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下山,天就要黑了。” 洪高娃一把推开塔娜,说声:“快走!”大步冲出帐门。 两个保姆,一人抱着一个生病的孩子,在帐中焦急地走来走去,拍着哄着摇晃着。两个孩子都小脸儿通红。满都鲁一反平日的顽皮淘气,很乖地依在保姆怀中,不动也没精神;小三却在不停地哭闹,手脚乱划乱动,声音都嘶哑了,还不时地剧烈咳嗽,咳得喘不过气,咳嗽一过又没完没了地哭,急得抱着他的保姆也跟着哭。 洪高娃命人掌灯,抱过满都鲁在灯下察看他的头颈、胸口,后来掀开孩子的嘴唇,终于看到唇内侧一片红晕中密密的小白点。这使她略略轻松,孩子出疹子了!阿寨出过,苏和也出过,都平安康复。这两个小的天天在一处,小三想必也被染上了。为防万一,洪高娃还是立刻命侍女另外收拾一个帐篷,把两个小王子分隔开来。随后叫塔娜把金帐中的床帐、宝座和药箱全都搬来,她要诊治、照看、陪伴两个孩子,直到他们痊愈。 塔娜说,要不要把小王子生病的事情禀告汗王? 洪高娃一下子想到阿岱汗在听说满都鲁生病时那种刻意隐藏的冷漠,满心不舒服,说,不用了,他也帮不上忙。等孩子们病好了再告诉他。 洪高娃找出草药,备齐了立刻在火上煎药汤,药味很快弥漫开来。洪高娃和塔娜在两个孩子的帐篷间进进出出,灌药、灌水、喂奶,忙得不可开交。 夜深时分,两个孩子的高热都退了下来,也安稳了些。洪高娃正想歇口气,干女儿敖登格日勒慌慌张张地跑来,说姐姐的小婴儿咳嗽得厉害,哭闹不止,浑身滚烫,直翻白眼儿,样子很吓人,“干妈快去,姐姐已经急得快昏过去了!” 洪高娃赶过去,一进帐,敖登就像见到救星,扑过来就呜呜地哭。可是躺在毛毯里的小婴儿哭得更凶,好像一口气上不来就要憋死似的。烧得通红的小脸儿,哭声中的剧烈咳嗽,还有满脸的泪水和清鼻涕,让洪高娃眉头紧皱,回头对同来的塔娜说:“这不是跟小三子一样吗?” “大哈屯,求求你救救他吧,敖登给你磕头了!……”敖登说着扑通就跪下了,连连叩头。洪高娃赶紧把她拽起来,说: “快别这样!小孩子家都要出疹子,虽说是个关口,只要好好护养能过去的。”见敖登还那么眼泪汪汪、将信将疑地望着自己,突然让她想起十六年前的自己,那时自己不也是个十六岁的大孩子吗?洪高娃声调更加柔和了,安慰她说:“你看阿寨、苏和都出过了,不是好好的吗?……哦,塔娜,我记得这一路上满都鲁和小三子没有到敖登这边来过呀,这边的小四子怎么会染病呢?” “小孩子没来往,可大人有来往呀!大哈屯你忘了,白天牡丹小哈屯来看你,抱着两个小王子逗了好半天,见你睡着不敢惊动,说去看敖登的小婴儿。不知道她是不是来过?” “来过来过,”敖登格日勒抢着说,“她还抱着他亲过来亲过去,我都怕她把口水沾在孩子小脸蛋儿上!” “是,牡丹说她特别喜欢这个小王子,”敖登说着红了脸,“还问我……怎么才能怀上儿子……” 洪高娃皱着眉头想了想,说,再等两天看看吧。 还没有等到两天,三个孩子的疹子就都发了出来。既然一样的病,也就不用再把他们隔开了,放在一处喂药喂水喂奶,既方便,也省了洪高娃和敖登来回奔走,两头挂牵。 见孩子们的疹子出得不畅快,洪高娃就命人把火生旺,让帐篷里热得像初夏,三个孩子放在火边厚毡上,脱了衣服用温水擦身。眼看红红的疹子从孩子们前胸后背片片透出,洪高娃才长舒了一口气,说:“看样子这一关算是过去了,真是长生天保佑哇!塔娜,去禀告汗王吧,把小王子们这些天的病情跟他好好儿说说,说仔细了,别以为儿子那么容易长大!他也该来看看生病的孩子们了。” 塔娜答应着,擦干了手穿上皮袍要走,又听大哈屯问道:“这两天,没见牡丹露面儿呀?” 塔娜说,牡丹小哈屯倒是天天遣人来问候,这边人人忙得脚不沾地,顾不上招呼她们。 大哈屯又问:“她自己没来吗?” “听来人说,牡丹说了,她自己没有得过天花,怕染上了危害汗王,所以不敢来。” 大哈屯皱眉道:“谁说这是天花?要是天花,她抱这个亲那个的,现在早就倒下了,还想保得住小命?哼!” 大家都不敢做声了。 这时,擦浴过后的孩子们都穿戴包裹好,并排放了在毛毡上。他们脸上都布满了密密的玫瑰色癍丘疹,密得把眼睛眉毛都掩没有了,倒像三颗一顺儿摆在那里颜色鲜艳的麻瓜花葫芦,看得洪高娃禁不住笑起来,帐中的气氛也随之轻松了。她说,等疹子出遍全身直到脚脖子,就算出齐出透,再无大碍了。敖登却十分担心,蹙着眉悲伤地说:出疹子出成这样,太丑了,长大了怎么办?塔娜在门边笑道,疹子从头到脚出来,病好的时候再从头到脚消退,一点儿影子也不留。你看阿寨和我家苏和,脸上有瘢吗?“真的吗,大哈屯?”敖登不放心,还要问一问权威,但没有回答。大家回头一看,大哈屯已经坐在那里睡着了。 这两三天大哈屯几乎没有合眼,实在是累坏了。敖登格日勒招呼侍女们把她抬上床躺下,盖好被子,她竟然毫无知觉。随后大家抱起孩子,轻手轻脚地离开帐篷,让大哈屯好好睡一觉。 这一觉睡得真沉真香,什么梦都没有做,连个身都没翻。睡够睡足,自然醒,舒服极了。她痛痛快快伸了个长长的懒腰,站起来,浑身的酸痛和疲乏全都消失,在帐中大步流星地走了几个来回,自己先笑了。她能想象自己此刻是怎样容光焕发,身姿行动又如母豹子一样灵敏矫捷了。微微掀帘,才知已然入夜,她又笑了:差不多睡了整整一天! 塔娜脚步匆忙地冲进来,急赤白脸地连喘带说:“大哈屯,快去,王子们不好了!” “别这么慌慌张张的!”洪高娃沉了脸训斥,“早上擦浴过后,没有大事,都往好上走了,怎么不好?” 塔娜赶忙定定神,说:“天擦黑儿的时候,满都鲁开始泻肚,这些天原本有点儿拉稀,可这回拉的全是水,不大工夫就拉了五六次!那两个小的又烧上来了,小三子手脚冰凉,小四子咳嗽咳得脸都憋青了,吓得敖登小哈屯和敖登格日勒都在那儿哭哪!……” 洪高娃眉头一拧:“孩子们疹子没出齐?” “怪就怪了,他们身上的疹子刚出来又都没有了!” 洪高娃脸刷地白了,一溜儿小跑赶往孩子们的帐房。帐房里哭的喊的乱成一团,孩子们都处于半昏迷状态,最小的那个开始抽搐了。洪高娃赶忙找出些草药,一面命人立刻煎熬急救,一面说:“塔娜,快去禀告汗王,请他立刻来!” “大哈屯,我上午下午都去求见过,汗王整个儿白天都不在宫里,说跟阿鲁台王爷到营里去了。入夜以后,再去禀告,守卫亲兵就不让进了。说汗王有令,不许任何人打搅。我说王子病危,紧急求见汗王,他也不放行。” “什么?”洪高娃的黑眉高高竖起来,“我大哈屯的人,宫帐的管家婆,他们也敢拦阻?难道商议什么军国大事?” 塔娜有些碍口,但还是不得不说:“牡丹小哈屯……在汗王宫帐里……” 一股烈火呼地从心头蹿上来,霎时间烧遍洪高娃全身,眼睛和脸顿时通红。这是你的儿子!你的亲骨肉!病危至此,你竟然不闻不问,还自在欢乐!她大喝一声:“走!”转身就冲了出去。塔娜连忙领人带着灯笼火把追跟而去。 阿岱汗选择的住处就在当年洪高娃和乌格齐住过的宫院。熟门熟路,洪高娃摸着黑也找得到。宫门守卫不敢阻拦满面怒气的洪高娃,但还是把跟在她身后的塔娜一帮人拦住了。洪高娃进了院门,才发现各个房间并无灯火,院子中间却张起了大帐和连体的寝帐,想来阿岱还是住不惯房屋改住帐篷了。大帐门前又有两名侍女守卫,见到大哈屯都赶紧蹲身下拜。想不到的是,大帐门上竟悬了大汗的腰刀,在暗夜中闪着寒光。 这把高高悬挂的汗王刀,令洪高娃心中一颤,更加气恼的同时心神却冷静下来:这时候闯帐,有杀头之罪!怎么办? 寝帐中,传出一声高过一声的嘶叫,是女人,像被人在一刀一刀割杀。见侍女们见怪不怪的淡漠表情,洪高娃问:“是牡丹?” 两个侍女点点头。洪高娃想了想,又让自己静一静,随后,很平稳地慢慢举起双手,把门上的腰刀摘下。两个侍女大惊失色,齐声喊道:“大哈屯!……”洪高娃用威严的大哈屯的目光迫使两人闪开。她手捧腰刀一掀帘,大步走进汗王大帐,在大帐正中的汗王宝座前站定,用她最响亮的声音高喊: “大哈屯洪高娃冒死求见汗王!” 寝帐内一声惊叫,片刻沉寂。一阵窸窸窣窣之后,阿岱汗披着袍子,满脸怒气地出来了,瞪着血红的眼珠子要发作。洪高娃不给他机会,立刻高举腰刀当地跪倒,大声说: “洪高娃知道冒犯汗王有死罪,但冒死求见实在因为事情紧急不得已!三个王子病情危重,命在旦夕!求汗王亲临看视,设法救治,并借汗王威福,压制邪魔病症,求子生还!不然,就来不及了!……”洪高娃声音哽咽了。 阿岱汗惊讶道:“这么危重了吗?真没有想到!”说着从洪高娃高举的双手上接过自己的腰刀,这是赦免的意思。 洪高娃站起身,也十分惊讶地问:“怎么,汗王全然不知吗?可牡丹小哈屯知道啊!她没有向汗王禀告吗?牡丹,牡丹!” 阿岱汗支吾着,不知嘴里在嘟哝什么。牡丹只得从寝帐走出来,迎面就遇到大哈屯怒火中烧的眼睛和有如长剑一样戳出的手指。大哈屯的威重之势逼得她双腿一软,跪倒了。洪高娃大声斥责道:“你竟不向汗王禀告实情!什么用心?我平日怎么教导你来?什么最重?汗王最重,汗王子嗣最重!你生不出儿子妒忌心倒这么凶!……” “她说过的。她也不知道病情这么危重……”阿岱汗想替牡丹解释,洪高娃打断他:“后宫的事情归我管,你不要问!”她又转向牡丹:“我百般地求见汗王不得,还以为有军国大事,原来是你在蛊惑汗王,刀悬大帐外,竟只为了寻欢作乐!莫非你是妖孽吗?……” 牡丹被骂得不敢抬头,更不敢分辩,只是痛哭,眼泪纷纷落下,有如梨花带雨。哭泣的牡丹在阿岱眼中最美最媚最令他心醉,是他的最爱,此时更加不忍,连说:“好了好了,赶快去看孩子们吧!” 孩子们都陷入了昏迷,满都鲁不停地水泻,面孔蜡黄,不过几天工夫就皮包骨头,消瘦得脱了形,阿岱汗一见吓一跳,差点儿没认出来。汗王最心疼的小三子,此刻面色惨白,四肢冰凉,死过去一样。他的另一个亲骨肉小四子却烧得满脸满身火红,呼吸困难,一声声都夹杂着风吹树叶的嘶嘶响。侍女们灌药的灌水的都在那里手足无措,敖登姐妹俩只会守着小四子哭,见汗王进帐,虽然都跪倒请安,仍旧哭声一片。洪高娃一个箭步扑到小三子跟前,撸开衣服一看,身上的疹子全然不见,一时心都凉了,一把抄起浑身发凉的小儿子,揣进自己热烘烘的怀中,把奶头硬塞进孩子的小嘴里。那边敖登看到大哈屯的举动,也要效仿,洪高娃连忙制止说:“不行,小四子还在发烧,捂紧了会烧坏,就没救了!” 阿岱汗乱了方寸,像陀螺一样,在三个孩子间转过来转过去,一会儿命急召孛额、喇嘛来驱魔,一会儿又叫管家把大斡尔朵所有的斡托赤全部叫来,听洪高娃这么一说,忙问道:“还有救吗?” 洪高娃回答:“仰仗汗王威福,吉人自有天相。三个孩子发病好几天了,今天早上都现了吉相,本来已经过关,谁知天意难测,又生出这样的变故……” 那边侍女喊了一声:“大哈屯,满都鲁醒过来了!” 大家全都集中到满都鲁跟前。孩子蜡黄的瘦脸上似乎有了几分活气,眼珠缓慢地转动着寻找,嘴里轻轻喊着:“阿妈……” 洪高娃一手托着怀中的小三子,一手揽过满都鲁,贴在自己胸口,非常温柔地轻声说:“别怕,阿妈在这里,阿妈陪着你。你会好的,你会好的!……你本来不是已经好多了吗?” 三个小王子只有满都鲁会说话,他说:“阿妈在,满都鲁就不怕了……是满都鲁不好,不该嘴馋,不该喝那碗冰酪……” “冰酪?”洪高娃大吃一惊,但立刻镇定下来,仍然保持着温柔的口气,“你喝了冰酪?是酸酸甜甜、冰凉冰凉的那种,对吧?阿妈不怪你,阿妈也想尝一尝呢。是谁给你喝的?什么时候喝的?” “上午,我们都在睡,她来掀开小三弟小四弟的被子,又来掀我的。天这么冷,我不让,她就给我喝冰酪,可好喝可好喝……” “她是谁,那个掀小弟被子又给你喝冰酪的人,是谁?”洪高娃的声调依旧温柔却无法抑制地开始发抖。 围在四周的众人猛然静下来,惊住了,——莫非这不只是病,是有人借着生病之机,在谋害小王子?! “满都鲁,你告诉阿妈,”洪高娃浑身都在哆嗦,头饰和胸饰都在沙沙地响,但她拼命维持着平静,“她在咱们这帐中吗?”满都鲁微弱的眼神儿缓缓扫过去,摇摇头。 洪高娃立刻命自己宫帐内外所有侍女都进来,让满都鲁辨认。满都鲁还是摇头,只说了一句:“不是她们。是个老女人……” 洪高娃怀抱病危的孩子,抬起了头,愤怒的表情让她的五官都错了位,眼睛里更是冒出骇人的火焰。她从牙缝里挤出几句话,低沉又沙哑:“妖孽邪魔不除,宫帐没有平安!汗王,后宫的事情,我大哈屯来处置!” 孩子们病危的惨状让阿岱心酸,可能出现的阴谋也让他感到愤怒和惊恐,所以立刻表示,在这件事情上,整个儿大汗斡尔朵都听大哈屯调动处置。 大哈屯迅速发出三道指令:立刻封锁宫门,不许任何人出入;令后宫所有女人立刻来这里,接受满都鲁王子的指认;立刻召军中最灵验的老孛额,来宫中设祭作法驱魔祛邪,抓出害人的妖孽,祈祷长生天给小王子祛病添寿。洪高娃还威胁着扬言:她的哈喇忽难是条神异的灵犬,只要把端给小王子的冰酪碗给灵犬一闻,它就能记住那气味,哪怕十里百里,也能把那个该死的恶婆娘揪出来! 半夜三更,汗宫里忙乱得一塌糊涂。灯光火把照得里外通明,松油松烟和浓烈的羊油气味弥漫一片,到处人影晃动奔跑,这里喊那里叫,吆喝和哭声也掺杂其间。后花园燃起熊熊火堆,老孛额身穿法衣,头戴法帽,手持法铃法鼓,在摆了整羊和酒水奶茶的祭台前舞弄跳荡作法,高声唱念着祝祷词和咒语,谁也听不懂的呜噜呜噜声传得很远,能够穿透墙壁和帐幕,到达宫内每一个角落。整个汗宫被强烈的不安甚至恐怖笼罩,以至阿鲁台王爷那边也遣了专人来询问,发生了什么事情。 乱到天亮,好像海子上十五的大潮突然退去一样,汗宫奇怪地沉寂下来。两个王子——满都鲁和小四子,还是被上天召去了。上天怜悯大哈屯,留下小三子,他奇迹般地活了下来,也许是母亲火热的体温源源不断地输送给他生机,才保住了他柔弱的小命。还有一个人,一个老女人,自尽了。是牡丹小哈屯的那个汉人姨妈。她在被通告立刻去大哈屯宫帐接受指认,并知道孛额在作法驱魔、灵犬将要寻源追踪后,吊死在自己的帐顶。 汗宫的沉寂蕴涵着恐怖,许多人寝食俱废,战栗终日,不知道有多少人要为小王子的死担当责任而送命。 汗王和大哈屯却爆发了从未有过的激烈争吵。就在汗王殿帐中,两人的声音一递一地越来越高,火气越来越大,从来对大哈屯言听计从不敢违拗的阿岱汗,这次竟拿出大汗的威风和暴烈脾气,摔瓶砸碗推桌子,像发怒的公牛一样大吼大叫。大哈屯跨出殿帐的时候,脸色铁青,眼睛血红,牙咬得咯咯响。所有的人都不敢仰视,只觉得她像一阵狂风,掠地而过,抬头看时,她和她的从人早就消失在宫院门外了。大哈屯回到后花园,便关闭了后花园的三座大门,门口都派了卫兵把守,不许任何人入内。阿岱汗数次召唤,让敖登小哈屯去请,都被拒之门外,甚至吃了后悔药的汗王亲临,也一样吃闭门羹。 宫帐里能有什么秘密?汗王和大哈屯争吵的内容很快就传开了—— 愤怒的阿岱汗,要将小王子身边的保姆、侍女还有当值侍卫一概斩首示众; 大哈屯说这些人在小王子病中极尽辛劳,过不抵功;应该斩的是牡丹,她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 阿岱汗辩称:作恶的罪犯是牡丹姨妈,已经畏罪自尽。牡丹全不知情,她姨妈是背着她干的。 大哈屯发火了:牡丹不可能不知情!害死三个小王子,灭掉对手,她得到的好处最大,不是她是谁?就算动手的不是她,可这种蛇蝎美人不除,后宫人人自危,你一个子嗣也保不住! 阿岱汗生气了:她说了她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她才十六七岁,哪里有那么深的心机!她对我忠心耿耿,绝无二意!损伤汗王的事她绝不会干! 大哈屯恨声道:人小心不小!心机有多深我比你清楚!妖孽祸水,绝不能留! 阿岱汗怒吼起来:要杀牡丹,就把那些保姆侍女侍卫,还有你的管家婆塔娜通通杀掉!给牡丹做伴儿! …… 汗王和大哈屯的对峙只持续了三天。第四天上午,阿鲁台王爷亲自来到后花园,守门的卫兵早早就跪迎路边。洪高娃也不能拒绝她的阿鲁台大叔,只好亲自将他和与他同来的老孛额一起迎进大帐。 阿鲁台见洪高娃面容憔悴双目无神,怀里还露出小王子的小脑袋,叹息着摇摇头,说:“出了这样的事情,真是难过啊!我还是当初的大媒啊!……汗王的家事,我们外臣不好多嘴。你是个聪明女人,自然能够应付。不过,眼下有桩大事,无论如何,你要替阿鲁台大叔想想办法了!” 洪高娃本以为阿鲁台是来替阿岱汗讲情的,所以盛气以待,不料他另说别事,倒不能不打起精神。老孛额前几天曾在这里设祭作法,洪高娃对他也一向尊敬,但从他嘴里说出的第一个词,就让洪高娃吃了一惊,他说: “瘟疫!” 驻营在和林城内外的军中,病倒了很多人:开始时发热、咳嗽、流清鼻涕,浑身疼痛,没有力气;后来就腹泻,泻得不可收拾,直到咽气。到今天已经病死数十人了。可怕的是,瘟病已经传开,得病的人天天增加,不下四五百了,营中人口密集,如今疫气弥漫、臭气熏天,病情危重的地方更是死气沉沉,一旦染成大瘟疫,就是灭顶之灾呀!难道老天想要惩罚蒙古汗国吗?……老孛额说到后来,声泪俱下:“老孛额只能祭祀天地神鬼,只能请问长生天的意思,帮我们驱魔赶鬼;诊病疗病,老孛额可不是高明的斡托赤啊!老孛额知道,只有大哈屯才是草原上最好的察罕斡托赤,只有菩萨一样慈悲的大哈屯,才能够普济众生啊!” 洪高娃沉默许久,才慢慢说:“我不敢保证抗得住瘟病,但是那么多人得病,必须下药试试看。不过,我的孩子死的死病的病,祸根不除后宫不宁,我心不定,难以专意诊治啊……” 阿鲁台说:“我明白。牡丹该杀,可汗王讲情也不能不允啊,她已经怀了汗王的骨血……” 洪高娃冷笑道:“果然如此。”沉默片刻,又紧皱眉头说:“死罪可免,活罪难容!可以不杀,但必须赶走。待她产下汗王后代,再休回娘家!” 阿鲁台显然松了口气,说:“好,就这么办!” 牡丹被遣送回牙克石老营。洪高娃全力投入救治瘟病。其时,全营一半官兵都已病倒。从营中巡视归来的大哈屯深锁眉头,面色严峻,命塔娜翻箱倒柜,从轻易不许人动的箱子里取出那只白如雪莹如玉的玉壶春瓶,轻声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再舍不得,如今也要用了!” 大哈屯命集中在和林城的各营出城散开驻扎,各营有病的和没病的分隔开,在病营和无病营分别烧大锅汤药,让官兵们当水喝,又熏出草药浓烟,驱毒除病。老孛额则领着他的一帮徒弟,轮流到各营设祭作法,祈祷苍天,驱魔逐鬼。火光熊熊,旗幡飘飘,鼓声咚咚,铃声当当,气势很是宏大。 这一场发生在冬春之交的瘟疫,延缓了东蒙古大军的进攻。顾虑后援难继,阿鲁台不得不驰令前锋大队暂驻候命。 十数日后,在夺去二百多精壮男女生命以后,瘟疫渐渐厌烦了跟老孛额和察罕斡托赤的较量,慢慢让出占领的地盘,抽身撤退了。在河水解冻、草根开始返青的时候,大军完全摆脱了疫病。人们赞美老孛额的法力和大哈屯的医道,老孛额则一个劲儿地感谢腾格里长生天的保佑。他说,腾格里天把洪高娃大哈屯放在这里,就是他老人家对东蒙古汗国最大的慈悲。 洪高娃跟大家一起赞美感谢老孛额。她不想让人知道,为了抵抗这场瘟疫,她已经用尽了玉壶春瓶中珍藏多年、从来舍不得用的上好牛黄。她最明白,这是驱除瘟疫的草药大军中的元帅,如果没有它,她洪高娃再怎么高明,也无能为力。 这十几天,她总是把小儿子揣在怀里,就是去疫病横行的营区,也不肯与孩子片刻分离,实在不方便,就暂时放进塔娜怀中,办完事情再收回来。孩子经了这样一场劫难,从死亡边缘逃出来时的极端衰弱慢慢也恢复过来。那天,在初春的阳光里,他瘦瘦的小手捧住洪高娃的双颊,第一次清清楚楚叫了一声:“阿妈!”洪高娃心头猛然翻上一个热浪,不知怎么的,就喊了出来:“满都鲁!” 从这以后,满都鲁的名字,就移送给了小三子。 阿岱汗对此很不高兴。但他在诸多大事上还得仰仗大哈屯,这样的小事难道拗得过她吗? 十一 强劲的风,吹得草原滚起一波又一波的草浪。绿草们大声喧哗着:“不能退,不能再退!” 颤抖的杨树林,叶片闪动,也借着风声刷刷呼喊:“不能退,不能再退!” 长空万里,掠过行行大雁、队队白鹤,它们高声而唳,震荡九天:“不能退,不能再退了!” 顺宁王巴图拉和他的三十多名侍从,立马山坡,目送这些美丽的大鸟从头顶飞过,草木鹤雁的喊叫,就是巴图拉心里电闪雷鸣样吼声的回音:“不能退了!不能再退了!” 答里巴大汗故去,汗庭摇摇欲散,瓦剌部落联盟因忽兰忽失温大败而岌岌可危,巴图拉的盟主地位也岌岌可危。以瓦剌损失惨重的疲弱之兵,如何抵挡得住东蒙古大军的虎狼之师?瓦剌放弃了克鲁伦河流域,放弃了库伦草原,几乎毫无抵抗就退出了和林。为避开对方兵锋,巴图拉率部先退到塔楚河附近,又退到他曾经培育良马的布尔根一带,再沿着阿尔泰山南麓南下,如今已退到了哈密。站在哈密北山的山坡上,向南、向西南望去,越过莽莽戈壁和山峦,不过数百里外,就是安乐王把秃孛罗的领地了,他怎么能再退?脚下的土地属于哈密王,他又怎能久留?如果向西,回到他的阿尔泰山区故地,他就会像一个输得精光的赌棍,成为全瓦剌的笑柄。 他不能再退。他必须要打一仗,必须要打一个胜仗。 只有胜仗,才能显示首领的能力、智慧和勇敢,得到部属的拥戴;只有胜仗,才能收获光荣、收获无数财富。如果一直退避不战,他的首领地位就会受到怀疑和攻讦,多年来因他的成功而团结起来的人心就会离散,他一生的功业岂不转眼成空,又怎能甘心? 但要打一个胜仗,谈何容易! 忽兰忽失温之战时,瓦剌兵强马壮,全数兵力约在六万,精锐骑师有三万多;如今自己所率兵马不到一万,精骑也只五千。而东蒙古,据探哨先后报告,竟是十万大军。如何匹敌?巴图拉筹思许久,是北山之东一处叫孛罗那亥斜坡的地方让他下了决心,——他还要利用地形,采取居高临下的势态,力争以少胜多。 定下决心,他便割破手指,把指血滴进四只牛角中,命侍卫快马送到安乐王把秃孛罗、贤义王太平,还有额色库大诺颜和阿拉克大诺颜处,请他们率兵来哈密会师,共同抵御来犯之敌。这是盟友间仅次于歃血为盟、同生共死的庄严承诺。得到滴血牛角的一方,应尽全力援助,否则便是背盟叛离。眼下已是危急关头,巴图拉不得不冒险使用这最后的手段。 可以预料,如果滴血牛角有去无回,瓦剌部落联盟就将彻底崩溃,接下去就会是被各个击破带来的大失败、大动荡,甚至灭亡。 幸而三天前,他得到了安乐王把秃孛罗和贤义王太平,回送来的滴血牛角,才松了口气。出使阿拉克处的侍卫说,阿拉克答应出兵,但没有带回滴血牛角,这原本在他预料之中。去西海找额色库的侍卫说,没有见到他本人,只把巴图拉的滴血牛角留下了。巴图拉确信,额色库只要见到牛角,无论有多少难处也会按时赶到。所以他知道至少能够集中瓦剌三王四部的兵力了,比他率领自己一个部落去抗衡,终究要强多了。 这天他再次来察看孛罗那亥斜坡的地势,又走上北山,估摸着东蒙古兵马来犯的路径。站在山坡目送白鹤大雁飞远之后,他突然起意,自己要亲自去侦察敌方。他回头扫了一眼身后的队伍,沉静地说: “萨木儿,你回去。” 一直跟随在丈夫身边、刻意穿着和侍卫们相近衣袍的萨木儿,惊讶地说:“回去?为什么?” 巴图拉不答,转向卫队长乌尔格:“派三名侍卫,护送公主回营。” “我不回去!我就不回去!”萨木儿执拗地猛一扭头,声音很响,竟在山间引发了回声——“我不回去……我就不回去……” 自从忽兰忽失温之败和答里巴母子先后亡故以后,萨木儿对遭受失败打击、伤痕累累的丈夫着实怜悯心疼起来,甚至超过当年新婚。她收敛了公主的威仪和高贵高傲,时时安慰他鼓励他,无微不至地关心大到军事进退,小到衣食住行、头疼脑热,几乎寸步不离。从她那浓密的睫毛下送出的目光,总是那么体贴温柔地追随环绕着他,释放的疼爱之情令所有见到的人心下感动,好像这位王爷已不是公主的丈夫,倒是个被公主万分钟爱又百病缠身的小儿子。巴图拉出行,萨木儿理所当然地要跟着。 巴图拉唇边也难得地闪过一丝笑意,说:“那好,走吧。” 队伍向北开始翻山,乌尔格小心地问:“我们往哪儿去?” “不要问,跟着走!”巴图拉率先打马上山。沉默中,只有风声草声马蹄声,不久又加进了战马爬坡的喘息声和侍卫们叱马的短促口令。 翻过三座山,顺着山间蜿蜒向北流淌的河湾,绕过河边山坡,一条像道路一样平坦的山脊向北延伸,想来那山脊的尽头便是北山北麓,能寻见南侵的东蒙古大军踪迹。 走了半日崎岖山路的马儿,骤然登上平坦大道,都兴奋起来,在西斜的阳光照射中,迎着强劲的东北风,飞一般奔驰,长长的鬃毛和粗大的马尾巴在风中飞舞,骑手们各个痛快异常。 山脊尽头路未尽,平坦地拐向东。奔在最前面的巴图拉突然间猛一勒马,疾驰中的骏马一声长嘶,扬起前蹄,高高站立起来,紧跟随后的侍卫们纷纷勒马,激起一片马蹄蹬踏乱响和此起彼伏的马嘶。只见王爷脸色铁青,目视前方。大家顺着王爷的目光看过去,好几个人情不自禁地“啊——”的一声惊叫,都吓了一大跳。 眼前开阔辽远的北山北麓,竟像夏季雨后疯长的蘑菇那样,被大大小小、密密麻麻的营帐覆盖了,栅栏旗杆如林,一个营盘连着一个营盘地延伸到远方,直到目力极处,不见尽头。远处营帐如同极小的纽襻疙瘩,而最近的营盘直顶到眼跟前,不过三里地,能清楚地看到敌方兵丁身背的弓箭和手持的长枪。 没想到,他们刚从北山口钻出来,就跟敌方脸对脸地遭遇了。 对手如此兵强马壮、实力浩大,远远超出了他们的想象! 更意外的情形发生了。尽管他们处在下风口,但他们强劲活跃的行动和阵阵马嘶,还是透过无遮无掩的广袤空间被敌方发现,营盘门口有人挥手对他们指指点点,还有人在大喊大叫,顿时起了一片骚动:有人从帐篷中冲出来,有人在奔跑,有人在发令,许多人马在集中在整顿弓箭武器,显然,要对他们采取行动了。他们这三十多人的小队伍,怎么能与这么强大的对手抗衡? 大家都慌了,乌尔格额头沁出冷汗:“王爷,咱们快撤吧!” 巴图拉盯着前方,半天不做声。 乌尔格看看公主和属下,硬着头皮轻声说:“别说硬拼死路一条,就是被咬住尾巴一个劲儿追下来,怕也得全军覆没……” 萨木儿看看一声不响的丈夫,回过头来对乌尔格,也是对所有侍卫们厉声命令:“什么废话都别说,听王爷的!” 巴图拉说话了,第一句:“下马。” 侍卫们疑惑地互相看看:这是什么时候?不赶快撤退,怎么还叫下马?见萨木儿公主已经率先跳下马鞍,也只得跟着纷纷下马,手里攥着缰绳,大眼儿瞪小眼儿地望着巴图拉。 巴图拉又发出第二道命令:“散开,遛马,坐下喝水喝茶喝酒,好像来打猎的。” 侍卫们照着做,三十多人散成几个大小圈子,站着坐着,仰头喝水,举着扁酒壶互相碰撞做痛饮状。五六名侍卫牵着马匹遛着,有的干脆放马山坡吃草。乌尔格最先明白了王爷的用意,因为他看到对方集中好的数百人马停住了,有些迟疑,很多人仍在对着这边山脊指指点点,却没有立即上马行动的迹象。 巴图拉又说:“去树林边,解下腰带,撕成长条,挂上去。” 乌尔格已经猜到了王爷的疑兵之计,赶紧执行。腰带最短的也有一丈二,都是整幅绸料子,每个人的缎袍颜色不同,腰带也便五颜六色。众人把每根腰带撕成三四条,分散地挂在树林东北面,绸条们立刻在强劲的东北风中飘动起来,色彩缤纷,哗啦哗啦响,煞是好看。巴图拉回头注视片刻,又下令:“脱下袍子,撕成条,照腰带的样子挂上。”腰带化成绸布条在树上呼呼飞舞的时候,对方集结的数百骑兵也开始向他们这边移动。大家顿时紧张起来。乌尔格又一次催促王爷赶紧撤退,喝水喝茶喝酒的侍卫也都停住了,一齐祈求地望着主人。巴图拉依旧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故作悠闲地举杯欲饮,眼睛却紧盯着敌方的动静,还向后做了个手势,要大家不要急躁。 对面的骑队一直没有跑起来,起动得很犹豫,朝前走了不多远,又犹犹豫豫地停住了,想必看到了那片飞舞着五颜六色绸布条子的树林,从远处看,那不是很像大队人马的旗阵旗林?如果树林里隐藏着大军营盘,不也是难以匹敌的强大对手?几名头领样的人物又一阵指指点点,便有人下了马,队伍也分散开了,不进也不退,变成一种遥遥监视的态势。 双方对峙着。纵然敌方欲进不进,这边的人也觉得十分难熬,还得故作轻松地躺下睡觉,坐着下棋,摔跤打闹,放马吃草。 太阳西下,即便真的两军对垒也不可能选择这样的时刻了。巴图拉期望的结果可以实现了,他这才下令缓缓撤退。侍卫们终于完全弄懂了主人的意图,便各自卖弄聪明,或装作喝醉了酒踉踉跄跄地上不了马,或装成睡得迷糊赖在地上不肯起身,还对着敌方指指点点甚至招手喊叫,表现出十足的有恃无恐。上马后,也队伍不成队伍,摇摇晃晃、歪歪斜斜、稀稀拉拉,喊叫的,唱歌的,还在马上打打闹闹,走得很慢。终于走出了对方的视野,巴图拉这才短促地喝了一声:“快!”一行人立刻匍匐马背,加鞭催马,飞快地沿着来路撤走了。 赶回大营,已月上东天,因为急速奔驰,也因为那一段对峙的紧张和恐惧,每个人从里到外的衣袍全湿透了。 刚一回营,巴图拉就得知把秃孛罗和太平已领兵赶到。他略作梳洗,就赶往议事大帐。而从未有过如此历险的萨木儿,则一直心神难定,在喝了许多奶茶、吃了许多点心和煮肉以后,才渐渐平静下来。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今天的历险记仔仔细细、一点不落地讲给脱欢和小萨木儿听,好让孩子知道,他们的父亲是多么智勇双全、无所不能的大英雄。 但这位大英雄,在三王聚会议事的时候却流露出深深的忧虑。面对强大的东蒙古大军,新败之后人心不稳的瓦剌怎样才能取胜?就是打个平手,也罢。 瓦剌拒绝向东蒙古投降,拒绝向阿岱汗称臣。 拒绝的结果,就是三天以后,瓦剌将在孛罗那亥斜坡迎战东蒙古大军。 战前通过使臣往来,双方约定按照老祖宗传下来的互夺大战主纛旗的战法来分胜负。这是巴图拉筹思许久才想到的,以避免跟敌方硬拼。这种战法,要求双方首日各出大将见阵比试高低,次日由双方主帅再行比试,第三日双方可用各种手段去夺取对方的帅旗,即大战主纛旗,先夺到者为胜,另一方自行认输,该降该贡不得有异议。 这战法更像一场战争游戏,比起围歼追击等大规模行动,伤亡会小得多,势弱的一方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取胜。说到底,第三日的夺纛大战,才是双方实力和主帅的智慧才干的真正较量。 这一天风和日丽,瓦剌和东蒙古两支大军,在哈密境内的孛罗那亥斜坡摆开阵势。 瓦剌一方占据有利地势,万余兵马密集在斜坡顶,居高临下;但他们面对的,是密密麻麻、数不清旗帜也看不到边际的东蒙古的十万大军,气势上又不能不低了一大截。双方主帅都立马阵前,等待观看第一天的大将出马比拼,形式如同那达慕比武,但其中的杀机令人期待,胜负的结果更令人牵挂。 瓦剌一方,顺宁王巴图拉、安乐王把秃孛罗、贤义王太平,被一群侍卫簇拥着。东蒙古一方,和宁王阿鲁台、太尉马儿哈咱、都指挥也先孛罗,侍卫着阿岱汗。 说起来,双方的王爵官职都是大明朝封赐,他们却成了势不两立的仇敌。大明朝永乐皇爷打这个拉那个,推波助澜火上浇油,最想看到的,不就是今天这态势这景象吗? 双方都有上百名骑着骆驼的鼓手,令旗一扬,震天动地的鼓声响起来。鼓声中,坡上坡下两军阵中,各拍马闪出一员大将。两骑在阵前空阔的场子上跑了几圈,慢慢停下来,互一照面,不禁惊呼: “是你?!” “你是归林齐?” “是我,是我归林齐!你是锡古苏特?” “对,是我锡古苏特!” 瓦剌大将归林齐,一身白袍,胯下白马,长眉细目面庞紫赯色,身躯的挺拔匀称。东蒙古大将锡古苏特,帽子、袍子和靴子,一色天青,胯下铁青马,黑红的面庞生硬如铁,极宽阔极雄厚的肩膊胸膛就像一座高高的铁塔。 照规矩,第一阵相见是礼节性的,不带兵器不着甲胄。互相一拱手,归林齐便仰头大笑: “哈哈哈哈!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十多年不见,你长大多了!” 锡古苏特也笑了,言外有意地说:“自从十多年前比箭输给你,就等着再见的一天了!” 归林齐对锡古苏特上下一打量,略带感慨地说:“你我二人,太平年间本来可以结为安达的,就是你比箭输给我,也并未翻脸成仇。想那日共坐饮酒说过几句话,还记得吗?” “记得!记得!从来没有忘过!” “那时候我说,要是都沁、都尔本二部起衅兴兵,冲头阵的除了你我二人,还能有谁?……想不到,真应了当年这句笑话!” “不是笑话,是真话!”锡古苏特一口接过来,“我那时问,如果成真,你我相逢之时,如何相处?你归林齐当时大言道:‘我善射,你就是穿上铠甲我也要射你个对穿!’” 归林齐哈哈一笑,说:“不错!你锡古苏特当时也大言道:‘我善劈,能从你头顶直劈到你的马身!’……怎么样?十多年前的话还算不算数?” 锡古苏特盛气以对:“算数!当然算数!” 归林齐不笑了,说:“那好,各自回去穿甲胄,取兵器!” 两人再次上场,都已经穿戴上了头盔铠甲,手中执了他们最擅长的兵器:归林齐是硬弓大箭和挂在马鞍桥上的长枪。锡古苏特则手提号称一百零八斤的长柄大砍刀。双方相距数十丈,策马跑着圆场。锡古苏特扬手高喊:“善射的!你年长为尊,让你先射!你试试,把我射个对穿!” 归林齐也不谦让,跑马中搭上大箭,弓开满月,嗖的一声,箭如流星,尖啸着刺破虚空和春风,引起震动的起伏波,双方观战的官兵“哦!——”的一声惊叹。第一声余音未落,第二个数万嗓音的同声喊叫就如同半空中炸响了一个大霹雳:“哇呀!——”跟着,就是瓦剌阵中惊天动地的欢呼声浪: “射中啦!——” “归林齐把锡古苏特射了个对穿啦!——” “归林齐大英雄胜啦!——” “归林齐长命百岁!——” “我们瓦剌赢啦!——” 归林齐拉弓射出的一瞬间,知道厉害的锡古苏特赶紧拍马闪避,但那箭来得太快,还是射中了锡古苏特的右大腿,眼看着他摇摇晃晃就要摔落马下。 锡古苏特这科尔沁第一勇士,因比箭曾输给归林齐而郁郁多年,为此痛下决心远走他乡拜师学艺。今天为了应付对手的长处,他给自己穿上了三层铠甲,身上多了近百斤的重量,手上又有近百斤的大刀,使得他难以轻松躲避来箭。东蒙古第一勇士的脸丢尽了!他的感觉告诉他,那疾劲的箭镞已然穿透三重铠甲,深入他皮肉不止一寸。要不是这三重铠甲,归林齐可就真把他锡古苏特“射个对穿”啦。可瓦剌阵上雷鸣样的欢呼激怒了他,他要报仇!要报早年那一箭之仇,也要报眼下这一箭之仇!为了维护自己第一勇士的威名,他勇气陡增,杀心大起,依旧伏于马背,双腿猛夹马肚子,催马冲向正在举手向欢呼浪潮致意的归林齐。锡古苏特的马很快,跑至半途,他猛然跃起,坐稳马鞍,举起大刀冲向对手,形同偷袭,急得瓦剌人乱糟糟地喊叫: “归林齐,当心!” “归林齐!回头!” “归林齐!快应战!” 归林齐发觉对手冲到近前,张弓已来不及,赶忙弃了弓,摘下马鞍桥边的长枪要拨开对方的大刀,但锡古苏特这尽力一劈,用了十二分的力,有如泰山压顶、雷霆万钧,自顶直下,霍然两开,以致马鞍也被劈开,连人带马,血肉横飞,轰然倒地。“哗!——”战场上十数万人同声一呼,仿佛平地滚了个闷雷。短暂的静默之后,东蒙古阵地上腾起绵延不息的欢呼: “锡古苏特大英雄!——” “锡古苏特长命百岁!——” “蒙古汗国百战百胜!——” “长生天保佑大汗王爷一统天下!——” 欢呼声中,落日沉向西天的一带乌云。双方使臣约定次日再战,各自鸣金收兵。 巴图拉父子回营,萨木儿率领女儿和侍从们在大帐前迎接。酒饭都已备好,金盆热水给父子俩洗脸洗手,母女俩亲手为他们倒茶斟酒。这些原本是侍女们的职分,今天都是主母萨木儿在一一张罗。她还极力挑拣着轻松话题,带着笑容说: “快尝尝这道烤羊排,那股子香味儿就让我们大家都流口水啦……” 小萨木儿也来凑趣:“阿妈只给我尝了一小块儿就不给了,说要等阿爸阿哈回来一起吃……哎呀阿爸阿哈,你们快吃呀,你们不吃,我还是吃不成啊!” 巴图拉没有说话,只用刀子割下一大块焦黄喷香的羊排,放到小萨木儿的碗里。脱欢瞪了妹妹一眼,低声责怪她:“少说两句好不好!烦人!” 之后的一顿饭,再没有人出声,只有咀嚼和喝茶喝酒的声音,很是压抑。父母吃罢离席之际,脱欢把茶碗狠狠地朝桌案上一蹾,愤愤地说了句话:“咱们瓦剌,怎么就没有一个锡古苏特?!……” 这句话,让正要出帐的巴图拉回头看了一眼。母女俩也都看着他,帐中柔和明亮的烛光勾画出一大一小很相像的美丽面庞,同样的被浓密的长睫毛掩映的清澈眼睛,含着同样的温柔与期待,亲切和鼓励。刹那间,巴图拉心头一热鼻子一酸,眼睛顿时湿润,赶紧转身掀帘走出去。他要立刻召请安乐王和贤义王商量对策。 锡古苏特刀劈归林齐,对瓦剌的军心影响太大了。 这也是刚刚出帐就遇到的匆匆赶来的安乐王把秃孛罗的想法。只有归林齐的部属愤怒地喊叫着报仇,其他各部都把这个锡古苏特看成是可怕的猛兽、不可战胜的魔怪,恐惧笼罩着瓦剌营盘。必须尽快打一个胜仗,哪怕是不大的胜仗,不然,瓦剌的气势会被摧垮。但明天的主帅对阵,巴图拉对阿鲁台并没有必胜的把握,怎么办?再也输不得了。 两位王爷并马而行,向贤义王太平的大营驰去。瓦剌三部的大营相距不到三十里,成品字布开,互为犄角,便于互相呼应互相救援。巴图拉和把秃孛罗出营门不到一顿饭工夫,已能看到太平营区星星样繁密的光点,必是大营内外的篝火。巴图拉抬头看天,厚厚的云层中,月亮只晕出一团惨白的亮色。高空吹下的阵阵寒气,让人马口中喷出团团白气。已是春四月,夜晚冷起来还得穿皮袍,点篝火。 怎么,越走近越觉得不对头?数千人马的大营盘怎会这样无声无息?到了跟前,不禁大吃一惊,除了一堆堆篝火在远远近近地燃烧或渐渐熄灭,什么都没有!没有栅栏大门,没有营帐马桩,更没有士兵和战马,连一个活物都看不见。 他们没有走错,只看地面上的坑坑洼洼和翻出来的新土,就可以断定这确是太平的大营。是不是移营了?这样的大事,怎么也不先打个招呼? 巴图拉和把秃孛罗都皱着眉头,策马在篝火间逡巡。乌尔格眼尖,突然指着远处说:“王爷快看,那边有人!” 果然,远处一堆篝火边似围着十多个人影儿。巴图拉有五六十名侍卫跟随,并不慌张,示意把秃孛罗分队包抄过去。当他们持刀搭箭蓦地出现在篝火边时,那些人也惊跳起来,忙着抄家伙抵抗。乌尔格大喝一声:“不许动!都给我抱着脑袋跪下!” 对方被这一喝镇住,一人却大叫起来:“乌尔格老弟!是我呀!我是太平王爷的亲随侍卫呀!” 乌尔格上去一认,果然是平日常打交道的熟人:“你怎么在这里?你们王爷呢?我家王爷和把秃孛罗王爷来找他议事呀!” 太平王爷的亲随小跑几步跪倒在巴图拉和把秃孛罗马前,一串话不带喘气地滔滔而来:“小的本当日出天明后去大营二位王爷驾前禀告,不想二位王爷亲自驾临,未曾远迎,求二位王爷恕罪!只因我家王爷接到老营急报,说乞儿吉斯人大举入侵科布多草原,眼看老营难保,求我家王爷回兵解救。我家王爷说救兵如救火,早一刻是一刻,万一科布多有失,连立脚的地方都没有了,便立刻拔营而去。特命小人禀告二位王爷,请二位王爷宽恕我家王爷不辞而别……” 把秃孛罗说:“那么这些篝火……” “启禀王爷,那也是我家王爷拔营前布的疑兵,为的是给山下那些东蒙古人看的,好让他们不会觉察我们瓦剌这边有人马撤出……” 巴图拉冷冷一笑:“是给山下人看,还是给我们看?” 乌尔格说:“王爷,要不然,派兵马去追?” 把秃孛罗摇摇头:“给吓坏了,心已经逃走了,哪里追得回来?”他转向太平的亲随:“你去追你家王爷吧,老夫有句话带给他:有滴血牛角在,违誓失信,就不怕遭天罚?” 能说会道的太平亲随也面露愧色,连连叩头而去。 侍卫们燃起火把前后照路,领两位王爷返回大营。月光全被乌云盖住,天地间变得十分昏暗。巴图拉和把秃孛罗的心头也布满乌云。锡古苏特刀劈归林齐,沉重地打击了瓦剌的士气,太平临阵撤兵更是釜底抽薪,原本就处于弱势的瓦剌更加势单力薄,莫非天要灭瓦剌吗? 怎么办?两位瓦剌首领不时互相望望,在火把忽明忽暗的闪动中,对方的面庞不甚清晰,但沉重之色显而易见。 把秃孛罗从浓重的灰白眉毛下锐利地望定对方,声音嘶哑地低声说:“你是盟主,你说吧!除了退兵或是投降认输,我们就没有别的路了?” 巴图拉摇头:“退兵必定招致大追击,那时各个击破,败得更惨,最后结果还是降,或许瓦剌就此亡了!……如果向明朝求援,说不定……” “晚了,远水解不得近渴!你的意思,认输,降了他?” 巴图拉好一时不做声,只把牙齿咬得咯咯响。最后他喷出一个字:“不!”他接着说:“我这人从来不会认输,我要听从我心里的吼叫。” “吼的是什么?” “搏!搏斗!搏战!死中求生!” 把秃孛罗靠到巴图拉身边,用力拍拍他的肩膀,说:“对!绝不跪着活!我有个想法,你看可行不可行。” “快说。” “眼下敌众我寡,虽有居高临下的地势之利,远不足以置敌于必败。”把秃孛罗说着又仰头看看天色,乌云密布,四野漆黑,风头寒冷刺骨,预示着来日天气十分恶劣,“我手下的亦鲁黑和忽都两员大将,都身兼萨满,能施魔法呼风唤雨。明日阵前,我令他二人作法,唤来西北大风,扬起黄沙,迷住敌方的眼和心,我们可乘地形和狂风沙暴之强势,一鼓作气冲散敌阵,放手砍杀,必能大胜!” “好!好!”已然苦无良策的巴图拉大喜过望,表面上不过开颜一笑,又道,“若能唤来大风沙暴,不啻增我十万雄兵!……不过,打蛇要断首,擒贼先擒王。要对准他的中军大纛旗,你我率部分进包抄,只要斩落阿鲁台和阿岱,哪怕他十万大军,必定自乱!乱中取胜,当不难了。” 决战前夜,各部枕戈待旦。巴图拉待在议事大帐没有回家,但他下了两道有关家人的死命令:一是王妃萨木儿必须留守大营,代王爷总管营中大小事务;二是王子脱欢不许上阵,担负守卫大营的职责,大营有失,唯脱欢是问。不管萨木儿怎么不放心,也不管脱欢怎么跳脚抗辩,都没用。 这个黎明很暗,天亮得很慢。乌云压得很低,就在人们头顶,似乎伸手就能揪下一片来。没有一丝儿风,只是寒气逼人、湿气浸人,也因此很多人都有毛骨悚然的感觉。 朦朦胧胧的晨光里,巴图拉遥望坡下正前方对方的大纛旗,旄头和飘带都下垂着,看不清楚。他向不远处立马阵前的把秃孛罗挥手示意,把秃孛罗也回应着举手晃了晃,随后就向旁边身着萨满法衣的两员大将下令:开始! 亦鲁黑和忽都脸上涂了神秘的黑红两色花纹,神情亢奋又张扬。他们面前的铜盆里盛着净水,两人各自从宽大的萨满法袍中取出几颗形状和色泽各异的石子,一一投入水中,随即一同跪倒,望着天空祷诵,然后一齐展臂张手,念动咒语,不停地念,一遍又一遍……只见旗帜轻轻一颤,好像受惊似的,慢慢展开,很快,呼啦啦飘动起来。转眼间狂风大作,满天黄尘铺天盖地而来,“呜”的一声卷地怪吼,立刻飞沙走石,天昏地暗,三五尺外难辨相貌。这狂暴的西北风极其强劲,似乎在以不可抗拒之势,从背后推压着瓦剌大军冲锋。 巴图拉隐隐看到对方打出停战的绿旗,因为照规矩,天晚或天气恶劣不适合交战时,双方应该休战另约时间,何况今天是双方主帅单挑独斗,若巴图拉单方毁约,定会招致无信义小人的骂名。但此时此刻此地此情,巴图拉哪里还把这些细枝末节放在心上?以弱搏强,以少胜多,击退东蒙古大军保住瓦剌高于一切!刹那间,他面容血色全无,白得可怕,瞳仁闪射出的绿光亮如闪电,大吼一声,毫不犹豫地对把秃孛罗一挥令旗,瓦剌的上万骑兵,就乘着强大的西北风,从高高的斜坡顶端如湍急的瀑布一样,分成两股激流,冲向坡下还没有列阵完毕的东蒙古十万大军。 天地间一片混沌,迎头扑面的大风沙刮得人睁不开眼睛,是冲到近前的阵阵喊杀声才让东蒙古大军领受了敌人的背信弃义。慌忙应战时,两军的前锋已经交上手了。受到突然袭击的东蒙古初战受挫,中军阵脚动摇,被逼得节节后退。主帅阿鲁台急令左右两翼大军包抄对方后路,合围歼敌。但狂飙和黄沙限制了两翼的行动,顶风而行很困难,且辨不清方向。东蒙古军伤亡惨重,虽还在极力支撑,但小范围的败退逃跑已经出现,眼看就要全面溃退…… 但不知何时,雨雪骤降,沙尘也随之沉降。蓦然间,风势一转,雨雪随着风势,反向瓦剌的人马猛袭过去。 阿鲁台兴奋地站上马鞍长声大吼:“腾格尔天发怒了!长生天要帮助我们,惩罚背信弃义的瓦剌人!冲啊!杀啊!——” 被激怒的东蒙古大军顿时军心大振,乘着夹带着雨雪骤寒的东风,大吼大叫着向扑来的敌人冲杀。 雨雪骤降、风势骤改那一刻,巴图拉仰天大叫:“老天爷!你真的不容瓦剌了吗?!”他心痛如绞,眼前一黑,一头栽下马背。乌尔格等侍卫赶忙冲上前救起他,扶上马鞍。他已经脸色灰败,气息急促。乌尔格轻声说:“王爷,要不要下令撤兵?……” “放屁!”从来没有过的粗话从巴图拉嘴里吼骂出来。他的脸骤然涨红,很快红得发紫,额头青筋鼓胀,瞪起血红的眼睛,哗啦一声抽出腰间长刀,吼道:“决一死战!杀!杀!杀!——”卫队随着王爷冲到双方交战最激烈的地方。 瓦剌所仗恃的优势顷刻间消失殆尽,而他们的劣势成了致命伤——一万对十万,既无地利又逆风势,很快就乱了阵脚,从侧翼开始,一逃百逃,终于演成了全面溃逃。东蒙古骑兵哪肯放过?紧紧追赶,双方的交战成了一场追杀。 奔逃中的瓦剌军自相践踏,昏暗中不辨路径,跌入深涧无数。暴风雪越来越猛,天地大寒。没有死于乱军中的许多瓦剌兵,冻得手脚僵硬,躺在地上不能动弹,不是被砍杀砍伤,就是被木枷枷成一串,他日便是东蒙古各部落的牧奴。兵败如山倒,一年前经历忽兰忽失温之败后元气大伤的瓦剌军就这样垮了,活下来的四散逃命。 暴风雪终于减弱,当昏暗的天地间终于透露出光线的时候,巴图拉的一小队人马已经进入阿尔泰山余脉崎岖的山间小路了。大雪使奔走格外困难,但他们不能减低行进速度,因为后面还有追兵。 巴图拉借着渐渐薄去的乌云中透出的光亮回头打量,除了寸步不离的忠诚的乌尔格,跟随的侍卫不过十六人,一个个身上血迹斑斑,丢盔弃甲,满面尘土和汗水血水,几乎无法分辨他们是谁。泥汤雪水和汗水也都在马身上结了冰,不少马也带着伤。巴图拉自己受伤很重,是箭伤,伤在上次右肩窝枪伤的同一地方,旧伤加新伤,痛入骨髓。他心爱的战马腹部和后臀也中了数箭,仍然拼命地奔跑着,把他一步步带出险境。 暴风雪渐渐停息,寒冷却加剧了,腿脚冻僵,鼻涕眼泪一出来就成了冰碴子。受了重伤的巴图拉,更是从身上一直冷到心底,不由得全身颤抖。 眼看走向阿尔泰山深处,越走越高,乌尔格担心地提醒:“王爷,我们不回大营吗?” “不!”巴图拉低声回答,“不能把追兵引到大营!” 乌尔格心想,这样的惨败,大营难道能幸免?但他不敢说,只问:“那咱们往哪儿走?” 巴图拉半天不回答,过了好一阵儿才轻声说:“翻过这座山,那边有宽宽的河谷,树密草盛,人马都能休息。” 乌尔格认出来了,面前这座高山有个出名险峻的隘口,只容得一人一骑通过,足以把大队追兵挡住。怪不得王爷走这条崎岖山路!乌尔格心里暗暗佩服。却听巴图拉半是自语半是询问地说:“额色库还没有收到滴血牛角吗?……就算他赶到了,也难挽回了……” “他难道不会是又一个阿拉克,又一个太平王爷?” “不,绝不会,他不是那种人,所以我放心把萨木儿母子托付给他。”巴图拉的声音很低,只有离得最近的乌尔格听清楚了,并且感到他是在回答自己心头的疑问,在给自己打气。 乌尔格心里一惊,不由得问了出来:“王爷,这么说你要远走高飞,另起炉灶重开局面?” 巴图拉没有立刻回答,但乌尔格发现,王爷浑身的颤抖突然间消失,再说话,又像他往常那样平静沉稳不动声色了:“就算是吧。” “那就太好了,太好了!我直担心王爷你从此一蹶不振呢!其实胜败乃兵家常事,天下哪有百战百胜的将军?……” 乌尔格喋喋不休地劝慰着,巴图拉沉默以对。山路越高,山谷越深。山谷里风声呼啸,风声中不时透出谷底涧水的哗哗声响。巴图拉突然打断乌尔格:“你听,山谷风在说什么?山涧水在喊什么?” 乌尔格茫然地看看王爷,王爷在做梦吗? 终于来到隘口,双峰夹峙,狭窄险峻,风又变得凌厉无情,抽打着疲惫已极的巴图拉一行。但过了这处隘口,便翻过了这座大山,在大风中勉强睁开眼睛的人们,已然看到了山那边的另一个世界,——没有暴雪,没有风雨,没有严寒;晴朗的天空之下,是绿丝毯般的草地,一条绿色的宽阔河谷静静地耀眼地躺在山脚下;几只雄鹰展开巨大的双翅在他们脚下的广阔空间自由滑翔,发出一声声鸣叫…… 过了隘口的巴图拉,立马一块巨石边,又问身边的乌尔格:“你听,苍鹰在叫什么?” 乌尔格困惑地摇摇头,说:“王爷,你怎么啦?” 巴图拉脸色依然惨白灰败,嘴唇全无血色,但他的黑眉竖了起来,眼睛里闪过一抹强烈的光芒,仿佛太阳照射在金属上的夺目反光。他听到山谷的风在说,山涧的水在喊,长空的鹰在叫。那说,那喊,那叫,跟他心中的声音共鸣共振,越来越强,越来越强,笼罩了他的全部身心—— “离开耻辱!” “离开失败!” “离开惨痛人生!” 他从怀里掏出用黄绫包裹着的顺宁王驼纽金印,放到乌尔格手中,说:“交给脱欢!”说罢策马便走。乌尔格急忙伸手去拉,没有拉住,高声问道: “王爷要去干什么?!” “我要听从我心底的召唤!” 乌尔格愣在了那里,他看到王爷拍拍他爱马的脖颈,说了一声“走吧!”那马便仿佛没有了伤痛,不瘸不拐,尥开四蹄跑起来。那崎岖不平的山路,在它蹄下有如平坦大道,它越跑越快,在山道拐弯处,猛然跃起,就像长了翅膀,飞了起来。一声长啸,像狼嗥,凄厉哀怨;似虎啸,威猛护佑着最后的尊严;又如鹤唳,清冽洒脱,自由自在……伴着长啸,他们在空中飞了一道优美的弧,高高越过翱翔的苍鹰,随后便向谷底坠落。 “啊!!——”乌尔格们惊叫,全都吓呆了。过了好久好久,在乌尔格的意识中,那时间非常漫长,他们终于听到山谷下面传来了重物坠地令人毛骨悚然的响声,还有片刻之后水的溅泼声。这一前一后相接续的声响,在深深的山谷中回荡,长久长久地回荡…… 十二 “都跪下叩头!你们这些奴才!”随着这声暴喝,长长的、蛇一样的黑色皮鞭尖啸着,在人群头顶“啪——”的一声炸开。被皮绳牢牢拴成串的老弱妇孺纷纷跪倒叩头,拜见他们面前的一个小诺颜。 这一皮鞭的鞭梢正抽在萨木儿的后脖颈,痛不可忍,但她忍住了,还习惯地挺了挺身体,高高扬起下巴。她这一生,只在幼时叩拜过自己尊贵的父母,从未向其他人下跪叩头。这样一来,她便从人群中凸显出来。身边的阿兰拽她袍边让她赶快跪,她仍站着不动,只遥望远远的天边。娇生惯养的高贵公主,从小到大谁敢动她一个手指头?持鞭人是个面貌丑陋、个子矮小、双腿罗圈但肩宽臂长的男人,在东蒙古营中不过是个人人可以欺负、人人瞧不上的屠宰夫,现在,正可以把一向受的气全发泄在这些俘虏身上!他卑贱地笑着,讨好地看看立马不动的小诺颜,仿佛得到许可,转过身便一脸凶恶地全力对付这个倔强的女俘。鞭子没头没脑地一顿乱抽狠抽,每一鞭都让萨木儿浑身颤抖痛入心腑。但疼痛激发了更深的愤怒,正是愤怒和尊严支撑着她,不肯倒下。面颊上又着了一鞭,立刻火辣辣地痛。她本能地抱住头遮住脸,宁可用手臂承受无情的皮鞭。 “你哭哇!你叫哇!”罗圈腿咆哮着,鞭子抽得更急更狠,“你哑巴啦!”他终于受不住,赶到近前,狠狠一脚把萨木儿踢倒,算是得了胜,回头再次向他的小诺颜谄笑着交差。俘虏群中,和阿兰拴在一起的小萨木儿大哭大叫着:“阿妈!阿妈!”更远处的脱欢暴跳而起,大声咒骂着想冲向母亲,结果连带得周围一大片俘虏七倒八歪。身边的达兰台硬生生地把他按倒在地,低声喝道:“别出声!” 萨木儿并没有跪,只跌坐在地。疼痛让她觉得五脏六腑都抽缩成一团,剧烈的颤抖从里到外无法抑制也无法忍受,不争气的泪水呼呼涌出眼眶,她能做到的,仅仅是不哭出声,这已经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孛罗那亥斜坡之战一定是败了!瓦剌大军在哪里?丈夫巴图拉在哪里?阵亡了?受伤了?突围出走了? 最后一次得到丈夫的消息是三天前。一名从阵前飞奔回营的巴图拉亲随,连人带马被黄沙蒙盖,只有眼睛在眨动,他带来了令人不安令人惊惧的王爷命令:“立刻移营!向阿尔泰山祖传的领地分散行动,尽量保存人马财物!”而单独带给萨木儿公主王妃的话更叫人费解:“若回不了哈纳斯,就去投奔额色库!” 不到两个时辰,大营栅栏、营帐、畜群和一应家具日用品都卸装完毕,按照王爷的旨意,分成三个大队,从三个方向三条路进山,最后到哈纳斯老营会合。赶着畜群、载着重物的骆驼和车辆能走多快?不久就被东蒙古大军发现并紧紧追赶。东蒙古兵马截断了他们进山的路径,包围了他们。铁骑成群结队在包围圈中横冲直撞,但见身带武器或有反抗情状的瓦剌人,不分青红皂白,立刻屠戮。许多护住自家金银细软的妇女,也在被劫掠中惨遭杀伤。成群牛羊大量驼马,都落入了东蒙古人手中。 身边最后几名侍卫亲兵落马以后,萨木儿母子只能极力奔逃,极力避开疯狂的追杀者。她满心凄惶,大祸临头走投无路的感觉紧紧压迫着她,她不知道该怎么办。绝望中一咬牙,抽出了靴筒里的匕首——那把她珍藏的成吉思汗的遗物。是转过马头去拼命,还是刺向自己的咽喉一了百了?用先祖的刀锋了结一生,也是一份光荣和尊严啊!……不知从哪里匆匆赶来、身上满是血迹的总管巴雅尔,冲上来一把夺过萨木儿手中的匕首,用力扔出去好远,又伸手抓住脱欢的缰绳,来不及解释,将脱欢的弓箭和身上悬挂的箭袋弓袋,全都扔得远远的。脱欢愤恨加惊惧,大叫道:“你要卖主求荣,拿我们去向阿鲁台老贼请功吗?!” 巴雅尔急吼吼地说:“快跟我来,我有话禀明主母!”他打马先奔,把萨木儿一行领到一处略可隐蔽的山坳小树林。巴雅尔跳下马向萨木儿单腿跪倒,说:“王妃请听老奴几句话:你看这包围圈儿铁桶也似的,东蒙古的兵马多得如蜂似蚁四面拥来,想要逃走难上难了!既逃不出去,就要保住性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大丈夫报仇十年不晚啊!……” 萨木儿回顾身边,只剩一双儿女,还有达兰台、阿兰等不到十名侍女了,不由得心头一酸,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眼下这情势,身带武器必遭杀戮。还求王妃王子公主和身边各人,摘去金银首饰,换上破旧衣袍,混进各处奔逃的妇孺百姓中,万万不可泄露身份!哪怕被俘、被枷,被分赏到人家为牧奴、服贱役,只要留得性命在,总有逃出险境、报仇雪恨的指望!……” 危境中的这番话,合情合理。萨木儿一行十多人,便加入到四处奔逃的老弱妇孺中,很快就被东蒙古人俘获。青壮男人被打上木枷,老弱妇孺用长长的皮绳绑住双手,每二十人连成一串。小萨木儿太小,也用皮绳绕肋下捆住,拴在阿兰的腰间——被俘的时候,阿兰带着小萨木儿同乘一马,被东蒙古人当做了母女。全副武装的骑队押送着俘虏,一队一队地送往他们的大营。 大营似乎很远。戴木枷的男俘已经走得看不见了,被俘获的成千头牛羊和无数有鞍无鞍的马也一路喧嚣着过去了,唯有这一大队老弱妇孺走不动,小孩哭女人叫,老人更是呻吟呼救不止。 是前路驰来的一队人马,让这支驳杂的队伍停下。有几名骑兵跟从的小诺颜骑在高头大马上厉声斥骂:“混账东西!走得比蜗牛还慢!没看见太阳就要下山了吗?” 押送兵丁的小头目赶紧上前跪禀。那个一路上打人最狠的罗圈腿来劲了,对着俘虏们大喝:“你们这些狗奴才,都跪下参见诺颜大人!”伴着呵斥,鞭子就噼啪作响地抽向人群。 被罗圈腿踹倒在地的萨木儿,一脸不屑看也不看那打人一眼,激怒了罗圈腿,高高举起鞭子又要狠狠抽下,那边端坐马鞍的小诺颜发话了:“等一等!” 小诺颜策马到萨木儿面前,翻身下鞍,什么话都不说,只伸出骨节粗大的手,一把就捏住了萨木儿的下巴和面颊,用力一拧,强迫女俘虏面对自己。 萨木儿先被一股混合着酒气汗酸气的浓烈气息熏得直想呕吐,又觉得那手指像鹰爪一样嵌入皮肉,抓得生疼,而不得不面对的,是一双瞳仁很小转动迟缓的黄眼珠,额头低窄,脸膛很宽,突出的颧骨高耸在冷酷无情的面容上。萨木儿心头刹那间掠过一阵冷得透骨的恐惧,这只手,只要移向她的喉咙,只需稍稍用力,就能把她脖子扼断!她不由得闭上眼睛,等死,却止不住身体的一阵阵寒战。 长长的黑睫毛盖在惨白的脸上,像两朵黑色的花蕊在颤动。小诺颜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女人,那能置人死地的鹰爪松开了,冷酷的脸上甚至出现了笑意:“看样子,还是个有头有脸的女人哪!是瓦剌哪个诺颜的老婆呀?叫什么名字?” 萨木儿不回答,只在不停地咳嗽。 “刚才喊叫阿妈的小丫头,是你的女儿,对不对?” 萨木儿心里一惊,极力掩饰,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个不说话。 “是就好!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女人了!” 萨木儿浑身冰凉。她这时候真恨巴雅尔夺走了她的匕首…… 诺颜接着说:“这些俘虏都点过数报给上面了,押回大营多一个活口多一份赏赐,不够数咱们就得受罚。打归打,不能要了命,少胳膊缺腿弄伤弄残了,我可没法儿向上面交代!到时候我可要算账!”他抬头看看天色,又说:“眼看天要黑了,赶不回大营了,就地宿营,明天一早再赶路……”话才落音,兵丁们欢声一片,高声号叫,向首领表示谢意。诺颜索性好事做到底,对罗圈腿说:“去挑十头肥羊宰了吃肉!吃饱喝足,睡觉!”在部下更加热烈的号叫中,他转向萨木儿,狞笑着说:“今晚,你陪我睡。” 被拉扯出羊群的羊们,知道末日来临,拼尽最后的气力,一声接一声不歇气地凄厉惨叫,冲进俘虏耳中,这是在替他们叫啊!他们像畜群一样被围拦在一处,她们此刻与待宰的羊有什么两样?等待她们的虽不是屠刀,却是无尽的残暴蹂躏,真不如刀起头落来得痛快!……抽泣和呜咽此刻被死一样的沉默所代替,恐惧、愤怒、耻辱,无法表达也不敢表达,被捆绑着,被全副武装的兵丁看守着,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萨木儿想要寻找孩子们和达兰台、阿兰、巴雅尔在俘虏群中的方位,刚要躬身站起,又挨了狠狠一鞭子。老弱妇孺们已经木然,垂头坐着不敢动,听天由命了。奶茶的诱人香气弥漫开来。煮熟的羊肉还没有捞出锅,前路赶来了一队骑兵,打着几面长方旗。小诺颜和兵丁连忙上前迎接,并邀请这顶头上司百户长一起吃晚饭。百户长说:“赶紧吃罢饭把俘虏押送大营!上面问下来了,说马匹畜群车辆都到了,人口押送为什么这么慢?” “肉刚煮好,太阳也快落山了,明天一早再……” “不行!咱们马儿哈咱大人领了大汗和王爷谕旨,所有俘获人口,哪怕走夜路,也要押送回大营!误了事咱们大人没面子,他的厉害大家都知道,谁也别想好过!” 小诺颜硕大的身躯卑下地弓着,口中不住称是。他们都是大嗓门儿,又顺风顺耳,萨木儿听了,长嘘一口气,抬头看天,感谢腾格里天保佑,躲过一劫!不料百户长加重语气说:“有件最要紧的事!贼首巴图拉的女人萨木儿和他的儿子脱欢下落不明,大汗和王爷下了严令,俘获人口一个一个地筛,定要拿住,不许漏网。拿住了有重赏:黄金百两,白银千两,好绢千匹!” “真的?!”小诺颜难以置信。 “马儿哈咱大人亲口说的,还有假?” 小诺颜立刻兴奋起来,眉毛在低窄的额头上下耸动,朝部下大手一挥:“弟兄们听到了吧?立刻查找!得了赏,人人有份儿!……快,把俘获人口里的女人和小男人都给我拉出来,一个一个问,一个一个筛!快!快!” 兵丁们全都高兴异常,顾不得吃肉喝酒,立刻扑向俘虏群,用刀断开俘虏间系着的皮绳,把女人和男孩子一个个剔出来,站成一堆,也有近三百口子。百户长和小诺颜商量,逐个搜身逐个盘问,看容颜,看肤色,看手脚,看气度,怎么还不能从卑贱的老弱妇孺中分辨出这一对贵为王妃王子的母子俩? 小诺颜必是立刻想到了要占为己有的那个“有头有脸”的女人,目光向女俘虏群扫去。一个略带嘶哑的声音静静地说: “不用费事了,我在这里!” 一个女人分开人丛从俘虏群中缓缓走出,高傲地昂着头,气度雍容,步态从容,退色的包头巾和破旧的缎袍,掩不住那份高贵。她在百户长和小诺颜面前站定,消瘦的脸、细长的眼和黑黑的眉毛都冷冷地毫无表情:“我是萨木儿王妃。王子脱欢已经在你们攻破大营时候被杀了。要我领你们去寻尸吗?” 一时间,大家都被镇住,惊讶好奇的目光一齐投向她。 小诺颜大喜过望,搓着两只大手,连说:“老天有眼,老天有眼!” 百户长却不无疑惑:“你说你是萨木儿王妃,有什么凭证?” “你疑心我不是萨木儿王妃,又有什么凭证?”这女人仰着头目光向下,傲然扫了百户长一眼,“兵荒马乱的,要保命,还留着凭证找死不成?” “你既怕死,这会子怎么又自己走出来了?” 女人鼻子里哼出一声冷笑:“既是你们大汗和王爷要找我黄金家族萨木儿公主王妃,就未必敢杀我!不比你们这些乱兵。我再不出来,我属民的女人今晚就要遭殃,这诺颜已经许给他的部下了!” 百户长回过头严厉地盯住小诺颜:“怎么回事?怪不得天刚过午你就杀羊煮肉准备宿营了,不怕马儿哈咱大人发怒吗?不怕大汗和王爷杀头吗?” 小诺颜连连分辩:“不敢,没有……说几句玩笑话给弟兄们开心打气的,真的没有,姑娘和女孩儿都另拴在一处的……” 百户长不再理他,指着那高傲的女人大声问俘虏们:“她是不是你们的主母?是不是你们王爷的女人萨木儿?” 居然没人摇头,也没人点头,更没人出声。 “都哑巴啦?不说话,我这五绺牛皮鞭子可要说话啦!” 还是一片寂然。 百户长挥臂狠狠一抽,他那粗大的、鞭头分出五条小鞭子的可怕皮鞭,就在俘虏群中炸响了。有人呼叫,有人东倒西歪,霎时一片骚动,但又很快平息,很快沉默下来。百户长用鞭子指着一个须发灰白的老头儿:“你也活这么大岁数了,总该有些见识。你说,她是不是?再不说话,活活儿抽死你!” 老头儿双手被绑,乱糟糟的灰发披散了一脸,叹息着说:“长官,你就是真把老汉抽死,也不过像杀了头老羊,不费劲儿。我是真说不上来,怎么敢乱说?乱说害人,那腾格里天也饶不了我呀!” “谁让你乱说?你们同在大营,都是瓦剌人,怎么会不认得自家的主母?” “长官这你可就说错了。萨木儿是什么人?是王妃,是公主,在我们眼里,是天上的神仙,哪里轻易能见得到?就是在大营出巡,那也是前呼后拥,多少侍从侍女,我们百姓都要跪在一箭之外,哪个敢抬头?就是偷偷看,也看不清楚哇,现在怎么敢说是不是哩?” 百户长倒语塞了。 那高傲的女人慢悠悠地说:“你们要是不信,我就回去了。”说着举步就走。 “慢着!”百户长手持长鞭一挡,女人停下脚步,很不屑地一转身把鞭子推开,神态很是高贵从容。 “马儿哈咱大人来了!”哨兵满头大汗跑来禀告。 百户长和小诺颜都吓了一跳,赶紧跑去迎接。马儿哈咱是整个儿部落的大首领、老首领,一向以严酷闻名,没人不怕他。此刻他们见到的马儿哈咱大人,一脸严霜,好多陪同在侧的大小诺颜,都低眉顺眼地静静跟随着,说话都不敢大声。马儿哈咱大人身边的总管对百户长说:“寻找贼首巴图拉的女人儿子,办得怎么样啦?几处俘虏营地都搜寻遍了,没有找到,就看你这里了!所以马儿哈咱大人亲临,一定要找出来!” 一听百户长禀告萨木儿自首,马儿哈咱雪白的眉毛一耸,露出几分惊讶,忙说:“走,去看看!” 那个自称萨木儿的女人还昂着头直挺挺地站在那里。马儿哈咱下了马,走到近前,上下打量,又围着那女人走了一圈,说:“假的。” 女人极其傲慢地扫了他一眼,说:“老眼昏花!” 马儿哈咱冷笑说:“我见过萨木儿,在她还是额勒伯克大汗的小公主的时候。过了这么多年,女人的相貌当然会变,可那些常人没有的特点不会变。比如,弯月一样的眼睛、篦子那么密的眼毛,你有吗?” 女人瞪了马儿哈咱一眼,不说话。 “你是谁?为什么冒充萨木儿?萨木儿在哪儿?脱欢在哪儿?”马儿哈咱的声音骤然尖锐而严厉了。 “大人!”一名将领从队伍中冲过来,神情激动地喊叫着,“我认识她!我认识她!把她烧成灰我也认得她!她是达兰台,是萨木儿的侍女!”俘虏群和胜利者的人群都是一阵骚动,那将领不管不顾地指着达兰台继续吼叫:“就是你杀了我哥哥阿尔多只!一把短刀刺进他的心窝!我那时候受伤倒地,从头到尾看得清清楚楚!我可怜的哥哥,那么一个大英雄,竟死在你这么一个歹毒的小女人手里!……老天开眼,让我为哥哥报仇,把这个妖魔女人交到了我的手里!”他转向大首领:“大人,求你把她给我,我宁可不要别的奖赏!” 马儿哈咱有些伤感地摇摇头,说:“阿尔多只,阿尔多只,是员好将,是我们部落的英雄啊!……好,我答应你。”见那将领就要跪下谢恩,他又一拦,说:“等我把要问的话问完!……达兰台,你既是萨木儿的亲随侍女,我再问你一遍,萨木儿在哪儿?脱欢在哪儿?” 被指认出的达兰台,此刻呆呆的,竟一点表情都没有了,静静地、淡淡地望着很远很远的天际,仿佛没有听到马儿哈咱的问话。 “说!”马儿哈咱被这目中无人激怒了,吼叫着,哗啦一声抽出腰间长刀,“再不说,我杀了你!” 达兰台没有转头,也没有转眼,一缕凄凉、孤寂、伤感甚至带着点心安理得的微笑,渐渐挂上了嘴角。 “你笑?你还敢笑?!”马儿哈咱一点没有老年人的平和仁慈,暴怒地吼着,慢慢举起了长刀。 “放开她!我来了。我是萨木儿!”萨木儿在俘虏群中高喊一声,马儿哈咱的长刀就停留在了空中,人们的眼睛都转向声音的来源,其他一切声音也似乎在一瞬间消失。萨木儿就在无数目光的汇聚中,在天地无声的寂静中,走到了马儿哈咱面前,站定。 “萨木儿公主?”马儿哈咱说。 “马儿哈咱,我记得你。那时候,你的胡子眉毛还是黑的。”萨木儿立刻转向达兰台,摇着头说,“你为什么要这样?干这种蠢事,什么也不能改变啊!”她流下了眼泪。达兰台低语道:“公主恕罪,我宁肯死,也不愿再做一次噩梦!” “我明白,我明白!……”萨木儿呜咽着一遍一遍地说。 她们的双手都被绑着,无法拥抱,但她们靠得很近,脸对脸,眼对眼,传达着彼此的安慰和感谢,传达着多年相依的情谊。她们的心在紧紧拥抱。 “萨木儿公主,”马儿哈咱一直对黄金家族有种难以割舍的景仰,声调中自有抹不去的尊敬。但他现在是东蒙古汗国重臣,捉拿敌方首领的家眷,也是丝毫不能放松:“脱欢在哪里?” “被大军冲散,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萨木儿静静地回答。 马儿哈咱微笑道:“如今母亲被擒,他若眼看着藏头不出,公主你就算白养活这个儿子啦!……”他扭头吩咐:“去喊,说贼首之妻萨木儿已然被擒,脱欢早早自首归降!献出脱欢有赏!” 百户长刚喊出萨木儿被擒,俘虏群就“轰——”地骚动起来,后面的话全被喧闹杂乱的嗡嗡声淹没。远处一角突然间倒下了一片,隐约有回应声:“脱欢在这里!”马儿哈咱的从人纷纷向那儿奔去,摔倒在地的脱欢爬起来,大吼大叫:“阿妈!脱欢在这里!” 萨木儿轻轻叫了一声“脱欢……”便心如刀绞,她不得不闭眼屏气咬紧牙关,忍过这一阵痛楚。达兰台的苦心她的苦心都白费了,都没能保住她的儿子。 “阿妈!达兰台!”脱欢走到近前,如常招呼一声。他被反绑着双手,刚摔了跤,身上滚满尘土泥沙,面颊前额和鼻头上都是污泥。萨木儿又气又恨地瞪了儿子一眼,偏转头不再看他。达兰台却连声叹气:“你这个脱欢哪,真气死人啦!” 马儿哈咱笑出了声,让他的部下都很惊奇。他说:“想不到啊,最后这一大功,竟让老夫得着,要感谢长生天的眷顾啦!……阿尔杜,这个达兰台就赏给你了,带走吧!” 阿尔多只的兄弟阿尔杜立刻冲上来,拿一根长长的驼毛粗绳捆绑住达兰台的双手。萨木儿预感事情不好,大叫着:“达兰台!”眼泪就流了下来。 达兰台脸色苍白,表情却很平静,说:“千人万人,还是遇到这个人,这是腾格里天的意思,是我逃不脱的劫难。我的命我认,该我死我死,死了也许比活着强……”说话间,驼毛粗绳的另一端已拴在了阿尔杜的马鞍上,阿尔杜跨马就走,达兰台被牵引着一边走一边回头,尽力喊叫:“公主你福大命大,可要活下去呀!我是成鬼还是成仙,都来帮你!……” 阿尔杜的马跨着散步,达兰台被拖得大步跟随。阿尔杜口中叱了一声,马用小碎步跑起来,拖得达兰台拼命快跑,跑得衣袍乱飞,披头散发。那个阿尔杜定是要慢慢地、一点不落地体味报仇雪恨的快感,只见他举着鞭子在头顶一转,对着同伴们大喊一声:“瞧我的!”鞭子狠狠落下,胯下的马猛然一跳,跟着就箭一般冲出去。达兰台骤然倒下,被拖在了地上,黄尘立刻漫上来,细小的石子也随着飞迸。阿尔杜频频鞭马,马跑得越来越快,离众人的视线也越来越远,马后拖着的,已经不像是人,仿佛是一段树枝、一块破毡、一卷旧地毯,仿佛也没有了重量,在飞快的拖跑之中,被抛上抛下、撞来撞去,不时弹跳好高在空中飞,又摔落到地上乱跳,每一次摔落都有碎片迸飞,到后来,不仅分辨不清是什么形状,也变得越来越小…… 俘虏们多低头不敢再看。萨木儿闭着眼睛,一口一口地吞咽着泪水。脱欢却瞪大了血红的眼睛,直到阿尔杜人马的背影消失在远方。他一句话也不能说,只把牙齿咬得咯咯响。 “阿尔杜,好样儿的!”马儿哈咱称赞着,“他跑回大营请赏去了,我们也一起跟上吧!天黑前赶回大营!” 萨木儿母子被拴在一起,特别由二十名武装兵丁监押,走在整个儿队伍的中段。途中萨木儿怨恨地对脱欢轻声说:“达兰台为了我们,我为了你,可你怎么就不明白……” 脱欢立刻打断她:“阿妈你别说了!我什么都明白,我就是要生死都跟阿妈在一起!” 在苦难危艰中听到儿子这样的表白,无论如何,对做母亲的都是一丝安慰。 十三 这一场大胜仗下来,阿岱名下分得上千人口和上万牲畜,虽然不能跟阿鲁台王爷相比,但应他的要求,巴图拉的女人和儿子给了他,这比任何战利品都来得重要,来得及时,来得顺心合意。他闷在心头筹划已久的最要紧的事情,终于能见眉目了。 审讯俘虏,阿岱选择了离大帐最远的一处行帐,既可表示对那母子的蔑视,也好避开大哈屯洪高娃的耳目。那场瘟疫过后,大哈屯对他不但形成更大压力,也在他心里引发了无法消除的厌憎——为了赶走他心爱的牡丹,他已经很难原谅他曾经那么着迷的洪高娃了。大汗与大哈屯之间空前冷漠,只不过戎马倥偬之际,不那么引人注目而已。 行帐小且低矮,靠近外围栅栏,毡包的颜色灰白,就像侍从们居住的值房。帐中只为大汗设置了一张圈椅和放茶酒的小几,亲随侍从数人,分列左右按刀而立。天窗的毡片只拉开一小半,帐中昏暗,门帘一掀,亮光斜射进帐,才清楚地显现出两个俘虏一高一低、一宽一窄的身形。 “跪!” “叩见大汗!” 侍从们大喝。 萨木儿和脱欢刚从阳光明亮处进帐,眼前昏黑一团,好半天才慢慢看清帐内情景。坐在正中的那个三十岁上下浓眉细目的男人,身穿团龙缎袍,外罩八宝绣金行褂,头戴尖顶貂皮帽,满脸傲慢和轻蔑,从眼角打量他们母子,想必就是侍从口中的大汗了。被反绑着的母子俩紧紧靠在一起,仿佛没有听到呵斥,静静站着不动。 一名侍卫上前,一手按住脱欢肩膀压他下跪,脱欢灵巧地一扭身脱开,倒把那侍卫闪了个趔趄。侍卫羞恼,双手去按,脱欢又是跳又是晃,就是不肯就范,侍卫竟制他不住,哗啦一声抽出了腰刀。 “慢!——”大汗的声调不轻不重,说话迟缓,字句都拖得很长,“你们母子俩要清楚,你们是我阿岱汗的俘虏,囚徒,奴隶!要你们的命不过像杀两头羊,再方便随意不过的事!肯投降,可以饶你们不死,为我好好服役!如此而已。还当自己是什么王子王妃?别做梦了,耍什么倔强!” 侍卫再按脱欢下跪,又被他挣脱,亮晃晃的钢刀便逼在脱欢的脖子边。侍卫说:“大汗,留下没用,杀了吧!” 阿岱汗不易觉察地瞟了萨木儿一眼,对侍卫一挥手,侍卫撤刀。阿岱从圈椅上站起来,走近脱欢,说:“人都道巴图拉是狼人,你脱欢岂不是个狼崽子?若肯归顺我,日后说不定是员能征善战的大将!今天我倒要看看,狼毛长在什么地方……”他一手托起脱欢的下巴,一手撕开脱欢的领口。脱欢一歪头,一口咬住阿岱汗的手背,阿岱汗痛得惊叫一声:“啊呀!打!快给我打!” 侍卫们一窝蜂拥上,鞭子、棍子、刀背、枪杆,雨点一样抽向脱欢,疼得他不能不松口。阿岱汗的手背鲜血淋漓,侍卫赶忙给他包扎伤口。脱欢被乱棍乱鞭打得在地上滚,嘴里硬是一声不吭。萨木儿冲过去扑倒在儿子身上,用身体护住,喊叫:“打我吧!打我吧!” 不知是事情来得突然,还是别有顾虑,侍卫们几乎同时住了手,你看我,我看你,不知所措。 阿岱汗恼恨地大声说:“把这狼崽子拖出去!找口大铁锅扣住,压上大石头!不服软不投降,就把他渴死、饿死、憋死!” 被打得浑身是伤、满脸血痕,再没有气力反抗的脱欢被拖出了行帐。萨木儿起身追过去,两名侍卫持刀拦住。她狠狠瞪了侍卫一眼,停下脚步,恢复了一贯的姿态,昂头挺胸站在那里,目送着儿子,满眼悲愤,脸上却一派庄严肃穆,高傲和高贵丝毫不减。 “萨木儿!”阿岱汗威严地喝叫一声。 萨木儿缓缓转过身,冷冷的目光与阿岱对视着。阿岱想用威严轻蔑把她镇住,碰到是这种目中无人的高傲神态,压得阿岱汗心里大不舒服。 阿岱想了想,把表情和口气都和缓下来,说:“松绑。” 解脱开的萨木儿轻轻嘘了口气,慢慢活动着麻木酸痛的肩膊和手指,闭了眼睛,享受这片刻的轻松。“听着,萨木儿!”阿岱脸上甚至有一丝浅浅的笑意,“你是女人,本就无所谓降不降,夺来了就是我的女人!能把贼首巴图拉的老婆夺到手,是我阿岱汗的本事,是我东蒙古汗国的胜利!杀你也在我,纳你也在我,你明白吗?” 萨木儿依然是高傲的神态,垂下眼皮,一动不动。 “我指给你两条路,一条上天堂,一条下地狱。” 见对方不做任何回应,阿岱只好自己来解释:“愿意上天堂呢,我阿岱汗纳你为妃,收入宫帐,脱欢我也把他收为义子。你由王妃成为汗妻,多少荣耀风光!愿意下地狱呢,我把你配给一个最丑最穷脾气最暴的男人,让他来收拾你,叫你再也记不得自己当过什么公主王妃!叫你这后半辈子死不了活不好。怎么样?” 萨木儿还是不做声,但低垂的浓密黑睫毛却轻轻地颤抖了一下,抬起来,眼珠转过去,瞥了阿岱汗一眼。 阿岱汗当然注意到了这难得的一瞥。他回顾左右,只有两名心腹亲随侍卫在侧,便站起身,慢慢地一步步逼近萨木儿,站定,高大魁梧的身材让萨木儿越发显得娇小瘦弱。他从上朝下逼视着萨木儿,压低声音,满含威胁地说: “只要你交出传国玉玺!” 刹那间,萨木儿全明白了。为什么阿岱汗要查遍俘虏寻找他们母子,为什么他们母子如此桀骜却还能够活命,为什么脱欢甚至咬伤大汗也只是挨打而不立即杀头,原来,都为了它——传国玉玺! 萨木儿冷冷一笑,终于开口,声音更冷如冰霜:“我没有传国玉玺。让我跟我儿子一起,在大锅底下渴死饿死憋死好了!”说罢扭头就走。 阿岱汗又惊又怒,伸手一把抓住萨木儿的手腕,另一手推住她的后颈,用力把她的手臂朝后一扭,嘎嘣一声响,不知是脱了臼伤了筋还是折了骨头,萨木儿疼得大叫。 谁也没有想到,仿佛回应萨木儿的大叫,一声低沉咆哮,帐门外蹿进一条黑豹样的大狗,浑身黑毛奓开,龇着白厉厉的尖牙,张着血红的大嘴,朝着阿岱汗猛扑上去。 阿岱汗大惊,放开萨木儿急闪身,凶猛的黑狗已经咬住了他的左肩。两名亲信侍卫慌得挥刀来救,又怕伤着主人,连吼带骂地用刀背乱砍。萨木儿一手托着伤痛难忍的胳膊,一边叫喊着:“哈喇哈斯,咬他!咬他!”一时间人叫犬吠狗毛乱飞,一片混乱。 毕竟阿岱年轻力壮身手矫捷,趁机偷出右手,抽出腰刀,朝自己左肋下方猛刺,黑狗发出一声长长的哀号,好半天才扑通倒下,鲜血流了一地。萨木儿冲过来,叫着哈喇哈斯的名字,抚摩它,为它理顺被打得乱糟糟的黑毛。只见它半合的眼皮下那双忠诚的眼睛还留恋地望着主人,萨木儿流泪了,泪水滴落在它的鼻尖上,又滴落在它带血的口涎中……自从萨木儿母子被单独羁押后,就没有见到哈喇哈斯,萨木儿以为它会悄悄跟在阿兰和小萨木儿身边,心里略感几分安慰,谁知它一直在附近徘徊,尽力守护着女主人。是刚才萨木儿那一声尖叫,让它感到了女主人的危难,就不顾一切赶来救援,终于为此付出了生命……萨木儿用指尖轻轻为哈喇哈斯合上了眼睛,一手抚胸,默默祈祷哈喇哈斯的灵魂上天,祈祷来生能再相聚…… 那边阿岱汗还在咒骂:“这个逆贼巴图拉,养的狗比狼还凶!……拖出去!赶快拖出去!” 萨木儿凄惶地叫着哈喇哈斯,紧追在两名侍卫后头。阿岱汗的大手一把抓住她的肩头,一拖一拧一扳,两人蓦地面对面,近得能看清彼此眼睛里的血丝,能听到彼此呼吸的起落。阿岱汗如受烈火炙烤,怒气和暴戾随着血液的流动急速升上,脸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在抽动,活像攫食的猛兽。而萨木儿在努力压制内心的恐惧,挺身昂头,一脸豁出去的平静和高傲。 “你给我交出来!”阿岱汗嘶哑地低声吼道。 “我会带在身边?” “藏在哪儿?” “我能告诉你?!” 阿岱汗的手稍稍放松,极力压住怒火,说话间低哑的声音都在克制不住地颤抖:“交出玉玺,我饶你母子性命,给你后半生荣华富贵!” “不!绝不!我不能违背忽必烈大汗的谕命,只有成吉思汗的血胤、黄金家族的子孙,才能拥有传国玉玺。你不是!你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