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生不了,以后就不生了?你父汗才三十九岁!我们母子的命运,谁能知道哩?……”大哈屯从来温和平静的面容,此刻没有了血色,最后的声音也消失在似有若无的呜咽中了。 一向慈爱大度而高贵的母亲,眼睛里的泪光如此凄惶,神色如此痛苦无奈,萨木儿十分震惊,心下一阵绞痛,泪水哗地流出来。她赶紧搂住母亲,连连说:“不会的,不会的!……”她骄傲的黄金家族的血液中,陡然生出一团豪迈之气,她的脸蛋儿用力贴着额吉的面颊,立誓一般庄严地说:“额吉你放心!真有那么一天,哪怕千里万里,女儿一定赶回来帮你!上天作证!佛爷作证!……” 忽然,大帐传来一声巨响,好像是推翻了桌案,打碎了杯盘,大汗在怒吼: “拖下去!杀了!” 跟着,有巴图拉“请汗王息怒”的劝解声。 母女俩惊异地一对视,连忙赶往大帐。侍卫正将一名风尘仆仆的瓦剌武士押出去,大汗则站在宝座前那翻倒的大案边,两手叉腰,红头涨脑,额头和颈子上的青筋都突暴出来,眼睛也变得血红,胸口大起大落地喘着气。巴图拉仍谦恭地伺候在侧,见大哈屯和萨木儿出来,知礼地后退一步,意思是请大哈屯上前劝慰。这样的局面,巴图拉依然一脸平静,跟暴怒的大汗成了鲜明对照。 大哈屯用宁静的微笑对付怒火冲天的丈夫:“汗王不要生气,身子要紧,即便天塌下来也不值得这样!两国交兵还不斩来使呢,况且一个小小的传信官。从哪里来的?” 大汗怒气不息,大声吼道:“还能是谁?你的那个乌格齐哥哥!自己拿去看,他眼里还有我这个大汗吗?!”他指着扔在地上的那封信。萨木儿赶紧拾起来,交给母亲。 大哈屯暗暗吃惊。喜诏送出以后,无论蒙古本部还是别部,都陆续派人来和林贺喜送礼参加婚庆,只有瓦剌克勒古特部没有动静,而这正是最应该来、最应该送厚礼的一部——因为是大哈屯的娘家部族,更因为喜诏中有巴图拉将统领瓦剌四部的大汗旨意。乌格齐身为舅舅,遵从大汗旨意把统领瓦剌四部的位置让给外甥女婿,应该不是问题。所以萨木儿屡屡问起怎么不见乌格齐舅舅的时候,大哈屯总是说路途遥远,婚事又来得突然,要赶到和林还得些日子。难道乌格齐竟敢不奉诏? 展开那卷帛书,大哈屯一眼便认出,是堂兄乌格齐的亲笔,信的内容也像他本人一样直截了当: “汗王政治不端,杀弟哈尔古楚克以娶弟妇洪高娃为妻,实属淫虐乱法!又受洪高娃欺哄,杀我之属臣浩海达裕,是为暴虐乱法;心知受骗而耻,竟为了报偿而嫁女封丞相,是为昏庸乱法;明知有我在,竟令我属下之巴图拉来统领瓦剌四部,是为徇私乱法!令人不胜愤怒!莫非汗王以为我乌格齐是好欺负的吗?” 大哈屯还没看完,大汗那边又吼叫起来:“看见了吧?他这不是要造反吗?!如此无礼!如此嚣张!大汗的威严何在!汗庭的颜面何存!” 大哈屯看看巴图拉,又看看萨木儿。两个小辈儿都忙不迭地避开自己的目光,显然他们都和大哈屯一样,有说不出的别扭和尴尬。虽然来信大逆不道,通篇是犯上之言,但谁心里都明白,乌格齐说的就是事情真相。 大汗这才觉出气氛不大对头,他环视身边三个最亲近的人,三人却沉默不语,都低着头不敢或是不肯看他。他突然气更大了,猛然坐下去,深陷在巨大的虎皮宝座中,两手用力拍打着扶手,喊叫着: “你们这都是怎么啦?啊?……哈尔古楚克被杀,我一直认定是兀良哈人干的,跟他有仇嘛,谁想是浩海达裕呢?……我是夸赞过洪高娃貌美,随便一句话而已,谁知道浩海达裕当真呢?……说到底,浩海达裕是一片好意,忠心爱主,误杀了他我真是痛悔!厚待他儿子还不天公地道?他乌格齐竟敢说三道四,眼里还有主子吗?我早就觉察他有贰心,本想用浩海达裕替换他去统领瓦剌,巴图拉,现在该你继承父志了!” 毕竟休戚相关,小夫妻和大哈屯先后表示了认同,一齐谴责身为蒙古别部的乌格齐忘恩负义。萨木儿想得更具体: “父汗,舅舅这么倔,怎么肯把瓦剌四部统领的位置交给巴图拉?我们真要是跟他面对面,他会拿我们怎么办?” 大汗哼了一声,没说话,浓眉紧皱,面色阴沉下来。 巴图拉轻轻地、缓声慢语地说:“父汗,巴图拉想不明白,乌格齐离和林好几千里,一年一进贡,半年一议事,可近日汗庭的所有事情,他怎么都知道得清清楚楚、一件不少呢?……” “唔?”大汗的浓眉高高扬起,一道强光从那突然张大的鹰眼中掠过,紧咬牙关紧抿嘴,收缩了下巴,鼻子显得尖而突出,整个儿面貌忽然非常像鹰脸,一张就要搏击猎物的兀鹰的脸。这只鹰露出嗜血的本性,嘶哑的声音吐出三个字:“除掉他!” 两个女人都心里一跳,不敢做声。巴图拉却轻松平静地问: “怎么除?要我做什么?” 岳父和女婿紧张而认真地商议着,岳母和女儿在一旁静静地听,大气也不敢出。最后敲定:巴图拉立刻带领大汗赐给的两千户人口牲畜回他扎哈明安部的驻牧地哈纳斯,加上他部落的三千人马共五千骑,两个半月后,在哈密等候汗庭的队伍,大汗将亲率精兵劲骑前来会合,然后分路进击,攻克克勒古特部,杀掉乌格齐,乘胜回师,在巴里坤草原大会瓦剌四部,由大汗当众亲封巴图拉为瓦剌四部统领。也就是说,由大汗本人护送他成为瓦剌王。巴图拉再喜怒不形于色,萨木儿再娇憨稚气不懂事,对如此灿烂的前景,难道还不心向往之,不满怀感激? 但这样一来,萨木儿与父母的分离就在眼前了。做女儿的顿时眼泪汪汪,还是母亲反复劝解安慰,催她回去早做准备。 小夫妻出帐之际,大汗叫住了女儿,低声地说:“走之前,不去向洪高娃道个别吗?” 萨木儿心跳得慌慌的,声音发抖:“我可以去看她?” “去吧,替我好好劝她!” 劝什么?大汗没有说,萨木儿也不问。 傍晚时分,晚霞满天,萨木儿只走到宫院门口,就站定了。她一眼就看见了洪高娃,目光再挪不开,脚步也就迈不动了,是惊讶,是赞叹,是羡慕? 洪高娃站在宫室和穹帐之间的草地上,身着一件雪白的汉式对襟大袖宽袍,胸前松松地用绣带绾住,长长的黑发披散开,像一道闪着乌黑亮光的瀑布,随着洁白的袍襟袍袖袍带一起在风中舞动。她半仰着脸,闭着眼睛,正在静静地领受温暖春风的吹拂,没有血色的面庞,几乎与雪白的长袍同色,在明亮的玫瑰色的霞光中,简直就是一座白玉雕像。 “这就是玉树临风吧?”萨木儿心中又升起自己也说不清的古怪滋味。是赞美?是爱慕?还是酸楚?萨木儿说不清。但她知道,这种滋味儿,每见到洪高娃一次,她就体味一次。 萨木儿向前跨了几步,轻声叫道:“洪高娃!” 洪高娃睁眼,定睛一看,大叫一声:“萨木儿!”她像惊起的豹子,弹跳着敏捷而迅疾地奔来,扑向萨木儿,乌黑长发和白亮衣袂在空中飞舞。萨木儿本能地后退了两步,洪高娃一看,便骤然停住,长发和衣襟袍带飘飘地随之落定。她又轻轻地喊了声“萨木儿”,眼睛里的狂喜迅速被悲伤代替。 默默的,面对面,两人就这么站在那里互相注视着。也许很长时间,也许不过一忽儿,她俩都不知道。 后来,还是萨木儿向洪高娃伸出了双手。 洪高娃依然凝视着萨木儿的眼睛,却摇摇头,没有像从前那样去握住朋友的手。她伤感地蹙着眉头,说:“不一样了,萨木儿,如今我们……是仇人了!” 萨木儿也垂下双手,低低地说:“你都知道了?” “是。那,你也都知道了吧?”洪高娃目光尖锐地瞧着她。 萨木儿点点头,依然直视着洪高娃,并不退缩:“那又怎么样?” 洪高娃还是高昂着头,但却垂下了眼帘,执拗地说下去:“我借大汗的手杀浩海达裕,为哈尔古楚克报仇,我没有错!巴图拉恨我,一心为父报仇,也没有错!你嫁给巴图拉,就是他的人了,你我的情缘自然就到头了。” “你说什么,洪高娃!”萨木儿一跺脚,高傲和高贵突然喷涌而出,她几乎喊叫起来,“我是萨木儿公主!我是黄金家族的女儿!我难道会去当别人的跟屁虫?巴图拉是恨你,真的很恨你。可是我不恨你。你怎么不明白,我是永远也不会恨你的呀!……” “萨木儿!……”洪高娃心头一热,眼里噙满了泪水。 “我明天就要离开和林了,去哈纳斯,巴图拉部族的驻牧领地,今天来向你道别。这一去,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你了!……”萨木儿说着,声音开始嘶哑,眼中也泪光闪闪的。 洪高娃挽过萨木儿的胳膊,亲热地说:“来吧。”两人围绕着穹帐漫步。萨木儿看着朋友,担心地说:“你脸色苍白,不是病了吧?” “没有。”洪高娃苦笑,“是憋的,是闷的。不许出宫门,也不许人来串门儿说话儿。就算关在金笼子里,那云雀不也要病死?只要让我到草原上疯跑,晒晒草原上的太阳,吹吹草原上的风,闻闻草原上的花香草香,我就全好了。”她停住脚步,侧脸瞧瞧朋友,“萨木儿,你能进来,是大汗特许的吧?” “是。父汗要我离家前一定来劝劝你。” “劝什么?怕我逃走?怕我自杀?不,不会,洪高娃不会做那样的事情!我知道,我欺骗大汗冒犯大汗,犯了死罪,我等着他杀我!他杀我也应该,就像巴图拉应该恨我一样。可他不杀,还要拿我当老婆,那我就好好地活着。就为了肚子里这个孩子,我也要好好地活下去!” “我知道你会这样,你绝不是那种想不开的蠢女人。所以我根本不问要劝什么,我只想见你,跟你说说体己话儿,跟你告别。” 洪高娃笑了。淡淡红晕染上双颧,玫瑰色的嘴唇一弯,唇角深凹着上翘,两颊笑窝闪动,那令萨木儿赞叹不已并私下悄悄对镜学过多次的妩媚,再一次令她心醉。那月亮般温柔的目光在萨木儿色泽丰润的脸上掠来掠去,她轻声问: “你还好吧?” “还好。”萨木儿脸红了,当然知道好友问的什么。 洪高娃声音更轻:“我担心你过不去,还给你备了止痛止血的药……可惜当时没能交到你手上。” “止痛止血?”萨木儿糊涂了,“为什么?” 洪高娃奇怪了:“你都没有?怎么会?……萨木儿,你……” 萨木儿脸更红了,两个女孩儿悄悄地耳语片刻,洪高娃猛然把萨木儿搂在怀里,且笑且叹且怜,原来如此!巴图拉对小公主的怜惜和敬重由此可知,这让洪高娃欣慰。她便小心地对萨木儿把事情说破。这让萨木儿很是惊恐不安,说她最不喜欢的就是这一件,好好的人那会子怎么会像猫狗牲畜一样丑?太丑了!连巴图拉那么文静俊秀的人,也变得一脸狼相!这就够受的了,还要进去,还要流血,叫人活不活了? 洪高娃劝道,第一关总得过,不然怎么生得出孩子?你们这样相爱,这里的快乐你早晚能够体味到。萨木儿半信半疑地,终于说,那,把你备的药给我,好吗? 天色转暗,两人进了帐。安排萨木儿坐定,洪高娃赶紧找出那一小筐草药,仔细交代了煎熬和使用方法,又捧出一只牛皮箧子,双手递给萨木儿,笑着说:“这也是听说你出嫁,我就备下了,直怕送不到。今天手递手交给你,我也算尽心了。” 萨木儿打开箧子,首先入目的是那只光华灿灿的如意纯金盘,惹得她惊奇地“呀”了一声。箧子里还有两只小的软羊皮匣子,一个匣子里装了整套整套的金银首饰头面,还有红蓝宝石、珊瑚、绿松石镶串而成的头网鬓饰垂挂璎珞;另一个匣子里是一长串颗粒圆润均匀的珍珠,每一颗都有手指头大!萨木儿虽然生长在宫廷,也没见过这么贵重的珍珠,不由得呆住了。 “喜欢吗?”洪高娃微笑地看着她柔声问。 萨木儿张开双臂,一下子把洪高娃搂住了,声调哽咽地说:“你……你怎么送我……这么厚重……这么厚重的喜礼呀!都是父汗……赐给你的吧?不可以随意送人的!……” 洪高娃抚摩着萨木儿的头发,像大姐又像母亲,温柔地说:“你比我更用得着它们。远离父母亲人,嫁那么远,还是瓦剌,打点着送送人,也能交几个朋友吧?再说,我也不是白送。” “怎么?”萨木儿抬起头,发现笑容已从那张妩媚的脸上消逝,如水的目光也变得冷静严峻,甚至带有几分凄凉,平滑如玉的前额眉间出现了一道细细的皱纹。 “听我说,萨木儿。我想大汗终究不能放过我肚里的孩子,若是男孩儿,更难活命!到时候,如果实在没办法,我会找靠得住的人,把孩子偷偷送到你那里去!保他一条活命,让哈尔古楚克能有后代留在世上!好吗,萨木儿?” 热泪一下子涌满眼眶,萨木儿满心感动,但她不知道在为什么感动,只觉得心跳剧烈,呼吸急促,浑身发热,恨不得飞上天去,告诉全天下的人,萨木儿能为自己非凡的朋友做一切!满眶的泪水终于噙不住,噗噜噜地滚落下来,她呜咽着说: “我会的,我发誓,我向腾格里长生天发誓!我一定会的!你放心,你放心吧!……” 十二 萨木儿睡醒了,睁开眼,看看挂满美丽波斯壁毯的穹帐环壁,画有金龙的朱红立柱,天窗透出的明亮光线,恍然间不知身在何处。十来天辛苦跋涉,太劳累了,此时窝在又厚又暖的被褥间,软得像糖稀一样拾不起来,而意念中依稀是梦中景象:温厚慈爱的额吉,严峻又狡猾的父汗,还有永远美得叫人爱不够的洪高娃……好像还在宫里,天空被晚霞填满,红得发紫发暗,他们就在血色晚霞中烦躁地走来走去,对萨木儿喊叫着什么……哦,不,我已经离开他们千里以外了,再要见到他们,更不知何年何月啊……好不容易懒懒地翻了个身,手落在身侧,一摸,空的,她悄悄地笑了。外面忽高忽低,传来狗叫声、马嘶声、牛哞声,牲畜脖铃叮当响,还有远远的悠扬的歌声: 回家的路哟,漫长又遥远, 我骑着花斑马, 要翻过一座座大山; 回家的路哟艰辛多, 我骑着花斑马, 有多少话要对阿妈说…… 她完全清醒了,伸开双臂美美地打了个哈欠。卧在门边的哈喇哈斯一下子就蹿上床,咬住被头用力拽,催她起身。她一伸手,把哈喇哈斯抱在怀中,胡噜它乌黑发亮的皮毛和长长的耳朵,又亲亲它又圆又黑又鼓的眼睛。它也伸出柔软的粉红舌头,亲热地舔她的脸来回报。 “这才十几天,你又长大了一圈儿!胆子也要跟着长啊!你是我的狗,怎么能害怕那只棕红色的阿尔斯兰①呢?……想你的二黑阿妈吗?想你的哈喇忽难哥哥吗?想你的洪高娃额咪②吗?我可是真想他们呀!……”萨木儿轻声对哈喇哈斯嘟哝着。记得那日,两只毛茸茸胖乎乎的四眼小黑狗,这个枕着那个的肚子,那个衔着这个的尾巴蜷在窝里,长得一模一样,让萨木儿和洪高娃实在犯难,就说好闭了眼睛喊一二三,同时伸手,抓着哪个算哪个。洪高娃抓到小公狗,取名哈喇忽难,意思是黑虎;萨木儿得到了怀里这个小母狗哈喇哈斯,意思是黑玉。 听到萨木儿的声音,侍女进帐来服侍公主起身。离开和林之际,大哈屯让原来公主身边的二十名宫女都跟着走,又添了十名宫女和两位中年妇人——一个管家婆,还有一个是萨木儿的奶妈,都算是公主的嫁妆。人都是惯熟的,所以一切都像在和林一样井井有条:着衣,洗面,梳妆,上茶点。但这是出和林以来第一次这么轻松从容。 萨木儿说:“天都这时分了,怎么不叫我?” 贴身侍女达兰台笑道:“额驸爷不让嘛!说这些日子公主累坏了,得歇个够,能睡多久睡多久!公主,额驸爷多疼你呀!” 萨木儿只矜持地笑笑,没有说话,但浓密的黑睫毛像两把微微颤动的小扇子,心里有说不出的甜美。燕尔新婚,即使在无休无止、风尘仆仆的长途迁徙路上,也自有特别的情趣。 新婚夫妻率领的是一支庞大的队伍:近四万只羊、两千匹马、一千多峰骆驼和一千多头牛,成千辆大大小小的勒勒车,还有数千人口——里面既有大汗赐给公主的两千户属民,也有巴图拉的扎哈明安部落的兵将家眷。前哨在前方数里之外探路侦察,警卫们来回奔驰在大队的前后左右,不时登上山岭或驰下深谷,查看那些可疑的地方会不会有伏兵。还有数百骑兵断后,在大队出发以后检查营地,收集失落的牲畜和人口。武装最精锐的骑队,充作公主和额驸的卫队,不离主人左右。 离和林前,巴图拉聘请了十几个城里的木匠,只用了不到两天时间,就为公主造了一部既坚固实用又宽大漂亮的四轮车,车里有厚厚的被褥和坐垫,还有收藏食物点心和清水的小柜,放置茶碗和杯盘的长长的、矮矮的小桌。所以,萨木儿是这支庞大队伍中受罪最少的人。 在途中,她也得到最好的照顾。每到宿营地,人们就赶来成群健壮高大的骆驼,绕着她的四轮大车围成一个大圆圈,她总能听到驼夫们同声高呼着“嗦!嗦!”眼看着体型巨大的骆驼们听话地扑通扑通随声蹲卧,好像同时被打倒了一样。她周围于是就突然出现了一圈厚厚的毛茸茸的棕色高墙。这就是驼阵。在驼阵围护之中,萨木儿终夜听得到骆驼们咀嚼和打喷鼻的声音,闻得到驼毛的轻微的膻臊气,令她感到安全和安心。 这一路,她的丈夫巴图拉很辛苦。出发前要筹划准备,行进途中要骑着马跑前跑后地巡视,宿营后还要召集各队队长查问情况:属民们干粮够不够,有没有人生病;牲畜是否平安,有没有走失或被盗;次日的路程是多少,所经途中有没有足够的牧草和水源,等等。每天还要到她的车上来,或一同喝茶,或报知情况。萨木儿看到丈夫明显地瘦了黑了,自然心疼,但也觉得欣慰和自豪,因为她看到自己的丈夫很能干很细心,而且对属民很仁慈。 萨木儿渐渐喜欢上了这次漫长的去婆家的行程。 向西,再向西!这是一条可以从草原荒漠和废弃村镇间分辨的路。在大元帝国最辉煌的时候,它曾经是通往东西南北几万里的无数条驿道中的一条。那时候,天下的财富,就沿着这些通衢大道源源不断地输进雄伟壮丽的和林城,输进驿道沿线无数美丽繁荣的大小城镇。如今道路依稀可辨,城镇却早已荒废,难见人踪。虽然南朝大军杀进大漠草原时焚烧了城镇,事实上早在忽必烈大汗大都即位以后,草原上的城镇就开始衰落了,完全依靠外来输血,毕竟难以存活。萨木儿每每路过废墟,想着其中的兴兴衰衰,心里总要难过好半天,总是祈祷父汗能有先辈的英雄气概,恢复大元帝国昔日的光荣。这是以往一直生长在和林宫帐中的她所看不见也想不到的。 她还喜欢途中的所有经历。 她喜欢听着头炮起身,喝奶茶吃早点,然后听着二炮车马起程:马匹的嘶鸣声,骆驼的哀怨声,牛羊的呼噜咩叫声,属民家大人喊小孩哭的嘈杂声,牵赶牲畜的御夫牧人的吆喝声和刺耳的口哨声,挂在骆驼和公牛脖子上有节奏的铃铛声,还有断断续续的悠扬歌声……所有这一切,汇成了一支声势浩大、无法形容的宏伟乐曲,它永远不会使人觉得疲劳,反而让她为凡尘生命的律动和勃兴而感动。当然,她更喜欢巴图拉来陪她,一起说话喝茶,一起骑马巡视。是因为太忙,还是因为怕公主劳累?也可能顾虑公主的大车上人来人往不方便,上路以来,这对新婚夫妻还不曾同寝一处。萨木儿心里有些别扭,但公主的身份在那儿,她绝开不了口的,直到五天前的那个晚上—— 那晚,达兰台服侍她睡下,照例盘腿坐在车门旁守着。听到公主翻来覆去,不时长吁短叹,便上前为她掖好被头,轻声问:“公主哪里不舒服吗?奴才给你捶捶。”说着握起一双小拳头,在萨木儿腿上轻轻捶打。 萨木儿烦躁地一蹬腿:“别捶了!我哪儿哪儿都舒服!”可话刚落音,她一个翻身,拉上被子蒙了头脸,在被子里面嚷道,“我全身上下哪儿哪儿都不——舒服!”她用力拖长声音说那个“不”字,像小孩一样带着哭腔。 达兰台轻轻一笑,说:“奴才懂了。这病得找额驸爷医治。去请他好吗?” 捂在被子里的声音更高了:“不好!我是公主!” “可人家是塔布囊,他是你丈夫,你是他老婆。” 被子里的声调降下来,迟迟疑疑地:“那……我是女人哪……” 达兰台笑意更浓:“老天爷造了男人女人,就为的要他们配对成双啊!”听听半晌没有回音,又问,“要不,我这就去请?……” 又沉默了好一阵儿,公主突然掀开被子一跃而起:“不,我去找他!” 下了车,又返回去,摸出洪高娃给她的草药小筐,放在枕边。 要悄悄地、不惊动别人,好给他一个意外。达兰台领着她,穿过排列得厚厚的驼阵,微微天光使四周模糊可辨,主仆二人很快就看到了巴图拉紧挨驼阵的小帐篷。达兰台示意自己在帐外等候,萨木儿便步步迟疑、步步艰难地走了过去。 萨木儿胸口像是揣了只小鹿,怦怦乱跳。从前听人说偷情的女孩儿能惊慌失措到吓晕过去,她还不信,眼下她自己心慌意乱、气虚气短,算是知道滋味了。轻轻掀开厚厚的门帘,与黑暗同时扑面而来的,是混合着烧酒、奶茶、羊皮羊毛、青草、烧牛粪的复杂气味,她立刻从中分辨出时时萦绕心头的她的巴图拉的气息。这熟悉的气息,使她的慌乱骤然平息,仿佛奔腾喧嚣的河水一下子流入了无边无际的大海子,顿时舒缓宽放了。 “谁?”巴图拉竟然睡得如此警觉,萨木儿刚刚迈进帐篷一步,他就惊醒过来,大声喝问的同时,还有拔刀出鞘的响亮声音。 “是我。”萨木儿连忙回答。 “公主?!”巴图拉的声调是这样惊奇,让萨木儿脸蛋儿发烫,手心出汗。但她还是硬着头皮应答一声:“是我,萨木儿!” “真的是你!……公主稍候,我点个灯亮来!” “不!不要!千万不要!……”下一句话萨木儿咽下去了:那会让我更难为情的!黑暗能够遮掩她烧得通红的脸和窘迫得就要落泪的眼睛,黑暗能够帮助她维持足够的勇气和自尊,她宁肯在黑暗中摸索着慢慢前行。她隐约看到了一双美丽的淡绿色的微光——那不就是她的巴图拉的眼睛? 微光消失了,眼睛闭上了,巴图拉在喃喃自语:“我的腾格里天爷呀,我是在做梦吗?她,公主,这时候,怎么可能屈尊出现在这里呀!……” 萨木儿摸到了丈夫温热的大手,一把捉住,用力捏在手心,所有的羞怯和矜持全都抛到了九天之外,简单又直截了当地说:“我想你了!” 巴图拉仿佛僵住了,浑身发抖,声音也有些发抖:“你是一朵高贵又娇嫩的鲜花,我不能让风吹了你,不能让雨打着你,更不能让你受到伤害。路途漫长艰辛,已经够你苦的……再说,大车也罢帐篷也罢,都简陋肮脏,太委屈你了!” 萨木儿脱口而出:“你我是夫妻,还有事没做完,是不是?……你不想?” 巴图拉回答了,但不是用语言。萨木儿只觉得一阵晕眩,不知是被抛上了空中还是坠入了无底的深渊,总之她落在一个火热的怀抱中,坚强有力的双臂紧紧地搂抱着她,以至她几乎不能喘气…… 两朵灼热、焦躁、腾着烟焰的火苗一触即发,轰然融汇成一团熊熊大火,凶猛地一同燃烧起来。一切都饱含着炽热,都发散着火焰:急迫,亢奋,激情的碰撞,猛烈的冲击,他们像火球一样翻滚着,从窄窄的床上滚到床下的毡垫,从毡垫滚到满地沙草上……黑暗仿佛被照亮,但他们不需要用眼睛看,他们正在全部地一寸一分地感觉着对方,在疯狂地享受着彼此的无穷无尽的爱…… 萨木儿觉得自己正在被火焰一点点抽空,一点点托举,她在升高,升高,直升到火焰的顶峰。就在她觉得自己就要死去的当儿,一道可怕的闪电猛地击中了她,“呼啦啦”一个汹涌的大潮淹没了她摧垮了她。为要强忍无法忍住的尖叫,她张口咬住了什么,朦胧中觉得咸咸的、湿漉漉的……是他的肩头吧?那咸湿的是汗,还是血?…… 耳边却传来他断断续续的低语:“宝贝儿!……好宝贝儿!你叫出声啊!你喊吧!……” 萨木儿松开牙齿,送出了堵塞在喉咙口的呼叫,她自己听来是那样嘶哑,少气无力,像是在喊痛,像是在呻吟。这却引出了他的一声由低到高、由弱到强的长长的、长长的号叫。是对她的回应吗?她看不见,却感觉得到他由低头到昂头到仰头向天的全部发声过程,这震耳的号叫在帐篷里回转,又穿透了帐篷顶直透天际,在山丘和树林的上空飞升。像鹤唳?像鹿鸣?不,最接近的,是一声狼嗥。一只在夜晚山林中为征服和胜利而得意而兴奋的狼王的嗥叫。不是吗?她似乎听到帐外驼阵发出的不安的喧闹…… 嗥声停止了,喧闹平息了。 一片宁静,疲倦的、甜蜜的、心满意足的宁静。 萨木儿静静地躺在丈夫温暖的臂弯里,幸福的热流在全身静静流淌。她突然想起第一次见到洪高娃,见到她那令自己面红耳赤的对丈夫的拥抱,那时曾经让她无法接受;现在,她明白了,只有幸福的女人,全身心爱着又被爱的女人,才能有这样的拥抱。萨木儿相信,从今以后,她也能这样拥抱了。 宁静中,萨木儿轻轻呼喊一声:“巴图拉……” 巴图拉抚摩着妻子的面庞颈胸,轻声回应:“萨木儿……” 此时,她不是高贵骄傲又矜持的公主,他也不再是小心翼翼伺候公主的额驸。他们只是男人和女人,一对相爱相亲的年轻夫妻。 “嗷呜……嗡……”一个凄厉、沉重而冗长的嗥声,打破了甜美的宁静,似乎在缓慢地向帐篷移动。 巴图拉猛然坐起身,萨木儿吓坏了,紧紧搂住他的脖子,惊慌地小声说:“天哪!这是什么?……” 巴图拉赶紧揽住妻子的腰,低声安慰:“别怕,有我呢!” 这不寻常的低沉嗥叫,震动人心,在黑沉沉的暗夜中格外显得恐怖。向导早就打过包票,这条古驿道两侧百里之内,没有任何野兽。 “公主!公主!你还好吗?”帐篷外传来达兰台焦急的声音。 巴图拉和萨木儿立即起身走出帐篷,见到达兰台和她叫醒的几名家丁驼夫。达兰台说,她好像模模糊糊看到了那东西,有牛犊子那么大,动作也一摇一晃的很古怪,从没见过这么怪异的东西。 巴图拉想了想,说:“来,咱们吓跑它!”他命人点燃了一大堆荆棘。可是大火不仅没能驱走那头可疑可怕的怪物,它反倒向这边摇摇晃晃地走过来了! 微弱火光终于画出了一头棕红色的庞然大物的轮廓。巴图拉的眼睛闪闪发亮,显得很兴奋,领着男人们快步朝它逼近,它却很快地消失在黑暗中。 萨木儿担心地望着跟踪怪兽的丈夫,目光极力想穿透黑暗,不料看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有星星点点的光亮,就像身边燃起的火堆。也许不过是一个部落的牧人在草原上过夜而已,萨木儿心里却不知为何有些不安。男人们回到火堆边。巴图拉命人拿出一只木碗,用水调了小半碗喷香的油炒面放在帐篷门口,叫所有的人都回帐篷,不要出声,悄悄从门缝朝外看。很快就看到那个庞然大物又步履缓慢、一瘸一拐地靠近了,停一停,又朝前笔直地走向木碗,大口大口地舔食着炒面糊。这时候大家都确信,这是一只狗,那种身躯极为庞大,又非常勇猛忠诚的被称作獒的巨兽。 这獒用舌头仔细地把木碗舔得干干净净,之后便卧在了帐篷门口。巴图拉又用肉汤拌了一碗泡炒面,要出帐送去。萨木儿赶紧拽住,说:“小心它伤人,又那么脏!”巴图拉说不会,这是条好狗,还受了伤,不知在草原上流浪多久了,真可怜。 獒犬头也不抬,很快又舔干净了第二碗。巴图拉又回帐中割了一大块冷牛肉。萨木儿小声说,一次都给它不好吗?还这么费事。巴图拉小声回答,它饿坏了,一次喂太多怕伤着它。萨木儿心下叹服,抚摩了一下丈夫的后背,丈夫也在黑暗中亲吻了一下她的面颊。巴图拉把牛肉放在獒犬面前,它抬起脏得分不清鼻眼的脸仰望,人和犬互相注视。萨木儿分明看到,那目光交会之处竟爆出了一星火花!它甚至在微笑。它低头撕咬肉块,又不时停下来摇着巨大的尾巴,向巴图拉看几眼。巴图拉抚摩着它头颈的乱毛,又查看它的伤腿。一点肉渣也不剩地消灭了冷牛肉以后,那獒在巴图拉脚边绕了几个圈子,心安理得地依偎着新主人卧倒,似乎已经开始执行看门守户的职责了。 大家这才放了心,交谈说笑,称赞巴图拉的见识、勇敢和仁爱。巴图拉对萨木儿说:这下你的哈喇哈斯有伴儿啦。萨木儿终于有机会拉住巴图拉,让他看远处繁密的亮点,看看究竟是星光还是火光。 巴图拉默默地看了片刻,吩咐把火堆灭掉,传令各队队长加强戒备,流动骑哨一定不要偷懒睡觉。送萨木儿返回她的大车时,巴图拉要她放心,说那火光多半是草原上哪个部族大浩特牧人点燃的,离这里最少也在五十里开外。为防对方万一来袭,过一个时辰就出发上路,一定遣骑哨去侦察,探清底细。 萨木儿身体在微微颤抖,巴图拉发现了,脱下自己的皮袍披在萨木儿肩上,又搂住她的腰,一面走一面说道:“从明天起,咱们走的驿道,就一直沿着哈扎布罕大河谷往西了。五天以后就到哈拉湖。那里水草茂盛,草场有几十里宽。这半个多月没日没夜地赶路,人困马乏,把你累坏了,牲畜也掉膘掉得厉害。到了哈拉湖多歇几天,支起大汗赐给的新穹帐,咱们美美地过几天舒心日子,你也好好养养身子,好不好?” 听他如此温柔的声调做如此关怀的安排,萨木儿感到了他凑在自己耳边呼出的热气,还有腰间那情意绵绵的手臂,她很满足,很欣慰,觉得自己真的是终身有靠了。 早上,收拾东西起程的时候,她又看到了洪高娃给她的那个草药小筐,心里甜甜一笑,当做纪念品藏进了箱笼……如今,真的在辽阔如海的哈拉湖边驻牧下来,真的支起了宽敞气派又美丽非常的新穹帐,萨木儿想,如果五天前的那一夜是她和巴图拉新婚蜜月的真正开头,那么现在就是蜜月的继续。她相信,这蜜月能够永远永远地延续下去。 萨木儿抚摩着怀中的哈喇哈斯,问达兰台:“额驸爷呢?” 达兰台笑着回道:“一大早就领着阿尔斯兰到湖边去了,说要好好洗洗它。” 丈夫的过人精力真让萨木儿惊讶。想想昨夜,那样纵情,那样无所不为,到后来她都累得瘫软了,眼睛怎么也睁不开了,他还说再来一回……萨木儿一时面红耳热,连忙岔开思绪,说:“他怎么那么喜欢那头怪兽?给吃给喝,连脱臼的伤腿也亲手给推好裹药,真不嫌脏!叫阿尔斯兰?配不配呀!” 阿尔斯兰,就是那晚用可怕的嗥叫吓坏大家的那头獒犬。白天再看它,更显得庞大,站着能够到马腹,蹲着高至人胸,只是骨瘦如柴,一身肮脏的乱毛团团擀毡。巴图拉说它身架子不亚于牛犊马驹,一旦养得肥壮就会像头狮子,所以给它起了这个名字。 正说着阿尔斯兰,便听到它粗壮雄浑的吠声远远传来。萨木儿和达兰台一帮侍女一起拥出穹帐,一幅令人惊叹的图景展现眼前:一人骑着白马,领着头金红色大狗,从辽阔如海的蓝绿色湖边迎着朝阳,朝着山坡奔来;头上蓝天飘着白云,脚下深深的绿草没过马蹄和多半个犬身,骑手身上那枣红色的袍襟袍带,还有白马那雪白的颈鬃马尾、大狗的金红色长毛,都和无边的绿草一起,在风中飞扬。那速度,那色彩,那力量,明丽又灿烂,女人们全都看呆了。 巴图拉在崭新的穹帐前下马,对一片迎接他的赞美艳羡目光全无反应,径直走到公主面前,说:“看看它,配不配叫阿尔斯兰?能不能配上你的宝贝哈喇哈斯?” 眼前这只大狗就是那天晚上的可怕怪兽吗?雄赳赳,气昂昂,高大健壮,原本全身纠结得乱七八糟的肮脏的杂毛,如今干干净净、顺顺滑滑,还带着波纹,在阳光中金丝一样闪光。那胸颈的鬃毛尤其浓密,托举出巨大的头颅、敏感的鼻子、露出尖利牙齿的阔大有力的嘴和神情专注的明亮眼睛,引得众人啧啧赞叹。萨木儿也笑着说:额驸好手段,癞皮狗变良犬! 巴图拉没有笑,说,它原本就不是癞皮狗,我不过恢复了它的真面目。 萨木儿有点儿窘,也实在赞赏这只罕见的猛犬,便点头说:“多亏你识得它,不然就糟蹋了。真是好狗,不枉叫阿尔斯兰!……哈喇哈斯,过来,认认这头狮子!” 头一次见面时,小小的哈喇哈斯被这头榔槺怪兽吓坏了,一蹦好高,飞跑回萨木儿身后躲着,又不甘心地探出脑袋,向着那家伙狂吠乱叫,直叫得走音岔气儿,几乎变成哀嚎,怪不得萨木儿要嘲笑它胆小。如今对方变成了犬世界的大力士美男子,哈喇哈斯哪里还顾得上害怕?它搐动着秀气的小鼻子,一步步靠近阿尔斯兰,两只狗对走着打了几个圈子,便蹦跳着互相咻咻地嗅着、舔着,然后打打闹闹成一团,让四周的人们也嘻嘻哈哈笑成一片。 巴图拉说:“不用多久,最多一年,这俩准能给咱们生出更强壮更凶猛的小狗来,比它爹妈更漂亮。” 萨木儿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间红了脸。巴图拉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她仿佛被看穿了心思,越发磨不开,娇嗔地瞪了丈夫一眼,脸越发红得像朝霞了。侍女们都看出什么,互相挤眉弄眼地悄悄嬉笑。笑得萨木儿撑不住了,虎着脸大声责骂道:“笑,笑,笑什么笑?都喝了笑佛爷的尿啦?还不回帐中去备茶点!” 侍女们这才慌慌张张、推推搡搡地笑着跑回帐中去了。萨木儿一手抚着自己发烧的脸,低声说了一句:“真没规矩!”算是给自己下了台。 “公主请看,”巴图拉也恢复了常态,指着横亘在南方天际那一带黛青色的远山,“那就是阿尔泰山。翻过山,就到我们哈纳斯了。” “阿尔泰?这么高大,这么宽阔!都快夏天了,山顶上还积雪哩!”萨木儿像个小女孩一样惊叹着,“翻越它得用多少日子?” “夏季没有暴风雪,咱们这大队人马,半个多月就行。” 萨木儿想了想,说:“咱们在这里待几天?” 巴图拉皱起了眉头:“牲畜掉膘很厉害,老人孩子也累病了不少,我想还是多歇些日子,怎么也得八九十来天吧?” 萨木儿担心地问:“那,能赶得上与父汗在哈密会合吗?回到你的领地,还得召集部落人马呢。” “是啊!”巴图拉回应着,好半天沉默不语。萨木儿又想起另一件事:“那天晚上的火光是怎么回事儿?你派出的骑哨还没回来吗?” “没什么,是蒙古本部的一个大部落转场,游牧到这一带,已经向北去了。”巴图拉说着,很快转开话题,伸手指着远方,“山上那个白塔看见了吗?那是个喇嘛寺院,听说寺主是位高僧。” “真的?怪不得湖水闪金光!”萨木儿兴奋了,西行这一路,每逢寺院她必烧香献金,叩拜祈祷,“喝了早茶我们就去礼佛!” 小庙就在山顶,精致又洁净。匾额竟然用蒙、藏、汉三种文字写着:里乌毗寺。萨木儿和巴图拉互相看了一眼,观感一致:这高僧可能真有学问哩!大殿建在白石基础上,殿顶矗立着金色法轮及两只护法的瑞兽,两层飞起的檐角直指蓝天。檐下悬挂着写满经文和法轮图的白色经幡,还有两列金色的转经筒。他们一行照规矩,按东南西北的顺序,环绕小庙虔诚地走了三圈,才上前叩门。 寺主喇嘛年迈且消瘦,黧黑的肤色如铁,额前眼角的深纹如刻,目光炯炯有神,透着慈祥,被他的眼光扫过,如同春风拂面。他笑着说道:“在我佛面前,众生平等。大家都坐,都请喝茶。老僧腿脚不便,恕我不能起立迎接了。” 他的声音低沉,很重,每个人都感到了微微的震动,然而字句清晰,说的是地道的蒙古语。萨木儿、巴图拉和达兰台等四名随从向大喇嘛致谢,各自坐下。 “诸位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你们那辛苦的影子经过了哪些地方?一路上可平安吗?怎么会来到我们这远离凡尘的小庙?” 达兰台回答得循规蹈矩:“我们从和林城来,要到阿尔泰山去,沿着早年的驿路西行,直到现在我们一直幸运地骑行着。大喇嘛和你的寺院可平安?” “多谢施主问候,本寺向来平安吉祥。”大喇嘛合掌低头示意。 两名侍从喇嘛进进出出,很快就把矮几摆满:好几种茶分别盛在木碗、陶碗和银碗中,还有一大盘酥油果子、一大盘深棕色的干肉条、一大盘红枣。老喇嘛笑眯眯地指点着说:“都尝尝吧,木碗里是藏式奶茶,加了青稞粉和酥油;陶碗里是汉式茶,清泉水煎的云南沱茶;银碗里是你们的蒙式奶茶,你们喝喝看像不像?油炸果子你们天天见,干肉条可是藏地的牦牛肉,红枣来自汉地……” “怪不得你这寺院匾额把蒙、藏、汉三种字写一块儿呢,”萨木儿兴冲冲地说,“三种话你都会说吧?你是蒙古人吗?” “我是藏人,出自拉萨大昭寺,二十岁到蒙古、到汉地传经说法,至今已经六十年了。就是我这寺里的喇嘛,也是蒙藏汉都有。” “真的?太不容易了。”萨木儿惊讶中带有敬意。 老喇嘛微笑着说:“无论来自多么遥远的地方,普天下的人都是兄弟,你们和我们,都是一家人。” 萨木儿信佛,懂得佛理,频频点头:“是,这是佛家真谛。” 老喇嘛端起木碗,美美地吸了一口,慢慢咽下,很享受地闭眼品滋味,再睁眼,轻轻地嘘了口气,像给弟子们讲经一样,轻言慢语地说道:“想知道天下这蒙藏汉三大家自何而来吗?” 萨木儿很有兴趣:“想啊,上人你说。” “我师父的师父,是位博学的呼毕勒罕①,常人称作活佛。他告诉我们,最初,大地上仅有一个人。没有房屋也不用帐篷,因为冬天不冷,夏天不热,风吹得不暴烈,雨下得轻轻柔柔,从来也不降雪。果树茶树自动生长,牲畜们也从不知道有凶恶的野兽。这人有三个儿子,一家子以奶品和水果为生,活了很久很久。父亲上千岁的时候死去了。“三个孩子为了如何处理父亲的尸体争执不下,一个想装进棺木埋入地下;另一个认为应该烧掉;最小的儿子觉得必须陈尸在峰顶,由神鹰把父亲的灵魂带到天堂。最后,他们决定把父亲的遗体分成三份,各取一份,各奔前程。老大分到了头颅和双臂,他就成了汉人的先祖,他的后裔便以智慧、计谋和能够创造的韬略而著称;小儿子分得了父亲的胸膛,成了藏人的先祖,所以他的后裔都充满情感和勇气,不怕冒死亡的危险,始终有些不可驯服的部族;二儿子分得了父亲的下半部,蒙古人都是他的后裔。他们都很单纯、天真和胆怯,因为他们无头无心,但是他们比任何人都能更稳地站在马镫子上,坐在马鞍子上。 “这就是为什么蒙古人都是优秀的骑手,藏族人都是优秀的兵勇,而汉族人都是优秀的商贾和工匠……” 若不是巴图拉暗暗按着萨木儿,她早就跳起来了。这时她再也忍不住,大声反驳道:“不对!你瞎说!蒙古人绝不胆怯!他们不可能无头无心!……” 一直沉浸在讲述中的老喇嘛微微一惊,目光亮亮的,看定萨木儿,道:“夫人是什么意思呢?” 萨木儿情绪冲动地一挥手,说:“难道你忘了我们蒙古的成吉思汗吗?难道你忘了我们蒙古的忽必烈大帝吗?” 老喇嘛仍然看着萨木儿,平静地说:“我当然不会忘记。但是我记得,藏族也有过他们的格萨尔王,汉人也有过他们的大唐天可汗①。我佛慈悲,众生平等,本是兄弟,为什么要互相杀戮呢?” 萨木儿一时语塞。老喇嘛看着她,慢慢摇头,表情变得沉重而悲伤,叹口气,垂下眼帘,闭住了双眸,继续说道:“没有任何人能够做了事情不得报应。即使不在当世,也会应在后代子孙身上。早年征服天下的大蒙古帝国,如今为什么陷入部落间的互相征战、互相残杀?……报应啊,报应啊!可怜草原上的人们,再没有平安日子好过了!……” 沉默片刻,总不开口的巴图拉轻声说道:“蒙古人中间,就不会再出一位英雄,再出一个成吉思汗吗?” 老喇嘛猛然睁开眼皮,剑一样锐利的目光直刺巴图拉。巴图拉沉静地迎受,毫不退缩。萨木儿高傲地仰起头,说: “黄金家族有的是英雄豪杰,定能恢复大元,重得天下!” 老喇嘛发亮的目光在两张年轻的面庞上移来移去,又自言自语地轻声喃喃道:“但愿,但愿,天降大任于斯人……”之后,他看定巴图拉,说:“老僧也粗通命理,请施主说出你的生辰八字,老僧卜一卜施主的前程吧。” 巴图拉声音还是不大,态度仍然谦恭,但说出的话却一点不含糊:“多谢大喇嘛,我这人向来不信命理,只信自己。” “看得出,看得出,”老喇嘛频频点头,一些儿也不恼,反而用更加沉静的目光注视着对方,慢慢地说,“我猜,你至少是一位部落之长。你志向高远,劲气内敛,智慧和感应都是一等的,日后不难称雄一方,领万户辖万里封王侯都不是不可能。老僧只送你两句话:一要爱民,二要公正。一个贤明的主人,能够给他的属民带来平安和吉祥,也会给他的后代带来功德。如果终你一生还不能给草原带来统一和平安,也许你的子孙能够完成。” 巴图拉依然没有做声,但从他突然挺直的身体和炯炯发光的眼睛,谁都看得出老喇嘛的话击中了他的心。 老喇嘛转向萨木儿,笑道:“夫人,你也不信命理?” 萨木儿慌慌张张地说:“不,不,不知道……也许,我想请你看看,我日后的……十年二十年以后……”她的脸红了,说不出口。因为她想要问的是,自己会有多少子女。 老喇嘛完全听懂了,慈爱地笑着,转向巴图拉:“你愿意让你的夫人跟老僧单独谈一会儿吗?” 巴图拉平静地站起身,看了看萨木儿,便快步走出经堂。达兰台犹豫着没动弹,萨木儿瞪她一眼,她才跟着随从出去了。 待经堂门开,巴图拉再返回来的时候,萨木儿仍然跪坐在老喇嘛面前,巴图拉看得出她很兴奋,因为她的脸庞比刚才还要红;也看得出她有些不安,因为她浓密的睫毛在不住地颤抖,眼睛里也有亮光在游移闪动。巴图拉用眼神问:怎么啦? 萨木儿用不容反对的口气说:“我们给寺里敬献白银三百两吧,供养佛祖和菩萨,请大喇嘛替我们祈祷祝福,消灾免祸。” 俩人走到寺院的白塔下,巴图拉对萨木儿说:“你看看岸边。” 时值正午,蓝天白云,湖上极清朗,遥远的湖岸平坦如绿毯,延绵数十数百里的周边,或疏或密,撒满了栗色的麻籽,有的地方又铺满了白色的沙砾,麻籽和白沙之间,还有极小极小的丁丁小白蘑菇,三个两个,若隐若现,散布得越远越看不清,成了小小的白点儿。萨木儿不禁叫出声:“啊呀,那些都是什么?” “公主,”巴图拉小声说,“那都是你的牛群马群和羊群,还有你属民的白毡包。能得到你的恩准,在哈拉湖边驻牧半月,真是他们的福气!他们告诉我,快到盐湖边的时候,牲畜们早闻出味儿,不用赶,都疯跑着扑进湖里喝盐水,高兴得跟人一样大喊大叫哩!吃了盐,这几日都上膘,属民们也能喘口气。这一路,太辛苦啦!” “你想说什么?”萨木儿不满地盯着丈夫。 “大喇嘛刚才赠我两句话,一要爱民二要公正。我想在哈拉湖边多待些日子。天气越暖和,翻越阿尔泰山越安全。” 萨木儿仰着脑袋看了丈夫好半天,后来浓密的长睫毛忽闪了几下,冷不防地一口气问出一串儿问题:“你还想不想到哈密与我父汗会合?你还想不想灭掉克勒古特部的乌格齐?你还想不想做瓦剌王?” 公主在大多数时候都还是个孩子,但是,事关切身的权位成败,她的反应却比一般人机敏和快捷得多。这让巴图拉很是惊异——她的每个问题都击中要害,反倒令他不知如何回答:是说真心话,还是简单地敷衍了事? 巴图拉是个心思十分细密的人,看人看事有超过常人的冷静和透彻,从小就不爱笑不爱恼,喜怒不形于色,曾让他周围的亲友称奇。在汗王杀弟娶弟媳和洪高娃借汗王之手杀他父亲的事变中,是非恩仇他看得比谁都清楚;汗王招他为额驸的用心,他也比谁都明白。他不是不想成为瓦剌王,只是深知瓦剌各部中,他父子所领的扎哈明安部只是一个中等偏弱的部落,根本无法与乌格齐的克勒古特部相抗衡,所以他们父子才离开部落到和林,在汗庭当差做官,拿大汗做靠山。如今成了皇亲国戚,门第高贵了,实力并没有根本的增强,就算有汗王封他为瓦剌王的旨意,瓦剌各部不领旨也是枉然。所以他并不急于取代乌格齐,也不想与汗王联手杀掉乌格齐而在瓦剌各部中落个背主负义、仗势欺人的骂名。 于是,巴图拉温和地、像看小孩子一样看着萨木儿,静静地回答说:“是。我已经遣信使去禀告大汗,我不想去哈密了。乌格齐待我们父子不薄,我不想杀他。瓦剌王我也做不了,力量不够。” 萨木儿尖声说:“我父汗亲口封的,还不行?” 巴图拉不再开口,只看定萨木儿,凝重地摇头。 萨木儿一把揪住巴图拉胸襟,脸对脸,恨恨地低声吼道:“好哇!你这个人!也不想想,去攻打乌格齐舅舅,还不是全都为了你?!你反倒向着乌格齐!你怎么对得起我父汗的恩情!怎么对得起你死去的父亲!” 巴图拉把那双紧张得痉挛的小手包在自己宽厚阔大的男人手中,用更轻的声音在她耳边说:“大喇嘛说做人要公正。把心放公正了,乌格齐的话说错了吗?你父汗我父亲,有错没错?……” 萨木儿的手慢慢松开了,既而,她咬着细细的贝壳般白亮的小牙齿,捏起两只小拳头,在巴图拉的胸口一阵乱擂,赌气道:“不许你说!不许你说!……”边说边擂,边擂边说,巴图拉只管静静地受着,也不知什么时候,她把头埋进丈夫宽阔的胸膛里,抽抽搭搭地哭起来。她觉得丈夫有力的胳膊紧紧搂着自己,心里又甜又酸又苦,眼泪流得更凶了…… 太阳偏西,湖水变成蓝绿色的时候,他们一行人马又驰骋在绿草如茵的湖岸了。回望里乌毗寺的白塔,竟然缭绕着轻云薄雾,如同仙山。萨木儿对巴图拉说:“那位大喇嘛,想必也是一位呼毕勒罕。我说施给寺里三百两银子,他依然沉静如水,丝毫不显惊喜意外,可见定力深厚。这样荒僻的小寺院,一次施给这么多银子,怕是没有过吧?你说呢?”巴图拉看了妻子一眼,没有接话头。 “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什么施给这么多?” 巴图拉还是不做声,只伸手替她拂掉肩上的草叶。 “我要请他为我多做祈祷,消灾免祸。他替我看相占卜的时候,说我近日会遭遇丧亲之痛,说得我心里七上八下,我额吉一直有病,不会出什么意外吧?” “吉人自有天相。”巴图拉终于开口,“大哈屯善良慈祥,会有好报的。大喇嘛还说什么了?” “我为什么信他?他一上来就说我出身高贵,是黄金家族的后裔,是国君的女儿,一下子就算到了我的公主身份!” 巴图拉心想:草原上的消息传得比风还快,大汗招额驸、公主出嫁更是人们感兴趣的话题,大喇嘛或从香客那里得知,或从萨木儿的神态气度中猜出并非难事。但他不愿败了妻子的兴致,只问:“还占了你的前程?” “是。说我一生只有一两年的灾厄,且灾厄有解,此外,都是大富大贵,非常人可比!” “怎么个大富大贵?”巴图拉嘴角微微一动,问。 “他,他说我有大哈屯的命,晚年还能当太后……”萨木儿迟迟疑疑地说。 巴图拉又不说话了。他的妻子能够成为大哈屯,那不就意味着他会成为大汗吗?有这可能吗?而这是好事还是坏事?他不想做任何表示。萨木儿却直截了当地说了出来: “将来我若是大哈屯,谁是大汗呢?难道是你?……可你不是我们黄金家族的子孙呀!你怎么能够成为蒙古大汗呢?……” 巴图拉头一扭,像没听到这话一样,说:“咱们让马跑起来,好吗?” 鞭子一响,几匹骏马飞箭般地向前冲去。 十三 从他们回到领地,走进哈纳斯的那一刻起,萨木儿就处于极端兴奋的状态。她没有见过雪山,没有见过古木参天的黑松林和美丽的白桦林,没见过纯净碧绿清澈如镜的湖水竟然在静静地流动,静静地倒映着蓝天白云。一切都让她感到新鲜和惊奇。每转过一道山梁换出一幅景致,都能引起她一阵欢呼。那天路过一片疏林,哈纳斯独有的野牡丹处处怒放,一朵朵有碗盏大,连成一片嫣红姹紫,她居然不顾从各处赶来迎接主人的扎哈明安部的大小首领在侧,径自跳下马鞍,扑上前去,采了满满一大抱。走回来时,像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儿,笑得像花一样灿烂,把所有的人都看呆了。尽管这有失一位公主和部落主母的尊严和身份,但众多赞美的目光还是带给巴图拉做丈夫的深深自豪。 萨木儿依在丈夫肩头,神情恍惚迷醉,声音也如在梦中:“天下竟有这样的地方!……仙境,人间仙境!老天爷给了你多大的福分,让你生在哈纳斯?天哪,你的家乡真是太美了,太美了!……” 巴图拉的语气也带有少见的温柔和沉醉:“这只是碧绿的春天,还有墨绿的夏天、金色的秋天和银色的冬天在后面呢!……是我的,也是你的。我把哈纳斯献给你,只有你才配!你是哈纳斯的女主人,你是哈纳斯的女王,你是哈纳斯的女神!……” 自从认识巴图拉,从没有想到他口中能说出这样的甜言蜜语。萨木儿又是感动又是惊讶又是心醉,忍不住搂住他的脖子,在他的脸颊上狠狠地亲了一下,发出很响很长的一声,以至巴图拉的脸上被嘬吮出一个圆圆的红印。萨木儿随即拍着手哈哈地笑起来,巴图拉的狼狈样子让她分外开心。 巴图拉赶紧恢复常态,平静地说:“好了,回去准备一下,我们今天走胡尔巴努尔,去白巴哈。” 巴图拉夫妇回到哈纳斯的当天,各部族和苏木①的首领就一起来参拜,为他们的领主成为光荣的塔布囊而兴高采烈。萨木儿公主十分慷慨地赐给他们每人一份价值不菲的礼物:一匹绢、一口铁锅和十两银子,还有一小块茶砖——这东西太珍贵了,大元帝国最兴旺的日子,茶叶也只有皇室贵族和高官才能享用;如今与中原隔绝,只能靠撒马尔罕的商人和藏地通南朝的茶马古道转运,数量极其有限,价值几与黄金等重。所以大小首领感激万分,称颂赞美的话说个不了,一再表示对领主的世代不变的忠诚,恭敬地邀请领主带着尊贵的公主到他们那里做客。 萨木儿没有把这邀请当客套,她兴致勃勃地要求,走遍哈纳斯每个角落的每个部族和苏木,让所有属民都认识自己的女主人。这要求不过分,巴图拉乐于接受并陪同,只是担心萨木儿会太劳累。 今天要去白巴哈河谷,那里住着图瓦蒙古人。都说他们是当年成吉思汗西征时留守在此驻防的一支队伍,百余年下来,繁衍生息,在这深山密林中自成部落。像草原上的蒙古人,他们也搭建自家的穹帐,但他们还用漫山遍野的林木建造结实好看又耐用的木屋。每年冬天,有木屋的家园就是他们的冬营盘。对图瓦蒙古,萨木儿非常好奇,充满了期待。 巴图拉和萨木儿一行十数人,骑马绕行,顺着蜿蜒山路越走越高,五六里以后,就不再能看到他们在湖边带围栏的住处了;七八里以外,哈纳斯湖已被身后的山峦和密林遮掩;升上高山之巅,萨木儿意外地在另一方向看到两潭蓝汪汪的湖,就像嵌在深山密林中的一双明月,紧紧相连,一样的清澈见底,一样幽静美丽地倒映着雪山松林。萨木儿惊呼:深山里竟还藏着这么可爱的一对儿!它们长得真像啊!巴图拉说:这就是胡尔巴努尔,意思是双湖,也叫姊妹湖。萨木儿连连说,姊妹湖姊妹湖,是双生姐妹呀!…… “我从小就想有个姐妹,可从来就没有……”萨木儿说着,眼睛又投向一双明珠样的姊妹湖,沉默片刻,说,“它让我想起了一个人,知道是谁吧?” 巴图拉当然知道,却不肯做声。 “说起来是我婶母,是长辈,可论情谊我们就是姐妹,我们俩才最像这胡尔巴努尔呢。真想她呀!好多晚上都梦见她,也不知道她如今怎么样了?我临走时还向父汗求情,宽恕她,给她自由。算起来,她的身孕都七个月了,真叫人担心啊!……” 巴图拉只管控马前行,面无表情,真叫萨木儿气恼。 “你恨她。”萨木儿瞅着丈夫,不平地说,“可别忘了,咱们分送给把秃孛罗家、太平家和阿拉克家的金银首饰,都是她给我的,也算她帮你了吧?” 太平、把秃孛罗和阿拉克,是瓦剌三大部落首领,和乌格齐所领的克勒古特部并称瓦剌四部。巴图拉父子的扎哈明安部原为乌格齐属下,本不能与四部并列;如今巴图拉成了塔布囊,汗王赐给的陪嫁也增加了扎哈明安部的实力,才得以进入大部落行列。这样,向其他大部落首领“赠礼”而不是“进奉”,也就顺理成章了。洪高娃给萨木儿的金银首饰,都是世上罕见人间无双的上品,受礼的一方哪能不惊喜不感激?这既维持了与各大部的友善,也提高了巴图拉和扎哈明安部在瓦剌的地位。其中得失,巴图拉自然比萨木儿更清楚,却毫无表示。 结婚以来,萨木儿必须刻意回避最想说的人、最想说的故事,这让她憋闷。她心头最亲近的两个人互为仇敌,更让她无法忍受。她又逼上一句:“里乌毗寺的活佛怎么说的?要公正,对不对?你也公正地说说,她,洪高娃,有什么错?” 巴图拉叹了口气,说:“公主,下了山,再转过一个山头,就能看到图瓦人的村落了。快走吧!” 萨木儿咬牙恨声道:“你呀!……”周围都是侍女随从,她只能无可奈何地回头再望一眼被参天老树渐渐遮掩的姊妹湖,拍马跟上丈夫。此时的她绝想不到这一天会有什么事变等在前面。只是过了很久很久,萨木儿每每回想起这一天,总会觉得,姊妹湖的出现,其实是上天在暗示她啊! 河谷里的图瓦部族,像过节一样穿上自家最好的衣袍,色彩艳丽的帽子像一簇簇鲜花,人们载歌载舞地一直迎出村口十几里。在绿草如茵的清水河边,图瓦人用他们的最高礼仪,进奉奶茶奶酒和雪白的哈达,献给他们的领主老爷,献给他们永远崇敬的成吉思汗的后人、黄金家族的公主。还贡上珍贵的礼物:男主人得到一张金钱豹皮,女主人获得两条美丽的红狐皮。 萨木儿大为感动,一进村就指挥侍女随从把带来的布帛、粮食、盐巴、木碗等牧民最需要的东西一一送给图瓦人家,又亲手把一些银头饰银手镯银指环银耳环银项圈以及琥珀玛瑙串络什么的,送给她遇到的每一个图瓦少妇少女和小女孩儿,受到图瓦人频频叩谢。看到他们谦恭的笑容,听到妇女孩子们惊喜和快乐的笑声,萨木儿觉得被人感激受人敬仰真是太美了,那种高入云端、俯视大地的尊贵感觉,从来没有今天这么强烈,这么实在。陶醉的她完全没有注意,一个图瓦骑手打马疾驰进村。骑手跳下马直奔部族首领,满头大汗地禀告。首领惊愕得说不出话,直愣愣地看着同听禀告的领主巴图拉。一向处变不惊的巴图拉,也皱了皱眉头,说:“不要慌张,也许是谣传。和林有我们的人,如果有事,会有确实消息送来。” 图瓦首领回过神儿来,口气坚定地说:“领主老爷,请放宽心,不论天翻地覆,不论天塌地陷,我们图瓦人认定你巴图拉是我们的好诺颜,认定主母萨木儿公主是真正的尊贵的黄金家族后人,图瓦人跟定你,保护她,永不背叛!” “好!让我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现在,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先不要让公主知道。”巴图拉平静地吩咐。 可是,图瓦人为贵客设的全羊大宴刚刚开始,又一名风尘仆仆的骑手赶到这深山河谷的图瓦村落。大宴摆在河边草地上,无遮无掩,这骑手又是巴图拉的一员亲随,萨木儿认识他,一直奇怪他为什么离开哈拉湖以后就不见了踪影。只见这人冲到巴图拉面前,单腿跪倒,满脸汗泥,张口就是嘶哑的一嗓子:“老爷,不好了!和林……” 话音未落,巴图拉一脚把他踢出好远,喝道:“住口!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候,竟敢搅乱大宴!滚!……” 亲随在地上翻滚起身,又跪倒:“老爷!真的出大事啦!……” 巴图拉烦躁地大声呵斥:“给我滚开!不然就杀了你!”说着哗啦一声拔出了腰刀。 萨木儿这才觉出不对劲,拦住巴图拉,径直走到亲随面前,问:“你到哪里去了?从什么地方回来?出什么大事了?” 亲随没有看到巴图拉在对他摇头示意,仍旧气息不畅地说道:“和林,和林出大事啦!大汗……额勒伯克大汗被杀了!”突然,他意识到眼前的主母就是额勒伯克大汗的女儿,便猛地双手捂嘴,话音戛然而止,自己先惊呆在那儿。 “什么?!”萨木儿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尖声叫道,“你敢胡说八道!我先杀了你!”说着她嗖地拔出腰间刀鞘里雪亮的小匕首,很少睁大的眼睛此时恶狠狠地瞪着他。 反倒是巴图拉上来攥住了她的手腕,低沉地说:“别这样。”他轻轻地把匕首从萨木儿手中拿开:“你在里乌毗寺得到将有丧亲之痛的预言后,我便差他回和林城探问。不要着急,且听他细说吧。” 亲随终于把话说完:乌格齐率领数万人马攻破和林城,杀了额勒伯克大汗,另立新大汗;和林城和周围的蒙古本部大多数部落已经归降。 “那,我额吉、我哥哥……大哈屯和皇太子怎么样了?”萨木儿脸色苍白地问,浑身都在剧烈地颤抖。 亲随摇摇头,说不知下落。 “继位大汗是谁?”巴图拉问。 “听说是也速迭儿之孙、恩克汗之子坤帖木儿。” 萨木儿摇晃着就要摔倒,巴图拉伸臂扶住,她晕倒在丈夫怀中…… 夫妻俩终于回到哈纳斯湖畔营盘的时候,汗庭的使者已经等在那里了。使者带来新大汗的诏书,历数了额勒伯克大汗的暴政和不义,褒奖了乌格齐替天行道、拥立新君的功勋,要求蒙古各部归顺新君,照例进贡,各居其地,安居乐业,否则将举大兵征讨,“到时玉石俱焚,勿谓言之不预也!”最后这句话,原本来自汉人,如今蒙古人也用得很纯熟了。 与新大汗诏书同时送来的还有乌格齐的一封信。他以统管瓦剌四部的首领身份,命令瓦剌各部共奉新君,若敢违抗,瓦剌各部共讨之!还特意对巴图拉成为前大汗的额驸说了一段话,表示不会因此改变他对巴图拉的一贯信赖。因为这段婚姻完全是前大汗掩饰暴行、笼络人心的诡计,巴图拉能够娶他美丽的外甥女萨木儿公主为妻,他很高兴,年轻的夫妇鸽子一样纯洁,完全无辜…… 巴图拉没有片刻犹豫,恭敬地接受了新大汗的诏书和老主人的书信,表示扎哈明安部永远听从老统领乌格齐的命令,也愿意归顺新大汗坤帖木儿,一定按时朝见新君,按时进贡。随后,巴图拉还设宴款待汗庭使者,宾主尽欢。巴图拉要留使者多住几日,使者说王命在身不敢耽搁,随即便带着扎哈明安部的贡表贡品,高高兴兴地回和林去了。 送走新汗使臣,巴图拉回帐,迎面就撞上了从后帐冲出来的萨木儿。萨木儿虎着惨白的小脸,拧着乌黑的长眉,眼睛都发蓝了,指着丈夫的鼻子恨恨地说:“你!喝酒,宴请,还去送他!……你!竟然接下这破烂!”她抓起新汗诏书和乌格齐的书信,三把两把撕成碎条揉成团,照着丈夫的脸狠狠地摔过去,悲愤地大叫:“你投降了!你这胆小鬼!……那个弑君逆臣!那个篡位夺权、罪该万死的假大汗!……我父汗的恩情你敢忘记?父辈的血仇你敢不报?恩不报仇不报,你还算个男人吗?你还算个人吗?!……” 巴图拉面对着突然间火山爆发般的妻子,并不说话,只定定地看着她,抚摩着她的头发和肩膀,让她安静下来。萨木儿猛一转身,甩开巴图拉的手,瞪着一双火炭般燃烧的眼睛,低声吼道: “你给我发兵!听见没有?攻打和林!杀了那个坤帖木儿!给我父汗报仇!” 巴图拉一脸惊诧。他娇美天真可爱的小妻子,此刻简直像一只愤怒的母狼,一只凶恶而又美丽的母狼!他目不转睛地瞅着她,爱恨情仇的万般滋味在心头翻滚。他不忍拒绝爱妻的任何要求,但此时却坚定地摇了摇头。 “啪!”一记耳光重重地甩在巴图拉脸上,萨木儿猛然跳起来,戳指着他,浑身发抖:“好,好,你不去,我去!我还有父汗赐给的属民!我宁可去死!达兰台!达兰台!……” 巴图拉一把拽住要冲出帐的萨木儿,裹住她胳膊,把她紧紧搂在怀中。萨木儿不管不顾地拼命扭动,拼命挣扎,可她怎么能挣开丈夫铁箍般的拥抱?巴图拉在她耳边轻声说:“别这样,萨木儿,求你了!叫别人看见多不好……” 萨木儿终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不再挣扎,只管痛痛地恨恨地哭个没完。 巴图拉继续耳语般柔声说:“告诉你我心里的三问,好吗?……额勒伯克大汗被杀是不是因果报应?坤帖木儿是不是你们黄金家族子孙?我这扎哈明安部首领要不要保住我的部族?……” 像是朝热烘烘的脸上浇了一壶冰水,萨木儿被问住了。 她虽然娇贵任性,但绝不愚蠢,父汗所作所为她知道的不比别人少。蒙古本部这么快就归顺了新大汗,可见父汗不得人心;父汗的汗位本就是从也速迭儿、恩克汗父子手中夺回来的,如今又被恩克汗之子坤帖木儿夺走,说起来不就是一报还一报?她也知道,扎哈明安部无法与瓦剌各部抗衡,更无法与占据和林、收降了蒙古本部的新大汗抗衡。为保护自己的部族,巴图拉的作为无可厚非。但她仍然感到深深的屈辱。她所深爱的丈夫,到了关系部族和他自身利益的时候,竟然变得如此没有血性、如此无情,竟然不肯为自己的女人出口恶气! 萨木儿推开巴图拉,转身跑回寝帐,不吃不喝不起身,哭一阵儿,想一会儿,想一回,哭一场,不许任何人,更不许巴图拉进帐。不知不觉间,天也黑了,她也想累了哭累了,沉沉睡去。 “萨木儿,醒醒,你醒醒!”有人低声唤着。朦胧中她能感到呼在自己面颊上的热气,痒痒的,但她太累了,不想动。她又被轻轻推了推,一只大手捏住了她的手。萨木儿极力睁开眼睛,借着微弱的灯光,看到巴图拉站在她的床前。她“噔”的一下子跳起身,由着性子叫道: “谁叫你进来的?你给我出去!出去!” 说着伸出双手用力推他。巴图拉一把攥住她的胳膊,沉声说道:“萨木儿!”他的声音很低,很重,像是含有某种威慑力的大石头。萨木儿一惊,看到了他严峻的面容和闪着淡绿色光芒的眼睛,顿时不做声了。成婚后这些日子以来,她已经发现,巴图拉在白天和夜晚判若两人。白天平和沉静,喜怒不形于色,是个温文尔雅体谅妻子的好男人;可一入夜,不是闷闷不乐、无精打采,就是急躁亢奋、贪婪凶暴,萨木儿暗暗叫他“月夜狼人”,而格外小心。此时她自然不敢招惹他,只好乖乖地随他走出寝帐。后帐内十分昏暗,只有火盆的余烬发出隐约红光。后帐深处,大长条桌上,一灯如豆,照出桌边一个模糊的背影。萨木儿一见就像是遭了雷击,浑身一颤,跟着就尖叫着扑了过去: “哥哥!” 那人转过身,虽然又黑又瘦,面容憔悴,还是勉强露出笑脸,果然是本雅失里,被杀的额勒伯克大汗的唯一儿子,原来的汗位继承人皇太子。他伸出双手,沙哑的嗓音唤了一声:“萨木儿!” 萨木儿扑倒在哥哥怀中,放声大哭。本雅失里和父亲一样,是个魁梧的汉子,在他面前,萨木儿永远都是一个长不大的小女孩儿。他轻轻抚摩着妹妹的头发,小声安慰说:“别哭,别哭了……” 萨木儿仰起满是泪珠的脸,哽咽着说:“不是梦吧?……父汗真的归天了?是不是谣传?……真是舅舅干的?会不会弄错?”本雅失里不做声,只是用力搂了一下妹妹,牙齿咬得咯咯响。 无尽的泪水把哥哥的前胸都浸湿了。她断断续续地说:“你能没事,就是不幸中的大幸啦,感谢佛祖!……额吉跟你在一起吧?……洪高娃呢?她逃出来了吗?……” 本雅失里仰脸望着天窗,能看到夜空中闪耀着几颗明亮的星。他慢慢跪倒在地,眼睛仍然盯着星光,轻声说:“萨木儿,跪下吧,我们一起祈祷,愿额吉平平安安升天;我们一起悔罪,愿额吉不下地狱受苦……” 萨木儿大惊:“你在说什么呀!额吉她……天哪!和林城里,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啊?!……” 巴图拉一直无声无息地陪在旁边,兄妹俩仿佛忘记了帐中还有他在。这时他却突然开口说:“你们慢慢说,我出去看看警卫。” 这一点精细和小心,让兄妹俩都不由得心下一沉,互相看了一眼。即使在暗淡的灯光下,也看出对方的忧虑和警觉。萨木儿略一沉吟,追着巴图拉的背影说:“叫达兰台给我们送奶茶和点心来。” 本雅失里疑虑顿起,紧皱浓眉,问:“萨木儿,他对你好吗?”见妹妹连连点头,又问:“和林之乱父汗被杀、坤帖木儿篡位,他是什么意思?有什么打算?” 萨木儿顿时窘住,不知如何解释。此刻,她心思飞转,左右为难,但对哥哥又不能说假话,便吞吞吐吐地说了白天奉新汗诏书的事情。 本雅失里一屁股坐下,哼了一声,说:“怪不得他见了我冷若冰霜!看这样子,要不是你还在这里,他早就绑了我向坤帖木儿献功买好了!” “不!不!不会的!他不是那样的人!”萨木儿急急地替丈夫分辩。 “不是?当初在和林,但凡聚会饮宴,他对我从来就冷冷的。父汗把你嫁他,真是瞎了眼!我怎么劝都不听!要不是父汗决定得那么突然,婚期那么急迫,我说什么也不能让这门亲事做成!” 哥哥身为皇太子,一向骄横跋扈目中无人,听这口气,当初肯定和巴图拉有过什么过节。而巴图拉为人蕴藉内敛,心中芥蒂从不向萨木儿透露分毫。两下里权衡,她不由得偏向了丈夫:“哥哥,他绝不是卖友求荣的人,你尽可放心!只是,要他帮你复位,现在怕是力不从心。” 本雅失里忙问:“他能召集多少兵马?” 萨木儿捏着手指头算了又算,说:“顶多顶多,超不过五千,那还得加上父汗赐给我的属民。” 本雅失里仰天长叹:“天哪,天!你把我生为皇太子,却又让我失了江山!再摊上那些无情无义的属民百姓,还有比这更悲惨的苦痛折磨吗?为什么要这样惩罚我啊……” 达兰台进帐送茶点,本雅失里的慨叹戛然而止。 达兰台刚刚掀门帘离去,萨木儿就迫不及待地问:“到底出了什么事?额吉到底怎么了?你怎么就不快快告诉我呢!只顾你……”她怕哥哥生气,把后一句“只顾你皇太子继位的事”生生咽了下去。 本雅失里沉默以对,只一碗接一碗地喝着奶茶,等得萨木儿心焦上火,直想抄起碗来把奶茶朝他脸上泼过去。可眼下哪能还像小时候那样撒娇耍赖横不讲理?只得不住地催促:“说呀,你快说嘛!……” 终于,本雅失里放下茶碗:“好,我说。你们离开和林不到二十天,事变就发生了,事前没有一点儿动静。父汗被坤帖木儿亲手刺死,但也不是我亲眼所见,他死在二哈屯宫室中……” “二哈屯?” “就是你的那个洪高娃!头天父汗刚解除了她的禁闭,重新封她为第二哈屯。” “那,她呢,现在哪里?” “不知道。瓦剌大军杀进和林,满城大乱,他们很快就攻进了大宫门。我猜她也和父汗的那四个哈屯一样,不死于乱军,也得被赐给有功将领。” 萨木儿双手捂嘴惊叫一声:“天哪!她还有七个月的身孕呀!” 一直叙述得还算平静的本雅失里,突然捶着胸脯情绪激动地提高了嗓门儿:“她们,她们原本都该是我的人!……” 父汗去世,本雅失里按规矩可以继承除生母之外父汗所有的妻子。见他这般愤恨,倒叫萨木儿心头一激灵,是他早就跟哪一个小哈屯暗生情愫,还是私心里早就盯上了绝世美女洪高娃? 本雅失里很快控制了自己,一挥手:“不说她们了!最可怜的是额吉,她,她,自杀了!……” 萨木儿惊跳起来,撞得长条案一摇晃,茶碗倒的倒、歪的歪,奶茶流了满桌满地。她一把揪住本雅失里的袖管,拼命摇晃,跺着脚喊叫道:“你胡说!你骗人!额吉那样的人,怎么会自杀!胡说胡说!……” 本雅失里攥住妹妹的胳膊,安抚地把她按在坐垫上,然后紧皱眉头,像撕开自己的伤口一样,痛苦地说起亲历的一切—— 瓦剌大军攻进和林城的消息传到宫中的时候,本雅失里正在大斡尔朵陪着额吉说话。大家惊慌失措,大哈屯却显得很镇定。本雅失里立刻要率人马前去阻挡,额吉却说不用太子亲自涉险,她另派了两名大斡尔朵的将军率部分卫队出宫迎战,并带去了给乌格齐的亲笔信,要他们在阵前将信射向瓦剌军,定能交到乌格齐本人手中。那时本雅失里大惑不解:难道大汗要征讨瓦剌的计划走漏了消息,以致乌格齐先下手为强?他立刻认定,内奸定是那个不可靠的妹夫——乌格齐的部属、瓦剌扎哈明安部首领巴图拉。额吉却平静地责备他不该胡乱猜疑,说有萨木儿在,巴图拉不会做那样的事情,还颇有信心地命本雅失里静观事变。 大斡尔朵派出的人马不到半个时辰就被杀得丢盔卸甲,落荒而逃。大哈屯厉声责问败退回来的将军,为什么不把她的亲笔信送给乌格齐本人,要不然她的堂兄乌格齐怎么会这样不管不顾地大杀大砍?将军回禀说,射去的信并无回应,瓦剌大军已经包围了皇宫,声称要废掉额勒伯克汗,另立坤帖木儿为全蒙古大汗! 额吉脸色大变,问那将领,可亲眼看到乌格齐和坤帖木儿?将领回说离得不远,见到了,就是他们,被瓦剌兵将和无数旗帜簇拥着。这是一位老将军,经历过好几次汗位更迭,当然认识那两个重要人物。他的话不能不信。说话间宫外阵阵喊杀声愈加逼近,情势万分危急,老将军愿拼死保护大哈屯和皇太子突围出宫。本雅失里见大势不好,也力劝额吉赶紧趁乱逃走。 额吉急忙转身进寝帐,取出一个小小皮箧子交给本雅失里。她脸色惨白,嘴唇颤抖,气息急促,却坚决地嘱咐儿子:皮箧子要昼夜不离藏在身边,逃得越远越好。“因为它,你会遭到无穷无尽的追杀;也因为它,你总有一天能够回来,夺回属于你的一切!”她尽力地说完这两句话,便突然间散了架,瘫坐地上,还无力地挥着手,催促本雅失里随老将军出宫。 本雅失里要求额吉一起走,她连连摇头,说:“乌格齐不会杀我,可他一定要杀你,快走快走!” 本雅失里不听,上前去拽母亲。额吉不知怎么陡然生出那么大的力气,一把推开了儿子,然后扭脸背身,本雅失里看都没看清楚,额吉已经把腰间的匕首插进了自己胸膛。本雅失里大惊,抱住额吉。额吉伸手轻轻抚摩着儿子的面颊,说: “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大汗。是我暗地遣人告知乌格齐的,要他废去大汗,扶你登上汗位!谁知他……况且我也不忍心娘家部族遭受刀兵之灾。酿成今日大祸,我有罪,我没脸活在世上!……你快走,快走吧!……”老将军硬拖着本雅失里离开。他们费力地集中起大斡尔朵剩余兵马时,瓦剌大军已经攻进来了。一场你死我活、血肉横飞的苦战,终究还是寡不敌众。若不是瓦剌人的目标直指大汗所在的第二斡尔朵,本雅失里怕是突围无望。老将军替他开路,挡住如雨的箭镝,他才在五名亲兵的拼死护卫下冲出宫门。他回头向万安宫看了最后一眼,老将军已经倒在了无数铁蹄之下…… 本雅失里很快就成了新汗庭的追捕目标。他不甘心,在蒙古本部几个血缘亲近、素来忠义的部落间游走夜访,想要获得庇护和帮助。真应了汉人说书人的那句话:凤凰脱毛不如鸡。看他如今一主五仆的惨状,心肠软的不过赠送些银两干粮马匹,更多的是幸灾乐祸,还有谋算着抓了他送给新大汗领赏的。他不再心存侥幸,决定听从额吉临终遗言,逃得越远越好,保住性命再伺机而动。 他决定远去西域,投奔那里称雄万里、国势强盛的吐虎鲁克铁木尔汗。父汗说过此人久有夺回中原、恢复大元的志向。到了撒马尔罕,万里之遥,坤帖木儿就是想要捉拿他也鞭长莫及了。 “此行特意路经阿尔泰来看望小妹。”本雅失里最后说,“从此远隔万里,世事难料,不知道再见是何年了!……” 萨木儿泣不成声,哽咽着说:“哥哥,你就在这里……多住些日子吧……养息养息,看你……都瘦成什么样子啦!……” 本雅失里摇头:“不行,天一亮我就得走!前些时候他们忙着收拾汗庭、安抚各部,还不大顾得上我,近日追捕得紧,我不能连累你!” 萨木儿此刻已经清醒多了,问道:“额吉临终交给你的皮箧子,里面必是那方传国玉玺?” 本雅失里看定妹妹密林般睫毛掩映下眸子的亮光,点点头,沉声答道:“是。” 萨木儿长出一口气,说:“这就好,额吉保佑,你总有一天能夺回属于你的汗位!我会帮你!” 本雅失里终于露出一丝笑意:“好,等着我借兵回来吧!” 天快亮的时候,萨木儿和巴图拉把本雅失里送出五里之外。巴图拉赠给本雅失里一百匹好马和三十名随从武士,他静静地对妻兄说:“很抱歉,眼下我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你要小心,当年额勒伯克大汗心软,放过了坤帖木儿;如今坤帖木儿知道利害,绝不会放过你的……” 本雅失里翻身上马,在马上合掌说:“多谢多谢!总算没把萨木儿白嫁给你!”说罢哈哈大笑,举鞭一抽,领着一行人马飞驰而去,很快就消失在晨曦初透的山林中。 本雅失里真的从此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萨木儿多次遣人打探消息,都没有下落。本雅失里的预感和巴图拉的忠告都很准确。本雅失里离开后的第三天,汗庭便有专人来查问其行踪。来人也不是生人,是萨木儿的表哥、乌格齐的儿子额色库。有这层关系在,查问气氛还算和缓。巴图拉直截了当地告诉这位妻兄:本雅失里确实来过,是路过,喝了几碗茶就远走西域而去;万里之外,穷途末路,势孤力单,当不会给新大汗添什么麻烦。又说,当日额勒伯克大汗格外施恩,留了坤帖木儿的性命;如今坤帖木儿做了大汗,也该放过本雅失里以为报答才是男子汉大丈夫。说得额色库频频点头,听得一旁的萨木儿暗自惊讶又佩服:同一件事,他既能用来警告本雅失里,又能用来说服坤帖木儿,真是聪明透彻! 至于那天夜晚兄妹对话的内容,巴图拉从来不问。萨木儿祭奠父母,请喇嘛和萨满念经做法事超度亡灵,巴图拉都随萨木儿一同祝拜祷告,细心体贴地安慰哭成泪人儿的妻子,但也都是默默的。萨木儿甚至有意憋着不说,等他来问,可结果还是她自己憋不住,把所有详情细节都倒出来,边说边哭,边哭边说,他也只是默默地听着,又默默地把她搂在怀中,心疼地抚摩着她的肩背,直到最后,才长长地叹出一口气。萨木儿在他温暖又坚实厚重的怀抱中感到安慰、安稳、安全和安宁,但他的沉默少语,又着实令她不满意不满足。 时间长了,萨木儿渐渐得知,丈夫幼年丧母,养成了孤独内向的性格,沉默寡言。他好读书爱思考,喜欢在艰难困苦中磨砺意志,甚至做过诸如烈日下穿皮袄、冬雪天赤膊、三天不喝水七天不吃饭的荒唐事情。他不贪财不好色,让许多人嗤笑,也让许多人敬佩。嗤笑的人说他傻,敬佩的人猜测他胸怀大志。父亲去世留下好几个美貌小妾,本该都归他继承,男人们羡慕他艳福不浅,他却各陪妆奁,将她们全都遣嫁,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地迎娶了萨木儿。萨木儿现在懂得了,他在向妻子表达全心全意的爱。 有了这情分,萨木儿更有何求? 不久,巴图拉到和林参加新汗登基大典。再回到夏营盘的家中已是夏末秋初。是绚烂的、火红的哈纳斯秋色感染了他吗?夫妻俩坐在湖畔,欣赏着蓝天白云,还有墨绿的松林、金黄的白桦林、火红的槭树林和它们在湖中的倒影,巴图拉突然先开了口,清清楚楚地说: “萨木儿,我告诉你,坤帖木儿这大汗,长不了!” “真的?为什么?” “因为汗庭的真正主人是乌格齐,他就像南朝三国时候的董卓和曹操。乌格齐竟然让大汗与南朝交好通贡,还上书南朝,说要出兵马助燕王南征。这不就是降了南朝?坤帖木儿大汗心中不愿意,可也不敢不依。更有一事,乌格齐一妻生产,竟依照皇后规制,设七七四十九座毡包,拴了七七四十九头母羊。明明有僭越大罪,汗庭却没有一个人敢说个不字,大汗本人更装作不知道。依我看,再过一两年,汗庭必有大变。” “能怎么变?乌格齐又不属于黄金家族,还敢夺汗位不成?” “坤帖木儿虽属黄金家族,离了乌格齐如何支撑?他手中又无传国玉玺,别人服他也难。” 萨木儿不说话了。传国玉玺在本雅失里手中,可本雅失里在哪里? 巴图拉却说得上了劲:“乌格齐是瓦剌的部落长,他能做的事情,别人怎么就不能做?要紧的是自家的实力,要兵强马壮,要部落富裕,要扩大地盘!我们也得与南朝交好通贡……” “什么?”萨木儿眉毛一竖,“南朝灭了我大元,仇深似海!” 巴图拉沉默片刻,深深地看了萨木儿一眼,又移开目光,淡淡地说:“早晚你会明白,乌格齐不是傻瓜,真不傻!……对了,你想不想知道那位依照皇后规制生孩子的人是谁?” “谁?你不说是乌格齐的妻子吗?他有好多老婆,我怎么知道是哪一个?” 巴图拉很难得地冷冷一笑:“是他的最新的老婆,你的新舅妈、老婶娘,你那个比亲姐妹还要亲的人!” “你是说……”萨木儿没敢说下去,张口结舌。 “没错儿,就是她,洪高娃!你信不信?” 萨木儿张大的嘴好半天合不拢,两手也就始终捂着嘴没放下来。 “人们说,坤帖木儿就在她的宫中,当着她的面,杀死了额勒伯克大汗;她又在额勒伯克大汗未冷的尸体前,答应了嫁给乌格齐。你信不信?” 萨木儿仍不做声,只拿睁得大大的眼睛看着巴图拉。 “额勒伯克大汗杀弟娶弟媳时,她有三个月身孕;和林大乱、大汗被杀、她再嫁乌格齐时,已是七个月了。上个月,她如皇后般生了个男孩儿……” 萨木儿猛然跳起来,向上天高高举起双手,仰起美丽的头,惊喜地高声叫道:“老天!老天!是个男孩儿!感谢佛爷,感谢菩萨啊!那是我哈尔古楚克叔叔的骨血,是我们黄金家族的小王子啊!……”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再拜叩首,合十祝祷,不多时就泪水涟涟了。 然后,她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 “我信。你说的这些我都信。为了哈尔古楚克叔叔,为了她的儿子——这个金子样的小王子,她什么都能干得出来!生这个小王子,她理当受到皇后的礼遇!应该应该,就是应该!” 看她高傲地昂着头,言辞激烈得像个孩子,比为自己辩护还要起劲,还要理直气壮,巴图拉哭不得笑不得,说不出是赞美还是叹惜,无可奈何,只摇头而已。 沉默半晌,他抬眼望天,轻声自语:“龙年,龙年,果真是凶年啊!……不过,我敢说,这一切,还没完呢!……”第二章传国玉玺 一 “阿寨!来喝茶。”洪高娃朝帐外叫着儿子的小名。没有回答。 “脱脱不花!喝茶了!”这次用的是正名,为的是引起这个八岁小淘气的特别重视。掀开门帘,帐外静悄悄,哪有小鬼头的踪影?洪高娃自言自语地咕哝道:“刚才还跟哈喇忽难又叫又笑的,眨眼工夫又跑哪儿去了!” 塔娜在她身后笑道:“还是哈屯你先用吧,奶茶放凉了不好喝。阿寨肚子饿了自会回来,到时候给他煮新茶。有哈喇忽难跟着,没事的。” 哈喇忽难真是条好狗,身形毛色和神情,就像它父亲大黑一样魁梧英俊,又继承了母亲二黑的机敏。它与阿寨同年出生,只早三个月,它的同胞兄弟哈喇哈斯让萨木儿抱走了,阿寨和哈喇忽难一同长大,形影不离至今。塔娜奉上斟满奶茶的银茶碗:“尝尝这奶疙瘩奶皮子,味道可好了!” 阿寨满月以后,洪高娃把塔娜嫁给了哈尔古楚克的旧仆,已成为百夫长的多克新西拉。 塔娜仍像八年前那样爱说爱笑,爽朗活泼,只是出嫁以来心宽体胖,一副健硕妇人的样子,比同是二十五岁的洪高娃高半头、宽三分,也似乎年长了六七岁。她笑着笑着就感慨起来:“当初库柏衮岱大哈屯把我赐给你,我还心里委屈不忿儿,觉得降了格,可我亲眼看到你豁出命为夫报仇,又给我成家立业,待我这么好,真是一辈子佩服、两辈子感恩、三辈子也报答不尽呀!……” 洪高娃笑笑:“别这么说。还是老天保佑,冬天没雪灾,春夏不干旱。” “就是就是!要不然这些年乱糟糟闹哄哄,你争我夺你杀我抢的,小老百姓咋能活得过来呀!……”一看洪高娃沉了脸,塔娜赶忙闭了嘴。 八年前,额勒伯克大汗被杀,坤帖木儿即了汗位;不到三年,坤帖木儿大汗又被杀,乌格齐夺了汗庭,废除大元蒙古国号,称鞑靼国,自号鬼力赤可汗。这两次汗庭剧变,弄得人心更加混乱,有的顺从有的不顺从。乌格齐的旧部瓦剌,竟与汗庭成了死敌,常常乘机攻到和林附近,抢掠人口牲畜财物;草原上大大小小的部族,全都朝秦暮楚,今日来汗庭朝拜进贡,明日又投靠瓦剌进攻汗庭,后日又相互攻杀,根本不理会汗庭的调处。好在乌格齐自己的克勒古特部落还十分强大,又有右丞相马儿哈咱、左丞相也孙台和枢密知院阿鲁台三位实力出众的大臣全力支持,汗庭终究还是保住了蒙古各部中最强的老大地位。 这两起汗庭剧变都跟洪高娃有关,说目下蒙古国混乱,等于就在指责她。塔娜意识到这一点,后悔不迭。 洪高娃一摆头,甩开落在眉间的黑发,也甩去心头的阴影。她吹开奶茶的热气,美美地喝了一口,赞赏地抿嘴出声,然后说:“塔娜,你这么讲是说者无意,我可是听者有心哪!我知道好多人都指我是祸水,说眼下蒙古国这么乱,都怪我洪高娃!谁爱说就说去,我才不在乎!难道那大汗的宝座,能让我洪高娃上去坐坐?真是笑话!” 她的面颊仍然桃花瓣一样嫣红粉润,她的眼睛仍然月亮般明媚水灵,塔娜出神地看着主母,怎么也看不出她比八年前有多少改变。心念一动,塔娜问了个一直想问又不敢问的问题:“人家都说,当年为你举行皇后生育大典的时候,乌格齐大汗就有夺位的心了……” “胡说八道!”洪高娃笑起来,“我本来就是哈屯,乌格齐他敬重我肚子里这孩子是黄金家族的正根儿,那皇后生育大典我还当不起吗?要说乌格齐夺位,是不是早就存了这份心思,我不知道;可细想想,若不是那次小宴那几坛子美酒,若不是他们俩都喝得大醉,就不会出那样的事,乌格齐他也成不了鬼力赤汗。” 那是一次偶然的宴会:出猎的坤帖木儿汗路过乌格齐营盘,君臣开怀畅饮,都醺醺大醉。坤帖木儿像是人醉心不醉,说了好多酒话,谢乌格齐拥立大功,又指责乌格齐专擅压主,最后还要乌格齐把洪高娃让给他,当夜就送进大汗宫帐。乌格齐大怒,抡拳给了坤帖木儿重重一击,竟把他的颈骨打折,登时丧命。犯了滔天大罪的乌格齐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在部属的拥戴下,召集呼勒里台大会,共推他登上了大汗宝座。当时的汗庭本来就是乌格齐说了算,所以鬼力赤汗替代坤帖木儿汗,在汗庭与和林城并没有引起太大波动;但远方部落,瓦剌和兀良哈却非常愤怒,纷纷声讨并联合攻打和林,名为“讨贼平叛”。乌格齐南杀西挡,颇为狼狈。是洪高娃召来了她家乡捕鱼儿海边驻牧的阿鲁台,阿鲁台又带来了马儿哈咱,二人都是强部首领,各自率领十多个兵强马壮的爱马克来到和林,和忠于乌格齐的大将也孙台一道,大败围攻和林的瓦剌大军,让南边的兀良哈闻风而逃,鬼力赤汗的汗庭才稳定下来。 汗庭的稳定,使有功于汗庭的洪高娃的地位也更稳固。她本是乌格齐的第五侧妻,如今同他的正妻一样享有大哈屯的位分。他对她,不但因她惊人的美貌而宠爱异常,更有一份真心真意的敬重。这让洪高娃一直感念在心。 “说实在话,谁也不如你像个大哈屯!……”塔娜眼珠子转了又转,小声地说,“那大哈屯的儿子,就该是皇太子对不对?咱们阿寨有继承汗位的份儿吗?……他可越长越像他阿爸了!” 洪高娃心口突地翻转了一下,隐隐作痛。阿寨简直就是哈尔古楚克的小小缩影,而哈尔古楚克是她永远无法忘却的疼痛。她叹口气,蹙蹙眉尖:“说这个,太早了……” “早?可不早啦!”塔娜急忙道,“可汗的长子额色库至今还没立为皇太子,后宫里头凡有儿子的哈屯,谁不算计这事儿?都快成乌眼儿鸡了!……” 洪高娃猛然站起身,把一碗奶茶带翻,嘴里说着:“阿寨!……不行,我得去找到他!”话音未落,人已经出了门。塔娜顾不上擦桌子,赶紧跟了上去。 帐外春寒料峭,一声“阿寨”才出口,一团白雾就喷了出去。还没有走出宫院大门,就听得哈喇忽难欢快的叫声,还有阿寨那清脆的小男孩笑声和又低又响亮的男人家说话声。洪高娃眼前便闪出常见的那幅图画:阿寨骑在高大魁梧如铁塔的乌格齐可汗的脖子上手舞足蹈,哈喇忽难在他们脚下连蹦带跳撒着欢儿地跑,一路说笑着走近来。每每看到这情景,洪高娃就觉得心里说不出的舒坦,那股熨帖劲儿能让她脱出任何烦恼和紧张。她笑着招呼: “阿寨,快下来,那么大孩子了,又一身大毛皮袍子,别累着你阿爸!” 阿寨小脑袋一扭:“我不!这比站在地下看得远多啦!我喜欢看远!” “小子,真不傻!”乌格齐轰隆隆地笑着,“你老爸有的是劲儿,再驮你十年二十年也不累!” “塔娜,领阿寨回去烧茶!阿寨,有鲜奶酪呢!” “真的?有没有炸果子?有没有葡萄干儿?”阿寨乌溜溜的眼睛像两颗黑葡萄,灵动异常,双手还搂着阿爸的头不肯放。 “有,有!还有奶疙瘩和奶皮子呢!”塔娜笑着去抱阿寨。 乌格齐说:“算了算了,塔娜你自管去烧茶,我把他背进帐,背到奶酪和葡萄干儿旁边,还有什么奶疙瘩奶皮子,他还不下来吗?”边说边走边伸手胳肢阿寨,嘻嘻哈哈地一路走了回去。洪高娃跟着,看着,心头一片温馨。 乌格齐是个红脸汉子,五官疏朗停匀,从不会掩饰自己,喜怒总形于色,所以他豪爽、开朗、宽厚、正直的性情都很外在,叫人一览无遗。他待人处事也很率性,虽然不免失之简单,但又总能以真诚赢得人心。他还好打抱不平,每每扶弱抑强,当初瓦剌四部以他为首肯服他管,不是没有道理。 那年攻打和林城,是因为接到堂妹的告急信,知道汗王已决意灭他,他才自卫反攻,先下手为强。而额勒伯克汗的政治不修、杀弟夺妇的暴行,是他决意支持坤帖木儿夺位的主要原因。要是听从堂妹,拥立跟他有杀父之仇的本雅失里,他也就太愚蠢了。坤帖木儿也是黄金家族后裔,跟瓦剌关系更近,用他来代替昏暴的额勒伯克汗,理所当然。 他失手杀了坤帖木儿汗,实在是个意外,那是出于一个男人的愤怒,可也没有什么不应该。坤帖木儿是他扶起的,又由他除去,他也不觉得是什么弑君大罪。倒是部下拥戴他即大汗位的时候,他觉得有愧于心了,因为他并非出身于黄金家族,违背了成吉思汗的大法。但是能当一回蒙古大汗,称皇为帝,也不枉来世上走这一遭!他干脆废除了大元国号,改称鞑靼国,自号鬼力赤可汗而不称大汗。几年下来,汗庭上下也就习以为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