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佳人 凌力-8

萨木儿勃然大怒,抄起一把银壶就砸过去,正砸中巴雅尔的额头,鲜血顿时顺着面颊流下。在场的侍从侍女,就连巴雅尔和萨木儿自己都吓呆了。巴雅尔却像是没有觉得受伤流血,口中连称“是是”,转身就去执行主人的命令。中午,萨木儿一行就出了城。来到和林以西、杭爱山到鄂尔浑河之间的肥美草原,扎营驻牧。  她不能原谅巴图拉。不是不许他有别的女人,但他心中的最高位置必须属于她萨木儿!萨仁的无理闯入损害了公主的尊严,绝不容忍!  但对连带受害的巴雅尔,萨木儿心里一直有深深的歉意。十二年来巴雅尔忠心耿耿管理着公主属下的所有事务,事必躬亲,从早到晚总在做事。他很黑很强壮,像个铁墩子在营中快速移来移去,有时停步坐下来似在歇息,走近一看,两手并不闲着,不是在修木桶车轮,就是在磨刀磨剪编笼头缠鞭子。此刻,他一步步走来向主母禀事,手里还捏着一大把长长的皮条。  望着巴雅尔额头早已结痂的伤处,还有他满脸汗水和两鬓的丝丝白发,萨木儿终于说出了一个月来屡次想说而说不出口的话:“巴雅尔,让你吃苦受罪了,是我不好……”  “不!不!”巴雅尔吃惊地连连摆手,“是老奴的过!不该在那个时候冒犯主母!……”他指指不远处,躬身道:“禀告主母,马棚已经完工,可以开始吊马了。小主人一直跟着搭建,干活儿很卖力很辛苦,都瘦了一圈儿。”  脱欢发誓要在今年那达慕上把所有的对手甩下一里远,让获胜无可争辩,所以一出城就闹着要吊马。他仍然选了去年那匹乌黑额门马,为它专门搭建马棚是他的主意,理当多出力。萨木儿看看马棚那边儿子忙碌的小小身影,点了点头。  巴雅尔又禀告第二件事情:“昨晚上王爷遣人送来五十只猎物,我看公主已经睡下,就自作主张收下了……”  萨木儿一下冷了脸,可刚刚道过歉不好又发作,只冷冰冰地说:“不收,原物退回!”  达兰台“哎呀”一声,说:“我昨晚上就拾掇好,已经下锅了!搭建马棚接着要吊马,脱欢好辛苦,得给他补养补养。”  萨木儿扭头瞪了达兰台一眼。旁边的阿兰接着说:“不要白不要!何苦便宜了别人!再说老子养儿子还不是该的?”萨木儿又瞪了阿兰一眼,阿兰赶紧收住,但还是小声嘟哝:“送猎物也是认错讲和的意思,看在孩子们分儿上,王妃就别生气了……”  沉默片刻,萨木儿板着脸吩咐:“也罢了。待我们猎得猎物,照数还回去!”  “是。”几个人都躬腰回答,想笑不敢笑。  穹帐外草地上架着的大锅已经咕嘟一早上了。水汽从锅边溢出,诱人的香味传开了。小萨木儿先跑过来:“阿妈,好香好香啊!我流口水啦!”马棚那边帮着马倌给额门马饮水的脱欢也高声嚷:“阿妈!什么好吃的,这么香啊?”  “过来吧,”萨木儿大声回答,“达兰台要等你坐到跟前,才肯打开锅盖!”  七八条年轻健壮的狗兴奋不已,摇头摆尾蹦跳也向大锅靠近。忽然,哈喇哈斯一抖乌黑的鬃毛,横过巨大的身躯一挡。那些后辈知道,这是教导它们在主人面前要守规矩,便一个个老老实实地后退了。  阿兰道:“哈喇哈斯威风一点儿不减当年嘛,那些狗都怕它呢!”  萨木儿笑了笑:“它们多是它跟阿尔斯兰的儿子,儿子敢不听娘的吗?”阿兰说:“阿尔斯兰走了以后,哈喇哈斯总是独来独往,像也没再让别的公狗近身,是不是在布尔根马场受伤的过?……”  一提起布尔根马场,触动了三个女人心头的伤痛,大家都不说话了。锅里咕嘟咕嘟,溢出的肉香越发浓郁。哈喇哈斯卧下身子,一双忠诚的黑眼睛看看女主人,又坚决地别开它巨大的头颅,表示自己不受诱惑。  这忠诚的目光,让萨木儿心里好不凄凉。  当初她到洪高娃那里抱小狗,面对一模一样的孪生兄妹,无法选择,是闭着眼睛抓住哪个算哪个的。洪高娃叫她注意小狗们的眼神儿。她说,有这样眼神儿的狗,会一辈子忠于主人,会不惜生命维护自己的主人……而洪高娃现在何处?  哈拉湖边那个永生难忘的夜晚,收留了熊一样可怕的大獒阿尔斯兰,当时把几个月大的小狗哈喇哈斯吓坏了。但两年后,哈喇哈斯不但长成雄伟剽悍的大狗,还同阿尔斯兰一起生出第一窝品质特别优良的小狗。这些小狗兼有父母特长,长成后各个高大英俊威猛,又十分忠诚聪慧。萨木儿母子留下自己最喜爱的,其余都成为珍贵的礼物,送给各部落首领。要说哈喇哈斯和阿尔斯兰也为瓦剌部落结盟出了力,决不为过。  洪高娃看得真准,正是它们的忠诚与勇敢聪慧,在劫难中,在千钧一发的险境里,保住了小主人的性命。阿尔斯兰贡献了生命,哈喇哈斯也受了重伤,从此形影相吊。如今,十二岁的哈喇哈斯已以进入老境,但它的眼神儿还是那么忠实、忠诚、忠心耿耿……可是人呢?自己的丈夫呢?一想到这儿,萨木儿就要落泪。她决不会亏待哈喇哈斯,要为它养老送终,有如自家亲人。大锅里的美味,每个人有一份,哈喇哈斯就有一份,永远有份,直到它归天……  “阿妈,阿妈!”脱欢站在面前大声叫,抹一把额头的汗:“锅里煮的什么?香死人啦!”  达兰台并不“告诉”,直接掀开了锅盖,腾腾热气“呼——”地冲出来,周围的人都不由自主地耸鼻子咽口水,实在是太香了!达兰台把一大块淡粉红色、煮到恰好的肉团费力地用铁叉和长刀捞出来,放进大铜盆,端到主人面前。  脱欢眼睛瞪得滴溜溜圆,盯着这香喷喷大肉团,叫起来:“达兰台!快说呀,到底是什么?不是牛羊肉吧?我都等不及啦!”  达兰台和蔼地说:“脱欢王子的鼻子还真灵,全是野味。汤里放了蘑菇和沙葱,这团肉呢,最外面的是黄羊,黄羊肚子里是大山鸡,山鸡肚子里装了一只斑鸠,斑鸠肚子里有一只小鹌鹑,小鹌鹑肚子里还有一个鹌鹑蛋……”达兰台每说一句,脱欢和众人就惊呼一声,怪不得呢,哪一样不是草原上有名的野味?小萨木儿张着两只小手扑向母亲,刚说了句“阿妈我要”,口水就长长地挂了下来,逗得大家忍不住都笑了。  萨木儿笑道:“先晾一晾,太烫了没法儿吃。奶茶煮好了吧?阿兰,去搬一坛好酒来,这么好的东西,别辜负了它。”  “我也要喝酒!”脱欢欢叫着。  “我也要喝酒!”小萨木儿跟着哥哥一起喊叫,好像小铃铛叮当响。  人们欢欢喜喜,一片忙碌,谁也想不到抬头望望天空。等到突然听到一阵风暴夹杂着尖啸从天而降的时候,什么都来不及了:一只巨大的黑鹰,如同离弦的箭,更像一道黑色闪电,猛扑下来,又以同样的速度一飞冲天,铁爪紧紧抓去了大铜盘上的那团众目睽睽之下的肉!  大家都惊呆了。还没回过神儿,只听脱欢一声怒骂,冲向马棚,跳上额门马,一勒马缰,飞奔去追赶。跟着一阵“呜汪呜汪”怒吠,哈喇哈斯几乎随着马蹄一起蹿了出去。  “脱欢!哈喇哈斯!给我回来!”萨木儿喊,达兰台、阿兰和周围的侍从侍女们也跟着大喊。  那是一只双翼展开有六七尺长的巨鹰,能轻易抓起山羊绵羊牛犊驼羔。但从没有人去猎这种鹰,都是充满敬意地仰视它搏击长空。萨木儿不愿意儿子冒犯蒙古人这世代相传的崇敬,但她眼看孩子很快从视野中消失,萨木儿也无可奈何。她吩咐达兰台重新煮一锅肉,好等脱欢追不上回来、又累又饿的时候吃。她又想:巴图拉送来的猎物煮好了都不能到口,这预兆着什么呢?她怅然若失,有说不出的郁悒。  阿兰担心地说:“要不要派几个人追上去跟着?”  “用不着。”萨木儿说,“他那马正该好好跑一跑。”  快到中午了,脱欢还没有回来。萨木儿这才有些着急,忙命巴雅尔领几名侍从去找。说不定,那孩子追进南边的杭爱山里去了。    脱欢真的追进了杭爱山,一直跟踪住目标。一来他胯下是匹好马,懂得主人的心思;二来哈喇哈斯的追踪本领一流;三来也仰仗了追奔的路线。杭爱山东北麓十分平缓,没有任何阻碍。骏马飞驰而过,萋萋芳草都在风中摇曳不止,绚烂缤纷,惊起的蝴蝶蜜蜂闹闹嚷嚷,好半天才能平息下来……  不知不觉追进了山间,眼看大鹰落在高坡顶上歇口气,然后抓起猎物又飞,气得脱欢大骂。跑出来太急,弓箭刀矛一样也没带,所以追过几道山坡,一眼看到一个张弓射箭的孩子,就大喊大叫地命令道:“快放箭!天上!射大鹰!”  见那孩子愣怔着,好像没有听懂,脱欢急忙勒马跳下,从那孩子手中夺过弓箭,瞄准高空的大鹰,用力拉开了弓。  那孩子急急地说:“别射!不可以的!……”在脱欢放箭的一刹那,他还出手推了脱欢一下。箭离弦而飞,擦着大鹰的翅膀尖啸着直穿天际,落到了远处。大鹰大约是被追得不堪其扰,也许累了,也许认输了,也许受了这一箭之惊,总之松开了铁爪,它的猎物就直直地从空中掉了下来,像摔到地上的西瓜一样,碎了,而大鹰却借势骤然冲天,插进云中没了踪影。  两个孩子大呼小叫一齐冲向那“猎物”。本已煮得烂熟的肉,哪里经得住这一摔,地上到处都散落着大大小小的肉块、碎骨头。脱欢气得跺脚,指着那个孩子吼道:“都怪你!都怪你!你干吗推我?我那一箭本来定能射死大鹰!它要是张着翅膀落下来,肉哪能碎成这样?……这肉是它从我们家盘子里抢走的!大家正等着吃呢!”  那孩子挠挠头,一脸抱歉:“真对不起!……可大鹰真的不能射呀!它是神鸟,是腾格里长生天派来监视大地和人间的使者,伤了它,长生天会降罪的!”  “怎么个降罪?”脱欢声音虽然还很凶,气焰却减退了。  “雪灾冻雨呀,白毛风呀,还有瘟疫,牲畜和人都逃不掉!”  “你听谁说的?”脱欢的声音也降低了。  “从小阿妈就这么警告我。我们从来不敢打扰神鹰,碰都不敢碰。”  这时候,脱欢才正眼看了看对方:一身旧得看不出本来颜色的布袍子,肩头还打了补丁,腰带也很旧,脚下的靴子更不成样子,脚指头都露出来了;身量年岁跟自己差不多,只是比较瘦,也比较白,神态平和又恭敬,浓眉大眼的还挺受看。脱欢不由得生出几分好感,语调也就平缓了:“那你刚才张弓搭箭的,射什么呢?”  “野兔子。”  “野兔子在哪儿呢?”  “你把弓箭拿走那工夫,早跑了。”  脱欢习惯地命令道:“来,帮我把成块儿的肉拾起来。哈喇哈斯,别过来!”  哈喇哈斯就听话地蹲在黑马身边,像一块黑石头动都不动。那孩子一面拾肉块,一面好几次抬头看那只庞大的黑狗。  碎肉块集中起来还不少,想不到那只包在中心的鹌鹑还是完整的,鹌鹑蛋也好好地待在肚子里。脱欢很高兴,把鹌鹑装进悬在马鞍的袋子里,指着其余的大方地说:“那些,都赐给你了!够你吃个两三天的!”  那孩子摇摇头:“还是你带走吧。阿妈不许我拿不认识人家的东西。带回去也别这样就吃,你看,上面沾了好多脏东西,洗净了再煮再烤,才行。”  脱欢很觉意外。向来放牧的黑头人①哪里在乎这个?吃生肉喝生血眼都不眨,这么好的野味还不吃得香香的?脱欢心念一动,说:“你住得远不远?那就到你家去,洗净了咱们烤着吃!”  那孩子笑道:“对对,火最圣洁,最能去灾避邪,祓除不洁。不过……”他打量着脱欢,不说话了。  “不过什么?你快说呀?”  “看你的马,你的穿戴,你家一定是诺颜贵族。我……”  “你是哪个诺颜家的阿拉巴图②?”脱欢干脆直接问了。弄清他是谁家的属民,让阿爸阿妈把他要来给自己做伴,不是挺好吗?各部落大小诺颜,节日婚庆互相送礼,常常带着多少户阿拉巴图,还用阿拉巴图换牲畜和财物呢。就这么个小孩子,要过来还不容易?  孩子摇摇头,不说话,脸上慢慢蒙上一层阴影,眼睛里的亮光也黯淡了。  脱欢试探着说:“难道,你是比尔曼?”  孩子点点头。  脱欢张了张嘴,没说出话。他很惊讶。比尔曼是奴隶。比尔曼是草原上最卑贱、干着最脏最累的活儿、主人可以任意打骂施刑的一群和牲畜不相上下的人。父母亲和身边的侍从侍女经常告诫他,不许接近那些低贱危险的比尔曼。因为他们多是战俘。前些日子阿拉克诺颜征战西北,掳来不少回回、哈萨克人、斡罗斯人,还向答里巴汗献俘。这孩子长这么白净,是这次的俘虏吗?  孩子的眼睛里流露出遗憾和留恋,口气却很坚决:“你走吧。小心你家大人骂你。”他默默地收起弓箭,从草丛中拾起一把小铁锹,七八只尾巴拴在一起的大田鼠,转身就走。  “等等!”脱欢好奇心大起,“田鼠也能吃?”脱欢眼睛瞪了好大。  “烧着吃,比兔子肉还香哩!”  “真的?”脱欢很喜欢吃兔子肉,“走!到你家去!”  “可我家是比尔曼呀!”  “不怕!别让人知道就没事儿!悄悄的。”  远处山坡顶上出现了一个人影,面目看不清,高亢的声音却一直传到这边,很清晰:“阿寨——回来看弟弟——阿妈去拉水——”  “来啦——”孩子高声回应,对脱欢点头,“走吧。”  两人越过山顶,下到南坡的草场上。一头老牛拉着一辆破旧的勒勒车,正顺着山坡弯弯曲曲的车辙往下走,已经走远,车上妇人的背影都模模糊糊的了。  “那是你阿妈?你叫阿寨?”脱欢望着远去的勒勒车。  “是。”  “这都是你们家的羊?”脱欢指着散落在南山坡如同白色絮片的羊群,“有好几百只哩。”  “六百五十七只。昨天晚上下了三个羔子,是六百六十只。不是我家的,我们管放牧。丢了要挨打,死了要受罚。主人家常来查,查出毛病还得挨鞭子。”  “那……你们能得什么?”  “羊毛归我们,但要缴两条毛毡。羊奶归我们。”  “那是你家?”脱欢小声问。落到他眼中的是山坡上一座黑黢黢、又矮小又破旧、帐门也歪歪斜斜的毡包。  “对。”回答很从容,并不以这样的破败而羞愧,“我得看着小弟。你进来吗?”  脱欢真不想进去。这辈子没见过比这更难看的毡包,进去了肯定腰都直不起来。走近了才看清楚,外面包的毡片破烂得没了形,黑一片灰一片的,哪里挡得住风雨?边上高高地堆着干牛粪,可知火架子上烧的是什么,包里气味儿该多么难闻!想想都要作呕……可是他觉得对方那句“你进来吗”,其实是在问他“你敢进来吗”。脱欢从来不怕挑战,他一摆脑袋,说:“走哇!”  掀帘进门,不用东张西望,小小毡包内一目了然。但脱欢还是呆住了,因为跟他的想象很不一样。  毡包内的贫穷一览无遗。除了一个兼作桌子的老旧木箱之外,再没有任何家具和装饰物,显得空空荡荡。但这空荡贫寒的毡包内却异乎寻常地整洁,仅有的木桶木碗和铁锅都洗得干干净净,整齐地摆放在一处;正中间的火架上,干牛粪正文文静静地烧着,不仅不难闻,还冒出一股像是花草香味的气息;地上毡子已经说不出是什么颜色了,火架边却铺了一块雪白的新毡,上面躺着一个小婴儿,还卧着一条狗。  小婴儿那么小,赤裸裸的浅棕色小身体油亮油亮的,仰面躺在那里,小手小脚在空中不停划动,娇嫩的声音呜呜呀呀,好像很开心。那条黑狗身体弯成弧形,护卫着小主人。两个男孩子进门,它才抬起头,算是向阿寨和他的朋友打了个招呼。脱欢几乎跳起来,叫道:  “哈喇哈斯!”  黑狗看了脱欢一眼,再转向主人阿寨,见主人没有什么表示,就又放心地把脑袋放在两个大前爪子上。  阿寨笑道:“你也认错了吧?我刚才见你的狗也吓了一跳。真像!”  “你的狗叫什么?”  “哈喇忽难。”  “公的还是母的?”  “公的。”  “我把哈喇哈斯叫过来,让它们见见面儿,好不好?”  “不行吧?一见面儿就斗架怎么办?伤了谁都不好……”小婴儿吭哧吭哧地要哭,一看他的小鸡鸡慢慢竖起,阿寨连忙抱他出帐外撒尿。再回来,脱欢说:“养小孩儿是女人的事,也要你做?”  “我阿妈太辛苦,我不帮她,她会累死。”  “那你还出去打猎玩儿?”  “不是玩儿,阿妈要奶小弟,光喝茶没有肉不行。羊又不能吃,得靠我打猎,兔子山鸡,运气好还能打着雁呢。今天……”  “唉,怪我不好,把你的兔子放跑了。”  “没事儿,有田鼠就行。我得赶快干活儿了,我阿妈运水回来能吃上热的。”阿寨说着,要把婴儿放下。脱欢好奇,说:“让我也抱抱。”阿寨轻轻把小弟放进脱欢怀里,嘱咐他小心。脱欢接住肉乎乎的小婴儿,觉得哪儿哪儿都那么软,直怕抱得断了脖子折了腰,慌忙叫道:“不成不成!我抱不了啦!”阿寨一笑,接回小弟放到白毡上,领着新朋友做他的拿手菜。阿寨忙得跑进跑出,脱欢也跟着跑进跑出。  帐外土灶里填好干牛粪,引火点着,欢快的火舌就均匀地舔着铁锅底。阿寨往锅里添水,还扔进一个棕黑色的小袋子。脱欢好奇地问是什么,阿寨说没钱买茶,要用很多羊毛才能换一点,阿妈就用布袋装些碎茶末子,省着用,一袋能多用好几次呢。  阿寨拔出腰间又短小又锋利的匕首,把田鼠一个个剥皮去头尾内脏,很利落也很快,田鼠都成了粉红色的肉块。又很快地用泥巴把田鼠糊成一个个椭圆泥球,放进灶下火堆,这才直起身子。他的脸被火烤得红红的,一边拍打着手上的泥,一边笑道:“好啦,等着吃啦!”跟着又问:“你能喝多少奶茶?”  脱欢还从没听过这样的问题,就说,好喝多喝,不好喝少喝呗!  “好吧,算你三碗,喝不了归我,不够喝我的归你。”阿寨说着,从奶桶里舀奶往锅里添,手持长把木勺不停搅动,不时还加一点奶油。看着他从容熟练的动作,脱欢真羡慕,他怎么什么都会做?自己怎么什么都不会?  阿寨熟练地在草地上铺食单,放好奶皮子奶疙瘩,又在碗里一一盛满奶茶,说:“你闻闻,奶茶的味儿香不香?”  “香,香。泥糊的肉能吃了吗?”  “等阿妈来。”  阿寨的阿妈回来了。她很瘦很高,穿了一件又肥又大、完全不合身的旧布袍,袍子里面仿佛只撑着一根挂衣杆。头上包一块褪色的头巾,低低地直压到眉下,眼睛都半掩着看不清楚,鼻翼和双颊布满黄褐色斑纹,愈显憔悴和羸弱。她坐下来,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全身松垮,头和手臂无力地垂下,一副精疲力竭的样子,似乎再无余力注意和儿子坐在一起的小客人,问都不问一声。  阿寨忙捧上奶茶碗:“阿妈快喝吧!田鼠已经烤好了。”  她接过碗,慢慢喝了几口,之后一仰脖,咕嘟咕嘟把整碗奶茶都灌了下去,用手在嘴边一抹,总算笑了笑,既疲倦又欣慰,精神也好些了。这一笑,让脱欢有些吃惊,因为她笑和不笑,就像是两个人。哪怕是微微的笑意,也让她的面容显得生动好看,年轻了许多,本来他还想着她是个老大婶呢。  阿寨把里焦外嫩的烤肉先递给阿妈。阿妈撕着一块块地细嚼,点头说,比前两次烤得好。然后再给脱欢。脱欢早就馋涎欲滴,急不可待,接过来不顾烫手,张嘴就咬,真香啊!他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烤肉,连肉带骨头眨眼就吃个精光。“哎呀呀,太好吃啦!”脱欢咂着嘴说,“我从来不知道田鼠也能吃,还这么好吃!烤全羊也不过就这么个味道嘛!”  “好呀,那你就多吃点儿,趁热!”阿寨笑着又递给母亲一块,还把收拾好的烤肉用烧过的泥块盛着,放在食单上,“我倒也想吃羊肉,不敢呀!管家的鞭子太凶了……”  阿妈拿眼睛看了他一眼,阿寨赶紧另起话头:“阿妈,他是我射猎时候遇着的,他叫脱欢。路过咱们家,来玩儿。”  草原上,过路人到毡包喝个奶茶歇个脚,都是常事,一般也不必互知名姓,所以阿妈只点点头,并不多问。说起射猎,提醒了脱欢,他跑去把那一大包摔碎的肉块全都摆上食单:“刚才你说阿妈不许你拿不认识人家的东西,现在咱俩算认识了吧?我在这儿又吃又喝的,这些都归你,还不该吗?”  阿妈也点头认可。两个孩子又忙穿上大小肉块在火上烤……正高兴,冷不防帐中一声低吼,阿寨家那只大黑狗箭也似的蹿出去,一路狂叫,凶猛地吼个不停。  什么人来了?阿寨母子互相看了一眼,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想不到山坡下又是一阵狗吠,一只大黑狗也飞跑着冲向坡顶。“哈喇哈斯!”脱欢惊叫一声。他来阿寨家之前,让哈喇哈斯领着黑骏马到坡下河边吃草去了。狗最能被狗叫吸引,脱欢真怕这两只凶猛的大狗碰面,要是斗起来,不死也伤。阿寨同样担心,也跟着飞跑出去。  孩子到底没有狗跑得快,两人赶到的山坡下的时候,两只大黑狗已经碰面了。单看哈喇哈斯是条大狗,可跟哈喇忽难一比,小了一圈。但个头儿小的哈喇哈斯前爪轮番按地,张大满是尖牙利齿的嘴,穷凶极恶地朝着对手狂叫,仿佛立刻就要扑上去撕咬。而体格硕大的哈喇忽难面对威胁反倒有点儿不知所措的样子,它跳着步子朝后退,发出“呜嗡呜嗡”的怪叫声。奇怪,就在这样的叫声中,哈喇哈斯的敌意很快减低了,又很快消失了,两只黑狗竟互相打量,开始互相闻嗅,从头嗅到尾,转着圈子嗅来嗅去,接着开始互相挨挨蹭蹭,甚至伸出舌头舔起来,变得十分友好。孩子们松了口气,相信狗和狗之间一定有它们的语言,人听不懂。  脱欢说:“哎呀,它们俩长得真像啊!”  阿寨说:“可不是,就像一个娘生的双胞胎。”  哈喇忽难却不忘自己的职责,忽然转过头又一阵狂叫。在它的带动下,哈喇哈斯也跟着叫,跟着一起朝那个方向扑过去。  两个孩子定睛看去,坡顶上来了一簇人马。  “啪!啪!”一阵鞭子响,夹杂着声声喝骂,挨了打的哈喇忽难尖叫着退回来,又不屈地边跳边叫,企图再冲上去。人吼狗吠的杂乱声中,一声“哈喇哈斯”,把脱欢吓了一跳。阿寨只认得两个人:他的主人和主人家的管事,管事手里正拿着鞭子。脱欢却看到了人马中心的萨仁太后和自己的父亲。太后身后是大汗斡尔朵的守宫大将苏布乎,而父亲身后是乌尔格,那一声“哈喇哈斯!”就是巴图拉叫的。哈喇哈斯不吠也不扑跳了,乖乖地归顺在王爷的马脚下。  “脱欢王子!”乌尔格喊着跳下马跑过来,“你怎么在这里?”  大队人马随后跟来。脱欢仰望父亲,分明觉得他的脸红了一红,眉眼间不大自在。被儿子看到跟另一个女人在草原上逛,当爹的总不能毫无愧怍吧?但巴图拉很快就恢复了常态,眉头皱得格外紧,也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跑马路过,到他家讨水喝歇歇脚的。阿爸你……”  “我也是路过!”巴图拉回答得很不耐烦。那边的管事当着主子的面,对阿寨格外起劲凶恶,吼骂道:“你这个小犟驴!快管住你的狗,不然我把它抽死!连你一块儿抽!”说着很响地抽了一个空鞭。  阿寨双手搂住哈喇忽难,安抚它,让它平静,又回过头对管事说:“可别抽死它,它还要给主人家看羊呢!”  “啪”!一鞭子飞来,正抽在阿寨身上。管事骂道:“竟敢顶嘴!看我……”  脱欢像一块扔出去的石头,直冲管事撞去,把管事撞了个踉跄,大声叫道:“不许你打他!他是我的朋友!”  这一声让在场的人都怔了一怔。守宫大将斥骂管事,而萨仁太后却别有深意地笑着对王爷一瞥。王爷顿觉丢脸——儿子竟当众宣称跟个比尔曼是朋友!他阴沉着脸低声喝道:“还不快滚回家去!”乌尔格赶紧把脱欢拉走了。这个小插曲,却让管事不敢那么猖狂了,只对阿寨喝道:“小东西,回去叫你妈烧一锅奶茶,伺候主人!”  两个孩子一左一右,分道而去:阿寨回家传达命令,脱欢去河边牵马,两人不时回头互相望望,两只黑狗跑跳着互相追逐片刻,也各自跟着小主人恋恋不舍地分开了。  巴图拉和萨仁都注视着离去的孩子和狗,萨仁温柔地低声说:“没想到吧?”  巴图拉掠了她一眼,用恭敬的口气说正事:“萨仁太后,我的意思,从鄂尔浑河以南直到杭爱山间,这一大片驴背草原,都划归大汗斡尔朵。这样,各部落进献的牲畜和属民,就有足够的领地养育了。……这一年以来,大汗斡尔朵属下的人口牲畜财物,都有不少增长吧?”  守宫大将恭敬地回道:“托王爷的福,如今牲畜上了十万之数,属民也超过了三千户。只是……”他试探地看看萨仁太后,接着说:“有属民不安于山间牧场,又逃跑回原来的部落……”  “全都抓回来,一个不放!”巴图拉斩钉截铁地说,“还要向收留逃民的原部落问罪!这是大规矩,谁都不能破!苏布乎,你是守宫大将,不能心慈手软,没有规矩就会乱,懂吗?”  “是,王爷说的是。”守宫大将诺诺连声。  萨仁太后叹口气,感激地轻声说:“全仗王爷了……”巴图拉回头看了看她,没说话,只问守宫大将:“往前走吧?”  看似无意,却是心中有数,巴拉图准确无误地走到了阿寨家那又黑又破的帐房前。其间萨仁太后说了什么,守宫大将也说了什么,但巴图拉都没有回答,他有些心不在焉。  黑旧帐篷外的土灶,已经撤火,一个衣着同样黑旧的女人,正手持长把木勺慢慢地扬汤止沸,奶茶的香味在她四周飘溢。看见来人,她放下木勺,在离灶五步远的地方跪倒,低头迎接主人。阿寨和黑狗跪卧在侧。  巴图拉仿佛不经意地把目光落在了这个女人身上,其实有些心慌,有些气息不畅,尽管他一如既往很好地掩饰住了。  对这个女人,他早就有觊觎之心。十二年前,当她被额勒伯克大汗收继为小哈屯、走过和林城的时候,在拥挤的人群中仰视她的巴图拉,就曾心潮澎湃,惊为天人。年轻的他多少次梦想,像所有蒙古英雄好汉去远方部落抢夺美女为妻那样,去抢一个洪高娃一样的美人!后来,萨木儿公主出现了,并成了他的妻子,他的那份情怀才得转移。但在宫帐中偶尔遇到小哈屯洪高娃,他还是心如鹿撞,面红耳赤。  十二年过去,他已成为顺宁王、瓦剌大诺颜,不仅是公主的丈夫、两个子女的父亲,还拥有许多部落为表示亲善、服从和归顺而献上的美女,洪高娃对他反而具有了更大的吸引力。这已经不关情爱,也不完全在于美貌了。洪高娃是先后三位大汗争夺的宝物,夺得她,他巴图拉就与蒙古大汗齐名了,是对手而不仅是臣下。提出以传国玉玺换取脱脱不花母子,本是他一举四得的妙招:得一心仪已久的美女,掌握一个黄金家族的王子——可控制的大汗,对萨木儿也有个好交代,最重要的是,可以挑动明朝出兵,灭杀死对头阿鲁台。  然而萨仁母子的出现,改变了一切。为了避免不可收拾的内外混乱,他接受了萨仁太后的敦促,实施了一次计划严密周详的突袭,结果是守宫大将苏布乎新添的家奴中增加了一对母子。他正要找个借口见一见沦为家奴的旧日梦中情人,无意间从守宫大将口中得知:新来的女奴肚子大了,不久就会给他家添一个小奴子。他顿时兴味索然,不再多问。他的那点失意,很快也就淹没在萨仁太后柔情蜜意的深潭之中了。  这是他这一生最深的迷恋。但迷恋中的巴图拉并不迷乱,也不昏聩。萨仁用哀怜的双眸、如雨的泪珠、柔美的香唇和温香软玉般的胴体,向他表达了最不温柔的哀求:杀掉脱脱不花母子!他没有答应,反向萨仁太后陈说利害:从大处说,脱脱不花母子是向明朝讨来的,讨来又杀掉,会激起事端,招来明朝大军讨伐,答里巴汗位难保;从家事说,萨木儿公主一直惦念着洪高娃,万一泄漏真情,定会闹得鸡犬不宁;再说,如今那母子俩已沦为奴隶,严加看管,饱受摧折,志气性情尽消,对答里巴汗没有了任何威胁,怕什么呢?  无论对谁,巴图拉都不会全说真话,何况他还有更深的谋算:把脱脱不花当做手中的备份,答里巴如果不听话,他便用脱脱不花取而代之。那时候,将是他把脱脱不花母子从泥淖中拔救入云天,有拥立大功,不怕他母子不百依百顺。  昨天,使臣送来明朝敕谕,对巴图拉讨要脱脱不花王子,一年多都不作回应,这次也是在说过别的事情以后顺便讲起,说传国玉玺既然是你得到,就归你自家收管好了;脱脱不花王子已经归降我大明,自然不能失信于降众再交还给你云云。  这真奇怪了!难道脱脱不花母子被劫,明朝至今不知?或者明明知道,却认定他母子是自己背明叛逃,朝廷怕伤颜面而极力隐瞒?  这道敕谕让巴图拉有忧有喜。忧的是,想用传国玉玺为饵,挑动明朝去收拾阿鲁台的希望破灭了;喜的是,他着手处置洪高娃母子没有了后顾之忧。正好从守宫大将那里得知,新来的奴妇果然生子,已经满月。他便起意要亲眼看看十多年前美若天仙的洪高娃哈屯,借口是查看大汗斡尔朵的领地。知道内情,又是大汗斡尔朵女主人的萨仁太后,凭着女人的直觉执意要与他同行。  新煮好的奶茶喷溢着奶香,那母子俩受命先尝,侍从侍女也尝过以后才用随身带的银碗盛满了进献给太后和王爷。当着萨仁,巴图拉没有明目张胆地打量土灶边跪着的母子俩,但他狼一样锐利的目光,只需飞快一瞥,已经看清了他想要看到的一切。匍匐在那里的仿佛是一堆破旧褴褛的衣物,衣物里的人就瘫软在这堆破烂之中,无形无状,只浮现出一张碗口大的脸,上面布满污秽的褐色斑块,以至于难以分辨五官。这就是当年给三位大汗带来杀身之祸的绝色美女?时光和造化太能害人了!巴图拉心头那点企望之火,迅速熄灭。  “王爷,你看见了什么,让你沉思默想?”萨仁温柔的声音飘在巴图拉耳边,像低低的琴弦在拨动,他们正骑马下坡走向河边。  “一个穷途末路的女人,天堂到地狱不过十年。怎么可能是你的对手!”  不用指名道姓,他俩全懂。  “留着她?”  “没有危险,何必流血?……你说呢?”  “我看到的是一只受了致命伤的母豹子。”  “既是致命伤,就等她自己断气好啦!”  “可致命伤也不是一定不能痊愈。”萨仁的声音更曼妙,更像歌吟,“我还看到了一个脸上有光、眼里有火的孩子。”  “哦?……”巴图拉口里没有出声,心里却在这样回应。这才是他最担心的。  那个孩子不但脸上有光、眼里有火,神情举止间更有一种大气,一种穷困卑贱苦难都不能摧折的高贵和从容。刚才,他小小的身体也跪在他母亲身边,但像男人那样单腿跪着,虽然按规矩低了头,腰板却是直的,胸膛也是挺的,自有一种凛不可犯的尊严。这很可怕。犟得像牛一样的脱欢竟也被他吸引了。看他不过十二三岁,但那种大胆沉着,那种心有主张,早就超越了他的年龄。他想必已然知道自己的高贵血统,却在艰难屈辱中顽强生存。这样的孩子,将来能够成为他手中百依百顺的傀儡吗?萨仁想除掉他是为了她的儿子答里巴,而他,不也会是脱欢未来的劲敌吗?  巴图拉心动了,在想:朱棣若是遇到这事,会怎么办?……  巴图拉召来乌尔格,问脱欢在哪儿,乌尔格说王子已经找回他的马回家去了。巴图拉的心怦然一跳,那夜萨木儿魔女般火红的眼睛倏然闪过,夫妻俩至今僵着,那个家他还回不去。他沉着脸吩咐:“去追上脱欢,对他说,今天他在这里遇到的所有事情,回家去不许告诉别人!谁都不许!泄漏一句,我就打断他的腿!”  乌尔格虽然诧异,但不敢违拗,连忙打马飞跑着追去了。  萨仁听了微微一笑,很温柔很娇媚又不失优雅地轻轻瞟了他一眼,那目光像流淌的热泉。巴图拉不由得轻叹一声,顷刻间,胸膛里又热烘烘的了。  十四  “阿妈!阿妈!”阿寨见母亲呆坐在地,好半天不动,叫了两声也不回答,便走近轻摇她的肩膀,“阿妈,你怎么啦?”  回过头来的阿妈把阿寨吓了一跳:失色的嘴唇在颤抖,失神的目光在不安地游移,苍白的面色让片片褐斑愈加鲜明丑陋。她像是看着儿子却又没有看见,在透过阿寨看着很远很远的地方。儿子心中,阿妈永远都不柔弱,多难的境遇她都有应付的办法。从没见过她这样魂不守舍,阿寨一时不知所措。幸而此刻帐中又响起了哭声,他连忙说:  “阿妈,小弟饿了,快去喂他吧!”  洪高娃一激灵,赶紧起身,娘儿俩一同回了帐房。小婴儿正蹬着小腿儿划着小拳头放声大哭,当妈的心疼不已,抱起孩子解怀喂奶。一含上奶头,哭声立刻停止,小家伙一双小手捧着妈妈的乳房,那是瘦弱单薄的母亲身上唯一还显丰满之处。他贪婪地吸吮着,咽得咕噜咕噜响,两只小脚丫快乐地踢打。阿寨笑道:“阿妈,我小时候也这么吃奶?就这样,对吗?”他把拇指放在嘴里,模仿小弟那样嘬吮起来。  心头一个热浪打过去,洪高娃鼻子发酸,泪水陡然涌满了眼眶。她伸手揽过阿寨,把两个儿子一齐紧紧搂住,说:“都一样,都一样,都是我的亲骨肉!活在一起,死也要死在一起!……”她忍住了不落泪,却忍不住喉头的哽咽。她明白,真的是死到临头了!  她认出了他,那个可怕的巴图拉。他是冲她来的。他的突然出现,特别是装作不认识她、没看到她的神情,让她把这一年多母子的遭遇同他联系了起来,顿时眼前亮过一道闪电,耳边响过一声闷雷,许多凌乱的往事,如断了线的珠链突然间串接上了,许多疑问一下子有了答案。  她立刻意识到了巨大的危险,母子能活到今天真是奇迹!她怎能不心慌意乱、神思昏懵!  她想到了一年前那个可怕的夜晚……  那时,他们已经在满目荒凉的漫漫黄沙中行走了两个月。越来越多的骆驼草和小红柳,都预示着他们就要走近绿色的山丘草原了。大家都很高兴。沙漠之旅实在是太辛苦了。  那两个月,洪高娃母子得到最好的照顾。他们母子乘坐着只有哈屯能用的白驼白帐四轮高车,帐内舒适而方便。哈丝和乌日娜两个侍女跟着伺候。白天帐篷为他们遮挡能晒死人的毒日头,夜晚为他们隔绝了严寒和狂风。睡着和暖的毡垫被子,吃着干粮喝奶茶,有牛羊肉有点心还有清水润喉,还能不时骑骆驼骑马,观赏无边无际波浪起伏的沙丘之海,观赏大漠的日出日落月升月降,轻松惬意,兴致高心情好,再苦的旅途他们也不苦,更不要说前面等待母子俩的,是蒙古大汗的宝座和太后的尊荣富贵。要说不足,只是驼车行路太慢。但白驼白帐高车是威严的象征,宁可慢也不能放弃。  另一辆普通的双轮驼拉篷车,守宫大将巴图一家乘坐。他的女人图娅每天来高车陪侍女主人,巴图负责与护卫的明军队长联络兼作通译。行进途中,他和儿子博罗特一左一右,骑着马跟随着白驼车,从不懈怠。宿营的时候,他们才回自己的帐篷。  辛苦的是那一队护送的明军官兵。行进中他们得全副武装,骄阳酷热和沙漠狂风中,刀箭武器和铠甲都是沉重负担;十多辆辎重车、一百多匹备用马,还有作为军粮的羊群,都由他们管理。车上载着驼马羊的草料,还有人的食物和储备水。队伍必须按照向导的指引,沿着一条每隔百里就有泉、井、水泡子、河湖的路,弯弯曲曲地向北行进。他们知道那母子身份尊贵,无论官兵,都态度谦恭和气,不像来额济纳收取贡品的官员那样骄横无礼。  他们走的是从嘉峪关到肃州,再到和林的一条穿过沙漠的商道,不时遇到带着皮张药材去汉地交易的蒙古人。一路平顺。至于昼热夜寒,大风突袭,沙尘满头,都是穿越沙漠的常情,谁也不当回事。所以,在就要走出沙漠的那一天,又遇上吹得人马迈不动腿睁不开眼的大风沙,也就依照惯例,天还没有黑就扎营。那位向导说,明天风停,就会是个秋高气爽的好天气。  入夜后,风势更强,巨大狂暴的怒吼声填满天地间,无数沙砾石子打在帐顶帐壁上,门也吱嘎乱叫,帐房似乎随时会被风掀翻,被风撕碎。哈丝和乌日娜惊恐地互相搂抱着睡在门边,拿被子连脑袋一起蒙住。洪高娃睡在她专用的绣满四季花卉的锦缎褥垫上,沉静如常。阿寨依偎着哈喇忽难毛茸茸的暖和身体,挨在母亲身边,初时很有些紧张,不时看看帐顶要对阿妈说什么,见她闭目睡得那么安稳,便也宽心躺下。小小油灯一灭,呼啸的风沙也就慢慢进入他们的梦乡。  天亮前,风势不减,吼声依然尖厉刺耳。哈喇忽难呼地一下抬起头,警觉地向各方转着它的大脑袋,喉咙里发出呜呜低吼。被它闹醒的阿寨迷迷糊糊地按下它的脑袋,咕哝一声“别吵”,依旧睡去。哈喇忽难却不肯安静,跳起身不安地左顾右盼,嘴里不住地低声吼叫,终于上去咬住女主人的锦被,把洪高娃拉醒。  哈喇忽难乌黑的眼睛在晨曦中亮得惊人,狗脸上那种急切的表情叫人相信它想要跟人对话,可它终于没有说出来,只乱摇脑袋,又仰头向着天窗,放开声音,像狼那样长长地嗥叫,那凄厉和惨痛,还是把洪高娃吓了一跳,它在警告什么?  帐中的人都醒了,出了什么事?大家你看我,我看你,满耳充塞着风沙的怒吼,莫名的恐怖令人心悸,好半天谁都不做声。  隐隐约约地,巨大风吼的小小间隙中,似乎有人喊马嘶,似乎有兵器相击的金属之声!……听错了,还是幻觉?……这样的黑夜,大风沙,漫漫荒漠,又有武备精良的大明骑队护卫,谁敢冒险?就是专门袭击商旅的令人恐怖的沙漠盗匪,也没这胆量,况且十天前已经走出了沙漠盗匪的势力范围。  “洪高娃……哈屯……”一个声嘶力竭的惨烈呼喊从狂风的怒吼中挤出来,很遥远,但很清晰,仿佛一把刺穿帐房墙壁的尖刀,猛然扎在了洪高娃的心上。  阿寨大叫一声:“博罗特!”冲向帐门,哈喇忽难更是急不可待地蹿了过去,洪高娃和他们一样快,大声命令两个姑娘开门。  哈丝和乌日娜拉门的时候脸色大变:门打不开!帐门在背风的一面,不是风大拦阻,是有人从外面把门扣住了!  这一惊非同小可。他们不但遭到袭击,很可能已经成了俘虏。  洪高娃极力使自己冷静,紧张地思索着对策。阿寨提议,割断帐房绑在驼车上的绳索,跑出去再说!洪高娃摇摇头,她预感大事不妙。揭开侧壁的小窗帘,从细缝朝外一张望,洪高娃倒吸一口凉气,目力所及,是密密栅栏似的骑兵,在大风中顽强地屹立,看不清面目服饰,但看得清他们手中的长枪长刀和身背的弓袋箭袋。帐房已经被全副武装的骑兵紧紧包围。  他们是谁?他们要干什么?   天亮以后什么都清楚了,残酷可怕,令人心惊,令人心碎。  门从外面打开的一瞬间,哈喇忽难怒吼着扑上去,迎面戳过来一根长枪,哈喇忽难灵活地腾空而起一口叼住了枪杆,巨大的冲击把持枪人撞了个趔趄。一个骑在马上的人伸手止住周围人继续出枪,用沙哑震耳的声音说:“是条好狗!快把它叫住!不然都死!”  阿寨赶紧大叫:“哈喇忽难,回来!”哈喇忽难看一眼骑马人,只好听话地回到阿寨母子身边。  那个沙哑的声音很凶地说:“不是回来,是出来!你们一个个都给我滚出来!”  白帐篷车中的四个人,被长枪手押出了帐门。  风依然在刮,黄沙漫天,迎头嘴里立刻塞满了沙粒和尘土,喘不过气。更可怕的是包围着他们的黑压压人群:骑马和不骑马的都是全副武装,黑巾蒙脸,只露两只眼睛,看得出都是极剽悍极凶暴的男人,正和人们传说的沙漠大盗一模一样。  “你们是什么人!要干什么?”洪高娃哈屯的威严不减,厉声问。  沙哑嗓子显然是个头目,喝道:“叫她给我闭嘴!”立刻有个黑大汉冲过来,照着洪高娃的脸,噼噼啪啪抽起了耳光。阿寨大叫一声“阿妈”,冲过去抓住黑大汉的一只手,张口就咬;哈喇忽难也扑上去咬腿。黑大汉啊啊惨叫。头目发怒了,声音都叫劈了:“鞭子呢?给我抽!”  鞭子噼啪乱响,抽得小阿寨在地上翻滚。哈喇忽难挨了重重一脚,嗷嗷惨叫着一道烟地跑了。洪高娃已经头晕目眩,嘴角出血,摔倒在地。哈丝和乌日娜两个姑娘吓坏了,面无人色,搂在一起,抖作一团。  “够了!”沙哑声音吼道,“把他们都捆进小篷车,走!”  他们被押到巴图一家的小篷车前,洪高娃“啊”了一声,眼泪顿时滚滚涌出:巴图和图娅这对老夫妻,就被杀害在自己的篷车边。巴图是背后中箭,穿透左胸,仰面朝天倒下的;图娅想必赶来救援,被长枪刺死后倒在了巴图身上……  沙地上布满尸体和血迹,全身乌黑的蒙脸盗匪们,正不声不响地收集着掳获物:十多辆有金银绸缎礼品食物的辎重车,几百匹上好战马和骆驼,南朝好钢好铁的刀枪不放过,那些质地精良的铠甲、盔帽和衣袍靴子也被一一剥下……“阿妈,阿妈……”阿寨强忍泪水,声音颤抖得不能成句,“那儿……是不是……博罗特?……”  洪高娃转眼过去,浑身一震,石像般呆住了:  是博罗特端端正正躺在黄沙中,身边大片血迹,还是她的哈尔古楚克端端正正躺在雪地上,身边血迹斑斑?刹那间,像有一只无情的手,凶狠地摘掉她的心肝。她不顾一切扑过去,扑倒在博罗特的尸体上,就像十二年前她扑倒在哈尔古楚克尸体上一样号啕大哭!她一面哭,一面把博罗特的尸体抱起来,像抱孩子一样抱在怀中,用手抹掉他脸上的血点和沙土。他的面容,怎么和哈尔古楚克那时的面容一样安详宁静?此时的他怎么跟哈尔古楚克如此相像?狂风间隙中传来的呼喊,想必是他临死的最后一声;哈尔古楚克不是也用她的名字作为告别人世的最后一声?哈尔古楚克的灵魂是借助博罗特,延续了和洪高娃的情爱,孕育了一个新的生命啊!……洪高娃泪如泉涌,抚尸大哭不已,嘴唇轻轻翕动:“博罗特,我的博罗特!……哈尔古楚克,我的哈尔古楚克!……”  小阿寨在哭,两个姑娘也在哭。  盗匪们竟也听之任之,只静静地等在一旁。是见怪不怪,还是觉得这像是母亲哭儿子,天经地义不该干涉?但一切收拾完毕,他们就不再耐烦了,催促四个俘虏快上篷车。  洪高娃依然痛哭。盗匪们把阿寨和两个姑娘推上篷车绑定,就来一起对付洪高娃。洪高娃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下子就把博罗特抱了起来,走向篷车。声音沙哑的盗匪头目眼睛里也露出一丝哀怜,但还是坚决地吆喝道:“夺走,扔掉!”  一名盗匪夺不走博罗特,两名盗匪也不行,此时的洪高娃像一头疯狂的母狼,头发披散下来,红肿的面颊上满是血痕,眼睛凶光闪闪,狂野地嗬嗬号叫,躲闪、抵抗、撕咬,用尽了所有的力气保护她怀中的孩子……然而她无法抵抗第三个、第四个来抢夺的盗匪。博罗特被夺走了,被扔在巴图和图娅身边,濒于昏迷的洪高娃最后的意识中,有一点点欣慰:他们夫妻父子母子生前死后,终究还是相依相傍,亲亲爱爱的一家子啊!……  洪高娃从昏迷中醒来,发现自己和阿寨、两个侍女一起,都被捆绑在小篷车内。车里又闷又热,正在行进中颠簸。她的脸肿得很高,眼睛几乎睁不开,浑身滚烫,没有一点气力。小阿寨脸上的道道鞭痕血红刺目,身上更不知道有多少伤。但这孩子超乎寻常地镇静,不哭不闹,还悄悄安慰母亲:“阿妈,我不疼,你别担心……”  洪高娃怎能不担心?就算饥渴、炎热、伤痛都能忍受,她还是害怕所有被俘虏的女人逃不脱的厄运。尽情作践俘虏来的女人,是胜利者的权利和最大的乐趣,是男人最得意的英雄气概。她逃得过去吗?怎么应付呢?  当晚宿营,哈丝和乌日娜被带走了。两个姑娘惊恐万分,吓得浑身哆嗦,又不敢叫喊,眼神儿就像被拉去宰杀的小绵羊。洪高娃不忍看,只能在心里祈祷,求神灵保佑她们留得性命。此后,再也没有见过她们。洪高娃母子却在篷车中安然度过了一夜,尽管又饿又渴,无人理睬,也算不幸中的大幸。  看守十分严密,逃跑没有可能,即使逃出去,茫茫沙漠,人地两生,哪里有活路?可怜小阿寨已经倚在身边昏昏睡去。洪高娃忍住饥渴焦躁,仔细回想着这段经历。怎么会出这样的事情?是什么勾起了沙漠大盗的贪心?高贵的白驼四轮高车所代表的财富?大明官兵的数百匹骏马和精良的盔甲到哪里去了?那向导是不是盗匪的卧底?路上遇到的那些往肃州嘉峪关交易的商旅,是不是盗匪的探哨?……沙漠大盗敢这么干,就不怕大明朝出兵围剿?就不怕瓦剌大诺颜巴图拉报复?……看他们杀掉所有男人灭口,还是有所顾忌;留下女人孩子卖钱也是常理。只是,他们为什么没来侵犯自己?奇怪。  好多天以后,太阳偏西时分,在草原和沙漠的交界处,洪高娃和阿寨被牢牢捆住双手又串在一起,卖给了一个面相凶恶的中年人。母子俩身上漂亮的衣袍和装饰早被剥去,换上又旧又破、发出难闻膻臭的布袍子。幸而他们因为行路只穿了旧布靴,不入盗匪的眼,不然就得光脚走路了。  买主骑马走向草原深处,牵着两名新买的奴隶像牵两头牛羊。已是秋天,草色全黄,太阳下山以后,风刮在脸上身上冰冷彻骨。饥寒交加的母子二人筋疲力尽,主人却毫不放松,呵斥叫骂,拖得二人的手腕红肿一片,皮破血流。  天擦黑儿时,来到一处山谷。小小的行帐前,一个壮硕女人领着两个小姑娘迎候,显见是买主的妻女。她们向家主道了辛苦,帮着卸马鞍,把马和奴隶拴在系马桩上,一家人回到账房里。不多时,奶茶和羊肉的香味就从门缝里飘出来,令饥渴困顿的母子俩几乎晕过去。这一辈子,无论是洪高娃二十八岁的一辈子,还是阿寨十一岁的一辈子,都没有受过这样残酷的折磨。洪高娃宁肯立刻就死,但她已衰弱到虚脱的边缘,哪里还有寻死的力气。  门帘开处,那个八九岁的小姑娘提着木桶出来饮马,更小的女孩两只小手各端一碗奶茶,先放到阿寨嘴边,阿寨竟摇头说:先给我阿妈。女孩儿点点头去喂洪高娃。洪高娃泪流不止,一口气把奶茶喝净,让女孩快去喂她的儿子。对娘儿俩来说,这就是琼浆玉液,是救命的甘露。  小女孩端着空碗,赞美阿寨说:“你好孝顺呀!”  她的口音另一样,但终究是蒙古话,能听懂。洪高娃看着她说:“你一定也是个孝顺的好孩子。”见小女孩开心地笑了,洪高娃马上问:“还能再给我们端碗奶茶吗?”  小女孩儿摇摇头。  “那,你能告诉我,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小女孩又摇摇头。她的姐姐饮马完毕,提着桶过来,看了阿寨一眼,眼睛里就有些和气,顺口说:“大家都管这里叫驴背草原。朝太阳升起的方向走两天,就能到和林城了。”  “日后,我们就要伺候你们一家子了。”洪高娃试探地说。  “不是的。我阿爸是守宫大将苏布乎的管事,这些日子就忙着替他家买奴隶了。明天就得把你们送到苏布乎家。”  守宫大将?!洪高娃吃了一惊,极力平静地说:“守宫大将,是不是管着大汗斡尔朵的诺颜呀?”  “是呀是呀,你也知道!”小姑娘一脸惊奇,啰哩啰唆地说,“就是的呀,苏布乎就是管着答里巴大汗的斡尔朵呀!哎呀,你怎么啦?怎么倒了?……”  洪高娃像是迎头挨了一大棒,天旋地转头昏眼花,猛然栽倒在地,脸色苍白如雪。阿寨的惊呼声,让她在意识深处拼命挣扎着决不昏过去。她深深吸气慢慢吐出,总算回过神,勉强说道:“没事,饿得久了……你说吧,我爱听你说话,像云雀子叫一样好听。”  “是呀,都说我嗓音好哩!……苏布乎当上诺颜还没两个月呢,是答里巴当上大汗的时候他才当上守宫大将的。哎呀,那些日子草原那达慕,热闹得不得了。好多好多诺颜一起,把答里巴大汗连着白毡子抬到半空中哩!……”草原上的人游牧为生,活得很孤独,长年难得见个外人。这个嗓音好听的小姑娘,逮着显示的机会,不由得大说特说:“早先呀,苏布乎跟我阿爸还称兄道弟呢,现在他可神气啦!手下好多个管事,都要给他办事,我阿爸处处都受他管……”  门帘一掀,中年汉子瞪眼斥骂道:“臭丫头又在乱嚼舌头根儿!给我闭嘴!”  两个小女孩扭头就跑,扑进站在门口的母亲怀中。女人低声嗔道:“孩子还小,又是姑娘,有什么话好好说,干吗那么凶!”  “不凶她们能懂规矩?如今咱大小也是个管事,家里人还能连高低贵贱都不知道!对着个买来的奴隶说个没完,成什么话!”  “唉,奴隶再贱,也是人不是畜生。对畜生不好,它还不肯好好给你出奶出毛出力气哩!”女人声音虽低,却理直气壮,“夜里这么冷,要是把他们冻死,怎么向苏布乎交差呢?”  “好吧好吧,就依你,”男人不耐烦地说,“让他们进帐房挤一挤。不过还得拴紧,防他们逃走。”  就这样,洪高娃母子被放在帐内门边,背靠帐壁绑坐着。饿、渴、冷、疲惫和疼痛一齐袭来的时候,就只能巴望着昏睡了。男主人呼噜打得震天响,那一家四口都已经睡去,黑黑的帐房中,只有火架上的火还发出一片微弱的红光。阿寨忽然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似呻吟,又似叹息,这让洪高娃心惊。她连忙俯身用肿胀的面颊去触抚阿寨的口鼻,麻木的面颊竟一无所感。她脑袋嗡的一声几乎炸开,五脏六腑刹那间如同被掏空。她拼命让自己冷静,又费力地转着头颈,用嘴唇去探触,总算感到了孩子的微弱气息。她这才恢复呼吸,顿时全身瘫软,一丝气力都没有了。身体的瘫软,却止不住满心的焦虑。和林城已经新立了大汗,这可怕的消息,让洪高娃陷入重重迷雾。  是巴图拉向大明朝廷索要脱脱不花王子的,为什么又改立了答里巴?  巴图拉知道不知道他们母子已经出发?难道是瓦剌各部不肯接纳忽必烈大汗之后,拥戴了黄金家族的另一支?  答里巴她认识。当年因为坤帖木儿汗被误杀,她曾以哈屯之尊,特意去看望了坤帖木儿汗的堂弟媳萨仁和她幼小的儿子答里巴,赠送了许多珍贵礼物以示安抚之意。答里巴若是登上汗位,脱脱不花王子就是对他威胁最大的头号政敌。忽必烈和阿里不哥兄弟的夺位大战,隔了七八代、一百二十年,又将无休止地延续,直到永远……难道这次遇袭是场戏,是答里巴汗策划的?那把他们母子杀死,岂不痛快?……  要不要去找巴图拉?让他知道母子俩的境况,好是不好?能不能迅速获救?  当初洪高娃接受朝廷的旨意离开额济纳,不是没有疑惑。巴图拉因他父亲浩海达裕之死,怎能不恨她?但想到他身边的萨木儿,想到十年的岁月可能消融多少仇恨,最重要的是,大汗宝座的吸引力太大,她无法拒绝。眼下沦为奴隶的洪高娃,别说该不该找巴图拉,就是要找,也是一个在云端,一个在泥淖,够不着了……  洪高娃在那里翻江倒海、思绪万端之际,忽然觉得捆手的绳头动了动,紧跟着一张又厚又软的毡子就蒙头盖脸地裹住了她,强有力的双臂把她连人带毡子抱了起来,隔着厚厚的毡子,听到了她最熟悉不过的男人粗重的呼吸。她当然明白是怎么回事,立刻奋力抗拒,拼命喊叫:“不要!不要!”可声音全被浓密的毛毡吸走了。  隔着毡子,重重的一拳打在洪高娃的肩头,男人低声喝道:“臭女人!你敢违逆主子不成!”说着就抬脚踢门。  洪高娃用力扒开一道缝,把声音叫了出去:“我肚子里有孩子!”  男人呆了一呆。黑暗中传出女人的声音:“当家的,别作孽。怀羔子怀驹子的母畜都得格外照料呀,小心雷神爷发怒!”  男人又呆了片刻,“嗐”了一声,把洪高娃放回原处。  这是不幸遭遇中离凌辱最近的一次。后来虽然艰苦备尝,她的身孕却保护了她免受男人摧残。这真要感谢游牧部族,尤其是善良的女人们,对孕畜孕兽别有一番爱怜。  也就是这个夜晚,哈喇忽难回来了。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来到的,第二天一早发现它就卧在门边,见到他们母子,扑上来又蹦又跳,伸出长长的舌头不住地舔阿寨的小脸。可管事一露面,它又风一样地跑掉了,眨眼间没了踪影,仿佛是个幽灵。这是苦难和绝望中的最大安慰——哈喇忽难没有背弃他们,一直远远地跟踪着他们,不论他们今后被命运抛到何处,哈喇忽难都会跟他们在一起。  同母子俩一起来到苏布乎家的,还有新买来的十多个奴隶。一来就遇到一年中最忙碌的转场,从夏秋牧场转移到冬窝子,要收拾器物,拆卸毡包,一一装车,还要集中和驱赶牲畜等等。一家一户也许并不复杂,可苏布乎家十多顶帐房、上万头牛羊驼马,可就繁杂累人了,新来的奴隶就都派上了用场。阿寨被打发去拾牛粪、打草;洪高娃被使唤做各种杂事,累得腰酸背痛、头昏眼花。她尽力做好每件事,以获得主人家好感,少受斥骂和鞭刑,得一个安身之所。  她的能干和忠顺很快被女主人的贴身侍女发现了,把她要到自己手下干活。在冰天雪地的冬营盘,不管怎样寒冷,她总是起身最早,背水、煮茶、烧饭、挤奶、打奶油、做奶酪和奶豆腐、做各种点心,还要为主人家缝衣服、缝皮袍、做靴子、鞣皮子等等,没有她不会做的事,她也从没有不做事的时候。由于劳累,饮食不足,她面色憔悴,肤色蜡黄;由于怀孕,她满脸褐色斑纹,长久不能梳洗的头发也枯草般又乱又脏,一绺绺地披在脸上。那天她在水面看到自己的倒影,眼泪一下子流了满脸:美如天仙的洪高娃,让几位大汗和数不清的男人神魂颠倒的哈屯,竟这样丑陋肮脏,变成连乞丐都不如的低贱奴隶!四顾无人,她放开喉咙,仰天大哭大叫。叫完哭罢,胸中块垒被泪水揉软冲淡,她很快就让自己心平气和,想到了事情的另一面:这丑陋肮脏的样子,哪个男人会注意?哪个女人会嫉妒?这对她母子来说,不是求之不得的平安吗?  冬去春来,经过严酷寒冬的牲畜全都羸弱不堪;干草已尽,春天的草芽刚刚冒头,弄得不好,就会有大批牛羊死亡。因了洪高娃的能干而受到提升的那个贴身使女,便向女主人建议:不如拨一群羊让洪高娃母子去放牧,一来她那么能干,没准儿能让羊群安然度过春荒;二来也避免她生产的血光败了营盘的气运。  这样,母子俩和哈喇忽难就领了五百只羊,带着主人家提供的小帐房和日用器具,在大汗斡尔朵的领地上开始了放牧的日子。他们没有自由,属民都严禁离开领主的牧地,他们是奴隶,若是逃走,抓住就处死。管事每日来清点羊数,监视他们的行动。但无论如何,母子俩不需要伺候人了,能够单独在一起度过清晨和夜晚。  四月初,日子最苦涩。草原上一片残雪枯草,洪高娃拖着笨重的身子照顾羊群,寻找可吃的草根。靠阿寨射回野兔、野鸽子和田鼠,隔几天母子能吃一次半饱。连哈喇忽难也曾叼回一只兔子,只是累得趴在那里口吐白沫,喘了好半天才缓过气来。如果没有儿子,洪高娃不是冒险偷偷杀羊,就是硬着头皮忍饥挨饿,最后都是死路一条。  挨到四月下旬,大地回春,渐渐脱去枯败的褐色旧衣,换上了生意盎然的绿色新装。他们选择了离水近、草质好的山间草场,羊群一天比一天吃得饱,肚子渐渐鼓起来,膘肥肉厚,很快就开始产崽,母畜的乳汁也丰盛了。从这时起的一个月,按蒙古人习俗不杀牲畜,只以乳食为主。羊群只增不减,主人家满意,母子俩也有了不饥不寒的好日子。阿寨每天都能给阿妈带回惊喜:不是两只山鸡,就是几只野兔,还常常采回许多野葱野蒜野韭菜和新鲜的蘑菇。不去射猎的日子,他就帮着母亲挤奶煮奶茶,做奶皮子奶豆腐,晒奶干奶疙瘩。那天他在阿妈的指教下从发酵的奶桶里撇白油,一面撇一面说:  “这么多白油,还是熬成黄油吧。黄油能成块儿,好保存又好吃,都说坐月子的女人吃它最补养。咱家该多多备下些!”  儿子的真诚关怀,让洪高娃鼻子发酸眼睛发热,全身安然熨帖。孩子曾经问过母亲:这些年你都没有丈夫,怎么会怀上小娃娃?母亲很坚定地告诉他:阿妈肚子里的小宝贝,是你阿爸在梦中送给咱娘儿俩的最珍贵的礼物。你不是想要很多弟弟吗?阿寨相信了,因为他知道,他博尔济吉特氏的祖先,就是一个乘日月隙光来往帐幕的金色男人送给寡母阿阑豁阿的孩子,他要和阿妈一起关心爱护这份阿爸送来的礼物。  五月,美如梦境,草原油绿,繁花似锦,天空碧蓝。一个温暖的夜晚,洪高娃临产了。那是个月圆的日子,群山和草原都沐浴在温柔的银色月光中,从天窗透射进来的亮光,足以把暗夜变幻得如黄昏如黎明而朦胧可辨。小宝贝真疼娘啊,选了这么温馨的日子降临人世。  洪高娃感谢小儿子,他没有让阿妈多受罪,疼痛只持续了不到顿饭工夫,孩子便连同胞衣顺利娩出。洪高娃的阿妈是亦都干,另一尊称就是“断脐带妈妈”,接生是本职。她从小耳濡目染给母亲当帮手,想不到多年以后竟会为自己做这些事情。  阿寨为母亲的临产做了他力所能及的一切,揽下了家中所有的活计,放羊、运水、煮茶、挤奶、烧饭,直至制奶品熬黄油。他走了二十多里路,用三斤奶干从木匠那里换来一只新木盆;从更远的巴颜家用两斤奶干换得两斤黄米;把近日射到的大雁和天鹅肉都晾晒成干备用。所有熬好的黄油他一口不吃,都攒起来给阿妈坐月子补养……那天夜里,洪高娃觉出临产征兆,便推醒阿寨,要他领着哈喇忽难一起出帐烧水,不叫不许进帐。阿寨看阿妈痛苦的样子,说:我烧上水就来陪你好吗?牛羊驼马下羔子下驹子我都见过,我不害怕!洪高娃说,这不是男子汉大丈夫该管的事,快出去!剧烈的阵痛让洪高娃忍不住叫,阿寨隔着门帘喊:阿妈你怎么啦?我来帮你好吗?洪高娃喝了一声:“不许进来!”随即拼命咬紧牙关,说来也怪,疼痛竟也随之减轻。婴儿的哭声让阿寨大喊大叫又蹦又跳,跺得地面咚咚响,哈喇忽难也跟着汪汪欢叫。阿寨终于获准进帐,首先就扑过来看小弟弟,惊奇不已地说:这么小,怎么这么小一点点?洪高娃有气无力地笑笑,叫阿寨给木盆盛满热水,再把那包东西拿出去埋了,嘱咐他不要埋得太深,好让血气招引猛兽和猛禽来吃掉。阿寨忙问:为什么?洪高娃告诉他:那是小弟弟出生前的住房,鹰吃了是献给了天神,狼吃了是献给了地神,日后这些神灵就会保佑小弟弟平安发达。  阿寨再回到帐中时小婴儿已经洗得干干净净,浑身涂了白油,赤裸裸地躺在火架边那张雪白的新毡垫上,非常小,非常可爱。洪高娃抱着婴儿喂奶,阿寨靠在身边坐着,目不转睛地看着,不停地问着:所有的人生下来都这么小吗?我也是吗?我住的那个小房子让老鹰还是老狼吃了?老虎吃了行不行?阿妈你生我的时候,也这么疼这么苦吗?……  洪高娃说:阿妈生你的时候,用的是皇后生产礼仪,有七七四十九个白帐篷,有七七四十九头白羊在白帐篷中替阿妈喊痛、代阿妈受罪……说到后来,泣不成声,搂住大小两个儿子痛哭一场……  此后,洪高娃的一切努力就是要养好身体,让自己和两个儿子都强健过人,经得住长途跋涉的艰辛,等待时机,逃走。逃往哪里?洪高娃常常向儿子说起自己的故乡,遥远的捕鱼儿海边,辽阔的草原,草尖上开着美丽的花,草腰里沾满清纯的露水,草根里聚集着浓浓的黄油汁。那里有英雄驰骋的大道,有男女老少交易买卖的集市,有赛马休息的草滩,就算你没有财富,也能在那里得到欢乐。洪高娃还时不时地向阿寨说着这样一番话:  “我没有什么可畏惧的。我们母子没有家产,就不用瞻前顾后;我们母子没有亲属,就不用为顾情面、勉强自己而多费精力;我们母子不亏欠任何人,就能够理直气壮地按自己心愿做任何事情!早晚我们要走,要离开这里!哪里的太阳暖和,哪里的地方安乐,我们便往哪里去!”  恢复体力不是问题,只需等到一个危险较小的有利时机。  然而,危险,巨大的危险,还是追上了他们。  巴图拉的到来,让她看清楚了一切。所有的疑惑都得到了解释。他跟洪高娃经历过的那些大汗们一样,想要得到她这个草原上最著名的美女,也想把阿寨这黄金家族的直系后裔捏在手心。但是瓦剌各部推选了答里巴,看萨仁和巴图拉的暧昧神情,必定也是重要原因。巴图拉于是设下毒计,是假扮,还是买通?总之是由沙漠盗匪发动了杀人灭口的袭击。他们在途中遇到的商旅乃至向导,可能都是巴图拉的眼线。做了俘虏被卖作奴隶,洪高娃还能奇迹般地不受强暴和侵害,原因只有一个:巴图拉要她!这也许是维系着他们母子的唯一生命线。眼下的洪高娃这样褴褛肮脏丑陋,他的目光和姿态都显出了极度的失望和厌恶。他轻易就会剪断那条唯一的生命线,他们母子就将面临灭顶之灾。  还有救吗?  静静地想了一会儿,突然大声喊道:  “阿寨!那个脱欢是带着条跟哈喇忽难长得一模一样的狗吗?”  阿寨忙跑过来,说起两条狗见面的情形,还说脱欢的狗叫哈喇哈斯。  洪高娃点点头:“看来是她的儿子了。找到她,也许就能有活路!……”阿寨不明白母亲在说什么,只静静地看着她。她一闪眼看定儿子:“阿寨,你能不能找到脱欢?”  阿寨摇摇头:“不知道他家营地在哪儿。他是从山下驴背草原那边来的。再说我们也不能走远,挪个地方给羊吃草,也得管事同意才行啊……阿妈,你干吗要找那个脱欢?我们现在是奴隶,离他差得太远了。”  “阿寨,阿妈今天得告诉你真情。找脱欢,为的是找到他的阿妈萨木儿公主啊!萨木儿公主是你的堂姐,也是唯一能救我们活命的人啦!”  大吃一惊的阿寨,这时候才从母亲口中得知了所有内情,也知道了面临的巨大危险。  怎么办?怎么办!  他们是奴隶,若擅离主人指定的山间牧场,受鞭刑都是轻的,若当做逃亡论处,就会搭上性命,那不正好称了他们的心!  又急又愁的母子俩,不想傍晚突然得到了绝好的机会:赶回来的羊群中,丢了四只。而寻找丢失的羊是羊倌的责任,无论跑多远,只要找回来,就没有罪过了。  母子俩感激天神的眷顾。  十五  脱欢不敢违背父亲的严命,回到家中,对上午所遇没露一句,只从袋中掏出那只还算完整的熟鹌鹑献给母亲,这是他追击攫食大鹰的唯一战果。萨木儿接过去交给阿兰,什么也没说。  “阿妈!”期望得到夸奖的脱欢大叫一声,表示对母亲冷漠的强烈不满。  萨木儿受惊似的抬头看看儿子,醒悟过来,暗暗责备自己心不在焉,这些日子心情实在太坏。她连忙打起精神,说:“太好了!脱欢长本事了,能从大鹰口里夺食,可不容易!晚饭烤了给你吃。”  脱欢这才高兴了:“脱欢是夺回来给阿妈吃的!”  “阿妈吃鹌鹑蛋,脱欢吃鹌鹑肉。”萨木儿也露出了笑容。  次日喝早茶时候,哈喇哈斯围着脱欢打转儿讨吃食。脱欢忍不住了,装作不经意地说:“阿妈,我昨天遇到一只跟咱们哈喇哈斯长得一样的黑狗。”  “是吧,”萨木儿夜间又没有睡好,忍住头痛应了一句,“草原上家家都有看家狗、牧羊狗,不奇怪。”  “可它跟哈喇哈斯真真太像了!就像双生,都分不出来啦!”  “你是想要吧?”萨木儿笑笑,“把那只狗领回来我看看,真像你说的,阿妈给你买。”  脱欢大喜,放下茶碗就朝外跑,从拴马桩解下马一翻身就跳了上去,还大声招呼他的爱犬哈喇哈斯。萨木儿跟出帐外,嗔道:“真是个急性子。”脱欢勒住腾跃跳荡、急于奔驰的马,又嚷叫着找补一句:“人家叫它哈喇忽难,连名字都挺像呢!……”  话音未落,连人带马带哈喇哈斯,一道烟儿地跑远了。  “哈喇忽难?”萨木儿轻轻重复着,似乎有些耳熟,却一时想不起来,摇摇头,慢慢走回穹帐,吃那没有吃完的早点。  脱欢打马飞奔,兴高采烈地打着他的小算盘。没想到他的小伎俩这么容易就打动了阿妈。他用哈喇忽难和哈喇哈斯相像的奇事引起阿妈注意,为的是阿寨,找到哈喇忽难,就能带回它的主人。阿寨这么好,阿妈能不喜欢他?把阿寨一家买回来不就是阿妈一句话的事?他真喜欢阿寨。阿寨的宽容大度,阿寨的温顺真诚,阿寨的不卑不亢,阿寨的胸有成竹,就连他的射箭姿态、行路动作,都让脱欢看着舒服觉得亲切。骄傲又娇纵的脱欢,从来没有过心的玩伴。遇到阿寨,是上天赐给他的好朋友!阿妈当然要像买奴隶那样从苏布乎家把他母子买回来,但脱欢自己不会,也决不让任何人拿他当奴隶待,他要和阿寨结成安达,好一辈子!  循着昨天的方向奔去,脱欢越过驴背草原,踏进了杭爱山北部的低缓山坡。翻过两个山丘,路经昨天大鹰歇脚的大石头,一阵汪汪犬吠,眼见一条黑狗飞快地从前面山坡冲下来。哈喇哈斯立刻回应着,汪汪大叫着飞奔迎了上去。脱欢十分惊异,拍马赶上。两只黑狗相对着蹦跳扑打,叫声不止,在互相说着什么。来的正是哈喇忽难。看到脱欢,它直奔马前,叫声也变得紧张急迫。是哀号还是求救?叫罢回身就跑,跑出去十多步,回头又叫。  这意思太明白了,必定出了大事!脱欢心里怦怦乱跳,拼命打着马,跟定哈喇忽难,朝前飞奔。  又翻过一个山丘,山坡脚下,围着一簇人。两只大黑狗没命地狂叫着朝那儿冲下去。有人上来驱赶,却被黑狗的汹汹气势逼退。隐约听到一个嘶哑的声音传来:“你们早晚要遭天神报应!……”  脱欢飞奔过去,他立刻看清楚了这些家伙在干什么——  阿寨掉进一个捕捉野兽的陷阱,周围十多个男人正在用锹镐往坑里填土,已经埋到阿寨的胸口了。又急又气的脱欢大叫:“住手!住手!……你们这些家伙!干什么!……”扬起手就照离他最近的几个人抽去一鞭子,吼道:“叫你们给我住手!都聋啦?”  被抽着的人也急了,逼近来喝骂:“谁家小杂种?敢管闲事?看老子收拾你!”  “我是脱欢王子!我是大诺颜顺宁王巴图拉的儿子!我是草原上赛马的第一名!”脱欢恨不得把他所有能够吓住人的头衔名号都吼出来,让这些人知道自己的厉害。他们果然吓住了,一时间不敢动手也不做声。脱欢喝道:“快把人给我挖出来!不然,我饶不了你们!全都给我死!”  不料,人群中竟有乌尔格在,一身仆役打扮,叫脱欢没有认出来。他走过来,小声对脱欢说:“小王爷,你别管这件事好不好?是王爷特命把这个人做掉的!王爷是为你着想,怕这人将来成你的劲敌,坏你的大事啊!……”  脱欢张了张嘴,完全呆住了。乌尔格又小声说:“都是奉王爷之命,如果做不成,王爷也饶不了这些人哪!……”见脱欢还愣着,乌尔格转身对众人一挥手,说:“填!”  两只狗一会儿围着陷阱,一会儿围着脱欢,蹦跳得老高,狂吠得瘆人。  谁都没有想到,谁也没有准备,脱欢突然翻身下马奔向陷阱,腾身一跃,跳了下去。在沙土乱草飞扬中,一下抱住了半昏迷的阿寨,仰头对众人喊道:  “你们填吧!你们埋吧!我跟他一起死!”  全都惊呆了。没人再敢动手。顺宁王巴图拉的属民,谁不知道王爷子星不旺,只有这棵独苗呢?伤了王子,还有命吗?乌尔格急坏了,也跳进坑里来拖脱欢,还不住地小声劝说:“王爷看到这小子脸上有光,眼里有火,神气不凡,心里很忧虑,觉得是个后患,怕日后跟你争天下,所以才……”脱欢根本不听,只闭着眼睛,紧紧搂着自己的朋友,乌尔格竟拉他不动。乌尔格声嘶力竭地叫道:“怎么都看着?来帮忙啊!多下来几个帮忙啊!……”可坑边那些人你看我,我看你,都迟疑着不敢动,就这样僵住了。  乌尔格满脸是汗浑身是土,事情办成这样,回去怎么向王爷交代?实在是太意外了。但更大的意外来了,因为他听到了极熟悉的阿兰的喊声:  “喂!谁在那儿?干什么呢?哈喇哈斯!过来!”  乌尔格抬眼一看,脑袋嗡地一响,顿时手足无措,脸都吓白了,他看到了他最不应该看到、最要严加防范不得走漏消息的人:从坡上走下来一簇人马,不仅有阿兰有达兰台,还有她们侍奉护卫着的萨木儿公主。  乌尔格连忙招呼人把自己从坑里拉出来,才要奔过去迎接,人马已经来到近前。他只好就势跪在公主马前。其他人也都跟在他身后跪倒了。  萨木儿一眼就看到了陷阱里的儿子,惊叫一声:“脱欢!”急忙翻身下马,直奔坑边:“脱欢!你怎么啦?”  “脱欢!”“脱欢王子!”一片惊呼。  脱欢听到阿妈的声音,睁眼看到阿妈的脸,嗖地一蹿老高,大喊大叫:“阿妈!快救救我们!再晚一步,我俩都要给活埋啦!”  哪用萨木儿吩咐,侍从和使女们蜂拥而上,很快就把脱欢和阿寨弄出了陷阱。脱欢忙叫人给阿寨灌水喂奶茶,又拍打着阿寨身上的泥土。萨木儿没见过脱欢这样服侍别人,暗暗诧异,开口问道:“脱欢,是怎么回事?这个孩子是谁?”  脱欢歪歪头示意说:“阿妈你看到那两条狗了吗?是不是长得一模一样?这就是哈喇忽难的主人。我在途中遇到哈喇忽难跑来求救,赶到这里,就碰上他们要活埋他!是怎么回事,问乌尔格吧!”他狠狠地瞪着跪在一边的乌尔格。  乌尔格万分惶恐尴尬。他对主人巴图拉忠诚无比,执行主人命令从不打折扣,哪想到遇着眼前这局面?这次主人的差遣是机密,他不能当着这么多人说明;又隐约知道王爷夫妻正在闹别扭,若说得不中听,落个挑拨王爷夫妻不和的罪名,他可担待不起。再说萨木儿公主在瓦剌各部中很有威望,他知道王爷不管多么强悍威严,心里对自己的王妃总有几分忌惮,更何况他乌尔格是真的害怕公主的严正、高贵,暗算害人终究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事情。此刻他的最好对策,还是不说话,只不住地顿首谢罪:“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脱欢却不省乌尔格苦衷,愤愤地揭发:“他刚才还说,是王爷差他做的!”  萨木儿一惊,垂下的眼帘一颤,眼帘后面乌黑的瞳仁不安地游动了片刻,然后脸色一沉,厉声道:“乌尔格,你不打算对我说真话?”  乌尔格一哆嗦:“奴才不敢,请屏退左右,听奴才禀告。”  于是,侍从们在草地上铺了毡子,设了座椅,萨木儿坐下,乌尔格跪在椅脚边轻声诉说一番。萨木儿听罢略一沉思,又问:“这个孩子叫什么名字?是谁家的?王爷不知道?”  乌尔格发誓说,王爷真不知道,就是看到这孩子资质不凡,居然敢指挥脱欢王子,心里很不舒服,为除后患才决定下手的。  萨木儿目光闪烁,沉吟片刻,挥挥手说:“带着你的手下离开吧。”乌尔格谢恩后起身离去,萨木儿又叫住他:“王爷怪罪我担着。要问起详情,你就照实告诉他。我没有什么藏着掖着见不得人的事儿!”  乌尔格抹着满脸的汗,领着那帮人赶快走了。  那个孩子被脱欢扶着摇摇晃晃走来,到了萨木儿跟前,他轻轻摆开脱欢搀扶的手,努力让自己站稳。脱欢连忙抬头看他,眼里满是担心。这个小小的细节落入萨木儿眼中,还真不能不相信巴图拉的眼光了。而一旦看清孩子仍然苍白的面容,萨木儿就觉得似曾相识,无端生出一种亲切,什么缘故?  遭此一番折磨,孩子显得虚弱,但并不恐慌。面对高贵华丽的王妃,他也没有常见的畏缩,反倒在跪下谢恩的时候,目不转睛地看着萨木儿公主,看得她真还有些不自在。她尽量和气地问:  “孩子,你有名字吗?”  “我叫阿寨。”  “告诉我今天是怎么回事。”  “我是守宫大将苏布乎的家奴羊倌。昨天晚上丢了四只羊,今天一大早就领着哈喇忽难出来寻找……”  “哈喇忽难?就是你的那条黑狗,对吗?”  “是。后来看到那四只羊在这坡下吃草,我过去赶羊,没想到一下子就掉进了陷阱。我刚喊叫了两声,就跑过来好多人,不但不救我,反而铲土埋我……是脱欢王子救了我,我一辈子不会忘记!……”他说着,还是抽冷子把清朗的目光投向萨木儿的面庞。这很无礼,尽管他是个孩子,即使不责怪也该教导他。萨木儿点点头,说:  “孩子你听好,我是萨木儿公主王妃,你在向我回禀的时候,不可以抬头,更不可以打量我,懂吗?”  “我懂。”孩子低下头去,可很快又忍不住抬头直视公主王妃,说,“可公主王妃你真的很好看,很漂亮!你的眼睛真的像我阿妈说的,是密密森林中的清澈深潭!”  周围的人都笑了。萨木儿也笑了。世上的女人永远不会反感对自己美丽的真心赞扬。可笑声中萨木儿突然收住笑容,紧张地问:  “你阿妈?……你阿妈是谁?你阿爸是谁?”  孩子咬着嘴唇,忍了又忍,他不想冒险违背阿妈的嘱咐。阿妈说,千万不要说出真情,万一萨木儿公主忘记旧日誓约和巴图拉一条心,那咱们母子就再没有活路,阿寨自己也会立刻送命;只有等阿妈和萨木儿公主相见之后,阿妈设法打动她的心,才能万无一失。但是阿寨眼中的萨木儿这样可爱可亲,脱欢又这样舍命救助,他不相信那种危险会发生,于是他心一横,说:  “我阿妈说,你是我的堂姐,我是哈尔古楚克的儿子……”  “脱脱不花!”萨木儿大叫一声,扑上去把阿寨搂住了,眼泪成串地落下来,嘴里还不住地嘟哝着,“怪不得……怪不得……”  人们都惊呆了。  怪不得听到哈喇忽难的名字她就心里一动;怪不得看着脱欢打马跑走后她就心神不定,什么事情都干不下去,似乎有某种不祥的预感。她担心儿子遭意外,立刻领着侍从跟踪赶来,果然既解了儿子的急,又救了堂弟的命。这个堂弟,还不是寻常亲戚,他可是黄金家族忽必烈大汗直系的唯一血胤啊!这就怪不得她的泪水如泉,好长时间都收不住了。两个孩子骑马奔驰,两条黑狗欢快地跟马赛跑,引领着公主王妃的大队人马,翻过几个山丘,小黑帐篷就在眼前。阿寨大叫一声:“阿妈!——”  矮小的门帘一掀,洪高娃躬身从帐中钻出来,在门口站定,一声不响地凝望着。阿寨早就翻身下马,奔过去一把抓住阿妈的手,气喘吁吁地说:“阿妈快看,是,是她——”他一回身,指着萨木儿公主。  小黑帐篷前这个褴褛肮脏又丑陋瘦弱的女人,让萨木儿十分疑惑。见阿寨跑过去叫阿妈,才下了马慢慢走过去,她的脑海里翻腾着十二年前她们初次相会的情景——仙女一样的洪高娃,那惊人的比花艳丽的美貌,惊人的母豹般矫捷灵动强韧的体态,惊人的能迷倒任何异性的女人气韵,深深刻印在萨木儿心中,清晰如昨。而这个像用杆子支着破衣服的草人般的病女人,哪里有一丝洪高娃的影子?……  但她的步子越来越坚定,迈得也越大越快,她看到了她的眼睛!那双含着水闪着晶光、透过蒙蒙眬眬的神情送出无限温柔的眼睛!那是只属于洪高娃的天下无双的眼睛!瘦弱的她直立着,没有躬腰更没有下跪,慢慢伸出一双干瘦的微微颤抖的手,嘴唇一弯,嘴角深凹着上翘,那正是萨木儿少女时代最乐于模仿的最妩媚的微笑,轻轻翕动的嘴唇,能看出她在无声地呼唤:  “萨木儿……萨木儿……”  “洪高娃!”萨木儿喉咙紧得几乎不能出声。她猛地搂住了这个瘦弱褴褛的女人,泪如泉涌,哭得呜呜响。没有人记得,也没有人相信,高贵威严的公主竟会这样哭。  洪高娃也在流泪,却是舒心的泪。一隔十二年,其间多少翻腾变故,说不尽的恩怨情仇,如今自己贫贱丑陋又身处绝境,居然挡不住当年少女时的深深情谊,两人都没有改变彼此的关爱倾慕之心。这番感动,让她的泪水也一样止不住。  洪高娃仍如十二年前那样,像母亲又像姐姐,抚摩着萨木儿的肩头,抽泣着安慰道:“别哭了,能找到你,我真太高兴了!……”  萨木儿抬起头,看着洪高娃,指指她背后的小黑帐篷,说了声:“你……”就说不下去了,又伏在洪高娃肩上痛哭。洪高娃连忙强笑着说:“好了好了,不哭了。受苦受难,也是长生天的意思,我没有什么可抱怨的。你来了,苦日子也就到头了啦……”  人们不会因为重逢的欢乐而一直流泪。两个当年的如花少女,如今已是年近三旬的少妇,有多少话要说。萨木儿把脱欢推到洪高娃面前,让他叫叔祖母,脱欢看看他的安达阿寨,慌慌张张地叫了一声额咪——奶奶,红着脸赶快跑开了。陪着女主人流泪不止的达兰台,也过来向洪高娃下跪请安。当年在和林宫中,达兰台和塔娜一起在大哈屯身边,洪高娃待她们都很好。  萨木儿告诉洪高娃,她还有个女儿小萨木儿,今天没有带出来。洪高娃也告诉萨木儿,她刚生了第二个儿子,才满月,还没有取名字。萨木儿惊奇地问,你又嫁人了?洪高娃认真地说:“不。这是哈尔古楚克的二儿子,是他的灵魂在梦中送来给我的,他不愿意阿寨一个人孤孤单单。来,你看看他吧。”  走进帐房,萨木儿鼻子一酸,又落泪了。洪高娃,曾经是几位大汗拼命争夺的绝世美女,竟住在这样破败寒酸的地方!但白毡上赤裸裸、油亮亮的小婴儿,立刻吸引住她的目光,跪坐过去仔细端详,惊讶地说:“哎呀!这孩子真是阿寨的弟弟,他们小哥儿俩跟哈尔古楚克叔叔好像啊!……”  这一刻,只在这一刻,洪高娃心头闪过博罗特年轻热烈的面庞和年轻热烈的身体,是他把自己借给了哈尔古楚克。感激之情汹涌而来,洪高娃不由得热泪长流,滴滴答答,落在小婴儿身上。二儿子睡得正甜,小脸儿上露出浅浅的、动人的笑。  诉说这些年的经历,互吐衷肠,其欢欣痛快可想而知。两个知心女友不许任何人打搅,她们的声音很低很轻,间或传出笑声和哭泣。至于为什么,守在帐外的人谁也不知道,谁也猜不着。  萨木儿和洪高娃两人满脸欢愉、手拉手地走出小黑帐篷时,一切事情都已定下来:萨木儿将洪高娃母子三人带走,留下两名侍从在这里看守,等候苏布乎派的人来。理由很充分:萨木儿公主王妃怎么能不救助自家的亲戚!  人马在灿烂阳光中走出杭爱山。两只黑狗快乐地跑前跑后,一忽儿在开满鲜花的草丛中捉迷藏扑蝴蝶,一忽儿又去追逐灰鼠,恫吓栖落在草原上的鸟雀。脱欢和阿寨也轻快地纵马奔驰,大声笑,高声唱,你呼我喊说不尽的开心。脱欢应该叫阿寨舅舅,刚知道的时候,两人还有些尴尬不自在,可年龄只差一两岁的小男孩,才不会把这看得多重要,他们宁肯互称安达。  洪高娃把包得严严实实的小婴儿揣在怀中,又在腰间结结实实地缠好腰带,骑在马上与萨木儿并马而行。一年来不曾骑马,一年来没有吃过饱饭,一年来没有伸直腰板做人,回想多年前的荣华富贵,真如梦境。若不是天地间还有个萨木儿,第二次第三次落入陷阱、惨遭杀害的事会接踵而来,母子三人别想活下来。她将满是感激、倾慕的目光投向她的真心女友,萨木儿正好也在看她,不过是向她示意:快看那两个小子,一起玩儿得多开心!  洪高娃叹道:“多亏了你啊!救命之恩,叫我怎么报答!”  萨木儿认真地说:“别说什么报答,这是天意!你想啊,十二年前,从来没有朋友的我,为追一只兔子,追到你的帐篷,认识了你,就成了最好的朋友;十二年后,我的儿子,也是个从来没有朋友的脱欢,为追一只大鹰,又认识了你的儿子,结成了最好的安达。你说,这不是天意是什么?谁能违抗天意呢!”  萨木儿说得不错,大家听着都笑了。但谁都清楚,与十二年前相比,其实很是不同。萨木儿和洪高娃两人何止是掉换了角色!洪高娃原来是萨木儿心目中最完美的倾慕对象,如今萨木儿是洪高娃最感激的救命恩人;当年洪高娃的美丽超乎一切,萨木儿总是暗自懊恼怎么效仿也不像,如今萨木儿的雍容艳丽已经压倒所有蒙古美人,洪高娃完全被笼罩在公主王妃的光环之中了。这种比较,当事人自己明了,旁观的达兰台感觉就更直接。作为已随嫁十二年的侍女,她不由得附在公主耳边轻轻地说:“公主,现在你是第一了。”  萨木儿脸红了红,嗔怪地回头看了达兰台一眼,复又笑笑,说:“都什么时候了,这还有什么要紧?”  心底深处,萨木儿对此当然快意而自豪,但萨木儿就是萨木儿,成为胜利者的她,更觉得自己有责任保护失败者洪高娃。回到营地,立刻分拨给洪高娃母子最好的帐篷,使他们娘儿仨从里到外焕然一新;又设下盛宴,要跟少女时代的密友彻夜畅谈。眼下和巴图拉互不来往,她得以按自己的心意办理洪高娃母子的事情。巴图拉因父亲被杀心中怀恨,十二年后的今天能放弃前仇吗?萨木儿看不透。万一他翻脸,还挺麻烦。    第二天,太阳刚刚从蓝天绿地间升起,萨木儿领着一队人马出现在杭爱山北麓草原规模宏大的大汗斡尔朵夏营。守营士兵见公主亲临,不敢阻拦,领着一行人马径直走到了萨仁太后宫帐前。五六只大狗狂吠着扑过来,陪同的士兵赶紧安抚它们,一面大声禀告说:“顺宁王妃求见萨仁太后!顺宁王妃求见萨仁太后!顺宁王妃求见萨仁太后!”  听得宫帐内人声脚步声乱哄哄了好一会儿,待沉寂下来,一个侍女出来跪在门口,说:“萨仁太后请顺宁王妃进帐相见。”  萨木儿这才下马,将马鞭交给侍从,带着达兰台和另一个侍女进了宫帐。  宫帐型制与萨木儿的相同,前帐、大帐通过中帐,与寝帐、后帐相连,只是更加高大也更加华丽,萨仁同样有权使用朱红底蟠金龙支柱,有权在帐顶加盖古勒图尔格花形大红毡。地面铺着厚厚的兽皮和地毯,帐壁布满花色鲜艳图案复杂的波斯挂毯,十多盏鎏金宫灯显示着皇家富贵气派。沿帐壁几张朱漆桌案低柜上,摆着瓶、盘、茶具、酒具等漂亮的装饰品,闪着金银和珠宝的光泽。太后宝座上更铺了一张硕大的黑熊皮,熊头正在宝座脚下,圆圆的黑眼睛和细针样的熊毛都亮闪闪的。这一切富丽、华丽和艳丽很扎眼,萨木儿心中泛起的只是鄙夷:暴发者就爱这么张扬、作践!在繁富和艳丽的包围中,身穿淡绿长袍的萨仁太后越发显得娇小玲珑,弱不禁风。她袅袅婷婷走来迎接萨木儿,忙不迭地阻止萨木儿按礼节跪拜,请萨木儿在尊贵的主宾席上就座,她自己像陪坐似的坐上了黑熊宝座。  第一眼看到黑熊宝座,萨木儿想象娇小的萨仁坐上去会多么不谐调不舒服,可真的入了座,萨木儿不得不承认,那娇小柔弱的身躯被雄猛的野兽一托,竟那样惹人爱怜,动人心魄,就连踩在凶恶的黑熊头上那双穿着绣花软鞋的脚,看上去都柔若无骨、小巧精致,真是美不胜收。她只能暗暗赞叹:这女人能够使用一切手段,把自己的优长和魅力发挥到极致。别说巴图拉,心肠再硬的男人,只要她需要,都会拜倒在她脚下。而这,不来她的住处,是不能够体会的!  自去年那达慕上初会,回和林城过冬,她们只在元旦汗庭拜节的大朝会上再见过一次。她们二人,一个是最尊贵的大汗之母,一个是最有权势的顺宁王之妻,是贵妇中的顶尖。见了面,虽然也互相庆贺说说笑笑和气有礼,可她们自己心里乃至她们的亲友下人,谁又服气谁呢!  侍女送上热奶茶,萨仁太后端起茶碗,向萨木儿公主一示意,像自家人那样随意地说:“是汉地云南沱茶,转道藏区送来的。你尝尝,是不是特别香?”  早就没有了去年初见时的小心翼翼和怯生生,居然也大家风范,全然平起平坐,没有居高临下盛气凌人,已经是她的聪明。萨木儿这样想着,点头称赞说:“是很香。人家说沱茶越陈越香,明年会更好喝。”  “是呀,是呀,”萨仁掩嘴轻轻一笑,“要是女人也像沱茶一样就好了。”  萨木儿没料想柔弱苍白的萨仁会说出这样的话,不觉怔了一怔,但现成的话就在嘴边:“萨仁太后,你不是就像沱茶一样吗?”  萨仁苍白的脸上泛出一抹红晕,笑容更深,语音更轻了:“哪里,萨木儿王妃你,才真的像沱茶呢!……”  萨木儿无言以对,也奇怪萨仁身为主人,竟寒暄这么久不问客人来意。她决定主动出击了:“萨仁太后,我有事来求你。”  “我怎么当得起这个求字!”萨仁太后不笑了,很诚恳地说,“我们母子能有今天,全靠顺宁王爷和王妃,我就是粉身碎骨、肝脑涂地,也报答不了你们夫妇的恩惠。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吧。”  按照礼节,萨木儿应该回说答里巴即汗位是长生天的意思,谈不上谁的恩惠,但她实在不想说,干脆闪过去,直奔主题:“是这样,昨天我陪脱欢王子到山里打猎,不料遇到我的一家亲戚。他们来投奔我,却被沙漠盗匪袭击,当做奴隶卖到了你的守宫大将苏布乎家,已经一年了。我想各诺颜家每年都要买进许多奴隶,他们自己不敢说,主家也就不知道他们的来历。我想赎回我这家亲戚,苏布乎是你的属下,所以还是请萨仁太后恩准。”  “唉,这样的小事还用问吗?你尽管带他们走就是了,说什么赎不赎的。”  “他们一家人我昨天已经带走了,可他们放牧的羊群是你斡尔朵的财产,我命人在那里守着,等苏布乎去接手。你们买奴隶是花了钱的,我不能让你白白吃亏,就备了三匹好马。你若不要马要银子,那就是三百两,可以吗?”  萨仁太后很难得地扬起了细细的弯眉,显然对这高价有些吃惊,但她很快收敛了这跟她不相称的表情,很柔和又带了几分羞怯地表示:“不必了,真的不必了,我哪能收你的马和银子啊!早知道是王妃的亲戚,我早早儿的就会命人送还了。让他们当了一年奴仆,真是罪过,给萨木儿王妃你赔礼还来不及哩,真真是对不起呀!”  “好吧,那就不算身价银子了。为了感谢你的宽仁大度,我要敬献一件礼物。”萨木儿说着,达兰台便向前跪倒,奉上一个精致雕花木盒。萨仁太后的侍女接过去,呈献给女主人。  萨仁太后谦恭地接过来,先转着看木盒四面的雕花,露出赞赏的柔和的笑,然后慢慢打开盒盖,三颗硕大的珍珠成品字形地摆在黑绒衬底上,颗颗有拇指头那么大,各个圆润光滑,一团珍珠特有的高雅宝光,从开启的木盒中扑面而来,把她的脸都笼罩晕染了。一瞬间,那双从来都微微眯缝着,温柔而充满哀怜的眼睛,倏地瞪大变圆,瞳人里刺啦啦闪射出的强光隐隐发绿,让萨木儿心下悸动不已。萨仁太后很快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赶紧恢复平日的温柔如水、弱不胜衣,但萨木儿已牢牢记住了这一刹那。或许这就是真正的萨仁?那道绿色的贪婪之光,跟巴图拉月黑之夜嗥叫时的目光真是太像啦!一个可怕的念头闪电般从萨木儿心头掠过:也许她才是最适合巴图拉的女人?他们的灵魂深处,是不是都藏着一只可怕的狼?!  萨仁太后有罪似的微笑着,一手把木盒托在心口,一手娇柔地连连摇摆:“老天爷!这么珍贵,我怎么敢收怎么配收啊!做梦也梦不到这么大的珍珠啊!必是前朝大汗宫中的宝物,不知传了多少年啊!……”  “萨仁太后,这是我的一点儿心意,请你务必收下。不然受恩不报,我心里也不安。”萨木儿已经看懂了对手,说话很沉稳。  萨仁太后微微眯缝的眼睛也没有遮掩住狂喜,她谦和地柔声说:“用汉人的话说,却之不恭,受之有愧呀!我谢谢萨木儿王妃啦!”她惊叹的目光重新抚摩着那三颗大珍珠:“我要把它们缀在我最华贵的姑固冠上,放在最尊贵的位置,决不辜负它们……王妃用这样的重礼,那一定是你很近的亲戚,对吗?”  这本是萨木儿想从她口中探听的,不料却被她占了先,心里很懊恼,对付这女人还真是力不从心,索性直截了当:“萨仁太后真的不知道他们是谁?”  “不,不知道。”萨仁太后柔柔地笑了。但萨木儿事后回想起来,总是肯定地说,此刻萨仁的眼缝里和嘴唇边,确确实实闪过一丝惊慌。“买卖奴仆的事情,我从来不过问的,都是下人在办。”声调也是柔柔的。  “那,你的守宫大将苏布乎知道吗?”  “我想他也不会知道,不然他早就该向我禀告了。”  沉默片刻,萨木儿盯着对手,突然尖锐地问:“巴图拉知道吗?”  萨仁太后没想到萨木儿会这样问,毫无防备,骤然间红了脸,有些口吃地回答说:“这,这,你……”她终于顺了气,把一句话说下来:“这事,你该去问你丈夫啊,我怎么会知道!”  萨木儿仿佛被噎住了,一声不响,只直直地看着萨仁太后。  萨仁太后仿佛瞟了客人一眼,低下眼帘把盒盖盖好,捏在手中不住抚弄着,满脸忧郁和哀怨,眼睛里含着泪光,轻声说:“巴图拉王爷常来大汗宫帐,是办理汗庭的许多要事,这你还不知道吗?我是宫帐女主人,招待他是我的职责。外面传出好多闲话,那些风言风语,萨木儿王妃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会相信?我就盼着答里巴赶快娶一个哈屯,我也就无事一身轻啦!……”说着说着,眼泪真的顺面颊流了下来。  萨木儿连称得罪,抱歉,赶紧起身告辞。萨仁太后拭泪,把客人送到风门口,很优雅也很忧郁地接受王妃的道别。  回营途中,萨木儿很长时间不说话,侍从们也都识相地不出声,默默听着马蹄的杂乱踢踏,还有偶尔从草地冲上天空的云雀那清脆嘹亮的歌声。后来,萨木儿问身边的达兰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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