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木儿问道:“乌格齐死后,她到哪里去了?我着人打听,总也不得确实消息。” 阿拉克夫人像她丈夫一样气血旺盛、快人快语:“乌格齐的大夫人斯琴本想杀掉她,又可怜她孩子小,饶了她一命。嗐,这种女人还不该杀?三大汗、一台吉、一大臣,都因她而死,太坏了!坏透了!” 对洪高娃的斥责和谩骂,萨木儿早就听惯了,不以为意,也不去辩解,只急着追问:“她没死?还带着孩子?母子俩到哪里去了呢?” 太平夫人是个风韵犹存的中年美女,娇慵的神态与开始发胖的体形很相称,拈着葡萄干慢慢嚼着,说:“我告诉你吧!和林汗庭出事后几天,我手下几个办事人在和林向西的官道上遇到过她,她领着一个爱马克,说要去投奔你呢!” “真的?”萨木儿很惊讶,“我怎么一点儿不知道?” “半道儿上不知道为什么又转向南下,去投了汉人明朝了!” 萨木儿忙问:“知道她如今的下落吗?” “这就不知道了。路途遥远,要穿越大沙漠,一路上还要让牲畜们吃饱喝足,怎么也得秋天才能赶到南朝关口吧!到年底就知端详了,说不定又要闹出什么花样儿来呢!”太平夫人咯咯地笑着,双层下巴的肉跟着轻轻颤动。 “真是的,”把秃孛罗的夫人频频摇头,全然老妇人神态,“她怎么想的,怎么竟敢投奔公主你呢?你男人跟她有杀父之仇哇!这可是不共戴天的大仇,是个蒙古男人哪怕花一辈子的工夫也得报呀!她难道不懂?” 萨木儿觉得胸口一阵阵堵胀,涌上来许多话。她想跟她们说说她和洪高娃非比寻常的情谊,她也想讲清楚当年她的父亲、叔叔和巴图拉的父亲几个男人与洪高娃关系的真相……但最终发现,她一句话也不能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心头忽悠一颤,不禁想到,巴图拉的杀父仇人究竟是谁?是父汗还是洪高娃?还是两个都是?他会向哪一个报仇?……如果是已经死去的父汗,那么父债子还,他的报仇目标就该是本雅失里,或者还有我萨木儿?……不,不可能!他是爱我的!我们还有脱欢,他的独子!……他,巴图拉,真是个难以捉摸的男人,神秘,有吸引力,不也可怕吗?…… 阿拉克夫人底气充沛的声音打破了萨木儿的胡思乱想:“公主,听人说你跟洪高娃很要好?” 萨木儿点点头。 阿拉克夫人说,“听说她母亲是个萨满太太,她是不是学了好多迷惑男人的法术哇?” “瞎说!”萨木儿有些不高兴了,但还是尽量面带笑容,反驳道,“她就是漂亮就是迷人,草原上找不到第二个!天生的仙女,还用得着学什么法术?别说男人,女人见了她也挪不开自己的眼睛和自己的心啦!” 阿拉克夫人口中啧啧有声,表示完全不相信。把秃孛罗夫人清清嗓子,很世故地笑道:“男人嘛,都一个样!这洪高娃,也算是老天爷降到人间,专为惩罚好色男人的鞭子和长枷了!” 太平夫人用袍袖掩嘴一笑,笑得分明带出几分恶意:“若是这样,还不如祈祷上天,让洪高娃再嫁呢!论起来,她还该嫁两个男人哪!” 萨木儿的不快上了眉头,从密密的眼睫毛下斜视着她:“你说的是什么呀?!” 太平夫人没理会萨木儿的语气:“要从额勒伯克大汗身上论呢,本雅失里应该收继她;要是从乌格齐可汗身上论呢,额色库应该收继她。她不是嫁谁谁不得好死吗?倒省得男人们出兵打仗杀来杀去的了!” 夫人们都笑起来,笑得那么幸灾乐祸,那么轻蔑。萨木儿如何忍受得了?她觉得这分明是对她的讥诮。她涨红了脸,就要发作。把秃孛罗夫人看出端倪,赶紧和悦地替她反驳道: “本雅失里也就罢了,额色库又没得罪你,你何苦咒他呢!” 阿拉克夫人醒悟道:“是了,是了,额色库也是咱瓦剌的部落长嘛。乌格齐要是不死,他能继汗位也说不定呢!” 太平夫人撇撇红润的小嘴,那表情在她这年龄上看去有点过分:“说不定?肯定不成!乌格齐为什么死?不是黄金家族想坐大汗宝座?难!就算乌格齐不死,继位怕也轮不到他!洪高娃的儿子还不抢了先?” 碍于主人的身份,萨木儿把怒气强压下去。有意识地改换了话题: “也不知道,额色库现如今怎么样了?” 太平夫人略略一惊:“公主也知道额色库?” 把秃孛罗夫人笑着责备她:“你真糊涂,公主和额色库是姑表兄妹呀!” 太平夫人双手捂着面颊,连声说:“该死该死!我怎么忘了这回事!”她连忙站起身,朝着萨木儿蹲下去,躬身低头:“公主莫怪,我赔罪,我赔罪!” 萨木儿只做了个手势,让她起身入座,转脸问把秃孛罗夫人:“你离他最近,听说西海那边年成不好,到底怎么样?” 把秃孛罗夫人叹口气,说:“今年初春一场大雪,冻死好多牲畜。本来乌格齐被杀,克勒古特部落的人马损失就在一半儿以上,一闹灾,又逃亡不少,现在怕是连五千人都不到了……大哈屯斯琴回到西海就病倒了,听说日子也不多了,他们的儿子额色库的元配夫人近日病死,就一个儿子,又从马上摔了下来,没保住……” 阿拉克夫人咳了一声,愤愤地说:“这真是老狼专咬病羔子,老天爷偏欺负倒霉的人!太不公平了!额色库真是可怜!”萨木儿黯然神伤。他们虽然是姑表亲,但距离遥远,来往甚少。额色库的长相跟他为人一样,平实、厚道,脸上总是带着和气的微笑,一看就是个老实人。八年前,父汗被杀,乌格齐舅舅拥立坤铁木儿为汗,她刚嫁到哈纳斯,额色库曾奉命来搜捕本雅失里,那是长大后表兄妹第一次见面,这次见面就是处于对立局面,双方都觉得尴尬别扭。就是那样,萨木儿也觉得他的面貌和脾性与小时候没有两样,很容易就把他对付走了,后来想起,她明白,也就是这个厚道的表哥啊!如今,这样接踵而来的打击,他能撑得住吗?…… 太平夫人还在努力弥补自己的过失:“真没想到,真没想到,额色库也是西海草原有名的好骑手,神箭手!可天灾人祸一齐压下来,再勇敢的巴图鲁怕也得……唉,可惜这个瓦剌勇士了!” “他没垮!”把秃孛罗夫人口气中一派赞赏,“他葬了父亲以后,在草原上为父亲设了灵牌和灵帐,守着灵帐直到现在也不离开,天天练武练骑射,箭靶子都做成马儿哈咱的形状。都说他灵前发了血誓:一定要亲手杀死马儿哈咱,替父亲和岳父报仇!……” 夫人们都抢着表示赞叹:这才是真正的蒙古巴图鲁,真正的英雄好汉!萨木儿在心里盘算着:额色库毕竟是瓦剌勇士,而马儿哈咱是巴图拉和额色库的共同敌人。这个时候拉表哥一把,应该是两好的事情:额色库若能捐弃前嫌,依附巴图拉,巴图拉也会因瓦剌联盟的扩大而高兴…… 瓦剌四部的会盟顺利完成。四部共同上表明朝永乐皇帝,表示自愿纳贡称臣。但事到临头,阿拉克变了主意:他愿意加盟瓦剌,但不肯向汉人朝廷降顺。巴图拉明白,阿拉克只是想借会盟之力对抗阿鲁台,他的驻牧地离南朝太远,边境马市贸易和朝贡贸易所得好处有限,因而他宁可向北发展,好能够得着伏尔加河的斡罗斯商人。巴图拉也不勉强,随他所愿。 对本雅失里,瓦剌四部承认他是全蒙古大汗,但不纳贡,不朝拜,保持自己的相对独立,与蒙古本部拉开距离。 明朝反应非常迅速,转过年来的春天,就正式册封巴图拉为特进金紫光禄大夫、顺宁王;太平为特进金紫光禄大夫、贤义王;把秃孛罗为特进金紫光禄大夫、安乐王。 春末夏初,明朝特使来到三位瓦剌王爷齐聚的科布多,向他们颁发册封诏书和金印,三位王爷得到了完全相同的丰厚赐赏。还有赐给王爷夫人的物品。 那正是草原绿得一望无际、蓝天白云分外灿烂的日子。王爷和夫人们穿上朝廷赐给的礼服,戴上王帽,向东南跪拜谢恩的时候,真是花团锦簇,一派金碧辉煌。围观的瓦剌人成千上万,人人盛装,处处笑颜,像在过节。对南朝汉人的仇恨、瓦剌部落间因早年争斗产生的嫌隙,都在这和平欢乐的气氛中淡化了。 典礼完毕、大宴过后,萨木儿回到自己的寝帐,望着大案上堆放着的色彩绚丽、花样繁复、闪着金星的缎匹,一盒盒胭脂香粉和香蜡,摸着身上全然是汉人贵妇式样的彩绣宝金衣,那多少年没有见过的精致花纹,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只觉着一阵阵地想哭。巴图拉进来,他已经去了王帽和蟒衣,还穿着那件又威风又好看又方便的胸背绣麒麟的织金比甲,一声不响,只轻轻抚摩着妻子的肩头。 萨木儿回头看到是他,伏在他怀中,真的流泪了。她抽抽噎噎地小声说:“四十年啊,只在四十年前……他们还是我们的臣子奴仆……还是我们赏赐给他们官职和恩惠啊!……” 巴图拉沉默了许久,终于说:“委屈你了……相信我,总有一天,让你扬眉吐气!”见萨木儿从浸满泪水的浓密睫毛下抬眼望着自己,他咬咬牙,闭了闭眼,换了口气说:“你得明白,咱们穿上这套高贵的王爷王妃礼服,你那兄长很快就要来讨伐啦!” 萨木儿一惊:“会吗?” 巴图拉说:“一定。” 萨木儿又看到了丈夫眼睛深处突然闪过的绿色光点,觉得自己的心在胸膛里颤抖了一下。“你就不能也……”她想说归顺,却又说不出口,因为按照草原法则,本雅失里是巴图拉的杀父仇人,她也猜到本雅失里曾重重地伤害了巴图拉,而在赛里木湖畔的瓦剌四部会盟以后,就更没有这种可能了。可她还想最后挣扎一下: “如果你和他面对面,能不能放他一马?……就算是为了我?” 巴图拉面颊的筋肉抽动了几下,说:“为了你,我已经饶过他两回了!我答应,为了你,我不先动手。但是他若犯我,就绝不会有第三回!” 他眼睛里的绿色光点收敛了,却闪出更强的亮光,如冬雪样寒冷,如冰碴样锐利,让萨木儿心慌意乱,只觉得一道寒战划过。 五 明朝册封瓦剌三王的消息传到和林,本雅失里怒不可遏,立刻召见明朝使臣郭骥,召见大臣阿鲁台和马儿哈咱。 坐上大殿正中铺设着虎皮的大汗宝座,本雅失里的怒气渐渐平息。本雅失里即全蒙古大汗位至今已经一年。但登上宝座时的喜悦、得意和睥睨一切的快感,仍然新鲜得令他着迷。自懂事以来,他生命的全部意义,他活着的唯一追求,就是当大汗!千辛万苦、千难万险,终于如愿以偿。如愿以偿带来的满足感真是莫大享受!他要永远享受,紧紧抓住,到老,到死。 那位乌纱帽、大红袍、三绺长髯的明朝使臣按礼节向大汗躬身下拜之后,本雅失里毫不客气地厉声质问: “你们南朝竟敢册封瓦剌三王!什么用心?” 郭骥打心眼儿里瞧不起这位大汗。 他早就认识这个本雅失里。十多年前,郭骥曾作为明朝使臣,出使撒马尔罕帖木儿汗庭,因帖木儿汗对明朝的态度忽而友善忽而敌对,郭骥竟被扣留了十多年不得归国。他见到过初来投靠时没着没落的本雅失里,一副落魄的可怜相,同为困苦潦倒之人,他俩一同偷偷喝过酒;他也见到过后来一步登天、被帖木儿汗奉为上宾招为驸马的本雅失里,很记得他那冷漠高贵、目中无物、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在撒马尔罕,他就知道本雅失里驭下严酷,不能容人,跟从者稀少,断定此人并非大器,难成气候。他也断定帖木儿汗看重的是此人随身带来的传国玉玺,谁想此人竟凭着这玉玺登上了蒙古大汗的宝座。郭骥是趁着帖木儿汗已死、撒马尔罕大乱的机会归国的。永乐帝得知他与本雅失里有这一段渊源,故派他做了招抚蒙古汗庭的首要使臣。 郭骥保持着大明国使应有的礼节和矜持,微笑着答道:“我大明朝廷于境外各国各部,一视同仁,好意相待,并不厚此薄彼,但一定有来有往。去秋,瓦剌三部应我大皇帝诏谕,表示同心归诚之意,所以册封王爵,此乃顺理成章的结果,何谈‘用心’二字?再说,大汗东归即位以来,我大皇帝对大汗岂不也是一片好心,还用郭骥多说吗?” 本雅失里的眉头皱得更紧。 即位以来,南朝已经数度派遣使者带着皇帝的敕书招抚劝降。为表诚意,还先后送回了俘获的和林汗庭部属二千余人。皇帝的敕书,随时间季节略有不同,但有几句话每次必有,这回郭骥奉来的敕谕也一样:“惟望上顺天心,下察人事,使命来往,相与和好,朕主中国,可汗王朔漠,彼此永远相安于无事……”从字面上看,永远是一片好心,可真实意图能直接读出来吗?本雅失里冷冷地说: “你们大皇帝的好意,我早就领受了。说相安无事,现在,汗庭与你们南朝不就是相安无事?” 郭骥拱手道:“大汗若愿永久相安无事,则应如瓦剌三王,朝贡天朝。” “朝贡?”本雅失里哼了一声,说,“我且问你,上次提及送回脱脱不花母子的事情,怎么样了?” 郭骥摇头说不能够。 本雅失里放缓了口气,说:“你朝已经将两千俘去的蒙古人送回,又何必在意这二人?” 郭骥说道:“这如何能同日而语?两千人乃我朝俘获,送回汗庭是我皇上的好意。脱脱不花王子乃率部降顺我大明,是我皇上之臣属,我朝岂能背信弃义将他母子送回?岂不寒了归降众人之心?换了大汗,也不能这样行事吧?” 本雅失里一时语塞,心里却无限气恼。在他心里,继承汗位很重要的部分,是要继承洪高娃。父亲在世的时候,这只是一个藏在心底十分隐秘的愿望;逃亡异乡的日子里,那更是抚慰他激励他的强烈又美丽的梦想。他所以选择和林的阿鲁台、马儿哈咱,这也是一个重重的砝码。一年前他回到和林,得知脱脱不花母子已率部降明,大发雷霆,亲手劈死了两名曾为洪高娃守宫门的内侍,很长时间对阿鲁台和马儿哈咱心怀不满,因为他们竟敢放走了他志在必得的美人。但他的汗位、他的汗庭,又非依靠这二人不可,他也只好隐忍不说。可这郭骥是什么东西?小小使臣,异国他乡,小命都攥在我手心儿里,竟敢这样奚落我!看他一脸不逊,眼睛里全是藐视,还当我是撒马尔罕时候的落魄穷汉?此人必定四处宣扬我那些不光彩的往事!……本雅失里的眼睛眯细了,收胸耸肩低了头,盯住郭骥,似笑非笑:“你倒是说得头头是道!” 郭骥傲然一笑:“道者,天理也,天命也。行天理顺天命者,大吉。” 不是他的话,而是他的神态激怒了本雅失里。本雅失里几乎是屏住气息轻声说:“我问你,‘昊天之命,皇帝寿昌’,是什么意思?”说着,慢慢掏出那方时刻揣在怀中的金镶玉玺,把镌刻着蟠螭古文的玺面直直地朝向郭骥。 郭骥一愣,立刻意识到,这就是那方令太祖皇帝和当今万岁爷念念在怀、令天下所有英雄豪杰瞩目不已的历代传国玉玺啊!自己竟能亲眼看到这件传自先秦,历经两汉魏晋唐宋的古老传国信物!他一时眼花缭乱,心慌意忙,不知所措。只听本雅失里厉声说: “若论天命,这才是天命所归!你大明理应归降我蒙古才是!” 郭骥清醒过来,哈哈大笑,说:“不过一方古玉玺耳,何足为天命所系!果如大汗所言,元朝诸帝据有此玺近百年,为何失去天下,远遁漠北?” 本雅失里的脸色刷地煞白,眼睛显得更深更黑,沙哑着声音说:“你眼睛不瞎,就没有看到如今我坐在什么地方?” 郭骥面带微笑,缓缓地仿佛十分知心地说:“你这大汗宝座,或许是跟这方玉玺有关,不过,这玉玺带给你的这宝座,真有大汗的权威和力量吗?你大汗旗下十万人马,哪一个爱马克本属于你?你又调动得了哪一支?你不是还跟当初在撒马尔罕一样?那会儿得靠着帖木儿汗做驸马,如今得靠着阿鲁台和马儿哈咱当大汗,有名无实,也算天命所归?” 本雅失里猛然从宝座上站起身,郭骥知道激怒他的目的已经达到,立刻转换说话的方向:“你我原是故交,替你着想,理当效仿瓦剌三王,归顺我大明。你是聪明人,难道不明白大明国要比帖木儿汗国、比阿鲁台马儿哈咱之流强大得多、可靠得多吗?你若归顺,封赐定比瓦剌三王更高更重,有我主永乐皇爷做靠山,你或许能当上名符其实的真正的朔漠可汗呢!” 郭骥说话的当儿,本雅失里已经慢慢走到郭骥面前,他的脸色白里泛青,眼睛的瞳仁迅速收缩,小声说:“你若真是我的贫贱之交,就告诉我真话。”他又掏出怀里的那方玉玺,在郭骥眼前一晃,说:“你们南朝皇帝,是不是非常想非常想得到这方历代传国玉玺呀?” 郭骥盯住玉玺不眨眼,许是想到自己可能为大明建立不世之功,两只眼珠子亮闪闪地发光,兴奋地说:“若能得此玉玺,于我大明自然是锦上添花。大汗若将玉玺献上金陵,蒙古汗庭必能……” 话音未落,本雅失里已经拔刀出鞘,顺势一挥,寒光闪过,鲜血飞溅五尺以外,郭骥的头颅随即落地,眼睛和嘴巴还都惊诧地大张着,似乎不明白怎么会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他的乌纱帽滚得很远,身体还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是一座雕像。本雅失里歪着头直瞪瞪地望着郭骥突然停止活动的面孔,长长地“呸!——”了一口,那股直冲脑门的邪火和胸中的暴怒,总算宣泄一空。 “大汗!” “汗王!” 奉召进殿的阿鲁台和马儿哈咱正好看到了郭骥被杀的场面,都不由得惊叫出声。马儿哈咱没料到他眼中文弱的大汗居然有这般气概,很是高兴。阿鲁台却在暗暗叫苦:征讨瓦剌大战在即,何必杀明朝使节为自家树敌! 本雅失里强使自己拿出大汗的镇静和威严,说:“来得正好!南朝欺人太甚,封瓦剌三王,分明是羞辱我蒙古汗庭!不给他颜色看看,还以为我们是面捏的!来人!抬走尸身,留下头颅,出征瓦剌之日祭旗!” 马儿哈咱立刻附和:“汗王说得极是!瓦剌投靠明朝,是我蒙古国的叛逆!绝明,正足以震慑瓦剌!” 本雅失里点点头,眼睛转向阿鲁台。 当初在别失八里,见到远自和林来迎立的阿鲁台,本雅失里如见亲人,泪沾胸襟。阿鲁台和马儿哈咱居然以除掉旧主鬼力赤汗为见面礼,帮他夺回汗位,他着实感激万分。可回到和林才即位,他就对阿鲁台这位功臣疑忌丛生了。就是他,顾念同部族旧情,放走洪高娃母子。他怎会不知道洪高娃必须归大汗继承?他难道想不到脱脱不花是大汗的潜在威胁?本雅失里注视阿鲁台的目光,便常常透露出某种嫌恶和疏离,就像现在这样。 阿鲁台连忙说:“是,是,必须尽全力征讨瓦剌这个叛逆,打几场大胜仗,多多俘获人口牲畜,让那些首鼠两端的大小部落死心塌地归顺汗庭!”这既是阿鲁台的有意逢迎,也是他的心里话。大汗新立,若不能用对外征战的大胜向人们显示他的勇猛无敌和英雄气概,就很难得到拥戴,汗庭也就很难稳定。 本雅失里点点头,慢慢转身走回宝座坐下,很闲适地喝了口茶,悠悠地说:“我家先祖成吉思汗,曾经问他的儿子们,什么事情最快乐? “老大术赤说:谨谨慎慎牧养家畜,挑选最好的地方使宫帐安营,然后大家在一起宴会享乐,最快乐。 “老二察合台说:征服敌人,击溃反叛,叫有骆驼羔儿的人们能给幼驼穿鼻孔,长途征讨去把戴姑固冠的美女掳回来,最快乐。 “老三窝阔台说:使我们有洪福的汗父辛辛苦苦建立的大国得到平安,叫百姓们手有所持足有所踏,太平地执掌国政,叫年老的长辈享安乐,叫生长中的后生们得平安,这才是最快乐的事。 “小儿子拖雷说:骑上驯化好的良驹,架着驯好的猛鹰,到深泽行猎,去捉布谷鸟;骑上调教好的花斑马,架着红色的海青鹰,到山谷行猎,去捉花斑鸟儿,这是最快乐的事。 “你们说,哪一个儿子说得对?” 阿鲁台抢着说:“窝阔台胸怀大志,目光远大。” 马儿哈咱也说:“当然是窝阔台。成吉思汗生前最看重他,后来也是他继承汗位,就是我大蒙古国的太宗皇帝——木亦坚可汗嘛!” 本雅失里笑笑:“可知道太祖皇帝成吉思汗怎么回答?” 阿鲁台和马儿哈咱尴尬地笑笑,不答,即使略知一二,也得知趣地假作不知。 “他说,术赤从小就喜爱家畜,所以那样说。察合台从小就跟我一同出征,建立国家,所以那样说。拖雷说了不成大器的话。窝阔台的话实在太好了!” 本雅失里说到这里,对两位大臣点点头,“你们都合了太祖皇帝的心意,我也赞成。不过,眼下,我要选择察合台的爱好,征服敌人,击溃反叛!一定要把瓦剌打败打痛,叫他乖乖地投降,把那里戴姑固冠的美女掳回来!……至于窝阔台的话,等打完胜仗以后再说。” “大汗说得是。”两位大臣同声回答。这一刻,他们都觉得自己被罩在了成吉思汗黄金家族的炫人光芒之中,而在这光芒映照下,本雅失里比任何时候都更像一位蒙古大汗。 “来,阿鲁台,”大汗说,“说说近日瓦剌的军情,此后三天都是吉日,看看选在哪天出征!” 君臣三人确定了征讨瓦剌的要点。阿鲁台提出必须出其不意,攻其不备;马儿哈咱说必须分兵合围,重点进攻科布多的太平和阿尔泰山南麓的巴图拉。大汗说最重要的是正名,打出讨逆的旗号,要在开战之后向瓦剌发出讨逆敕书,敕书上必须加盖历代传国玉玺,以正压邪。 末了,马儿哈咱小心翼翼地说:“萨木儿公主还在巴图拉处,攻打阿尔泰山南麓……” 当初本雅失里落魄撒马尔罕,也有时回想起妹妹助他逃走的往事,免不了心头颤动眼眶湿润。但人间的世态炎凉、自己的沉浮起落,令他深深为自己的软弱羞愧。男子汉大丈夫要想成就大业,必得铁石心肠,必得不择手段,婆婆妈妈怎能成就大计?本雅失里脸一沉,说: “用汉人的话说,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出宫之际,两位大臣很有些振奋,他们看到了这位大汗英睿果敢的一面。不过阿鲁台还是轻声嘟囔了一句:“要抢在南朝发怒之前,赶紧收服瓦剌才好。”马儿哈咱说:“不就杀了个使臣嘛,至于大动干戈?”见阿鲁台沉思不语,又说:“南朝本以为郭骥是大汗故交,好说话,才派了来的,反倒送了他的性命。” “焉知不是故意派他来的?”阿鲁台摇摇头,有几分感叹地说,“这如今的南明皇帝心机深不可测,险而又险!他可是一直盯着本雅失里这大元直系后裔的大汗哪!” 马儿哈咱很是惊异:“你是说……” “什么也别说了,”阿鲁台急急打断他,“咱们赶紧!一要赶紧封锁郭骥被杀的消息,南朝知道得越晚越好;二要赶紧进兵攻打瓦剌,胜得越早越好!” 袭击来得突然而又迅猛,仿佛刮过一场可怕的龙卷风。 巴图拉赶到后,迎接他的是惨不忍睹的劫后惨状:还在冒烟的毡包,被烧得面目全非的许多大车,毡包附近躺着百多具他的属民的尸体。还宰杀了许多牲畜,羊头牛头满地抛掷。驻牧营地一片凄凉,一片死寂,五十多户人家,两百多口人,数百头牛,几千只羊,尤其是派遣最有经验的行家养育的五百多匹良种马,全都没有了,好像化成烟化成云,融入虚空而去。 萨木儿从听到消息那一刻起就失去了常态,不停地喊叫着“天哪!天哪!我的脱欢!我的小萨木儿!”她抓头发,捶胸口,不听任何人的阻拦,跟着丈夫赶到布尔根河谷马场救援。 眼前的酷烈景象,此生此世从未见过,她完全惊呆了。她的眼睛瞪得很大很大,全身血液轰轰地朝胸口、朝心房猛烈撞击,冲向那片鲜血和烈火的劫后营地。她伸着手臂,狂奔着,全然没有了公主的高贵仪态,像蒙古草原上的年轻母亲一样,声嘶力竭地叫喊: “脱欢!脱欢!我的孩子!你在哪里呀!快回答阿妈!……乌兰!阿兰!你们把小萨木儿带到哪里去啦?……” “达兰台!哈喇哈斯!阿尔斯兰!你们在哪里呀!……听到我的声音吗?快回答呀!……” 去年秋天,阿尔泰山南麓和北麓的好几个部族都来投奔巴图拉,这样,巴图拉就领有了整个儿阿尔泰山,那是南北数百里、东西近两千里的狭长而广袤的地域。今春巴图拉巡视领地,发现了这处布尔根河谷丰美的草场,仿佛从没有被牧人进驻过。巴图拉当即决定,把他培育驯养良种马的马场迁移到这里。为了不时地看望、试骑这些骏马,巴图拉把夏营盘选在了布尔根河下游乌仑古河草原。今春雨水比往年充沛,乌仑古河草原的许多地方都成了湿地,巴图拉顾虑潮湿滋生的蚊蝇,两天前把夏营盘移到地势较高、空气干燥凉爽的山坡。巴图拉答应儿子脱欢,安顿好了就带他回布尔根河谷看那些良种好马,还答应儿子在马群中为他选一匹最好的纯白马驹。 七岁的脱欢自幼爱马成癖,哪里还肯再等两天,立马就要动身。大人不同意,他就躺地下打滚,不吃饭,不睡觉,不知真假地号哭。毕竟爱马是所有蒙古男人的通性,巴图拉竟也没有如平日那样严斥,反倒劝说萨木儿:就让他先去两天,派可靠的人跟着,我们随后就到;那河谷是个隐秘的世外之地,知道的人很少,十分安全;男孩子嘛,应该见见世面,多一些历练…… 萨木儿想想丈夫的话也不错,移营事情要有好几天忙乱,索性把孩子们交托给达兰台,让她领上奶妈、保姆,再带上四名侍女和十名侍卫,还有忠实勇猛的獒阿尔斯兰和已长大的哈喇哈斯,先走一步到河谷马场。临行时萨木儿千叮咛万嘱咐,生怕孩子有什么闪失。在一旁听着的巴图拉都不耐烦了。 居然就出了这样可怕的事!她的不放心,也许正是做母亲的预感? 探哨不断奔来,向巴图拉禀报。 第一个消息:袭击布尔根河谷的敌军已经快速进击乌仑古河边的老营,因为巴图拉已移营北山,敌军扑了空。如今他们大队人马都沿乌仑古河西去北上,似去攻打布尔津、哈纳斯。大队约有万骑,各支小队也有三五千骑兵。 第二个消息来自太平:和林汗庭的大军正分两路来攻瓦剌,他的一支部属已在杭爱山西麓跟汗庭大军激战一天,损失很大,对手是阿鲁台。 第三个消息:敌军从布尔根掳获的五千多只羊、三百多头牛、五百匹好马,还有许多车辆财物,正由一队骑兵押送,往和林方向行进。 百夫长和身边的部属都眼巴巴地望着巴图拉,面孔通红、情绪激烈,可见巴图拉不说话,也都不敢出声,只用眼睛强烈地问着: “怎么办?” 突然,远远传来萨木儿公主尖厉的惊叫:“哈喇哈斯!……”巴图拉双眉一竖,赶紧拍马赶过去,大家一窝蜂地跟了上去。 巴图拉赶到的时候,浑身血迹、后腿被打断的哈喇哈斯艰难地跳着把萨木儿一行引到河边的芦苇丛。那里躺着一个长长乱发披盖着头脸、身体赤裸、遍体鳞伤的女尸。哈喇哈斯呜呜地像在哀哭,萨木儿嘶叫着扑上去:“达兰台!……” 侍女们都流泪了,纷纷脱下自己的袍子,把达兰台的尸身包裹起来。达兰台却动了一动,萨木儿伸手一摸,她的颈下还是温温的!萨木儿大叫:“水!快!快!水!水!” 水囊拿来了,马奶酒囊也拿来了。 达兰台终于醒了过来。 萨木儿泪流满面:“达兰台,告诉我,脱欢呢?脱欢在哪里?” 达兰台略略一动身子,极力睁开乌青肿胀的眼皮,对萨木儿注视一下,又慢慢移动发红的眼珠,把目光定在在风中沙沙乱响、波涛般摆动的芦苇。哈喇哈斯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咬住萨木儿的袍边,拖着断腿走向芦苇深处,走得很艰难,很痛苦。它还不时地回头看看萨木儿,那双聪明的黑眼睛里的哀求和悲伤,让萨木儿心慌意乱,眼泪不知怎么就流了下来。 “阿尔斯兰!……”巴图拉听到萨木儿一声撕心裂肺的悲号,连忙率众人跟进芦苇丛,只见萨木儿已经跪倒在大獒阿尔斯兰蜷曲成一团的巨大身躯旁。它已经死了。遍体如雄狮般的黄色鬃毛凌乱地披散着,健壮身躯上数不清的伤口和血迹,致命的一处在腹部,被长枪深深扎了进去,是那种带钩的长枪,把它的肠子都拖出来了…… “阿尔斯兰!……”萨木儿跪着,双手捂脸哭出了声。阿尔斯兰在她心目中的地位甚至超过了哈喇哈斯。它是她和巴图拉爱情的见证,它出现的那一天,是萨木儿真正成为女人的一天,是每个女人一辈子都不会忘却的一天。 巴图拉扶起萨木儿,很不寻常地当众搂住她的肩膀。他依然没有说话,但萨木儿听到了他狠狠咬牙的咯咯音,听到了他胸口里面打石夯一样扑通扑通的沉重心跳。她更感受到了两人心灵心意的相通,感受到了此刻她最需要的安慰和依靠,不由得一转身子,伏在丈夫的胸膛上啜泣不已。 巴图拉向身后做个手势,四名侍卫上去抬阿尔斯兰的遗体。它很重,搬动离地的一瞬间,人们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地上躺着个小男孩!蜷成小小的一团,一动不动,是脱欢?每个人都惊讶得说不出囫囵话,只高高低低长长短短地同出一声: “啊!——” 萨木儿和巴图拉更是惊得目瞪口呆。谁都没有当母亲的迅捷,萨木儿大叫着“脱欢!”立刻全身扑上,不管孩子是死是活,她要把自己的亲骨肉紧紧抱在怀里。 脱欢哼哼着,像平日不肯起床那样耍赖地扭着身体,伸出小拳头揉揉眼窝,又打个哈欠,刚睁开眼立刻就来了精神: “哎呀,阿妈阿爸!你们可来啦!……” 萨木儿疯了似的搂着孩子又是亲又是哭又是笑,嘴里不停地说:“活着,你还活着呀!……” 脱欢极力推拒,从母亲的热吻和怀抱中挣脱出来,不满地说:“我都是大男人了,你别这样,叫人笑话!”他蹦跳着拉住父亲的手,兴奋地说:“阿爸!这回我可看到真的打仗啦!古鲁格的长刀、合丹的长枪真厉害!劈呀刺呀,杀得那些坏蛋扑通扑通全都摔下马,真痛快!阿爸你一定要叫他们教给我!” 巴图拉沉默着,只伸出大手摸了摸脱欢的后脑勺儿。古鲁格和合丹都是派来保护脱欢兄妹的,刚才检视尸体的时候他已经看到他们了。 脱欢一眼看到被人抬着的那头黄黑色獒犬,立刻扑上去搂抱它,叫着:“阿尔斯兰!你怎么啦?你怎么不动了?……阿妈,阿爸,它怎么啦?它死了吗?”见大家都不做声,他又喊:“还有哈喇哈斯呢?还有达兰台呢?……”说着喊着,他哇的一声哭起来。 哈喇哈斯凑到脱欢身边,脱欢呜呜地哭着抱住了它的脖子,任凭它伸出长长的舌头舔脸蛋舔耳朵,也舔去了满脸的鼻涕眼泪。 萨木儿和巴图拉互相看了一眼。萨木儿拉住儿子的手,说:“脱欢,你告诉阿妈阿爸,你看见了什么?” 一家三口,抱着哈喇哈斯,后面跟着被四人抬着的阿尔斯兰,还有侍女侍从十数人,慢慢从芦苇中走出来,谁都不说话,只有孩子稚嫩的声音和着芦苇叶的刷刷响,有时候加入哈喇哈斯一阵低沉的呜呜悲鸣。 脱欢说,他被达兰台推醒的时候,天刚亮,满耳朵里听得人喊马叫,刀枪乒乓乱响,就像草原上比武赛马大会那么热闹。达兰台抱着他往外就跑,外面有密密麻麻数不清的人、数不清的马,冲来撞去,又吼又叫。就在这当儿,他伏在达兰台肩头,看见了古鲁格和合丹他们在狠狠地砍杀…… 脱欢说,达兰台抱着他一直跑到离营地很远的芦苇中,哈喇哈斯和阿尔斯兰一步不离地跟着他俩。达兰台往他嘴里塞了一块好吃的奶疙瘩,嘱咐他,不管外面有什么事有什么声音,都不许动不许出声。 脱欢说,躲在芦苇里都能看到,先是浓烟,后来是火苗儿,蹿得老高老高,都飞到天上去了,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火,要不是达兰台用力按住他,他可真想跑出去看看。达兰台小声对他说,要等他们都走掉,不然咱们都得死! 脱欢说,后来,一群拿着长刀长枪和弓箭的男人顺着河边走过来,离我们越来越近,都听到他们说话了,哈喇哈斯和阿尔斯兰猛一跳就冲了出去,达兰台恶狠狠地对我说,不许动不许出声,不然饶不了我,说完她也冲出去了,朝营地那边拼命跑。跑得好快好快,那群男人本来又砍又扎地对付哈喇哈斯和阿尔斯兰,它俩可真是好狗,扑到那些坏蛋身上又撕又咬,吼得跟老虎老熊似的,真把那些家伙吓了一跳呢。可是一见达兰台,他们全都喊着叫着追她去了,肯定追上了她,我离得远看不清,听到她尖声叫着臭骂他们来着,不多一会儿,就听不到了,只听见那些家伙了。她是个女的,怎么打得过十多个大男人呀!我是个男子汉,应该去帮达兰台,可阿尔斯兰偏巧回来了,它多有劲哪,两条大长腿把我搂住,一扳就躺地下了。那工夫就听到营地那边号角响,又过了一会儿,全静下来了,只有河水哗啦啦、芦苇沙沙沙。阿尔斯兰身上的毛又软又厚又长,把我盖得严严实实,又暖和又舒服,后来我就睡着了…… 人们默默地听着,谁也不说话,女人们早发出阵阵抽泣,男人们的气息也愈加沉重急促,只是慑于王爷和公主的威严,都在极力压抑着。 萨木儿把孩子推转身,直推到达兰台面前,说:“跪下!谢达兰台的救命之恩!她是为了救你,还有阿尔斯兰,还有哈喇哈斯,还有古鲁格、合丹他们,都是为了保护你……”她声音哽咽,说不下去了。 达兰台肿胀得发亮的眼睛被挤成一条缝,她比刚才有了些精神,竟然望着脱欢笑笑,翕动着鼓胀的嘴唇低声说:“脱欢,活着,就好……”她的眼睛又转向萨木儿:“真对不起,小萨木儿……我没能护住,乌兰和阿兰一直抱着她,和那一班侍女们都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还有那五百匹,好马,骏马,都……”眼泪像断线珠子般滚落,她又无力地倒在搀扶着她的侍女怀中。 萨木儿拉着达兰台的手哭出了声,侍女们也都跟着放声痛哭。 巴图拉满脸乌云,回身看着跟在身后、围在四周的部下骑士们,只说了一句:“都看到了吧?” “杀!杀!杀!——”震天动地,同声一吼,吼出了他们胸中憋了许久的悲愤和仇恨。 “我这就率兵马去追!把我们的牲畜财物,把我们的骏马抢回来!”一名百夫长自告奋勇。 “我去!”“我也去!”争先恐后,一个个都眼里冒火。 “不。”巴图拉大手一挥,皱了皱眉头,极力恢复平日的冷峻,“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乌尔格,你带领手下,拿我的令牌,飞送属下各部落首领,命他们立刻移营进山,避开汗庭大军的攻击。尽早翻越阿尔泰山,到北麓科布多西南草场集中。现在就走,快马加鞭!” 乌尔格是侍卫队长,立即带着一队人马领命飞驰而去。 巴图拉又命来报知消息的探哨,立刻将所探军情告知把秃孛罗和阿拉克,以顺宁王印信约他们同往科布多救援太平。 之后,巴图拉命众人掩埋尸体,扑灭残火,马上动身北上进山,尽快赶到科布多。十名侍卫的遗体都找到了,连同阿尔斯兰和所有尸体都郑重掩埋。 尸体里没有乌兰和阿兰,更没有小萨木儿。萨木儿哭得死去活来,认定孩子和乌兰、阿兰一起,被汗庭大军掠去了:“为什么进山?为什么避开汗庭大军?孩子就在他们手里!不要了吗?你就这么狠心?夺回来呀!我的孩子!还有咱们的骏马!……” 巴图拉铁青着脸,声音又冷又硬:“不行!”他扫了一眼几乎又要哭昏过去的妻子,补了一句:“只要他们还活在世上,我就一定让他们回来!现在,你得听我的!” 此刻的丈夫是一座冰山,冷酷,让萨木儿渐渐冷静,打消了率领爱马克夺回女儿的念头。她不再叫喊,只静静地流泪,想起与自己长得那么像的大眼睛长睫毛一头黑卷发的亲亲小女儿,想起她十分宠爱的那些毛色漂亮、长鬃飞舞、高大健壮、奔走如风的骏马群,都像从她身上割掉的一块块鲜血淋漓的肉,痛彻心腑。若不是她的命根子脱欢安全脱险,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她一定会发疯的。 达兰台被安置在萨木儿的车上,管家太太坐在旁边照顾。看着她,想着她受到的凌辱和摧残,萨木儿心里的痛恨无以言表。萨木儿从小生长在汗宫,又嫁到哈纳斯这样几乎与外间隔绝的世外湖山,她的丈夫和部族都尽一切努力保护她不受战乱的影响和侵害。今天,是她第一次亲眼看到烧杀掳掠和残害,它们已经逼近了她,已经危害到她的亲信侍女乃至她的亲生儿女!这刺激太大了,她一时不能相信,也无法适应。盘腿坐在车里,她都有几分痴呆了。 巴图拉跟着车走,看看车里,达兰台仰面躺着不能动,但头在慢慢地左摆右转,似在忍受疼痛,极力不呻吟。巴图拉对萨木儿说:“等她好一点儿,你问问,知道不知道袭击营地的是汗庭的哪一支?……” 达兰台却听到了,轻轻地说:“那些野兽……他们自己夸耀……说他们的头领……是大元蒙古国的……丞相,马儿哈咱……” 巴图拉点点头,还想问点什么,却见达兰台嘴唇又在动:“公主,告诉你,你不要生气……还有他……” “他?”萨木儿忽然觉得被闷住了,出气十分不畅,“你说谁?” “我……在芦苇里,远远看到了……他……还有他的旗!……大汗的九足白旄大纛旗!……” 九足白旄大纛旗!是成吉思汗家族的旗帜,是成吉思汗称汗立国时制定的大汗之旗,世代相传。历代大汗出征用它,父亲额勒伯克大汗用的也是它,如今能够用它的,只有本雅失里!她的哥哥! 萨木儿的心像被一只烧红的巨大铁爪紧紧攫住,火烧火燎,又痛又恨,不由得喊出了声:“本雅失里!本雅失里!你真丧尽天良啊!……”她忽然用手捂住自己的嘴,怎么能骂亲哥哥和在位的蒙古共主?沉默片刻,她又低声说服自己,纠正情绪:“他不该是这样,他也许不知道这是我们的新领地、新马场……” 巴图拉面无表情,平平淡淡地说:“只要登上大汗宝座,他当然要这样。换了我,也一样。” 萨木儿不敢看丈夫,也不愿看天空看大地看周围的一切。她闭紧了眼睛,让浓密的睫毛把外部世界全都隔在黑暗中。她觉得浑身发冷,心里颤抖。在无边的黑暗中,她像是在向很深很深的地方下沉,下沉…… 六 整个蒙古高原上大大小小的部落都十分关注的这场大战,结果全然出人意料。天命所归、由黄金家族直系血统承袭的大汗,率领着六万精兵强将,征讨叛逆的瓦剌。论理,论力,取胜都应该不是问题;然而却败了,而且败得很惨。战事经过,很快成为民间传说,飞进草原山间河边的一个个营盘和一个个浩特。汗庭的两路大军,一开始顺利得异乎寻常:阿鲁台一路只在杭爱山脚下遇到一些不太像样的抵抗,没有多少损失,只是拖住了进军的行程;大汗亲率的马儿哈咱一路,沿着阿尔泰山南麓横扫过去,扫灭三四个瓦剌小部落,再杀向北麓,也没有遇到劲敌。两路大军如约在德勒湖畔会合,浩浩荡荡杀向科布多。 据说,此时出现了一支不到千人的瓦剌骑队,与汗王大军前锋交战不到一个时辰就大败而逃,一直逃向科布多。阿鲁台提醒大汗小心对方诈败,大汗说无论真败诈败,都要攻占科布多,便率大军跟杀过去。追到一处两山夹峙地段,却真的陷入了埋伏圈。据说,从山坡冲下数万瓦剌铁骑,旗帜刀枪如林,由高向低顺势猛击,就像势不可当的人马大瀑布,足以冲垮任何敌人。这不只是太平的部属,这是瓦剌四部联军。源源不断,无休无止,五万,十万,或者更多? 汗王大军的前锋很快就败下阵来,死伤近三千,还损失了大量马匹车辆武器辎重。阿鲁台见势不好,力请大汗撤军。大汗不肯认输,还要再战。马儿哈咱主动要求率部断后,要阿鲁台保护大汗尽快撤退,大汗这才随阿鲁台大军回到和林。 征讨瓦剌没有成功,大汗很沮丧。但他相信马儿哈咱的大军必能把瓦剌阻挡在拜达里克河以西、杭爱山以南,瓦剌也从来不敢越过这条界线。和林有城墙可守,周围又都是拥戴大汗的蒙古本部部落,本雅失里可以松口气了。他一头扎进他的后宫,扎进几个哈屯的斡尔朵,缓一缓远征的劳苦。 本雅失里的汗位得来容易,他把所有事情便也看得容易。此时着急的是他手下大臣,尤其是阿鲁台。 阿鲁台走得很快,长长的胡须在胸前朝两边拂开,汗水顺着额头面颊往下滚落,口中气息也很粗重,两道浓眉在眉间结成疙瘩,眼睛就更深地隐藏在眼窝里面,也把一团焦虑和愤懑硬生生地压了进去。他开始在心里暗暗问自己,千方百计迎来这位本雅失里大汗,究竟值得不值得? 他急急忙忙赶到宫中,朝觐的大殿里没有大汗的踪影;赶到大哈屯伊尔沙娜的斡尔朵,大汗也不在;再跑到第四哈屯的斡尔朵,还是没有见到大汗。两位哈屯也不知道大汗哪里去了,只说,自征瓦剌归来,大汗成天阴沉着脸,不是喝酒,就是拿鞭子抽人,她们劝都不敢劝。一个相熟的大汗贴身小内侍悄悄告诉他,大汗到乞烈思去了。这些日子,大汗隔三岔五的总去那里,还总是独去独回,不许叫别人知道。 这样,他们又急匆匆出宫,急匆匆地朝乞烈思赶。这要绕过整个儿宫院,在东北头儿呢。 乞烈思——即御马棚,很大,能拴上千匹马。 早年间,每当大汗在草原上召开呼勒里台大会、商讨国事或推选嗣君时,由于人数极多极繁杂,部落首领聚集之所和大汗宫帐便都有规定的系马场所,称为乞烈思。窝阔台大汗立下规矩,凡系于乞烈思的马,每五十匹为一羁,派五人管理放牧,另用三人专门饲养其中因长途跋涉而疲惫不堪的羸马。守卫乞烈思的也有三人,汗王授权他们,可以处死任何前来盗马的人。 那时候,宫帐外乞烈思系马的多少,表示着参与聚会的人数,是游牧君主权威的象征。成吉思汗在位时,一名叫阔阔出的部落首领的系马数多过了大汗的,不知是他因此而心生异图,还是大汗因此而生疑忌,总之,成吉思汗终于除掉了阔阔出,乞烈思从此树立起绝对权威。 后来建大元,立大都,在都城宫中的系马处就沿袭汉制,称作御马监了。只有春夏到草原进行大规模游猎,才恢复乞烈思的称呼和功用。 大元远遁漠北以来,大汗易位频仍,谁还顾得上乞烈思御马监之类的小事?不料这位本雅失里大汗却对这类事情格外认真,认真得近乎苛刻。无论官制礼仪大小事务,都要比照着先辈大汗一一效仿。可有些事情是根本做不到的。有些事情,本雅失里坚持着做到了。比如把城中属于汗宫的御马棚改称为乞烈思,并严格按照窝阔台大汗的规定,五十匹为一羁,由五人管理;乞烈思守卫官员三人,有权处死任何盗马者。 但时值盛夏,正是牧马上膘的好时节,御马都应该在夏牧场吃鲜草,大汗去看什么呢?阿鲁台想起,此次征瓦剌之初,从巴图拉那个布尔根马场掳获了五百匹骏马,大汗必是特意把它们留在御马棚,当可心爱物不时赏玩,不舍得立刻放去牧场。 大汗果然在御马棚。 他坐在为他特设的高高御座上,御座放在两排长长的拴马桩之间。他身体前倾,以拳支颐,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这些雄健漂亮的动物,脸上一片沉醉和痴迷。 阿鲁台近前,躬身施礼:“阿鲁台请大汗安!” 本雅失里微微一愣,回过神儿来,立刻皱起眉头:“是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他哼着鼻子笑笑,目光又回到那些骏马身上,说:“怪不得,人家都说和林城里没有阿鲁台不知道的事情,也没有阿鲁台找不到的人。” “大汗!……” “好了好了,别辩解了。看看这些马,多漂亮!皮毛像缎子一样,瞧这四条腿,全都细长匀称,一定特别能跑,跑得特别快!准是巴图拉从波斯弄来的名种,是不是?就算这回征瓦剌没成功,弄来这五百匹名马,也值啦!……” “大汗!”阿鲁台再一次截断本雅失里的话,“阿鲁台有紧急军情禀告!” 本雅失里这才正眼看看自己的大臣:“哦?你说吧。” “大汗请看,南朝刚刚送到的敕书。”阿鲁台赶紧呈上盖有红色大印的黄绢。 南朝皇帝发怒了。敕书中最要紧的是这样几句:“……朕以至诚相待,使命来往,相与和好,遣使还尔部属,尔乃悖慢,执杀信使,驱败亡之众,欲肆寇掠,何桀骜颠越如是耶!今命征虏大将军,率师往问杀使者之故!朕明年必亲率大军,往正尔罪!……” 对南朝来的敕书传谕,本雅失里不管心里怎么想,表面上一概予以蔑视,今天,更多了几分懊恼,恨声道:“这么说,杀郭骥他们知道了,回军攻打兀良哈,他们也知道了!……” 汗庭发兵攻打瓦剌之际,郭骥的随从趁乱逃脱,回去报了信。 攻打瓦剌失利后,本雅失里更急需一场胜利来证明自己,鼓舞士气,所以他和阿鲁台、马儿哈咱议定,向东攻去打兀良哈。兀良哈蒙古一向总是在两强之间摇摆不定:本雅失里即位之初,他们称臣纳贡;汗庭攻打瓦剌失利,他们又恢复故态,与明朝交好。而且兀良哈三部之间也是长期内斗不断,远不如瓦剌强盛,击败他们不是难事,汗庭必能从攻瓦剌的失败中振奋起来。可是,才派几个爱马克去试探,还没有正式开打,明朝就来插一杠子,是威吓还是真招儿? 本雅失里问道:“明朝真会当兀良哈的靠山?就为了个郭骥,真要派大军来漠北攻打我汗庭?” 阿鲁台很清楚,与其他北方部落相比,蒙古大汗所属的蒙古本部必然被明朝当做心腹之患,恨不能一鼓荡平而后快。只因地理遥远和时势所限,明朝才不得不变换对策,把招降放在了前头。一年前,本雅失里即位之初,明朝就想乘汗位不稳、蒙古各部动摇之机举兵攻剿,不知什么原因搁置了。明朝攻打蒙古汗庭是处心积虑,派郭骥出使,若非希求万一侥幸收招降之效,便是诱使大汗杀旧交以获得出兵借口,还弄这讲和的障眼法儿,麻痹蒙古汗庭,一举数得,好毒辣的招数! 阿鲁台知道,面前这位大汗容不得一点轻视和冒犯,许多话都不能说透,于是他只拣最要紧的回答:“为杀使臣问罪,是借口,派将出征却是千真万确。他们派了邱福为征虏大将军,率领十多万大军,已经出居庸关了!” 本雅失里半晌不出声,双手死死抓紧御座扶手,指甲似乎都要抠进木头里了。他问,声音有些发颤:“邱福,是,什么人?” “是南朝名将。永乐帝夺位三年大战,邱福功勋卓著,百战百胜,所以爵封国公。” “确有……十多万……大军?” “是。据探报,说动用十万精骑,加上步兵、辎重兵,不会更少。”阿鲁台见大汗脸色发白,目光呆滞,索性直截了当,“另一项紧急军情也刚刚送到,瓦剌大军居然强渡拜达里克河,向我大军猛攻,马儿哈咱所部难以支撑,且战且走,将要退回和林……”本雅失里一下子从御座上直蹦起来,叫道:“挡住哇!怎么会挡不住呢?退回和林,不就把瓦剌兵引到这里来了吗?……” 本雅失里的失态,把他平素掩藏在高贵高傲之下的虚弱表露无遗,这让心底里一直讨厌这位大汗装腔作势的阿鲁台刹那间倒有几分开心。但严重的事态不容他分神,他赶紧接下大汗的话头:“正是。瓦剌四部联军人马本就比我们不少,又是乘胜势头,我跟马儿哈咱商议,不如暂避其锋,退往克鲁伦河、捕鱼儿海、阔滦海子一带,地域广大,可进可退……” 本雅失里骤然打断他的话:“你是什么意思?离开和林?” “是。”阿鲁台口气很坚定,“不然,瓦剌西来,明朝大军北上,两路夹击,到时候要走都来不及了。别忘了,瓦剌已经降了明朝,受了明朝的王爵封赏。” 本雅失里的声音尖得走了调:“放弃和林都城?绝对不行!” “难道等在这里束手就擒不成?”阿鲁台口气强硬起来,“以瓦剌兵力,攻破和林城不是难事,更不用说邱福率领的十万精骑了!一旦城破,无论巴图拉、太平、把秃孛罗,还是那个永乐皇帝朱棣,都不会放过我们,大汗还不明白吗?” 本雅失里眼睛瞳仁忽大忽小,脸涨得通红,额头青筋扭动,咬牙切齿地说:“和林是蒙古国的都城,丢了都城,我还算什么蒙古大汗!” 阿鲁台意识到自己冒犯了大汗的尊严,尽量压低嗓音,用和缓的口气劝解道:“大汗,咱们虽然眼下不得不离开,以后总要回来嘛。科布多之败,就败在地形不熟探哨不灵。如果转战捕鱼儿海,方圆几千里草原湖海山岭沟壑,没有不熟悉的,瓦剌也罢,明朝大军也罢,都好对付!打败了他们,我们再回和林……” “你打得败他们?”本雅失里冷冷地说,像在反击报复,然后叹道,“和林若落入他们手中,宫阙汗庭官署、城墙民居庙宇,怕都难保哇!” 阿鲁台也不客气了:“可留在和林,肯定打不败他们!宫阙汗庭官署、城墙民居庙宇照样难保!再加上你我的性命!” 这话既硬又冷,真实而残酷,噎得本雅失里说不出话,涨红的脸变紫了。可他还是端着大汗的体面和威严,沉思片刻,静静地说: “你先退下,容我细思。” “容我细思”,阿鲁台边走边想,大汗要细思什么?他不离开和林城,难道有生路吗?阿鲁台心念一转,想起本雅失里不止一次对阿鲁台说过,他是拒绝了巴图拉的拥立而执意来和林的,他身价之高和他的诚意不言而喻。如今他坚持不离开和林,是不是在等待巴图拉的再次拥立?……阿鲁台顿觉心惊,猛然停下脚步,命令亲信侍从立刻召集属下卫队,以军情紧急保护大汗为由,将大汗宫帐的卫队全部换下,并加强了宫门各院的守卫和盘查。 接下来的两天,形势变化很快。明朝大军北上迅速,瓦剌的攻击更是猛烈,很快就压到离和林不到二百里的地方。 这时,阿鲁台也已完成了他的撤离计划,除了小股骑队在和林以西阻击并扰乱瓦剌之外,蒙古本部五十多个爱马克,都已陆续撤往克鲁伦河以东,捕鱼儿海、阔滦海子一带。阿鲁台自己留在城中,每天两次三次进宫,软硬兼施地劝说大汗,但大汗也软硬兼施地与他周旋,就是不离开和林。 其实,此时的本雅失里也已经坐不住了。他在一排排拴于草料槽边的骏马中走来走去,巴图拉这些扬鬃踏蹄、神气活现的名马,让他更加心慌意乱。 说心里话,从科布多败归的时候起他就开始后悔了。没想到瓦剌四部竟然如此强大。如果去年接受巴图拉的拥立,如今他就是随瓦剌大军攻进和林的大汗,何至于被迫逃离?十年来,他一直在逃亡,逃亡,他受够了!说起来,巴图拉无论如何是妹夫,比起无亲无故、时时感受其威逼的阿鲁台,总要多几分情意、多几分信赖吧! 但眼前这五百匹骏马在提醒他,他曾率领大军扫荡过巴图拉的千里领地,杀灭了他属下的好几个部落,夺取的牲畜女人车辆器物都分给了有功将士和部落。瓦剌四部能够原谅他,巴图拉愿意继续拥戴他吗? 如果,把这夺来的五百匹骏马还给巴图拉做见面礼,巴图拉能不能尽释前嫌,还如去年在艾比湖畔那样,忠诚拥戴?…… 走,还是不走? 依托蒙古本部,还是依托瓦剌? 能不能靠得上?能不能靠得住?要想牢牢守住大汗宝座,权衡利弊,如何做出决断? 本雅失里觉得智竭技穷了。他在骏马间大步走来走去,像一头关在笼子里的野兽,很急迫,很焦躁,汗水从额头、面颊、下巴往下滴答,周围浓烈的马毛马尿马汗的臊味、草料的腥味和笼头皮绳的臭味,对他仿佛全不存在。 一片杂乱而有力的咚咚脚步让他陡然停止了快走——阿鲁台领着一队精兵奔跑着冲了进来。大汗的亲随上前阻止,却被人数众多的对手立刻缴了械。本雅失里大惊失色,喝道:“放肆!竟敢冒犯大汗?大逆不道!你们想要弑君吗?”可他最后的声音几乎听不到了。 阿鲁台连忙单腿跪倒:“大汗恕罪!实在是军情紧急,怕误了大事!瓦剌已攻到西门,正在包围和林,再不走就来不及啦!” 见此,本雅失里已确定自己没有性命之虞,便摆出不耐烦的样子:“你只管回你的捕鱼儿海,我不拦你;我是大汗,断不能离开国都,你别强我所难!” “为臣赤胆忠心拥戴大汗即位,保护大汗是为臣本分,虽万死不能辞!汗王赶紧随为臣走吧!” “哈屯和皇子皇女还在宫里……” “大汗恕罪,臣已派人假大汗谕旨,率人马和车轿去宫中接她们,此刻应在往东门途中了!……” “你!……”本雅失里瞪着阿鲁台,眼睛里满是恼怒,一扭头,说,“还有好多东西不能丢下,容我回宫去取……” “大汗恕罪,”阿鲁台第三次这样说,“宫中所有大汗的器物,都已全部装车,随同哈屯的车马大队一起往东门走了!……”见大汗缓缓回头,盯着自己的眼睛那样愤怒和屈辱,还有某种恶毒的东西,阿鲁台心头掠过一道寒意,赶紧接着说:“谁都不敢冒犯大汗,所以大汗怕是不知道,臣说出来,还求大汗恕罪,瓦剌已经悬出赏格:生擒大汗者,得好马五百匹、驼一百峰;献上大汗首级者,得好马千匹、驼三百峰……” “住口!”本雅失里喝道,“我堂堂蒙古大汗,岂能受此羞辱!五百匹!一千匹!混蛋!……”他声嘶力竭地骂了一句,谁都不看,只大吼道:“上马!去东门!” 出乞烈思不过一箭之地,两名传令骑兵便送来坏消息:西门外的瓦剌兵运来长梯和石炮,猛烈攻城,又以数十人抬巨木强力撞击城门,厚重的橡木大门眼看禁受不住,守军已纷纷逃离!而东门的消息更糟:瓦剌大军已经合围,要冲击东门,东门守军只得赶紧关城门,大汗和哈屯的车马大队都出不去了! 众人都惊慌失色,本雅失里此时也同众人一样,睁大眼睛望着阿鲁台,等他拿出主意来。阿鲁台本来就黑红的脸此刻更黑了,他皱着浓眉、抿紧大嘴,从很深的眼窝很快地看了本雅失里一眼,又仰头望天。天上没有一丝云彩,那轮悬在空中的巨大火球,把蓝天都烤得发红了。 “哎呀!西门!”不知谁惊叫一声,大家扭头看到,西门那边浓烟滚滚直冲天际,浓烟底层是火焰,还传来隐隐的人喊马嘶,必是西门已经失守。 阿鲁台一只大手从额头抹下来,顺势一甩,汗水噼里啪啦摔落在地。他用不容反驳的口气命令道: “去乞烈思,把所有的马匹都给我赶到东门,一匹也不要留!” “你,你要干什么?”本雅失里既惊恐又愤怒,但此时此地,身为大汗的他也不敢违拗眼前这个目光坚定、充满领袖力量的大臣了。 “快走吧,来不及了!”阿鲁台顾不上回答,对着自己的马屁股狠狠抽了一鞭,领着一行人马朝东门急奔而去,很快会合了被阻在那里的哈屯车马大队。 乞烈思的五百多匹骏马赶到了。 当着大汗的面,阿鲁台召集各队队长,布置他的计划:把五百匹骏马挤压在东门内的狭小空地,让它们肚皮挤着肚皮前腿挨着后腿动弹不得;然后突然打开东门,它们必定如火如风地冲出去,四散逃跑。而围攻东门的瓦剌兵,必定会群起追赶争夺;大汗和哈屯的车马大队,跟在马群后面,其余各骑队前后左右掩护,必能顺利冲出重围。哪一个生长在草原上的蒙古人不爱马?当这些毛皮闪着缎子般光泽、长长的鬃毛在风中飞舞、四腿细长体态匀称的骏马迎面飞奔而来的时候,瓦剌兵都觉得自己在做梦,哪里见过这样漂亮雄健的好马!刹那间,士卒也好首领也罢,都忘记了自己来这里是干什么的,纷纷扔掉扛来的长梯,放下撞门的巨木,一窝蜂地跳上马鞍,争着去追赶这些比梦迷人、比美女诱人的畜牲,东门外顿时大乱。 阿鲁台和他的骑队,保护着大汗和大汗的家眷财产,就这样毫发未损地突围而去,当天就越过土拉河,奔向东方的捕鱼儿海,五天后与大队人马会合。 “别烧啦!别烧啦!快灭火!……” 当和林城破,胜利者们疯狂搜掠财物并四处放火的时候,有几队骑兵手挥令旗,沿街飞奔着大喊大叫。 瓦剌从来没有得到过和林城,早年进这国都,都是来进贡的,如今成了城市的征服者,哪一个瓦剌人不想感受胜利者的狂欢?抢杀烧是胜利者征服者的权利,又是面对多年仇杀的对头,还不该以血还血以命抵命?可恨这里像是空城,杀不到多少人,也抢不着多少值钱东西,一怒之下,大烧大毁也算是出出气。 持令旗制止烧杀的,是巴图拉派出的卫队。而此令旗只能约束他的部属,对其他三部全然无用。 万安宫里最高的望楼上,萨木儿望着满城浓烟和处处火光,气得直跺脚,恨得咬牙切齿。她拉着丈夫巴图拉,在望楼上绕着圈子朝四面八方看,指点着城内,不停地叫喊着: “看呀!你看呀!到处在烧哇!菩萨呀,佛寺,清真寺,那个十字尖塔的耶稣教堂,都起火了!……回子营、汉人营那边都烧成火海啦!不定怎么杀怎么抢呢!你怎么不管?你答应过我攻下和林严禁烧杀的呀!……这是我们蒙古国都!成吉思汗和窝阔台大汗建起的金子一样宝贵的国都!你不知道吗?这是我的家乡,我的故土!我从小在这里长大的呀!……你说话呀!怎么一声不吭?” 巴图拉被萨木儿拽着、埋怨着、愤怒地质问着,却沉默以对,一脸无奈。他其实有些不以为然:历来部落间有仇恨,谁对谁都一样,不烧不杀不抢,怎么威慑敌方、强大自己?又凭什么称雄称霸?这次攻进蒙古本部领地,瓦剌四部会商时,他作为四部首领,曾为照顾萨木儿的乡情,提出破城后严禁烧杀,其他三部首领却全不接受,认为他已经分得最大一块好处,皇城和万安宫归他,也算给足了原公主萨木儿面子。 他履行了自己的承诺:和林城破之际,命部下急速进城直奔皇城,守住四门和万安宫门,竖起令牌:闯门者斩!因此,万安宫和建在皇城内、围绕着宫院的中书省、枢密院和御史台这三大主要官署,还有旧日贵族的住宅、部分精巧商肆、佛寺道观,总算得以保存。此时,被妻子逼问得不能不回答,巴图拉只得开口: “我已经尽力了。你看,那十年前的你家和我家,不是都好好的吗?” 萨木儿十年前的家是万安宫,巴图拉十年前的家是父亲浩海达裕宅第,就在皇城内,巴图拉指点给妻子看,两处都完好无损。 萨木儿更加生气:“这就够了?这就行了?真不明白,攻下和林城,这城就是我们自己的了,烧,不是在烧自己的东西吗?” “瓦剌人从不喜欢待在这么狭小的土围子里面,人挤人、人碰人地过活。他们想要的是更广大的草原湖海、更辽阔的领地。再说,汗庭定要千方百计夺回和林。守城可比攻城难,为守这么个小圈圈死很多弟兄,不值得。”巴图拉凝视着城中渐渐减弱的火光和浓烟,静静地说着。萨木儿疑心地看看他,他说的是正话还是反话?他心里是不是真的像他说的这样想?她突地冒出一句话: “你在和林都城拥戴大汗,不就名正言顺了?” 巴图拉目光闪烁着,口里却说:“你又旧话重提了!还拥戴他?……你的心还伤得不够狠不够痛吗?” 萨木儿眼圈一下就红了。布尔根马场浩劫,是她心头永远不能平复的创伤。科布多反击大战,萨木儿一反常态地极力参与,简直成了巴图拉身边最激烈最坚决的谋士。直到今天,她都在顽强地、通过各种手段和途径寻找着女儿小萨木儿,寻找着乌兰和阿兰。虽然希望渺茫,她却毫无放弃的意思。为了惨烈的布尔根,为了她死难的属民和阵亡的古鲁格等十名忠诚的侍卫,为了至今还不能起身的可敬可爱的达兰台,她不能原谅本雅失里。 “我没有说要拥戴我哥哥!”萨木儿怒冲冲地说,“我们黄金家族的王宗王子多着呢!血统最近的……”心念动处灵光一闪,仿佛天眼突开,是腾格里给她的感应吗?她骤然兴奋起来,大声说:“为什么不拥立阿寨呢?” “阿寨?”巴图拉怔了怔,“你是说脱脱不花王子?” “对呀!他是我亲叔叔的儿子,是黄金家族血统最正的人!要论继承权,不比本雅失里差!”萨木儿越想越对头,越说越激动,“一定要把和林牢牢占住,修好烧坏的城门城墙房子院子,重建毁坏的寺庙观院,恢复回回营和汉人营,让商客工匠重新回来……你想想,你占据了国都,再迎立脱脱不花王子,蒙古本部怎么会不拥戴你!你要是辅佐脱脱不花登上汗位,最终统一蒙古、恢复大元,你这一辈子的丰功伟业也不下于汉人的周公了,必定万古流芳!也算我们黄金家族没有白白嫁我萨木儿公主给你!……” 萨木儿像是沉浸在自己描绘的既美好又雄伟的未来美景中,不住地说下去说下去,滔滔不绝。巴图拉却又不做声了。 拥立脱脱不花?也许是个不错的想法。算起来,他才是个十岁的孩子。虽然威望不能服众,好处却在不会掣肘……不过,现在盘算这个太早了吧?无论如何,本雅失里在名义上是蒙古呼勒里台公推的大汗,打败他是因为部族间积攒多年的仇恨,没有人见怪;若要处置本雅失里本人,却容易犯众怒,值得不值得?…… 瓦剌四部首领会商时,阿拉克曾经提出,不如就此联合明朝大军,南北夹攻,一举灭除阿鲁台。但新受封的三个王爷都心存疑虑,毕竟明朝是蒙古的世仇,又兵山将海十万人马,威胁太大,万一他灭除了本雅失里,再顺势收拾瓦剌怎么办?不可不防,还是等着他们替瓦剌除掉这个死对头最好。 论功行赏,祭敖包开那达慕,庆祝本部落前所未有的大胜,瓦剌四部的大小欢宴歌舞让人们都沉醉了。巴图拉却在集中精力关注明朝大军攻打汗庭的动向,严令探哨每天两报。而每次的探报,都让他充满期待。他坚信,这一回本雅失里阿鲁台他们必遭灭顶之灾。 他享受着坐山观虎斗的快意。 他更深谋远虑着此后的一切,——萨木儿的主张说不定还真是上选…… 八月秋高,原上草黄,牛羊和马匹都膘肥肉壮。就在秋月团团的中秋日,一个惊人的消息像巨大的霹雳在草原上炸开,它巨大的冲击波向四方振荡,直至远方——由邱福为征虏大将军的明朝十万精骑全军覆没,邱福与其部属同日战死! 最先得到消息的是巴图拉。机敏的巡哨游哨的报告神速又准确,经他仔细整理思索分析,这次大战的进程和细节便都了然于胸了: 邱福大军得到侦报和瓦剌送去的军情,全军北上寻敌。但师行数千里甚至也见不到蒙古的一兵一卒。邱福这位名将认定敌军畏惧,更急于寻找对方,亲率精锐兵马千余人直扑克鲁伦河。果然,在河畔遇到蒙古游骑百数人,一战击败,乘胜渡河追击,又俘获蒙古汗庭尚书一名。拷问之下,俘虏招供说:大汗得知南朝发来大兵,自度难敌,惶惧间决意北遁,现已北去三十里,留我等断后。 俘虏的话证实了邱福的先见之明,但他的大军尚未到达,副将参将等人都主张等待大军到来。邱福却一意孤行,竟以那位蒙古尚书为向导,率尔进兵。两天中接战数次,蒙古骑队或大或小,总是力战而后败退。部将们都已判断敌方是故意“示弱”,诱敌深入,居心叵测,力主不再前行,以候大军到来,属下甚至跪哭劝说。可刚愎自用的邱福大将军哪里肯听,号令追击,果然陷入蒙古大军依山谷所设的重围,数万蒙古骑兵四面冲杀,千余大明精兵被屠戮几尽,一国公四侯爷全部阵亡。噩耗传回南朝大营,失去统领的十万大军顿时大乱,人人无心恋战,成了一地散沙。随后乘胜追来的蒙古铁骑,就像猛虎饿狼冲进了羊群,后果可想而知。被杀上万,被俘数万,溃逃数万,明朝的十万大军灰飞烟灭。阿鲁台真是个奇才,刚刚在科布多吃了对手“诱敌深入,聚而围歼”的大亏,反过头来就立刻用来对付明朝大军,还用得这样纯熟、老到…… 巴图拉预料,这次大战的结果必定使各个方面——明朝、瓦剌还有长期摇摆于各方之间的大小部落——方寸大乱。就是他自己,此刻也不知所措:眼看就要垮塌的土堆,怎么就又骤然升成大山矗立在面前?汗庭经此大胜,必将声威大振,重新崛起,必将扩充兵力扩大领地,又成瓦剌的劲敌。那位本雅失里大汗是决不肯放弃和林的,一旦杀个回马枪,必是一场恶战。那时候是硬着头皮拼,还是退回西方阿尔泰? 巴图拉立即召请瓦剌各部首领会商,要大家少安毋躁,一同静观事态发展,见机行事;同时议定,必须与明朝加强通贡,加深通好往来,就算明朝刚刚失去十万精兵,也还是大树下面好乘凉。 明朝竟然也与巴图拉心意相通。九月里,明朝使者又带着金彩缎匹、纻丝色绢等赏赐物品来到和林,在永乐帝给瓦剌顺宁王、贤义王、安乐王的敕书中,还特意告诫说: “……来春,朕将亲征,率兵讨之!” 有了这样富有、强大、友好的盟友,瓦剌各部首领宽心多了。 后来的事情果如巴图拉所料,这场大战大大成全了本雅失里大汗。兀良哈蒙古三卫被慑服,进贡称臣;蒙古本部的许多部落也到克鲁伦河下游设置宫帐的汗庭朝觐,承认大汗权威;连宁夏甘肃边外已经降明的一些部落,也率众叛明,北归而去。 而有些事情又出乎巴图拉的意料,大胜后的本雅失里并没有回过头来攻和林。巴图拉推断,“杀人三千,自伤八百”,汗庭虽然获胜,损失也不会小,暂时还无力反攻。果然,趁着秋高草黄,本雅失里休养士马之后,竟向东南移营过冬,分股骚扰明朝边境,放手烧杀抢掠。一时间,明朝从辽东到大同、山西几千里边境处处告急,甚至攻到了离北京不远的山海卫。明朝只是靠着高墙深壕和坚固的城堡,才度过了一冬的难关。 这个冬天,雪下得很大。据探哨来报,本雅失里大汗派往西南方向的一支规模不小的骑队,因大雪而不得不退回。巴图拉把这消息告诉萨木儿,萨木儿的第一反应很快很直接:“那是去额济纳,想趁机抢回洪高娃和脱脱不花!” 巴图拉说:“你确信?” “当然。”萨木儿毫不犹豫,“他要占有洪高娃,除掉脱脱不花。” 见妻子对本雅失里如此深恶痛绝,巴图拉感慨地摇摇头。 萨木儿皱眉说:“你不信?我比你知道他!得意就猖狂,现在更这样!咱们得抢在他前面下手,不然脱脱不花可就危险了!” 巴图拉又不说话了,脸上如平日那般风平浪静。这让萨木儿再次感到了那横在心头让她无奈的不可捉摸。 七 冬去春来,大明永乐皇帝,果然御驾亲征。 征发了五十万大军;设置了可靠的运送和贮备粮草军饷的方略;永乐八年正月十二日,告祭天地宗庙社稷;二月十日,祭太岁旗纛,由北京出发。三月七日,永乐帝所率大军出张家口,驻跸于塞外兴和的鸣銮戍。 在鸣銮戍,瓦剌三王派遣的贡使,受到永乐帝接见。 瓦剌三王进贡好马九百匹。生性爱马的永乐帝,亲自到场观看,尤其喜欢顺宁王巴图拉所贡的二百匹西域名马,命人一一牵到御前,抚毛顺体看牙口,很是满意。在御帐殿设宴款待贡使,特命贡使马哈麻近前,问道: “你主顺宁王的这些西域马是买来的,还是自家养育的?” 帐殿很宽大,正中面南是皇帝御座。身着华丽绣金龙袍的皇帝本人,很随意地坐在那里,身旁侍立有红袍玉带的文臣学士,御座周围和整个帐殿中还站满了甲胄闪光的带刀侍卫,很是威严气派。瓦剌三王派遣的正副贡使坐在客位上。马哈麻是顺宁王巴图拉的正使,位列诸贡使之首。当他应通事官吩咐走到御前,忽听皇帝用相当流畅的蒙古话问他,不觉吃了一惊,愣住了。 皇帝对瓦剌贡使的反应很得意,笑道:“朕说得不好,你没有听懂,是吗?” “不,不!”马哈麻恭敬地说,“在下是没有想到,陛下竟能说我们蒙古话,还说得这么好。……回禀陛下,我家王爷会养马在瓦剌是有名的。王爷每年都遣马师远走哈密、尼勒克乃至撒马尔罕去选购好马,回来配种,养育繁殖成群。若不是去年本雅失里攻打瓦剌,抢走许多,本来还能多贡献一些给陛下的。” 皇帝转向另两位贡使:“你们都知道顺宁王会养好马?” 贡使都连连答是,还说巴图拉王爷马场上的马,一匹马换五头好骆驼,还抢不到手哩。 皇帝回头问道:“朝贡常例,给赐、回赐什么等级?” 红袍学士对答如流:“臣启万岁,回赐定例,则是上等马每匹彩缎四表里,中等马每匹彩缎二表里,下等马每匹纻丝一匹……” 皇帝一伸手,打断学士的话:“好,回赐要做变通。顺宁王的贡马,要照每匹彩缎十表里①赐给。其他贡马,都以上等马定例赐给。” 马哈麻深深弯腰致谢,一抬眼看看皇帝,不料正遇上皇帝专注的目光,交接点似有电火刺啦一响,两人都好像有些受惊。马哈麻赶紧退回矮几,毕恭毕敬地盘腿坐下,极力收心慑神,平顺气息。听到皇帝响亮的声音充满帐殿,用汉话说罢,又用蒙古话说了一遍: “来,举杯,尝尝我们燕地的烧酒!暖身子,睡好觉,明日朕将大阅六军,请使臣同观!” 宴罢,瓦剌使臣到大营领取了给赐和回赐,欢欢喜喜回到自己帐中。陪同马哈麻的通事②,是个年近四十的中年汉子,热心又饶舌。马哈麻请他喝奶茶,他毫不客气地喝了一碗又一碗,连连称赞。他嘱咐马哈麻,明天观大阅,一定要穿上赏赐的织金衣、红毡帽和靴袜,以示恭敬和谢意。他还不时抚摩着帐中整整齐齐堆放得如同小山的彩缎和绢匹,啧啧称羡,说比天上的彩霞还要好看,女人穿上,丑八怪也能变成豁阿③其其格。 “豁阿其其格”,瓦剌也是这样称呼美丽的花儿的,马哈麻不由得问了一句:“你是汉人吗?” 通事笑道:“说起来,咱们要算是族亲啦。我家祖上原也是瓦剌的一支,捕鱼儿海大败,我父母同十万蒙古兵一样,成了南朝的俘虏。你知道洪武四年,中山王徐达移民屯田北平的事吧?移了山西汉民三万五千户,还移了沙漠蒙民三万八千户,给粮给田给耕牛,让蒙民汉民同耕种、通婚姻。大兴、宛平、良乡、固安共二百五十多个屯田庄。我们家给安置离卢沟桥不远的庄子里。那会儿,我刚八岁,被庄主逼着上村塾念书。我母亲过世,娶来个继母是汉人寡妇;我老婆也是本村的汉家女人,你说我是汉人还是瓦剌蒙古人哩?” “难怪你能当通事!”马哈麻笑道,“可这大明天子,怎么也会说蒙古话?” “当今皇上啊,”通事脸上一团景仰,“可是天下无双的巴图鲁!十岁封燕王,二十岁就藩北平,三十岁统领北方军事,节制各路王爷将军,多大能耐!你想呀,这么多年跟蒙古打交道,蒙古话就听他也听会了!跟你这么说吧,地位比他高的是日月,势力比他大的是阎罗,兵马比他多的是草木,除此之外谁能敌得过他?这个皇上啊,啧啧啧啧!……” 看他一肚子话不知从何说起的样子,马哈麻命仆从送上酒肴,说:“难得遇到乡亲,咱们好好喝几盅,痛快痛快!” 有了酒,又面对乡亲,什么话不朝外倒哇! 通事说,当今皇上,那是真龙天子。朱老皇帝把二十多个儿子封为藩王,驻守全国各处要地,谁都不弱,怎么只有他脱颖而出,灭了他的亲侄子建文小皇帝,自己登上龙位?要说还是天命所归吧? 他是龙,更是狮子!狮王一吼,百兽慑服,一旦起兵就所向无敌。当时的他不过一镇藩王,小皇帝可手握天下雄兵,还有那二十多镇藩王呢,谁不看着皇位眼馋?他不但收服了北方所有藩王,还借来兀良哈蒙古骑兵,朝廷大兵围追堵截不住,跟他讲和他不听,小皇帝说划长江以北割地求和,他理都不理,一口气打到金陵,毫不客气就登上了皇帝宝座,多厉害!真龙狮王吧?也不光像狮子,论聪明狡猾,能伸能屈,狐狸都比不上他!小皇帝即位,最怕的就是那些手握重兵的藩王叔父们。朝廷要“削藩”,先拿住几个藩王的错处废为庶人,又抓捕了几个有牵连的藩王,逼得这些老叔自杀的自杀,自焚的自焚。眼看就要“削”他了,圣旨责问和朝廷特遣都来了。他先是称病,后来竟装疯!破衣烂衫、披头散发在街市上疯跑狂叫,夺人酒食,要不然就在烂泥粪土中睡卧,终日不醒。朝廷官员进燕王府探病,大夏天儿他披着狐裘在火炉边烤火,还不住摇晃打颤,喊叫“冷死了,冻死了!”还真把朝廷官员给骗过了。你想想,从小锦衣玉食的皇子,二十年威风八面的领军藩王,要躺在污泥垃圾中终日睡不醒,常人能办到吗? 光有雄才大略,也成不了事,还得有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霸气、心黑手辣的狠劲儿,得比狼凶残才行呢。他一坐上皇帝宝座就来了个清宫三日,把伺候小皇帝的太监宫女杀了个干净;当初要“削藩”的二十九名奸臣全灭九族;不肯为他起草登基诏书的一个姓方的大学士大名士,被灭了十族,还添了学生一族,一下就杀了差不多上千人!出言不逊的大臣割舌磔死、不肯投降的文武官一概斩首,曾经败过燕王大兵的一个叫铁铉的,割了耳朵鼻子放油锅里炸死!最厉害的是一个藏刀在怀要为小皇帝报仇的御史,西市剐了,九族灭了,还掘了他家祖坟,杀灭了他家乡邻里,让那一片再也没有人迹。够狠不够狠? 还有绝的呢!他最恨的那些死对头,老婆媳妇都不杀,发到军中,每个女人配给二十个精壮军士昼夜奸淫,还要把结果随时报他,好让他慢慢地快意消遣。年老的受不得,多被奸死;年轻女人还有生下孩子的,他发下旨意说:“生下小崽女入妓院,男的世代做小龟子!奸死的老女人,拖出去喂狗!” 怎么样?厉害不厉害?是不是举世无双?…… 谁说汉人文弱?瞧瞧这威猛这暴烈,这本事这手段,到沙漠到草原当什么可汗都绰绰有余! 人家也是五十岁的人了,你看得出来吗?从北京到这鸣銮戍,走了快一个月,天天不是大风就是大雪,冻死多少小兵卒子?山路又窄又险又滑,跌死多少骡子马?比他年少十岁二十岁的大臣都受不了,他老人家照样儿骑着马顶风冒雪翻山越岭,反倒拿大臣将军们取笑,今儿在这个山顶念诗,写个岁月纪行,叫人刻写在山头儿,明儿又给什么峰什么泉赐个好听的名儿,刻在大石头上。还一路行猎打围,今儿个宴席上的鹿脯雁鹅什么的,都是前天坝上一场大围猎得的…… 喝得越多,通事的话越多,后来,醉得东倒西歪了,嘴里还是喋喋不休:“你瞧你瞧,龙狮狐狼集于一身,天造就哇!……你呀,明天大阅可得小心,他可是一点也冒犯不得的!……小命儿要紧!……” 马哈麻一直在听,很少插话,只不住地往乡亲碗里添酒。 瓦剌和蒙古汗庭面对这样可怕又强大的南朝皇帝,应该怎么办? 次日,在坝上辽阔的川原上,永乐帝朱棣大阅六军,举行誓师仪式。 五十万大军排列成阵,东西绵亘十数里,军威大张,气势宏伟;铁骑腾跃,甲胄鲜明;枪戈密如森林,五颜六色的旗帜麾旄,辉耀蔽日;号角此起彼伏,钲鼓声震天动地。永乐帝头戴金冠,身穿金黄龙袍、大红披风,骑着白龙马,领着官服纱帽的文臣、银盔铁甲的将军和红帽织金衣的瓦剌贡使组成的庞大骑队,从受阅队伍面前走过。听着将士们“万岁万万岁”的海涛般巨大呼喊,皇帝脸上一派坚定和自信。 检阅延续了很长时间,受阅队伍长得没有尽头。最后永乐帝领头上了一处高阜,放眼下望,是涌动的兵马的海洋。海面上闪耀着密密麻麻的兵器寒光,欢呼声如劲风在天地间回荡;又像铺满大地的无边的锦绣毡毯,飘扬的五色旗帜是它美丽的花纹,金鼓声军乐声预示着将要上演的惊人大戏。如此壮美雄奇,人们见所未见闻所未闻,惊叹赞美形于辞色。永乐帝微微一笑,说: “尔等未经大阵,见此便觉人多势众,惊诧不已。见惯了自是不觉得了。” 大臣们纷纷禀奏,说万岁爷一生见过多少大阵势,臣下做梦也想不到;又说天子之怒是“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小臣们焉能仰望。永乐帝听得哈哈大笑。 奇怪的是,随着震耳的战鼓咚咚,刮了一夜的东风,竟徐徐转成南风,这让永乐帝非常高兴,宣布赏赐酒肉,大饮将士。众臣谢主隆恩之后,永乐帝朝向他邀请的客人说:“各位贡使,所见如何?” 贡使们互相张望,都是满脸惊异错愕,或摇头表示难以相信,或点头伸大拇哥表示赞赏。马哈麻代表贡使上前进言: “军威至盛,令我等骇异。天兵如此,谁敢撄其锋!” 永乐帝又一次大笑,说:“马哈麻,你很会说话呀!” “不敢当,”马哈麻以手抚胸,躬身礼敬,“多谢皇帝夸奖。” “马哈麻,你在顺宁王巴图拉手下,是几等头目?”永乐帝问。 “够不上一等,算二等头目。管着两个爱马克。” “朕看你气度不凡,才干过人,有胆有识。二等头目,委屈了吧?” “不敢。”马哈麻腰更躬,头更低。 “朕爱才如命,你是朕朝廷很用得着的人。朕向顺宁王讨你来朝廷做官,好不好?我们汉家男人把拜相封侯当做一生最大荣耀,你若肯来,拜相朕不敢许你,封侯却也不难。” “皇帝厚爱,在下感激不尽。但马哈麻受主厚恩,又是亲族,不能背主。”马哈麻仍不抬头,声音从下而上地传来,瓮声瓮气,可皇帝完全听清楚了。周围的人都觉得此时皇帝的脸色有些不对,几名贡使事后也称看到了皇帝鹰眼里的杀气。但片刻沉静之后,皇帝却笑了,对身边的大臣们说:“诸臣今日可是亲眼见到,瓦剌蒙古也有不少忠义诚信之士,足以为朔漠增辉生色!” 众臣又是一片附和之声。马哈麻似要表示歉意,殷勤提出,愿留下副使做行军向导,跟随大军进击本雅失里。皇帝说这就不必了,他将派大营中军指挥使保保,护送所有贡使回和林。 第二天,指挥使保保率领全副武装三百人骑队,跟瓦剌贡使带领的百人骑队一起,保护着驮满织金彩缎、绸纱绢帛等赏赐物的三百多头骆驼,从鸣銮戍出发,为避开其他部落的袭击,将穿越沙漠,取道赛尔乌苏回和林。 四十天后,当明朝大军到达禽胡山的时候,保保和他率领的三百骑队回来了。 永乐帝召问了指挥使保保,保保禀告说去和林一路顺利,马哈麻并无破绽。到和林后,保保分别谒见了顺宁王、贤义王和安乐王,都受到很好的待遇。谒见顺宁王巴图拉,是马哈麻引带的。顺宁王说,马哈麻是他的族弟,此次出使有功,将受到奖励和提升。天朝国力强盛,兵马无敌,皇上又格外恩赐,特意再次进贡以表忠诚。永乐帝听罢点头,心中疑忌不觉轻淡了许多。 永乐帝在鸣銮戍大阅兵,五十万大军威风八面,受到震动的绝不止观看了阅兵的瓦剌贡使。可怕的消息在草原上传开,这个春天异常寒冷。阿鲁台感到了乌云压顶的威胁。去年八月明朝十万大军刚刚在草原全军覆没,不到半年竟又卷土重来,这真出乎他的意料。早在二月,得知明军出京的消息,阿鲁台已经以大汗和汗庭的名义,命各部备战。此时,便邀约马儿哈咱一同去见大汗,商量对策。 大汗斡尔朵设在克鲁伦河以北,是去年杀灭明朝主将邱福的那条山谷的阳面坡下。从山边到克鲁伦河的广阔原野上,很远就能看到用无数大车围就的占地上百亩的帐篷城。上百顶帐篷整齐排列,有卫队的,有汗庭各官署的,还有仆从宫女的,众星捧月般拱卫着大汗的包金铜顶、装饰着古勒图尔格花形红毡的最大的宫帐。宫帐门外,高高矗立着九足白旄大纛旗。 在大汗斡尔朵的帐篷城外,守门卫士向大汗通报:左丞相阿鲁台、右丞相马儿哈咱求见。 去年大败十万明军,汗庭骤然间势力大张。除了瓦剌,其余蒙古各部乃至女真、朝鲜,尽来拥戴称臣,入朝进贡,加之秋冬之际的大规模掠边也收获丰厚,汗庭阔气多了。大汗的气派也随之更大,比如觐见之礼,比在和林还要繁缛,不过今天却情况特殊,大汗的亲随侍卫很快就来营门迎接,没有一道道查问,一直走进了大汗的宫帐。两位大臣互相看看,想必大汗也得知了鸣銮戍大阅,在为此不安吧。真被他们猜着了。二人行过礼刚刚站定,大汗就发话了,很急,声音尖厉:“我正要召你们进宫问话!朱棣御驾亲征,是真是假?五十万大军,确实吗?号称五十万吧?” 阿鲁台连忙说:“回大汗,我们也是刚刚得到确凿消息,军阵列开东西十数里,看来五十万不是虚数。” “五十万!……”本雅失里朝宝座背上一靠,目光凝滞不动了,轻声重复着这可怕的数目。他属下蒙古本部的所有人丁的总和,也达不到这个数!他太阳穴上青筋噗噗地跳,额上沁出一层薄汗。 两大臣都故作没有看到。马儿哈咱说:“如今大兵压境,眼看就要深入草原腹地,是战是和,大汗定夺。” “和?”本雅失里强压下心头的震动,嗓音突然高出平日数倍,“我堂堂蒙古国大汗,手握历代传国玉玺,是天命所归的真天子!他们是什么?他们父祖以上,还是我们的奴才哩。如今逆天犯上,罪不容诛!谈和?笑话!就得像去年对付邱福一样,让他全军覆没!” 去年大胜以后大汗说话的口气就变成这样了。阿鲁台已见怪不怪,连忙接过本雅失里的话头:“大汗说的是,讲和不能够。再说,他必得报去年战败之仇,寻回他们天朝的面子。既不能讲和,就得讲战。可战呢,只怕战不过。” 阿鲁台最简单直接的五个字“只怕战不过”,一下子就把话说尽了。君臣三人顿时沉默下来。沉默就是默认。 去年对明一战,可算是大元退回漠北以来的空前大捷,但自家损失也重,伤亡上了万数,且都是历年征战的精兵强将。秋冬之际频频掠边,收获了金银财物,并不能解决兵马匮乏的困难。时值春初,正是马疲畜瘦、青黄不接的节骨眼儿,如何承受得起第二次大战? 本雅失里看看阿鲁台,又看看马儿哈咱,在大案上拍了几下,说:“既不能和,又不能战,怎么办?” 阿鲁台说:“现今只有一途,退避。然后徐图后计。” 马儿哈咱点点头。本雅失里却急躁地说:“退避,太丢脸了吧?再说,我们退,他们就会追,他们有五十万哪!去年那设伏诱敌的好戏,还能再演一次不成?朱棣可不是邱福。一追一逃,逃的总要吃亏!再说,退到哪里是个头?” “大汗,那逃的逃不动了,追的也会追不动的。只要朝捕鱼儿海、阔滦海一带退避,哪怕退到北海,也是我们熟他们生,跟他们周旋,怎么也是我们得利。”阿鲁台胸有成竹。 本雅失里皱起了眉头:“退往东方?……不好。不如向西,夺回和林。” 阿鲁台抬头,一脸惊愕:“去攻打瓦剌?大汗知道,瓦剌现今归顺南朝,去攻和林,岂不又陷于南朝和瓦剌夹击的险境?……去年春天,我们攻瓦剌曾是大败而走的……” “可去年秋天我们还杀灭南朝十万精兵哩!……就是不去攻打,以大汗之尊、汗庭之诚招降瓦剌,也比逃避南朝大军追击为好。毕竟都是蒙古人啊!” 阿鲁台和马儿哈咱互相看看,都一脸苦笑,想不到大汗不可理喻到如此地步,全然在说梦话。 阿鲁台脸上发紧,口气变得强硬了:“大汗不要忘记,至今瓦剌不肯向汗庭朝贡,反倒归降了南朝;大汗更不要忘记,当日怎么从和林城突围而出的!”此话在强调瓦剌敌对态度的同时,也在提醒大汗他阿鲁台保护大汗一家突围的功劳。 本雅失里一拍大案,站起身,厉声说:“你怎么动不动就提去年的败仗?全歼南朝十万精兵,多大的胜仗,你怎么就不常说说?现在多少蒙古部落归顺了汗庭,又多了多少战马甲胄武器!挡不住五十万大军,攻打和林还不绰绰有余?”见两位大臣默不作声,他放缓了口气:“如今汗庭辖制的各部总兵马,无论如何也能压倒瓦剌。只要大军兵临城下,再由大汗亲发诏书招降,恩威并举,有什么难?南朝不过给了他们几个空头王爷的名分,我可以封给他太师、太尉、王爵,甚至兀鲁思①国主,这么厚的封赏,不信他们不动心!” 扫一眼侃侃而谈、不可一世的本雅失里,阿鲁台满心不舒服,暗暗说:“你还真把自己当成吉思汗了!” 自从迎立以来,直到大败明军之前,本雅失里对臣下还算谦恭有礼,对阿鲁台也还言听计从,就在和林突围那样的危急中,也不曾违拗了阿鲁台的指挥。不承想一场大胜使汗庭实力大增,归顺和投奔来的部落,请求直接归属大汗属下的就有近两万人,编出了十多个爱马克,其实力仅次于阿鲁台的四十个爱马克和马儿哈咱的二十五个爱马克。这一来,大汗的威风就大发了,衣食住行都要头等,五百人的仪驾为他举旗帜持枪麾,扈从保卫,四个哈屯斡尔朵各有仪驾、侍卫和属民。他还要照先祖忽必烈大汗的样子,制作二十二头雄牛挽驾的活动宫帐,只因各种困难拖到现在还没有完成。 这也罢了,要命的是,他真的摆出主子嘴脸,对臣下呵斥责骂。阿鲁台已经感到大汗目光中不时透露的恨意,在奏事完毕离开宫帐时候,每每感到这目光如芒刺在背,令他自危日深。阿鲁台决心快刀斩乱麻,用他很久不用的、不容反驳的口气说: “阿鲁台奉劝大汗,西去不可行,东进是良策。” “你!”本雅失里发怒了,伸手指戳着阿鲁台,“你敢顶撞大汗!” 阿鲁台连忙跪倒,口气却并不放软:“大汗恕罪。阿鲁台忠心可对天日,是为大汗着想,为汗庭着想!” 马儿哈咱也跟着跪下:“大汗息怒。眼下强敌压境,当务之急,要各爱马克赶紧收拢兵马,尽早撤离,向西还是向东,再作商量。大汗定夺!” 与阿鲁台联手灭除乌格齐后,在迎立本雅失里、和林突围和设计诱敌深入合围聚歼南朝十万精兵这几件事情上,马儿哈咱对阿鲁台佩服得五体投地,心甘情愿地承认他的权威。不过,和阿鲁台不同,他一生都把忠于圣主黄金家族当做最高准则,所以经常在大汗和阿鲁台之间充当润滑磨擦、化解紧张气氛的角色。大汗对此也已习惯,听他说得有理,也就不再多说什么。 不多几天,各部爱马克迅速集结。各部首领和汗庭各官朝见大汗,大汗下令:明日一早拔营,分五路西进,攻打瓦剌,收复和林! 日落之后,天气立刻变得寒冷。一入夜,以大汗斡尔朵为中心,延绵数十里的草原上远远近近都燃起篝火,犹如天上繁星。多余的帐篷收了,和细软财物日常用品一起装了车;病畜弱畜经不住长途跋涉,就手杀了煮肉,既供临行之际家人朋友聚餐,又可留作干粮。火上吊着大锅,锅里咕嘟着牛肉羊肉马肉,还有牲畜的五脏和血肠。蒙古人对上天赐给的食品非常爱惜,一点儿都不肯浪费的。烟味火味、牛粪燃烧的气味和着鲜美的肉味,在空旷的原野上四处飘荡,围坐在篝火边的人们收拾马具车具,磨刀磨枪,整理甲胄。一切都很平常、平静,这样的夜晚,能发生什么事情呢? 大汗宫帐前也燃起篝火,右丞相马儿哈咱和一班心腹大臣,陪着本雅失里喝酒说笑。忽见阿鲁台径直走来,大汗立刻拉下脸,说:“不奉召,你来干什么?” 阿鲁台这次不再绕弯子,开口就是违逆大汗的话:“我求大汗收回成命,大军不能向西,只能向东!” 周围大臣们都吃惊地望着他,本雅失里怒道:“阿鲁台!你大胆!” 阿鲁台强硬地抬头盯住本雅失里,毫不退缩:“我为大汗你着想,我为汗庭的成败着想,更为大汗麾下这么多部落、这么多蒙古本部的官兵士卒着想!往西是死路,万万不可行!” “胡说!”本雅失里斥责一声,随后冷笑道,“没想到被人赞美是草原巴图鲁的阿鲁台,惧怕瓦剌如虎,原来是个怕死鬼!……” 这样的斥骂,对草原上的蒙古汉子是最大的侮辱。阿鲁台眼睛冒火,一挫牙根,强忍住没有发作。 “去年大战南朝大将,你不是英勇无敌、刀起头落的吗?难道能杀灭十万南朝大军的无敌人马连小小的五六万瓦剌都不敢打?不夺回和林都城,我蒙古大汗的威仪何在?” 阿鲁台压住火,再劝:“以我们全军之力,攻瓦剌一部,必胜;攻瓦剌两部,胜败参半;如今瓦剌四部结盟,胜算原本不大,何况瓦剌归降明朝,攻和林我们必定陷入前后夹击被围被歼的死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