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佳人凌力 女,1942年2月生于陕西。1965年毕业于中国人民解放军西安军事电讯工程学院。现任中国人民大学清史研究所研究员、教授。北京作协副主席。1980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长篇历史小说《星星草》《少年天子》《倾城倾国》《暮鼓晨钟》《梦断关河》《蒹葭苍苍》《清宫悬案》等。其中《少年天子》获第三届茅盾文学奖;《梦断关河》获首届姚雪垠长篇历史小说奖、首届老舍文学奖、北京市文学艺术奖等。 第一章龙年1400 一 这是蒙古人逃离大都①、退回漠北的第三十一个年头。明朝的征讨追杀和蒙古各部落间的混战杀掠,使得蒙古汗庭急剧衰弱,汗位频繁更迭。如今在位的额勒伯克大汗,已是三十一年来的第六任大汗了。 为获得蒙古各部族对汗庭的支持,额勒伯克大汗启用了联姻这古老而有效的手段,于是,夏天,他的胞弟哈尔古楚克台吉②奉命前往兀良哈蒙古③迎娶新娘。汗庭上下对这次联姻充满期待。不久,却传来哈尔古楚克与兀良哈部族发生冲突、互相攻杀的坏消息,后来,又没了消息。联姻是否成功,大汗之弟、皇族里最有名望的美男子哈尔古楚克去了哪里,便成了一个谜。 谁也想不到,揭开这个谜的,是额勒伯克大汗的女儿萨木儿公主。那是在冬季。而萨木儿公主从此记住了这一天,一直到死。即使后来她成为一方王爷的比姬——王妃,成为草原可汗的哈屯——皇后。 萨木儿相信,这都是老天爷的安排,她没有一点预感。这天来临的时候,她还是个稚气未脱、娇贵而高傲的十五岁的小公主。 这一天,她第一次见到了洪高娃,那个她从懂事以来不曾见识过,故事和歌里也形容不出,梦中都梦想不到的美人儿。 二 那一天,她在茫茫雪原和凛冽寒风中追猎兔子,奔驰许久,兔子不见了,却又见到了自己的马蹄印。萨木儿慌了,迷路了! 连忙拍马登上高处,起伏的大小山丘如同空旷海子①上的巨大银浪,翻滚向四方。蓝天如洗,透明澄澈,一望无涯。 咦?那是什么?一个红点蓦地撞进眼里。她精神一振,盯着那皑皑白雪中的一点红,像暗夜中盯住远远的火光,催马奔去。 跑近些,看清了,是一处小型营寨中最大一座穹帐顶上的红毡。萨木儿惊异了,这种叫做古勒图尔格的花形大红毡,只有皇族才能使用,会是谁呢?……更近了,古勒图尔格上面还立着华丽的包金铜顶装饰,除了父汗和哥哥本雅失里,还能是谁!萨木儿大喜,欢叫着冲向栅栏营门。 像两道黑色闪电,两只矫健凶猛如黑豹的大狗,无声无息地扑到萨木儿马前,吓得这匹小花马惊慌地长声嘶鸣,扬蹄直立,差点儿把娇贵的公主摔下马鞍。听到马嘶,两只黑犬同声猛吠,震得萨木儿不得不捂住耳朵。她生气地挥起鞭子。虽然蒙古人不兴打人家养的狗,可身为公主,得要教训教训这两个不知深浅的畜生。这时,一队人马从山坡转过来,赶到跟前,为首的跳下马,一声呼喝:“大黑二黑!”那两只牛犊大的家伙立刻停止狂叫,转身扑向来者,又摇尾巴又蹦高,好不亲热,连叫声也变成了咿咿呀呀的撒娇。 萨木儿在马鞍上直起身子,大叫一声: “哈尔古楚克叔叔!” 她飞身下马,也连蹦带跳地扑上去,眨眼间就吊在叔叔粗壮的脖子上了,两条腿还快乐地踢打着。 “萨木儿!怎么独个儿跑这里来了?”哈尔古楚克又惊又喜。 “怎么今儿才回来?急死人啦!” “来,腾云驾雾!——”像往常那样,提腰朝上一抛,一手抓住脚脖子,一手扶膝,小侄女立时被高高举过头顶,高兴得舞动双手尖叫大笑。驮了不少野鹿黄羊红狐等猎物的随从们,知道这叔侄俩关系奇好,都牵着狗马架着鹰陪着一起笑,随后慢步走近营盘。 叔叔和父汗一样高大魁梧,长得也像,父汗令人畏惧,叔叔却受到很多人,尤其是妇女们的赞赏和喜爱。他娶过两个夫人,一个病逝一个休离,至今没有子女,一直拿萨木儿当女儿疼爱。比起威严寡言的父汗,萨木儿更喜爱对她亲切和蔼的叔叔。 “新娘子娶回来了吗?她漂亮吗?会缝袍子吗?会做奶皮子奶疙瘩吗?……你们回和林②了吗?见了我父汗和母后了吗?……” 萨木儿的问题像冰雹一样砸下来,又急又快又多,见叔叔笑着抱头捂耳朵,她才住了口,嘻嘻一笑,等他回答。 哈尔古楚克却抹抹额头,像是有什么为难,见萨木儿亮亮的眼睛惊讶地瞪着自己,才迟疑地说:“回来有些日子了,还没敢去见汗王和哈屯……前几天特意悄悄请浩海达裕来做客,等他替我们说说好话再见吧,别惹汗王哈屯生气……” “怎么?”萨木儿停下脚步,觉得奇怪。浩海达裕虽然是父汗的宠臣,却是从瓦剌部落选进汗庭来做官的,又不是蒙古本部的人,难道还亲过了自家兄弟?她立刻说道,“叔叔是我们博尔济吉特黄金家族的台吉啊,跟父汗有什么话都是咱们的家事,怎么让外人掺和呢?” 哈尔古楚克乌黑的剑眉一扬,突然笑了:“我真糊涂,舍近求远了嘛……萨木儿,要是你父汗母后怪罪我,你替我说一句好话,行吗?” “一句?十句百句都归我!……可到底怎么啦?” “我……”哈尔古楚克又抹了抹额头,终于小声说出来,“我没有娶汗王为我聘定的兀良哈那家姑娘。娶了她,洪高娃!” “啊?!”萨木儿吃了一惊,她一下子明白了,恐怕自己十句百句都得打水漂——这事太让父汗没面子了。失信于人,别说汗王,就算普通蒙古小民也是耻辱。她不由得问:“为什么?” 叔叔的表情刹那间变得羞涩、温存,让他一向英俊坚毅的面容显出几分傻气,叫萨木儿很不习惯,很不舒服。她连忙扭开脸不看,却听叔叔说道: “去看看她,就明白了……走吧。” 营盘当然以叔叔的大帐为中心。这座红顶白毡穹帐因为用于迎娶,簇簇新而且很漂亮,在周围大小穹帐中鹤立鸡群。通过红色的木制风门,进入帐内,一派华美富丽更远远超过帐外:红底盘金龙的主立柱,朱红的床,朱红的小桌和橱箱,银色烛台上大红烛亮煌煌地映射出一派喜气,满铺地面的华丽的羊毛毯足有两寸厚,毡围是一圈丝绣的壁衣,美丽的图案在漂亮的壁灯照射下闪动着五颜六色。萨木儿眼尖,立刻看到了半侧身坐在中心火架边、拥在一堆配有各色花纹靠垫中的那个女人。有如黑暗中陡遇强光,萨木儿不由得倒退了一步,刹那间,华丽的袍服、满头满身的珠饰以及红彤彤的华美新房的陈设,加上所有的美丽、富丽和绚丽都从萨木儿眼中消失了,她的光辉掩住了所有的一切。 她就是洪高娃。 她正在想心事,想得出神,全然没有注意进帐的脚步声。 难道是玉天仙、雪女神下凡,降临草原了?萨木儿有生以来还没有见过这样美丽动人的女子。在父亲的汗宫和母亲的身边,每天见到的都是美人儿,早就不会大惊小怪了。然而,眼下她还是惊呆了。那草原女子不可能有的如雪似玉的肤色很美,乌黑浓密的头发很美,俏丽精致的五官很美,长颈柔肩、高胸细腰的身姿很美。但,她身上更有一种特别迷人跳荡的东西,火舌般猛然扑向萨木儿,烧脱一层蒙蔽舔去一片雾翳,让视听感觉骤然间变得极其敏锐迅速,想看和不想看、敢看和不敢看的,短短一瞬间,全部收进双眸,深深揳入萨木儿年轻的心。 十五岁小公主的心乱了。 那十全十美的仙女眼里似乎一团朦胧,映入的火光变成云里雾里的淡蓝色星星,在闪烁不定地跳跃,晃得萨木儿心神不定;那双颊让萨木儿想到小时候曾经吃过的熟透了的新鲜水蜜桃,甜蜜的汁液似要破皮而出,那分明是强旺的热血在雪白的肌肤下奔涌,萨木儿被传染了似的,身上窜过一道说不清是热还是冷的战栗,令她慌慌地手心出汗;那丰润饱满的嘴唇,就像是新摘的红浆果,胀鼓鼓地闪映着火光……嘴角一凹,她突然笑了,娇美地,略带羞赧,一双笑窝里贮满了幸福、满足和迷醉,以至她像承受不住似的,轻轻地、气息不畅地一声叹息。萨木儿的心随着这声叹息颤抖,分明看到那迷人的口唇间呼出一片粉红色的气雾,氤氲着弥漫过来,包裹了她的全身,甜甜的,湿湿的,热烘烘,火辣辣……萨木儿的心在腔子里怦怦地跳,面孔、脖颈、前胸后背还有许多说不清的地方,都似有火苗儿掠过,激起了不由自主的跳荡痉挛,使她呼吸都变得困难……这感觉既陌生可怕,又那么新鲜快乐,刹那间,萨木儿腿软了,脑子里一片空白,目光迷茫,两耳失听。她下意识地伸手一抓,拉住身边的叔叔,才没有坐下去。这一抓,也把痴痴呆看着这女人的哈尔古楚克惊醒了,他轻声叫道: “洪高娃。” 只见那仙女微微一震,骤然弹跳起身,张开长长的双臂,直扑向哈尔古楚克,动作快得令人目眩,那样强烈有力,又那么轻盈灵敏。萨木儿觉得她简直就是一头美极了也野极了的母豹子,就要把叔叔扑倒撕碎,吃得一根骨头也不剩。 她的胳膊紧紧缠绕着叔叔的脖颈,面颊用力挤着面颊,胸腹紧贴着胸腹,紧得似要把自己压进叔叔的身体中去,一面颤抖一面晃动,口中还呻吟般低语:“可回来了……” 从来没见过如此拥抱的萨木儿,又是惊骇又是羞赧,顿时面红耳赤,别转了头。可她又沮丧地发现,洪高娃根本没有看到哈尔古楚克身边的她,好像她只是穹帐里的一根木头柱子。 三 萨木儿的沮丧很快就过去了。 不知叔叔在她耳边轻声说了什么,洪高娃轻盈地一转身,丝绸袍子的下摆画了一道优美的圆弧,微微一丝娇羞掠过之后,那明媚的目光就如春天阳光洒到了萨木儿身上。她慢慢移步走近,轻轻握住萨木儿的双手,那柔若无骨的掌心有一股暖洋洋的温馨直透萨木儿心底。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小公主,目光里满是亲切和赞美,她展开笑靥,雪白的牙齿珠贝儿一般: “你就是萨木儿?多美的名字!啊,人比名字更美!” 萨木儿又一次感到被笼罩在迷人的甜蜜雾霭中,兴奋得有些头晕,要不是公主的高傲支撑着,她差点儿就要说出“谁能比你更美”的话了。她终于红着脸小声说:“那么,我该叫你婶婶了……” “不,不!可别这么叫!你是公主,你们是全草原最尊贵的人!……再说,你才比我小两岁……以后,你就叫我洪高娃吧。” “洪高娃。”萨木儿小声地、试探地叫了一声。 “哎!——”她拖长声调的答应很是响亮。三人一同笑了,最初的陌生隔阂一下子就消失了。 从这一刻起,洪高娃在萨木儿心头便占据了无人能够替代的位置。 洪高娃开始行使穹帐女主人的职责:殷勤地服侍叔侄二人洗手,摆上各种精美的小点心,又用银碗捧上香喷喷的奶茶。 三人围坐火边,哈尔古楚克的眼神一刻也不离开洪高娃,迷恋和沉醉的表情让他变了样,很难找出他一向的冷静明智——这可是在汗庭里出了名的。他又不是毛头小伙子,怎么说也是三十多岁的大男人了!这让萨木儿忍俊不禁,望着叔叔扑哧笑出了声。 哈尔古楚克回头看了看侄女,不禁红了脸,许是为了摆脱窘况,他用力清了清嗓子,对洪高娃说道:“我们黄金家族的规矩,每个人从小就要记住前七代祖先的名字,你现在是我们黄金家族的媳妇了,也得遵守,让萨木儿说给你听,好不好?” 萨木儿高高地一昂头:“要考我?告诉你,叔叔,我都能记到前十代了!”她一口气从父亲额勒伯克大汗、祖父爱猷识里达腊、曾祖父妥欢帖木儿,上溯到八世祖忽必烈、九世祖拖雷直至十世祖成吉思汗铁木真。不像在背诵,而是在体验着光荣和自豪,她兴奋得面孔发红,眼睛闪光。 “哦,成吉思汗,成吉思汗!”洪高娃重复着,双手合在胸前,眼睛里满是赞叹和敬仰,“那是我们草原的天神!黄金家族更是我们草原兴盛的希望!所有的蒙古人都记得成吉思汗的法令,只有黄金家族的子孙立为全蒙古大汗,才能给我们带来吉祥。我洪高娃定是上几辈子做了大善事,结了大善缘,才有今天的荣幸啊!” 黄金家族的叔侄俩听得很是受用,也很得意。是啊,普天下谁不知道成吉思汗的威名、黄金家族的高贵!但洪高娃说话活像祭祀法师在唱赞颂词,让萨木儿惊讶又钦佩,暗想,这么年轻美丽,竟然挺有学问,真少有! 哈尔古楚克夸奖道:“能上述到十代,萨木儿真聪明!” 萨木儿说:“我还是比不上本雅失里哥哥,他能记住再往上三十多代祖先,直到苍狼白鹿①呢。” 洪高娃吃惊地瞪大美丽的眼睛,哈尔古楚克笑道:“听见了吗,当我们家媳妇不容易吧?” 萨木儿一开口就像是在施恩:“没事儿,我可以教她,让她也一直记到苍狼白鹿。” “这媳妇可太难当了!”洪高娃故意蹙起眉头,“要是萨木儿出嫁,也得把她夫家的七世祖先都背下来?” 萨木儿红了脸,说,“我才不怕背呢……哦,洪高娃,你也说说你的七世祖先的名字吧。” “我?”洪高娃笑起来,笑得像花儿一样颤动,“我可不知道他们是谁。我连父亲都没有见过,祖先名字更不知道了。” “啊?怎么会?” “我额吉②是个亦都干③,我们部落最有名的萨满④太太。我从小儿羡慕别人家孩子有父亲,老问她我的阿爸到哪里去了,她总是笑笑不回答;问得急了,就说我是上天的孩子。” “怪不得,你就是像个仙女嘛!”萨木儿一个不提防,脱口而出。 哈尔古楚克笑道:“这样的仙女,萨木儿,你说我能错过吗?” 他这才详细说起这次娶亲的经过—— 他领着随从路过捕鱼儿海⑤边夏牧场,一处浩特⑥正遭抢劫。这个浩特只有四五户牧人,不是对手,男人被打死,女人孩子连同上千牛羊马匹就要被掳走。女人孩子的号哭和血淋淋的场面使哈尔古楚克暴怒,他立刻出手,轻而易举就把抢劫者打得抱头鼠窜。领人马赶来救援的部落长万分感激,当下宰牛杀羊款待救命的英雄。 部落长名叫阿鲁台,阿速特人,曾经是大汗亲军的百夫长。这些年,他聚拢家族,收集旧部,渐渐形成他名下的一个相当大的部落。两年前,他率部来到阔滦海子①、捕鱼儿海子以东草原,便有兀良哈人时时从南边来侵扰,争夺牧场,抢劫家畜,近日竟大队兵马来杀人抢人,打过几次大仗,互有伤亡,不分胜负。阿鲁台举棋不定,不知是该避退北迁,还是该坚持抵抗,赶走兀良哈人。 兀良哈部落和阿鲁台的部落一样,名义上都是臣服于大汗的蒙古别部②。但自从大元朝被汉人赶出中原,汗庭的政令对原先的下属多没有了约束,漠北漠西辽阔的草原上,各部落互相攻杀抢掠成了家常便饭,就是大汗对此也无可奈何,只能听之任之。哈尔古楚克深感耻辱,不愿说明自己的真实身份,更不提往兀良哈娶亲之事,当夜就宿在阿鲁台营中。 不料,当晚兀良哈大队人马又来偷袭,月光下一场混战,杀得难解难分。仗着哈尔古楚克一行这样出众的帮手,阿鲁台打败了来犯者。兀良哈人驮着伤员退走,夜幕中突然射来极强劲的一箭,直向骑着白马的哈尔古楚克,几乎穿透了他的肩窝。阿鲁台对着暗夜的草原大骂对手放冷箭卑劣无耻,哈尔古楚克已倒下失去知觉。 哈尔古楚克被抬上车,车行了整整一天,来到林木茂盛的山间。几座立在山坡上的白毡包是这一带草原上最有名的萨满太太的穹帐。头发花白的亦都干是阿鲁台的族人,感念伤者对本部族的恩义,痛快地接受了他,但把众多随从都驱赶到山脚下。她穿戴了法衣法冠,击鼓摇铃,跳荡着念咒诵经,杀羊拜祷了吉祥的东方诸天神和凶煞的西方诸天神,又拜祷了当晚的明月,用在火中烧了许久的尖刀把箭头从伤者骨肉间挖出来,又用烧得通红的烙铁清除伤口的坏血腐肉,再从悬满帐壁的各种草药中选出几种,放在口中嚼成糊敷在了伤口上。她跷起大拇哥,赞美病人忍痛耐痛的坚毅刚强,保证说,只需每天换三次不同的药,九天后便可痊愈。 开始两天,哈尔古楚克高热不退,昏迷不醒,一会儿大声呼喊说胡话,一会儿又气息奄奄。只准许每天来看一眼的阿鲁台,担心他活不下去。亦都干却很有把握地叫阿鲁台放心,不过也告诉他,这位见义勇为的英雄不是平常之人,甚至不是普通贵族。这让阿鲁台吃惊不小。第三天起,高热降下来了,哈尔古楚克也能够沉沉熟睡了。这天深夜,几匹快马赶来,求老太太去救命,产妇难产,母子危在旦夕。亦都干把后几天的药交代给帮手,就匆匆走了。 帮手看上去也是个女人,身上的袍子像法衣一样肥大,显不出体态,脸上蒙着灰色面罩,只露眼睛,也就看不出年龄。亦都干做法事她在旁边协助,亦都干用尖刀剜箭头她用钵子接血肉。哈尔古楚克苏醒以后,几次表达谢意,跟她说话,她都不回答,只默默地做着她应该做的事情:嚼药、换药、敷药;送奶茶、送茶点、送羊肉汤。来帐中的阿鲁台等族人,对她的衣饰装扮都习以为常、熟视无睹,这让哈尔古楚克猜想这可怜的女人是个哑巴,或者麻脸,或者被狼咬伤破了相,嫁不出去,只好到亦都干身边做活儿度日。第五天清早,哈尔古楚克自觉神清气爽,便慢慢走出帐房去透气。那日天高云淡,晴空万里,站在山坡北望,竟然看到了那一带深蓝深蓝的湖泊,那是捕鱼儿海,也是他此行一个重要目的地。望着阳光下闪闪烁烁的遥远的湖水,往事淹没了他,要不是捕鱼儿海边那次大灾难般的大败,大元的复兴复国会这样艰难得让人绝望吗?……他很痛苦,伤口也跟着疼痛,习习凉风让他打了个寒战。不觉间,一件夹袍披在了他身上,还有一双手搀扶着他回帐。他长叹一声,对身边这个包藏在长袍面罩里的可怜女人点头致谢,他的心引领着他的思绪还在遥远的往事中感伤激荡,以至他丝毫没有发现面罩后面那一对举世无双的美丽眼睛,也没有感到搀扶他的那双手,正像被捕捉的小鸟一样不住地发抖。 才过六天,伤口竟不痛了,令他惊异亦都干的医术,一面闭目养神一面算计着把老太太请到都城和林。忽然觉得脸上像有暖暖的阳光照射,还伴随有轻微的气息,他意识到那个女人在注视他,靠得很近。他赶忙摄住神思,一动不动,仿佛还在熟睡。过了好一阵子,她离开了,后来听到一下一下搅酸奶的声音,再后来,随着搅酸奶的节奏,她轻轻地哼起了歌,很好听,很温柔。他费了好大劲才强制自己继续装睡。 搅酸奶毕竟不是轻松的事,搅了一阵子以后,歌不哼了,再搅一阵子,气喘吁吁了。她又走来看看熟睡的病人,放心地掀开面罩来擦汗,从额头面颊到脖子。哈尔古楚克起初微微眯缝着眼偷看,随后骤然一惊,瞪大眼睛,竟猛地坐起了身,这一刻他向自己发誓,非娶这个美人儿不可!什么兀良哈,什么贵族名门,顶不上她的一根小手指头! 她就是洪高娃,亦都干的独生女儿。老太太知道女儿是绝色,怕惹灾祸生是非,总是独来独往,驻牧在离别的浩特很远的地方。从女儿很小时候起,就借口孩子有“白皮病”不能见光见风,给蒙上了面罩。时间长了,不少人都弄不清洪高娃是亦都干的帮手、奴仆,还是妹妹、女儿。 求亲的过程很艰难,亦都干一口回绝,对哈尔古楚克送上的绸缎布匹、茶砖铁锅,看都不看一眼,百匹马千头羊的聘礼也不能打动她老人家。她说她要把女儿养到老。哈尔古楚克气坏了,说天底下哪有你这样当娘的。老太太叹息说:我的洪高娃太美了,嫁给谁就会给谁带来灾祸。哈尔古楚克说我不怕,有什么灾祸我顶着我担着我挡着。要不是躲出去的洪高娃一掀门帘冲进来,两个人哪怕从太阳升起说到月亮当空,也不会有结果。洪高娃脸儿红红的,看都不看哈尔古楚克,只用亮得像星星的眼睛与母亲对视,说: “额吉,我要嫁他。” 说罢,扑上去搂住老太太,把整个脑袋都埋进母亲怀里。 泪水在亦都干苍老的眼睛里闪了又闪,她说:你是天地间草原上一朵自由自在的美丽花儿,为什么要去忍受无尽苦难的煎熬? 哈尔古楚克说:我发誓,我会保护她,我能保护她! 老太太目光冷峻,望定哈尔古楚克,问,你能?你怎么能? 哈尔古楚克不得已,这才说明了自己是大汗胞弟的身份。亦都干“哦”了一声,点点头,又长叹一声,同意了。 整个夏天和秋天,新婚夫妻都在捕鱼儿海子边的草原上驻牧游荡,亦都干依然独自住在山间,母女常相来往,似有说不完的话。但一有哈尔古楚克在侧,老太太就很少开口,总是默默地打量着观察着这位飞来的女婿。只在离开捕鱼儿海之前,老太太把哈尔古楚克拉到一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你是个好人。因为你能保护我的女儿我才点头的。你要永远爱她,从此不近其他女人。不然,会有灾祸降临的。” 对蒙古汉子而言,这已苛刻到不近情理,哈尔古楚克竟也一口答应了。 说罢娶亲的经过,哈尔古楚克望着侄女笑道:“萨木儿你说,我能不娶她去娶别人吗?” 萨木儿早听呆了,被叔叔一问才醒过来,揉揉眼睛,笑道:“叔叔要是不娶她就是天下第一大傻瓜!……我一定告诉母后,我们娘儿俩一起求父汗开恩。” 洪高娃搂住萨木儿,侧脸贴了贴萨木儿的面颊,表示谢意。一股暖融融的幽香穿鼻透脑,让小姑娘的心又无缘无故地一阵怦怦乱跳,直到洪高娃松开手去为她续奶茶,她才平静下来,问了个一直想问的问题: “可是,叔叔,我还是不明白,你本该越过大兴安岭,一直往南到兀良哈娶亲的,怎么跑到东边的捕鱼儿海子去了?” 哈尔古楚克脸色阴沉下来,半晌无言,后来才低声道:“我去凭吊旧战场,为死去的弟兄,为失去的一切,上香,祈祷,求长生天①护佑我们的复国大业。” 萨木儿胸间滚过一阵热潮。 萨木儿从小就知道,她属于黄金家族,自成吉思汗以来,就是天下万民的主宰,纵横几万里,都是大元的江山;忽必烈汗所建的大都城,是天下最美最豪华最富丽堂皇的地方,这是她永远的骄傲。可叹曾祖父妥欢帖木儿朝政不修,任用奸佞,终于天下大乱,汉人处处造反。朱元璋几路大军兵临城下,妥欢帖木儿只得率后妃和众臣逃出大都,两年后病死在应昌府,大元失了江山。纵然长辈们刻意回避失败的耻辱,萨木儿却知道,是两场大败断送了夺回天下的最后希望。一次是在妥欢帖木儿去世之际,明朝大军攻克应昌,后妃皇子及诸王百官尽被俘获,她的父亲额勒伯克大汗当时十岁,身为皇孙,也在被俘之列。金银财宝及驼马牛羊损失无数,更有五万多士卒被杀被俘或被迫投降。可祖父爱猷识理达腊并未灰心,他在和林城即位后励精图治,整顿朝廷,以复国为己任,眼看着大元气象日新,但皇天不佑,祖父壮志未酬身先死,明朝大军又在捕鱼儿海袭击了继位的脱古思帖木儿汗,把大汗属下的十万精兵和二十多万驼马牛羊一股脑儿夺走了。汗庭遭到第二次致命打击,从此一蹶不振。 捕鱼儿海,捕鱼儿海,你真是成吉思汗后代的伤心之地,你真是蒙古人的伤心之地。 萨木儿忧伤地望着叔叔,轻声说:“我们真能夺回大都,真能复国吗?”一瞬间,她发现叔叔满脸灿烂的笑一扫而空,浓眉深锁,面色阴沉,眼睛凹得很深,嘴角现出刀刻样深纹,这模样,跟父汗如同两滴水那么相像。 洪高娃想必不习惯丈夫这种表情,赶忙移近,温柔地抚摩他的面颊,力图展平他的眉头。哈尔古楚克轻轻拂开妻子的小手,目光严峻地望定小侄女,反问道:“你说呢?” 萨木儿想了想,沉思着说:“听母后说过,汉人有个故事,叫‘卧薪尝胆’,现在该咱们蒙古人用了。” “说得好!”哈尔古楚克击掌称赞。 洪高娃笑盈盈地走过来,张开双臂把萨木儿搂在怀中,在她耳边悄声说道:“萨木儿,我真喜欢你。” 她搂得真紧,想不到她柔美苗条的身躯竟这样有力量。萨木儿感到满心温暖,一种彻骨的亲切消解了她固有的高傲矜持。她柔顺地依偎着洪高娃,回应她说:“我也是!刚才第一眼看到你,就觉得认识你很久很久了……” “真的真的,”洪高娃热情地接过话头,“我们俩一定上辈子就在一起,不是姐妹就是母女。” “快让我看看,”哈尔古楚克在旁边嚷了一声,两个女子转脸朝向他,两张红彤彤的笑脸面颊贴着面颊,“太美了,这哪儿还是人啊,是天下最美的花儿!” 他的赞美不过分。私心里当然认为他的妻子是无人能比的绝代佳人,但萨木儿也是他们黄金家族里数一数二的美女啊!她们的区别在眼睛:洪高娃的美目像初九的月亮,弯弯的,亮亮的,波光潋滟,贮满了月光和星光,也贮满了温柔和情爱;而萨木儿鹰翅般的黑眉下,安放了一双令人惊奇的“毛毛眼”,乌黑的睫毛又长又密,像毛茸茸的两把黑色小扇子,一笑起来连眸子都看不见,让人感到神秘的同时也感到几分威严。两人都那么青春美貌,又这样友爱亲切,如同春天降临寒冬,哈尔古楚克就像刚喝下一碗浓烈滚烫的马奶子酒,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暖融融的了。 亲兵在帐外大声禀告:“阿速特部阿鲁台拜见哈尔古楚克台吉!”哈尔古楚克很惊讶,大声喊请,并对洪高娃说:“他怎么到这里来了?” 阿鲁台大步走来,带进一阵风。他躯干挺拔,动作灵活,浓眉下的黑眼睛和唇上髭尖翘翘的乌黑胡须,使他带有一般蒙古人少见的精干。两个男人一见面就笑着摊开双手,一转眼又抱在一起,互相拍打着肩背,咚咚响。洪高娃在一旁忙不迭地问:“我额吉好吗?族里的老少男女都好吗?……” 让座上奶茶的工夫,哈尔古楚克对萨木儿说:“他就是我才说的阿鲁台,洪高娃的部族长,我们一起打跑了兀良哈人。” 刚刚落座的阿鲁台,摘下皮帽,热气直冒,他大手在脸上一抹,爽朗地笑道:“是哈尔古楚克台吉英勇,赶走兀良哈人,救了我们部落,还为我们受了伤,阿速特人永远感激,铭记在心。” 哈尔古楚克一挥手:“别这么说,你们肯把洪高娃嫁给我,我也感激不尽,恩恩相报,谁也不欠谁,对不对?哈哈哈哈!……这么大老远,又天寒地冻的,有什么事儿吧?” 阿鲁台一仰脖儿,把一碗热腾腾的奶茶喝干,笑道:“可惜没酒!……我真是给你报信儿来了,要紧的急信儿!”他顿了顿,瞪大眼睛,压低了声音,“南朝内里打起来了!镇守大都的燕王起兵南伐,说什么清君侧,定是去夺皇位!大兵南下,北方可就空虚了!……” “嘭”的一声巨响,哈尔古楚克一拳击在矮几上,茶碗跌碎,奶茶流了一桌一地,他猛地站起身,眼睛闪闪发亮,几乎吼起来:“快走!去见大汗!不能放过这大好时机!”他双手攥成拳头,捏得嘎嘣响,回头招呼一声:“萨木儿快点儿,送你回去!”话音未落,已经拉着阿鲁台大步出去了。 两个女眷兼女友还在那里依依难舍,约定后会之期。洪高娃装了一大袋好吃的东西给萨木儿带上。看着大黑二黑在洪高娃身前脚后亲昵地嬉戏,萨木儿说她知道它们是夫妻,要是下了小狗,一定留着让她先挑,千万别忘了。 四 驰马冲进寒冷的雪原,冷风一激,萨木儿才从迷醉中彻底醒过来,面对洪高娃时那种起初紧绷、鼓胀,后来又软甜得像奶油一样的心境,还有那片刻间有如闪电一击的激荡和快意,此刻都显得不那么古怪也不那么可怕了。寥廓天地让她舒展开来,她还是那个高贵、自尊的蒙古大汗国的公主。不过,她还是想跟叔叔谈洪高娃,想要叔叔知道她心头依然荡漾着的倾慕之情。 可叔叔一直在跟那个阿鲁台议论什么朱棣、什么兀良哈,神情专注,还打着手势,攥着拳头,很是激昂,根本不接萨木儿的话茬儿,完全不是刚才在新婚妻子身边的那个痴情男人,也不是单独和萨木儿在一起时候那个疼爱她的叔叔了。男人们是不是都这样?一离开他们所爱的亲人女人就变成了另一个人?被叔叔冷落的萨木儿自己也冷下来,恢复了常态。 公主就是公主,不可能被冷落和遗忘。他们一行人出营寨不久,就先后遇到两拨儿寻找萨木儿公主的侍卫亲兵,见到萨木儿都如释重负地欢呼起来,说因为公主久不回营,大汗和大哈屯十分焦急,派出十多拨儿侍卫亲兵分头寻找,日落前如果还见不到公主,大家都得挨鞭子。 终于看到大营了,大汗的九足白旄大纛旗迎风招展,很远都听得到那哗啦啦的强劲的、仿佛会被撕裂的巨大声响。哈尔古楚克能够想象大汗的暴怒,尽管心里早有准备,还是有些忐忑,不知将遭到怎样的处罚。面对这位兄长,他从来不轻松,何况他理当为自己的违命请罪。离营门越近,他的黑眉也锁得越紧。 萨木儿看了叔叔一眼,说道:“咱们先去见我阿妈。” 占地广阔的冬营盘,侍卫亲兵的毡包围了三层,紧紧护卫着大汗那十多座华丽高大的殿帐宫帐。第一道营门就把哈尔古楚克的随从和阿鲁台等人挡在了营外。但亲兵们都认识公主和汗弟,恭敬地向他们躬身致礼。 刚走近宫帐,大哈屯库柏衮岱得报已快步迎出帐来,一把搂住女儿:“佛祖保佑,可回来啦!跑哪儿去了?真急人!” “迷路了,叔叔送我回来的。”萨木儿微笑着静静回答。 库柏衮岱挑起她好看的黑眉:“哦?哈尔古楚克弟弟也回来了?”她望着小叔子笑笑,又微微摇头,说:“快进帐说话吧。” 一进帐,哈尔古楚克就向大哈屯行拜见礼,单腿跪地后却不肯起身。大哈屯笑道:“是为违命娶亲吧?大汗真发火了,把报信的人一脚踢出去好远!兀良哈也埋怨汗庭不讲信义,这次打大围就不肯来,还扬言要攻打夺人婚姻的部落雪耻哩……新娘子真有那么大魔力,值得你这一向识大体的头等台吉这样不管不顾?” 哈尔古楚克尴尬地笑着,只不做声。萨木儿使劲点着头说:“值得,怎么说都值得!她不是凡人,她是仙女!她会给我们家族带来吉祥!叔叔要是放过她,那就是天下最大的大傻瓜!” 库柏衮岱笑了:“我以为这天底下还没有让我们萨木儿赞美的女人呢!” 萨木儿半开玩笑半负气地说:“现在有了,就是她!”萨木儿立刻向阿妈形容起她眼中心中的洪高娃来,赞美词流水一样顺畅。 “佛爷呀!”库柏衮岱双手合十,念了一声,“连我冷冰冰的萨木儿都走火入魔了,可想而知啊……好吧,那我就试试。”哈尔古楚克这才站起身,脸上有了笑容。库柏衮岱今年三十九岁,与丈夫同年,丰韵犹存,令人推想她当年也定是百里挑一的美女。她接着说:“大汗在前帐,跟一群近臣小宴,商量打围的事情,趁他喝得高兴,我们去见他好了……萨木儿,你就不要跟着去了。” “为什么?” “你快回自己帐中去,让保姆给你沐浴更衣、梳洗打扮,参加晚上的金帐大宴。我费了好大劲儿才说得大汗准许的。” “怎么啦?” “那十多位来求婚的,也是大宴的贵宾。不只各大部落的年轻台吉,还有波斯王子、印度王子和朝鲜王子。你父汗想在打围中选驸马,他们也一定会在打围中显本事争头名,好赢得你萨木儿的芳心。他们都什么样儿,你就不想看看?” 萨木儿脸红了,咬了咬嘴唇,说:“还是先去见父汗给叔叔讲情吧,我答应洪高娃的。认了亲,好早点儿把洪高娃接回来。” “要是这样……”库柏衮岱想了想,“那就萨木儿先进去说,哈尔古楚克看准时机当面请罪,实在说不下来的当口,我再上去加把劲儿,好不好?” 大汗宫帐格外威严尊贵。朱红立柱上盘曲的金龙灿烂得令人不敢直视,火架格外大也格外精美,焰火喷吐着热气,大得略显空旷的帐中暖融融的。额勒伯克大汗在侍臣簇拥下,正围火饮宴。大汗身边那个黑眉毛黑眼睛黑胡子的浩海达裕说了个笑话,逗得大汗仰头大笑。周围的人很少见到大汗发笑,便也都凑趣地跟着哄然大笑。 萨木儿其实心里也惧怕父亲,见到父亲难得的笑颜才敢乘机跑上去,喊道:“达达①,我回来啦!”不等大汗表示惊喜,便一手拽住父亲的胳膊,一手指着父亲身边的本雅失里,愤愤地说:“达达,他把妹妹一个人扔下不管,差点儿喂了狼,算什么哥哥!” 当哥哥的对妹妹一瞪眼,小声嘟哝:“明明是你逞能不听劝自己跑丢了,倒恶人先告状!” 额勒伯克汗疼爱地伸手抚一抚萨木儿通红的小脸,说:“啊啊,我的宝贝女儿总算回来了!……什么狼敢伤我的小公主?父汗灭它的族!本雅失里嘛,父汗已经狠狠骂过他了。” “骂算什么?得罚他!” “好吧,父汗要他把今天射到的最好的猎物送给你。” “我要白狐!”萨木儿跳脚叫起来。 “想得倒美!”本雅失里板着脸,“我今天肯定遇不上狐狸。” “不行不行不行!”即使像小女孩儿一样撒娇撒泼,那口气也是命令式的。 黑眉毛黑眼睛黑胡子的浩海达裕一扭脸,声音不大不小地喊道:“巴图拉!”片刻间,一个跟他长得很相像的小伙子从人丛中走出来,双手捧着一只银白色的狐狸,高高举起,轻声说:“这是在下昨天傍晚射得的。公主如肯收下,那是我们全家的荣幸。” 浩海达裕在旁谦卑地笑道:“公主一定要赏脸啊,这是我的儿子巴图拉。”蓬松柔软的白色皮毛非常美丽,似有无数银针在闪亮。黑眉毛的小伙子英俊端庄,身材如同一棵年轻的松树,挺拔又健壮。公主尊贵而矜持地接过了狐皮。巴图拉躬身后退又抬头的一刹那,两人的目光撞上了。萨木儿心头一慌,把自己吓了一跳,赶紧垂下眼帘,两朵红云却无缘无故地升上面颊。 额勒伯克汗拍拍女儿的肩头:“这回满意了吧?” 萨木儿连忙答非所问地说:“是叔叔送我回来的。” 一提叔叔,额勒伯克汗瞬间便恢复了一向的威严,冷笑道:“他回来了吗?叫他进帐!……你们都出去吧,晚上来参加金帐大宴。萨木儿!你也回后帐去!” 除了大汗的亲随侍卫,大家都静悄悄地连忙退出大帐。 进帐的哈尔古楚克正好与浩海达裕走个对面,连忙用目光询问,对方却扬眉努嘴摇头耸肩,表示他还没能说上话。哈尔古楚克只得硬着头皮走到大汗面前,双手交叉抚胸,躬身问候:“请大汗金安!” 大汗眼睛里满是阴沉,说话也毫不客气:“这门亲事是我亲自为你定的,你竟敢失约另娶,把我这大汗置于何地?你眼里还放得下谁?” 哈尔古楚克单腿跪倒,低声说:“哈尔古楚克请罪!” “命你去娶亲为的是结好兀良哈,是汗庭的大事,你不知道吗?不但毁约不娶,反倒赶上去又打又杀,结仇!开罪人家,让汗庭出丑!让我坐蜡!你要干什么?!”额勒伯克大汗越说越气,眯细了的眼睛里射出逼人的光。 哈尔古楚克抬起头,分辩道:“实在是兀良哈人不遵大汗法令,侵害相邻部落,杀人害命,抢掠人口牛羊……” “够了!”额勒伯克汗满脸不耐烦,“这种事天天有处处有,哪里管得过来!又不像在中原,有地方官。可兀良哈原本愿意来朝汗庭的!” 说到这儿哈尔古楚克却不肯低头了,乌黑的剑眉一挑,望定大汗轻声说道:“只顾结好兀良哈,不分正邪,不扶弱抑强,连侠义二字都说不上,草原上那么多部落臣民怎么能信服汗庭……” 兄弟俩目光强烈对视,额勒伯克汗沉声问:“你在说什么?”话音未落,又猛然吼道:“我是大汗还是你是大汗?!” 哈尔古楚克面对哥哥燃着怒火的血红眼睛,只好不再做声。 他们俩同父同母,相差五岁。身为长子的哥哥买的里八腊生下来就有皇储的高贵身份,弟弟哈尔古楚克从小饱受哥哥欺负,从来都不敢怒也不敢言。 父汗病逝时,却没有传位给这个指定的皇储,各部落齐集的蒙古呼勒里台会议①,推举了实力更强、权力更大也更得人心的汗弟脱古思帖木儿——他们的亲叔叔。叔叔即位后,很快下诏,立他自己的儿子为皇太子。哥哥于是沦为与弟弟一样的普通台吉,一同受到新大汗的特别监管。兄弟俩才开始了同病相怜。 十一年前,汗庭在捕鱼儿海畔驻牧。春天的草原突然刮起强暴的大风沙,黄沙铺天盖地,白昼登时昏暗如夜,牛羊驼马都被惊散,随风漫山遍野乱跑。想不到南朝大将蓝玉率领的十五万大军,竟在这样的大风暴里突然袭击,正如泰山压顶,神兵天降。毫无戒备的汗庭君臣仓皇应战,方圆百十里一片混乱。混乱中,哈尔古楚克拿着羊皮袄找到哥哥,让他一同反穿皮袄,领着他躲进一群随风飞跑的羊群,奇迹般地脱离了险境。 当他们终于潜回和林时,汗庭早已换了主人。他们的叔叔脱古思帖木儿大汗突出重围回奔和林途中,遭遇也速迭儿②,父子遭袭并被俘获。也速迭儿用弓弦缢杀了大汗和太子,把传国玉玺夺到手,立刻宣称自己即位蒙古大汗,尊号卓里克图。当哈尔古楚克和哥哥买的里八腊回到和林时,和林已经是卓里克图汗的都城。 兄弟俩同心协力,互相扶助,终于在父汗几位老臣的掩护和帮助下,聚集起越来越强的财力物力兵力。毕竟创建大元的忽必烈大汗是每个蒙古人的骄傲,忽必烈的后裔才是他们心目中黄金家族的正宗。再说新大汗又乏善可陈,也速迭儿在位不到两年就暴病身亡,他的儿子恩克汗又沉迷酒色,横征暴敛,激起各部落的不满。于是天时地利人和全都齐备,哥哥买的里八腊顺理成章地逼宫成功,夺回传国玉玺,把恩克汗赶下了台。 买的里八腊一旦成为额勒伯克大汗,五年同甘共苦、生死相依的兄弟情谊也就完结了。哈尔古楚克当然知道其中缘故,曾真诚而直率地向哥哥表明:他绝不会当第二个脱古思帖木儿,如果大汗不幸辞世,他一定全力辅佐亲侄子本雅失里,使汗庭强大蒙古强大,实现父汗夺回中原、恢复大元的遗愿。但额勒伯克汗能够相信吗?六年来,任何一件小事都会招来大汗的疑忌和不满,对自己的亲弟弟,大汗难得有好脸色。 今天不又是这样吗? “达达,新煮的奶茶,好烫好烫,好香好香,快喝口尝尝!”萨木儿一手提银壶,一手拿银碗,边说边笑从后帐快步走来,当着大汗的面就倒茶,热腾腾香喷喷,冲淡了紧张气氛。见父亲接过奶茶就喝,萨木儿不失时机地笑道:“达达你还不知道吧,叔叔娶回一个仙女儿,长得漂亮,性子又好,我真喜欢她。” 库柏衮岱端着一碗酸乳酪跟在女儿后面也进了大帐,轻声细语地说:“光喝奶茶怕解不了酒,再喝碗酸乳酪才好,不然晚上的大宴该招架不住了。” 奶茶和酸乳酪似乎消解了大汗的暴怒,气息也平顺了。库柏衮岱避开政务,单说家事,笑道:“好啦好啦,新娘子都娶回来了,千里万里的,还退回去不成!咱们萨木儿眼光那么高,都夸个没完,想来真的不错,何不就认了这门亲呢?” “既是你们娘儿俩都喜欢,就罢了。”大汗恢复了平静威严,转脸对哈尔古楚克说,“起来吧。你又不是第一次娶亲,多娶几个女人也没什么不好。不过兀良哈的亲还是要结。你明年春天再去,把姑娘娶回来做正妻。” 刚刚站起身的哈尔古楚克又跪下了,说:“大汗开恩,我情愿去赔礼道歉,认打认罚,那一大笔聘金白送,哪怕再加倍赔偿都行,婚事还是作罢吧……” “什么?!”大汗眼看又要发火。大哈屯忙说:“弟弟你是怎么了?你的古列延③就再搁不进几顶新帐房了?”哈尔古楚克的头埋得很低,但整个身姿都表现出横下一条心的执拗,他说:“我很爱她,心里再装不下别的女人了!” 没有指名道姓,但大家都听懂了。萨木儿满脸赞赏,库柏衮岱感动得频频点头,大汗的怒气也完全被惊讶驱走了。静默片刻,他终于开了口:“好吧,就照你说的吧,赔偿一定要丰厚,要让兀良哈领受到汗庭的歉意和善意!……你可以走了。” 哈尔古楚克站起身,并没有走,他请大汗召见阿速特部落长阿鲁台,因为他带来了很重要的军情。 阿鲁台进帐后,右膝跪倒,双手合掌放在左膝上,朗声说:“小民阿鲁台,祝愿大汗福寿康宁!” 大汗目光如刀,从头到脚打量着这身材不算魁梧的阿速特人,略点了点头:“嗯,你说。” 七月里,燕王朱棣向兀良哈借三千铁骑,举兵南下“清君侧”。“清君侧”是旗号,夺皇位才是真心。所以,燕王必定要用全力,北方必定兵力空虚。如今他的大军说不定已经趁着冰封踏过黄河了。阿鲁台连说带分析,头头是道。 哈尔古楚克忍不住说道:“大汗,这真是天赐良机啊!” 大汗的凛凛目光依然盯着阿鲁台:“你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阿鲁台坦然接住大汗的逼人注视,答道,他俘获了兀良哈的一名小部落长,两人意气相投竟成莫逆。此人随同兀良哈出借的那三千人马向燕王贡马,在北平府,就是当年的大都待了些日子,得了赏赐刚刚回到草原。他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亲身所历,应无差讹。 见大汗对这样重要的消息毫不兴奋,居然沉思着不动声色,哈尔古楚克不由得发急,说:“我们离开大都、离开中原三十年了,哪里有过这么好的机会?千载难逢,可不能放过……” 大汗一转脸,目光闪烁地探究着问哈尔古楚克:“你早就认识这个阿鲁台?” 哈尔古楚克不得不把大汗明明已经知道的那次与兀良哈的战事又说了一遍,然后万分真挚地说道:“阿哈①,父汗在世之日,吃苦受累费尽心力,只为了恢复大元夺回中原,三十年来,蒙古各部的力气都花在自相攻杀上了,如今,好不容易天赐良机……”大汗手一挥:“我知道了。这是大事,得好好思谋盘算。”又扫了阿鲁台一眼,冷冷一笑,仿佛不经意地说:“这个人聪明能干,你可以收在麾下,做你的怯薛②了。” “大汗这话叫哈尔古楚克无颜立足了!”哈尔古楚克急忙申辩,不由得提高了声音,“怯薛是天子宿卫,大汗的亲兵,谁敢私设罪同谋反,哈尔古楚克岂能不知?阿鲁台确是难得人才,大汗不如将他收作怯薛,专事侦察哨探。” 额勒伯克汗表情归于平淡,复国大事也好,用阿鲁台做怯薛的小事也罢,一概不置可否,只平静地,甚至带着和善的口气说:“阿鲁台也是部落之长,出席今晚的金帐大宴也够格,哈尔古楚克,到时候你领他一起来。去吧。” 哈尔古楚克无奈,只好与阿鲁台一同谢恩退出。出帐之际,他向大哈屯库柏衮岱投去求援的一眼。 大哈屯虽然遵循祖制,在汗庭大朝会上与大汗并座,同受臣下拜贺,但很少参与朝政。她一直在座,也看懂了小叔子的眼神,却不肯也不敢为这些事情触怒丈夫。待大帐中只有他们夫妻相对的时候,她才问道:“你说,金帐大宴上,我是戴那顶金色姑固冠③,还是那顶银色镶珍珠的姑固冠呢?” “当然要戴金色的!黄金家族嘛!宾客中有好几位女部落长,你的高贵华丽一定要压过她们!……还有,既然萨木儿也要出面,你得好好打扮打扮她!挑最华美的袍子,要锦缎的,绣花的,亮闪闪的;挑最贵重最耀眼的头饰、颈饰、胸饰,还有镯子戒指。珍珠玛瑙、松石琥珀、水晶翡翠、红蓝宝石、金的银的玉的,怎么好看怎么华丽怎么用!”说起这些,额勒伯克大汗兴致盎然,滔滔不绝,“要让那些求婚的小子们看呆了看傻了,明天打大围的时候,他们才肯泼了命地显本事争头名呢!咱们也才能选个靠得住的人才做驸马啊!” 五 大汗出猎,声势浩大,惊动方圆数十里。 号角声在辽阔的茫茫雪原上此起彼伏,人喊马嘶的声浪从各个方向远远地传过来,大汗立马地势最有利的山头,综观大围中的各处景象,只要兵士们合拢围猎圈,把野兽赶出来,他就冲下去纵马奔驰,痛快地追杀猎物。 面对寥廓天地,大汗的思绪却在别处,不时皱皱眉头,咬咬牙根,低声自语道:“他居然又去了捕鱼儿海……” 大汗身边只有他的宠臣浩海达裕。那黑黑的络腮胡子直长到胸口,浓黑的眉毛下黑眼睛非常机敏,从不放过大汗的一举一动。大汗的低声自语自然也没逃过他敏锐的耳朵,他立刻回应说:“真的,去兀良哈娶亲,从和林一直向南走就行,为什么要朝东绕那么大的圈子,跑到捕鱼儿海呢?” “捕鱼儿海!……”大汗又重复一遍,声音更低,低得像是一声呜咽。 捕鱼儿海,意味着死亡和痛苦,是他心中永远不能愈合的伤。 他生为皇太子,由皇太子而大元皇帝和大汗,应是上天为他铺就的五彩路,是他命定的福分,谁知遭逢天下大乱,竟被叔叔夺走了汗位。曾经不可一世的皇太子,沦为受冷落被监视的变相囚徒。 叔叔夺位给了他太深的刺伤,永难忘怀,哈尔古楚克怎么不会是第二个脱古思帖木儿?有才干有人望,有英雄气概还是个美男子,哪一项不是对他的威胁和挑战?去捕鱼儿海,怎么可能仅仅是为凭吊?那个阿鲁台,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浩海达裕看看大汗的脸色,又说:“那个阿鲁台,一眼就能看出绝不是个甘居人下之辈。草原那么大,两人就那么巧遇到了?阿鲁台在那一带也算是强部,专程去拜访才说得通啊!” 真是聪明过人,句句话都说在了大汗的心坎上。 额勒伯克汗喜爱地扫了宠臣一眼,说:“南朝内乱,北平府空虚,如果那个阿鲁台说的是真情,咱领人马杀回去,如何?” 浩海达裕脱口而出:“就是真情也做不得,鸡蛋碰石头嘛!”见大汗陡然转脸盯着自己,赶忙放低了声调,慢慢地叹息着说:“咱凭什么呢?……顶多到墙围子内外抢些粮米布帛罢啦!” 浩海达裕说的是真话。夺回中原恢复大元,谈何容易!捕鱼儿海之败,大汗手中的十万亲兵和百万家资灰飞烟灭,而蒙古各强部拥兵自重,哪一个都有与大汗抗衡的力量。大汗既不能以兵威镇住心怀叵测的各部落,又没有金银玉帛做赏赐笼络住重要的贵族,哪里还有号令全蒙古的能力?南攻北平,无异痴人说梦!如今汗庭能够存在,自己仍被当做蒙古各部共主受到朝觐朝贡,维持着全蒙古第一家族的尊贵和荣华,靠的还是祖荫啊!成吉思汗和忽必烈大汗的威望太崇高,是每个蒙古人供奉在心头的神。他感念祖先的功德,对自己得到的一切觉得侥幸,也很满足。 不过他知道,祖荫覆盖着的,并不只是他额勒伯克汗一人。 他沉默片刻,说:“你当年擒获恩克汗,没有问起他儿子坤帖木儿的下落?” 这是他的另一块心病。当初把恩克汗赶下台,他效仿先祖忽必烈赦免阿里不哥,也没有开杀戒,只把恩克汗父子驱逐出和林。可后来得知父子俩投奔了瓦剌蒙古,他后悔不迭。因为早年也速迭儿伏击大汗,就是借用了瓦剌蒙古大军。好在半年后,驻牧在阿尔泰的瓦剌蒙古明安部落长浩海达裕来朝见大汗,献上了恩克汗的首级,额勒伯克大汗这才如释重负。于是浩海达裕被封为太尉,留在汗庭,成了大汗的重臣加宠臣。 “问了,问了,”浩海达裕心领神会,赶紧回答,“恩克汗说他们父子途中遇袭失散,是在哈密附近。我一直在查找,从没放松过。” “哈密?大致不差。哈密王属下部落和南朝来往贸易,跟蒙古本部倒很疏远。坤帖木儿会不会就藏在那里?” “不一定,我猜他有个更好的去处。”浩海达裕试探地看看大汗脸色,低声道,“瓦剌蒙古克勒古特部。” 大汗有些惊奇:“你是说,乌格齐的克勒古特部?……也许。当年也速迭儿在土拉河袭击我叔父,就借了克勒古特部的人马。他们很有交情。”下句话他不用再说了:克勒古特部收留也速迭儿家的遗孤,当在情理之中。 浩海达裕说:“坤帖木儿要是果真躲在乌格齐翅膀底下,小臣我可就没咒念了。” 乌格齐是瓦剌四部的盟主。父汗爱猷识里达腊在世的时候,为了笼络瓦剌蒙古,为身为皇太子的买的里八腊娶了乌格齐的堂妹库伯衮岱为妻,就是如今他的大哈屯,本雅失里和萨木儿的生母。当初乌格齐助兵也速迭儿袭击脱古思帖木儿,买的里八腊相信这位妻兄有意扶持自己复位,却被也速迭儿抢了先。后来乌格齐也是这样向额勒伯克汗表白的,并在他复位的时候出了大力。额勒伯克即汗位后,瓦剌四部都臣服汗庭,年年朝觐,年年来贡。 大汗沉思着慢慢说道:“这样吧,只要你灭了坤帖木儿,我就升你做丞相。” 浩海达裕大喜,连忙下马跪拜。 数十管号角同时吹响,第一批驱赶出的野兽就要奔来。 最先进入他们视野的,是只飞快逃奔得像一团滚动小雪球的白兔。在雪地上想要看清白兔很费力,通常猎手都会放过它,免得射不中丢人出丑。大汗却不手软,策马搭箭,弓弦一响,白兔随之一个跟头跳得老高,又摔到雪地上,蹬了几下腿,不动了。 浩海达裕大声喝彩:“大汗好眼力,好箭法!” 大汗很是得意,纵马赶到近前,却不由得勒马站定了。 雪地滴上兔血,阳光映照下,红是晶莹的红,白是晶莹的白,红白相映,残酷凄艳,美得令人心酸。额勒伯克大汗一惊,骤然感到胸口一种翻滚的跳荡、绞缠的痛,一阵说不清的迷惑和迷醉袭来,他自语似的轻声说: “天下有面白如此雪、腮红如此血的女人吗?” “有哇!”浩海达裕脱口而出。见大汗一脸惊诧,他又十分得意地接着说道:“汗弟哈尔古楚克之妻洪高娃就是。那容光那美貌那风韵,胜出此美十倍百倍!” “你怎么知道?” “亲眼所见!” “你是说哈尔古楚克的新妻?” “对,就是那个新娘子!……但凡是个男人,看她一眼,就得酥到骨髓!” 大汗似笑非笑地哼了一声,并不制止,浩海达裕也便更加口没遮拦:“绝世美貌就不用说了,高高奶子小细腰,圆圆的屁股长长的腿,那个香味儿,那个骚劲儿……哎呀,啧啧……真不知哈尔古楚克怎么消受得起!”“你看你,口水都快淌下来了!”大汗的口气是在取笑,目光却闪烁不定。大多数臣下都畏惧大汗的威严和暴戾,几名宠臣中,只有这个浩海达裕最对心思,也只有跟他才能说说男人家的话题。 浩海达裕看着大汗的脸色笑道:“不敢不敢,嘴上说说过过瘾罢了。美人儿嘛,谁不爱?汉人的话叫怜香惜玉,还说,怜香惜玉而不动心的是圣人,怜香惜玉又动心的是人,不知香不知玉的是禽兽。圣人我当不起,可我怎么也不能与禽兽为伍吧?我就是个人,就是个男人,见了漂亮女人就忍不住……” “你这个好色的家伙!”大汗又那么似笑非笑地说。 “大英雄谁不好色?不好色算什么英雄?……哈尔古楚克运气真好,这么便宜就把她娶到手了!要是她早就名声在外,那可不知有多少英雄要为她杀得难解难分了!” 大汗低声说:“怪不得萨木儿说叔叔娶回来一个仙女。” “不是天上仙女,是人间绝色美人儿!……”浩海达裕望着大汗难掩的一脸失意,声音越发低沉下去,“说到底,她也是草原上大汗的臣民啊……” 弦外之音,明明白白!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大汗的面庞,欲望在他胸腹间强力冲荡着,使他好一阵迷乱。而他终究是三十九岁的人了,在位七年之久,还是有能力迫使自己冷静一些的。沉默许久,他终于开口说: “向来,能替我去说难言之言,能替我去办难办之事的,只有浩海达裕你啦……那就找个时候,见见她?” “这有何难!天下的女人,哪有不爱慕光荣和权势的?大汗亲自召见,还不是天大的恩宠和喜事?大汗仪表堂堂,一身英雄气概,她一定会拜倒在大汗脚下!” “不,不是召见……”大汗略一停顿,压低声音但十分坚决地说,“你若能让她与我私会,我不但封你丞相,还委你统领瓦剌四部!” 浩海达裕大喜过望,他终于等到了大汗这句话。待他再次滚下马拜谢的一刹那,他立刻弄懂了大汗一箭双雕的心机:美人一到手,便好借刀杀人;既采下了草原上最美的花,又不担杀弟恶名而除却心头之患。 大汗的精明,连自诩最为精明的他,也不能不佩服。 六 精巧的小铁锅,是额吉给洪高娃的嫁妆。那本是一位来自遥远的撒马尔罕①商人送给额吉的,为感谢这位萨满太太治好了他的顽症。铁锅在草原上是稀罕物——蒙古部落年年去抢掠汉人,铁锅是最重要的掳获物之一,而这么精美的小铁锅,简直就是宝贝了。 小铁锅里盛满雪白的鲜奶,是洪高娃今天一大早亲自从最好的那头黑白花牛身上挤来的,浓浓的奶香令人心醉。 火盆里的火真旺,小铁锅刚放上去不一会儿,牛奶就快乐地咝咝响,腾起团团泡沫,看着翻滚的牛奶,洪高娃笑出了声,爱恋和幸福把她的身心装得如此之满,满得就要溢出来了,就像溢出小铁锅的滚烫的牛奶。 昨夜,是婚后五个多月来她第一次独守空房。因为昨天一大早,哈尔古楚克去草原上猎狼了——群狼糟害了他属下好几处浩特的羊群。独对孤灯,独拥孤衾,她已很不习惯。躺在他们婚床的绣褥锦被间,能感受到他火热的体温;怀中紧紧搂着他的枕头,熟悉的气味如一张温柔的大网把她整个儿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哪里能睡得着?无数往事一一奔来心底,鼓胀得血脉贲张,呼吸急促,她不得不时而坐起,喝一口冷水。 男女之事,她懂得不算早。 从记事起,只有额吉跟她在一起。娘儿俩的毡包里,有时候会有个英俊强壮的男人来住下,帮着她们母女放牧或是转场。其实额吉强壮能干,里里外外的事她干起来都比男人利落轻快,本用不着他们的,是他们上赶着来帮忙,巴结讨好。过不了几天,额吉就会请他们离开。 从记事起,额吉就是一个亦都干,她为部落祭祀天地山川神灵,她为人们的生老病死做法事,还会给人和牲畜接生,用草药给人和牲畜治病,人们因此献给她驼马牛羊。这些牲畜到了她手下,年年增殖。羊羔牛犊马驹驼羔,每到春夏就不断地生下来,就像自己是额吉生的一样,洪高娃觉得很平常。她家隔几年就会换上新毡房新地毯新壁毯新勒勒车①,都是额吉用牛羊换来的。要不是总有外人来偷来抢,娘儿俩的家底,早就让人羡慕了。 那是在一年春天草原开始泛绿的时候。十岁的她去外面捡干牛粪添火,山坡下家中的几匹马吃饱了站在那里打瞌睡,其中一匹的怪样子把她吓了一大跳,急急忙忙跑回家报告:“阿妈快去看看吧,咱家的马长成五条腿了!” 额吉摸不着头脑:“什么五条腿?丫头胡说什么呢?” 她拉着额吉一边朝外跑,一边着急地说:“是真的,前面两条,后面三条,别是中了什么妖邪吧?额吉快给它作法,救救它,它可是匹好马呀!” 额吉远远一看,笑了,告诉她,那不是腿,那是公马的命根子,靠这命根子它才能传宗接代。 眼见那肚子底下的“腿”渐渐收缩,她更加疑惑。额吉就认真对她说起草原上牲畜繁衍的秘密,说起公母交配的天经地义。这时她才后悔。她经常痛打“欺负”小羊的大羊老羊,说不定少生出了许多羊羔呢。 那么人呢?人也一样,老天把人生成男女,就是让他们交合,才能生出小人儿来,人们才能生生不息…… 那么我呢?也是这样生的? 对,你就是阿妈和阿爸交合的结果。 那么,将来我也要生小人儿? 当然,只要配上合意的男人。 那,人和牲畜是一样的了? 不,不一样,牲畜交配只讲公母,人可得讲情爱!情投意合,才能相亲相爱…… 那以后,不过两年,洪高娃就花儿一样慢慢开放了,一天比一天丰润,一天比一天美丽,美得让额吉心惊。她出生的时候,像个红孩儿,从头红到脚,后来越长越白,肤色柔嫩洁白得像鲜奶酪。额吉便扬言,孩子有天生的“白皮病”,不能见风见光。与族人同处浩特的时候,她就限制洪高娃出门,一定要出去也得披长袍戴面罩。族人习惯了,也都见怪不怪。但这以后母女俩的毡包越发经常地远离其他浩特,也不再有强壮的男人到她们家帮忙。额吉精心地守护着女儿,等待着那个让女儿动心,又能够保护女儿一生平安的男人。 终于等到了哈尔古楚克。老天爷的恩赐啊!洪高娃永存感激。 看到哈尔古楚克第一眼,她头顶就响了个霹雳,像有巨石猛然撞击后背心,抽缩和疼痛让她透不过气,跟着就是胸膛里“咚咚咚咚”又慌又乱的心跳如鼓。她何尝见过这样英俊的男人!乌黑的剑眉斜插入鬓,眼尾上挑的细长双目星光闪烁,鼻梁又高又直,下面一张轮廓鲜明、形状好看的紧闭的嘴,浅棕色的皮肤细致光润,身姿挺拔匀称,行动表情间时时透露出高贵和优雅,这一切足够让洪高娃立刻就爱上了他。况且很快就知道他是为救助自家部族而受伤,是恩人,感激和爱戴犹如火上浇油,让她溢满胸怀的恋情更加火热。 所以,捧着接血肉的钵子,听着额吉的尖刀在他肩窝里挖箭头的声音,闻着烧红的烙铁“刺啦刺啦”烙他伤口发出烧肉的浓烈气味,洪高娃觉得自己像遭了雷殛一样痛苦,恨不能以身相代。他却不过皱皱眉头,落一头汗,便平静地挺过去了。他是钢筋铁骨吗?洪高娃佩服得五体投地。 而远望捕鱼儿海的那一刻,这钢铁汉子竟然满脸伤感,眼睛里的深深忧郁让她的心都碎了。似水柔情和悲悯怜惜涌上来,几乎把她淹死,差一点就要掀开面罩向他诉说了。但她不敢,她害怕亦都干额吉的禁咒。 现在她终于如愿嫁给了他。丈夫拿她当心肝宝贝一样珍爱,事事为她着想,满足她所有的愿望,她就像是丈夫的女王!新婚的疯狂、甜蜜,让她懂得了什么是额吉所说的情爱,她得到了一个女人能够得到的最美好的一切。 结婚那天,她才去掉面罩长袍出现在亲友族人面前,惊得众人目瞪口呆,都说怎么也没想到,天下最美丽的女人就在他们身边躲藏了十六年!额吉这时候才把女儿称作“绝世美女”,说必须有绝世情爱才配得上她。洪高娃早就认定,现在也更确信,只有哈尔古楚克配得上她,也只有她洪高娃才配得上哈尔古楚克。只有他们两人相配,才是天上人间的绝世圆满!如今,更大的欢乐降临,她怀孕了。昨天清早她羞答答地告诉他的时候,他像孩子一样一跳好高,双手托起洪高娃在当地转圈,快乐地大笑大叫:“我要当阿爸了!我要当阿爸了!”还不住地在妻子眼睛脸颊双唇颈间按上无数热吻,把洪高娃转得头都晕了,笑得气都喘不上来了。他立刻吩咐管事,准备绸缎和最好最软的皮毛,给孩子做衣服;找最好的工匠给孩子做一个最漂亮的摇车;把羊群牛群和驼马群中怀孕的母畜集中起来,喂给最好的冬饲料和盐,将来产下健壮的幼畜,是给孩子最好的礼物。 后来,他放下洪高娃,搂着她轻声说:“老天爷,我该怎么感谢你呢?” 她捂住他的嘴,小声笑道:“谢什么呢?孩子是咱们俩的呀!……你要是真想谢我,就别去猎狼了……” “我真巴不得在家陪你伺候你,特别是今天!可是属下爱马克①遇到难处怎么能不管?我还约了阿鲁台同去,不好失信。这场大雪让狼都饿疯了,不知从哪里窜过来的,是群狼,十几只、几十只的羊给拖走,满地是血!” “羊可怜,狼也可怜呀!要是怀孕的母狼没吃的饿死了,一死也是好几条命呢!……没被狼吃掉的羊,还不是被人吃掉!我要是羊就会想,人和狼一样凶残!你说,人凭什么要猎杀狼?” “可羊是人牧养的,是人家里的财产啊!”哈尔古楚克笑着把洪高娃搂在怀里,“你呀,小脑袋瓜里净是些刁钻古怪的念头儿,跟谁都不一样,真叫人爱不够!……好吧,看你的面子,我答应,不猎母狼!……不过,你得好好在家养着,别骑马别蹦跳,要是动了胎气,伤了我儿子,看我怎么收拾你!”说完,又用力贴了一下妻子的面颊,然后才依依不舍地上马而去。 倚门望着丈夫远去的背影,想到他三十四岁才第一次有了自己的骨肉,洪高娃心里酸酸甜甜的满是疼爱和怜悯,搁不住的泪珠儿滚到胸前,让她一面笑一面抽泣个没完。她要向上天祈求孩子平安,她一定要为心爱的哈尔古楚克生一个强壮美丽的婴儿。以后,她还要为丈夫生第二个、第三个、第五个、第十个,生很多很多,儿子都是巴特儿②,女儿都是其其格③!今天她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照额吉常用的做法,为未来的孩子祝祷。 静卧在地毯上仿佛熟睡的二黑,蓦然抬起头,望着穹帐门,轻轻吠了两声,很快,就传来轻快的脚步踏在雪地上的好听声音。洪高娃满心欢喜,提高嗓音说道:“是萨木儿吧?快进来!” “哎——”人还没到,拖得长长的娇美清脆的声音已经飘进了穹帐。自从十天前她们第一次见面后,萨木儿就情不自禁,几乎天天来,而且进门之前先把公主的高傲和矜持扔在了帐外。两个女孩儿气味相投,成了无话不谈的闺中密友。 门帘一掀,洪高娃眼前一亮,双手一拍,高声赞道:“啊呀!太漂亮啦!照得我眼都睁不开啦!” 公主的服饰原本出众,萨木儿今天又戴了一顶十分别致的皮帽子,白茸茸的,银针闪闪,围护着她冻得红润润的脸蛋儿,不但异乎寻常地纯洁高贵,更衬得鹰翅般的眉乌黑发亮,挂满霜花的眼睫毛格外浓密,难得一见的水灵灵的眼睛忽闪出一番女性的妩媚,显出夺目的靓丽和贵妇气韵,仿佛长大了好几岁。 萨木儿疑惑地看看洪高娃:“你是说我的帽子吧?” 洪高娃笑道:“说帽子,更说人!”她友爱地搂过萨木儿的肩膀,为她轻轻掸去额发和睫毛上融化的水珠。“是巴图拉献给你的那条白狐皮做的吧?这几日你见到他了吗?”后一句是附在萨木儿耳边轻声问的,她当然已经知道好友的心事,还在为好友保密呢。 萨木儿摇摇头,轻轻叹了口气。 “要不然,悄悄对大哈屯说说,终究是亲娘,说不定能请大汗恩准,下嫁他呢。” “这话怎么张口啊……”萨木儿告诉洪高娃,打大围后,她故意在选驸马的事上挑剔刁难:猎获物最多的她嫌长得丑,骑术最上乘的她嫌太矮太瘦,朝鲜王子太文弱,印度王子不耐冰雪一来就伤风得病……气得父汗脸都黑了。可只拒绝那些求婚者还是没有用,巴图拉根本不具备候选身份,叫她无法可想。 “嗐,就直说了又怎么样?姑娘看上小伙子,小伙子看上姑娘,男女交合天经地义,何况你是尊贵的公主呢!” “不,不行!越是公主越不能自主。我猜想,叔叔没有娶兀良哈女人,父汗就惦着把我下嫁兀良哈呢!这样兀良哈才能死心塌地归附汗庭,年年进贡。” “那,你舍得巴图拉?” “我不知道……好多天了,只看到他阿爸天天来汗庭,围着大汗转,可他,总不露面。是不是进山打猎了?……” “嗯,说不定。你叔叔就出去猎狼了,正是冬猎日子嘛。”洪高娃说着,帮萨木儿脱帽宽衣。心念一转,又慢慢掂量着,等两人围火坐定后,才小心地问道:“巴图拉的阿爸不是浩海达裕吗?他说话有没有准头儿?能不能信得过?” “这我不知道,反正父汗信他。你怎么想起问他?他不是叔叔的朋友吗?” “是啊是啊……”洪高娃含糊起来。这件事儿告诉萨木儿合适不合适? 昨天,哈尔古楚克离开后不久,浩海达裕忽然来访,进门就道喜。洪高娃从丈夫口中知道他们成亲已被大汗认可,只是进城进宫、拜见大汗和家神祖庙,还要等候大汗的旨意,想必浩海达裕是来传达大汗召见他们夫妻的日期,连忙笑着道谢。 浩海达裕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一脸神秘地笑着说:“大汗想要见你,洪高娃!” 她受宠若惊,说能嫁到黄金家族是她的荣幸,他们夫妻正随时待召,去拜见大汗和大哈屯。 浩海达裕摇摇头,色迷迷的眼神仍然不离开她美丽的面庞:“大汗要单独召见你,明白吗?”见洪高娃迷惑的样子,话就更露骨了:“大汗约你私会,懂不懂?多少人做梦都想不来的大喜事啊!” 洪高娃以为自己听错了,十分惊愕:“你在说笑话吧?” 对方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她觉得那眼缝里有一道诡异的光,再看那垂到胸前的卷曲的黑胡须,似乎也隐藏着狡猾的微笑。她有些懵懂,像在做梦,不知该再说些什么。 浩海达裕终于闭了闭眼睛,再张开时,满是探问,洪高娃却觉得还有讥刺和嘲笑。只听他说:“洪高娃,你要是聪明人,就能明白,这可是一个女人千载难逢的机会啊!你应承了,以你的稀世美貌定得大汗宠幸,就是哈屯了!日后若生下太子,太后也非你莫属,天下还有比哈屯太后更尊贵的女人吗?……” 直到此时,洪高娃才以为自己看透了他的谎言,揶揄地笑起来:“你不用说了!你是哈尔古楚克的朋友,是他要你来试探我的吧?哈屯太后再尊贵,也换不走我对丈夫的真情。天上人间,我只爱我的哈尔古楚克!他这样怀疑我,让我很伤心。可他能想出这样的诡计试探我,那表明他爱我啊,这又让我高兴。谢谢你啦,浩海达裕大人!” 浩海达裕先是一愣,然后也笑了,很快告辞而去。这事真叫荒唐,如果说给萨木儿听,她会怎么想?这荒唐事关联着她威严的父汗,关联着她心爱小伙子的父亲,万一把她惹恼,发公主脾气追究起来,岂不是惹个大麻烦? 洪高娃转眼就把这件事撇到脑后,要萨木儿帮着熬吉祥草汁,自己一面用另一个小罐子化桃胶,一面问道:“大哈屯回去向大汗求情了吗?我们什么时候能进城拜见长辈和亲族?” “我和我额娘都跟父汗说过好几回了,”萨木儿皱眉道,“可父汗只不做声,不说行也不说不行,真急人!” “大哈屯,她喜欢我吗?”洪高娃问。 “她呀,说你太美了!”萨木儿顿时眉飞色舞,“尤其是你眼睛半闭着冒出火焰的时候,特别迷人。她还说呀,一看你,就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在你身上,要不,就是会因你而引起许多事情……” “什么事情?好事还是坏事?”洪高娃和萨木儿一样,觉得这都是很高的赞语,心里美滋滋的。 “还能是坏事?她还说,你走路动作柔软又有力量,就像一只半驯的母豹迈着优雅的步子,可浑身散发着某种危险气息……当然啦,对男人们来说,你可不就是危险的吗?”“哈哈哈哈!”洪高娃开心大笑,“我真希望我是一头美丽的豹子,那我现在就能把美丽的萨木儿公主一口吃掉啦!”说着,她张着双手做虎豹伸爪状,朝萨木儿扑去。萨木儿笑着尖叫,抽身就逃,两人围着火架追打,嘻嘻哈哈闹成一团。 洪高娃忽然一拍前额,停止了追打,就地坐下,又慢慢躺倒,深深吸了几口气。萨木儿吓着了,慌忙问:“你怎么啦?不舒服了?”她近前跪坐在洪高娃身边,紧紧捏住她的手,用嘴唇去试她的额角。 洪高娃心头一热,在萨木儿面颊上亲了一下,又用胳膊轻轻挽着她的肩颈,让她和自己并排躺在了厚厚的地毯上,用极甜美的低音说:“萨木儿,你想不出我有多幸福多满足。我已经怀孕三个月了,哈尔古楚克简直高兴疯了!” 萨木儿一下撑起身子,望着洪高娃流光溢彩的眼睛,兴奋得连连说:“真的吗真的吗?太好啦!太好啦!父汗和额娘也会很高兴,你们一定马上就能回和林城,黄金家族的人都会高兴的!” “你不是想要大黑二黑的小狗崽儿吗?告诉你,二黑它也怀孕了。” 萨木儿蹦了起来,盯着静卧一侧的二黑:“我怎么看不出来?” 洪高娃慢慢坐起身,笑道:“你也没看出我是头怀了孕的母豹吧?我一定要生一头比老虎大熊还厉害的黑豹!……来,帮我倒一下牛奶。” 萨木儿把牛奶倒进盛着吉祥草汁和桃胶的小罐里,洪高娃用一把长柄木勺轻轻搅拌,搅成一种透亮的、非常美丽耀眼的梅红色汁液。洪高娃虔诚地双手捧着小罐,两人一同走出穹帐,在雪地站定。洪高娃将小罐端端正正放在地上,自己在罐前凝神屏息面向东方,张开双手慢慢举过头顶,仰面向天深深注视,然后双膝跪倒,注目罐中,口中轻轻地吟诵着祝祷词。萨木儿一句也没听懂,但她自幼随同母亲信佛,也信萨满,很懂得仪式的神圣,所以很受感染,肃穆而庄重地陪同在侧。返回帐中后,两人用木勺舀些红色汁液洒到穹帐的东南西北角,又围着火架画了个圆圈。随后洪高娃在火边坐定,解开袍子,露出雪白的肚腹,用笔蘸着那梅红色的汁液,很认真很细致地在那儿画了一片古怪的花纹。 白的如玉,红的如花,萨木儿看呆了,耳边又响起优美深情的歌,吐字非常快,像一串串圆润晶莹的珠子叮叮当当落进银瓶,声声都泛着银铃般纯净的回声: 感谢腾格里长生天的慷慨赐予, 我的宝贝就要来到阿妈怀里。 太阳月亮将照耀你, 满天星星对你笑眯眯。 温柔的湖神河神将为你洗浴, 暴烈的火神会赐你热力。 山神让你力大无比, 大地草原的神灵给你智慧和勇气。 林中仙女披了彩虹为你歌唱, 你一定是世间最勇敢最英俊 最健壮的黄金子弟! …… 此情此景,如梦如幻,萨木儿感觉又美又可爱,还透着神秘,她像耳语一样轻声说道:“他能听到你的祝祷,对不对?他能获得你应许的一切,是吗?” 洪高娃束好袍子,郑重地说:“是,只要我虔诚,神灵会保佑他平安吉祥。”她看了萨木儿一眼,旋即笑道:“等你出嫁的时候,我给你画额头;等你也怀上了,我给你画肚子。上天保佑你嫁个心爱的男人,生个健壮可爱的孩子。” 萨木儿一下从神秘敬畏中跌落出来,羞得轻轻捶了洪高娃一拳,脸儿红红地说:“罐子里还剩了些,不如给二黑画上吧。” 二黑躺在那里轻声哼哼,忽然没来由地仰头向天,拖长了声音哀叫,并倏地站了起来。萨木儿说它怎么啦,洪高娃说不清楚,今天早上天亮以前它也这么叫了一通儿,是不是看到月亮了?要不就是想念它的大黑。 两人想按倒二黑给它肚子上画符,二黑却显得十分烦躁,跳着脚不肯就范。洪高娃亲切地抚摩安慰,它才安静下来,只好在它前额画了几笔。 帐外忽然一片喧闹,像是来了许多人马,两人扔下笔,赶紧走出去。门外有十多人,见她俩出帐,都恭敬地单腿跪下,本营管事躬身对洪高娃说:“启禀洪高娃比姬,他们是来报信的,说,说……”他脸色发白,口吃得说不下去。 三个骑手都还牵着马缰,人和马都冒着白腾腾的汗气,细看并不是哈尔古楚克属下爱马克的人,其中一个禀告说: “洪高娃比姬,哈尔古楚克台吉遭到不幸,被兀良哈人暗算,升天了!” 洪高娃盯着那人的嘴,一下愣在那里,好半天,才扭脸看看萨木儿,还想勉强挤出一丝微笑,但没有成功。她轻声问:“他说什么?……什么?” 萨木儿和洪高娃一样煞白着脸,怒冲冲地训斥道:“再敢胡说八道,把嘴打烂!” 那人无奈,说:“禀萨木儿公主,我是枢密院使臣,特来报信的!……哈尔古楚克台吉遇袭,已经升天了!” 萨木儿双手掩面,哭出了声。 “不!不可能!我不信!”洪高娃攥着拳头大叫起来,“他还领着那么多爱马克的勇士呢!” “他们也都遭难了。” “在什么地方?” “离这儿五十里,北山阳坡。” “萨木儿别哭!咱们走!去北山找他!”洪高娃斩钉截铁地说,又大叫,“他不会死,绝不会死!——” 这些年,蒙古各部落间争抢杀掠,死人是常事,人们早习以为常。可谁也想不到,这一次竟杀到和林城外,竟杀到黄金家族,竟杀到大汗亲弟弟的头上了! 出帐,出门,上马,飞驰。洪高娃看到,天很蓝,蓝得透明,雪原很白,白得耀眼,阳光灿烂,简直像春天那样明媚,谁会在这样的天地间杀人呢? 七 是梦,一定是梦!只要醒过来,可怕的梦境立刻就会烟消云散!这信念支撑着她在雪原上飞驰,冲在队伍的最前面,把萨木儿和随同赶来的哈尔古楚克手下两个爱马克首领都甩了老远,只有二黑跟她并驾齐驱,一步不离。 翻过山头,远处雪地上一片惊心的艳丽赤红,利箭般飞来刺进眼球,顿时把她的梦击得粉碎!萨木儿的一声尖叫,让她的心痛得缩成一团,她一把抓住自己的胸口,天哪!难道是真的? 白雪上,蓝天下,阳光中,那一片疏疏密密、哩哩啦啦延续了半里长的,是血迹,是鲜明夺目有如春花的血迹!她拍马冲到近处,到处是马蹄和人的足迹,雪地几乎被踏平,却不见死者,也看不到断箭残刀,连一片衣甲旗帜的碎片都没有,干干净净。洪高娃茫然地举目四顾,前面的山嘴子转出来两名打旗的骑手,后面十名骑者跟随着,直迎到她面前,下马,恭敬地单腿跪倒。萨木儿惊讶地看到,都是父汗的亲兵侍卫,她急忙问道:“父汗知道了?” 为首的侍卫低头回答:“是。给公主请安。请洪高娃比姬随我们来。” 走过山嘴,展开一片开阔的缓坡,二黑像被扎了一刀似的惨叫着,箭一样飞奔起来,洪高娃跟着跃出队伍,猛然冲到坡前。围着的人们赶紧闪开,端端正正躺在雪地上的正是哈尔古楚克和蜷缩在他身边的大黑。洪高娃跳下马的当儿,二黑早已扑过去,在主人和伴侣的身上又闻又舔,细声哀叫。 洪高娃跌跌撞撞冲到跟前,跪倒,双手捧起丈夫的头,只见他双目和嘴唇紧闭,面色如蜡,已无一丝生气。她低低地叫道:“哈尔古楚克,你睁开眼,睁开眼看看呀,我是你的洪高娃,还有你的儿子!……哈尔古楚克,我的哈尔古楚克啊!……”她心痛如绞,一口气上不来,扑倒在丈夫胸口,昏了过去…… “洪高娃……”耳边有轻柔而熟悉的呼唤,一只温柔的小手在轻轻抚摩揉搓着她的脸。睁开眼,看见的是萨木儿浓密睫毛中透出的泪光,还有无限的同情与悲哀。她嘴唇翕动着,无声地叫了一声“萨木儿!……”便又眼帘垂落,泪如雨下。 见洪高娃泪水横流,抽泣得气噎,浑身发抖,却极力不哭出声,萨木儿紧紧搂着她,一边落泪,一边劝解:“你哭出声啊,大声哭呀!别憋坏了自己!” 洪高娃摇摇头,哭着说:“不,不,我不能出声……他的灵魂还没有走远,不能惊扰他,不能让他分神;只有四周清静,他集中心愿,才能平平安安到达腾格里①,最高的长生天,那个极乐世界……我额吉见过,游荡的灵魂要受无穷无尽的苦难啊……”她捂住嘴,又涌出一串泪水。萨木儿用袍袖为她轻轻拭泪,说:“那你就不要再哭了,为了你自己,也为了你肚子里的孩子啊……” “我的孩子!……”泪水似乎淹没了她的喉头胸口,她哽咽得不能出声,双手下意识地护住了腹部,闭目深呼吸,强迫自己平静。好一会儿,她从萨木儿怀中挣扎着坐起,才发现丈夫的遗体已不见了,不禁急急地叫了起来:“哈尔古楚克!……” “洪高娃……”谁在喊她?声音很低,很近,还有些发颤。 猛一抬头,面前站着个人,泪眼模糊的她大吃一惊,脸色惨白,无声地问:“哈尔古楚克?……” 同样高大的身材,同样站立的姿态,同样从浓眉下看人的探究表情,同样有黄金家族特点的高高颧骨和强有力的下巴。真是哈尔古楚克?不,不是。那复杂得闪烁不定的眼神是陌生的,那黑黑的唇髭是陌生的,那刀刻般的面颊上没有令人安心使人温暖的长长的颊纹,也是陌生的……他是谁? 萨木儿一下挽住洪高娃的胳膊:“洪高娃比姬,这是我父汗,快拜见吧!” 洪高娃又是一惊,赶忙跪倒,双手交叉在胸前,俯首道:“洪高娃拜见大汗,愿大汗吉祥安康!”再抬头时,泪水又流了满脸,悲愤地说,“求大汗为我的丈夫报仇!……”她的声音撕裂了,哭倒在地,全身匍匐在积雪中,直到萨木儿再次把她扶起。 从见到洪高娃的第一眼起,额勒伯克大汗就被她非凡的美貌震惊了。他心慌意乱,头昏脑涨,好半天说不出话来。不过他的震惊和尴尬都被他大汗的威严很好地遮掩着,他冷峻寡言的习惯也帮助了他。他的初衷,夺美是次要的,除隐患为主,借美人之手除隐患是他的如意算盘;而此时,他暗暗说:能把这样的美人儿弄到手,别说一个哈尔古楚克,就是除掉十个八个也值得!兄弟谁没有,绝世美人难得,没有运气和缘分,就是成吉思汗忽必烈大汗也遇不上!眼前泪水滚滚的洪高娃,是一枝带雨的桃花,一轮云海中的明月,他的全部感官都被牢牢吸住,哪里还有余力去听话和说话。 萨木儿也愤怒地喊:“父汗,要为哈尔古楚克叔叔报仇!” 额勒伯克汗一颤,如梦方醒,低声说:“放心吧,我会让兀良哈人知道大汗的厉害!他们要为他们的罪恶付出代价!” 洪高娃四顾,拭着泪说:“我的丈夫,他在哪儿?” 二黑不知从哪里飞跑来,呜呜咽咽地吠着,咬住洪高娃的袍角朝前拽。顺着那方向,她看到远处停着一辆华丽的金色马车,车上载了一顶白色的顶部镶有金红色花纹的小帐篷。她回头看看额勒伯克汗,大汗点点头:“是的。我要用最尊贵的天葬为他送行,他将被这辆尊贵的马车领往黄金家族的灵场,他和他的爱犬将不受任何搅扰地平安升天。” “哦,大黑!……”两串泪珠又从洪高娃眼中滚落。望着金色马车和白帐篷,她又问:“马呢?他最心爱的坐骑乌兰纳真呢?它应该陪他一起升天呀!” “他们的马,都被兀良哈人掳走了。”额勒伯克汗一挥手,侍从送上几面兀良哈人的旗和两顶帽子,“你看,都是抢掠者遗下的。” 金色马车就要起动,洪高娃向大汗躬身禀告要再送一程,说罢转身要走。大汗说:“等一等,听我说。五天以后,我来接你回和林城。你放心,会有一个盛大的收继典礼给你名分。这是我的责任,也是我的义务……” 这话什么意思?洪高娃想都没想,只顾急急忙忙奔向丈夫。哈尔古楚克躺在白帐之中,换了一身颜色鲜艳的新袍子,戴了一顶茸茸的新狐皮帽,反而映衬得他面部僵硬惨白,有如石像。恩爱夫妻转眼间生死永隔,这是最后的告别,她再也见不到他了,她甚至不能送他进山,更不能送他到灵场,——黄金家族的灵场是禁地,侵犯者必遭天谴……她小心地掩住嘴,竭力不出声,一口口吞咽着无尽的泪水。她把躺在旁边的大黑移到丈夫怀中,好让他俩在寒冷黑暗的迢遥长途上互相温暖不孤单不寂寞,又从自己颈项取下额吉给她的护身符——只有小手指头大小、用象牙雕成、用好药熬炼得几成黑色的骷髅头,套在丈夫脖颈上,再把骷髅头轻轻放进丈夫冰冷的口中。她双手合十放在头顶,小声祝祷着:“放心上路吧,它会保护你不受一切恶灵鬼怪的侵扰,平安到达长生天极乐世界……” 远处一片喧哗。洪高娃回头看到,丈夫属下的两个爱马克首领领走了他们属下的尸体,正在向额勒伯克汗跪拜,领受大汗的旨意。一下子,她恍然大悟,明白了刚才大汗说话的全部含意——她,和这两个爱马克一样,从此就都属于额勒伯克大汗了。 女人失去丈夫,就像草原上无根的蓬草,无依无靠,随风飘荡,忍受雨雪冰霜的摧残。有人肯收养是一幸,此人是草原上最尊贵的大汗是二幸,此人的相貌体态又与死去的丈夫那么相像是三幸,洪高娃还有什么不满意?这是不幸中的大幸啊!可庆幸之余,洪高娃还是忍不住满心凄惶,心头迷迷蒙蒙,总觉得难以接受丈夫之外的任何一个男人。 萨木儿来搀扶她,茸茸柔毛触到她的面颊,冰天雪地中送来一团融融暖意,这是浩海达裕之子巴图拉敬奉给公主的白狐皮……浩海达裕!一道亮光在迷蒙中倏地一闪,她猛地打了个寒噤,说不清的恐惧直透骨髓,不由得抱紧了双肩,觉得手脚都冰凉了。 跨过特地用来祓除不祥的火堆,回到她和哈尔古楚克同住了五个月的崭新穹帐,按照风俗,此时洪高娃应该放声悲号,扯头发,捶胸口,抓脸抓脖颈直至出血,在地上翻滚,以宣泄巨大的痛苦,也宣示对丈夫的恩爱和忠诚。但她没有,只静静地坐在火边,泪水似乎也流干了,这让准备劝慰她的萨木儿颇感意外。如果她因将被大汗收继为妻而露出喜色,骄傲的公主会瞧不起这个绝世美人儿的;可她没有任何表情,木雕泥塑一般,闪闪火光照着她惨白的面容,像个冰雪人,让温暖的穹帐中一派寒意,仿佛热气都被她吸光了。 萨木儿决心打破冷寂:“别难过了,啊?叔叔送到黄金家族的灵场,定能平安升天,成吉思汗和忽必烈大汗的英灵会迎接他的……” 洪高娃没有反应。 “父汗要收继你进宫,多好哇,叔叔可以放心走了……” 洪高娃仍是无言。 “我和阿妈都喜欢你,你也会成为一位哈屯,也会有你的斡尔朵①……” 洪高娃还是呆呆地望着火盆里的火,眼珠都没有动一动。 “以后我天天都能见到你,那有多好!你不开心吗?” 洪高娃慢慢抬起眼帘,转过脸,正触到那丛林般浓密的睫毛中透出的依恋和真诚,她对着这份真诚凄然一笑,笑得萨木儿心酸难忍,反倒落泪了。洪高娃又回过头去重新注视火光,轻声但又非常坚决地说: “萨木儿,你回去吧!你们都走吧,让我一个人多待会子,多待几天……” 由白狐皮触发的念头一旦闪出,便如草原上的兔子被苍鹰攫住一样,再也无法摆脱。从那时起,洪高娃不再注意任何别的事情,全心全意地探究着思索着整个儿事情的前因后果,一面想,一面感到阵阵惊恐—— 昨天,为什么哈尔古楚克前脚刚走,浩海达裕后脚就来了?浩海达裕说的那些荒唐话,是真还是假?他这个与哈尔古楚克互称安达②的朋友,是真还是假? 如果那荒唐话是真,大汗又没有亲眼见过她洪高娃,凭什么就不顾威望和廉耻要求私通弟媳呢?莫非是见过她的浩海达裕从中捣鬼? 她拒绝了浩海达裕,只隔了一天,她心爱的丈夫就遇袭丧生,这样一来,大汗就能顺理成章、冠冕堂皇地得到她,谁也无话可说了!……这么说,她的哈尔古楚克是因她而死?难道是大汗为了得到她,买通兀良哈人截杀了她的丈夫? “不!不!绝不可能!”洪高娃被自己的推断惊得要跳起来。大汗是蒙古草原的主宰,是圣主的贵裔、蒙古人的骄傲,不可能这样卑鄙无耻!再说他们还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啊,不会!绝不会!这样疑心真是罪过,哈尔古楚克在那一边都会责骂她的。 可是,兀良哈人为什么要袭击哈尔古楚克?为五个月前在捕鱼儿海边的败仗报仇?兀良哈和瓦剌一样,并非蒙古本部,他们怎么敢千里迢迢、顶风冒雪,跑到和林城外击杀大汗的弟弟?就算他们敢来,又怎么能探知哈尔古楚克的行踪而准确地设下埋伏?他们一定得有内应,这内应又会是谁?……洪高娃想得头昏脑涨,疲惫不堪,沉重地躺倒在火边的地毯上,呆呆地望着穹帐顶的天窗。不一会儿,哈尔古楚克那亲切而温柔的面容便浮现在蓝黑色的夜空,眼里闪烁着明亮的星光,那里蕴藏着多少只有他们两人知道的无限欢乐和甜美情爱啊!虽然只有五个月,两颗心已经紧紧相连,已经长成了一颗心,如今却生生地撕去一大半,她怎么受得了!他的离去,又如此突然,如此不可思议,令人满腹狐疑……洪高娃悲痛万分,对着夜空中的哈尔古楚克说: “亲爱的夫君,真的是我洪高娃带给你的灾祸?真的是我们阿速特部族带给你的仇杀?” 她问了又问,双手蒙面,痛哭失声…… 又一个念头倏地闪过,她赶紧抓住,止住哭泣。见到丈夫遗体时,她就觉得还有什么牵挂空悬着,但悲痛如山压来,让她屡屡忘怀。现在她捕捉到了,——阿鲁台!自己阿速特部落的首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