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高娃猛然坐起,紧张地思索着:阿鲁台是跟哈尔古楚克一起去猎狼的,他到哪里去了?他不属于这里,爱马克头目不会收容他的尸体,可雪地上并没有多余的尸体,难道他被兀良哈人掳走了? 她擦干眼泪,立刻命使女备马。一直依偎在她身边的二黑也跳起来,抖抖身子准备出发。她和哈尔古楚克的古列延,大小穹庐不过二十座,都是崭新的白毡房,可出了围栏,看见周围又多了十好几座临时帐篷。是保护?是监视?洪高娃只能格外小心,出营寨一箭之地才放马飞驰,朝属下爱马克的冬营盘奔去。 雪夜并不黑暗,山原路径都可辨认。尽管风头如割,冷得刺骨,但迎风奔驰的马却十分兴奋,昂起头“咴咴”地欢叫,这让洪高娃很不高兴。真没有顶尖好马的灵气啊!如果是乌兰纳真,主人遇难亡故后哪里还有心肠欢叫欢跳!……怎么,背后竟有一阵马嘶在远远地回应?洪高娃吃了一惊,这么耳熟,竟像是乌兰纳真,难道是她幻想幻听?她立刻掉转马头,果见一骑正飞奔而来,高大健壮的身形,在雪原上如黑色剪影迅速移动。二黑兴奋地呜呜叫,跳起好高赶去迎接。终于到了眼前,黑影现出了它的暗红色,长长的鼻子喷着热气,温柔的大眼睛定定地投向洪高娃,极力探着头想要触到她。洪高娃大叫一声“乌兰纳真!”扑上去就抱住了红马的头,面颊贴在长长的马脸上,泪水和马汗流到了一起。 “洪高娃!”马背上的骑手轻声叫着。洪高娃一回头,又惊又喜,大叫:“阿鲁台大叔!我正要去找你呀!……”见到亲人,洪高娃一屁股坐在雪地上,放开喉咙,号啕大哭,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地说:“老天爷!……这到底……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洪高娃,快别哭了,”阿鲁台拍拍洪高娃的肩头,“听我对你说!” 洪高娃抹去一脸的泪水,停止了哭啼,秀丽的半月似的眼睛盯住他问:“阿鲁台大叔,你不是跟哈尔古楚克在一起吗?兀良哈人袭击的时候,你不在他身边吗?你怎么会骑着它,乌兰纳真?……” “不,不对!绝不是兀良哈人!”阿鲁台的浓眉结成疙瘩,愤愤地打断洪高娃的一连串问话,说起他看到的一切—— 从昨天黎明开始的猎狼很顺利,哈尔古楚克是个老练的好猎手,他选来的十名手下也各个不弱。一天下来,灭除了三个狼群,每个人的马鞍上都悬挂了毛茸茸的猎物。大家很高兴,黄昏时分找了个林中小屋打尖,干粮、酸奶子、肉干摆了一炕,还有酿得特别香的马奶子酒。阿鲁台是个见酒不要命的人,心里快活,放开量大喝一通儿,后来属下报告说又跟踪到大狼群的时候,他已经浑身软绵绵地只想睡觉了。哈尔古楚克临走笑着对他说,“你先睡一觉,醒了要还有兴致,就到杭左北山脚下那几棵孤树下来找我们,那是一条狼道,十有八九狼群要从那里过。” 炕那么热乎,阿鲁台摊开手脚大睡了。 天亮之际,阿鲁台被几个闯进小屋的汉子惊醒了。他们是被冻得受不了偷偷来躲懒的。阿鲁台不知深浅,装醉装哑,满屋的酒气和他乱蓬蓬的胡子头发让这些人没把他放在眼里。听他们交谈,是奉命去截杀什么人,说前队已跟踪到杭左山,狼道也埋伏有人,可能用不着他们了,白受一夜冻。真正让阿鲁台吃了一惊的,是随后进门那个人的话:“快走快走!前面得手了!浩海达裕大人说,谁能捉到乌兰纳真,赏银十两!” 这帮披着白斗篷的人急急忙忙上马,眨眼间消失在雪原上。阿鲁台一下子坐起来,怎么想都觉得事情不好,赶紧出屋,呼哨来自己的白马,远远跟踪着这些人的足迹,真的就跟到了杭左山脚下。天已大亮,他伏在一个大雪堆后面,清清楚楚地看到哈尔古楚克说的那几棵孤树,看到雪地上鲜红的血迹和十多人的尸体,又很快就看到被单独抬到一边的哈尔古楚克和墨玉般的大黑……不料又来了一队人马,为首的正是那个浩海达裕,他在哈尔古楚克遗体前跪了一小会儿,又去看其他尸体,忽然高叫一声:“阿鲁台!那个阿鲁台哪里去了?”阿鲁台大吃一惊,虽然还想不清楚怎么回事,却明明白白地感到巨大的威胁笼罩在了自己的头上,必须尽快逃离这是非之地! 逃走前,得把实情告诉洪高娃,让她有个防备。可洪高娃的营寨内外布满了陌生人,他找不到机会。正无法可想,乌兰纳真不知从哪里跑来了,没有鞍子只有笼头,身上还有伤。阿鲁台轻轻抚着红马颈上的长鬃,对洪高娃说道: “它一定是逃回来找你的。我跟哈尔古楚克常在一起,它认识我和我的马。刚才你从营寨出来,一看二黑跟着,乌兰纳真就勒都勒不住,紧跟着追,到底把你叫住了……” 洪高娃又一次紧紧搂住美丽的马头,喃喃地说:“乌兰纳真,乌兰纳真,你要是会说话多好!你什么都看见了,什么都知道啊!……阿鲁台大叔,他们说是兀良哈人来报仇,还给我看了兀良哈人的旗子和帽子。” “不!绝不是!”阿鲁台加重了口气,“兀良哈人的口音和长相我太熟了。旗子帽子算什么,哪里找不到?骗骗女人和小孩子罢了!……这里面的真情,怕是永远也弄不清了。是啊,乌兰纳真最清楚,可没用啊!……不多说了,我不能久留,天亮之前就走。” “阿鲁台大叔,我跟你一起回去吧!我跟我额吉过活……” “胡说!你叫你额吉伤心死吗?她会把你赶出去的。大汗也丢不起这个人呀,按照咱蒙古人的规矩,他不养活你不叫人笑话吗?洪高娃,凭你的美貌和智慧,说不定能当上哈屯呢!这也许就是你的命。我们阿速特部落能出上一个大哈屯,也是了不起的光彩哩!……”阿鲁台说着,把乌兰纳真交给洪高娃,然后呼哨来他装备齐全的白马,跨上马鞍,犹豫片刻,又添了一句,“小心浩海达裕,我看他是个奸诈小人!……你好自为之吧!”说罢一勒缰绳,白马跳了几步,奔驰而去。 洪高娃牵着乌兰纳真回到营寨的时候,天亮了,里里外外的人们都轰动了。故去主人的坐骑受到特别优待,不配鞍不戴笼头,像刚刚离开母马的小马一样自由自在,而且无论是在马棚吃草料,在雪原奔跑,都有洪高娃陪在身边。晚上,乌兰纳真竟能卧在洪高娃帐中的地毯上,享受和二黑相同的待遇。 但是,次日清晨,乌兰纳真又消失了,无声无息,好像从没有来过似的。洪高娃派人四处寻找,可找了很久,连个影子也没有找到。 八 收继礼办得盛大而隆重,几乎等同于汗王大婚,这完全不合规矩。汗庭上下宫帐内外都感到不满,可谁敢吭声?连大汗的正配大哈屯都不说什么,还笑容满面地亲自将原弟妇迎进宫,别人还能怎样? 千名迎亲骑队浩浩荡荡地从和林城的街巷穿过,引得人们拥挤观看,跟随奔跑,由啧啧赞叹而一片喧哗,直至阵阵欢呼:仙女仙女!只见那仙女骑着白马,身披雪白锦缎长袍,头戴镶满晶珠珍宝的二尺多高的姑固冠,被五颜六色的锦旗簇拥着,在如云似雾的飞尘掩映中光芒四射,像一轮与天上太阳争辉的小太阳。 宫帐三天盛宴,百姓们也沾到了喜气,分到了马奶酒和点了红的奶饼。人们记住了这个名字:洪高娃,也传说着这个仙女的来历。好心人断言,这样的绝代美女就该有当哈屯的命!也有心怀不满者私下议论着汗弟之死不明不白,总要加上一句:这可便宜了大汗!庆典过去,远近客人各自归家,宫帐终于平静,萨木儿得以进寝宫看望洪高娃,看望她父汗的第六个小哈屯。 按规矩,洪高娃必须与大汗在寝宫同住九天才能迁移。在规制宏大、位于和林城中心的皇宫中,只有寝宫和它前后的万安宫、春熙堂、延香亭花园一带新近整修过。虽然算不得金碧辉煌,在背后大片破败的旧宫衬托下,倒也显出几分生机和新鲜。 寝宫照例布置得一片金红:四壁贴满彩云金龙凤细绢,南向一排金红小推窗上绘着金花,金碧山水的屏障后,露出金红平床一角,床上重茵叠褥、屋内重帷覆幄,无不是金红二色,就是地上厚毡,也遍织着红黄色的精细花纹。待洪高娃穿一身金红花色的锦缎长袍出现在萨木儿面前的时候,才以她洁白如玉的面庞和乌黑的秀发,把小公主发胀的眼睛从金红中解救出来。 萨木儿要行晚辈之礼,洪高娃急急拦住,伸手一揽,两个女孩儿已在彼此的怀中。萨木儿的面颊感到一股凉气,并听得她小声不清不楚地念叨着:“天哪天哪,保佑我心爱的孩子吧!……” 萨木儿紧紧抱住洪高娃,笑道:“说什么呢?……你真的把我当孩子?真的愿意我叫你小额吉吗?那会把你叫老的呀!”说着松开手,笑嘻嘻地歪头看她。可这一看,让她笑容顿失,忙问:“你怎么啦?……” 洪高娃的脸红了,口吃似的解释道:“我……我没有把你当孩子,我……说的不是你……” “你哭了?”萨木儿的公主性子上来了,“父汗这么恩宠你,你还有什么不乐意不知足?父汗从来没有对女人这么上心在意过!这三天大礼,还有这寝宫的气派,都赶上我额吉了!也就是你,换个别人,看我不闹个天翻地覆!多少人劝,父汗都不听。你呀,早晚能当上第二哈屯。我是真替你高兴,哈尔古楚克叔叔也一定能安心升天了!……” “萨木儿,我……”洪高娃的脸红了白,白了又红,有口难言,有苦无处诉。就算亦都干阿妈在眼前,也不好意思说。 萨木儿的指责,其实不对。收继礼从预备到如今,不过短短五天,洪高娃已经沉浸在巨大的感激和敬畏之中了。 纵然她是一位绝色佳人,从小母亲疼爱,后来丈夫宠爱,但终究生在草原深处,长在边远山林,额吉又加意防范,见外人的机会都少,哪里见过大世面?连泥草糊的小屋,也是来和林途中才第一次看到,叫她惊奇了好几天呢,哪里想到这么多房子排摆成街街巷巷的和林城这么大,哪里见过这么高大宏伟的宫殿,额吉故事里的神仙住处也不会这么漂亮吧?还有旗帜飞动、甲胄鲜明、骏马昂扬的一千名迎亲骑兵,还有拥挤在街巷间朝着她欢呼赞美、数都数不清的和林百姓,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尊严和荣耀充满胸中……进入宫门那一刻,她的心忽忽悠悠、飘飘荡荡,飞上了云端,看到巍峨的万安殿前亲自迎接的大汗和大哈屯,感恩和敬畏之情顿如泉涌,泪水也跟着盈满眼眶,存于心间的那些疑惑和不平,就像草叶上的晨露遇到朝阳,转瞬间无影无踪了。 知恩图报,洪高娃和所有草原上的人一样,自然而然地遵循这做人的根本,她当然要像对待丈夫一样对待大汗,像所有汗宫女子一样好好服侍大汗。 第一个夜晚,她毕恭毕敬地迎来烂醉如泥的大汗,才知道原来男人真能够醉得像死人一样。她得以借着红烛闪动的光仔细打量她的新夫,那脸的轮廓、那眉骨鼻梁,都跟她心爱的哈尔古楚克相像,不由得多了几分亲切。所以第二个夜晚她迎接不再带有酒气的汗王时,就少了几分拘束和羞怯,这让汗王把她搂在怀中摩挲她的脸庞和玉样温润的肌肤时,情不自禁地低声叹道:“浩海达裕说得对,何止白如雪红如血,真是绝色美人儿、绝代美人儿啊!……” 男人的气味男人的喘息和男人大手的抚摩揉搓,激得洪高娃欲情似火,说不出的心醉神迷,半睁半闭的矇眬眼娇媚地一瞥,颤声叫道:“哈尔古楚克!我的哈尔古楚克啊!……” 大汗一愣,登时疲软,沉着黑脸撇下他的绝代美人儿,径自掀帘而去,一夜未归。是自己说错了话。洪高娃惴惴不安,思前想后,一夜未眠。不想迎来的第三个夜晚——昨晚,可怕得如同噩梦。 酒气浓烈的大汗,像一头发情的公骆驼,近乎疯狂,没有一句话,也没有多余的动作,进屋就抓住洪高娃,扔到金红的平床上,跟着就扑上来,毫不留情地撕扯她的衣袍,大吼一声,完成了他的第一次占领。洪高娃完全被吓住了,仗着年轻,又有近半年的婚姻经历,开始还能招架回应,但对方越来越凶暴,越来越野蛮,仿佛要置人于死地……一股寒流从洪高娃背后蹿过,恐惧在这一刻攫住了她:这也许不是要置她于死地,而是要置她腹中的孩子于死地啊!……大汗怕哈尔古楚克夺取他的汗位,难道也容不得哈尔古楚克的儿子?不行!无论如何要保住儿子!洪高娃陡然清醒,立刻想到应对办法。离开故乡之前,额吉教给女儿不少夫妇相处之道,曾告诉她在难以承受或不愿继续的时候,就自主用力间歇缩阴,能促使即刻完毕。和哈尔古楚克在一起的日子里,丈夫拿妻子当珍宝,处处怜惜,洪高娃只觉得爱不够,哪里会这样做?这一次不能不用了。 她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也不知道能不能真管用,但顷刻之间,伏在身上的那个人骤然不动了,然后,不知是极其痛楚还是极其痛快地长声号叫,在这样的深夜里,太像一只对月哀嚎的公狼。随后他便颓然倒下,摊开手脚,仰天躺在她身边大口大口地喘气了。第二次、第三次,已经有了应付办法的洪高娃,终于逃过一劫。 今天一清早,他又翻上身好一阵狂暴,她虽然照样对付过去,心里却不免害怕。临走他还把她紧紧搂在怀中狂乱地四处猛亲,红着眼睛咬牙切齿地说:“你这美人儿妙人儿!你这天魔女地妖精!……真是上天赐给男人的大礼重礼!我到死也不让你离开我!” 独自坐在金红寝宫的金红床上,洪高娃筋疲力尽、心身交瘁,想想今后的日子怎么熬,想想肚子里的儿子怎么保,再想想跟哈尔古楚克一起的甜蜜往事,她怎么能不哭! 这一肚子委屈和忧虑,又怎么能对萨木儿说?她还是个没出嫁的姑娘啊。 “我,我没有不知足,”洪高娃红着脸,找到一个最方便也最可信的理由,“我想我额吉,想家了……”说着,心头一酸,竟又泪眼汪汪了。 萨木儿忙拉住洪高娃的手安慰她:“快别难过了,从今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我阿妈喜欢你,会像疼我一样疼你的。” 洪高娃呜咽着说:“真的吗?……” “不信?告诉你件事吧。阿妈说你我身边的侍女懂事的少,用起来不称心,要把她调教好的人儿分拨给咱俩,一人一个。你看,是不是拿你跟我一样待?其他小哈屯谁也没得着过!” “是吗?多谢,多谢了!……” “那两个我都见过,一个叫塔娜,一个叫达兰台,比咱俩岁数大一点点,都很能干。塔娜机灵,达兰台沉静,你喜欢哪一个?” “我,我也不知道……” “那就塔娜归你我要达兰台,到时候就这么说,好吧?塔娜不差什么,就是太爱说话,我不喜欢!” 洪高娃从来没有像分东西一样分过人,一时不知怎么回答。 萨木儿的口气更加亲切:“你看,阿妈叫我领你去见见几个小哈屯,然后一起到她那里家宴,也是一家人的意思,对不对?……阿妈宫帐里掌厨的是原先大都宫里小厨房的老人儿,什么菜经他的手烧出来,就别提多好吃了!阿妈今天专为你备了八珍宴,我长这么大,也就见识过两回呀!” 普天下的女孩儿没有不嘴馋的。洪高娃的注意力果然被分散,跟着就问什么叫八珍宴。萨木儿笑着说,你披好毛披风,跟我走,咱们一路走一路说—— 八珍,有醍醐、疍沆、野驼蹄、鹿唇、驼乳糜、天鹅炙、紫玉浆、玄玉浆。玄玉浆就是马奶子,紫玉浆就是驼奶子,跟醍醐一样,是顶好喝的饮品。驼蹄鹿唇天鹅肉还用说吗?哪样不是珍肴!最是那个名字怪怪的疍沆,是用玉版笋和白兔胎做的浓羹,鲜美得叫人吃一次一辈子都忘不了。宫里头都叫它换舌羹,总把它放在最后才敢吃,就像得换一副舌头,要不然,吃别的就都没味儿啦……早先在大都,宫里隔三岔五的就来一回八珍宴,那会子大厨房管汤羊大宴,小厨房专管上八珍。那许多调料配菜,只有南朝才出,现如今难得到手,也就难得吃一回了……洪高娃从不知道吃食还有这么多讲究,听得极有兴致,一路上,她看什么都新鲜,不免东张西望,问这问那—— 这么大的宫院里,怎么有的地方破旧,有的地方漂亮,有的地方拆有的地方盖?这边的房顶圆圆的像蒜头,那边的房顶尖尖的像锥子,怎么跟别处黄亮瓦、高翘角的大屋顶都不一样?好多人为什么有屋子不住,倒在院子另搭穹帐? 能借此机会向洪高娃展示自己的才识,展示黄金家族的高贵,萨木儿很得意,开口便滔滔不绝: 和林城是成吉思大汗初建,窝阔台大汗、忽必烈大汗以及后来各代汗王扩建的。那时候大蒙古帝国辽阔无边,东西南北的各条大道上,日夜不停地向和林运送天下最好的建城筑宫用料,要建天下最大的城,筑天下最宏伟的宫。和林城里集中了天下最优秀的匠人,大汗后宫也集中了天下最美的女人。那些蒜头圆顶宫殿,不是波斯、巴格达就是斡罗斯匠人建造的,里面住的妃子,多半就是波斯美女或是斡罗斯美女;而尖锥一样的房顶,一定是波希米亚、马扎尔或波兰人造的,那是专给波兰公主和波希米亚美人儿预备的。 现如今退回漠北,再没有那么多属国来进贡。南方运路一断,和林城再也热闹不起来了。城里原有的匠人作坊还在,但三十年来老死逃亡,没有人还会做精细的砖瓦石料木器,更没有人能烧那黄绿色琉璃瓦,要建宫房拆旧才能盖新。父汗这几日着人修整花园流杯亭,说不定也是为了让你高兴呢! 咱们的人多半都住不惯屋子,屋子再漂亮冬天也冷得受不了,就算有大熏炉,哪有那么多木炭给你烧!会烧炭的汉人早都跑回南朝去了,蒙古人谁肯干那苦活儿脏活儿累活儿?你那金红寝宫里熏炉的炭,还是父汗特别嘱咐才烧上的,没多少存货了。早晚父汗也会赐给你皇家毡包和侍从属人牛羊驼马,你也得跟大家一样,春夏秋三季到不同的草原牧场驻牧。只要经管得好,牛羊驼马增殖得快,有多少都归你。每年从撒马尔罕来好多商人,就能换金银绸缎茶米、珠宝首饰脂粉,什么稀罕物都有。你可别落在那几个小哈屯的后面,她们到了父汗面前可会讨好卖乖呢,争宠都是好手!小心她们合起来把你挤出汗宫…… 萨木儿的警告让洪高娃不知所措,只得默默听着。 收继礼的头一天,洪高娃就跟那几个小哈屯见过面了。第二第三哈屯在三十岁上下,虽然青春已逝,看得出年轻时都是美人儿。第四第五哈屯都二十岁,正在娇艳如花的当口,尤其五哈屯,算得上十分出众。今日她俩依序上门拜访,除了那位五哈屯爱答不理,其他都还客气,只是对大哈屯设家宴的邀请,都以各种理由谢绝了。从五哈屯帐中出来,洪高娃才松了口气,她还不习惯与这么多不熟悉甚至不怀好意的女人们相处,萨木儿却高兴地说:活该她们尝不着换舌羹! 邀请这些哈屯时,萨木儿一字不提八珍宴,这会儿又这么说,洪高娃笑着问:“你是存心不想请她们吧?——你不喜欢她们?” “我干吗要喜欢她们?父汗喜欢她们是因为她们是他的女人,阿妈不得不喜欢她们是因为阿妈是大哈屯。她们成天争来吵去,闹得大家头昏脑涨,只有开春以后大家都到各自的牧场上去了,才得安宁。哼,我一眼就能看透,她们都嫉恨你,谁让你又年轻又漂亮呢!” “可你还总是说,我这样的仙女,谁都喜欢呢!”洪高娃勉强一笑。 萨木儿做了个鬼脸儿,说:“她们不一样。你得小心!” “那,大哈屯呢?不怕她们合起来对付她?” “我阿妈才不怕她们呢!名分上我阿妈是元配,是大哈屯,再说,”萨木儿鄙夷地皱皱她小巧的鼻子,“她们谁也没生出一男半女,有什么可说的!” 洪高娃骤然想到腹中的孩子,不由得悄悄打了个冷颤。 春熙堂位于汗庭议事朝会的大殿万安宫东侧,大哈屯的毡包就立在堂前宽阔的庭院中。早就守候在大门外的侍女们恭恭敬敬地将公主与六哈屯迎进去。 只要苫盖上足够厚的毡子,再厉害的北风和严寒也无法穿透,何况毡包正中的大火盆里火光熊熊,热气在包内散射流转,处处温暖如春,什么样的房子也不能比呀!与暖意扑面而来同时,洪高娃还感到一束火辣辣的目光,从她进帐的那一刻起就不曾离开她一寸一分。她心头扑通一跳,不由得发慌。那是大汗,就坐在正中那张只属于他的铺着虎皮的大圈椅上。大哈屯库柏衮岱坐在他身边,用温和慈爱的微笑迎接这两个花儿一样娇艳的女孩儿。洪高娃极力挥去昨夜的可怕阴影,温顺地同萨木儿一同上前,单腿跪下行礼。 大哈屯笑道:“外头冷吧?看你们俩脸儿冻得红彤彤的,快坐到火盆边暖和暖和……她们呢?在后头吗?” “她们都说来不了!”萨木儿快嘴快舌地回道,“二哈屯三哈屯说身子不好,四哈屯说属下牧的牛羊有事,五哈屯什么缘故也没说,就说是不想出门……” “混蛋!”汗王大喝一声,浓眉倒竖,鹰眼圆睁,一只大手习惯地摸着腰间镶金嵌玉的匕首刀鞘,黑脸涨得通红,“我倒要看看,谁敢不来!” 洪高娃还没见过这阵势,吓得心口怦怦乱跳,不知道这是汗王杀鸡给猴看,给她个下马威立规矩,还是那些哈屯不合作,让他丢了面子。 “你别生气,”大哈屯一笑,和言劝慰道,“想必她们不知道汗王也在这里。”扭头命侍女说:“快去,都请了来,办一次八珍不容易,不来可惜啦!” 这一回,四个哈屯都来了,还来得很快,向汗王和大哈屯行了礼,就嘻嘻哈哈说个不完,夸汗王身体壮实气色好,谢大哈屯的宴请,讲八珍的美味,还不约而同地一齐赞美六哈屯是绝代佳人,总算哄得汗王怒气平息。大哈屯见汗王高兴,说把本雅失里也叫来,毕竟现在难得办一次八珍宴,厨子也一天比一天老了。汗王点头说,也好,很久没有全家人在一起吃饭了。 本雅失里很快来到,侍女便围着大火架排开矮几:汗王当然坐在正对庐门的首席,他的左边是大哈屯,右边是六哈屯,本雅失里和萨木儿是晚辈,并坐下席,另外四位哈屯依次填空坐满。随着天鹅炙和玄玉浆首先上席,席间弥漫开令人垂涎的烤肉香和醉人的酒香,热烘烘,甜蜜蜜,娇滴滴,笑眯眯,席上的人各显本领,各展所长,一片欢声笑语,真像个和美大家庭的团圆宴。 洪高娃很拘谨,几乎不敢抬头,但格外敏锐的感官让她感觉到许多:汗王紧盯着她的是充满欲火的目光;五哈屯投向她的是尖刺和冰锥;二哈屯不经意间扫她一眼,满是轻蔑;大哈屯倒是笑眼相看,却是点头又摇头;只有萨木儿送过来一片真诚的友爱和倾慕。她还感到,本雅失里自始至终不曾看她一眼,只全心全意地承接父母和妹妹的注视,而四哈屯却对这位太子格外热情……她胸中一团迷乱,空落落的。 她的这个新家是全蒙古最尊贵也最富有的汗王之家,可对于她来说,既不如和哈尔古楚克的两人世界那么简单自在,也没有在草原山林间的舒放轻松,更说不清前面有什么在等着她,令她惴惴不安。可想得再多也不能未卜先知,随他去吧!她决定沉默以对,还是好好享用这从未领略过的八珍美食吧。 八珍一样一样地端上席,美食美酒让席间气氛真的轻松了,也融化了汗王的一脸严酷。他有了笑意,说话也令人意外地有了些风趣:“酒好菜好,你们大家都好,今天这八珍宴应该叫合欢宴!合家欢乐!” 大哈屯笑着:“合家欢乐合欢宴,宴名合适也好听。” 汗王一口将他金碗中的玄玉浆喝干,舒服地哈了口气,说:“这算什么,当年大都宫里,但凡饮宴都冠以美称:碧桃盛开,举杯赏花,名为爱娇之宴;红梅初发,携酒对酌,名为浇红之宴;宴海棠叫做暖妆;宴瑞香叫做泼寒;宴牡丹称惜香;赏落花称恋春;击鼓催花之宴,是为夺秀……”他说着,渐渐落入沉醉,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的几位哈屯已经听呆了,她们从未从严酷的汗王口中听到过如此美丽文雅的句子,也想象不来当年大都宫中究竟怎样繁华风流。洪高娃则完全没有听懂,什么是碧桃红梅海棠?什么叫击鼓催花?她张着小嘴,不解地望着汗王,表情孩子一样天真,这让汗王很是得意,兴致更高了:“大都宫里,什么东西都有好听的名字,酒有琼华汁、玉团春,茶有凤髓茶、兰芽茶,盐有水晶盐、五色盐,醋有杏花酸、脆枣酸……”“父汗,”萨木儿迫不及待地问,“这些好听的酒茶盐醋,你都亲口尝过?” “当然,”大汗微微泛红的脸上浮现出少见的温和与惆怅,“我从小跟着皇祖母,什么好吃好看好玩儿的事儿没经过?可惜啊,神仙日子只过了九年……记得大都宫中,皇祖母的大斡尔朵地方最大,宫门最高,侍女最多。皇祖父虽然有上百名佩着夫人印的小哈屯,对皇祖母这位大哈屯还是最为敬重,特意在大斡尔朵庭院中建了一座棕毛殿,高大精致就不用说了,最新奇的是用棕毛取代所有陶瓦,那真叫独一无二,咱大元历代没有,就是宋辽金各代宫中也不曾见过!能进棕毛殿赴宴,是那时候宫妃和大臣们好大的体面,梦都梦不到的呀……”他又眯缝着眼睛对大哈屯说,“你等着,明年开春化冻以后,我命人在你这大斡尔朵也建一座棕毛殿!” “不管做成做不成,汗王这番心意我就感激不尽啦!”大哈屯笑着起身,一边向汗王致谢,一边叫着,“本雅失里,萨木儿,还不替阿妈谢你们父汗,快敬酒!” 王子和公主忙不迭地将驼奶酒斟满玉碗,恭敬地奉上。汗王很爽快,喝水一样将两碗酒饮尽,抹抹胡子,说:“什么叫做成做不成?谁敢说不成?不但要建棕毛殿,还要照皇祖父的旧例,盖上他一座迎祥亭花园!” 二哈屯与四哈屯对视一眼,又一齐望定汗王,抢着问道: “园里是不是还得造个汗王说过的太液池,那种……能种莲花能划船的?” 汗王仰头哈哈笑了两声,说:“没有太液池还算什么御花园?等花园修好,你们姐妹就都有地方好玩儿了!……想当年大都宫中,每年三月三上巳节,皇祖父都率妃嫔们在迎祥亭祓灾祈福。”说得兴奋,他指手画脚不住地比画:“那时候皇祖父在紫云九龙华盖下,边饮酒边观赏那一潭的红红白白,听满耳娇音笑语,能不爽心快意嘛!……” 众人听得脸红耳热,噢,在中原的日子竟会是这样! 五哈屯娇媚地瞟了汗王一眼,说:“只要汗王你盖成这迎祥亭花园,我们姐妹一样能让汗王爽心快意……” “你们姐妹?”汗王发红的眼睛朝四哈屯五哈屯身上一扫而过,连连摇头,“不行不行,差得远!” 汗王又饮干了六碗马奶子酒,面色黧黑如旧,眼睛却更红了。红眼睛扫一遍围绕身边的女人,叹道:“我不敢跟皇祖相比,他是享尽了人间艳福啊,后宫妃嫔上百,宫人数千,宫中‘七贵’,号称绝色无双。可她们全加一块儿,也抵不上我的这个小哈屯!这就是我胜过皇祖的地方啦,哈哈哈哈……” 他是醉得不浅,竟当众说出这样的话。几束目光同时射向洪高娃,友爱、愤懑、惊诧、嘲讽,洪高娃难以招架,心慌意乱,赶紧低头垂目。却听得本雅失里小心翼翼、犹犹豫豫的声音: “父汗,无论如何,老皇祖乌哈图汗①是亡国之君啊!若不是他昏庸……” “错!皇祖可不昏庸,他是少有的聪明人!”汗王伸手示意,要众哈屯各自归座好好听,美酒和美色令他止不住地滔滔不绝,“谁也没有他老人家看得透!他常说道:‘百岁光阴等于驰电,日夜为乐也不满十万,况其间疾病相侵、年寿难必,如白云有期,富贵皆非我有矣!何为自苦,以虚度一生乎!’看他嬉游后宫,长歌大舞,自暮达旦,还号称‘遣光’,何等风流倜傥!……说起皇祖的心智,更是常人难比,知道当年大都百姓称他为鲁班天子吗?宫里那只五彩金妆的大龙船,一百二十尺长、二十尺宽,前有瓦帘棚、穿廊、双暖阁,后有金殿楼子,全是皇祖亲自制作样式、亲自监工打造的,只要下海子行驶,那龙头龙尾龙爪和眼睛嘴巴都动,就像一条巨龙在水上游!……” 本雅失里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口。女人们则全都呆呆的,别说什么五彩大龙船了,就连小船怎么在水上漂都没见识过,还不像听最新奇的神话?众人神情让汗王愈加兴奋,他竟站起身,连说带比画: “最精致的是皇祖自制的水晶宫漏,这么高这么宽的大柜,四面的水帘昼夜流泻,柜顶雕刻了金碧辉煌的四方三圣殿,柜腰站着手捧时刻筹的玉雕仙女,到时刻就浮水而上。殿前左右悬钟悬钲,一入夜,两个木雕金甲神人就自动按更点击钟击钲,不差分毫。钟钲一响,旁边的雄狮便舞、金凤便翔。柜上还雕有日月宫,宫前六飞仙,每到子时午时,便双双渡过仙桥,直达三圣殿,再退回原处立定。精巧绝伦,实在是精巧绝伦啊!小时候,若不是父王和师傅督促早骑射午读书,我真巴不得一天十二时守在宫漏边……” 也是仗着喝了几碗酒,本雅失里比平日胆壮,他迟疑着慢慢说道:“儿子听师傅说过这水晶宫漏……师傅说,大都城被攻占以后,水晶宫漏被人献给了朱元璋,朱元璋仔仔细细地看过,感叹不已,对侍臣说:‘废万几之务,而用心於此,所谓作无益害有益也;使移此心治天下,何至灭亡!’随命左右击碎之……父汗,我想朱元璋此话不能说不对……” “不对!朱元璋说得全然不对!”汗王感慨万端地长叹一声,说,“皇祖即使全心全意治理国家,也逃脱不了国破家亡,被赶出中原的结果!就像我们,不管怎么下力气,也不能够重回大都,恢复大元……这是报应!报应啊!……” 汗王拖得长长的声音,虽然满含醉意,可其中那无法言说的凄厉意味,却令所有在场的人心里发寒,感到一丝莫名的恐惧。本雅失里反倒像是被激发起来,把反驳掺和在劝解中: “父汗,传国玉玺还在我们手中啊!这可是始自秦始皇,历经两汉两晋和唐宋各朝各代的宝玺啊!宋朝末帝献此玉玺请降于我八世祖忽必烈大汗,我蒙古于是奉天承运,成就大元……当年司马睿渡江在建康称帝,而此玺失落于江北,所以东晋诸帝被中原各国讥笑为‘白版天子’。如今那朱元璋岂不也是白版天子?人心如何能服?江山如何能久长?……朱元璋屡派大军征讨漠北,不就为夺传国玉玺,才好向天下臣民交代吗?可知得传国玉玺者就是天命所归,天命想必还是眷顾我蒙古大汗啊!” “传国玉玺,传国玉玺,”汗王醉笑着说,“天命所归,怎么还会败走漠北?……玉玺自然要好好保存,我死后,必以此玺传大汗之位给你的……” 本雅失里吓得变了脸色:“父汗,儿臣不是那个意思!……” 大哈屯也连忙插话说:“高高兴兴的家宴,怎么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汗王乜斜着醉眼笑道:“要是南朝来讨要这传国玉玺,给不给?打得过就不给,打不过,就是给他也得要还个好价钱,是不是?……先祖们武功盖世,决战万里,征服天下,屠城灭族,直杀得尸横百万,血流成河!……成吉思大汗,忽必烈大汗,享尽了光荣与骄傲,自皇祖始,我们是不是在还债呀?……皇祖的聪明就在这里呀,没白活,快活了一辈子!……我不敢比他,他也不能比我,他后宫大小哈屯还有那上百名佩印夫人,谁也不如我的洪高娃哈屯!哈哈哈哈……” 大汗一把搂住身边的洪高娃,醉倒在她的身上。众人费了不少气力,才把汗王扶起来在床榻上躺平,洪高娃满脸通红。 宴会散了,只有大哈屯保持着平日的温和,萨木儿仍是一脸天真,别的人脸色都不大好。本雅失里离开时神情沮丧,脚步踉跄,并不只为醉酒。汗王最后的几句话,把小哈屯们都伤着了。二哈屯和四哈屯说笑着从洪高娃身边走过去,连眼珠子都不向她转一转,好像她根本不存在。五哈屯挺身站在洪高娃面前,眯着眼睛尖声讥讽,说真没见过这样的绝世美人儿呀,来一只凤凰把我们全都变成鸡了!又大说大笑道:进汗宫当哈屯,可比给台吉当比姬强得多吧?别看哈尔古楚克台吉拿你当心肝宝贝儿样疼,怎么也比不上汗王恩宠呀,一就手就能把你抬举上天呢! 洪高娃一阵阵寒冷彻骨,长这么大,还没受过这样的讥刺嘲笑呢!此刻只能像个不知缘由挨了狠狠一巴掌的孩子,又急又痛,还不知所措,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样子十分可怜。萨木儿看在眼里,很不平,不顾顶撞长辈的后果,气恼地说:“你怎么这样说话?你敢得罪哈尔古楚克叔叔?对升天的亲人不敬,老天爷会罚你!父汗要是听到,能高兴吗?”五哈屯眼珠子转了转,撇撇嘴说:“你父汗?他怕还巴不得呢!”说罢掩着嘴,哧哧地笑着,一转身走开了。 最不可解的是三哈屯。整个宴会上很少听到她说笑,沉默温和,文文静静,也不曾跟洪高娃交谈一句,只在初见面时点头微笑而已。她最后从洪高娃身边走过,脚步没有停,眼珠也没有转,但却像轻轻叹息,又像在自言自语,在洪高娃耳边说: “为什么不问问,心上人是怎么故去的?” 洪高娃一惊,急忙扭头,三哈屯已然离开,步子平稳,不摇不摆,看那静静的背影,谁也不能相信刚才说话的是她。 九 冬去春来,雪融冰消。 龙年,都说是凶年,要多加提防。可草原返青比常年来得早,给牧人带来的是丰年之兆。 后宫的哈屯都领着各自的斡尔朵,早早赶到自己的春牧场去了。因为多了个六哈屯,原本就明争暗斗的后宫佳丽间气氛更加紧张,撒开到辽阔的草原,彼此离得远了,大家都能过安生日子。 大哈屯的大斡尔朵在和林城东二百余里,洪高娃的斡尔朵离大斡尔朵最近,既方便了大汗在大哈屯与她之间往返,也方便萨木儿公主和洪高娃互相串门儿——在后宫,她们真是一对难得的真朋友。这不,听说二黑生了小狗,萨木儿一大早就赶来了,在日常起居的中帐,两人围着二黑的窝,看那两个黑绒球笨拙地在二黑肚子下面滚来滚去,开心得直笑。两只小狗一模一样,让萨木儿不知道要哪只才好。抱起一只来偎在脸边,它竟伸出粉红色的小舌头舔公主的脸;托起另一只,伸手指刚一逗弄,小东西张嘴就是一口,好在它还没牙,咬也不疼。 “真凶!”萨木儿点着小狗的鼻子说,“将来定是只好狗!……要不然,两只都给我好不好?” “那我可舍不得!说好一人一只,还得等断了奶才能离娘呢。” “那我就天天往你这儿跑!” “行啊,不怕累就跑呗,小狗闻惯了你,一定肯跟你。” “我可不是光来看小狗的,我是要天天来看你!” “好哇!”洪高娃笑道,顺手在萨木儿额头一点,“拿我比小狗!” 萨木儿一愣,回过神儿来,哈哈地笑了。洪高娃连忙向她示意小点儿声,随即回手指了指。萨木儿伸伸舌头,做了个鬼脸儿,知道这是在告诉她,父汗还在寝帐高卧未起呢。 萨木儿细细打量好朋友,照说五个多月的身孕应该能看出来了,要么是皮袍太厚,要么洪高娃就是与常人不同,竟然还是那么挺拔苗条,行动步态还是那么灵活敏捷,丝毫不显笨重——也许怀了孕的母豹子就是这样?这两个多月她变化真大,不时流露出的自信和高傲,挺有黄金家族的味儿了。那日家宴上面对五哈屯的挑衅,她那种无辜无助的可怜样儿,常常浮现在萨木儿眼前,她心疼,她发誓要担当洪高娃的保护神,但很快就明白不需要了。她看到只有她额吉大哈屯不介入后宫争斗,其余的哈屯都纷纷落荒而败,最得汗王宠爱的洪高娃实际上已经成了第二哈屯。 让几位小哈屯们气不忿儿的是,她们越找碴儿攻讦洪高娃,汗王对她的赏赐越厚:先赐给她好几顶朱红蟠金龙支柱、顶上赤铜包金装饰的皇族穹帐,又赐给她许多来自撒马尔罕的美丽地毯壁毯,哈尔古楚克的两个爱马克也都分到她的名下,还给了她仅次于大哈屯的侍从八十名。洪高娃的部属、财产一下子就超过了所有的小哈屯。最可恨的是,她们再也不能分享汗王的雨露恩泽了。汗王白天到大哈屯处盘桓闲谈,有时也叫个小哈屯来一同吃饭,而所有的夜晚,他都像被一根无形的红绳牵着,直奔洪高娃的穹帐。 “你呀,真是叫人看不够啊,”萨木儿小声咕哝道,“怪不得父汗一时一刻也离你不得呀!” 由于幸福满足,孕期女子通常会变得丰润细腻。洪高娃原本白净,就更显妩媚别具风韵。听到萨木儿的赞美,她抿嘴一笑,没说话,眼睛却格外明亮。 “幸亏父汗给你撑腰,不然,她们能把你吃喽!……从前就有好几个美人儿,叫她们欺负得没当上小哈屯,不是给赶出宫帐,就是自寻了短见,挺可怜的。这回,也该你欺负欺负她们啦!” 洪高娃摇摇头,但眼角眉梢自有一种飞扬的神采:“洪高娃决不仗势欺人,羊一样待我我便是羊,狼一样待我我就是狼!这叫恩怨分明,我阿妈说的,这是草原法则,蒙古人的信条,不关有势没势。” “她们才不认哩!都说你仗势欺人,恃宠而骄。还说你有巫术,是妖精,迷得汗王都不认识别人了……”萨木儿嘻嘻笑着小声说,“妖精嘛,有点儿像,妖精都漂亮迷人。可巫术呢?你额吉是不是真有法术传你,能把男人紧紧拴住?” 洪高娃心里一咯噔,脸色变了,连忙放下怀中抚弄的小狗,低声说:“咱们喝奶茶去。”说着站起身,走到风门那里招呼侍女送热茶和点心,随后慢慢踱步到火边的桌几旁坐定。 几天来,她正在为此日夜不安。 为了保住孩子,她终日提心吊胆,时刻警惕,还备了许多草药以防万一。她用最大努力要抵御的,就是汗王没日没夜居心叵测的攻击,她不得不一直使用着额吉教给的方法。想不到真有奇效,不但胎儿无恙,还让汗王酣畅沉醉,上瘾,非如此不可了。很快洪高娃就发现,自己竟能够操纵控制整个儿过程。汗王彻底迷上了她,撇开所有的女人,没有一天不缠在她身边。 洪高娃很害怕:莫非这真是巫术妖术?若是危害了汗王这上天之子,她可是罪孽深重天地不容,必遭雷劈啊!要不是汗王自己的一番话,她会日夜恐惧不得安生。那天,他心满意足地躺在她身边长声换气,叹道:“你真真是个天魔女!莫非得过演揲儿法的真传?”什么是演揲儿法?汗王这才告诉她,皇祖父在位的时候,有大臣推荐西方僧人进宫,教导房中运气之术,号称演揲儿法,一时君臣都照法演习。想来必定有效,不然皇祖父如何能应付那百十多名后妃美人儿?可惜当时他还是个小孩子,只听传说,不知究竟。如今三十年过去,旧人亡故星散,再无处去寻那秘笈行乐的法子,真真是可惜了。如今,什么演揲儿法什么房中术,都用不着了。“洪高娃啊,你把什么都顶替了!……”汗王用这句话结束他断断续续的叙述,呼呼睡去。洪高娃的内疚烟消云散,原来,汗王朝廷和后宫,早就在这些事情上下过大力气,如果有害,前几代汗王还能容得下吗? 罪恶感解除,但心头仍然很痛,她对不起自己。眼下这局面并非她本性所愿,实是无奈啊,她却因此夺得了汗王的宠爱。这不是下贱、卑鄙吗?她感到羞愧,她觉得是自己让自己蒙受了耻辱。 侍女们上茶上点心,人来人往,洪高娃借机平息了心头的波澜,将一只高脚银盘推到萨木儿面前:“尝尝这个吧,新用奶油炸的。”见萨木儿拈起一块花蕾形状的炸果子端详欣赏,又轻声道:“还是说说你的事儿吧。” 淡淡红云升上萨木儿两腮,她从浓密的眼睫毛下瞥了洪高娃一眼,轻声问:“你对父汗说了?” “没敢明说,怕他一口不准,连转弯儿的机会都没有了。只是探了探他的心意……怕是很难,萨木儿。他说巴图拉家门第不够,配不上你。” 黑黑的长睫毛完全垂下来,锁住了目光,萨木儿默默无语。 “被你拒绝的那些人不肯罢休,又来了好多新的求婚人……萨木儿,难道非他不可?” “我也说不清。”萨木儿的回答更像一声叹息,“比如,他那父亲浩海达裕,都说像狐狸一样狡猾。看他谄媚讨好父汗的样子,真是讨厌,叫人瞧不上!” “浩海达裕!……”洪高娃刚平静下来的心又怦怦乱跳起来,有好多话争先恐后地要冲出口,她几乎管不住自己了。两个月来,浩海达裕成了她的一块心病,许多疑点全都指向这个人。也许就是他,为了讨好大汗得到瓦剌总管领的高位,设毒计害死了哈尔古楚克?但大汗已经认定是兀良哈复仇,谁敢反驳?她没有凭据,怎么能解开疑团?她沉了一沉,尽量平稳地附和道:“我也不喜欢他,虽说他和哈尔古楚克结过安达。” 萨木儿的口气愈加犹豫迟疑,“巴图拉呢……也许不是我想象的那样呢?人说他很少说话很少笑,还有人说他太软弱,太听他爹的话。他是看上我萨木儿了,还是看上汗王的女儿、蒙古国的公主了呢?……嗐,真难啊,太难了!”她苦恼地用双手捂住热烘烘的脸蛋儿,如梦如幻地吐出一串叫洪高娃怎么也想不到的话:“他哪怕有哈尔古楚克叔叔的一半儿呢!我要的就是哈尔古楚克叔叔那样的男人!雄鹰一样勇敢坚毅胸怀大志,天鹅那样真诚体贴温柔善良,魁梧健壮又英俊漂亮,啊,老天爷怎么就不给我萨木儿降下一个哈尔古楚克叔叔那样的男人呢?……我可真想他啊!……呀,洪高娃,你怎么啦?” 洪高娃红红的面庞霎时间血色失尽,不知何时已闭了眼睛,变得灰白的嘴唇在颤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好半天才回过气,大滴大滴的泪珠顺着苍白的面颊滚落。她长叹一声,道:“萨木儿,你是故意要伤我吗?我们不是好朋友吗?你为什么拿着尖刀一次又一次地朝我心上扎呀?……” 萨木儿慌了,忙拉住洪高娃的手:“没有哇,我没说什么呀?哦,我说哈尔古楚克叔叔……我是真心话……我真不是故意的呀!” “你都这么想他,我怎么能不想他?我想他想得心痛,我真想死他了!”洪高娃小声地、念咒似的说着,眼泪扑簌簌滚落胸怀。 她没有一天不想他。他的音容笑貌每时每刻都在她心中和眼前闪动,常常觉得他仍然在身边,可伸手一摸是虚空,就心头一痛,鼻酸气噎,热泪盈眶。每每入梦的总是他——还是那么恩爱甜蜜,还是那么知疼着热,身心相连。 昨夜梦中,她又一次看到蓝天白云绿树背景下哈尔古楚克那叫她爱不够的面容。他的神情竟然那么孤寂、落寞甚至悲伤,让她难过得从梦中哭醒,枕头湿了一大片。整个儿白天洪高娃都无法宽慰自己,又无处诉说,萨木儿无意间撞破堤坝,痛苦和着泪水,决口洪流般滚滚流淌。 萨木儿感到歉疚,又不免替父亲难过不平,不由得轻轻说道:“你看……父汗这么百般地宠爱你……” 洪高娃双手合在胸前,泪汪汪地看着萨木儿,轻轻地说:“那又怎么样呢?……不一样,就是不一样啊!……”说着眼睛一闭,湿透的乌黑睫毛下面,一下子又涌出泪的流泉。 汗王收继她,养活她,让她享受着草原上女人最高的荣华富贵,她应当侍奉汗王。男人养家女人嫁汉原是常理,是报答也是规矩。只是,她一直心不动情不热,戒备和应付让她并没有得着乐趣,怎么能一样!好几次,梦中呼喊哈尔古楚克的名字把自己叫醒,身边汗王怒目而视,面貌狰狞,吓得她冷汗淋淋心口狂跳。曾经的男欢女爱,都随着哈尔古楚克消失了。 哈尔古楚克横在她和所有男人之间。因为他,她没法再爱上任何人。她可以嫁人,她的身体可以属于另外的丈夫,她的心却全被哈尔古楚克带走了。 “别哭了,是我不好,不该说这个招你伤心……你再哭,我也要哭了!”萨木儿搂着洪高娃,像大姐姐哄小妹妹那样,用她香喷喷的小手绢为她擦泪。 这一阵儿痛哭,缓解了这些日子洪高娃淤积胸中的深深痛苦。萨木儿温柔真诚的抚慰,就像沙漠里的清泉对干渴的旅人一样,让日夜戒备苦不堪言的洪高娃骤然感到轻松和舒放。她放心地倚在萨木儿怀中,闭了眼睛,感动地轻轻说:“谢谢你,萨木儿。我不哭了……” 静静的,一片温馨挚爱,两个朋友共享着她们的美好情谊。 萨木儿轻轻抚摩朋友柔软光滑的黑发,天鹅一样优美的颈子,又把她的一只手团在自己手心里,摩挲暖暖的手背,捏一捏细细的指尖,感叹道:“就说你这手,说它像玉吧又是软的,像雪吧又是暖的,你呀,怎么就生得这么白净?草原上哪有你这样的玉人儿!……从小用牛奶羊奶洗的?生来不见太阳捂的?还是你额吉采了什么灵芝仙草给你熏的蒸的?真是个谜!……” “萨木儿,想知道谜底吗?” “想啊,太想啦!” “想听我额吉的故事吗?” “想啊想啊,太想太想啦!” 洪高娃笑了,睁开眼睛要从萨木儿怀里坐起身。萨木儿拦住不让,说躺着说话儿省劲儿不累,好把故事讲得长长的。她又拿来好几个金花靠垫自己坐好,让洪高娃枕着她的大腿,躺得舒舒服服。 “萨木儿,”洪高娃望着俯在面前这张秀丽清纯的处女的脸,心里很是宽松明净,“这是我额吉的秘密,也是我的秘密,我从来没有对人说过。你可不能透露给别人啊!” “放心,我是谁呀!” 洪高娃闭目半晌,慢慢睁开眼睛,声音像溪水在轻轻流淌: “我额吉年轻时候也是个远近有名的美人儿,嫁给了阿速特部落一名松树一样魁梧的巴图鲁。结婚不到两年,那巴图鲁就在跟南朝的大战中阵亡。消息传来,额吉立刻倒地昏死过去,一整天昏迷不醒,却说着令人惊奇、叫人半懂不懂的话,终于苏醒过来,才说她的灵魂遇到了大神,从此以后,她就成了部落的亦都干……”洪高娃的目光早就透过面前的萨木儿,透过华丽的帐顶,投向不知多么辽远的地方,带着迷梦一样的神色,讲着母亲的故事—— 又过了三年,一次祭祀山川的大礼上,年轻美貌的亦都干吸引了一个来自撒马尔罕的商人的目光。亦都干披散着的乌黑闪亮的头发,苗条的身上穿着的色彩古怪、绣着日月星辰的法衣神裙,四十八个小铃铛的腰铃和她手中击打的曲柄抓鼓,还有她歌唱一样神秘的祝祷词,都随着她激烈优美的舞步一起旋转跳荡,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直至疯狂,直至美丽的亦都干晕迷倒地。撒马尔罕商人大吃一惊,以为她突发重症,冲上去抱起病人急于救治,却被周围的族人制止。祭祀礼后,几个特别愤怒的族人围住撒马尔罕商人一顿痛打,是教训也是警告:人们不在意萨满太太交往多少男人和交往什么样的男人,但决不许可这个男人破坏全部落最神圣的祝祷大礼。 怜惜他初来草原经商的无知,也因他为自己挨打受伤而深怀歉意,还有,他很英俊,高大挺拔,棕色的卷发和胡须,高鼻梁深眼窝,深蓝色的眼睛像正午的捕鱼儿海子里的水那么温柔,是个女人难以拒绝的男人,亦都干的穹帐接纳了这位撒马尔罕商人。 他有一个很长的、叫人记不住的名字。亦都干也不打算记,她知道,他就像草原上空湿湿的浓云,随风飘来,落下一片温暖甜美的甘霖,又会随风飘走,到别处去下雨,直到消散在蓝天。她简单地叫他察罕,意思是白色。因为他的身体白得像牛奶,只看他被晒得黑红的脸庞和双手,是想象不出来的。 蒙古话他说得很流利,睡熟了,却常用另一种陌生的语言说梦话。他把亦都干称作“我美丽的小女巫”。只有一次,唯一的一次,他们坐在捕鱼儿海边,望着蓝蓝湖面漂浮着的羊绒似的白云,听着云雀直上九霄的清脆歌声,他嘴里咬着一根长长茎秆的蒲公英,向他的小女巫说起了自己的家世。 他的祖先,是波希米亚皇族的一支,世代生活在蓝色的多瑙河畔。是蒙古国的铁骑军团蹂躏了他的故乡。年长的老辈人都被杀光,他的曾祖父当时是个十六岁的少年,因为有嘹亮的歌喉,被蒙古兵掠为家奴,跟随铁骑军团从多瑙河转战到伏尔加河,定居在蒙古金帐汗国的统治之下。他跟一个同为家奴的斡罗斯姑娘结了婚,相亲相爱的年轻夫妇后来搭上了海上渔船逃离了金帐汗国,到了大海南岸的波斯地面。 聪慧和学问,使他渐渐成为当地小有名气的商人;妻子的勤劳善良,也赢得了信奉伊斯兰教的当地人的尊敬。他们的家庭日益富足美满。不到二十年,他们有了三个女儿和五个儿子,在最小的儿子,也就是察罕的祖父出生不久,蒙古铁骑军团的又一次西征把古老的两河流域搅得天翻地覆:波斯全境被占领,巴格达城被攻破,伊斯兰教的共主哈里法被处死,传承了三十七代的阿拔斯王朝就此灭亡。那位蒙古统帅旭烈兀竟不再东归,在他征服的西起两河流域、北到里海黑海、东至帕米尔高原、南临阿拉伯海的辽阔地域,建立起一个新的伊利汗国。所幸他们离都城巴格达路途遥远,政令不易到达,控制也不严酷,伊利汗国也需要有商人在辽阔的国土上经营和交流,生意惨淡了三五年,家业又兴旺起来。五个儿子中,长子继承父业守在家中,其余的全都外出经商,足迹遍于蒙古五大汗国。察罕的祖父最后定居在商业发达的交通要冲撒马尔罕城。儿子们聚散不定,却都遵守着老父亲那绝无商量的命令:不准与当地人通婚,娶妻只能是波希米亚或斡罗斯女子。老夫妇用这来表示对故乡对祖先的忠诚和怀恋。在他们祖孙四代、辈辈相传、东西南北的经商生涯中,世间在发生剧烈动荡。蒙古大汗帝国被汉人的大明朝摧毁,逃离中原退回漠北;窝阔台汗国、察合台汗国以及伊利汗国内乱不断,分分合合,甚至成就了一个将伊斯兰教奉为国教的蒙古汗国,被称为东察合台汗国。如今,撒马尔罕城已经成为它的都城,而察罕全家,就都是那位以英明和残酷著称的吐虎鲁克铁木尔汗的子民了。 说到这里,洪高娃突然停下她迷人的故事,微微仰头,望着萨木儿问:“你知道撒马尔罕城在哪里?你知道吐虎鲁克铁木尔汗是谁?他还活着吗?” 萨木儿正听得兴味盎然,察罕一家的故事,跟她从小就熟知的黄金家族的光荣历史,全都能一一对应,但如今从洪高娃口中讲出又是那么不同,这让她心潮汹涌,激动不已。突然被打断,她不觉怔了一怔,半天才回过神儿来,说: “你问这个干什么?想去找那个察罕吗?……撒马尔罕城远着哪!和林往西,七八千里路呢,快马加鞭也得两三个月吧。吐虎鲁克铁木尔汗,自称是成吉思大汗的七世孙,算起来是我汗父的叔辈,常有信使来往,他拥戴我父汗为全蒙古共主,年年进贡,还念念不忘要约我父汗一起出兵,夺回中原,恢复大元呢……别说他了,后来呢?你额吉和察罕后来怎么样了?” 洪高娃叹了口气,说:“这就怪不得了。撒马尔罕那么远,察罕家又有那样的祖训,我额吉又是个刚性子人,这段姻缘终究不能成就,后来也真的再没了他的消息……察罕是五月来到捕鱼儿海住进额吉穹帐的,一拖再拖,延期再延期,他还是在秋风起草叶儿黄的时候,离开了我额吉。明知再难相见,心里也万分舍他不下,我额吉还是硬撑着不哭不叫,静静地送走了情人,连怀上了他的孩子,也咬紧牙关不告诉他。 “第二年开春,大风雪刚停的一个有月亮的晚上,额吉生下了我。身边没有一个人,只有她的牛马羊和狗陪着她。她自己给自己接生,断了脐带。她说,我哭出第一声的时候,牛马羊狗都跟着一齐叫唤,让她又是惊奇又是高兴。她擦干净我身上的血污,用奶油抹遍我的全身,把我放在火架边的白羔皮上。 “她说,我是那么小那么小的一个红彤彤的小婴儿,从头顶到脚跟儿,从小脸蛋儿到小手指尖小脚趾,全都红得发亮,她不明白,自己怎么会生了一个红孩儿……直到满月之后,我身上的红色才慢慢消退,渐渐由粉红变白。我这一身白净,就是察罕阿爸留给女儿的礼物了……” “怪不得,怪不得!”萨木儿拍着洪高娃的手叹道,“都说你白如雪红如血,原来从小时候就这样了。” 洪高娃心头一凛,立刻问道:“谁说的?白如雪红如血,这话你从哪儿听来的?”她记得清楚,极乐中的汗王曾经嘟哝过这话,还跟浩海达裕大有关联。 “大家都这么说,是真的嘛!”萨木儿略一迟疑,笑着回答。 洪高娃眼睛看着别处,仿佛在想着什么,说:“是打浩海达裕嘴里最先说出来的?” 萨木儿惊讶道:“你知道呀?” “猜也能猜到。和林城里,他是第一个见到我的人。” “你看你全都知道,她们还不让我告诉你呢!” 洪高娃的心突突地跳,差点儿坐起来,可她还是忍住了,尽量平静地问:“怎么回事?” “那天三哈屯来看我阿妈,说父汗雪地射兔,兔血滴在雪地上,引得父汗问,人间可有这样白如雪红如血的女子?伺候在侧的浩海达裕立刻说,哈尔古楚克的新妻洪高娃就是……” “后来呢?”洪高娃慢慢坐起身,跟萨木儿面对面。 “后来看到我在边儿上,三哈屯就闭嘴不往下说了,我阿妈就把我支出去了,还让我别把这些话告诉你……” 洪高娃静静地坐着,半天不出声,只有暗淡的火苗在眼睛里游移。她咬了咬嘴唇,拉住了萨木儿的双手,凝视着那双被浓密黑睫毛遮掩着的真诚的眼睛,耳语般轻轻地说:“咱俩是过心的好朋友,你不瞒我我也不瞒你……这些日子,我天天晚上梦见哈尔古楚克。在梦里,他总是像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可是说不出来,他好像很苦很悲伤很冷,他一直在发抖,我的心好痛啊!……他一定死得心有不甘。他真是死得不明不白、不清不楚!我想……我要……” 萨木儿稚嫩的面庞顿时掠过紧张之色,掩在密密睫毛后面的眸子也闪出惊疑不定的光点,这让洪高娃蓦地醒悟到公主多么尊贵又多么年轻,她猛然按住就要冲腾而出的仇恨烈火,极力截住语意的流向,强扭硬转,在最后关头改换了方向:“我想要为他做一次大祭,杀马杀牛杀羊,好让他平安升天。” “可父汗和额吉已经大祭过哈尔古楚克叔叔了呀!” “今年是龙年,是凶年,我担心他的灵魂还在阴阳两界游荡,不然怎么会有这样的梦?不把他好好地送上天,我怎么也过不去!” “很好。应该。那样他就能安心了。”是汗王的声音。洪高娃和萨木儿猛一回头,看到汗王正站在寝帐门前,静静地望着她们。 萨木儿赶紧站起来行礼:“父汗大安。我是来抱小狗的。” 汗王点点头:“玩儿一会儿就可以回去了。告诉大哈屯,今天我就不过去了。”又转向洪高娃,“大祭的事儿,你定个日子,我吩咐他们去办。今年是龙年,大祭原应比常年丰厚。” 萨木儿和洪高娃悄悄地互相对了对眼神儿,不知道两人的私房话被大汗听去了多少。萨木儿只不过张开小嘴,吐了吐粉红的舌头,洪高娃还真是惴惴不安了。 萨木儿走后,洪高娃尽量不露声色地陪着汗王走进大帐,饮奶茶吃点心。汗王的点心里必须有干肉、烤肉和连汤的煮肉,奶香茶香和肉香弥漫一帐。 汗王很舒服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长吐一口气,说:“昨晚醉得太厉害,忘了告诉你,那三个匣子……哦,还在大案上,你没有打开?” 洪高娃摇摇头,提着银壶冲茶。 “开春以后,各处的贡品陆续进到,我特意挑了几样赐给你。” 洪高娃低头继续冲茶,只嘴里轻轻说:“多谢汗王赏赐。” 汗王直盯着洪高娃的脸,说:“不过去看看?” 洪高娃听话地站起身,用白绸巾擦擦手,走到大案旁。大案在大帐中心,五尺长三尺宽,通体朱红漆描金花,是皇室特用的器物。大案后置一张铺着金钱豹皮的大圈椅,除了汗王和大帐的女主人,任何人都不能坐上去。大案四周那些用金银丝缎包裹着的细羊毛绣墩,才是待客的座位。洪高娃打开大案上放置的第一个匣子。 一团珠光宝气“呼”地冲了出来,直扑洪高娃胸怀,她惊叹地叫出了声:全是珍贵美丽的头饰、手镯、项圈、戒指,还有一串串璎珞,都用金银丝镶嵌着红蓝宝石、绿松石、红珊瑚、红玛瑙,最是一串长长的珍珠,珠子又圆又匀,颗颗都有手指头那么大,闪着特有的柔和迷人的光。年轻女人谁不爱珠宝首饰?洪高娃拿起珠串,在颈项上绕了五六圈,又用双手将它抚平整,自觉珠光与自身合为了一体,在不住地闪射光芒,心里很美。她转向汗王,笑道:“真是很漂亮,对吧?” 汗王笑着点头,示意她再看。 洪高娃打开第二只匣子,又低低地惊叹一声:这是一面直径一尺二三、呈四如意形的金盘,通体精刻着缠枝莲花纹,盘中心掐丝镂刻出鸾凤双飞的团花图案,其精妙高贵被闪闪的金光衬托得无与伦比。洪高娃这辈子也不曾见过这样富丽堂皇的用品,哪里能用呢? “看看盘子背后,有三个汉字:闻宣造。”汗王说道,“那闻宣是大都城里最有名的金作坊里的头名金匠。当初宫里也是逢大寿大婚,才从那里定制金器,价钱高得吓人。说起来也过去三四十年了,也不知道那个闻待诏是不是还活着。这金盘是乌格齐贡来的。我猜他定是袭击了南朝去撒马尔罕的商队,不然从哪里来?” 第三只也是最大的木匣子,一开盖,洪高娃便惊呆在那里,半天说不出话,眼睛定在匣中那一对瓷瓶上再也挪移不开。汗王在侧观察,看到那姣美的脸上一团痴迷,很得意,拈着胡须点头暗笑。这是一对玉壶春瓶,体态修长,细长的瓶颈渐渐过渡到圆润的瓶肩瓶腹,线条极柔美流畅,最是它的色泽,洁白如雪,柔润细腻胜玉,又光亮逼人,仿佛笼罩着一团神圣的光雾,把周围都晕染得亮堂了,让人心惊不已。洪高娃想要抚摩它,却不敢,也舍不得。她双手伸在那里不动了,喃喃地说:“好奇怪呀,没有镶嵌金银珠宝,也没有红黄蓝绿的漂亮颜色,可它就胜过了所有那些,太美了,太美了!……” 汗王伸手搂住洪高娃的肩膀,笑道:“没见过吧?这是撒马尔罕贡来的,可我敢说,这是南朝景德镇窑出来的孤品。别处瓷器绝对精致不到这地步。算起来它总走了好几万里,能到你的手上,是你的缘分,也是它的福气……我看,它还真像你哩!” 玉壶春瓶长颈圆腹,或许真有点像孕妇?洪高娃红了脸,不由得娇嗔地瞥了汗王一眼,这让汗王心醉不已,哈哈地笑了,说:“你想哪里去了!你就像南朝古诗里说的,雪肤花容,像它一样美,也像它一样冰冷。” 洪高娃心里“咯噔”一跳,赶忙低头说:“汗王赏赐厚重,洪高娃只有谢恩了……” “知道我赐你这些东西的用意吗?南朝人的话,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汗王用手抬起洪高娃的下巴颏,让她跟自己脸对脸,不由得叹道,“你呀,真是太美了,太迷人了!……我要你跟我一样热,我要你生生世世跟我在一起!” 她的脸红得像五月的芍药,因为感激,也因为这个男人惊人的热情,唤起了她青春少女般的回应。她依偎在他怀中,明亮的眼睛里泪光闪动,仰起脸,在他布满扎人胡茬儿的耳边出声地亲吻了一下,颤声叫道:“汗王!……” 受宠若惊!汗王被这罕有的亲热激得心花怒放,呼吸骤然变得急促粗重,一把抱起洪高娃,边走边在她脸上乱亲,还抽空儿低哑着声音说:“到寝帐去,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急风暴雨过后,心神宁静松弛,这是成亲三个月来第一次两情欢洽。她闭着眼睛,静静躺在他的臂弯里,舒服地享受着他的大手在自己身上的抚摩。她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说,但愿没有时间,没有穹帐床铺和所有的空间,没有身边这个男人,甚至也没有自己…… “我真的有一样东西要交你保存。”汗王说着起了身。 解开织金龙纹袱,打开紫檀木小方盒,取出一方隐隐泛着青光的碧玉玺,汗王把它交到洪高娃手中,有点得意,有点悲哀,又有点神秘地说:“仔细看看,这就是那方传国玉玺。你想想,从秦始皇传到我额勒伯克大汗,这中间经过了多少年多少朝代多少皇帝了……” 洪高娃战战兢兢地接过玉玺,心头震颤不已。进宫帐不少日子了,她完全知道这方玉玺的可怕价值——它表示着天命所归,代天赋予其占有者以统治天下的至高无上的权力。从古到今,所有的英雄和奸雄都不惜一切代价,阴谋、凶杀甚至发动战争去争夺它。直到今天,南朝大明不是还在对它虎视眈眈吗?汗王心醉神迷地向她讲述它的特殊形态和令人欷歔的经历。 它用极珍贵的整块碧玺制成,二寸四分见方,一寸零八厘高,方正简朴,玺背龙纽的雕刻也粗犷有力。玺面用蟠螭文刻出八个大字:昊天之命,皇帝寿昌。它出自千古第一帝秦始皇,原想千秋万代子子孙孙当皇帝,可惜只传到秦二世就失了天下,投降的秦子婴将它和它所代表的土地人民一起献给了汉刘邦。东汉西汉,魏晋南北朝,隋唐五代直到两宋,传国玉玺在无数帝王将相手中辗转。一百二十年前,南宋恭帝以此传国玉玺请降,献与忽必烈,从此,它就为蒙古大汗所有,直到如今。 汗王还兴致勃勃地指给洪高娃看:玉玺一角用金子补过,那是因为西汉末年王莽篡位,到宫中向王太后索取此玺,王太后不敢不给却终究于心不甘,举玺掷王莽时,摔崩了一角;后来光武帝刘秀复建东汉,夺回玉玺,皇后亲自以金补角……玺身上“天命石氏”四个阴文,是南北朝时的暴君石虎刻上去的,以为他的后赵能千秋百代,结果还是二世而亡…… 汗王的话,洪高娃多半儿不懂,但也足以令她敬畏,让她知道了这其实就是汗王和黄金家族的命根子。而汗王竟然把它交到自己手上,让她顿时感到重过千斤,压得手指发僵,坠得胳膊生疼。洪高娃又是慌张又是害怕,口中期期艾艾不成句:“汗王,这……这就叫国家至宝吧?……怎么能交到我……手中哪!……” 汗王并没有直接回答,笑道:“它原来保存在大哈屯那里的,现在,我把它拿了回来,交给你。” “这,这可不行,大哈屯要不高兴的!”洪高娃蹙眉急说。 汗王哈哈地笑了:“连这也不明白?真是个傻丫头!我要立你做第一哈屯,你就是蒙古国的皇后,你给我生的儿子就是太子、女儿就是公主!” 洪高娃完全吓呆了,手中的传国玉玺也“噗”的一声掉了,好在落进软软的床铺间,毫发未损。她好半天才回过神儿来,不由得摸了摸自己开始凸起的腹部。汗王看到这个动作,笑意凝固在唇边,但很快一仰头,爽快地说了几个字:“他也一样。”想了想,又补了一句,“终究是我们黄金家族的骨血。” “汗王!……”洪高娃满心感激,几乎落泪。她跪在床边汗王脚下,呜咽着说:“汗王恩情,天高地厚,洪高娃终生不忘。可大哈屯是汗王二十多年的结发妻子,是萨木儿的母亲,我绝不能顶替她!本雅失里的太子身份也已经多年,怎么能让给还没出生的小小婴儿?全蒙古全草原的人,都不会心服的呀!” “我是蒙古大汗!谁敢不服?这是我的家事,谁又管得着!我只要你高兴,你难道不明白?”大汗双手搀起心爱的哈屯,满脸帝王的傲慢和男人的多情。 “明白!我现在都明白了!”洪高娃急急忙忙地说,“可是不行,不行,就是不行!我不愿意招人恨,不愿意招大哈屯恨,她待我很好;我也不愿意招本雅失里恨,他从来没有冒犯过我;我最不愿意招萨木儿恨,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绝不能让她伤心!……我……” 汗王惊讶地看着洪高娃:“想不到,你还是个多情多义的人儿呢!萨木儿交上你这个朋友,真是她的造化!……好吧,那我来变通一下。我也立你为大哈屯,跟库柏衮岱并列为皇后,好不好?你早晚要给我生个儿子吧?等我老死之日传位本雅失里的时候,要他发誓日后传弟不传子,你就能当上皇太后了,到老到死,保你终生荣华富贵。” 这个折中,让洪高娃说不出什么了。她在想,要是萨木儿知道了这事,会不会高兴呢? 汗王看着慢慢收拾玉玺的洪高娃,说:“十天以后,有一次汗庭大朝会,到时候,我要两位大哈屯一左一右跟我一起坐朝!我要让全蒙古的子民都知道,他们有一个仙女做他们的皇后!”他又揽过洪高娃,双手扶着她的双肩,口气强硬地说:“你要明白,这世上,我最疼爱你,我也最能够疼爱你,只有我,能让你得到配得上你的绝世美貌的一切!” 洪高娃凝视着汗王,辨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汗王这一番充满霸气的表白,她感激,也感动,但心底里仍是说不出的不喜欢。她自由的心灵,从来都无法接受任何形式的强制。这一刻,她又一次发现汗王与他的兄弟哈尔古楚克长得是那么像,神态和气度却是那么不同,——不一样,就是不一样! 一度在心里弱下去的火苗,又腾地起来了。 十 大朝会后第三天,大汗架鹰牵犬,行猎春围场。新升任中书省丞相的浩海达裕,在左近自己帐中设谢恩宴,等候汗王莅临,也想趁机提一提汗王的另一个允诺:任命他为瓦剌四部总管领。新立大哈屯洪高娃,派遣侍卫多克新西拉,邀请他到崭新的斡耳朵大帐一同等候汗王,她要借此机会宴请浩海达裕,以表达感激之情。 宴会极尽豪华奢侈,连世代贵族的浩海达裕也叹为观止。 席上有招待最尊贵客人的烤全羊、烧鹿尾、烧牛舌、烧驼掌,有南朝来的腊鸡腊鱼腊肉,还有新猎得的天鹅和大雁,各种菜肴五颜六色,布满了主客两人的桌面,丰盛得叫人眼花缭乱。 席间,不时用精致的细瓷小茶盅进上各种茶,更多的是酒:马奶酒、驼奶酒,甜美的米酒、浓烈如火的烧酒,也有被称作玉团春的宫廷御酒,还有来自撒马尔罕的美味葡萄酒。主人只用小玉杯陪饮,给客人的,却由小玉杯换成银碗,银碗又换成牛角觥,越喝越痛快。 洪高娃雍容高贵,端坐席前,就像是位天生的皇后,而那惊人的美貌和眼角眉梢流动着的活灵灵的生气,能叫每一个男人发疯。浩海达裕看着看着,不由得发呆,眼睛都看红了。洪高娃再次举杯,满面笑容:“洪高娃能有今天,要感谢你的大恩大德!我要敬你一大杯呀!” 浩海达裕注视着洪高娃,目不转睛,眼前却叠印着许多她的面影:第一次在哈尔古楚克帐中见到的那个带着草原野气的天真娇憨的女孩儿。他私下去为大汗说项碰壁时那个娇艳动人、喜嗔皆宜的少妇。扑倒在丈夫遗体上痛哭的悲伤欲绝的小寡妇。收继礼上艳丽惊人却有几分不知所措的汗王小妻。大朝会上端坐宝座上女神一样美丽庄严的蒙古国皇后,震惊了满朝文武和来朝的各部首领、外邦使臣,想必也将令全蒙古轰动……他用力摇摇头,以便从那些倩影中摆脱出来。他端起面前的银碗,感慨万端道: “大恩大德当不起,那是大哈屯自己的造化!说实话,我打第一眼看见你,就认定你是天生的哈屯!当个王子比姬,真辜负你了!想想三日前大朝会,你的天生丽质高贵气度,把所有人都镇住了,整个儿汗庭都被你照亮了!……为这,我要连干三大碗!” 他豪气满怀,把台子上三只银碗里的御酒一一饮干。 “好酒量!好气概!”洪高娃向浩海达裕伸出大拇指笑着称赞,随后用手掌捂住粉红的面颊,说道,“我酒量不大,原不该再喝了,可为了深表谢意,我要亲自为你斟酒,再陪你喝一杯!……” “这可不敢当!你是大哈屯,我……” “我能够从微贱升入高贵,从台吉之妻成为可汗之妻一国皇后,不是全凭你一句话的举荐嘛!万分感激,不如此不足以表达谢意!”洪高娃说着,站起身,手执银壶,款款而行,直走到浩海达裕席边。浩海达裕赶紧起立,不觉有些摇晃,一只手撑住台面,笑眯眯地说道:“射兔的事,你都知道了?——大汗这么宠你爱你,当然得告诉你。” 洪高娃一面向银碗注酒,一面笑着说:“只有到了今日,享用了这般尊荣富贵,才知道当初自己实在是傻。那回你来说汗王想与我一会,我应许了多好!省得后来这么多是非。说不定——”她拉长声音,看着浩海达裕,故作轻松地说,“说不定,哈尔古楚克不会死呢……” “哈尔古楚克?”浩海达裕头有些沉,舌头有些硬,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他本就是个该死的,怎么能不死呀!……” 一股怒火呼地蹿上来,洪高娃的脸刹那间涨得通红,浑身哆嗦,差点儿一顺手把银壶重重地砸到浩海达裕的头上,——他竟敢说她心爱的哈尔古楚克该死!但她极力忍住了。她必须知道真相来印证自己的猜测,决定自己的行动。她连忙继续斟酒,脸上尽力摆出最温和的笑容。浩海达裕已沉浸在半醉的舒放惬意中,一心要显示自己的才智了: “满朝文武都拿他当王子,当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最尊贵的台吉,只有我早就看清楚了,他是大汗的眼中钉肉中刺,早晚要除掉!他的兵力财力又不能与大汗抗衡,不死还怎么着呀?……” 洪高娃倒抽一口凉气,不由自主地把银壶抱在胸前,张口结舌,半天才说下去:“这……这倒没想过……可终究是同父同母的兄弟啊……” 浩海达裕哧哧地笑,眯着眼觑着洪高娃,口里喷着阵阵酒气,心想,别假正经了,不信大汗没告诉你真情!见洪高娃摇头,他一拍大腿,道:“让我说给你听!……大汗之父必力克图合汗去世,汗位被他叔叔脱古思帖木儿夺走,大汗因此少当了十五年的皇帝,十五年哪!心里有多恨!……哈尔古楚克就是第二个脱古思帖木儿,还不想尽办法除掉后患?有你没你都一样,有了你,动手更早更快就是了。哼哼,有什么事儿能瞒得过我浩海达裕这双眼睛!”他自鸣得意地摇晃着脑袋,拈了一大块天鹅肉,大口大口地嚼,嚼出一片响声。 洪高娃心里一痛,眼泪涌上来,她仰脸强笑着说:“不错不错,哈尔古楚克不死,我洪高娃哪能当上皇后!……”说着转身走回座位,低头洒泪,闭着眼睛暗自祷告:哈尔古楚克,哈尔古楚克,要找出真相,我就得装假样说假话,你天上有灵,千万不要怪罪我,我是为了你平安升天呀!…… 得意洋洋、醉意沉沉的浩海达裕立刻对洪高娃的话发出共鸣:“说得对,说得对!哈尔古楚克不死,你洪高娃当不成皇后!哈尔古楚克不死,我浩海达裕也当不成丞相啊!为了感谢上天赐给咱们的好机缘,我要一口气把这三大碗喝干!”他真的不歇气地又把面前的三银碗酒全喝光了。 通向真相的大门开启了。洪高娃略一沉吟,吩咐侍女:“拿觥来!” 这是一只巨大的牛角制成的酒觥,打磨雕琢得十分精细,觥身呈半透明,角尖包金镶玉,还嵌了许多红绿宝石;觥口镶银,镂刻着复杂美丽的花纹。谁都能看出这是一件价值很高的宝物。从它放上台面起,浩海达裕的眼神儿就像有长线牵着,一会儿又一会儿地被拉过去。 洪高娃微笑着,眯着眼睛看定浩海达裕,很随意很自然地说出了她的那个判断,——她如此费尽心力所要证实的判断: “我知道,除掉他是你去做的。” 尽管醉意很浓了,浩海达裕还是微微一愣,旋即又放心地点点头,笑道:“当然,你知道,汗王这么宠爱你,一定会告诉你。”他的眼神儿又落在那只珍贵的酒觥上。 “我有点儿不信呢!”洪高娃目光闪闪,加重了语气,“哈尔古楚克可不是常人。他的骑术武艺力气和胆量可都出类拔萃,你能是他的对手?是你手下巴图鲁①办的吧?是哪一位?我得谢他呀!这酒觥就是谢礼。” “你竟然不信!告诉你,就是我,不是别人!”因为感到了被小视,浩海达裕一拍台子站起来,激动地叫喊,通红的脸都变紫了。 “你?!”洪高娃上下打量他,眼睛里闪过极其复杂的神色,震惊、愤怒、仇恨、鄙夷,还有终于得到证实的一丝欣慰。而浩海达裕把这番打量完全当做美人的轻视了,激得他举起双手,急于表白地吼起来: “我!我!……只有我能够!……” 这一刻,洪高娃感到自己体内有一种女巫之气在渐渐升腾,觉得自己从未有过地狡猾和恶毒。她就那样狡猾而恶毒地笑着,向椅背上一靠,故意拖长声音说:“那好吧,你要是能证明,你要是能让我相信,哈尔古楚克真是你亲自除掉的,那么这只酒觥就送给你做谢礼,我也就不再去寻找那个巴图鲁啦!” 浩海达裕竭力挥去酒力带来的浓重的醉意和甜蜜,摇晃着脑袋,捋着下巴上浓密的胡须,说:“你总还记得那天晚上吧?就是他整夜没有在家陪你,去猎狼那夜。他跟踪狼,我们跟踪他。雪地跟踪不难,况且他身边有汗王安插的人,可说是百无一失……” 最后,在杭左山坳的狼道上,哈尔古楚克和他的部下陷入了浩海达裕带领人马的包围圈。一场激战,哈尔古楚克寡不敌众,但他确实是位了不起的巴图鲁,他的马也实在是匹少有的骏马,在部下全都被杀之后,他这一人一马一犬居然差一点儿突出重围。浩海达裕早就艳羡那匹叫乌兰纳真的名马,毫不犹豫地拉弓远射。浩海达裕在部落里本有神箭手之称,但因那是夜晚,只借着雪光,又要顾惜着不能伤马,直到第三箭才射中目标。他亲自挽住乌兰纳真的缰绳,极力抚慰它的时候,那条黑狗猛蹿上来,咬住了浩海达裕的手腕,死不松口,他抽出匕首解决了它。 浩海达裕翻开袖口,露出刚刚封口仍然鲜红的伤处,说:“看吧,这就是明证,该死的狗东西,咬得好深!害我发热发昏,躺了好多天!” 停了好一会儿,洪高娃咬着嘴唇问:“他的那匹红马呢?” 浩海达裕笑嘻嘻地说:“你要是喜欢,我倒是应该献给你的。可我也没能养住它,给它吃最好的草料,住最高大最干净的马厩,它还是跑了,到现在也没有找到。” 片刻间,洪高娃胸中翻江倒海,苦辣酸咸,百味莫辨。悲愤、痛苦都后退到心的深处,复仇的火焰熊熊燃烧起来。她该怎么做?她要怎么做? 天神,地神,山林之神,湖泊河流之神,你们给我力量,给我智慧吧!恶人要得到报应!害人的人要受到惩罚! 洪高娃把自己玉杯里的酒朝空中轻轻一抛,胸中起伏的狂风巨浪陡然平定;熊熊火焰迅速收缩凝结,有如一颗灼热鲜红的红宝石,藏进心的最深处。主意是刹那间拿定的,一旦拿定便意志如铁,她顿时感到自己心明如镜,冷如冰,硬如石,能够平静自如地扮演任何需要的角色。她明白,自己血液中有额吉的遗传,能够在与神交往时如神一般善良美丽慈爱,也能够在与鬼交往时如鬼一样狡猾恶毒残忍。“太好了!我信了。巴图鲁再有胆量有武艺,也敌不过好智谋!你帮我登上皇后宝座,这只酒觥用作谢礼未免太薄。请稍候。”洪高娃说着快步退回后帐,片刻间再出现时,双手捧着一只精美绝伦、洁白赛雪、晶莹如玉的长身瓶。浩海达裕眼睛都直了,这可是无价珍宝啊! “来,把酒觥献给浩海达裕大人!”洪高娃高声吩咐着,两名侍女用银盘托着酒觥,顶上头,跪到客人席前。 浩海达裕双手拿过美丽珍贵的酒觥,手指抚摩着金角银边和绚烂的宝石,口里不住称谢,眼睛还盯着洪高娃手中的玉瓶。 洪高娃一笑,说:“对,这一觥一瓶,才是配得上你的谢礼。不过,得把话说在前头,珍品都有灵性,你可喝得了这一觥一瓶酒?喝不了,你可就不配当它们的主人了,它们会粉碎和消失的哟!” 浩海达裕不知道洪高娃说的是真是假,只顾张着嘴呵呵地笑。 洪高娃身姿摇曳如柳,起身捧起玉瓶,轻移步,慢摆腰,满脸灿烂的笑容,直逼到浩海达裕身边,目光从半睁半闭的、浓浓的眼睫毛中斜斜射出,像软软的丝绸一样落在他的面庞上。那是一道温热的阳光,又是一团朦朦胧胧的月光,令客人的笑凝固在大张着的嘴边,像是受了一箭,痴痴地呆住了。 “我这玉壶春瓶里盛的可是宫里最好的玉壶春酒,”她的声音低回婉转,像甜蜜的旋涡吸人魂魄,她的神情像酒神酒仙一般摇曳放荡,充满诱惑,她的眼睛像蒙着一层水雾神秘又娇媚,“我这一壶酒刚好能盛满你那一觥。我分两次斟给你,你一回饮半觥,好不好?”她微微歪着头,眉心的颤动简直就是挑逗。 浩海达裕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伸出觥来接受玉瓶注酒。奇异的酒香升腾弥漫,他迫不及待地深吸深嗅,果然浓郁诱人。渴酒渴得他心口怦怦地跳,有些气短,有些眩晕,目光却怎么也离不开那张迷人的娇媚面容。一团焦躁灼人的烈火,从体内蔓延上升,过腹,过胸,过颈,漫上了面颊双颧和额头,眼睛顿时赤红。他举起那半觥美酒,一仰脖,咕嘟咕嘟灌了下去。 “好酒量!你已经是这玉瓶的半个主人了!让我再给你斟。” 低语声像大琴弦在颤震,又像蜜一样甜。浩海达裕一时头重脚轻,沉沉的,茫茫的,一切都消失了,只有她的声音,她的笑貌,她的气息,紧紧地密密地缠绕着他。天哪,她怎么这样香!浓浓的香,热热的香,销魂蚀魄的香,香得他被欲望的烈火焚烧得几乎爆裂。 是斟酒时候那柔软的身躯挨到了他的手臂?是她蓬蓬的发丝擦着了他的面庞?他陡然跳起,饿虎扑食,纵身扑倒了洪高娃。他喉咙里一片兽类般狂野的呼呼乱响,伸着毛烘烘的大嘴,在那张娇嫩艳丽的脸上乱亲乱咬,一面用力撕扯着她的衣袍。食桌翻倒了,美酒佳肴洒了满地,伺候在侧的侍女们都吓呆了。 洪高娃尖声叫着,拼命挣扎,拼命抵抗:“疯子!疯子!酒鬼!酒鬼!快来人哪!……该死的,你们都傻啦?!……” 侍女们冲上来解救,拉的拉,扯的扯,而客人已经变成一只野兽,怎么也不放手。大家都慌了,凡是进宫帐的人都不许带武器,怎么办?洪高娃叫道:“拿壶砸他呀!”机灵的大侍女塔娜,抓起那只白玉般的玉壶春瓶,照着客人的脑袋狠狠砸下。瓷瓶四散迸碎,客人哼了一声,慢慢翻倒一旁,摊开手脚不动了,一股鲜血顺着额角慢慢流下来。 一个小侍女吓坏了:“天哪!把他砸死了!” 洪高娃一骨碌爬起来,脸色都变了,连忙上前察看,听到他重浊的呼吸声,才放心地长出一口气。 塔娜立眉竖目地说:“太无礼了!敢对大哈屯动粗行暴,该杀!我去前帐叫侍卫来,赏他一刀!” “不能,”洪高娃尽力平息一会儿,说,“他是我请来的客人,又是大汗的宠臣,没有杀他的道理。” 塔娜看着女主人头发散乱,衣襟破损,脸上和颈部胸口都有伤痕,不解地说:“难道就饶过他?” “谁说饶他?”洪高娃脸色一沉,生气地说,“捆起来!立刻请大汗过来,让他看看他宠爱的浩海达裕是个什么东西!” 塔娜自告奋勇:“我去传侍卫!” 大汗终于大踏步地冲进营门。 他看到蓬头乱发、衣袍破损、满脸泪痕伤痕的洪高娃哭得撕心裂肺,哭得浑身颤抖。大汗心疼不过,连忙扶起她搂在怀中。边哭边说:“要不是塔娜用玉瓶把他砸翻,我,我可就……呜呜……”她哭得越发痛楚,越发委屈了。 大汗的脸涨成牛肝色,额头青筋暴跳,吼道:“谁?是谁?!” “谁?”洪高娃陡然从大汗怀中转身脱出,愤怒地喊道,“还能是谁!你那个言听计从的宠臣,一天到晚跟屁虫一样跟着你的浩海达裕!” “他?”大汗浓眉一耸,“他怎么敢?!” 洪高娃抹一把泪,擦一把汗,连珠炮似的一口气往下说:“我听说他备了谢恩宴在野外坐候汗王,离得不算远,便差人请他。一来不必露天在外,来家等候不好吗?二来我这微贱之人能有今天也多亏了他的引荐,早就想设宴谢他一谢,难道有错吗?谁知他是个野兽!畜生!喝了几杯酒,便原形毕露!饿狼一样上来就把我扑倒,撕扯衣袍,又咬又抓,我用力挣扎抗拒,他便揪住我的头发拼命朝地上撞哇!……呜呜……”洪高娃说到伤心处,又一次放声大哭。 大汗调头怒喝:“塔娜!你们都在干什么!” 塔娜赶忙上前跪倒,连连叩头:“我们六个伺候宴上的,都冲上去拉,怎么也拉他不动,他的劲儿太大了!我砸他真使了吃奶的力气!他翻倒在那儿,还不知是砸昏了还是醉晕了呢……我看他是色胆包天,豁出去不要命了,要不然,敢冒犯大哈屯?!……” 大汗黑着脸,半晌不做声。浩海达裕不仅是他的股肱之臣,也是他的知己,自己的心思只有他能摸得清楚明白,自己不便说不便做的事情,他都能替自己说得点水不漏、办得圆圆满满。汗庭众臣,自己最不能缺少的就是这个浩海达裕!他怎么会干这样的蠢事?……不错,他一向贪杯好色,这回必是喝酒太过,又面对着洪高娃这个任何男人都不能不动心的妖娆美女,恐怕…… 看着大汗的眼神忽明忽暗,面颊上的咬筋频频抽动却沉思不语,洪高娃心里不安了。她逼上前,双手用力攥住他胳膊,摇动着一头乌黑的乱发,悲愤地说道:“汗王!你可要为我雪恨!被一个瓦剌人欺负,被一个臣下羞辱,你叫我怎么活!我还算什么蒙古国皇后!”她放开双手,后退两步,猛一甩头,长长的黑发像整匹黑缎子一样刷地飞向身后。她低着头,从浓密的睫毛下盯着大汗,又大又黑的眼睛像是两汪无底深潭,闪动着令人颤栗的寒光,声音也变得坚冰似的又冷又硬:“就算你不为我雪恨,难道也不为你自己雪耻吗?这样的羞辱,大帐的侍女都亲眼看见了,斡尔朵的众人没有看见也都听见了,周围驻牧的百姓也没有人不知道了!你这蒙古大汗,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你!……” 洪高娃说不下去了,心头突然闪过极度的惊恐:难道大汗识破了她?草原上的男人,常常把自己的女人等同于自己的骏马,当做厚礼赠送给生死之交或是他特别需要的人。他若是顺势就手,把自己就这么赐给浩海达裕,她岂不是枉费了心机?不但是大失败、大灾难,那后果,真正不堪再想了…… 所幸大汗没有她担心的那样智慧,酝酿了好一阵的雷电风雨终于爆发,“哗啦”一声,腰间的长刀出鞘,他勃然大怒,按着刀柄暴喝一声: “他在哪儿?!” 塔娜伸手一指:“在大帐,醉成一摊躺在那儿,有人看守着。” 塔娜话音才落,大帐传来“噼啪”巨响,还有一片尖声叫喊。 前帐的人们都随着大汗冲进大帐,被眼前景象惊住了:大帐一处壁脚哈那条①被捣出一个大窟窿,几名侍女横的竖的倒的趴的,有的尖叫有的呻吟,有的嘴角还在流血,而那个罪魁祸首浩海达裕,已经不见了。 侍女禀告说,浩海达裕一直躺在那里一动不动,都以为他烂醉如泥不省人事。一定是听到前帐大哈屯对大汗讲的话,害了怕。谁知道他力气那么大,一脚就把壁脚踹了个大洞!大家一起上前拦阻,挣脱捆绳的他三拳两脚就把众人打得人仰马翻,他趁势一溜烟逃了!大汗疾步出帐,站上营盘高处,一眼就看到浩海达裕正在飞奔离开,一面打着呼哨,两匹配鞍的马应声从远处迎来。眼看他就要上马逃走,大汗一挥手,指着那个背影,一声大喝:“给我追!” 跟随大汗围猎的人马原本就在帐外等候,并未下鞍,听得汗王令下,一窝蜂地争先恐后说追就追,仿佛在围场追赶猎物野兽,打着呼哨,嗷嗷欢叫。汗王也翻身骑上他的围猎专用骏马,一面恨恨地说:“这个白眼儿狼!逃这么快,肯定心里有鬼,做贼心虚!”马已经起步了,他又回头向立在帐前的洪高娃喊道,“放心!我一定抓住他,给你出气!……” 洪高娃不敢怠慢,忙命所属爱马克领兵官率一队人马跟随汗王追击。听着马蹄声呐喊声远去,她心神不定,像头饥饿的豹子一样在帐前快速地踱着步子。此举会是什么结果,能不能达到目的,她毫无把握,但必须做最坏的准备!她召来多克新西拉,命他快马加鞭赶上去,见机行事,随时派遣仆从回报事情的进展。多克新西拉是哈尔古楚克的亲信侍从,主人去世后就一直跟着主母,帮着管理她名下的两个爱马克,忠心耿耿,是洪高娃最信赖的人。 事情的结果,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浩海达裕逃回自己的营盘,竟然纠集部下返身拒战,号称瓦剌神箭手的他,竟一箭射断了大汗的左手小指,血流不止。大汗大怒,挥兵围剿,大汗的兵马加上已故哈尔古楚克台吉的属下,各个奋勇杀敌,很快就把人数不多的对手赶尽杀绝了。 胜利者兴高采烈地收拾战利品。自从退回漠北,物资极端贫乏,即使大汗直属兵马,也难按时得到必需的衣装武器。战事胜利,才能带来直接收入。如今看见这许多战马弓箭长枪、头盔衣袍靴子,便一扫而光。大汗特命随从的苏尼特部的旺沁太保,剥取了浩海达裕的脊皮,可以十分光彩地向洪高娃做一个交代。 然而,大汗回到大斡尔朵,又面临着出乎他意料的局面。 洪高娃并没有到帐外迎候。大帐内的宴席已经撤掉,落入大汗眼中的,是梳洗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眉青发乌、明眸皓齿、面无血色的洪高娃,身着月白色锦缎长袍,整个儿一冰雪人儿,静静地坐在她的豹皮垫大椅上。见大汗进帐,她才慢慢起身,迎着他走过来,站定,面无表情地凝视着他,不说话,也没有照常礼跪拜。 大汗稍感诧异,但想到她深受刺激,就更加急于用胜利来宽慰她:“洪高娃,我把那个白眼儿狼杀了!为你雪恨雪耻了!……来人!传旺沁太保!” 苏尼特部的旺沁太保应召进帐,向大汗和大哈屯跪拜,并高高举起放着浩海达裕脊皮的托盘,像献上珍贵礼品一样得意。大汗指点着说:“你看,这是浩海达裕背上的一条脊皮。这个混蛋看上去不肥胖,可背上一层白油,剥皮都没有多少血出来……” 洪高娃眼里闪着奇异的光,慢慢伸出手把那条脊皮拈了起来,脸上一片似笑非笑又是痛快又是痛苦的强烈表情,仍然说不出话。大汗挥手让旺沁退出大帐,笑着说:“这下你总该心满意足了吧?” 洪高娃不答,把脊皮掖在腰带上,又抓住大汗的左手,解开缠在小手指上血迹斑斑的帛布,似要察看伤势。大汗顺从地让她看,说:“是浩海达裕这个狼心狗肺的家伙射断的!要不是我闪身快,这一箭一定射进我胸口,十有八九你就见不到我了!……哎呀,你这是干什么?!……” 洪高娃紧紧握住大汗的手,伸出舌头一下又一下地舔着伤口的血迹,再把手指含进口中用力吸吮。大汗心里发毛:这看似亲密关切的举动,含着说不清的威胁,舔得那么强横,吸吮得那么霸道,这不是羊羔牛犊和爱犬的温柔舔舐,而是虎狼黑豹对血腥的渴望……就在大汗想要摆脱又不忍不舍之际,她已松手,再扯出掖在腰间的那条脊皮,同样凶恶地舔着,吸吮着。不过那上面没有血,全都是肉和油。 “洪高娃!你这是……”大汗发现情况不对,一把抱住了她的肩膀。 洪高娃用力甩开大汗,用力扔掉手中的脊皮条,从大案上拿过酒杯猛吸一口,大步走到大帐正中站定,对着天穹,“噗”的一声,喷出了蓄满口中的浓汁,里面混合着大汗的鲜血、浩海达裕的肉油和烈酒!红红白白,亮晶晶地洒了半空。她又用力咽下口中残存的血肉酒液,双手猛然高高伸向天空,仰面对着苍穹,扑通一声双膝跪倒,放开嗓音拉长了节拍,如唱歌如念咒道:“哈尔古楚克!哈尔古楚克!这是黑心大汗的血,这是凶手浩海达裕的肉①,他们的灵魂和肉身都是你的祭品,请你领受吧。你的仇已经报了,你可以安心升天了!……” 她乌黑的眼珠竟发出幽深的蓝光。她竟敢收走大汗的灵魂!满帐的人着魔一样看着这个不可思议的女人,都觉得有火焰从自己的胸口燃向面孔燃向头顶,受到灼烧炙烤之苦的同时,又有冰雪般的寒战从背后嗖嗖滚过。 “洪高娃!”大汗大吼,声音里充满愤怒,也充满无奈。 洪高娃不理睬,一转身,用她母豹子一样轻捷有力又快速的步子回到她的豹皮椅边,拿出那方传国玉玺朝大汗一掷,正落在大汗脚下,然后静静地坐下,并静静地、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说: “浩海达裕是我用迷药灌醉的。他要奸我是我勾引的。我要的就是你的血他的肉。我虽是女人,能够为丈夫报仇,立刻就死也死而无憾,心甘情愿。你这黑心大汗,这就杀了我吧!” 她高傲地仰着头,伸展开天鹅般长长的洁白的脖子,仿佛在等待断头的一刀。这是个视死如归的冰雪美人儿,又是个邪恶的可怕的女妖。无论如何,此刻那惊人的美丽、魅力和魔力的光彩,交相辉映,无比灿烂,逼得人睁不开眼睛。 被这一番表白激得怒火中烧的大汗,望着她,泥塑木雕似的呆住了,辨不清心里是酸是甜是苦是辣还是咸。 十一 浩海达裕被杀的消息,很快传遍四方,人们很是惊讶。那些来汗庭做官当差的瓦剌人,则一片哗然。 从成吉思汗兴起二百年来,蒙古国的主体是由黄金家族掌控的蒙古本部,瓦剌则是蒙古别部,他们祖上地位最高最荣耀的,也不过是成吉思汗汗庭里有功的大臣,当时瓦剌人在蒙古本部人面前,总低着一头。而大元失国,汗庭退回漠北,蒙古本部实力大减,远离中原的瓦剌,实力就足以与汗庭抗衡了。如今瓦剌虽然拥戴正统的额勒伯克大汗,年年进贡,表示臣服,心底却没有了早年的自卑,倒是变得对每一种来自正统的轻视格外敏感。因此,聚集在和林城的瓦剌人反应激烈,在酒馆饭铺借酒嘲骂,寻衅闹事,也就不奇怪了。不满情绪在人们之间传染,和林城就像被傍晚慢慢升起的雾气笼罩一样,到处涌动着不安和忧虑。 瓦剌人陆续拥到浩海达裕家中致祭。每个人都带着酒肉或麦饭,在浩海达裕遗体前或洒或烧,向守灵的死者之子巴图拉安慰几句,又绕着停放死者的帐篷走圈子,一面走一面哭,一面哭一面号叫,祈祷逝者升天,歌唱逝者生前的功业,颂扬逝者的高贵品德。 绕圈子的瓦剌人越聚越多,哭叫唱歌的声音越来越大,惊动了当地诺颜①,领了部下前来询问。巴图拉连忙出面赔罪,很是小心翼翼,令在场的瓦剌人愈加愤怒。有人就横眉竖目地质问巴图拉:你到底是不是瓦剌人?是不是你阿爸的儿子?你还算不算个有血性的男子汉? 巴图拉脸色惨白,却无表情,只双手交叉在胸口,再三躬身向众人致谢,感谢他们前来祭奠,并请他们到其他帐中跨火堆、喝祭酒。对那些意味深长的质问,他全不作回答。 浩海达裕之子巴图拉,魁梧英俊,看上去十分出众,但生性文静,态度优雅,一向喜怒不形于色。遇到自家这样的大变故,所有瓦剌人都愤愤不平了,他却无动于衷。莫非父子间有什么过节,还是对大汗的忠诚超过了父子之情?喝祭酒的亲友们低声议论着:浩海达裕怎么养了这么个窝囊儿子!……可一桩突如其来的事情令大家顿时紧张起来:汗庭侍卫前来宣大汗诏令——巴图拉立刻进宫! 巴图拉没有片刻迟疑,立即脱去丧服,换上吉服。仆从牵马过来时,亲友和许多瓦剌人拥来阻拦。一位老前辈抓住巴图拉的手,低声说:“你不能去!要是陷阱呢?”巴图拉平静地说:“大汗宣召,怎么能不去!” 老前辈目光尖锐,声音更低:“就不怕斩草除根?” 巴图拉脸色泛白,嘴唇却咧成一个微笑:“阿布②,你喝多了吧?” 老前辈干脆贴在耳边说:“你现在就逃吧!回咱们阿尔泰!我们大家帮你!” 巴图拉对老前辈注视片刻,摇摇头,用非常优雅英武的姿势上了马,再次以手抚胸,向人们躬身致谢,然后随大汗侍卫去了。 老前辈大声叹息道:“浩海达裕一辈子精明能算计,可儿子这么傻!真真地难闭眼啦!……” 瓦剌人乱成一团,围着长辈和当官的七嘴八舌地问个不了:要是巴图拉也被杀怎么办?浩海达裕当了那么大的官,说杀就杀,这和林城瓦剌人还能待吗?咱们是逃走还是跟他拼了?…… 长辈和当官的紧急聚在火堆边商议,争论了许久,最后由辈分最高的老者出面,说道:大家先不要慌,看看巴图拉进宫什么结果吧,但各自要赶紧回去备马备武器和干粮。如果真是处决了巴图拉,大汗昏庸残暴太甚,咱们就反出和林城,回阿尔泰去! 众人还未散去,巴图拉的一名随从飞马赶回,老远就扬着手大喊大叫:“喜事!喜事来了!……”他在门前下马,立刻气喘吁吁地宣告:“大汗要招我家主人做额驸,把萨木儿公主嫁他!以后我家主人就是巴图拉塔布囊啦!……” “塔布囊”是黄金家族女婿的尊称,每一个蒙古男人都会为这个称号而自豪的。大家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可看这随从的兴奋和狂喜,又不像是假的。这时,那随从又说了一句更叫人无法相信的话: “大汗要亲自祭奠老主人!——看!来了!” 时值黄昏,通衢大道上成排火把伴随着杂乱的马蹄声,正在迅速移近,魁梧健壮的宫帐侍卫簇拥着一白一黑两骑骏马,马上的骑者,正是大汗本人和瓦剌人担心他回不来的巴图拉。 巴图拉陪同大汗进帐,巴图拉家中长辈和大汗的亲随侍卫跟着,把不大的灵帐挤得很满,正在念咒驱鬼除魔的萨满和诵经接引的喇嘛,不得不退出去。 大汗郑重地解带脱帽,先在遗体前洒了三杯马奶酒,又从亲随侍卫手中接过备好的羊肉饭,慢慢倒进灵前的火盆中,火焰跳荡着“吱吱”响,肉香米香随着一片淡黑的青烟在帐中飘散。饭碗还留在手中,大汗凝视着逝者的面容,仿佛呆住了。巴图拉在侧冷眼看他,忽然觉得他那鹰眼中,果真有某种痛苦和伤感。 大汗扬手一挥,饭碗摔在地上粉碎,他伸出手臂大声说:“浩海达裕!浩海达裕!你是我的好友哇!这次围猎中不幸误杀了你,真叫我痛悔到极点哪!”他又转向周围的人们,说:“我一定要给浩海达裕补偿,你们作证!”面对好友遗体,他像平日恩赐臣下一样豪爽地说: “我要把萨木儿下嫁给你的儿子巴图拉,我要赐给他们多多的人口和牲畜,我要封巴图拉为丞相,让他去统领瓦剌四部!你生前想要而没能得到的,我都赐给你的儿子巴图拉!我的老朋友浩海达裕,你满意了吗?能够安心了吧?” 大汗声音十分响亮,帐内帐外的瓦剌人全都听得清清楚楚。他们先是惊愕,继而感动,后来就都欢呼起来。 大汗微微一笑,拍拍巴图拉的肩膀,亲切地说:“小伙子,这个月之内来娶我的萨木儿吧!办一个盛大的婚礼,让全和林城都过节!我已经将喜事诏告各部落首领了,你就等着收贺礼吧。按咱们的规矩,定亲之后,未来的女婿得住在岳家,你三五天后就进宫,办完婚礼,就带着萨木儿,去替我统领瓦剌四部!” 巴图拉很恭顺,很文静,进退有度,言谈神态都很有分寸。既不感激涕零,像他的父亲浩海达裕那样阿谀逢迎,也不执拗刻板,像哈尔古楚克那样刚烈不驯。人们,就连他同部族的长辈们都闹不清,他心里究竟怎么想。 一切都如大汗应许的一样。 三天三夜的婚宴,和林城经历了一个盛大的节日,人们沉浸在成桶美酒和大锅鲜美羊汤中,沉浸在彻夜不眠的欢歌快舞中。退回漠北以来,大汗的属民们又一次享受这罕有的欢乐。 和林城的人们还看到来自蒙古各部送贺礼的队伍,箱包皮箧里想必是金珠宝贝绫罗绸缎,成队的骆驼、高大的骏马,站在驯鹰人手臂上目光炯炯的海东青,由驯犬师牵引的许多矫健神骏的猎犬,都令人啧啧称羡。至于养在漂亮笼子里活泼泼的小白兔和小梅花鹿,更足以让人们相信,他们的公主、盛大婚礼的新娘子,还是个童心十足的少女。 当然,最让人们惊讶并津津乐道的,是汗庭宣布的公主的陪嫁:黄金千两,白银万两,绸缎罗帛一千匹,骆驼三百峰,牛五百头,马千匹,羊三万只,还有人口两千户。 有人羡慕地说:好个巴图拉,结个婚就当上了千户官! 有人刻薄地说:好家伙,汗庭把家底儿都掏出来了! 更有人很有见地地分析说:大汗给女婿撑腰哩!这两千户人口就是两个爱马克精骑兵,加上巴图拉自己部落的人马,在瓦剌四部里,还不出类拔萃? 深得恩惠的当事人巴图拉却很平静。他也谢恩叩拜,他也说感激欢喜的话,表现得谦恭得体。但他始终喜怒不形于色,好像他并不是婚礼的主角。一一看在眼里的大哈屯库柏衮岱很不放心,这个女婿是不是选得太仓促了? 婚礼过去五天,新夫妇进宫来见父母,跪拜问候,饮茶聚谈片刻,自然地分开,岳父和女婿留在大帐继续说他们的话,母亲和女儿则回到中帐。母亲刚刚在火盆边坐定,女儿叫了一声“额吉”,就扑到母亲怀中。 母亲抚摩着女儿柔滑的乌发,又低头仔细看着她:粉润光洁的鼻梁,娇嫩得似乎一碰就会破的玫瑰色小脸蛋儿,闪着红润光泽的薄薄嘴唇,弯出一抹掩不住的羞赧微笑。母亲的心踏实了些,抹了抹女儿的“毛毛眼”,轻声问道:“他,还好吗?” “好。”女儿娇声回答,闭着眼睛,还点点头。 “看他平日里文文静静,少言寡语,连个笑模样儿也罕见,真怕他没有汉子气……” “他有!他有!”女儿的眼睛立刻睁开了,睫毛后面的目光跳动着兴奋,口无遮拦快嘴快舌,“到了晚上他就变成另一样了,可厉害着呢,他……”她突然住了口,意识到什么,脸红到了脖子根,赶紧把头埋进母亲胸口,娇嗔地扭动身子,“嗯嗯”地低声撒娇。 “好了好了,”母亲轻笑着抚着女儿的肩背,“你爱他?” 女儿在母亲怀中不住地胡乱点头。 “他也很爱你?” 女儿不抬头,用闷住的声音说:“他说,他说,看到我的第一眼,就爱上我了。那次献银狐的时候,他就暗自立誓,非把我娶到手不可!他……他对我挺好的……” 大哈屯长出了口气,欣慰地说:“菩萨保佑,这我就放心了!但愿你们白头到老,多子多孙,多福多寿!” 萨木儿感动地含泪说:“父汗和额吉赐给女儿这么丰厚的陪嫁,女儿一辈子两辈子三辈子也享用不尽,实在太多了,会伤了大斡尔朵的家底呀!” “是双亲的心意嘛。如果还在大都,公主下嫁的赏赐要比这多十倍百倍,你生不逢时,委屈我的乖乖女儿了!……” 母亲的话里有泪,萨木儿更加不忍:“女儿一辈子都报答不了阿爸阿妈的恩情!难道一定要离开你们,到那么遥远的我从来也没见过的哈纳斯吗?就不能永远留在和林,永远留在你们身边?” “傻闺女,净说傻话!”大哈屯笑了,“凤凰之王虽然在山顶产卵,等到幼鸟羽毛长成,就要展翅飞翔到腾格里天;女儿虽然在慈爱中长大,也得按照祖先的规矩和人之常情,远嫁外族做人家的媳妇。这是爹妈的心愿,也是为了你的终身和你的儿女子孙啊!” 萨木儿心疼地看着母亲,额头和眼角的皱纹怎么这样明显?原先丰润的面颊怎么瘦了一圈?曾经明亮有神的眼睛为什么干枯发红?她这时才突然发现母亲近日的巨大变化,责怪自己忙于婚礼竟然忽视了,一阵心酸难忍,不由得像小时候那样,双手捧住额吉的脸,使性子似的嚷道:“我不管!我不管!我就是舍不得离开额吉!额吉你……怎么一下子就变老了呀!……”她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额吉小声叹息,为女儿擦去泪水,看着女儿,好半天不出声。 她享有宽宏大度、仁慈贤德的贤后口碑,多年来地位稳固。洪高娃进宫后的专宠和迅速上升,没有让她改变一贯的柔顺和谦恭——这种事,以前不是没有过。但与她并立大哈屯,对她绝对是意外打击。大朝会上,洪高娃光芒万丈,夺走了一切赞美和景仰,她黯然失色,几被遗忘。危机如山一样压来,她吃不下睡不好,愤懑、委屈、怨恨,让她一下子老了十岁,每天便长时间地在佛前念经拜祷,求佛指点。柔不等于弱,谦也绝非贱。之所以隐忍不发,是因为她有所仗恃:儿子是唯一的皇太子;娘家是实力强大的瓦剌盟主,汗庭不能不买账。而后浩海达裕事发,洪高娃被禁闭,这或许就是佛爷保佑,从此风平浪静? 她把女儿的小手捂在自己手中,轻轻地,似在自言自语:“真要是舍不得额吉,就把额吉挂在心头,一旦额吉有难,赶紧来救。” 萨木儿一惊:“额吉,你说什么?你怎么会有难?你是蒙古国的大哈屯!” 大哈屯低了头,好像在收拾碗碟,“大哈屯又不只我一个。” “你是说……”萨木儿一下明白了,“洪高娃?她不会!不会!她从来都非常非常尊敬你!再说,大汗已经……把她禁闭,她那大哈屯名分,怕也……怕也是难保的了!”萨木儿说得很艰难。对洪高娃,她心里矛盾得厉害,想恨恨不起来,想爱又觉得对不起自己的新郎。 “这你就不懂了。”大哈屯一笑,笑得很凄凉,“佛爷饶恕,至今你父汗还是夜夜到她那里去,就像吃了迷魂药。那是软禁,怕她寻死。她干的那些事,换个别人,就有十条命也不能饶!她也知道深浅,自己请死,是她的聪明……” 这话却逆了萨木儿的心意,她的不服脱口而出:“要是有人害死巴图拉,我也会像她一样!她真了不起!” 大哈屯并不惊讶,看着女儿,口气很冷静:“没错。记得第一次见到她,我就对你说过:她身上一定要发生什么事。可不应了我的话?……”她的目光离开女儿,投向穹顶天窗的华丽花纹,轻声说:“她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同是女人,我佩服她。可我也不是普通女人啊,我们都是有儿子的后宫女人!……” 萨木儿终于悟到额吉真正的忧虑了,但她不以为然:“传国玉玺不是已经回到额吉手里了嘛,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大哈屯摇摇头,苦笑着说:“当初既能封她为大哈屯,把传国玉玺交给她,大汗的心意就已经明了,怎么就不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额吉是怕本雅失里哥哥继不了汗位吧?不会!哥哥都二十岁了,她的孩子还没出生,就是生了也不一定是男孩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