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佳人 凌力-4

罗杰虽说并不认为此举会对自己有什么不好,但总觉得好像是要被俞威利用,心理上有些不易接受,便说:“这恐怕不太合适吧?我毕竟是维西尔的人,而且,如果我手上的项目要是都被ICE拿走了,我什么客户都签不到,还能在维西尔呆得下去啊?”  “哦,难道你还想在维西尔呆下去?这么好的机会摆在你面前,你首先要做的,就是应该离开维西尔!”俞威说完,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罗杰,罗杰又一次僵住了,虽然他已经无数次赌咒发誓要离开维西尔,但那都只是说说而已,他并没有真正做好心理准备。  俞威刚要追问,却又被楼梯上的声音打断,原来是阿姨又不失时机地来替罗杰解围,终于,期待已久的红烧蹄膀出场了。俞威看着端上桌面的蹄膀,呆住了,第一眼看见盘子就让他惊讶,他以前从未见过用同样的六寸浅盘来盛放整只肘子的,但第二眼看到的盘中物就让他用另一个惊讶覆盖了前一个惊讶,他以前更从未见过这么小巧玲珑的肘子。俞威一方面怀疑这只肘子恐怕是出自一只远未成年的猪,另一方面奇怪怎么“肘子”到了上海不仅名字改成了“蹄膀”,而且入乡随俗就连身材都大大缩了水,他盯着盘子里的蹄膀,举着筷子却半天没有插下去,这是他头一次因为恻隐之心而对已到眼前的猎物不忍下手。  罗杰全然没有在意蹄膀,不仅由于他心目中的蹄膀就应该是这个样子,更因为他现在脑子里想的全是他在维西尔的那份“蹄膀”。维西尔不仅给他一份可观的工资,他自己那家公司的绝大部分日常费用也都被他用各种名目在维西尔报销了,所以他的那个小摊子几乎是在零成本运作。罗杰清楚,在外企做销售,虽然谈不上是什么稳定的工作,而是如履薄冰、朝不保夕,但他还从未认真想过要主动放弃这份工作。  俞威总算下了狠心,从蹄膀上剥下连皮带肉的一大块,塞进嘴里嚼着,他觉得也该对已经进入射程之内的罗杰发出致命的一击了,便又喝了口啤酒,咂巴着嘴说:“Roger,你知道我有多羡慕你吗?干咱们这行,混到现在这种地位,外人看着光鲜,可咱们心里的苦衷只有咱们自己知道。像刚才你提到的杰森,在维西尔也经营了不少年吧,我听说你们亚太区的老板春节来上海,和他谈了一个上午,从此他就彻底消失了。像现在换上来的洪钧,他当初在ICE从无到有地干了三年多,不是照样被fire了吗?他在维西尔能混多久还是未知数呢。咱们就像是天上的云彩、水上的浮萍,没有根呐。什么是自己的根?就是真正属于自己的、自己说了算的摊子。但是,搭个自己的摊子没那么容易,既要有内部条件,更要有外部条件。不瞒你说,我就一直有心想自己干,打工要打到什么时候?到时候血汗被鬼子榨干了就剩下一把骨头,想想就觉得凄凉啊。”  俞威说得自己的眼泪都快下来了,在这种气氛烘托之下,他不失时机地又一次端起酒杯和罗杰响亮地干杯,然后一饮而尽,他掏出烟来,冲罗杰比划了一下,罗杰说了声“你随意”,俞威便点上烟深吸了一口,这才接着说:“所以我刚才说羡慕你呀,因为你有外部条件,而我没有。你想想看,ICE好歹也算是全球三大应用软件厂商之一吧,有几个人能在刚开始创业的时候,就有幸拿到ICE这种跨国公司的产品代理权,还是ICE在中国发展的首批代理之一?刚才我说的内部条件,就是看你自己如何打算,是一直打工打下去呢,还是愿意抓住机会开创一番自己的事业,这个大主意只能你自己拿。但是,大言不惭地说,我已经为你提供了难得的外部条件,就是保证你在起步的时候就可以站在一个很高的水平上。”  罗杰当然知道ICE公司软件产品代理权的份量,面对如此诱惑他早已动心了,但是他又不情愿让俞威牵着走,这的确是个重大决策,将会是他人生之路的转折点,他想按照自己的节奏行事,在自己觉得舒服的时候再从容地做出决策,便说:“我先要好好谢谢你啊,有这么好的机会能想到我。不过,你刚才也说了,这是个大主意,所以我要好好考虑考虑。你看这样好不好,再过一段时间,到时候我要是有些什么想法,我再和你联系?”  “呵呵,Roger,你这个人真有意思,你等得起,我可等不起哟。你不是已经说了吗?我ICE又不是只有你一家代理,我眼下就是要在全国的市场上布局,我不可能把一个地区或一个行业的市场先空着,一直等着你做决定,就算我愿意等,客户不会等、竞争对手更不会等,就看谁下手快。呵呵,只怕等到你想好的时候,机会已经让别人拿走了。”俞威进一步施加着压力,但他对如何操纵一个人再清楚不过了,就是必须采用“推”“拉”结合的方式,只用鞭策和高压手段还往往不够,压力大同时导致阻力大,中学上物理课的时候他已经明白这个道理,总还要加一些诱惑,在前面拉动要比在后面推动容易得多。  这么想着,俞威便决定亮出自己最后的底牌,他说:“咱们是朋友,以后又是合作伙伴,今天我就再拿出一份诚意。你知道‘合作伙伴市场基金’这个东西吧?根据合作伙伴的不同级别,ICE每年都要拿出一笔市场活动经费,而合作伙伴也要按照一比一的比例拿出同样的金额,一分都不能少,两家把这些钱放到一起,作为双方的市场基金,在一年的时间里共同用于市场宣传和营销活动。ICE的黄金级代理的市场基金标准是每年五十万人民币,但你的公司毕竟刚起步,和其他一些大牌代理商比不了,这我理解,所以我可以和你来个君子协定,头一年的市场基金只由我们ICE单方拿出五十万,你们一分钱不用出,这笔五十万的基金如何使用也主要由你做主,只要事先和我说一声就行,怎么样?”  这份“诚意”的确有着实实在在的份量,罗杰早已不仅怦然心动,他还要毅然行动了。前一段听说洪钧曾经以这种市场活动经费的名义支付给那家泛舟系统集成公司十万块钱,罗杰当时就觉得奇怪,无缘无故如此大方地就把这笔钱给出去了,可从未见过真搞了什么活动啊,而劳拉也立刻乖乖照办了,联想到他自己连日常的开销都越来越捉襟见肘,沦落到必须看人脸色的境地,更让他下了决心,这年头不当家作主是不行的。  罗杰问道:“你的这些好意我都明白,你看最迟需要我什么时候答复你?”  “越快越好,”俞威用力把烟头揿灭在烟灰缸里,然后端起酒杯说,“这不是套话,的确是越快越好,我希望最晚下周一你能给我答复。在你从维西尔彻底离职的时候,我立刻和你的公司正式签署代理合作协议;在你把你手中的潜在客户资料提交给我以后,我立刻把五十万的市场基金打到你指定的账户。事先说明啊,你把这些客户资料给我,是对你自己有好处,对我其实无所谓的。我们有严格的代理商项目登记制度,制造业的客户本来就零散,其他家代理往往也会去接触,所以谁先把某个客户的资料报到我这儿来登记备案,这个客户的项目就归谁,先报先得,所以你尽量早、尽量多、尽量详细地把你在维西尔跟踪的那些项目资料报上来,其他代理就算眼馋也抢不走了,就可以最大限度地保护你自己的利益。”  “好的,一言为定,我会仔细考虑的,不管做出什么样的决定,下个礼拜一之前我都会答复你的。”罗杰说着,扫了一眼桌上的饭菜,已经所剩无几,便又问,“怎么样?我看今天先到这里吧,你也早些回去休息。”他见俞威点头,就扭头冲楼梯方向高声喊道:“阿姨啊,你上来一下好不啦?我们要结账哩。”  俞威一面夸赞这几样小菜味道很好,一面大动作地从兜里掏出钱包,罗杰客气道:“按理说是应该由我来尽地主之谊的,可是你却坚决要请客,我是实在不好意思驳你的面子,那就谢谢你啦,不过这里很实惠,花不了几个钱的。”  阿姨“咚咚咚”地走上来,腿脚明显比前几回都利索得多,俞威接过账单一看,“实惠”的几样小菜居然要了将近三百块钱,即便如此,俞威仍然觉得这顿饭请得值。阿姨接过三张钞票刚要转身下楼,罗杰嘱咐说:“开一张发票,抬头写ICE公司,三个字母,I-C-E,不要写错。”他马上又低声问俞威:“开多少?要不要多开些?”  俞威连忙摆着双手,谢绝了罗杰的好意,他不想在罗杰面前显得自己那么不堪。两人闲聊了几句,俞威不想再让阿姨辛苦地爬上爬下,便由罗杰陪着前后脚走下楼来,在门口收好阿姨递过来的发票和零钱,和罗杰热情地握手告别之后,推开门侧身走了出去。  罗杰贴着门上的玻璃看着俞威走到街边,自己正回味着刚才的谈话,楼上传来忙着收拾东西的阿姨的喊声:“咦,他把雨伞掉在这里啦,赶快追上去给他吧。”  罗杰不以为然地说:“嗨,一把雨伞,掉就掉了呗。他要想起来回来拿,就给他,他要不来拿,你就留下用呗。”  安静了片刻,阿姨又喊道:“咦,雨伞上面还有字哩,好像是哪家酒店的,这样打出去人家看见会笑话的。”  罗杰有些不耐烦,没好气地说:“哎呀,管他哩?只要不打着它去那家酒店不就行了嘛,在别的地方有谁知道你不是那家酒店的客人?”楼上没有回音了,罗杰又陷入了沉思,难道经过这么一顿饭,自己的职业经理人生涯就要结束了?难道,自己真要下海当老板了?  俞威没有回去取雨伞,雨已经彻底停了,他把自己来时一路拄着的雨伞忘得一干二净。他在番禺路上站了一会儿,两个方向居然都没有空驶的出租车开过来,俞威这些年已经养成了一个习惯,完事后总是尽快离开现场,他便向南大步走去,打算到银星皇冠酒店门口打车。  手机忽然响了起来,俞威掏出来刚接通便听到里面跳出的声音:“是我,Susan,在哪儿呢?”  俞威顿时感到厌烦,女人的好奇心怎么都这么重呢?他对苏珊的问题不予理睬,而是冷冷地反问:“怎么样?”  “他已经把e-mail发出来了,发给卡彭特的,copy 给你和我还有Peter。”  “哦,他的动作还挺快嘛,都说什么了?”俞威问道,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他肯定气坏了,他说你是deliberately给他设了trap要陷害他。”  “De……什么?他说我什么?”  “他说你是蓄意给他设了圈套要陷害他。”  俞威这才明白了,他对着手机骂了一句“混蛋”,苏珊当然以为他是在骂邓汶,忙附和着说了声“就是”,其实俞威正是在骂苏珊本人,他讨厌别人冷不丁地冒出这些不怎么常用的英文词,显得他好像听不懂英语似的,让他觉得很没面子。  俞威听到苏珊的回应,心里舒服了很多,他喜欢这样骂人的效果,对方明明挨了骂却毫不知觉,这让俞威反而有更大的满足感。他命令道:“你听好,不要回邮件,不要和他有任何正面冲突。你只需要做一件事,就是尽快把消息散布到整个公司,要让地球人都知道,邓汶和我彻底翻脸了。”  * * *  邓汶在煎熬中度过了漫长的二十四个小时。他在给卡彭特发出电子邮件之后几乎一夜没睡,写邮件时燃起的一腔悲愤久久难以平抑,他又惴惴地吃不准下一步战局会如何发展,忐忑不安地盼着天亮以后看看各方的动静。  邓汶早早地到了公司,一切都很宁静,像往日一样平常,但他总觉得这种宁静下面埋藏着涌动的岩浆,这种平常恰恰意味着不平常。俞威全天都没有在公司露面,不仅没有回复邓汶的那封邮件,就连以前经常在周末发送给公司全体员工的那种吆三喝四的邮件也没出现,鬼知道他躲到哪里去了,没准儿根本不在北京。苏珊倒是在公司里很活跃,她的办公室里一整天几乎就没有断过人,仿佛成了公司的交通枢纽,邓汶感觉苏珊在有意回避自己,可能是要用忙碌来掩盖她内心的愧疚和不安吧。  上午的天气并没有如邓汶所愿地好起来,雨还在下。邓汶喝光了自己煮的一壶咖啡之后,心境才变得镇定下来,他一边整理着自己的东西,为下星期搬到研发中心自己的新办公室做准备,一边不断地查看是否有电子邮件到来。他一早就收到了电子邮件系统中自动发送的回执,知道卡彭特和皮特已经阅读了他的邮件,他急切地等待着卡彭特的反应,但直到过了中午还没有任何回音,他知道今天不会再有任何进展了,美国太平洋时间已经是夜晚,卡彭特该休息了,而皮特不可能在未与卡彭特商量的情况下擅自表态,也罢,给他们更多的时间来周密调查、仔细考虑吧。  邓汶的心情逐渐好起来,自己的邮件发出去了,起码没有带来洪钧所说的那些恶果,本来嘛,人世间还是有公理的,怎么可能让俞威之流如此猖狂呢?他盼着天气也能像他的心情一样好起来,他更盼着另一个时刻的到来,期待着他和凯蒂约好的晚餐。真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总算让他盼来了,下午下班的时候雨过天晴,等他和凯蒂终于在必胜客一个靠窗的位子落座,正好看见在东面的天空中居然挂起了一道亮丽的彩虹。  两个人的心情都很好,自然胃口也很好,邓汶问凯蒂:“这里有Super Supreme吗?中文名字是什么?”  凯蒂立刻仰脸对点菜的服务员说:“来一个‘超级至尊’。”又问邓汶:“厚的薄的?多大的?”  邓汶笑着说:“厚的吧,大的吧。大的多大?十二寸的?”  服务员皱着眉头,犹豫着建议道:“你们两位的话,可能九寸的就够了。”  邓汶还没表态,凯蒂已经笑呵呵地说:“没关系,就要十二寸的,吃不完我们打包。”  点菜完毕,两个人相视而笑,邓汶问道:“你是北京人吧?”  “是啊,你怎么看出来的?因为我的口音?”  邓汶忽然觉得凯蒂的话语听上去和往日有些不同,什么地方不一样了呢?哈,他发现了,原来这是凯蒂头一次对他称呼“你”,而以前都是尊称“您”的。为什么会有这个微妙的变化呢?邓汶猜想可能因为他们此刻不是在宾馆里面,两人之间就不再是服务者与被服务者之间的关系,而是平等的朋友关系了吧,邓汶挺开心,他觉得这样显得自然、亲近。  “呵呵,不是,你的普通话很标准的。我注意到你在指方向的时候喜欢说东西南北,从来不说上下左右的,北京人指路就是这样,方向感特别强。”邓汶说着,不由得联想到了洪钧,他马上恨恨地把洪钧从脑海里甩了出去。  凯蒂说:“是吗?可能是因为北京的街道横平竖直,都是正南正北的吧。你是哪里人呀?”  邓汶被她这么随口一问,反而不知如何准确地回答,只好说:“说实在的,我自己都搞不清我究竟是哪里人。”  凯蒂听了似懂非懂,但也没再追问,而是用充满同情的目光看了邓汶一眼。  两个人天南海北地聊着,大约过了十多分钟,服务员就把一个大铁盘放在桌面中央,十二寸的超级至尊比萨饼来了。凯蒂手拿刀叉兴冲冲地比划着,邓汶用小铲子把一角比萨饼先盛到凯蒂面前的盘子上,正要再给自己拿一份,凯蒂嘴里说了句“我就不客气啦”,举起刀叉就要开始切,邓汶忙说:“等等!”  凯蒂吓了一跳,刀叉悬在比萨饼上方,瞪大眼睛问道:“怎么啦?”  “不要急着吃,再等几分钟吧。”邓汶笑着说。  “为什么?”  邓汶给自己的盘子里也放了一角比萨饼,把小铲子放回到铁盘里,才不慌不忙地用行家的口吻说道:“烘烤比萨饼的时候,炉子里的温度很高,至少在华氏五百七十度以上,比萨饼表面的奶酪全都融化了。刚烤好的比萨饼端上来,奶酪正在逐渐冷却,但还没有冷却到味道最好的温度,如果现在马上吃,比萨饼的口感并不是最好的。”  凯蒂将信将疑地又问:“那要冷却到什么温度的时候再吃呢?”  邓汶笑着说:“具体到多少度,我也说不好,但我知道最好是等到五至十分钟之后再吃,冬天的时候凉得快,等的时间可以短一些,在夏天就要多等一会儿,所以你如果是叫了比萨饼的外卖,等烤好后送到你家里,那个时候吃就最合适,而不是刚出炉马上吃。”  凯蒂笑起来,歪着头说:“可是你怎么知道这个比萨饼是刚出炉就端上来的?可能烤好之后已经在厨房晾了几分钟了。而且,这么大的比萨饼咱们不可能一口就全吃完呀,咱们一边吃它一边凉,吃到后来不是正好越来越好吃吗?”  邓汶也笑了,说:“人们吃东西,当然最重视第一口的感觉啦。好啦,我投降,算我什么都没说,看来想要拦住你吃比萨饼比登天还难。”  凯蒂已经切了一口比萨饼,放进嘴里,吃完了才说:“嗯,的确有点烫,但还是很好吃呀。哎,对了,你怎么对比萨饼这么有研究啊?”  邓汶从兜里拿出一张自己的名片,递给凯蒂说:“以前还没给过你我的名片呢。”  凯蒂连忙把手里的刀叉放在盘子两侧,双手接过名片,前后两面翻看着。邓汶问道:“你看我的名字后面印着的小字是什么?”  “Ph.D.?博士!哇,真厉害。”  邓汶说:“Ph.D.这个缩写还有一个意思,就是Pizza Hut Delivery,替必胜客送外卖的。以前我在波士顿读文凭的时候,主要的收入来源就是给必胜客送外卖,开着我那辆老掉牙的福特车,以我们那家必胜客为圆心,以十分钟车程为半径,那么一大片地区都是我的地盘,要不我怎么说我对必胜客有感情呢。”  凯蒂一边吃着比萨饼,一边点着头说:“哦,那你一定很辛苦吧?读博士一定很累,还要开车四处跑。”  邓汶看着凯蒂吃得那么香,也已经禁不住比萨饼的诱惑大嚼了起来,他抓住嘴巴难得空闲的间隙又说:“其实送外卖是个美差,又可以开车兜风,又可以赚到一些小费,后来我发现不同的人给小费的习惯也各不相同,你知道什么人给的最多,什么人给的最少吗?”  凯蒂摇了摇头,邓汶便接着说:“在纽约曼哈顿的最南面有个公园,面积不大,叫Battery Park,中文翻译过来是‘炮台公园’,就是从那里坐游船去看自由女神像。我有一次在那个公园里看见几个黑人表演杂耍,他们向周围吆喝着讨要赏钱的时候说,‘中国人给一美元,韩国人给两美元,日本人给三美元,黑人给五美元,白人给十美元’,我一听,呵呵,这和我自己总结出来的规律完全吻合,中国人的确是要么干脆不给小费,要给也是给的最少的。”  凯蒂自己从铁盘里又取了一角比萨饼,莞尔一笑,说:“哎,你忘了我是干什么工作的了?我可是真正从事服务行业的呀,宾馆里各种客人都有,他们给小费的习惯我最清楚不过了,就是像你说的那样。”她停了一下,意味深长地又低声说了一句,“我以为你从来都是给别人小费呢,原来你也有自己挣小费的时候。”  “当然有啦,那时候可苦了。不过,就算中国人给的小费最少,我还是很愿意去给中国人的住家送外卖,中国人家里一般不会养那种特别大、特别凶的狗,而且还可以和他们说说中国话,他们哪儿的口音都有,可我听着都觉得像是乡音似的。”  “为什么中国人不管走到哪儿给的小费都最少呢?因为咱们中国人最抠门儿?还是因为咱们穷?”  “嗯——,可能是因为中国人挣钱挣得很辛苦吧,自己的每一块钱都来之不易,所以并不觉得别人只给咱们送了份外卖、或者端了几次盘子、或者开车门搬了几件行李就有什么大不了的,凭什么就可以轻轻松松得一笔钱?咱们当然也就舍不得把自己的辛苦钱给出去了。”邓汶说完,又想起了什么,接着说,“不过这几年有些变化,老外都奇怪怎么中国人好像一下子变得有钱了,一到美国就买最好最贵的房子、车子,出手都特别大方,使得纽约、泽西城、洛杉矶好几个中国人喜欢的住宅区房价飞涨。在那边的中国人都说,这帮人肯定全是从国内跑出来的贪官和奸商,他们的钱实在是挣得太容易了,所以才会那么挥霍。结果,这些贪官奸商把中国人的名声搞得更不好了,‘挥霍’还不如以前的‘抠门儿’呢。”  凯蒂静静地听着,却没有任何评论,邓汶眼中的这些怪现象在她看来早已见怪不怪、熟视无睹了,她等邓汶把怨气和不满抒发完毕,才又拿起他的名片看了看,问道:“你在美国那么多年,怎么没起个英文名字呢?”  “刚到美国的时候,在大学里念书,一起选课的同学哪个国家的都有,什么样名字的都有,大家都用各自的本名,好像没有起英文名字的习惯,所以我也就没想过要有个英文名字。另外,无论是我的姓还是名,都是单字,而且这两个音老外都能很容易地发出来,更不用起英文名字了。哎,对了,你的中文名字是什么呀?”  凯蒂的脸忽然红了,她连忙摇着刚拿起叉子的手说:“哎呀,快别问了,我的中文名字难听死了,爸妈给起的甭提多土了,还是不让你知道的好,你就叫我凯蒂吧,或者,干脆不叫名字也行。”  邓汶有些惊讶,纳闷凯蒂怎么会如此鄙视自己的名字,但也不便再问,只好低头吃着比萨饼。  两人一直聊得很热闹,这一下忽然冷了场,凯蒂便马上主动打破沉默,说道:“Katie这个名字是上学的时候为了去酒店里实习我自己起的。和你一样,我上学的时候也经常打工,一方面是为了挣钱,另一方面主要是因为好玩儿。不过,你上学念的是博士,我呢,上的是职高,旅游职业高中,和你根本就没法比了。哎,你知道我打工的时候,最喜欢的美差是什么吗?”  邓汶毫无头绪,摇了摇头,凯蒂笑着说:“是当礼仪小姐!参加各种庆典呀、仪式呀什么的,最好玩儿的是去国展中心、亚运村或者国贸中心参加各种展览会,什么汽车展呀、电脑展呀、房展呀,参展的公司都要请礼仪小姐替他们分发资料、站台什么的,几天下来挣的钱不少,还能见识很多世面,要是能争到这种机会,当时真感觉开心死了。”  邓汶的脑子又走了神,他联想到自己的研发中心下个星期就要在新址正式开始运作了,要不要搞个什么仪式呢?嗨,还是免了吧,一想到自己要和俞威并肩站在一起剪彩,他就彻底打消了这个念头。参展?电脑展?自己不正是在拉斯维加斯的信息技术大展上碰到洪钧的吗?不然自己现在也不会置身于此了,邓汶有些懊恼,难道俞威和洪钧这两个名字要像幽灵一样伴随着自己,永远挥之不去吗?  凯蒂见邓汶发愣,她这次可实在看不透邓汶的心思了,便淡淡地说:“嗨,忽然感觉,你和我好像都挺苦的,只是你已经熬了出来,可我还不知道要熬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邓汶的思绪被凯蒂的话牵了回来,他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在他看来始终热情开朗、总能给他带来温暖的凯蒂,居然也有伤感的一面。邓汶不知道自己将来能为凯蒂做什么,眼下只能又用小铲子专门挑了一角最大的比萨饼,放到了凯蒂的盘子里。  8月的最后一天,洪钧很早就被“嘀嘀嘀”的鸣叫声吵醒了,他挣扎着从枕头上抬起头,伸手从床头柜上抓过闹钟把铃声关上,在黑暗中看见带荧光的指针正指向五点半。洪钧坐在床沿上,忽然听到周围有一种很微弱的蜂鸣声,他抬眼往墙上搜寻,隐约看见一个很小的绿色光点,他立刻想起来了,昨晚睡觉之前忘了把空调设置成延时自动关机,结果空调一直开到现在。洪钧摸索着打开床头灯,拿过空调的遥控器一看,上面设置的温度是摄氏二十度,他马上按键把空调关上。  洪钧扭头看了一眼旁边的菲比,顿时觉得又好笑又心疼,菲比背对着洪钧侧卧着,颀长的双腿蜷起来,上身佝偻着,膝盖几乎顶到了胸口的位置,缩成一团的身体紧紧裹着一席薄薄的毛巾被,洪钧见菲比冷成这样,懊悔地把空调的遥控器扔在枕头上。  洪钧轻轻探过身子,发现菲比的脸也让毛巾被捂得严严的,全身上下只有长发露在外面,披散在枕头上。洪钧凝视着菲比,忽然感觉自己像是一只大灰狼,面对一只团成刺球的刺猬找不到可以下口的地方,他正在踌躇,却发现菲比的耳垂在头发的缝隙间若隐若现,便凑过去轻柔地吻着。  菲比立刻颤抖了一下,咕哝着翻过身来,闭着眼睛迷迷糊糊地问:“要走了?”  洪钧站起身,说:“嗯,我换好衣服就走,你接着睡吧。”  菲比的手从毛巾被里伸出来挥了两下,就又无力地垂在床上,说:“到机场给我发个短信。”  “航班太早了,起飞之前我就不发了,等到了虹桥机场我再发,睡吧。”洪钧说完,见菲比哼了一声就又沉沉睡去,便转身走出卧室,他一边晕晕乎乎地洗漱穿衣,一边暗自抱怨菲比害得自己这么早起床。  从大学时代开始,洪钧就一直习惯于晚睡晚起,他如果早起哪怕只是半个小时,都像受了极大的折磨,而五点半对他而言实在是太早了。洪钧以往在国内出差,除非遇到极特殊的情况,否则他无论往返都尽量乘坐晚上七、八点钟的航班,把晚上的时间用于旅途可以一举两得,既不影响白天的正常工作,也不影响他早上的睡眠。但是,自从和菲比好上以后,他的“好日子”便一去不复返了。菲比老抱怨洪钧和她在一起的时间太少,她希望洪钧尽量减少在外住宿,要求去程坐早班飞机、回程坐晚班飞机,这样两头都不至于影响她和洪钧难得的团聚,可以把因为洪钧出差而造成的损失降低到最小,菲比把这种行程安排称作“早出晚归”,作为一项制度确立下来,并强调“晚出晚归”或者“早出早归”都应尽量避免,而“晚出早归”则是被明令禁止的。  洪钧收拾完毕,拎着行李哈欠连天地出了门,随手掏出钥匙把门锁好,脑子里想着他即将开始的上海之行。头一天罗杰打来电话突然提出辞职,洪钧正在电话里竭力挽留,罗杰的辞职信已经通过电子邮件和传真两个渠道几乎同时递到了洪钧手里。洪钧试图打听出罗杰辞职的真正原因和去向,但罗杰并不肯透露更多详情,只是说自己不打算继续这样打工,想探索一下其他的发展空间,他一再强调他的辞职与洪钧或任何人无关,他对洪钧和维西尔公司也没有任何不满意之处,纯粹是出于个人职业发展考虑,想趁着自己还年轻、还有冲劲,尝试一下风险很大但预期回报更大的事业。  洪钧虽然感觉到罗杰去意已决,但仍然决定亲自去上海一趟,即使实在挽留不住,也可以当面和罗杰料理一下“后事”,尤其是他手上那些项目的交接工作。照洪钧以往的风格,遇到这种突发的重大事件,他一定会放下电话就直接打车去机场的,但如今有了菲比,他的行动便延后到了第二天。  上午九点半,国航CA1831航班平稳地降落在上海虹桥机场的跑道上,四引擎的空客340型宽体飞机徐徐滑向将要停靠的廊桥,机舱里的乘客大都已经不顾机舱广播的提醒和空姐的劝阻,纷纷打开手机并起身抓取行李箱中的行李,拥挤在走廊上跃跃欲试,中国人的急性子在此时暴露无遗,仿佛抢先走出机舱的人就能在以后的竞争中拔得头筹。  洪钧在商务舱的座位上稳稳地坐着,后面的乘客已经各自对着手机大呼小叫,洪钧回头一看,各有一位空姐摆着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站在两个走廊上经济舱和商务舱的分隔处,看来若不是她们挺身而出,后排的乘客早已涌进来挤在舱门前面了,其实空客340在机舱前部是有两个舱门供乘客上下飞机的,不知是不是因为虹桥机场的廊桥设施所限,只能启用一个舱门。  飞机刚一停稳,洪钧迅速站起来拿好自己的行李,快步走出舱门,他一边沿廊桥走着一边打开手机。很快,手机屏幕上显示有三条短信,他刚要查看短信的内容,手机已经响了起来,他看一眼来电显示,奇怪,怎么会是他自己家里的座机号码呢?  他按了通话键,刚放到耳边,菲比的声音就灌进了耳朵里:“洪钧!你干的好事!”  洪钧已经基本掌握了菲比的“习性”,每当她连名带姓地直呼自己的中文名字时,往往是因为自己没干什么好事,洪钧忙问:“怎么啦?”  “怎么啦,你把我锁在家里啦,我出不去啦!”  洪钧一时没反应过来,怎么会呢?但他马上想起来了,自己早晨出门时竟然糊里糊涂地把自己家的大门从外面反锁上了,菲比从里面无论如何是打不开的,洪钧没想到这种双向防贼的门锁居然头一次发挥了作用,他忍不住笑了出来,一方面是在嘲笑自己的糊涂,另一方面觉得菲比被锁在房间里无计可施的样子一定很好笑,他说:“哟,对不起,给你来了个瓮中捉鳖。”  “哼,你才是鳖呢。”菲比说完,又觉得这句话把她自己也给骂了进去,忙说,“还笑呢,气死我了。我们公司同事见我没上班,打手机问我在哪儿呢,我都不知道怎么回答。”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想什么办法了吗?”  “八点钟吧,我全都收拾好了,刚要出门上班,才发现门打不开了,你还在飞机上呢,手机关机了,就给你发了几条短信。想给楼下的保安打电话让他们来开门,可我又不想让被他们问这问那的;我都想从阳台上把钥匙递给隔壁的邻居,让他们过来开门,可又不想被他们看笑话,就这么一直傻坐了一个半小时。气死我了,回来看我怎么收拾你,你快点想办法呀。”  洪钧对菲比的“威胁恫吓”毫不在意,因为菲比每次所谓的收拾他都变成了被他收拾,这时,他已经走过行李提取区,能看见前方到达大厅里熙熙攘攘的接机人群了,他想了想说:“可是我现在已经到上海了呀,总不能坐飞机回去给你开门吧。”  手机里立刻传来菲比带着哭腔的声音:“那怎么办呀?都怪你,老糊涂了。那我只好找保安了,我就说是被你诱拐来的,让他们救我出去,然后再把你抓起来。”  洪钧刚才已经想到了解决方案,但觉得有些不够稳妥,他沉吟着说:“其实我还有一套家里钥匙放在公司桌子的抽屉里,Mary有我的办公室和抽屉的钥匙,她可以拿到,不过……”  洪钧犹豫的正是这个,他不想让玛丽拿着钥匙去他家,结果打开门里面是菲比,虽然玛丽等人都知道洪钧和菲比的关系,但这种细节还是过于隐私了些,尤其是女孩子之间太过敏感,果然,菲比在电话那边也反对道:“啊,让Mary来给我开门呀,那多不好意思呀,我见到她该怎么说呀?”  洪钧已经想到了一个合适的人选,他对菲比说:“好啦,我知道怎么办了,我先打个电话安排一下,然后马上给你打回去。”  洪钧挂断电话,在手机存储的电话簿里找到了他的人选,按了呼叫键。  * * *  接下来的半个小时,菲比一直像是只笼中困兽,在洪钧家的客厅里来回踱步。她越想越生气,马上就到十点了,就算自己的工作再悠闲、再无足轻重,也不能平白无故地迟到一个多小时啊。她也开始后悔,如果早知道要拖这么久,还不如直接把钥匙扔给保安或邻居请他们来开门了。  十点整,菲比忽然听到有人敲门,声音不大,一下、两下、三下,简直像是特务的接头暗号,为什么不用门铃?菲比不由警觉起来,她冲着门口问道:“谁?你找谁?”  敲门声停了,片刻的寂静之后传来一个男声:“嗯——,不找谁,我是来给你开门的。”  声音不大,但菲比还是听清了,她长舒了一口气,说:“那你倒是快点把门打开呀,还敲什么敲?”  门外嘟囔着说:“我怕走错门,也怕吓着你。”话音刚落,就传来一阵开锁的声音,但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因为对这套钥匙和门锁都不熟悉,先是显然插错了钥匙,等选对钥匙之后又在锁眼里转错了方向。菲比更不耐烦,刚走过去要指点一下,门锁“嗒”的一声打开了,门被从外面推开,一个小伙子怯生生地站在门口。  菲比上下打量着这个人,感觉他和自己的岁数应该差不多大,中等身材,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相貌,一身典型的公司小白领的穿着,衬衫领带,西裤皮鞋。菲比一方面因为终于重获自由而觉得轻松,另一方面毕竟是初次见面,便露出一张笑脸,礼貌地问:“你好,你就是……小薛?”  小薛迎面看了菲比一眼,就马上把头偏向旁边,说:“是我。您好。”  菲比一愣,她还是头一次遇到男人看了她第一眼之后就不愿意再看她第二眼,又听到小薛用“您”来称呼她,更觉得诧异,自己有那么老吗?她马上怀疑自己的化妆和装束上是不是有什么问题,不由自主地转身对着门厅侧面的镜子仔细审视了一番,光彩照人,一切都很好啊。  菲比心想大概是这个小薛自己不好意思吧,嘴上说着:“谢谢你啦,麻烦你跑一趟。”  小薛还是不愿正眼看菲比,而是把手里的一串钥匙递过来,说:“洪总说把钥匙交给您就行,不用再放回他的抽屉里了。您要是没别的事,那我先回去了。”  菲比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忙说:“等等,我也得赶紧去上班了,一起走吧。”  锁好门进了电梯,两人在电梯里始终保持沉默,等出了楼门沿着花园小径走向小区的大门时,菲比才说:“你刚才叫他什么?‘洪总’?他让你这么叫的?”  小薛始终走在菲比身旁稍稍侧后的位置,眼睛一直盯着脚下的小径上用碎石铺成的花纹图案,听到菲比问他便回答道:“不是,洪总一直让我管他叫‘Jim’,他不喜欢我叫他‘洪总’,可我习惯了,改不过来,也不想改了。”  “呵呵,估计维西尔公司上下那么多人里,只有你一个人这么叫他吧?哎,对了,听老洪说你是刚来的?”  “是啊,7月23号到维西尔上班的,还不到六个星期。”  不知是因为自己和洪钧的关系,还是因为感觉自己比小薛资格老,毕竟菲比离开维西尔的时候小薛还没加入呢,但也可能是由于小薛对她如此客气甚至是谦恭,菲比忽然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感觉,她侧过脸看了小薛一眼,说:“呵呵,原来你刚过‘满月’啊。我刚才还奇怪老洪为什么那么信任你,单单叫你来,可能就是因为你在维西尔是新人吧。”  小薛淡淡地笑了一下,但没说什么。两人走到小区门口,小薛招手叫来一辆等候的出租车,替菲比拉开后车门,菲比扶着车门问:“你去哪儿?回维西尔吗?”  小薛点点头,菲比就说:“那一起走吧,你先送我,然后再去维西尔,差不多正好顺路,老洪和我每次都这么走的。”刚说完,菲比自己的脸不由得红了。  小薛痛快地说:“行。”菲比便坐进后座,她正往里面蹭着,好把右侧的位置腾给小薛,小薛却已经关上后车门,自己坐在了司机旁边,菲比暗笑自己傻,小薛肯定不会挨着自己坐的。  菲比把先后两个下车地点告诉司机,车开动之后就又是长时间的沉默,小薛直直地盯着前方,菲比则看着他的后脑勺,仿佛都能感到小薛浑身的紧张和僵硬。  好在菲比的公司也在东三环上,很快就到了,菲比对司机说:“就停在前面的过街天桥底下吧,马路对面就是我们公司了。”  小薛对司机说:“还是到前面掉个头吧,把车停到马路对面去。”  菲比忙说:“不用了,你们接着走,前面右转弯就到维西尔了,要不然还得掉两次头,老洪每次都是把我扔在这儿,我自己走天桥的。”  小薛没有回头,说了一句:“天这么热,还是开到门口吧。”又侧脸对司机语气坚定地说:“你照我说的走,到前面掉头。”  菲比心里就像外面的天气,热乎乎的,她有些过意不去地说:“那太麻烦你了,耽误你那么多时间。”  小薛还是没回头,只嘟囔一声:“没事儿。”  车继续往前开,到了一个跨线桥底下才掉头开回来,一直把菲比送到她公司所在的写字楼门口。小薛迅速下车替菲比拉开车门,像保镖一样守在车旁,等菲比从车里出来,便说了声:“那我走了。”又回身坐到前排座位上。  菲比冲小薛招了下手,刚说了句“谢谢啊”,车子已经开走了,菲比眺望着出租车汇入三环路上的车流,直到彻底不见了踪影,心里还觉得暖融融的,她暗想:“臭洪钧!你什么时候也能学会这么疼我?!哼!”  * * *  洪钧在上海只住了一晚,第二天晚上就飞回北京,他早晨一进公司就把李龙伟叫到自己的办公室,两人隔着写字台面对面坐下,李龙伟见洪钧一脸疲惫,就问:“不是好消息?他还是要走?”  洪钧斜靠在座椅的扶手上,左手不停地按压两眼之间的睛明穴,低着头说:“嗯,简直是义无反顾啊,怎么拉都拉不回头。”  李龙伟又问:“他有没有透露下一步是什么打算?”  洪钧坐直身子,又恢复了以往的精神,笑着说:“其实任何人离开都没什么好奇怪的,世上没有不散的筵席,但我关心的是:为什么在这个时间离开?而且还走得这么急?之前一直没看出有任何征兆,而且他连合同上规定的一个月的提前期都等不了,恨不能明天就是他在维西尔的last working day。”  “你估计他会去哪家公司?”李龙伟换了个方式问道。  “Roger是这么向我解释的,说他会自己去开公司当老板,不想再给任何公司打工了,这种志向我倒是很赞赏。我问他自己的公司准备开展哪些方面的业务,他说还是做软件、培训和咨询服务,仍然是围绕企业管理软件这一领域,还说很可能会和咱们保持密切的合作,我说好啊,求之不得啊。可是,当我让他把手里的项目逐个给我介绍一下,他又显得心不在焉,始终是轻描淡写、闪烁其辞,不过所有的客户资料和他以往与客户的联系情况倒是已经都在咱们的数据库里了。”  “哦,只要不是去竞争对手那边,对咱们的影响倒不会太大。至于交接嘛,他可能是怕把有些深层的东西都交代给你,咱们会很快把项目接过来,他今后想和咱们合作就没有什么筹码了。”李龙伟分析道。  “可能吧。我和Roger 商量好了,各自让一步,9月15号是他的最后工作日,这两个星期之内他把项目交接完成。”  “那他的摊子谁来接?那几个sales和所有的项目?”李龙伟见洪钧对自己露出一丝微笑,立刻猜到了洪钧的心思,马上摆着手说,“嘿,你可别打我的主意啊。”  “为什么?”洪钧凑近桌子问道。  “我可担当不起啊,如果把郝毅他们那几个sales再划给我来管,我就得带二十几个sales,这肯定不是一个理想的比例,既要照顾到每个人,又要把精力重点放到大项目上,我很难兼顾啊。如果你真这么打算,那我就要建议把这二十几个sales 按行业分为四个组,每组设一位team leader,我直接带这四个人,他们每个人带四、五个sales,但这样就平白无故地多出了一个中间管理层,我觉得并不可取,结构还是越扁平化效率越高。而且平心而论,我也不建议你把所有的sales都放在我这里,总不能把所有鸡蛋放到一个篮子里吧?呵呵,这是为你考虑,不是我有意推卸责任啊。”  洪钧听了,知道李龙伟听到罗杰离职后已经有所考虑,所以他的说法于情于理都站得住脚,看来他很关注洪钧下一步的举动,而这也正是令洪钧发愁的地方。其实洪钧在上海的时候就想到了另一个人选:自己在ICE公司的旧将——小谭。当初自己拒绝接纳小谭是因为在维西尔没有给小谭留出位置,但罗杰这一走,正好给小谭腾出了一个机会,小谭对制造业很了解,接罗杰的摊子应该驾轻就熟。但洪钧也有一层担心,小谭和信息产业部关系很好,对电信行业的业务和人脉都比较熟悉,他肯定希望在制造业之外,还能再把电信这块肥肉纳入自己的管辖范围,这就会与李龙伟发生摩擦,两人都在北京,这种摩擦可能更会加剧,而李龙伟被从技术工程师破格提拔成销售总监才仅仅四个月,还处于证明自己、树立威信的阶段,在这个时候引来一个小谭,很可能会在公司销售团队内部埋下隐患,不如先缓缓吧。  洪钧沉思片刻,便拿定主意说:“我看这样吧,你还是继续带你现在的team,管那三个行业,不用分心,我会从外面物色一个人选来接Roger的位置。在这个过渡期内,Roger的工作我自己先接下来,郝毅他们几个原来report给Roger的,暂时report给我。另外,还有个历史遗留问题,Roger手上有几个客户是他自己在做的,像浙江澳格雅那个项目,当初我就叫他转给下面的sales,身为销售总监不应该有自己独自直接做的项目,不然难免会和sales有利益冲突,结果他还没来得及交出来,自己倒要离开了。小薛不是还挂在你下面吗?你把他交给我吧,我让他去负责浙江澳格雅那几个Roger 自己做的项目。”  李龙伟顿时眉开眼笑,洪钧搞不清在自己的这两个安排里面是哪个更让他高兴,是躲开了罗杰的摊子,还是终于摆脱了小薛?李龙伟并不掩饰自己的轻松,说:“那你可就太辛苦了,老板亲自当销售经理,对我们前线将士的斗志是莫大的鼓舞啊。”  洪钧白了他一眼,说:“你少说风凉话,我天生就是个劳碌命。还好是暂时的,最多三、四个月,年底之前新人必须到位,这样可以接手明年整年的工作。”  李龙伟估计洪钧找自己来的话题已经谈完,就说:“中国第一资源集团那个项目,我心里有些不踏实,带着杨文光等几个人去接触了几次,觉得还是只停留在表面上,没有深入进去,项目是肯定要上,而且绝对不会是个小单子。客户和ICE走得比较近,但据我了解,好像也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进展,我有些奇怪,这个客户好像对哪家都是不温不火的。”  洪钧沉吟着说:“摸不到客户的脉搏,是吧?不知道他们真正想要什么,也就无从引导项目的进程。你不是急着今天就要讨论出对策吧?”见李龙伟摇了摇头,洪钧便接着说,“那你先把第一资源集团的整个项目背景做个简单的分析报告,然后咱们尽快找时间专门讨论一下。我现在得赶紧把Roger的离职和咱们刚商量好的安排在公司宣布出来,对了,你先帮我把小薛叫来,我向他交代几句项目的事,让他有所准备,好不好?”  李龙伟答应着起身走了,很快,小薛站在门口敲了一下敞开的房门,说道:“洪总,Larry说您叫我。”  洪钧招手让小薛进来坐到自己对面,笑着问:“前天的事,辛苦你了,谢谢啊。”  小薛愣了一下,才明白洪钧指的是什么,忙说:“您别客气,不就是跑一趟嘛。”  洪钧又问:“她没欺负你吧?她被我关在房间里,气坏了。”  “没有没有。”小薛忙摇着头说。  洪钧言归正传,说:“来了一个多月,各方面应该都熟悉了吧?我们可没有养兵千日的条件啊,你上阵的时候到了。”  小薛的脸红了,心怦怦地跳着,自从加入维西尔,尽管他忙忙碌碌地干了不少杂事,但身为一名销售人员,却没有承担明确的销售任务、没有独立负责具体项目,在外人的眼里简直就是一个闲人、废人,他当然希望能真正拥有自己的位置;另一方面,虽然他感觉自己已经学到了很多东西,大大开阔了眼界,但他也越来越见识到自己与专业销售高手的差距。听了洪钧的话,他既有所期待又心存疑虑,不知如何表态,只好问:“您需要我做什么?”  洪钧知道小薛此刻的心思,但他还是想先让小薛对下一步的工作有所了解,再来谈具体的困难和问题,便把罗杰的离职以及需要交接的项目情况大致讲了,然后说:“所以在年底以前你就重点负责这几个项目,直接向我汇报,当然在过渡期内有任何问题你还可以随时找Larry,他也会帮你的。从现在起,你就要开始独当一面,要对这些项目的输赢负全责,换句话说,你以后就是维西尔一名正式的sales了。”  小薛没说话,只是点头,洪钧又说:“等一下我会发e-mail,把数据库里这几个项目的负责人的名字改成你,你就有权限来接手了。我大致看了看,感觉浙江的那个叫澳格雅的项目好像最有戏,你可以先作为重点接触一下。怎么样?有没有信心?”  小薛强迫自己笑了一下,说:“我试试看吧。”  洪钧显然对这个答复很不满意,摇着头说:“在我的字典里,没有‘试’这个字,我们做任何事都必须不遗余力。我允许你失败,但如果你抱着‘试试看行不行’的态度去做事,其结果一定是不行!”  小薛一见洪钧板起面孔,吓了一跳,这还是他头一次见识洪钧严厉的一面,他没想到自己随口说出的几个字竟带来这种后果,连忙表态说:“嗯,我明白了,我一定努力去做。”  洪钧这才缓和下来,问他:“怎么样?你觉得现在哪些方面有困难?”  “嗯——,我英语还是太差。”  这个回答让洪钧有些意外,小薛有畏难情绪他并不奇怪,销售人员对接手他人的项目都会感到头疼,如果起步阶段能找到全新的项目从头开始耕耘,对小薛来说反而更容易些,但没想到他冒出的是这个问题,洪钧问:“浙江澳格雅以及其他几个项目,都是国内企业啊,没有外资的,应该没有什么要用英语和客户打交道的机会吧?”  小薛没吭声,只是尴尬地坐着。洪钧明白了,这是个信心和心态的问题,在维西尔这种外企,既然沾了个“外”字,那外语似乎就是最起码的条件了,无论某个员工在实际工作中是否需要大量使用英语,也无论他的英语能力是否影响到他的工作成效,只要他的英语水平相对较低,在不少同事眼中他都会显得非常另类,简直是“鸡”立“鹤”群。  这显然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解决的问题,洪钧只得连安慰带鼓励地说:“英语就是个工具,用得多了,水平自然就提高了。”他忽然瞥见放在桌角的一摞文件上有封刚打印出来的电子邮件,便拿过来递给小薛,说,“正好,有个事你帮我办一下,就当作练习英语的机会吧,省得我再交待给Mary。”  小薛接过邮件,嘴唇微微翕动,不出声地念着邮件,眉头也慢慢皱紧了,洪钧说:“我在这个月中旬要去澳大利亚开亚太区的会,本来定好在悉尼开的,突然通知说改到珀斯,你帮我给上面提到的这家酒店打个电话,看看维西尔亚太区的秘书有没有帮我把房间定好,再和酒店说一下,我的房间要不吸烟的,还要大床,不要那种两张床的。”  小薛认真听着,确信自己听懂了,嘴里默念着以免忘掉洪钧吩咐的细节,站起身说:“那我先去打电话,弄好了再和您说一声。”  小薛一走,洪钧便埋头于成堆的电子邮件之中,等他把邮件处理完毕,那封告知罗杰离职事宜的邮件也已经发给了公司里的每一个人,他便从桌上拿起水杯,准备到茶水间去倒些水来。  洪钧刚要拐进茶水间,却瞥见小薛在几间会议室门口逐个地探头探脑,便停住脚步,好奇地观察着他,等小薛又走近一些,洪钧看出他手里捧着一个记事本,还拿着一张纸和一杆笔,小薛似乎感觉到什么,一扭头看见了洪钧,忙站在原地不动,脸也刷地红了。洪钧走过去,问道:“你要用会议室?有客户要来?”  小薛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吞吞吐吐地说:“嗯——,不是,我是……想找个房间打电话。”  洪钧已经看清小薛手里的纸就是自己刚才给他的那封邮件,也就明白了八、九分,又问道:“在你自己的座位上不能打吗?应该都可以直拨国际长途的吧?”  小薛的脸已经涨得通红,他局促不安地说:“能打,嗯——,我是怕影响到周围的同事。”  洪钧若有所悟地“哦”了一声,看了看旁边的几间会议室,门都关着,门上的状态标记也都是“Occupied”,便说:“会议室别人都在用着,这样吧,你到我的办公室打电话吧,正好我要休息一下。”  小薛推辞说:“那不好吧,不用了,我等一会儿再打。”洪钧却坚持让小薛现在就去他的办公室,小薛没办法,见他进了茶水间,便马上快步走进洪钧的办公室。  小薛轻轻地把门关严,走到写字台前,把那封邮件和记事本都摊在桌面上,记事本上是他刚刚用英文认真起草好的在电话中要念的“台词脚本”,然后在自己刚才坐过的椅子上坐好,又把邮件和台词看了一遍,做了一个彻底的深呼吸,这才一脸庄严肃穆地拿起了桌上的电话。  小薛刚按了几个号码,办公室的门就被推开了,身后传来杂沓的脚步声,吓得他连忙放下电话,慌乱中听筒竟没有放正,滚落到桌面上,他赶紧去抓,等他手忙脚乱地重新把电话放好,这才发现房间里已经站了好几个人。  洪钧笑着对大家说:“小薛要往国外打个电话,他让我把你们请来,让咱们一起帮他听听他的英语都有哪些问题。”  小薛的脑袋“嗡”的一声,他向四周看去,能辨别出玛丽、海伦、武权、肖彬、杨文光几个人的面孔,他忽然觉得周围黑压压全是人,可视线却模糊得看不出其他人具体的容貌了。其实洪钧只叫了这五个人来,郝毅等几个原先由罗杰管辖的销售人员他都没有叫,因为他们是小薛今后的同组同事,他不想让小薛将来面对那些人没了底气。  洪钧和其他几个人都站着,他对小薛说:“好了,你就想象着我们都不存在,打电话吧。”  小薛硬着头皮再一次拿起电话,房间里安静得仿佛只有他自己的心跳声,他先照着邮件上的号码拨了一遍,中间拨错了一位,只得挂断再来,第二次总算拨通了。电话里传来一个女声热情的问候:“Thank you for calling Sheraton Perth Hotel. Good morning. How may I help you?”  小薛忙在记事本上寻找着,说:“嗯——,I call from China, Beijing. 嗯——。My boss want to see his room is OK or not.”  “Well, hold on for just one second. Your call will be transferred to front desk.”  电话里传出轻松悦耳的音乐,小薛的心情也稍微放松下来,等着电话被总机转到酒店前台,他想,看来酒店也知道给他们打电话的人心情多么紧张,不然放音乐干什么。音乐停了,换成一个男人的声音:“Front desk, Andrew speaking. What can I do for you today?”  小薛说:“嗯——。My boss want to see his room is OK or not.”  “Your boss? OK, may I have his name?”  “Jun Hong. J-U-N H-O-N-G.”虽然发音不怎么准,但小薛仍然充满信心地拼着洪钧的名字,全然没有注意到洪钧在一旁夸张地用口型冲他说着“Jim”。  “Thank you. Let me have a look. Hmmm, ……, I haven’t got any ‘J-U-N’ here. Does he have any other name?”  奇怪,记录中没有洪钧的名字?难道真没有预定上?显然小薛的台词脚本中没有设计到这个情节,他皱起眉头想着,猛然间恍然大悟,忙说:“Sorry. His name is Jim. J-I-M.”  “Thanks. Give me one second. Aha, here it is. I have his reservation here, booked by VCL Australia Pte Ltd. Mr. Hong will check-in on September 15th and check out on 18th. Would you like to make any modification?”  小薛核对着酒店预定记录的细节,下意识地频频点头,又在记事本的下面几行搜寻,然后说:“啊,yes. My boss do not smoke, 嗯,and……, he want his room have a big bed.”  “Excuse me? Er……Oh, I see. You mean a non-smoking room with a king-size bed, is that right ?”  “嗯,yes!”小薛兴奋地喊道,无烟和大床这两条要求也搞定了。  “OK, no problem, sir. Mr. Hong will get exactly what he wants. Is there anything else?”  “No. No. Thank you. Thank you very much.”小薛根本顾不上听完对方最后的一长串告别用语,就高兴地挂断电话,此时的他已经汗流满面了,而珀斯喜来登酒店前台的那位名叫安德鲁的接待员一定会在几天之内都记得这个与众不同的来电。  小薛抬头看看周围,脸色又黯淡下来,海伦和玛丽已经笑弯了腰,一手捂着肚子,另一只手互相搭在对方肩膀上,好像不这样彼此搀扶就都要倒在地上,武权和肖彬相比之下就矜持得多,但也都憋不住抿着嘴笑,而杨文光的眼里似乎有一种轻蔑和嘲弄,只有洪钧面带微笑地看着小薛,目光中充满欣慰和鼓励。  洪钧对小薛扬了下手,说:“我先点评几句。你的英语究竟好不好?我觉得不好,发音不准,语法错误很多,关键是你说的英语都是从汉语直接翻译过去的,不是英语中常用的表达方式。”他见小薛蔫头耷脑地站了起来,就转而提高嗓音接着说,“但是,我又觉得你的英语很好,因为你完全达到了此次沟通的目标,完成了我交待给你的任务,我很满意。”  洪钧停了一下,等到大家都专注地看着他,才既像是对小薛又像是对所有人说:“所以,想练好英语,最大的障碍就是个面子问题,生怕对方或周围的人觉得你的英语说得难听、说得不对,今天我就是要把你的这层面子捅破,现在大家都已经知道你的英语很差了,你以后也就用不着躲躲藏藏的,不要再找没人的地方才敢说英语,要大大方方地说,不要怕错误百出,大家只是要知道你想表达的意思而没人在乎你的英语是否正确、是否规范。所以,你要放下包袱、厚起脸皮,要想练好英语,就要胡说八道,明白吗?谁都有第一次,第一次是最难的,都会觉得不好意思……”  刚说到这里,洪钧就发现海伦和玛丽两个人的脸不约而同地红了,都把头转向一旁,洪钧心想,现在的女孩子脑子真快,一下子就想到别处去了,自己以后说话真得更加小心,洪钧装作没注意到两人的反应,接着说:“之所以把你们几位请来,是想提醒你们,谁都有过初学乍练的时候,其实大家的水平也都是半斤八两,不要五十步笑百步,我今天把丑话说在前头,”他扫视着除小薛之外的几个人,笑着说,“以后谁要是再笑话小薛的英语,可就别怪我笑话他。”  忽然,门被推开了,李龙伟愣愣地站在门口,诧异地说:“哟,开会呐?”  洪钧笑着说:“我们正集体学英语呢。”他见李龙伟一脸莫名其妙,便摆手让大家都各自散去,等到房间里只剩他们两个,才问道:“什么事?”  李龙伟一边坐下,一边说:“普发的事。咱们不是要安排他们一个考察团去欧洲吗?德国、法国、奥地利和意大利……”  洪钧笑着插话说:“我知道,都是当年八国联军里面榜上有名的。”  “呵呵,是啊。已经定好的,9月中旬出发,国庆节前回来,人数是十二个人,咱们已经把当地的导游、接待都安排好了,在每个国家都要走访维西尔的分公司和一家样板客户。可是普发刚才突然通知我,说柳副总临时决定也要去,之前他都是明确说不参加的。”  “那怎么了?去就去呗,现在申请签证也来得及,这几个都属于‘申根’国家,只要办一个签证就行。咱们那么多钱都出了,也不在乎多掏他这一张机票。”洪钧不理解有什么值得李龙伟大惊小怪的。  “我想说的不是这些。原定的十二个人,都是普发中层以下的,所以咱们只安排了旅行社和留学生负责当地陪同,走访客户由维西尔各地分公司的人协调,没打算从北京派人去,但现在柳副总要去,我在想咱们是不是应该派个人全程陪一趟啊?”  洪钧这才闹清李龙伟的来意,他立刻觉得李龙伟考虑问题仔细周到,便问:“嗯,有道理,柳副总既然要去,不派个人跟着是有些不妥,你觉得派谁去好?”  “我就是想不出合适的人来啊。菲比走了以后,就没再安排sales专门负责普发,因为普发近期不会再有新的单子,也因为一直是你和我直接与普发联系,派个小sales去他们不会买账的。”  洪钧思索着,像是自言自语地说:“要么,从在普发做项目实施的技术人员里选个人去;要么,另外调一个sales去。”  李龙伟听了却摇着头说:“技术人员都腾不开身啊,普发的人出去游山玩水,可是项目都留给咱们的人做,要想在10月份把整个新系统正式投入运行,连国庆假期都得加班呢,把谁抽走半个月都够呛,而且让技术人员去陪柳副总,效果也不一定好。别的sales和普发从来没接触过,谁都不认识,而且sales都知道这种出国其实是伺候人的苦差使,不仅不能开心自在地玩儿,对完成自己的quota还一点帮助都没有,别看是去欧洲转一圈,可能还真没有谁愿意去。”  洪钧觉得的确如此,维西尔各方面的业务进展都不错,技术人员各种境外培训机会很多,销售人员只要拿下大的合同,也都有机会陪自己的客户出去潇洒,更不必说各种名目繁多的到境外开会的机会了。洪钧有些一筹莫展,而且他料想李龙伟一定已有他心目中的人选,便问:“还有什么其他的选择吗?”  李龙伟笑了一下,说:“我倒是有个想法,小薛,你觉得怎么样?他以前在泛舟的时候就是专门负责普发项目的,那些人他都熟,而且我估计他之前应该还没出过国,积极性会比较高,他眼下可能也没有迫在眉睫的大项目要扑上去,所以时间上不会有什么冲突。”  洪钧沉吟着,说:“他的英语可能够呛。”  “问题不大吧,到哪里都有当地的导游陪着,不需要他出面的,他只要一路上把柳副总伺候好就行了。”  洪钧沉默了许久,才说:“还不只是英语的问题,我总觉得有些不放心,可又说不出来具体是因为什么。对了,他有护照吗?”  “应该已经有了,上个月我就让Helen帮他申请护照了。你可能是担心他没有经验吧,可也真想不出还有谁更合适了,我会把需要注意的事项给他交待好的。”  洪钧又想了一阵,终于下了决心,说:“也只好这样了。你马上请德国维西尔给柳副总和小薛分别发邀请函,赶紧办签证。”  “你和小薛打声招呼吧,关于他出国的事。”李龙伟提议道。  洪钧笑着摆手说:“不用,你和他谈吧,是你建议让他去的。头一次去欧洲当然是件好事,这种好消息还是你去告诉他吧,属于你的人情我可不想掠人之美。”李龙伟听了,心里不由一热,洪钧身上最令他佩服的就是这一点,凡是可以表功的机会他一定会让给别人,但责任与过失他都会自己承担。  * * *  一直忙到晚上八点多钟,洪钧才收拾东西走出自己的办公室,他习惯性地在公司里四处转转,却发现只剩下小薛还在靠近走道的座位上忙着。洪钧走过去,见小薛正低头在记事本上写着什么,便扶着办公区隔断的挡板问道:“还没回去?”  小薛被吓了一跳,抬头见是洪钧,忙站起来说:“差不多了,马上就走。”  洪钧笑着问:“忙什么呢?”  “今天打了好几个电话,白天乱哄哄的,晚上再把电话里聊的情况都记下来,不然该忘了。”  洪钧看着小薛,想起自己当年也是这样,白天奔波之后,总要趁着夜深人静的时候把一天的工作详细记录下来,再反思一番,然后列出第二天的任务清单,这个习惯一直保持到现在,他刚才在办公室里做的正是这个,只不过他是输入到电脑里,而不再用老式的记事本。  小薛说完,又弯着腰写了几个字,便把本子合上,把东西简单收拾了一下,就背起他的那个书包。洪钧心里暗笑,恐怕只有小薛才会这么做,换了别人一定要再坚持哪怕只是几分钟,等洪钧前脚走了他再后脚回家,以免洪钧觉得这人是特意加班做给他看的,不然怎么就那么巧,洪钧忙完他也正好忙完?但洪钧知道,小薛应该还没有这么多的心计。  两人往门外走,小薛沿路顺手把天花板上的灯都一一关掉,弄得洪钧觉得自己像是个黑暗使者,所过之处立刻变得漆黑一片,他问小薛:“Larry和你说过出国的事了?”  “嗯,他告诉我了,我挺紧张的。”小薛说着,把公司的大门锁上,跟着洪钧走到大厦的电梯间,抢前一步按了向下的按钮。  “紧张什么?”洪钧问。  “以前没出过国,没想到刚来就要出去陪这么重要的客户。”小薛回答。  即使在电梯间不甚明亮的光线下,洪钧也能看到小薛的脸上果然浮现出一丝忧虑和不安,便笑着说:“上午我不是给你讲了那个道理了吗?任何人做任何事都有第一次,所以你要更多地把它看成是一个机会,而不仅仅是挑战。”  小薛点着头,说:“嗯,我试……”他刚想说“试试看”,就想起了洪钧之前教训过他的话,忙改口说,“我一定尽力。”  电梯来了,里面空无一人,小薛跟在洪钧身后走进电梯,按了“L”层,洪钧像是想起了什么,忽然说:“记得买一瓶正宗的镇江香醋带上。”  “香醋?带到哪儿?”小薛没听明白。  “带到欧洲去啊,”洪钧见小薛一脸茫然,笑着说,“你们路上可以吃。欧洲的大多数中餐馆,不管是自己厨房里调味用的还是摆在桌上供客人往菜里加的,都不是咱们国内这种地道的香醋或陈醋,都是苹果醋,颜色很浅,几乎是透明的。国内的人出去可能吃不惯西餐,吃当地的中餐又总觉得味道不对,调味品的差别是主要原因,吃饭的时候你给每个人倒上一小碟醋,既可以调味又可以开胃。”  小薛点头说:“嗯,我记住了。”  洪钧又说:“估计普发去的人也是北方人占多数,吃中餐的时候可以给他们多点些面条,少要些米饭。但你不知道吧?在欧洲的中餐馆,一碗面条相当于一盘热菜的价钱,有些客户不了解,还以为面条和米饭一个价呢。”  正说着,一层大堂到了,电梯的门徐徐打开,洪钧在走出电梯前又对小薛叮嘱道:“你要记住,第一,该花的钱一定要花,不要让客户觉得咱们小气;第二,花钱一定要花在明处,不要钱花了却没收到效果。”小薛又重重地点了下头。  走到大厦门口,洪钧招了下手,一辆北京现代生产的索纳塔开过来停在他面前,在他坐进车里的一瞬间,恰好瞥见小薛的背影正向不远处的公共汽车站走去,洪钧的心里又涌起一阵不安,不知道为什么,小薛的这次欧洲之行让他总是放心不下。  弗兰茨·约瑟夫·施特劳斯国际机场位于慕尼黑郊区的东北方向,是德国的第二大机场。使这座机场因其得名的施特劳斯,与奥地利的那几位也姓施特劳斯的音乐家父子没什么关系,这位施特劳斯是个政客,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曾是一名德军军官,在战后盟军占领德国期间,他和那位有名的巴顿将军成了朋友,并得以继续在政坛出头露面,后来当过德国巴伐利亚州的总理。  9月17日,当地时间下午五点三十分,一架德国汉莎航空公司的空客340飞机正点到达慕尼黑机场的2号航站楼,小薛拎着维西尔公司刚配发给他的电脑包,随着人流走出机舱,头一次踏上了异乡的领土。经过十个半小时的飞行,小薛没有丝毫的倦意,他感到兴奋不已,一切都是那么新奇,只是这个下午好像非常漫长,LH723航班于北京时间中午一点起飞,飞了这么长时间,他在飞机上都吃过两顿午餐了,结果慕尼黑此刻还是下午,小薛纳闷之余,领略到了夸父追日般的飞行乐趣。  小薛打量着周围的一切,心情很快从兴奋变成了紧张,普发一行十三人将于18日飞抵慕尼黑,他是提前一天来打前站、与当地的导游接头的。航站楼里熙熙攘攘,小薛紧跟着同机到达的大队人马,生怕自己掉队后迷失方向,前面是长长的仿佛一眼望不到头的甬道,换了一个接一个的水平自动扶梯走了很远,小薛正要怀疑大家是不是都走错方向了,就在这时,他看见了前方不远处的行李传送带。  小薛托运的旅行箱很快就出现在传送带上,这是他为了此次出国特意买的,等把旅行箱搬到行李车上,他心里一块石头才落了地,之前最让他担心的莫过于自己的行李没有和自己登上同一架飞机。办理入境和海关手续很顺利,这让小薛觉得一阵轻松,他想,哈哈,从现在起我就可以在欧洲的十五个国家纵横驰骋啦!  小薛在大厅里找到一个货币兑换处,他谨慎地打开电脑包,从里面的钱包中抽出一张一百美元的钞票,换得了不到九十欧元,他没打算换更多,事先有同事嘱咐说在机场换钱都比较吃亏,而导游都能在城里找到汇率划算得多的兑换处。小薛将大把的美元和这几张欧元收好,一抬头,就看见标有“TAXI”的指示牌,便按照指引走出航站楼的大门。  出门往右一转,前方就是排队搭乘出租车的地方,小薛把旅行箱从行李车上搬下来,抬眼向前望去,顿时傻了眼。排队等客的出租车几乎全是“奔驰”,中间夹杂着几辆宝马和沃尔沃,车身崭新而宽大,都被涂成一尘不染的奶白色,上面顶着黄底黑字的“TAXI”标志。小薛愣着,这种阵势完全出乎他的想象,他以为德国的出租车应该不是“普桑”就是捷达,充其量是帕萨特,没想到竟是成群的“大奔”!打辆“大奔”跑几十公里到城里的酒店,这得花多少钱啊?!小薛没敢打听,也没细算,他已经觉得心疼了,便提起旅行箱,低着头从等候的队伍中退出来,又走回了航站楼大厅。  他四处张望,正想找问讯处打听一下有没有机场巴士那类便宜些的交通工具,一眼看见个醒目的圆形标志,绿色底上是个白色的字母“S”,标志旁边写着“Train”,小薛灵机一动,他记得旅行社在给他的电子邮件中特别提到,为他和考察团在慕尼黑订的酒店叫做InterCity Hotel,三星半、准四星的档次,就在火车总站附近,距离不到五十米,既然如此方便,为什么不坐火车直接去火车总站呢?小薛拿定主意,便一路顺着绿底白字的“S”标志走到了位于两个航站楼之间中央区的轻轨车站。  到了这里,小薛觉得周围的景象有些熟悉,与北京的城铁站很像嘛。他花了不到九欧元买了一张车票,又在行车路线图上确认好不管是“S1线”还是“S8线”都可以到达火车总站。短短几分钟之后,他已经坐在舒适整洁的轻轨车厢里,望着窗外异乡的美丽田园风光,他不禁有些得意,一切顺利,初来乍到的自己居然找到了如此便捷的解决方案。  大约四十分钟之后,列车到达位于慕尼黑市中心稍微偏西方向的火车总站,小薛拎着行李立在了站台上,他又呆住了,眼前又是一个挑战。小薛没见过这样的火车站,与其说是车站,倒不如说更像小薛曾经见过的硕大的工厂车间,十来条铁轨的末端都停靠着火车,就像车间里的流水线;在明亮的天棚下面是一间间商铺,又像是一个巨大的集贸市场,小薛迷路了。  正值周末下班高峰时间,车站内摩肩接踵、行人如织,小薛像一根中流砥柱一样站在人流中间,想找个人问路,他猜测年纪越轻的人会说英语的可能性越大,而年轻人走路更急更快,他只好硬着头皮,近乎失礼地拦住了一个与他年纪差不多的棕发小伙子,他越急嘴巴越不听使唤,结结巴巴总算说出了自己的意图和酒店的名字,那个小伙子很快反应过来,回手一指,用虽然发音较硬但很流利的英语告诉小薛:向前走,向右转,再向前走,出大门,InterCity Hotel就在前面。  小薛忙道了谢,嘴里重复着刚打听来的路线,拖着行李向前走,撞到一间店铺的橱窗再向右转,然后一直走,最后穿过一个悬挂着巨大的“可口可乐”广告牌的大门,他来到了站外的大街上。  此时已过了七点半,暮色刚开始降临,路灯和周围建筑物的灯光把街道照得一片明亮。小薛已经根本辨不清方向,全然不知他是刚从车站的南门走出来,面向南方。他往自己的右手方向看去,是出租车等候区,停的全是奔驰车,这里没有宝马和沃尔沃,小薛知道没有必要打车,他离酒店不过五十米之遥了。  小薛向街对面望去,右前方就是一家酒店,他辨认着墙上醒目的标志:Le Meridien,不是他要找的那家。他在街角看到了街牌标志,两块牌子成直角挂在一根杆子上,迎面的那块街牌上的头几个字母是“Bayer”,小薛立刻喜出望外,他想起来了,自己订的酒店就是在Bayer街上,因为在他印象里德国拜尔制药公司好像是维西尔的客户,便记住了这个街名,他顾不上多想,便穿过马路,沿着刚才正对着的街道向前走去。  其实,小薛已经与他要找的InterCity酒店失之交臂了,本已近在咫尺,现在却越走越远。就在他刚才驻足过的车站南门外的位置,左手就是这家酒店,一幢底层是灰色、上面四层是红色的不怎么起眼的建筑,他的脚下其实就是拜尔街,而他却跨过拜尔街向南走入了以德国大文豪歌德的名字命名的歌德街。小薛刚才明明看到了街牌,但另一块头几个字母是“Goethe”的歌德街的牌子被拜尔街的牌子遮挡住了,可能小薛没想到他的酒店原来和车站如此接近,也可能他想象中的酒店不是这种样子,他竟鬼使神差一般地错过而误入歧途了。  歌德街的路面比不上北京的城市干道那么宽阔,但也不是欧洲古城中那种狭窄的街巷,中间是机动车道,两侧错落地种着一些树,树木既不高大,也谈不上枝繁叶茂,看来树的年代并不久远,一溜树中间会间或出现一段空地,有些汽车停在这些空地上,街道两旁的建筑物都是古色古香的,最多六、七层,并不高,但楼与楼肩并肩地紧挨着,没有一丝缝隙,楼面宛若连绵不断的屏障,使得街道像是被放大了的北京胡同,给人一种压迫感。  小薛拖着旅行箱,沿着街道左侧的人行道边走边不时察看两旁建筑物上的标志,徒劳地寻找着他的酒店。路灯通明,不时有汽车穿梭驶过,人行道上常可见到三三两两的路人,也有啤酒馆摆到街边的小摊,虽然说不上人气兴旺,但也决不是黑暗僻静。小薛往前走了不到一百米,大概正好走到街区中段的位置,看见前面有个身背巨大的旅行背包的男人,看一眼建筑物上的标志,又借着路灯看一眼手里拿着的地图,显然也迷失方向了。他见小薛走来,便急切地迎上前,用英语说了一串地名,好像是请小薛帮忙指引方向。小薛看着这个金发碧眼的小伙子,心里苦笑,这个老外真够傻的,难道他看不出来自己也是个人生地不熟的老外吗?他停下来,冲这个背包客用英语说:“对不起。我不知道。”  背包客并不罢休,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把手中的地图凑到小薛眼前指指戳戳的,嘴里滴里嘟噜地说着,小薛只听得他不时冒出几个“please”。小薛先是坚持着拒绝,但忽然有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觉,心想没准难兄难弟能互相帮助各自找到目的地呢,便放下一直拉着的旅行箱,把脑袋凑过去端详地图,指望着自己能帮上什么。  忽然,身后有人喊了一声,他俩同时扭头,看见从不远处的树荫里快步走出两个男人,走在前面的用德语又喊了一句,见他俩没有反应,就换成英语喊道:“警察! 不许动!”  小薛心里一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两个警察已经走到面前,他们都穿着黑色的夹克衫,下面是牛仔裤,一样的中等身材,但毛发显然贫富不均,刚才喊话的是个秃顶,另一个则是满脸的络腮胡。秃顶从夹克衫的内兜里掏出一个皮夹,打开后在小薛和背包客的眼前亮了一下,小薛看见皮夹里一边是贴有秃顶照片的证件,另一边是一个盾牌型的徽章,上面有一只鹰的图案,秃顶冲他俩说了一串英语,小薛连蒙带猜地估计秃顶是在介绍他的身份,而最后结尾像是疑问句,估计是问他俩在做什么。  背包客显然也被这场变故搞得紧张起来,忙用英语解释说:“我们什么也没干,我在请他帮我指方向。”  小薛听懂了,一边点头一边说着“yes”。秃顶满脸狐疑地对背包客说:“你开玩笑?难道你看不出来他不是本地人吗?他怎么可能帮你指方向?”  小薛听明白了,这正是他刚才觉得奇怪的地方,便也扭头看着背包客,背包客一脸无辜,红着脸耸了下肩膀,往人行道两端看了看,意思大概是正好周围没有其他人可以问嘛。  秃顶接着说:“这个地区治安不好,很多游客都知道不要到这一带来,尤其是在晚上,我怀疑你们是在买卖毒品!”  小薛觉得自己听懂了,但最后的“drug”一词又让他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毒品”?我的天!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他又急又慌,连忙摆着双手叫道:“No!No!No!”  秃顶问小薛:“是他先对你说话的?”见小薛点头,他指着地上的旅行箱提醒道,“请看好你的行李。”然后和络腮胡把背包客围在中间。  小薛把旅行箱挪到两腿之间夹紧,把肩上挎的电脑包捂在身前,听到秃顶用英语对背包客说:“请把你的证件拿出来。”  背包客忙把手里的地图夹在腋下,腾出手把背包卸下来,打开侧面的一个拉链取出一本黑色的护照递给秃顶。秃顶打开护照,把相片和背包客本人对照一下,又用手里的一个小东西在护照上比划,然后把护照递给络腮胡,问背包客:“你有没有卖毒品给他?”背包客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秃顶又说:“请把你的钱包拿出来。”  背包客急于证明自己的清白,迅速打开背包的另一个拉链,取出一个钱包递给秃顶,秃顶从钱包里拿出几张美元,捻了捻,怀疑地问:“你只有这点钱?来德国旅游?”  背包客指着钱包说:“我没有多少现金,我都是用信用卡的。”秃顶从络腮胡手里拿回护照,连同钱包一起递还给背包客,问道:“他有没有卖毒品给你?”背包客摊开双手否认。  秃顶转身走到小薛面前,说:“请把你的证件拿出来。”  小薛一见背包客似乎已经过关,而警察的注意力转移到自己身上来了,心里更加惊慌,甚至有了几分恐惧,忙以背包客为榜样与警察通力合作,他打开电脑包,从里面的口袋里取出自己崭新的深红色护照,秃顶接过护照打开,一边对照相片一边掏出手里的小东西,这回小薛看清了,那东西很像他给客户做宣讲时用的激光笔,秃顶把激光笔似的东西压在护照里的纸页上打开,果然在纸面上投射出一个红色光点,秃顶用红点扫视着纸面,估计是在通过诸如水印之类的防伪标记来辨别护照的真伪。  秃顶把护照直接还给小薛,这让小薛放松了不少,秃顶又说:“请把你的钱包拿出来。”小薛便从电脑包的另一个口袋里取出钱包,秃顶随手接过钱包,同时对络腮胡说:“你检查一下他的背包,看看里面有没有这个人刚卖给他的毒品。”  背包客很不情愿,但还是把背包打开,任由络腮胡像机场安检的保安一样翻弄着。秃顶打开小薛的钱包,从一个夹层里取出几张欧元,看了一下又放回原处,又从另一个夹层里取出一沓百元面额的美元现钞,用手捻一下,举到小薛眼前问:“这些现金是你的?还是他刚付给你的?”  小薛急了,涨红着脸用英语说:“这是我的钱,不是他的!”  秃顶扭头问络腮胡:“查到什么了吗?”  小薛抬头看见络腮胡还在翻着,嘴里说:“没有。”小薛低下头,看见秃顶已经把这沓美钞放入钱包,递回他手里,按着他的手督促说:“请把钱包收好。”小薛心里踏实了,忙把钱包放回电脑包里原先的位置。  秃顶皱着眉头说:“就这些吗?请你把其他的钱包也拿出来,否则如果我们搜出更多的现金,就要怀疑是你卖毒品得到的。”  小薛刚放下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他看见络腮胡已经把背包里外的拉链全打开了,而背包客无可奈何地冲小薛耸了耸肩,小薛一见这种掘地三尺的架势,估计是混不过去的,便咬牙下了狠心,又从电脑包的底部取出一个印有维西尔公司标志的信封。  秃顶接过信封,从里面拿出更厚的一沓美钞,又用手捻了捻,立刻如获至宝,带着人赃俱获的得意向络腮胡吆喝着,小薛在惊恐中好像听得秃顶的意思是要络腮胡仔细搜查背包客,因为背包客身上应该有同等价值的毒品。背包客连声叫起来,好像再说自己太冤枉了,把衣服上的几个口袋都翻过来,络腮胡迅速地搜着。  秃顶问小薛:“这些钱都是你的?你怎么有这么多钱?”  小薛忙申辩说:“都是我的,因为我没有信用卡。”  秃顶将信将疑,这时络腮胡向这边说了一声,小薛转头看见络腮胡对秃顶摇了摇脑袋,显然他在背包客身上一无所获。秃顶把美钞放回信封,把封口折好,放进小薛的电脑包,一边帮小薛把电脑包的拉链拉上,一边问:“你为什么带这么多现金?你不知道这样很危险吗?”  小薛重复着:“我没有信用卡。”  秃顶点着头,脸色和缓下来,说:“他的身上没有什么现金也没有毒品,说明你和他之间没有毒品交易,就没有必要再检查你的行李了。谢谢你的合作,你可以走了。”  络腮胡好像也在对背包客说着类似的话,背包客嘴里骂骂咧咧的,迅速收拾好背包,拿着地图朝火车总站相反的方向走了。秃顶又对小薛叮嘱说:“你要小心你的行李,不要在街上拿出你的信封和钱包,那样很危险。”然后,他拍了小薛的肩膀一下,笑着说,“祝你在慕尼黑玩得愉快。”说完,他和络腮胡也顺着背包客刚离开的方向走去。  小薛惊魂未定,跨坐在旅行箱上让自己休息片刻,他猛地拍了一下脑袋,觉得自己真傻,刚才为什么不向两个警察打听一下自己要找的酒店呢?他抬头向前方望去,咦,怎么一眨眼的工夫背包客和两个警察已经全都无影无踪了?难道他们都忽然蒸发了?就在霎那间,小薛觉得自己的头好像被闪电击中了,五脏六腑都像被绑上铅锭一样沉了下去,他的脑子里有两个声音,一个在说:“糟了!”,另一个再说:“不会吧?”  小薛站起身,拽着旅行箱挪到最近的一棵树旁,看看周围没人,便不顾秃顶临走时的那句嘱咐,从电脑包里取出钱包,翻开一看,哦,都还在,几张欧元和那沓美元原封不动地躺在夹层里,小薛嘴角露出一丝笑容,心里说:“吓死我了。”他把美元拿出来,看着头一张上富兰克林胖胖的头像,居然和刚才的秃顶有些像,他笑着把美元捻开,笑容僵住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下面的八张美元上面,胖胖的富兰克林全变成了瘦瘦的华盛顿!面额百元的美钞全变成了面额一元的!  小薛脑袋发胀、眼冒金星,他恍惚中又拿出那个信封,取出那沓更厚的美元,最上面一张的头像仍然是富兰克林,他颤抖着手展开下面的,果然,变成华盛顿了,他一张张地数、一张张地看,不多不少,还是原来的二十五张,不过除了头一张是百元的,其余二十四张全变成了一美元的。  小薛攥着这些钱,无力地靠在树上,他不相信在刚才这短短几分钟里所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他看看左手那张富兰克林,又看看右手那沓华盛顿,空信封飘飘悠悠地落到地上,慢慢地,小薛的身体一点点向下滑,最后,他整个人瘫坐在树下,脑子里一片空白。  * * *  珀斯位于澳大利亚这块孤零零的大陆的西南角,这座美丽的城市有条美丽的河,这条美丽的河有个美丽的名字,叫天鹅河,透过喜来登酒店的每间客房的窗户几乎都能看见天鹅河在不远处悄无声息地流淌。  这是洪钧在这家酒店住的第三个晚上,也是最后一个晚上,他已经凭窗眺望过天鹅河很多次,不过现在他看不到了,两层窗帘都已被严实地拉上,此刻已经将近夜里两点了。  洪钧靠在床头半躺着,没有一丝睡意,他手里拿着遥控器,望着对面的电视屏幕发呆,CNBC频道上不时交替着纽约股市交易大厅的场景和评论员们用机关枪般的语速报告的股市即时行情,还有两个小时,一周的股市交易就要结束了。  电视上的画面和声音,洪钧一概没有注意,他脑子里在想着他的老板,维西尔亚太区总裁科克·伍德布里奇。为期两天的亚太区会议已经结束,洪钧却始终没有得到机会和科克单独交谈,这让洪钧有些不踏实。  第三季度的最终业绩虽然还有两周才见分晓,但已经可以断定维西尔中国区的形势是很不错的,公司重组和人员扩充已经完成,业务重心已经调整,抓住了重点行业和重点项目,现金流也很宽裕,而最关键的是,在用业绩说话的维西尔,今年头三个季度维西尔中国区的数字不难看,李龙伟带领的销售团队又即将拿下几个漂亮的合同,考虑到年底前全力冲刺的惯例,全年的销售额应该可以达到预期。  但是,在两天的会议中洪钧总能感觉到科克的状态好像有些不对,显得有些隐隐的焦虑,没有了往常那种澳洲牛仔式的豪爽和诙谐,当他听到洪钧向大家汇报完维西尔中国的情况之后,没有像以前那样站起来一边叫喊一边挥动拳头,既赞赏又加油,而是只拍了几下巴掌。洪钧还注意到科克有几次在遇到自己的时候,好像都有一种欲言又止的神情,而这最让洪钧捉摸不透。  洪钧本来希望科克会在这最后一个晚上约自己会面的,晚饭后他就一直守在房间里,期待着房间电话或自己的手机随时会响起来,他在等待着科克的召唤,然而,不知不觉中已经过了午夜,他知道这个晚上科克不会来电话了。  洪钧扭头看了眼床头柜上的钟,液晶显示两点整,他轻轻叹了口气,祈祷着这些都不过是自己的神经过敏、杞人忧天,但愿科克还是以前的科克,但愿什么事情也没发生。洪钧把电视关了,把遥控器放到枕边,又探身去拿床头柜上的手机,就在他的指尖刚要触到手机的时候,手机的铃声突然尖利地响了起来。  洪钧被吓了一跳,他的第一个反应是:这个科克,总算把你等来了。他镇定一下,拿起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是一串“0”和“1”,洪钧有些奇怪,自己的手机已经切换到澳洲当地的移动网络,应该可以正常显示出科克的手机号码吧?他按了通话键,说道:“Hello.”  出乎洪钧的意料,电话里传出的声音显然不是科克的,因为是中国话:“洪总!总算找到您了!我出事了!”  洪钧没有辨别出对方是谁,问道:“我是洪钧,你是?”  电话里的声音很急促,隐约还能听到粗重的喘气声和哭腔,说:“我是小薛啊!我出事了,我刚才给Larry打电话,他关机了,我就想,要是再找不到您我就完了!”  洪钧大惊失色,忙问:“小薛?你冷静点,你说,到底出什么事了?”  “我被人抢了!刚到德国就被抢了,钱都被抢走了。”  “啊?!那你人怎么样啊?受伤没有?现在你在哪儿呢?”洪钧这一下更是睡意全无。  “我?我还在街上呢,我人没事,什么事都没有,就是钱都没了。”  洪钧那颗提着的心放了下来,心想,这个小薛啊,不被你吓死也得被你吓出心脏病来,便说:“哦,人没事就好,被你吓得够呛。”又接着问,“被抢了多少钱啊?”  “三千一百六十八美元!”  洪钧愣了,他没预料自己会听到一个如此有零有整的精确数字,诧异地问:“你就在大街上清点的?还是你估计的?”  “我总共带了三十五张一百美元的,拿一张换了欧元,应该还有三十四张,现在只剩下两张是一百的,另外三十二张都变成一美元的了。”小薛说着,这些数字让他的心都快要碎了。  洪钧奇怪,还有这么“抢”钱的?但他马上明白过来了,问道:“你看清楚啦?都变成一美元的了?你这不是被人抢了,你是被人‘切’了吧?”  小薛不懂“切”是什么意思,但洪钧的声音已经让他安定下来,他便满腹委屈地把刚才的案发经过向洪钧详细诉说了一遍。洪钧听完便说:“你是碰上团伙了,你肯定对付不了这三个家伙的,他们的手都很快的,比变戏法的还快,你是碰上‘切汇’的了。”  洪钧知道现在不是总结经验教训的时候,就说:“你现在要做三件事:找到你的酒店,找警察报警,解决手里没有现金的问题。你首先走回到火车站,在那里再仔细打听一下你的酒店位置,或者干脆打车让司机送你去,不要怕花钱;或者,你在车站直接报警,当然不指望警察能抓到那几个家伙把你的钱追回来,但要拿到警察给你出的报案记录,作为这件事的证明,而且警察会送你去酒店,你听清了吗?”  听到小薛“嗯”了一声,洪钧便接着说:“关于那三千多块钱嘛,德国维西尔已经下班了,他们周末休息是雷打不动的,银行都关门,要想周末找到德国人为你加班做事,那比登天还难,我只能尽量和他们联系,但估计最快也要在下周一上午你才能去维西尔慕尼黑办公室,我让他们先把钱给你,然后我们再和他们结算。你明天不是能见到当地的导游吗?先向他借点钱用,不要影响柳副总他们明后两天的活动开销。”  小薛又“嗯”了一声,洪钧最后嘱咐说:“小薛,注意安全,事情已经发生了就不要再去想它,好好把柳副总照顾好,一直开着手机,我和他们联系上之后会马上通知你。”  通话之后,洪钧立刻翻身下床,走到写字台前把笔记本打开,他要登录维西尔公司的内部网络去查找慕尼黑办公室负责人的联系方式,他算了一下时间,德国现在是晚上八点多,但愿他们的手机还没关机。洪钧坐等着网络连通,便又想到了小薛,他不知道小薛出的这个事故是否就是他之前一直担心的事情,但愿吧,但愿此事发生之后,小薛的欧洲之行不会再有其他变故了。  而此刻,小薛挂断手机后仍然坐在树下,从这个国际漫游加国际长途的高昂话费又想到了那三千一百六十八美元,他的心已经疼得没有感觉了。小薛手撑着地面让自己站起来,回想着洪钧刚才的吩咐,决定先原路返回火车总站再说。  小薛拎起旅行箱刚要转身,前面不远处走来两个身材魁梧的人,身穿草绿色制服,戴着浅色大檐帽,脚蹬皮靴,等两人走到近前,小薛看见他们左臂佩戴的臂章上也有一只鹰的图案,还有“Polizei”的字样,腰间的皮带上挂着手枪,小薛觉得这两人的打扮和他在机场入境时见到的边检官员有些像,估计臂章上写的可能是德文的“警察”。  小薛脑子里飞快地想着,要不要报案?要不要问路?可是直到警察扫视了他一眼之后继续向车站方向走了,小薛的嘴巴都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经历刚才那场遭遇之后,小薛现在像是一只惊弓之鸟,不管是真警察还是假警察他都怕了,他也怕自己的英语不足以把事件表达清楚,他也怕再惹出别的麻烦。小薛拿定主意,还是回到车站去打听酒店的方位吧,想到这里,他忽然感觉自己累极了,口干舌燥,他捂着电脑包,里面的贵重物品只剩下那本护照了,又拖着旅行箱和沉重的双腿,向刚才来的方向走去。  * * *  进入9月以后,邓汶就发现自己周围的气氛变得微妙起来,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他逐渐意识到自己的处境越发艰难,甚至到了岌岌可危的境地,正如洪钧当初替他分析的那样,他连同他在ICE的职业生命都掉入了别人设下的陷阱。但是,还有比他目前的局面更让他揪心的,就是他根本不知道如何才能扭转目前的局面,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个得了绝症的病人,只能眼睁睁等着自己末日的来临。  他在义愤填膺之时发出的那封邮件,只换来了皮特几天之后发的一封回信,皮特斥责说“你的这些行为表现出了你的不专业”,“不专业”是个很重的词,而把某一行为上的不专业引申为这个人整体的不转业,这句话的分量就更重了,它涵盖了从能力到态度、从水准到人品,一棍子打死,盖棺论定了。邓汶想明白了,无论皮特对俞威印象好坏,当皮特认为邓汶的邮件不仅是对俞威个人的攻击,而是对上至皮特、下至苏珊这一整条业务链的攻击时,皮特自然要出来反击的。  卡彭特当然看到了皮特的这封信,但他保持沉默,他只是在又过了几天才给邓汶打了个电话,在耐心地听完邓汶向他申诉整个事件的内幕之后,他仍然没有表态,只是淡淡地问邓汶以后是否还能和俞威继续合作。邓汶想到了洪钧当初说的话,他觉得自己应该给与卡彭特肯定的答复,但是他已经高调和俞威开战了,面子让他骑虎难下,结果他对卡彭特的回答是:只有在俞威向他正式道歉之后,两人才有继续合作的可能。卡彭特听完,只说了一句:“我明白了。”  而最让邓汶受不了的是公司内部的氛围,似乎所有人都知道了邓汶和俞威已经势不两立,似乎所有人都听到冥冥之中有人说:“嘿,现在站队了,不要站错啊”,而所有人都做出了同样的决定,都生怕被打上邓汶同党的烙印,邓汶发现自己成了瘟神,他被大家隔离了、划清界限了。虽然研发中心已经搬出ICE北京办公室独立办公,但是就连邓汶亲自招聘的那些直接下属都不再和他亲近,而是摆出一副纯粹是工作关系的架势。接下来,邓汶心中惴惴不安的猜测就被公司上下的传闻证实了,据消息灵通人士透露,ICE总部已经在物色邓汶的继任者,邓汶的日子不多了。  这些天里,邓汶只要不去公司,就把自己关在宾馆的房间里,只有凯蒂经常过来陪他。  晚上,邓汶刚在房间吃完他叫来的一份意大利面,正要把餐盘放到门外走廊的地毯上,凯蒂又来了,这次她怀里抱了一大摞杂志,等两人从门口走回来,凯蒂便把杂志往圆形的茶几上一放,笑着说:“我又假公济私了,这是我从商务中心给你搬来的,没事的时候解闷吧。”  邓汶笑着坐到沙发上,随手拿起一本杂志翻看着,凯蒂却没像往常那样去坐茶几另一侧的那个沙发,而是坐到离邓汶最近的床沿上,双腿直直地向前伸,拄在地毯上,两个人的脚尖都快顶到一起了。邓汶借着翘起二郎腿的机会,把自己的脚尖往回收了收,问道:“你怎么老有空啊?是不是又开小差啦?”  凯蒂晃着脑袋说:“这要靠我的巧妙安排呀,我已经和我们经理说好了,以后我上班时间主要是晚班和周末,都是你不上班的时候。”  “那你多辛苦呀?”  “不辛苦,白天可以睡觉啊,省得我老出去逛街花钱,一举多得。我们经理夸我,说我敬业,抢着艰苦的岗位上;同组的几个女孩都骂我,说我偷懒,因为晚上和周末其实客人都不多,挺轻闲的,还说我贪心,就惦记着多挣那点儿补贴。”  “哦,那你也别把她们都得罪了,同事之间如果处不好,要么干不长,要么干着也不开心。”邓汶说完,却想到自己眼下的处境,正是因为陷入矛盾纷争而干不长了,便立刻黯然神伤。  “嗨,没事的,我和她们好着呢,都是说着玩儿的,而且,本来也是大家轮流的,过一阵我又该上白班了,所以,更得抓紧难得的机会呀。”凯蒂的脸忽然红了,她也注意到了邓汶的神情,便把脚尖凑过来碰了邓汶的脚尖一下,话题一转说,“哎,你这些天怎么一直闷闷不乐的,是工作上的事?还是……家里的事?”  邓汶竭力装出一副轻松自然的样子说:“没有,挺好的啊。”他站起身,掩饰着心中的沉重和不安,问道,“哎,你喝什么?给你倒点水?”  凯蒂一下子笑了出来,说:“瞧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客气了?居然想照顾起我来了。虽然是在你房间里,但也还是在我的宾馆里呀,所以你还是客人,还是我来照顾你吧。”  邓汶尴尬地笑了笑,但心里暖暖的,来自凯蒂的照顾已经是他在北京惟一能感受到的温情了,他刚要坐回到沙发上,房间的电话忽然响了。  邓汶走到床边坐下,拿起放在床头柜上的电话,他猜是廖晓萍打来的,果然,当他刚听到话筒里传出那声熟悉的“喂”就马上说:“哎,你的时间的昨天晚上,你们去哪儿了?我打了好几次电话都没人接,后来太晚了我也不敢打了,怕你们都睡了。”他看了眼表,又问,“你在家还是到公司了?送Cathy去幼儿园了吗?”  邓汶说着,一边注意着凯蒂的反应,奇怪,以前只要碰到廖晓萍打电话过来,凯蒂就马上静悄悄地拉开门出去,可是这次她没走,而只是在床沿挪了下方向,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看了起来。  邓汶正纳闷,电话里传来廖晓萍疲惫的声音:“还去什么公司啊,也甭提幼儿园了,Cathy病了。”  邓汶一听就急了,忙问:“怎么啦?什么病啊?厉害吗?”  “她昨天在幼儿园就有些发烧,我接她的时候老师告诉我了,回家以后还发烧,老哭,说浑身难受,我就带她去医院了,我还以为是感冒,结果到那儿一看,人家医生立刻就说,chicken pox。”  “什么?”邓汶没听清。  “水痘!”廖晓萍不耐烦地嚷了一声。  “水痘?怎么会呢?不是一般春天的时候出水痘吗?现在是9月份啊。”  “你问我我问谁呀?!都长出来了,后背上、胳膊上,连脸上都有一个了。”廖晓萍更烦了。  “那,那怎么办呢?”邓汶又着急又因为自己帮不上忙而内疚。  “还能怎么办啊,在家养着呗,我已经请假了,至少一个星期甭想去上班了,总得等到水痘生痂吧。”  “Cathy现在干什么呢?我和她说几句?”邓汶怯生生地问。  电话里面能听到廖晓萍召唤女儿的名字,过了一会儿,女儿稚嫩的声音传了过来:“Daddy,我身上有泡泡了,好几个了,特别痒痒,可mommy不让我挠。”  邓汶心里一酸,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他努力笑着说:“Cathy,千万得忍住了,一定不能挠,要是挠破了就会留下疤的。”  “嗯,我知道,我不挠,要是还特别痒痒我就靠在墙上蹭蹭。”  女儿这句话逗得邓汶带着眼泪笑出声来,忙说:“蹭也不行,只有狗熊才去蹭墙呢。再怎么痒也不能碰那些泡泡,懂了吗?”  女儿说:“懂了,mommy给我戴上小手套了,软乎乎的,就是有点热,mommy不让脱。Daddy,Teddy Bear也长chicken pox吗?”  邓汶想象着女儿戴着手套的小手抓着话筒,对着话筒坚强地点头的样子,他哽咽着一时说不出话来。女儿又说:“Daddy你什么时候回来呀?Mommy说,因为我长了chicken pox,所以你就不敢回来了,你害怕你也长泡泡,那,等我的泡泡没了,你就回来,啊。”  邓汶知道自己不能再和女儿说下去,他受不了,便让女儿把话筒还给了廖晓萍。廖晓萍先是叹了口气,然后说:“愁死了,别的病还好说,生水痘最麻烦了,她痒得难受啊,和你讲电话的时候她倒装得像花木兰似的,等会儿痒得厉害她就该哭了,老得盯着她,生怕她忍不住去挠。”  邓汶想了想,找不出别的话来安慰,只好说:“要是我在就好了。”  “好什么呀?你小时候不是没出过水痘嘛,小孩得水痘没关系,要是像你这岁数的成年人得了就不好说,到时候我都不知道该照顾谁。医生刚告诉我的时候我特别生你的气,就是你非回北京不可,现在剩我一个人怎么办啊?可后来一想,幸好你不在,不然要是传染给你可就糟了,算我自认倒霉,你就在北京逍遥自在吧。”  邓汶听廖晓萍在如此麻烦缠身的时候还能这么关心他,心里刚嘀咕了一句“还是老婆好啊”,却看见了坐在床脚处的凯蒂的背影,便支吾道:“我?没有。”  廖晓萍一听就马上问:“你房间里有人啊?”  邓汶吓了一跳,心想女人的感觉真是敏锐到了洞察秋毫的地步,忙掩饰着回答:“啊,是宾馆的值班经理,来给我送东西。”  “哦,那你先和她说吧,我等着。”  “啊,不用,她刚把东西放下,已经走了。”邓汶说完,发现一向不会说谎的自己,刚才的谎话竟然是脱口而出,不由得惊讶自己的变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进步了还是退步了,他又看了一眼凯蒂,她的背影一动不动,仿佛正完全沉浸在电视画面中。  廖晓萍又叹了口气:“烦死了,什么时候是个头啊?北京就那么好?你一点儿都不想回来?”  邓汶的鼻子又开始酸起来,他也叹了口气,说:“其实,我这边也挺难的。”  “那就回来呗,起码一家人能在一块儿啊。”  “不,不能就这么回去,既然来了北京,怎么也得干出点什么再回去。”邓汶这话与其说是给廖晓萍听的,不如说是在咬牙给自己打气。  廖晓萍不以为然地说:“何苦呢?当初刚来美国的时候那么难,你就是死要面子不肯回国,现在去了北京,你又是死要面子不肯回波士顿,你这不是和自己较劲吗?”  邓汶心里一阵凄苦,心想自己其实再也干不了多少时间,灰溜溜地回波士顿的日子已经不远了,但他还是不认输地说:“那当初不是就坚持下来了吗?说明坚持是对的。我起码要再试试看,不能就这么回去,我到时候还要把你们俩都接回来。”邓汶说完,好像看到凯蒂的身子抖动了一下。  廖晓萍没再说什么,两人商量好每天至少通一次电话,以便邓汶了解女儿的病情发展,便挂上了电话。  邓汶看着背对着自己的凯蒂,正想着应该说些什么,凯蒂忽然站起来,回头冲邓汶笑着说:“好啦,我也该回去上班了,你休息吧。”说完就向门口走去。  邓汶愣愣地站起来,跟着送到门口,替凯蒂打开门,直到看着凯蒂沿着走廊走远了,他都没想出一句合适的话来。  邓汶闷闷地回到床头坐下,看见电视上居然是德国之声DW的德语频道,没听说凯蒂还懂德语啊,他明白凯蒂刚才的心思都放在哪里了。  邓汶正枯坐着,电话又响了,他以为是廖晓萍刚才遗忘了什么所以再次打来,便接起电话,故作轻松地说:“喂,又怎么了?”  电话那端不是廖晓萍,邓汶听到的是另一个他所熟悉的声音:“喂,我是洪钧。听上去你今天心情不错?”  邓汶的心情立刻变得不能再坏了,他奇怪洪钧怎么会打宾馆的电话,以前都是打手机的,他马上明白过来,看来洪钧是怕自己看到来电号码就又挂断他的电话,这么想着,邓汶便没有马上挂断,而是冷冷地问:“你有事吗?”  “没什么事,我上周去澳洲开会了,周末才回来,想问问你最近情况怎么样。”洪钧平静地说。  “哦,多谢你的关心。你是大忙人,飞来飞去的,就不必操心劳神惦记我这点事了。”邓汶的语气没有丝毫好转。  “卡彭特那边有什么消息吗?我上次给你出的主意……”  洪钧还没说完,就被邓汶打断了,邓汶对着话筒嚷道:“你少提你的什么主意,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解决!”说完他就把话筒重重地摔在电话机座上。  洪钧举着电话,任由里面的长音单调地响了半天才放下。虽然邓汶什么情况都没说,但洪钧已经清楚,他所预言的全都不幸言中,他所担心的全都已经发生了。洪钧了解邓汶的秉性,对自己针对ICE各方利益纠葛的分析判断也充满自信,如果事情不是像他分析的那样,或者如果邓汶按照他的建议做了,邓汶现在的情况都应该还好,他会对洪钧表现出一些宽宏大量;而现在邓汶如此气急败坏和恼羞成怒,恰恰说明洪钧的分析都是正确的,而邓汶根本没有采纳洪钧的策略。  洪钧可以想象出邓汶如今的处境,他也知道此时要想与邓汶冰释前嫌、让邓汶听从他的主意去谋求绝处逢生,已经是根本不可能的事了。洪钧想了想,觉得他还有机会可以挽救邓汶,同时,也只有他才能挽救邓汶了。  洪钧独自在书房里呆呆地坐着,菲比静悄悄地从客厅走了进来,凑到洪钧面前看了一眼,笑着说:“哟,鼻子上怎么全是灰啊?”  洪钧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地拂了一下鼻尖,看看手上什么都没有,这才明白菲比是在取笑他,他自嘲地笑了笑,把菲比拉到自己大腿上坐着。菲比又说:“你刚才这个电话,可以打一个灯谜,谜底是一种曲艺节目,猜得出来吗?”  洪钧有心事,懒得动脑子,就直接摇了摇头,菲比自己憋不住笑了:“三句半!你没打过这么短的电话吧?”  洪钧被她逗笑了,手指用力咯吱了她一下,等菲比叫唤着跳起来,洪钧说:“我夜里得打个电话,估计那倒会是一个很长的电话,你今天回家去住吧。”  菲比噘着嘴说:“我都跟家里说了今天不回去了。给谁打呀?还非要等到夜里。”  “美国。”  “那里是夏时制,现在也可以打了呀。”菲比看了眼墙上的挂钟说。  “旧金山。至少得等到零点以后才能打。”  “咦,你和科克还有总部的conference call不都是安排在大清早吗?”  洪钧没说话,只是摇了摇头,又把菲比搂在了怀里,菲比更下决心不回去了,便说:“你打你的,我睡我的,互不干扰。”  等菲比睡了,洪钧又到书房打开电脑忙了一会儿,看到钟表的时针和分针已经完全重合在了一起,就拿起电话,照着电脑上通讯录里的号码拨了一串数字,然后把话筒放到耳边耐心地等着,很快,电话接通了,从里面传出一位女士悦耳的英语:“ICE公司,卡彭特先生办公室。早晨好。我是杰西卡。”  第5部分  圈子圈套 最后六章缩写版  9月30日这天,洪钧更比以往的季度末格外忙碌,李龙伟上午专程去了普发集团,拜见刚从欧洲回来的柳副总,洪钧一直忙到下午两点多,等着劳拉做完季度销售业绩汇总,经他过目之后发往亚太区。这时,有人敲门,洪钧答应一声,李龙伟推门走了进来。  洪钧立刻笑骂道:“你这个家伙,真会躲清闲,把我累得半死,现在嗓子还哑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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