冷汗直流的噩梦。终于醒来,平安无事了。萨木儿轻轻舒了口气,想要换个睡姿,刺心的疼痛让她浑身一激灵,彻底醒了,她慢慢抚摩自己,颈下的淤血肿块,布满全身的鞭痕,还有阵阵抽缩疼痛的下体,可怕的经历骤然都来到眼前,不是梦,绝不是梦!  萨木儿倏然睁开眼睛,竟是一个比自己的寝帐更加富丽豪华、更加宽大的穹帐,阳光从天窗射来,满床锦缎绣品闪得人眼花。难道终究逃不出那个凶神恶煞阿岱汗的魔爪?还不如立刻就死!萨木儿挣扎着支起身子环顾四周,静悄悄的,也看不到人,只听轻轻的笑,悄悄的说话声,从哪里来的?萨木儿揉揉眼睛,看到通往大帐的门口,一团光晕中有两个人影,好像在梳头,莫不是眼花了?  “水,我要喝水……”萨木儿听到自己的声音比草原上的蚊子都不如,但那两个人影立刻跳起来,冲到她跟前。萨木儿怎么也想不到,竟是她的儿子脱欢和她此生最倾慕爱戴的洪高娃!她傻了,嘴里只能吐出几个不连贯的字:“你,你,你们……”  “阿妈!”脱欢扑跪在床前,“你可算醒过来了!”  “萨木儿,怪我知道得太晚,让你受这么大罪,我真该死!……总算醒过来了,太好了!”洪高娃说着,坐到床边,伸手给萨木儿整理头发。  萨木儿突然醒悟,目光里就有了怨毒,说:“那个该死的魔鬼阿岱汗,就是你的男人?!”  洪高娃叹道:“男人争霸争强,杀人掠地,抢夺财物,本不与女人相干,女人倒要承受战乱的苦难,备受摧残。这是什么道理?女人就命该如此吗?你拿我也当那该死的魔鬼一样恨吗?”  萨木儿疑惑地看着洪高娃,不说话了。  脱欢急了:“阿妈,要不是洪高娃额咪赶到,咱俩就都没命了!额咪把你从那个魔鬼手里夺回来,天天给我们煎药治病疗伤,还做好多好吃的给我们补养身子呢……阿妈!”  洪高娃把萨木儿的一双手都握在自己手中,诚挚地望定萨木儿的眼睛,说:“当年你救过我们母子的性命,难道我们母子就是那忘恩负义的狐狸?那时候,我没有因为恨巴图拉而怀疑你,如今你也不该因为恨阿岱而嫌弃我啊!我说的对吗?”  “洪高娃!”萨木儿哽咽着叫了一声,扑进洪高娃怀中,放声大哭起来。  洪高娃轻轻抚摩着萨木儿的肩背,一边叹息一边低语:“哭吧,哭吧,痛痛快快地哭吧!真苦了你啦!……”  痛哭一场,萨木儿心里舒服了许多。等她收了泪,洪高娃才对着大帐外喊道:“塔娜,敖登格日勒,来给公主上药!”  两人跑进来,赶紧跪倒床前行礼。塔娜说:“这么多年过去了,公主的模样儿竟没有大变,还那么美那么高贵,身条儿还那么好看!”  看着面前这个胖胖的中年妇人,萨木儿很惊讶:“你见过我?”  洪高娃笑道:“你不记得她了?在和林,你阿妈库柏衮岱大哈屯把她的贴身侍女分给你我各一名当亲随,我的这个叫塔娜,你的那个叫达兰台,忘了?”  “哦,是你呀!塔娜……”萨木儿微微一笑,跟着又伤心起来,“可达兰台和哈喇哈斯,都……”说着眼泪又夺眶而出。  洪高娃连忙打断:“我都知道了。达兰台是难得的忠仆,哈喇哈斯是难得的义犬,已经好好安葬,奉敬了祭品,送他们升天了!他们一定能上天堂……哎,看看我的干女儿吧,是不是个小美人儿?”萨木儿拉住敖登格日勒的小手,一边打量一边赞道:“真漂亮,真可爱!洪高娃,你可要把她保护好,小羊羔身边就有恶狼!”  “我还不知道?可干妈只不过是干妈,不能全做主哇!……”  敖登格日勒对两个大人的对话想来不懂,她转身去推脱欢,说,“你快出去,我们要抹药了,只能女人在这里,你个男人家不许看!”见脱欢赖着不动,就像小牛犊那样用头顶着脱欢的后腰,嘴里叫着:“快走喽快走喽!”脱欢只好顺水推舟,被她推出了寝帐,逗得几个大人都笑起来。萨木儿见脱欢跟完全陌生的敖登格日勒这么近乎,想必相处已不止一天,便问:  “我在这儿躺几天了?”  “第四天了。你看你身上的鞭伤都开始结痂了,好得挺快!但还是弱,气虚血亏,要着实补养才行。你自己觉着怎么样?”  萨木儿试着坐起来,皱眉道:“头晕,想吐。还有……”  萨木儿眉头蹙紧,声音压低:“跟这个男人在一起好几年了吧?你怎么活过来的?……啊啊,我真恨不得杀了他!”  洪高娃从没见过萨木儿咬牙切齿的样子,这跟她高贵优雅的神态太不谐调,甚至显得可笑,叫人当不得真。她小声答道:“平日他不这样,后帐这么多女人,分到我这里,十份里不过一份,早不中用了……那天,他是发疯了。想传国玉玺想疯了!疯子还算人吗?野兽,魔鬼,妖怪,骂什么都不过分。你要想出气,就狠狠地骂吧,我绝不替他说一句话!”  萨木儿紧蹙的黑眉突然高高一扬:“我的女儿!我的小萨木儿在哪里?阿兰呢?小萨木儿一直跟她在一起呀!……”  洪高娃连忙安慰:“别着急,脱欢把来龙去脉都讲给我听了。阿寨正在挨着部落寻呢,昨天听说分给了马儿哈咱属下,今天一早就去找了。”  “脱欢为什么不跟着去?”  “用不着,阿寨认识阿兰。你忘了,当年阿寨跟脱欢、小萨木儿在一起,是三个好朋友呀!还有,脱欢和你必须就待在我帐中,不能露面。我对外人讲,你们都伤病很重,不知道能不能救活呢!不过……”洪高娃沉思片刻,终于用明亮锐利的目光望定萨木儿的眼睛,轻轻地,但非常郑重地说,“不过,你要先对我说一句实话。答应我,一定要说真心话。”  萨木儿眼里一片坦诚:“对你,我什么时候说过假话?”  “那好。如果阿岱汗要娶你做比姬,甚至做哈屯,你愿意吗?”  “那怎么可以!我是巴图拉的妻子,不可能嫁给别的男人!”  “如果巴图拉不在了呢?”  “什么?你说什么?!”萨木儿柔弱的手突然像鹰爪一样紧紧抓住洪高娃的手,甚至一阵痉挛,脸色骤然间死了一样灰败。吓得洪高娃赶紧搂住她,连连柔声安慰:“哦,别急别急,我说的是‘如果’!直到现在,还不知道巴图拉的下落呢,想来已经逃出重围,回阿尔泰老营了吧。”  萨木儿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儿,她高傲的目光从黑黑的睫毛下直率地射向洪高娃,说:“我是谁,你怎么会不明白呢?兵败被杀被擒,哪怕做奴仆当牛马,都是上天的安排,我认了。可不拿我当人,这样糟践折磨,是我此生的奇耻大辱!我与他不共戴天!他不杀我,我必杀他!……洪高娃,你要是顾念旧日情义,就放我母子回去吧!不然,我死还是他死,想来你都不会乐意。对吧?”  “我懂了。你放心。要紧的是赶紧养好身子治好伤,其他事情我来安排。”洪高娃扶萨木儿躺下,命塔娜和敖登格日勒来敷药。她走出寝帐到大帐,见到披散着头发的脱欢正抓着一条冷熟羊腿大口大口地啃,嚼得山响。她不由笑出声,说:  “好!好!吃得香,睡得香,多重的伤也能治好养好!过来,让额咪给你把头梳好绾上。”  脱欢听话地走过来,依在洪高娃膝前。洪高娃先用梳子梳通长长的黑发,再用篦子一下一下地慢慢篦。  帐外侍卫禀告:锡古苏特将军求见。  洪高娃笑道,自家亲戚,不要这么拘礼,他必是来看望女儿和外甥女,捎脚儿顺便先来看看我,叫他进来就是。  锡古苏特进帐就要行礼,洪高娃正攥着脱欢的头发编辫子,不能放开,连忙笑着说:“我手上忙着,你也别行礼了,自己坐吧。”  锡古苏特却没有落座,走近几步,盯着脱欢看。浓眉下的炯炯虎目,加上熊背虎腰的魁梧身材,让脱欢觉得自己像是巨猫面前的小老鼠。等他猜出这就是在孛罗那亥斜坡阵前刀劈归林齐的东蒙古勇士时,更感到了巨大的威胁和仇恨。脱欢努力摆脱内心的恐惧,不顾自己这小老鼠怎样瘦弱不起眼儿,硬是瞪着大眼睛,与巨人般的勇士勇敢对视,黑色瞳仁警觉地迅速缩小,整个儿眼睛便呈现出大异于常人的天青色。  锡古苏特诧异地一耸眉,低沉浑厚的声音隆隆响起:“啊啊,这眼睛,没错儿,外间的流言没错儿!这定是贼首巴图拉的狼崽子,叫脱欢的,对不对,大哈屯?”  洪高娃笑笑,不回答,绾上辫发后,又用梳子在脱欢头上仔细梳过来梳过去,还端详着,满意地点点头。  锡古苏特忍不住大声说:“大哈屯还给这狼崽子梳头?还不赶快把他砍头了事,也好还阿寨太子的清白!”  洪高娃在脱欢身上轻轻拍了拍,说到后帐去玩儿吧。脱欢边走边回头,还狠狠瞪着锡古苏特。  “你看,你看,大哈屯!”锡古苏特指着脱欢连连说,“真正是一双狼眼,多凶多狠,怎么能留在身边?!”  “锡古苏特,”洪高娃和蔼地说,“你刚才说什么呢?什么外间流言?阿寨怎么不清白了?”  “我就为这事儿急急忙忙赶来的呀!”锡古苏特拍着自己的大腿,“马儿哈咱的部下鼓噪说阿寨太子仗势欺人,夺了人家的女人还把人家打伤!马儿哈咱已经告到王爷和大汗那里了,要不给个说法儿不给赔偿,他的部属没法儿再给汗国出力了!”  “打伤了人,赔礼道歉多赔羊只;夺了人口,十倍还给,总可以吧?”洪高娃说得慢慢悠悠,仿佛早有预见。她心中暗喜,阿寨必是找到了阿兰,找到了小萨木儿。  “哎呀,大哈屯,”锡古苏特倒急了,“鞭打下人夺个把人口,有什么要紧?小事一桩嘛。可外面传说太子亲手放了贼首巴图拉的狼崽子脱欢,这不就成通敌谋逆了?……我只当是谣言,那狼崽子竟然真在这里!……大哈屯,趁早儿杀掉,让别人拿不住把柄!要赶在王爷大汗来问话之前,越快越好!”  “多谢你来报信儿,锡古苏特,我知道你是为太子好,为我们母子好……不去看看敖登吗?”  “哦,要去要去。她阿妈给她烤了她从小爱吃的面包点心,也给她妹子一份儿,这孩子不在吗?”  洪高娃一喊,小姑娘应声从后帐跳出来,扑向姨父,像小松鼠围着大松树跳上跳下找松果那样,很快从魁梧的锡古苏特腰带上悬着的口袋里掏出吃食袋子。一股烤麦面的香味发散出来,小姑娘笑着跳着:“谢谢姨妈!谢谢姨父!早就想吃烤面包了……”  洪高娃笑着摸摸干女儿的头发:“不跟着姨父去看姐姐?”  萨木儿母子来到这里,是小姑娘遇到的新鲜事,因为干妈不让别人知道,只叫她和塔娜帮着治病疗伤,神秘气氛叫小姑娘着迷而乐此不疲。更因为她跟脱欢不知怎么一见如故,非常投缘,加上阿寨,三个人一起比亲兄弟姊妹还亲,日子像过节一样快乐,怎舍得出去。她笑着做了个可爱的鬼脸,说:“等我吃完我这份儿面包,再去吃她那份儿!”  锡古苏特便笑着告辞。目送锡古苏特高大魁梧的背影远去,洪高娃脑子里却浮现出另一个面容:全白的头发胡须和眉毛,严厉的表情,阴沉沉的眼神儿……马儿哈咱,又是这个马儿哈咱!  一年前,她与马儿哈咱多年后重见,双方的态度都克制而冷漠。她想,他总扬言自己忠于成吉思汗和黄金家族,为什么独独对阿寨这么无情?这次征讨瓦剌,阿寨率军与他同为先锋,吃了他多少苦头!好几次故意不发援兵,让阿寨所部陷于孤军苦战,若不是运气好,阿寨不死也伤。还有两次为阿寨阻止杀俘和屠戮,闹得几乎翻脸,回来便有太子怯懦无能不足成事的流言在汗庭传说。眼下阿寨寻找阿兰,本是提不上台面的小事,他若有心回护,何至于闹成这样?反倒在火上浇油,什么用心?要说他抛弃早年信念,可又力主无论如何要得到传国玉玺,以证实东蒙古汗国的名正言顺。真看不透这个老家伙!不能不加倍小心……“阿妈!”背后一声唤,把久站帐外沉思的洪高娃吓了一跳,急忙回身。阿寨站在那里,一脸欢笑,说:“快看,我把谁带来了?”  洪高娃一眼就看到依在阿寨身边、衣着褴褛、头发乱蓬蓬的瘦伶伶的小姑娘,那眼睛、那长眉、那乌黑浓密的长睫毛,分明是个小号的萨木儿!洪高娃喜欢地蹲下身,抚着小姑娘瘦削的双肩,亲切地说:“还认识我吗?”  “洪高娃额咪!”小姑娘的声音像小银铃一样,清脆悦耳。  洪高娃忍不住一下子抱起了小萨木儿,用力亲着孩子肮脏的小脸儿,说:“快去看看你阿妈吧,怪不得她这么着急呢……哦,你是阿兰?快起来别跪着了!别哭别哭,真苦了你了……快进来快进来,萨木儿成天惦着你们,再找不到,她的伤病都养不好啦!”洪高娃领着他们朝后帐跑,兴高采烈,三十多岁的人,神态步子简直像个孩子。  母女、兄妹、主仆劫后重逢,好一阵儿哭、笑、叫嚷。身为旁观者的洪高娃母子和塔娜,也跟着一起笑,笑中也含着泪花。人们好半天才渐渐平静下来。  真可谓冤家路窄,阿兰和小萨木儿被当做母女俩,最后竟分给马儿哈咱部下的屠宰夫,就是途中不停鞭打他们的那个罗圈腿。不过五六天光景,阿兰被他家折磨得浑身是伤。天不亮就被轰赶起来干活,累得头昏脑涨、腰酸背痛,晚上还得陪睡。屠宰夫一身的血腥气让阿兰呕吐出来,就又是一顿毒打……小萨木儿也遭罪,才九岁,人又瘦小,却要背着跟她差不多高的木桶去背水,来去一趟,中间要歇多少回。把全家一天用的水背够了,还要去拾粪打草。这么劳累,却从来没有吃过一顿饱饭,才几天下来,就瘦了一圈儿……  在萨木儿病床前,阿兰尽情诉苦,涕泪横流。萨木儿靠在床头,紧紧搂抱着抚摩着女儿,不住落泪。洪高娃笑道:“阿兰,以后再说吧,你家主子伤病未愈,还要静养,别让她伤心难过了……阿寨,你是怎么找到她俩的?”  阿寨明白母亲转移话题的用意,意气洋洋、语调明快地说:“真没费太大劲儿,我从枢密院查到,马儿哈咱上缴的财物人口又都赏还给他的部下,便到他的营地去探访。那家伙是他们营地的唯一屠宰夫,还挺有名,一问谁都知道,说他这次分得一辆车两头牛三匹马和四口人,没分到羊,给他搭了个带崽儿的女人,他才不闹了。一问年岁体貌,觉得搭给他的母女俩很像,我当下就找到他的帐篷,正碰上他在骂阿兰偷懒,说这种懒婆娘,还不如卖掉换只羊呢!……”  洪高娃接口问:“你就打他了?”  阿寨赶紧地看了母亲一眼,说:“没有,开始没想打他。我接过话头儿说,卖给我吧,我那儿正少一个做活儿的女人,十只羊换不换?他马上说,二十只。我因为找到阿兰和小萨木儿心里高兴,没有多想,顺口说二十只就二十只。那家伙眨眨眼,又说:还要加两头牛。这个贪心不足的家伙,成无底洞了!我也是心急,就说行,叫这女人带上孩子跟我走,我立马叫侍从回营去赶牛羊过来交换。哪知那家伙又变卦了,说他只换给女人,没有把孩子算上,要算上孩子,还要添三匹马!  “侍从们火了,骂他奸诈,竟敢讹到太子爷头上来了!骂了一通儿,他才老实了。等牛羊赶到他帐前,小萨木儿也领来和阿兰站在一处。小萨木儿一看到我,就大叫着阿寨舅舅扑了过来。那家伙登时翻着眼皮耍无赖,说小人口他不卖了,说明明是个美人儿坯子,养大了卖给王爷大诺颜,少不了金子银子一大堆!就是不卖,将来得这么一个漂亮女人做老婆,也是他这辈子的福分!  “我气得一把抽出了腰刀,本想吓唬他一下,他倒大喊大叫起来,说了好多难听的话,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我跳起来,抓起鞭子就照他那张丑脸抽过去。小萨木儿就在旁边喊:狠狠抽他!一路上就数他抽人最多最狠!我阿妈不肯下跪,就是他,把我阿妈打得死去活来!我一听更不留情,也要打他个死去活来!”  “你把他打死了?”洪高娃问。  “没有,把他打昏了,留下牛和羊,带着小萨木儿和阿兰就回来了。”  “阿寨舅舅,你要是带我去多好!”脱欢意犹未尽,“不把那混蛋罗圈腿打个七零八落,不送他下地狱,就出不了我这口恶气!一路上挨他鞭子挨惨了!”  萨木儿制止他说:“脱欢你就不要火上浇油了!为救你妹妹,恐怕已经给阿寨舅舅和洪高娃额咪惹下麻烦啦!”久在汗庭和王爷府的王妃公主,对部落联盟间的复杂关系敏感得多。  洪高娃豁达地一甩头,笑道:“管那么多!自家人全都平安,就是上天最好的恩赐!……萨木儿,把你的小萨木儿也认给我当干闺女,好不好?我这辈子享不成女儿福得不着女儿济,看见别人的好闺女,真眼红呢!”  此时的萨木儿因为兴奋和激动,脸色泛红眼睛闪亮,流转的目光从怀里的小萨木儿慢慢环视周围,阿寨、脱欢、敖登格日勒,还有洪高娃和阿兰、塔娜,看着看着,突然抿嘴一笑,斜睨洪高娃一眼,说:“不能认,不能认!”她又在几个孩子身上看来看去:“不如咱们俩都等着日后做婆婆吧!”  孩子们还小,不知道萨木儿说的什么意思。洪高娃当然懂,会心一笑:“好哇,但愿咱们能等到那一天!”  当母女单独在一起的时候,萨木儿紧张地悄声问女儿:“阿妈绑在你腰里的东西丢了吧?”  小萨木儿一脸跟她年龄不相称的严肃,说:“没丢,在这儿呢!”说着就解开袍子,掏出缠在腰带间的布包,双手奉上。  萨木儿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哆哆嗦嗦接过手,还是当初自己亲手包裹的绸布料子,稍稍用力捏捏,那方玉玺的形状和它的坚硬便宛然在握。她太惊讶了:“被俘后又被分到人家为奴,剥衣袍搜身是常事——你怎么保住它的?”  “阿妈说这是传家宝,要像爱护眼珠子一样保住,那我还不想办法呀?开始搜身的时候,我说肚子疼,抱着它在地上打滚儿,又哭又叫,就没搜我。到了那个罗圈腿家,趁他们看我小,不注意就先把它埋在只有我一个人知道的地方,做了记号,谁能发现?连阿兰也没告诉。阿寨舅舅来救我们的时候,我才又把它挖出来缠腰上了。”  萨木儿猛然抱住小女儿,又落泪了:“感谢上天赐给我这么个好女儿!传国玉玺没有丢,我家的气运还在,小萨木儿,你早晚有掌玺的一天!……”  另一对母子也有一番单独交谈。阿寨刚才有一句话,引起洪高娃的格外注意,她问:“你说那罗圈腿大喊大叫说了好些难听话,是什么话?”  阿寨移开目光看别处:“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那种卑污小人,满嘴喷粪,别玷污了阿妈的耳朵。”  “你不明白吗?那是马儿哈咱属下,他敢骂你这太子,其实是马儿哈咱的态度。我必须知道。多难听的话,你也得给我实说!”  阿寨不情愿地嘟哝几句,被逼不过,说:“阿妈你千万别生气,他还真的开口就称是他们马儿哈咱大人亲口说的,什么太子什么黄金血胤,谁信!跟过那么多男人,知道是谁的种!……”  洪高娃冷冷一笑,骂道:“这老不死的,竟敢说这种狗屁话!……”  阿寨忙道:“你看你看,我说别听他的,你偏要听,叫你千万别生气,你偏要发火,何必呢!”  “你就不火?”洪高娃反问,忽然竟觉得和阿寨不仅是母子,还多了一份知己好友、常常需要仰仗他依靠他的感觉。  “我乍一听也很火儿,但我知道,我这个太子原本就是一块招牌,虚的,当初为的是招兵买马收罗人心。如今汗庭强大,无人可以抗衡,这招牌就用处不大了。况且咱跟阿岱并非血亲,这个太子让人不服也在情理中,阿妈你说对不对?”阿寨居然心平气和,居然还那么笑眯眯,让洪高娃觉得意外,说:  “你看不出吗?这是先兆,马儿哈咱那帮人说不定有废立之心哪!”  阿寨还在微笑,不过笑得有些难看:“废就废吧,我早就不想当这有名无实的太子了。阿妈,有些事情人家都不敢告诉你,干脆让儿子跟你说透:那个牡丹生了个儿子,就留在牙克石,根本没有休回娘家去!”洪高娃强硬地说:“我身边有满都鲁,也是阿岱的亲骨肉,还大着两岁呢!”  阿寨不禁苦笑,明明还有话,却强咽下去,只简单地说:“是啊……”  “你还有什么事瞒着阿妈?”  阿寨迟疑片刻,终于说了出来:“我也是刚刚知道,全都告诉你,你也好多个心眼儿早做防备。……牡丹的亲婶娘,是马儿哈咱的女儿,就在马儿哈咱营中,跟她的兄弟们一起在他麾下领兵,牡丹的叔叔反而当副手,辅佐她婶娘。”  洪高娃的背后掠过一阵寒战:对手远比她想象和预料的强大啊!抗衡和对垒看来不可避免,其实在她还蒙在鼓里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洪高娃陷入沉思,母子俩第一次重要对话就此结束。    孩子们一团天真,不分彼此互相亲爱,大人们却看得清楚。脱欢的目光时时追随着漂亮的敖登格日勒,在她面前,“狼崽子”的暴躁和喜怒无常都化作了保护者的爱怜和温厚,还免不了常在她面前显示勇敢和才能;小萨木儿就更像是一块麦芽糖,恨不得成天黏着阿寨,连走路也爱拉着他的腰带头,好像怕他再次消失再也找不到似的。两个女孩儿也很亲近,总是手拉手跑进跑出。敖登格日勒说她最爱小萨木儿的小鹿眼和银铃样的笑声,叫人心里好甜好甜;小萨木儿说她最爱敖登格日勒深深湖水样蓝黑蓝黑的瞳仁,叫人看得头晕,爱得心疼。  所以,当分别的日子终于来临的时候,小孩子们搂在一堆都哭成了泪人儿。萨木儿的伤还没好利落,洪高娃特地备了骡轿供她乘坐,又因回阿尔泰山路途遥远,按每人四匹马轮换,拨给他们四十匹马——阿寨从自己名下分得的瓦剌俘虏中挑选了十名想回自家部落的瓦剌人做护从。  按洪高娃的意思,要光明正大地送行,一直送出三十里开外,向一直不肯认错的阿岱汗示威。阿寨劝住,说还是别节外生枝为好。出发时间便选在了阿岱汗和阿鲁台王爷率大队人马外出围猎的时机,选在了清晨,天刚刚亮时分。  萨木儿和洪高娃四手紧紧相握,不忍松开,四目相视,都满含着热泪。两人最后的低声絮语,别人都不能听到。  萨木儿说:“等阿寨太子即了汗位,我一定把小萨木儿送来做他的哈屯,她的陪嫁中,一定会有那方传国玉玺!”  洪高娃说:“等脱欢长大成人,必能号令全瓦剌,我将把敖登格日勒嫁过去做他的王妃。但愿到那时候,阿寨和脱欢两个孩子念及幼时情义,再也不打杀流血害命,都沁、都尔本仍成一家!”  萨木儿说:“好,愿你我都能看到那一天!”  十四  当送行的洪高娃母子和他们身后的大营栅栏完全消失在渐浓的晨雾中之后,萨木儿一行便快马加鞭,朝西北方向飞奔。只有回到阿尔泰山深深的怀抱,回到遥远美丽的哈纳斯,才能得到最终的安全。  黄昏降临之际,他们赶到山口的河边扎营。山路险峻,夜路难行,伤病初愈的萨木儿,经一整天长途跋涉,已十分劳累,得歇下来喘口气了。护从点燃篝火,阿兰指挥他们打水烧茶。西天最后的晚霞把阿尔泰群山的轮廓染成金红色的时候,大家围坐在篝火边,就着奶干、冷牛肉和干粮,一碗一碗喝着热奶茶,一天的劳累和紧张得以舒缓。相互间只有简单的几个字:“请喝茶”,“再盛一碗”,没有别的话说。人人都在想心事。这半个多月,对坐在篝火边的每一个人来说,都是跌宕起伏、极不寻常也很不轻松。孛罗那亥斜坡之败后,自己的家人财产、部落亲友都怎么样了?活着还是死了?今后的日子怎么过?……  小萨木儿偎在阿妈怀里,问:“还能再见到舅舅、额咪吗?那达慕的时候,让阿爸去接他们过来,好不好?”  脱欢俨然大哥口气:“什么都不懂,就会瞎说!……阿妈,真的不知道阿爸怎么样了?说不定早就回到哈纳斯,正遣人找寻我们的下落呢。”  小萨木儿笑着叫起来:“好呀好呀,我们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吓他一大跳!让他也好好儿笑一回!”  萨木儿没有说话。她的感觉不好,心里一直以来的不安告诉她,丈夫是凶多吉少。就算保得性命,大败之后的瓦剌汗国怎么收拾?谁还承认他这个盟主?部落联盟一旦分崩离析,她的一家将面临什么?……  月亮出来了,清光四泻,空气清朗,有阵阵微风吹动着河边芦苇沙沙地响,身边的几棵大树和灌木丛也在应和着摇摆低唱,催得困倦的行路人昏昏欲睡。小萨木儿已经在母亲怀里香香甜甜地睡着了,萨木儿也迷迷糊糊坠入梦乡——  ……前面,一个女人领着一条黑狗走得飞快,萨木儿认出来了,高声叫着:达兰台!哈喇哈斯!你们去哪里?等等我呀!达兰台脚步不停,只回过头来说:公主,王爷就在那边,招呼我们呢,快走吧!巴图拉在哪里?萨木儿怎么看不见?身后却传来可怕的吼声:萨木儿你往哪里逃!快把传国玉玺交出来,不然我要你的命!追在后面的是阿岱汗的身形,却安着青面獠牙的恶兽头颅。萨木儿又惊又怕,拔脚就跑,前面竟是万丈悬崖,也顾不得了,宁可跳崖摔得粉碎,也不能再一次落在魔鬼般的阿岱汗手中!纵身要跳的她被抱住了,怎么也挣扎不开,回头一看,是洪高娃。她说萨木儿别怕,有我在,谁也别想伤害你!萨木儿反身紧紧抱住洪高娃,放声大哭……  “起来!都起来!”  粗暴的吼声让梦中的萨木儿疑惑,谁这么大胆,敢向大哈屯洪高娃、向王妃公主萨木儿这样吆喝?阿兰一声尖叫,才把她彻底唤醒,顿时惊住:他们一行十四人,连同骡马行装,已被数百名全副武装的骑兵团团围在尚未熄灭的篝火边。萨木儿赶紧看阿兰,在篝火的光照中,清清楚楚,那个爱抽鞭子、面貌丑陋的罗圈腿屠宰夫,正用力抓住阿兰的发辫,得意地狞笑。  “放手!”萨木儿喝道,“我们是大哈屯洪高娃亲自放行的,你们胆敢违抗?!”  “放开她!”一个低沉而威严的声音从黑暗中传出,屠宰夫听话地放开阿兰,卑顺地后退几步。沉闷的马蹄响,一匹高头大马出现在火光照耀中,雪白的须发,还有浓眉下那阴沉冷酷的目光。萨木儿心里一哆嗦,——马儿哈咱!  “萨木儿公主,我们又见面了。”马儿哈咱慢吞吞地说。  “你怎么敢?!”萨木儿威胁着说。  “我怎么就不敢!”马儿哈咱的声调像石头一样又冷又硬,“我从来不认什么大哈屯!就是阿鲁台王爷和阿岱汗有令,也得看我高兴不高兴!我是他们的盟友,不是属下更不是奴仆!你不懂吗?”  萨木儿当然懂。瓦剌汗国也是部落联盟,太平和把秃孛罗也并不完全听命于盟主——她的丈夫巴图拉,至于那个阿拉克,更是我行我素若即若离,也不能把他怎么样。但她还是问:“你要干什么?你把我们都杀了吧!”  马儿哈咱冷冷一笑:“要说杀,有什么难?现在就下手,能杀得不露半点儿痕迹,立刻就叫你们这十四个人消失得无影无踪!但这对我有什么好处?况且你是真正的黄金家族公主,我马儿哈咱一生最敬仰成吉思汗,以奉他老人家的正统为荣。我怎敢杀公主你而招来上天的惩罚?只要你交出传国玉玺,我立刻放你走!”  萨木儿几乎出于本能地回答:“玉玺不在我手中!”  马儿哈咱又那么阴沉沉地一笑:“这我知道,阿岱汗用了那么多手段也没有从你这里弄到。我只有换个办法了。不在你手中,就在你男人手中。让你男人在三个月之内用传国玉玺来赎你们母子吧!到期不来,就杀了你的儿子女儿!我记得,巴图拉只有这一个儿子吧?”  萨木儿极其愤怒:“你也是大元旧臣,竟如此卑污!居然也敢觊觎传国玉玺,是何用心?难道你早有异志,图谋自立不成!”  “哈哈哈哈!”马儿哈咱掀髯大笑,“异志?自立?你以为还是成吉思汗和忽必烈大汗的时世吗?你以为还是大元天子拥有天下的时世吗?如今漠北草原群雄并起,杀来杀去,谁没有异志?谁不想自立?我卑污,谁又清白?身处乱世,就讲不得信义二字……哼,你们就是我手中的人质,见不到传国玉玺,就去死!你也别指望那洪高娃来救你,我不会让任何人知道你的消息!”萨木儿默默盘算,要不要把传国玉玺交出,换取全家人的安全?刹那间的犹豫很快被否定:这是黄金家族的传世信物,她不能把它交给外人,不能背叛成吉思汗的英灵!这是个毫无信义的老贼,交出玉玺反倒会令他生出灭口的恶念,让母子们丧失最后一线生机。她又高高扬起头,面色凝重地说:“我是公主,我和我的儿女决不为奴!你还是现在就把我们都杀了吧!”  “这你放心,我说过我敬仰黄金家族,不会允许任何人冒犯你。”马儿哈咱捋了捋他的白胡须,但善意表情只是一刹那,脸面又罩上一层寒冰,寒冰后面露出狰狞,“三个月之后,再见不到玉玺,就别怪我心狠手辣啦!”  萨木儿反倒心定了:三个月,九十天,部落纷争、战乱不已的草原上什么事情不能发生?逃生的机会总能找到。  马儿哈咱从萨木儿的护从中挑了一名瓦剌人做向导,领三名信使到瓦剌去见顺宁王巴图拉,要他立刻命人带着传国玉玺来赎萨木儿母子三人,限期三个月,过期不到取三人性命。为了取信,马儿哈咱索要萨木儿、脱欢和小萨木儿颈项佩戴的护身符。每个人的护身符都寄托着父母的祝福和神鬼的魔咒,蒙古人即使是对俘虏的护身符也从来不碰的,可此时脱欢不肯给竟被马儿哈咱硬夺了过去。萨木儿却主动解下自己和女儿的护身符交出。她的护身符用一块珍贵的鸡血石磨制,水晶般透明的冻石间布满红艳艳的血滴和血丝,天下独一无二。巴图拉只要见到,就能确信她被扣为人质,一定来救,总是多了一条生路。  马儿哈咱不肯写信,一定是避免留下不利于他的把柄。信使们在他严厉监督下,把要带的口信背了又背,直到烂熟。马儿哈咱即刻命向导和信使燃起火把,连夜出发进山,越快越好。  信使走后,马儿哈咱命就地宿营,还特地给萨木儿母子主仆四人分拨了一顶小帐篷,既便于看守警卫,又实践了他善待黄金家族的诺言。他此时当然要保护萨木儿母子,这三名人质,在他眼中就是传国玉玺,万万不能大意。  母子主仆在小帐篷安置下来。小萨木儿依在母亲怀中,小姑娘在整个儿白天的种种事变中,没有哭没有闹,没有发抖害怕,甚至没有说一句话,那种跟年龄不相称的镇静让萨木儿惊异又心疼。躺下的时候,她的小手摸索到阿妈的手,引着大手去摸她腰间的布包,凑在阿妈耳根出气那样小声地说:“要拿下来另藏吗?”萨木儿同样耳语:“先别,明天看看再说。”  小萨木儿终究是孩子,枕着阿妈的胳膊慢慢睡着了。脱欢像个大男人那样,盘腿坐在帐篷门口,似在护卫全家,时间长了也歪了身子睡去。阿兰磨叽一阵也睡了。萨木儿却怎么也睡不着,脑子里倒海翻江,过去、现在、将来,亲人、友人、仇人,全都搅在一起,乱哄哄地叫人头昏脑涨,眼看着帐顶天窗缝隙透出一线鱼肚白,低叹着闭上眼睛。才交睫便突然惊醒:帐外有如沸腾,远处人喊马嘶,近处脚步声马蹄声和着各种各样的吼叫,交织一团在她耳边轰响,很快就演变成兵器相击、吼骂连天中夹杂着惨叫的厮杀声。脱欢突然惊醒,跳起身就要朝外冲,萨木儿赶忙喝住:  “没有兵器又没战马,出去送死吗?”  “阿妈,我出去看看,出了什么事!”  “必是另有部落探知消息,要从马儿哈咱手中把我们夺过去。”  “为什么?杀我们报仇吗?”  萨木儿叹口气:“到现在你还不明白?全都为了那方传国玉玺!”  脱欢瞪大眼睛:“阿妈你听,近处的厮杀声没了,是不是连看守人也跑了?”说着,他不管萨木儿的阻止,轻轻掀开门帘一角朝外窥探,又赶快放下:“没跑!好多兵丁围着咱们帐篷呢!可怎么全都脸朝外,倒像是我们的护卫!”  “看清了?天已经亮了吗?就是我说的,又落到另一部落手中了……”萨木儿看看脱欢,又看看阿兰和小萨木儿的惊恐目光,安慰说,“不要紧,无论是谁,在传国玉玺到手之前,都不会杀我们。”  脱欢紧蹙眉头小声问:“阿妈,传国玉玺真在阿爸手中?”  萨木儿狠狠瞪他一眼:“别问!什么都别问!你什么都不知道!阿兰,小萨木儿,你们也是什么都不知道,对吗?”  所有的人都忙不迭地点头又点头。  远处的厮杀声也渐渐平息了。  周围忽然间变得一片寂静,偶尔传来的帐外人捂住嘴的咳嗽声,显得更加寂静。帐中四人不时互相望望,不知道这深深的寂静背后,隐藏的是什么样的凶吉祸福。  一阵马蹄敲击地面的嘚嘚声由远而近,直响到帐篷边,帐中人都紧张地挺直了身子。辔头铃乱响,许多人跳下马鞍,杂乱的脚步声逼近了。帐篷门帘一掀,清晨的阳光猛然透进,一个高大的人背光站在门口,条条金色阳光从他整个儿身形轮廓射来,亮晃晃的,反倒看不清他的面貌了。他也像在适应帐中的黑暗,停了好一阵儿,才大叫道:  “萨木儿!”  天哪!萨木儿全家谁不熟悉这个声音?全都惊喜地喊起来:  “额色库!”  “额色库舅舅!”  “额色库老爷!”  额色库大步冲进来,伸开长长的双臂,一下子把萨木儿连同脱欢和小萨木儿全都搂住了。萨木儿的眼泪哗地涌出来,流了满脸,直滴到额色库的肩头。小萨木儿哭得呜呜响,脱欢眼睛也红了,但强忍着不落泪,只一遍遍地叨叨着:“老天有眼!老天有眼!”阿兰在一旁看着他们四个,也不住地抹眼泪。  最初的激动兴奋平息以后,额色库还在不断地责备自己:“怪我不好!得到消息太晚,来迟了,让你们受苦了……”  原来,巴图拉的求援使者没能找到额色库,是因为他率兵马到数百里以南征讨另一个部落,夺回原来属于自己部落的盐池。瓦剌的许多部落食盐都靠这个盐池,不夺回来不行。那一仗收尾的时候,巴图拉的滴血牛角才传到他手中,他星夜赶来救援,孛罗那亥斜坡之战已经结束半个多月了。他在战地附近收集了不少巴图拉大营的败亡士兵,从他们口中得知萨木儿母子已被东蒙古俘获,便又赶来设法解救。不料昨晚在山路上遇到马儿哈咱派出的三个东蒙古信使,一切内情尽知。额色库大喜过望,不仅能够解救萨木儿母子,还让他多年为父报仇的心愿有机会实现。为了寻找和追踪马儿哈咱,他花费过多少心血和努力,蒙古汉子的父仇永远是一块压住他生命的巨石,什么时候血仇不报,什么时候就不能安心!  这真是一举两得千载难逢的良机,额色库深深感激上天的恩赐。东蒙古信使便成了他的向导,他趁着夜色早早就把队伍埋伏在马儿哈咱所部的周围,把最强的兵力放在解救萨木儿母子和包围马儿哈咱营帐的两个方面,拂晓时同时发起攻击。他成功了,两个方面都完全胜利。  脱欢拉着额色库的手,看着他衣袍溅上的斑斑血迹,痛快地问:“这一定是马儿哈咱那个老混蛋的血,对不对?”  额色库点点头,神情凝重地说:“我终于亲手把他杀了,可以告慰乌格齐父亲和也孙台父亲的在天之灵了。”  萨木儿长长地嘘了一口气。对她而言,马儿哈咱毕竟是大元老臣,罪不至死,但额色库为父报仇,她很理解也很赞赏,蒙古勇士嘛!于是她问:“这之后呢?你想要征讨阿鲁台和阿岱吗?”  额色库摇摇头:“我手下只有三千精骑,不足以跟东蒙古大军抗衡。如今阿鲁台正兴旺着,瓦剌各部若不联合在一起,是没有力量跟他争霸的了……还是不要惊动阿鲁台大营,尽快尽早离开这里为好。”  “额色库舅舅,你送我们回家好吗?”小萨木儿银铃样的声音插进来。  额色库摸摸外甥女的小脸蛋儿,笑道:“好呀,舅舅当然要把你们安全送到家!”他又转过脸对萨木儿说:“我一定把你们送回哈纳斯,送回到巴图拉手中,也算我将功折罪吧!……哦,这是你们的护身符,都收回去戴上吧。”他张开大手,萨木儿那鸡血石护身符格外醒目。小萨木儿一声欢呼,双手捧过来,一一给阿妈和哥哥戴上,最后是自己。  “还有这个,我在你的大营旧地捡到的,是不是你供在神龛上的那把匕首?没有鞘了,可我还是看着眼熟,这可是你心爱的珍宝啊……”额色库没有再说下去,因为萨木儿已经从他手中夺过那把匕首,面颊依偎着刻有黑羽金眼雄鹰的老玉刀柄,眼泪滚滚而下了。“真是幸运,真是太幸运了……”萨木儿呜咽着,从腰间取出也嵌有黑羽金眼雄鹰的刀鞘,慢慢地把刀纳入鞘内。被俘获以后面临的艰危苦难,让她把自杀不成被扔掉的匕首忘却了。洪高娃把她救回去治伤,换洗衣袍靴袜的时候,她才发现刀鞘还奇迹般留在她的靴筒里。高高的靴筒掩没了它,它熟老牛皮的质地与靴子相合,才让她行动中毫无异样感觉。能够保住鞘她很庆幸,但刀鞘分离却时时在证实她悲惨的命运,让她心头一片黑暗和绝望。  可是今天,在她获救的时刻,刀鞘竟这样奇特地会合了!是在预示她命运的转机吗?  额色库诚笃地说出了萨木儿此刻想说的话:“圣主的遗物就是有灵性。这是在告诉我们,大灾大难已经过去,我们高高兴兴地回家吧!感谢腾格里长生天!感谢圣主英灵保佑!……”  大家都流着泪笑了。    没有照例事先通报,离大营只有十里的时候才遣人来说大汗回营,弄得洪高娃好一阵子忙乱,终于领着敖登小哈屯、阿寨太子和众多侍从到大营门口迎候。敖登还问了一句:“怎么才打三天围就回来了?”没有人回答,因为他们刚刚在营门站定,一片旌旗飞动,大队兵马已经逼近营门。再走近些,人们才分辨出,跟大汗并驾齐驱的还有阿鲁台王爷。  大汗和王爷在营门前下了马,数千兵马各自回营。洪高娃领着众人快步迎上,笑道:“大汗,王爷,这么快就回来了?三天时间,怕不尽兴吧?”  阿岱汗不说话,只气恼地瞪了洪高娃一眼。阿鲁台回答说:“是啊是啊,都没有猎到像样的东西。”  洪高娃说:“王爷一起到我帐中洗脸喝茶吧?”  阿岱板着脸,说:“不!一同到议事大帐!敖登,你回去!”  敖登感到气氛不对,怯生生地看了大哈屯一眼。洪高娃对她笑笑,颔首示意,她便先回帐去了。洪高娃已经猜到原委,见阿寨也在看她,便对阿寨也是一笑,用胸有成竹的样子让儿子放心。  议事大帐中除了必有的大汗和王爷的亲随侍卫之外,只是阿岱汗、阿鲁台王爷与洪高娃大哈屯、阿寨太子四人相对。阿岱汗开口便叱问道:  “洪高娃!是你放走了萨木儿母子?”  “是啊,”洪高娃回答得十分平和,“我是一国大哈屯,不能处置属下俘获的人口吗?”  阿岱汗怒道:“你明知道他们不是平常人口,是敌国贼首的女人和子嗣!”  “但是我更知道,萨木儿是黄金家族的公主,成吉思汗、忽必烈大汗的直系后代,害她要遭天谴,不得好死!”洪高娃的语气很重,眼睛直视着阿岱汗。  “你!”阿岱汗涨红了脸,额头上青筋暴露,说不出话来。  “我还知道,当年我们母子陷入绝境的时候,是萨木儿母子救命放生,才有了今天的洪高娃大哈屯。为人怎么能忘本忘恩?更不能恩将仇报,不然跟草原上的毒蛇和狐狸有什么两样?”洪高娃理直气壮,因为她的理是千百年来所有蒙古人坚信不移的大道理,足以让阿岱汗语塞。  “洪高娃,你说的道理是不错的,”阿鲁台王爷态度和缓,在洪高娃面前依旧保持着本部落长辈的气度,又不失大臣对汗国大哈屯的尊敬,“但你身为大哈屯,理当为汗国着想。大汗急于得到传国玉玺,放走萨木儿,不就没机会了?”  “玉玺确实不在她身上,我给她治病疗伤还能不知道吗?蒙古统一国家兴旺,怕也不是一块玉玺就能实现的吧?没有它,明朝不是一样占有中原,把大元蒙古国赶到漠北草原上来了吗?”  阿鲁台摇摇头,忧虑地说:“洪高娃,你到现在还不知道你这样做的后果呀!马儿哈咱将军闻讯领兵去追,不料落入接应她的瓦剌大军的埋伏。马儿哈咱将军被杀,他率领的三百精骑只逃回来不足十人……”  洪高娃吃了一惊,这是她没想到的。  “马儿哈咱将军的几个儿女,连同近年来归的部落首领一起来围猎场禀告消息,”阿鲁台接着说,浓眉皱得越来越紧,“说是大哈屯母子放虎归山,才让马儿哈咱死于非命,让他们部落受到重大伤亡和损失。汗庭若不给个交代,若不给以赔偿,他们就不再朝拜朝贡,不再听从汗庭的调遣!”  洪高娃知道,这对东蒙古汗国而言,是生死攸关的大事。如果引起连串仿效,部落联盟瓦解,汗国也就成了空架子,争霸没有可能,统一全蒙古恢复大元,就更是白日做梦了。想到这儿,她叹了口气,无奈地说:“我懂了。”  阿岱得理不让人了:“好哇,你总算认错了!那就闭门思过,静候处分吧!”  “大汗,王爷,”阿寨突然开口,“我阿妈没有那么大罪过,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我干的!脱欢是我放的,小萨木儿和阿兰是我夺的,公主母子是我送走的。处分我吧!”  阿岱汗瞪眼看着阿寨,不但愤怒,还有一种说不出的嫌恶。他冷笑一声:“跑不了你!你也闭门思过,静候处分!”说罢立起身,满面怒容大跨步走出了议事大帐。  阿鲁台也起身要走,走到门边又退回来,说:“洪高娃,你从小是我看着长大的,你们这桩婚姻也是我力主的。可如今你身上出了这么大的事,身为部落盟主,我也不好公然回护自己族人,让其他部落首领寒心,对不对?”  阿鲁台充满长辈关爱之情的解释,让洪高娃忍不住要为自己辩解:“王爷,怎么就知道我这样做不是为了汗国呢?如果萨木儿母子感激感恩,日后率领瓦剌部落来归,不也是一件大好事?再说,萨木儿母子一直在我帐中养病疗伤,那些接应的瓦剌兵马不可能是他们招来的!还有,大汗和王爷率各部首领打大围,马儿哈咱怎么就不随往,居然能率兵去追击萨木儿母子?他从哪儿得来的消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阿鲁台叹道:“洪高娃,你从小性子就这么外柔内刚,刚起来有如烈火,叫人没法儿忍受,如今还是不改。就算要释放萨木儿母子,这个人情也不该你做,该让给阿岱汗大张旗鼓明着放,如果那样,后来这些事情就另是一说了……至于马儿哈咱,他是大元旧臣,他的几个儿女都手握数千精骑,如今又有那么多部落看他们的眼色行事……这还用我多说吗?”  洪高娃淡淡一笑,不想再解释了。  “好吧,我会尽力回护你们母子,但处置是一定要有的,不要怨恨我老阿鲁台啊!”阿鲁台边说边离去,还不住地摇头,看上去真有几分老态了。  从这天起,洪高娃和阿寨被分别软禁在自己营帐中,由枢密院特派兵马看管。洪高娃因为身边有满都鲁这个小小孩,侍女保姆进进出出倒还不受限制,而对阿寨监守则很严,不许出帐,吃喝拉撒都有专人伺候。那天黄昏,敖登格日勒就背了个水桶,悄悄随着背水的侍女进到洪高娃寝帐。  “干妈!”小姑娘扑到洪高娃脚前跪倒,满脸紧张之色,小声口吃地说,“快给……给阿寨哥哥递个信儿,叫……叫他快逃!”  怀抱满都鲁坐在床边的洪高娃吓了一跳,赶紧把干女儿搀扶起来,发现她在簌簌发抖,小手冰凉:“快起来坐下说话。什么事儿这么紧急?”  敖登格日勒仍然呼吸急迫:“这两天,王爷和大汗,还有好多御史台枢密院中书省的诺颜,一直在大帐商议怎么处置干妈和阿寨哥哥。争来争去,吵得好凶,我们在后帐都能听到。好多人都说干妈有功于汗国,就算功过相抵,也不该惩罚。可也有诺颜嚷叫说:不惩处难以平人心,难以笼络各部……今天下午,其他人都离开了,只有王爷和大汗在,我给他们送奶茶的时候,他们竟在说阿寨哥哥该杀!吓得我一哆嗦,奶茶泼了一半儿。他们见我进帐,都不说话了……我退出来时候,留了个心眼儿,躲在暗处偷听,就听见汗王气哼哼地说:‘既然该杀就杀,绝了后患!……”  洪高娃倒抽一口凉气:“大汗他,就这么说的?”  “千真万确!我就是听了这话,才心慌得要命,想着要赶快告诉干妈,想法子救阿寨哥哥一命!”  洪高娃又问:“王爷呢?王爷也这么说吗?”  “王爷说:‘虽然阿寨该杀,可杀了阿寨,让我的老脸往哪儿搁?洪高娃母子可是我给你请过来的!’……干妈,王爷能阻止大汗的杀心吗?” 洪高娃坐不住了,把满都鲁往床上一扔,自己在帐中像个男人那样大步走来走去,满都鲁放声大哭,她都像没听见。阿岱真的要阿寨死!纵然有阿鲁台劝阻,纵然大汗对王爷向来言听计从,但他若坚持要杀,阿鲁台难道敢于冒与大汗决裂的危险来保护阿寨吗?当然不会。还有马儿哈咱的儿女,还有牡丹和她的新生儿,他们都需要阿寨死,当然都站在大汗一边。大汗也罢王爷也罢,这些身居高位的男人,权力永远是他们衡量利弊得失的最重要依据。为此,他们什么不能牺牲!  阿寨太危险了!  当初,也许根本就不该把这孩子,把她心爱的男人留下的唯一骨血牵扯进这桩政治婚姻中!阿寨若有个三长两短,她洪高娃将来到了另一个世界,怎么有脸去见心爱的哈尔古楚克!  现在怎么办?洪高娃自己也在软禁中,如何救得了同在软禁中的阿寨?她没有片刻犹豫:“敖登格日勒,快去悄悄找塔娜,叫她立刻来我这里!她是贴身侍女,看守当不会拦阻。”  敖登格日勒应声跳起身,小鹿似的跑走了。她也许并没有明白,洪高娃召塔娜,就是召来多克新西拉,也就是召来哈尔古楚克的旧部。他们会比谁都关注小主人的安危,会对哈尔古楚克一脉忠心耿耿到底的。  然而,等到深夜,也没有等来塔娜。洪高娃几次要出帐,都被看守寝帐的御史台派遣的卫士阻挡。直到天亮,塔娜才随着出帐挤奶的侍女混进来。一进帐就赶紧说明,敖登格日勒昨天找她一说,她就赶着跑了来,但被看守卫士挡住,都是生面孔,一个个很凶,怎么说好话也不让进。她又跑到阿寨的营帐,那里看守更严,防得更紧,她只好回家跟多克新西拉商议。事情的经过她全都清楚,但这事触怒了王爷和大汗,两口子商量一夜也想不出好办法。  “敖登格日勒没有对你说吗?”洪高娃打断塔娜的话,“阿岱起了杀心,要除掉阿寨!”  “啊?”塔娜吃惊地瞪大眼睛,“真的?……不会吧?”  “你不相信?”  “我说这话不怕得罪,阿岱年轻气盛,有时候难免犯浑,凶暴不讲理,但他心里还是明白的,知道轻重缓急,就算不喜欢阿寨,对大哈屯你还是有情分的呀!怎么会……是一时的气话吧?”  洪高娃沉默片刻,说:“牡丹生了儿子,留在牙克石等他呢,你知道吗?”  “啊?”塔娜惊讶地张了张嘴,说不出话。  “马儿哈咱的女儿是牡丹的亲婶娘,你知道吗?”  塔娜的嘴张得更大,好半天合不拢。  “要给牡丹的儿子腾地方,你还说不会?”  “天哪!那得赶紧想法子救咱们阿寨呀!”  “我被禁在寝帐,不能动弹,所以连夜召你来商量……”  “这还用商量?我这就回去告诉多克新西拉,召集旧部,只要救下阿寨,哪怕冒死劫法场!”塔娜挺胸扬眉,像男子汉大丈夫那么豪爽。  “好,就这么办吧,你快走!”洪高娃就等着她说这句话。  不等塔娜出帐,中书省、枢密院和御史台的官员已经来到帐前。一行十多人,在卫士的引领下进帐,向洪高娃宣告大汗和王爷的处分旨意。洪高娃只得跪下接听:  “查大哈屯洪高娃,纵容其子阿寨私放贼首之亲眷,有失察和管教不严之罪,姑念其多年辅佐汗王汗庭,功过相抵,从宽发落,废去大哈屯名号,降为比姬,仍管领后宫诸事。待日后新有勋劳,再行升赏。”  不料处分旨意这样温和,洪高娃谢恩起身。宣旨官员还着实安慰了几句,说都知道洪高娃对汗国大有功劳,各部落百姓十分爱戴,出了这样的事情,大家都很难过。为了安抚新近来投者,不得不如此。事情过去,大汗和王爷自会下旨复位,等等。  洪高娃面无表情:“不必多说了,只请告知,阿寨如何处置?”  “阿寨那边已经宣过旨,处置过了……”  “什么?”洪高娃脸色倏地惨变,雪一样白,白中泛青,身子摇摇晃晃地要倒。身边的塔娜赶紧上前扶住,塔娜的脸也变得苍白。“把阿寨他……怎么样了?”洪高娃的声音已经小得像蚊子叫。  宣旨官员同情地望着洪高娃,声调却严重起来:“阿寨通敌卖国、放虎归山,有两项大罪!念他年幼,又血统高贵,从轻发落,废去太子名位,褫夺财产人口,立即驱逐出境……天亮时分,已经执行了。”  没有处死,洪高娃和塔娜的脸色才渐次复原。洪高娃问:“驱逐到了哪里?”  宣旨官员抱歉地说:“这不是本官职分所能知道的,实在无法回答。”说着,指挥手下,把寝帐内外及洪高娃衣物中属于大哈屯等级的装饰标志一一拆除收没,如帐顶红花毡、帐中龙凤柱、座上虎皮褥以及只有大哈屯才能戴的三尺高的珠玉姑固冠等等。幼小的满都鲁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大声号哭起来。洪高娃竟全不在意,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只呆呆地站在一旁——此刻,满脑子除了她的阿寨,她什么都装不进去了。  此时的阿寨,已在被逐途中。一队骑兵押解着他,到什么地方去,没人告诉,临走要求跟母亲告别,也没人理睬。宣旨官宣告了王爷和大汗的旨意之后,只对他说了一个字:“走!”  没有捆绑,还给了他一匹鞍马骑。骑队三十个人全副武装,挎刀佩剑,挂着弓袋箭袋,围在他前后左右,根本没有逃脱的可能。天色刚刚见明,便驰马快奔。阿寨看着地下的人影马影,暗暗判断着行进的方向。出了大营之后,一直向东,再向东。  越朝东行,越显荒凉,草原渐渐变成斑斑驳驳间有黄沙的草地,周边和远处的山地树木也越来越稀少。宿营三个夜晚后,第四天,眼前出现了沙滩和沙包沙山。由黄沙和碎石夹杂而成的戈壁沙漠,在他们脚下铺开,向东向南延展,无边无际,无边无际。极目远望,只在很远很远的天边,有一抹山脉的青黛在云雾中时隐时现。没有树木,没有绿色,戈壁滩上间或一现的芨芨草和红柳,也都像生它养它的地方一样,一派灰黄。在这样的沙漠中又行了一天一夜,队伍停下了。  “到此为止。”押解阿寨的骑队长说,“我们奉命把你押送到这里,你自己往前走吧!不要想回头,你是被驱逐的罪犯,如果回到汗国领地,任何人都可以杀你去请功领赏,懂不懂?”  阿寨眼望茫茫戈壁,点点头,不说话,面容出奇的平静。  队长轻轻叹了口气。一路走来,阿寨的沉默寡言和平静常令押送他的骑兵们暗暗称奇。一个十六岁的孩子,由高高云端的太子摔落下来成了罪犯,又遭逢这样严厉、等于送死的惩处,竟这样泰然,不悲伤不哭泣不抱怨不愁烦,真真少见。阿寨赢得了尊敬,一路上都没有受虐待。骑队北去已经走出很远,突然又有人牵着一匹好马转回来交给他,说两匹马换着骑吧,可以省些马力,跑得更远。还给他留下好几个水囊、一大袋干粮和两大口袋马草料。  阿寨牵马站在那里,目送骑队离开,看他们走远、跑起来,成百马蹄搅起一团黄尘,裹着人马迅速远去,渐成一缕孤烟,渐成一个黑点,终于完全消失在遥远的地平线之下。此时四野空旷无边,渺无人烟,看不到任何活物,苍茫天地间,只有孤零零的一个十六岁少年和两匹马,阿寨甚至听到了自己身上血液流动的轰隆轰隆声……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攥紧双拳,从喉咙里发出野兽样的嘶叫:“呀啊!——”长长的悲号,令他面孔涨红发紫,直叫得所有血管都从皮肤下暴突出来,直叫得弯腰缩腹、精疲力竭,终于扑倒在地,一动不动了。  骑了几天的马已经认识他了,凑过来闻他。马的鼻息呵在他脖颈上,他一个翻身,仰面向上,凝望着戈壁沙漠上空特别蓝特别透彻的天空,又躺了很久很久。他十六年的生涯一直大起大落,忽而荣华富贵,忽而颠沛流离,但从来没有这样孤独,这样倍感凄凉。阿妈和小满都鲁怎么样了?塔娜和苏和他们怎么样了?还有敖登格日勒,他们是不是都知道阿寨被驱逐流放了?  也正是这十六年的坎坎坷坷,让他比同龄的孩子结实、成熟、自信,很多事情比成年人看得还透彻。眼前的遭遇他既不感到意外也不觉得害怕,他当然知道应该恨谁,心里早有准备。他早就想到阿岱汗早晚要除掉他,这次能保住性命必定有阿妈的威望和阿鲁台王爷的掣肘,能活命就是上天的恩惠,不能辜负啊!他站起身,再次四顾,观察影子,分辨方向,决定一直向南,向那处影影绰绰一脉青黛的远山奔去。有山多半就有水,有水就会有人家,有了人家就能有活路。他打算用五天的时间走到山下,从而精确地计算、分配了水、干粮和草料的每天份额,做好记号,然后上马出发。  从早走到晚。早上晨风清凉,走得很爽快;正午太阳当空,大戈壁滩像一个大煎锅,烤得人困马乏,汗流浃背,张着嘴不停喘气,每前进一步都很艰难。他知道,阿岱不杀他是怕担上杀害黄金家族后裔的恶名,但又不甘心让他活在世上,所以借沙漠之手来杀他,——单人独马进沙漠,古来几人回?哼!决不让他得逞,脱脱不花王子一定要走出大沙漠!傍晚时分,血红的夕阳把人马的影子投向平旷沙地,拉得五倍大十倍长,大地像一块望不到边的金红色地毯,晚风却是越来越凉了。向南远望,那一脉青黛远山已然隐没在天边暮霭之中,不能分辨。为明天继续赶路,应该宿营歇马了。  第一次在戈壁滩露宿,让阿寨知道了中午热得人发昏的天气,到半夜又能把人冻个半死。可怕的北风呼啸着扬起黄尘,肆意横冲直撞,他是靠了马身的遮挡,才度过这个漫漫长夜。所以第二天黄昏,见地面有个隆起的沙包,他便高兴地奔了过去,——沙包能为他和马挡住寒冷的北风袭击。上天对他真的十分仁慈,赐给他一份意外礼物:沙包后面有一个小水泡子,水泡子中间是个泉眼,清水汩汩涌出,又很快渗入沙土,冒和渗相平衡,就在地面存留下这么一个蒙古包大小的水洼。泉水又凉又清甜,人和马扑上去喝了个够,阿寨又忙着把几只水囊灌满。因为这眼水,周围的芨芨草很多,还长了十多棵红柳。阿寨拾回干草和枯树枝,生起一堆篝火。有沙包挡风,又有了这堆火,可以不受冻了。  半个月亮升上来的时候,吃饱喝足的阿寨已经躺在篝火边睡着了。睡得很香很沉,这几天实在太累了。  忽然,马儿的声声嘶叫把阿寨惊醒。月亮已爬上中天,沙包顶端竟然出现几个黑黢黢的人影儿。阿寨一激灵,顿时有些紧张——莫非是人们谈虎色变的沙漠大盗?转而一想,自己是被驱逐的罪犯,身无分文,若是杀人,我孤身一人只好认命;若是夺马,没了马我走不出戈壁,也是一死。听天由命吧!他便高声喊道:  “这里有泉水!来喝吧!”  沙包上面传来一阵狗叫,让阿寨惊跳起来,大叫一声:“哈喇忽难!”  像是回应,一只大黑狗汪汪吠叫着冲下沙包向阿寨猛跑,身后还跟着一个孩子和一群人影,一边飞跑一边欢呼:“脱脱不花王子!脱脱不花王子!找到啦!找到啦!……”  “阿寨阿哈!”苏和扑上来紧紧搂住了阿寨的脖子。哈喇忽难更是蹦跳着朝阿寨身上扑。  “苏和!哈喇忽难!……塔娜!多克新西拉!……”阿寨像是在做梦。当年从额济纳千里万里来到捕鱼儿海追随他们母子的父亲部落属民,此刻都来到他眼前。他搂搂这个的肩,拉拉那个的手,有些哽咽了。  多克新西拉说:“阿寨你看,那是谁?”  众人闪开,洪高娃大步向儿子走过来。  “阿妈!”阿寨大叫一声,扑到母亲脚下跪倒,“阿妈!你怎么也来了?他们并没有惩罚你,你还是大汗后宫之主啊!……”  洪高娃把儿子搂起来,笑道:“阿妈不愿意离开自己的儿子,儿子不高兴吗?”  “不!不!儿子不愿意连累阿妈受苦!”阿寨说着,眼泪流了下来。  从儿子五岁以后就没有见过他流泪的洪高娃,赶紧伸手把他的泪水抹去,说:“阿妈这辈子什么时候怕受苦来着?要的是心里不苦,要的是不违背自己的良心,不违逆自己的真情。”  “阿妈!……”阿寨的泪水流得更凶了,让洪高娃擦抹不及。洪高娃立刻换了话题:“现如今这情势,我们无路可走了。额济纳还有旧部,去那里还能立脚。阿寨你的意思呢?”  “阿妈,我想的跟你一样。东蒙古和瓦剌我们都不能靠,只有再投明朝这条路了。但我想,还是不回额济纳,免得纠缠旧事。从这里南下,应该直通嘉峪关,走这条路好不好?”  商定后,大家都在这里宿营,泉水让所有的人感激长生天的恩赐。洪高娃抚摩着哈喇忽难的头,对阿寨说:“你还要好好感谢它。是它在大戈壁中找到你的气味儿和踪迹,成了领路的向导。”  “哈喇忽难!……”阿寨紧紧地抱住了哈喇忽难的头。这位跟他同年出生的无言伙伴,已然进入老龄,却还有这样的能力和体力,真是他们母子的福气。  “临走,它还到哈喇哈斯的墓地卧了好久哪!”洪高娃声调很感伤,“这么忠诚的有情有义的好朋友,人中间也不多见呀!”  “阿妈,我记得你说过,它们兄妹的父母,是父亲送给你的结婚礼物,是吗?”  “是,没错。是他从一个波斯商人那里用二十张上等貂皮换来的……”洪高娃没有再说下去,只仰望着天空的半轮明月,陷入了遥远的回忆。  十五  脱欢十七岁了。  自从那年放归瓦剌,两年多来,脱欢第一次扬眉吐气。他终于得到大明永乐皇帝的敕书,谕命他承袭父亲巴图拉的爵位,封他为第二代顺宁王。  谢恩归来,萨木儿在馆驿大门迎接。馆驿门外是条繁华大街,围满了做生意看热闹的南京当地百姓。飘展的各色旗帜和仪仗,矫健的高头大马和马上魁伟的仪仗兵,都引起他们一阵阵欢呼和议论。中心人物,便是被簇拥在队伍正中的十七岁的脱欢。看到儿子一身崭新的王爷蟒袍和金冠,看到乌尔格等从人手中恭敬捧着的敕书绣盒,还有随后披了红彩的数辆马车,上面载满绸缎、布匹等各种赏赐,知道一切顺畅,萨木儿高兴得落了泪。而脱欢,也在湿润寒冷的南京冬季半掩半露的阳光中,第一次看到母亲一头乌发中的几根银丝在闪亮,一时心绪苍凉,竟也湿了眼眶。  次日,在脱欢母子住所的客厅,母子宴请了他们的朋友——明朝宦官海童。是他出使瓦剌,并促成了他们此次南行朝贡。  这是礼部下属的一处规格高规模大的馆驿,用来招待天下各国来大明朝贡的使臣。三宝太监下西洋,航程数万里,召服数十个国家,回访的使臣也络绎不绝,又都带来许多他们国家的商人,以至各个使团都很庞大。今年除了常年来朝的波斯、印度等国外,还有十二个新的外国使臣通商团,把馆驿挤得满坑满谷,礼部临时征用了一些大户人家北迁后留在南京的大宅子,才算勉强支应过去。这些使臣都是国家派出的,随同的又是本国巨商,所以排场大,吃穿用度都很奢侈。脱欢母子住所虽然规格很高,是外藩部落首领馆,但华贵豪爽出手大方是无法跟那些人相比的。馆驿中的官员和杂役对他们也总是冷冷的,表面的礼貌掩不住轻视的目光。  脱欢封王,一下子把这些都改变了。道贺不断,献殷勤不绝,就连送茶水的小厮和清扫房间的仆妇都比平日恭敬小心,讨好不已。大厨房就更不要说了,往日常见饭冷汤残,今日,格外卖力拿出看家本领,摆出了精致的上等酒宴。不但有烹炒煎炸炖的各色江南名菜,还特意照顾主人口味,用烧烤之法奉上鸡鸭鹅和牛羊肉,让聚在厅外廊下吃庆贺席的乌尔格等侍从们欢呼不止,也让客厅里的主席上宾主都很满意。  “恭喜你呀小王爷!终于袭爵继承王位,可别辜负了万岁爷啊!”宦官海童拱手笑着对脱欢说。回京时日久了,脸上的塞外风尘消去,他的圆胖脸恢复了光润细腻,配上笑眯眯的细眼、又尖又软的声音,更像中年贵妇人。  “皇上的恩德,此生绝不敢忘!”脱欢认真地说,“终脱欢一生,绝不与大明为敌!”  “这就好!这就好!”海童笑得更开、眼睛眯得更细,“要紧的是你得重整旗鼓,得配得上你这顺宁王的威名,像你父亲巴图拉王爷一样,重振瓦剌,重主瓦剌才是啊!……来,小王爷,太夫人,为这个,咱们得干上三大杯!”  “好!干杯!”  酒喝开了头,就再也收不住,一杯一杯又一杯,小王爷脱欢,太夫人萨木儿,豪爽地同海童碰杯,都是一饮而尽。海童惊赞道:“好酒量!好酒量!定要喝他个一醉方休!”这两年,萨木儿母子的酒量确实大增。如果没有酒,如果不是借酒浇愁,怎么能从那么多的打击和悲痛中解脱出来?  那年,历尽千辛万苦,终于回到哈纳斯,迎接他们母子的第一个消息,就是巴图拉的死讯,而且是那样一个悲壮投崖自杀的死。  萨木儿知道,百战百败又百败百战的将军,因英勇不屈而备受赞美;“一将功成万骨枯”,那“一将”,自然会因“功成”而得名,美誉百世流芳。可巴图拉的死,更有一种特别的分量。那不只是刚烈,不只是尊严,更有对失败的担当,男子汉大丈夫的担当。是对失去丈夫儿子的妻子母亲们的报答和交代,也让萨木儿面对她们不至羞愧赧颜。这一深层人格在萨木儿心中变得十分辉煌,抹去了他所有过错造成的阴影,成为她和孩子们记忆中一颗永远闪耀的星……  然而,她不得不面对孛罗那亥斜坡大败后的现实。巴图拉原有的十五个爱马克差不多损失殆尽,多半丧失在战场,一少半战败后离散流亡,有些竟被贤义王太平收编去了。脱欢去讨要,太平非但不认账,而且全不念当年与巴图拉的交情,竟把脱欢撵出大帐……所有这些令母子相对饮泣的时刻,不都是一碗又一碗的奶酒让他们忘却烦恼和凄楚悲伤的吗?  只有额色库,他的安慰和帮助,是母子俩黑暗时日的一线阳光。额色库不忘朋友临终嘱托,亲人一样照顾扶助脱欢和萨木儿。但他的部落在瓦剌原本不强,几次战事也损失不小,在凭实力说话的部落联盟中,他只有很好的口碑,却不能左右联盟的形势。巴图拉去后,瓦剌三王并驾便成了两王共治。萨木儿一再申明脱欢是顺宁王的唯一继承人,理当袭爵称王,却没人承认,没人理会。部落联盟会商大小事务从不邀脱欢参加;每年三王共同向明朝遣使贡马的大事,脱欢也被排除在外。郁闷和愤怒又有什么用?部落已经从强而弱,衰落到今天的地步,弱小者的声音有谁在乎?怪不得别人无情无义。  所以,当海童突然前来拜访,提出要带脱欢入关朝见,获得朝廷和皇上承认的时候,萨木儿母子觉得真是老天开眼绝处逢生,感激不尽。巴图拉属下手中的敕书,都在战乱中遗失,没有敕书关文,根本进不了边关。海童是永乐帝派遣来瓦剌的特使,跟他入关由他引见,做梦也想不到啊!  可海童为什么要帮他们?萨木儿母子私下议论过多次,百思不得其解。但见他从头至尾都很认真,很坦诚,不像包藏祸心的人,也就不好意思开口询问。此刻,在宴席上,坐在母亲身边的小萨木儿,却忍不住问了出来:  “海童伯伯,我们部落人少又穷,也没有好礼物送给你,你为什么肯这样大力气地帮我们呢?”  多喝了酒,海童的面容愈加滋润,眼睛也水汪汪的满是笑意:“傻话!小萨木儿看不起海童伯伯!我帮你们,也是帮我自己!……”他端起手中的酒杯,感慨万端地说:“都知道三宝太监郑和老爷吧?想当初,我和他一起进宫,一起在宫学里念书,后来又一起伺候皇爷……如今他领了皇爷的命,率领大船队走南洋下西洋,在外面建功立业。我也是领了皇爷的命,走漠北进阿尔泰上天山,也要为皇爷为大明建功立业呀!”他显然激动起来,一仰脖子,把酒喝了个底朝天。萨木儿母子对视一下,不知怎样应对才好,只有殷勤布菜。他们是按照蒙古人宴请亲友的形式同席围坐的,而不是汉人请客那样各人面前一席,所以母子俩可以方便地往海童的布碟里送菜。  小萨木儿童言无忌,还在追问:“海童伯伯,为什么帮我们就是帮你自己呢?”  “傻闺女,我说得还不清楚吗?脱欢袭爵,就能恢复瓦剌三王共治,三王共治就能促成瓦剌重建部落联盟,才能抗衡东蒙古阿鲁台呀!成就这件大事,我不就立了大功吗?哈哈哈哈!……”海童大笑着举杯对着脱欢,“小王爷,我老海童帮你袭了王爵,日后能不能三王共治,再建瓦剌部落联盟,可就要看你的了!”  脱欢赶紧回敬,可也不禁皱起眉头。萨木儿也轻轻叹了口气,说:“这事不好办啊!如今我们势孤力单,把秃孛罗和太平哪里把我们放在眼里?”  “可以请小王爷的表舅额色库居间调停嘛!当年忽兰忽失温之战,额色库自己承担巨大伤亡掩护各部撤退,于太平和把秃孛罗都是有恩的,他们总不会驳恩人的面子吧!额色库呢,既然巴图拉生前将你们母子托付给了他,他也一定会尽心尽力的,对不对?……你们蒙古人就是这点儿好!朋友都是生死之交,身家性命妻子儿女都能放心托付,不像我们汉人,小心眼儿!小气鬼儿!……”说着说着,海童的酒话就又冒出来了。  “你也知道,”脱欢皱着眉头说,“额色库舅舅手下人马这两年损失大半,在瓦剌也成弱部。他在忽兰忽失温受伤太重,总没痊愈,怎好累他为我劳碌奔波?蒙古人也有的是势利眼!太平和把秃孛罗嘴上感激额色库舅舅,心里何尝愿意正眼瞧他!”  “也别那么说。”萨木儿反驳儿子,“听说把秃孛罗和太平有过议论,要推举你额色库舅舅为瓦剌大汗。要是成真,不也很好?”  “他们那是想借额色库舅舅的名望,打他的招牌笼络人心!见额色库舅舅身子骨儿不健旺部属又弱,给他个大汗的虚名儿罢了。其实呢,也跟当年的答里巴似的,凡事都得他们做主,由他们说了算!”脱欢说得很激愤,简直跟那两位王爷势不两立。  海童骤然拉下了脸:“脱欢!我见你是块材料,才费尽心机扶助你,怎么一说起三王共治的话头儿,你就这么推三阻四,成孬种了?就你们瓦剌这么四分五裂各顾各,早晚叫阿鲁台一个一个收拾掉,把你们全灭了!哼!……你知道眼下东蒙古汗国势力有多大吗?东起科尔沁草原,西到你们的阿尔泰山天山,北到北海,南边儿隔着沙漠就是我大明的边界啦!……”  萨木儿母子又一次对视。海童这宦官喜怒无常的脾气早就领教过,并不惊奇无措,但他直接描述的局势,却让他们吃惊。这两年他们陷入苦苦挣扎的境地,没想到东蒙古与瓦剌两雄相争的大势已经变成一头独大。  海童完全管不住自己的舌头了。酒后的他分外兴奋,滔滔不绝:“就三个月前,去年冬天,就这馆驿,这院子,住的全是阿鲁台的贡使和从人,好几千哪!也像今天这样儿,塞得满满当当!进贡的马是上等好马,进贡的貂皮银鼠皮是上等好皮张,进贡的白海青更是神骏异常!他们还献俘百人,都是战败的瓦剌兵将,里面说不定还有你们部落的属民哩!  “藩属报捷献俘,朝廷自然设宴慰劳。阿鲁台派的那个叫舍律的使臣,便进上阿鲁台的奏本,说他已战败瓦剌,拥有瓦剌故地,还要收服吐蕃和女真归其约束,共奉大明天朝,请朝廷召集吐蕃女真诸部长,刻金为盟,以他阿鲁台为大盟主。看看,胃口大不大!  “皇爷阅本后,便问近侍诸臣之意。侍臣都说,阿鲁台集众夷共奉天朝,忠心可嘉,准许为好。只有学士黄淮说:此虏狼子野心!假使各部各自为心,则力小易制;若并为一,则大而难图矣!皇爷当时顾左右称赞说:黄淮如立高冈,无远不见;诸人如处平地,所见惟目前耳!便下旨不准所请……”  萨木儿母子第三次对视,突然间感到灵犀一点通!海童为什么扶助他们,海童为什么能因此建功,霎时洞若观火,原先在意念中忽隐忽现的模糊东西也就明晰如洗了。脱欢终于站到他父亲巴图拉的高度,参透了几方争霸角力的情势和奥秘。他笑了笑,直率地说:  “我现在明白了!海童伯伯扶助我脱欢,就是为了替你们皇爷制服阿鲁台,替你们大明朝打仗啊!”  海童一惊,酒醒了一半,知道自己说多了。他看着脱欢想,莫非这小王爷是故意激我多言?那他可太聪明了!于是赶紧往回找补:“我大明堂堂天朝,何须用你替我们打仗!阿鲁台狼子野心,皇爷绝不会容他得逞!”  萨木儿也笑了:“何以见得?”  “我皇爷两次亲征,不就是明证?”见那母子俩不相信地笑着,海童又自干了一杯,说,“这样吧,我叫你们看一个明证!明日午时起,连续三天,皇爷将每日赴阙门上,钦点亲决,判逃兵和从征军士的妻妾与人通奸者斩刑,就在阙门外行刑!”脱欢瞪大了眼睛。萨木儿却平静地问:“这是什么意思?”  海童恶狠狠一笑,说:“这是告诉天下百姓,皇爷恼恨逃兵,皇爷要给辛劳为国征战的兵丁做主!这也就是说,皇爷很快就要再次亲征啦!”  酒宴将近尾声,宾主尽欢。最后上来许多小点心,其中的小笼水晶汤包让萨木儿母子大开眼界。每个小笼里都卧着四只白生生、胖嘟嘟的小包子。那包子褶又密又匀像锁口的花纹,包子皮非常薄,里面粉红色肉馅都能看见。海童以老南京的得意,提醒蒙古朋友吃包子小心烫嘴,必须先咬开一个小口,慢慢吸吮里面的汤汁,吸干汤汁才能吃包子。照着海童的示范,脱欢连吸带咬吃了第一个汤包。老天,人间竟有这样美妙的点心!滋味的醇厚鲜美真真无法言说!在草原上,何尝受用过这样的美食?  脱欢的小孩子脾气上来,一连吃了三笼,已经装了许多菜肴和美酒的肚子实在不能承受了,才罢。他说什么也要去看看这点心是怎么做出来的。海童还真的把他领到馆驿大厨房的点心处。一屋子小姑娘都在忙乎,拌馅、和馅、擀皮、包汤包。临窗一个女孩儿,填馅、捏褶、封口,所有动作快得不可思议,那双手指葱白一样纤细、面条一样柔软的小手,舞动得窗外观看的脱欢眼花缭乱。摆满包子的小笼屉很快就摞了半人高,被打杂工送去上蒸锅了。  脱欢眼睛都看直了,离开的时候,他的眼睛才从女孩的双手移到女孩的脸上,没来由地胸口里扑通一跳,骤然感到心口紧紧一缩,让他自己也有些慌张。  这是个普通的江南女孩儿,娇小玲珑,小鼻子小嘴的,很秀气,肤色润洁细腻。一屋子女孩儿她并不是最出色的,是什么让脱欢动了心?也许是她的神态,安静、沉默、专心致志,在脱欢和海童站在窗外这么长时间里,她从没有停下双手的操作,目光也从没有分神他顾,那么娴雅自然,好像除了她自己,外面的一切都不存在。脱欢离开的时候几次回头,都没有看到这个女孩儿抬头抬眼,连个正面儿也没有见着。  不甘心的脱欢,傍晚又去了点心房。陪同他的是馆驿专门配给他的通事,他试图和那个女孩子交谈,女孩儿只在他第一声“嘿嘿”地唤她时抬头看了他一眼,之后不论他问什么,都不说话,也不抬头,只忙着包她的包子。他看清了她一张瘦伶伶的瓜子脸,还有一双细长的眼尾上翘的丹凤眼,前额和下巴更是如玉雕一般洁白柔润。草原上永远也不会找到这样一副相貌!那冷冷的神情,自有一种含而不露的高傲,让锋芒毕露的小王爷格外动心。  碰了钉子,脱欢很失望,但又不肯罢休。通事劝他先回住所,由他这通事出面,为小王爷打听清楚。  上灯时分,通事回来了,殷勤禀告说,小王爷看到的那点心处一屋子女孩,大多是罪犯处决后入官的官奴。比发去当营妓,她们已经是托祖宗的福了。那个临窗女孩叫阿怜,父亲是个小县官,不知怎么牵进谋逆案被斩首抄家。她是苏州人,因为会做水晶汤包,又有一手上好的针线活儿,得以留在馆驿服役至今。通事讨好地笑着问:小王爷是要她的绣品,还是要她为小王爷再做几次上好的点心?  脱欢直截了当地说:“我喜欢她,要她来陪我。”  通事惊讶地连连摇头:“她们都是罪奴哇,不配!小王爷要是寂寞,馆驿自有上等行首,一个个千娇百媚貌如天仙,又都能歌能舞善解人意,是专为馆驿住客消愁解闷的。只须照例付一笔夜合资而已。”  “夜合资?什么意思?”  通事便向脱欢解释,这是两千多年前齐国贤相管仲首先创立的,是以女妓招待七国商贾,征收夜合之资,以充实国库的“女闾”制度,延续至今并无改变。然后又说起馆驿行首的不同等级不同身价。不等他说完,脱欢已经面红耳赤,喝道:“别说了!你给我出去!”  脱欢跟所有蒙古人一样,都知道男女交合是天地自然的一部分,从小看多了牛羊驼马的交配,从不觉得是多么见不得人的丑事,也不觉得是多么了不起的乐事。这样一件自然而然凡人都有的平常事,汉人居然从两千年以前就用来赚钱取利了,还是“国家制度”,还用来“充实国库”!真是太难以理解,也太下流无耻了……  直到第二天前往午门看行刑,想起这件事脱欢还一肚子不痛快。萨木儿发现儿子情绪不高,问他是不是没有睡好,脱欢只好强打精神。那种拿女人赚钱的事情,他怎么也张不开口说给同是女人的阿妈听。  但没有多久,萨木儿也感到不舒服不痛快了。  她们母子三人,加上阿兰、乌尔格和另两名侍卫,都换了常人的袍服,随着人流走向午门。越走人越多,看到五凤楼那巍峨壮丽的黄琉璃瓦顶的时候,街道上的人群已经拥挤不开了。行刑处在午门外西侧广场,全副武装的士兵拉出半圆形警戒线,把来观刑的百姓拦在行刑台十丈开外。广场上闹市一般嘈杂,人山人海,比草原上最大的那达慕还要热闹。卖凉粉、卖烧饼、卖豆腐、卖果子的小贩们也赶来凑热闹,挑担推车提篮捧盒,在人群稍稍稀疏的地方揽生意大声叫卖,更显得午门外人声鼎沸。  第一个高潮是罪犯出现。四十辆囚车停在东门外,死刑犯被一个个押送到行刑台下示众。男女各半,都反绑着,插着点了红的白标子,跪在一处,倒像一小片白色带红花的小树林。人们拥上去尽情吼骂,大声嘲笑,吐口水,扔脏物,对女犯尤其骂得下流花哨,引起人群中阵阵哄笑,像是开心的节日!  第二个高潮来临了:五凤楼上钟鸣鼓响,细乐阵阵,一片彩色旌旗飘上城堞,许多铁盔钢甲的武士簇拥着一个头戴金冠、身着黄袍的人,出现在千万双百姓的目光之中。  “皇上!”  “皇上来了!”  人群处处骚动,后浪推前浪般向前涌动,就有人惊呼,有人倒下,有人叫骂,混乱一片,好半日才算平息。黄袍金冠的万岁爷便在午门城堞正中的大案后就座。从萨木儿母子所在的地方仰望午门,万岁爷的脸只有指甲盖儿大小,五官都不分明。想到父亲曾经与这个强悍的皇帝当面交谈,而自己这次袭爵只有礼部尚书出面,脱欢不痛快中又增加了几分气闷。  第三个高潮,是最高潮,人们挤得前胸贴后背,气都喘不过来,嘈杂的声音却突然减低,万众一心地聚精会神,万千目光全都聚到了行刑台。那里一字排开跪着十名穿红褂子的罪犯,每人身后都站着两个手持大砍刀头插野鸡翎子的红衣刽子手。行刑官的嗓音久经历练,非常响亮,唱出万岁爷的命令:“逃兵王本、章彤、崔景先、李言、刘荣、张小六、沙四狗、逃官陈炳、赵得、孟伯安,共计十名,死罪,御笔亲勾,奉旨斩立决!”  行刑台后方的号炮响了。每一响,斩一人;每斩一人,就能见到从腔子里喷出好高的血花和滚下行刑台的血淋淋的人头,人群就掠过一阵惊叹的风暴,仿佛在与号炮声相呼应。十响过后,十颗人头或近或远散落在地,第二拨儿,又十个死刑犯被押上了行刑台……  乌尔格和两名侍卫看得痛快,每杀一人,他们都高声喝彩,大叫一个:“好!”脱欢回头瞪他们一眼,说:“好什么好?要杀就得上战场,刀对刀枪对枪,看谁杀得死谁!这算什么?跟杀羊宰牛似的,也叫本事?这些人怕死就别叫他去打仗呀,全给我去放牛牧马干活儿!就这么白白杀掉,什么也没落下,多可惜!”  他们满口瓦剌蒙古话。京师五方杂处,天下客商云集,百姓们早就见怪不怪了。还是萨木儿谨慎,用眼睛盯住儿子,皱眉道:“少说两句吧。”脱欢微微一吐舌头,做了个鬼脸,全然没有个王爷威仪。  行刑官的响亮声音第三次响起,显得有些兴奋,人山人海中更掀起一个惊喜的新浪潮:“淫——妇——,刘王氏、陈李氏、唐赵氏、杨黄氏、蒋翠花、吴盼儿、庄四娘、张五姐、洪阿彩、肖阿妮,共计十名,死罪,御笔亲勾,奉旨斩立决!”  人群“轰”的一声,海上大潮似的朝前翻涌。看砍女人的脑袋,太刺激了!前排的人被挤倒一大片,哭声叫骂声不绝于耳;后面的人不管不顾,又踏又踩地仍然朝前挤。号炮已经响了,行刑台上那些娇弱的女人,因为口中衔枚,出声不得,但那宛转扭曲的身姿,表示出极大的痛苦和最后的挣扎……萨木儿的心怦怦乱跳,她再也看不下去了。从斩杀第一个犯人开始,小萨木儿就抱住阿妈,把整个儿脸全都藏在阿妈的袍襟里,瘦小的身体一直在发抖。  萨木儿说:“不看了,我们回去!”说着,搂着小萨木儿的肩头,转身就挤出人群朝外走。阿兰紧紧跟在母女俩身后。脱欢的情绪也突然变得很坏,对朱家皇帝演给百姓看的这出血淋淋的大戏,他已索然无味,也就随着母亲妹妹离开。乌尔格他们虽然意犹未尽,很不满足,也不敢过多停留,紧追着主人家出了人堆。  搂在母亲臂中的小萨木儿,突然指着远处,叫道:“阿寨舅舅!阿寨舅舅!”  “在哪里?”萨木儿停住脚步,朝女儿指点的方向看过去。只见人头攒动,怎么可能有阿寨的身影!早就听说洪高娃母子因为放归她萨木儿得罪了汗庭,早已被驱逐出东蒙古,这叫萨木儿一想起来就觉得满怀歉疚。她也曾遣人打探母子俩的下落,全无结果,而这两年她自己也处境艰难,无力相救……她叹了口气,说:“没有,不是的。你又看花眼了!”  小萨木儿拔脚就追。怕她在人丛中丢掉,萨木儿和阿兰只好跟着,脱欢和乌尔格几个也不得不在她们身后跟着跑。  小萨木儿终于停住,呆呆地站在那里,听到阿妈和阿兰在背后叫她,回过身,满脸失望,几乎要哭出来:“没有了!不是的!……”  回到瓦剌这两年,小萨木儿时时惦记,常常念叨,甚至梦中都喊叫阿寨舅舅的名字。像这样认错追错的事情有过好几回了。萨木儿暗暗感慨,小小年纪,莫非还染上相思病不成!或许小萨木儿真与阿寨有缘?她抚摩着孩子肩头,轻声说:“别哭,没关系,只要有缘分,早晚能重逢……”说罢,母女俩都沉默了。等萨木儿发现大家都围着她,看着她,等着她起步的时候,她摇头叹息道:  “今天真不该来!……前几日,我见西华门外不远处有个梅花庵,人说是姑子庙,供奉西天佛祖和观世音。我们到那里烧几炷香吧!……”  这梅花庵,大明初年是一位太妃资助的香火院,名叫延寿寺。后来太妃故去,延寿寺再没有了冠盖如云的辉煌,十年前便由大佛寺变成了一处尼姑庵。好在昔日的建筑格局还在,更以花木园林池沼山石取胜,其中腊梅、红梅、白梅、绿萼梅,冠绝一城,一年四季游人香客不断,人们也忘却了延寿寺的旧名。  收了萨木儿一行分量不轻的香火钱,迎客尼姑见多识广,知道能够来到南京的蒙古人绝非寻常之辈,所以尽管语言不通,仍是万分殷勤,敬茶、上果盘点心,都是上等的。当萨木儿做了个礼佛的手势时,她立刻把她们领到了大佛殿。  萨木儿从小跟着母亲拜佛,这些年,靠佛的指引,有里乌毗寺活佛、尊格大法师等高僧点化,她从劫难痛苦中一次次解脱,对佛愈加笃信。此刻她双手捧着一把点燃的线香,跪在佛前,默默祝祷又祝祷。站起身时,眼圈都红了。  阿兰轻声问:“公主是为今天受刑的人?”  萨木儿点点头:“最是那些女人……”她有些说不下去,便深深地叹了口气:“就算有过错,可以惩罚,但没有死罪呀!看看她们,都还那么年轻,若是不死,日后生儿育女都是母亲啊!……咱们草原上从不轻易宰杀母畜,为的是繁衍后代,何况人!”  “他们这里,人山人海人挤人,人太多了,也就不当回事儿了。”见萨木儿直是摇头叹息,神色黯然,阿兰安慰道,“有公主为她们祝祷,她们的魂灵定能顺顺当当地升天……”  小萨木儿跑过来拉住阿妈的手,说:“阿妈闻到吗?这里的香烧出来的味儿好香呀,我们多买些回去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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