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干吗让人家嘲笑你?傻瓜!你揍喀查普的嘴巴呀!" 有一次,那个长得又漂亮又凶恶的水手长对他说: "雅古特跟霍霍尔是一路货!" 厨师听了这话,立刻两手抓住他的领子和腰带,把他举到头顶上,一边摇晃着一边问: "你要我把你摔死吗?" 他常常跟人吵架,有时甚至扭打起来,可是斯穆雷从来没有挨过揍。他的气力比谁都大,而且船长太太常常同他谈得很亲热。她个子高大、肥胖,脸跟男人一样,头发剪得又短又平整,象一个男孩子。 斯穆雷喝伏特加喝得很凶,可是他从来没有醉倒过。一清早他就在那儿喝,一瓶酒四次就喝完了。以后,一直到晚上,他又不停地喝啤酒。他的脸喝得渐渐变成紫褐色,一对黑眼睛渐渐大起来,好象吃惊的样子。 傍晚的时候,他常常在抽水机那边坐下,身子高大,穿着一身白衣服,忧郁地望着流动的远方,好久好久地坐着不出声。在这种时候,大家特别害怕他,可是,我却有点怜悯他。 雅科夫·伊凡内奇从厨房里走出来,汗气腾腾,满脸被炉火烤得通红,站下来搔搔秃头皮,把手一甩,走了;或是离得远远地对他说: "鲟鱼死了……" "那就把它做成杂拌汤吧……" "可是客人如果要鱼汤、要蒸鱼怎么办呢?" "你就做吧,反正他们会吃的。" 有时我大着胆子走近他的身边去。他费劲地把眼睛移到我这边来: "什么事?" "没有什么。" "好吧……" 可是有一次就在这样的时刻,我终于问他了: "你干吗老让大家都怕你?你是个和善的人啊。" 出乎我的意料,他并没有生气: "我只是对你才和善呀。" 可是,立刻又实在地、深思地补充说: "不过,也许是这样,我对什么人都和善,只是不表露出来罢了。这不能让人瞧出来,让人瞧出来了就会吃亏。什么人都一样,会爬到和善人的头顶上,跟在泥沼地里往土堆上爬一样……而且,把你踩倒。去,去拿啤酒来吧……" 他一杯又一杯地喝完了一瓶,把髭须舔一舔,又说: "你这小鸟儿要是再大一点儿,我会告诉你许多事情。我有许多值得告诉人的东西,我可不是一个傻瓜……你念书吧,书里边什么重要的知识都有。书不是平常的东西!你想喝啤酒吗?" "我不爱喝。" "好,那就别喝。喝醉酒可是一件糟糕的事。伏特加是魔鬼的东西。我要是个富翁,就一定送你去念书。一个人没有学问,就跟一条牛没有区别,不是套上轭架,便是给人宰了吃肉,它也只能摇晃尾巴……" 船长太太借了一本果戈理的书给他。我念了《可怕的复仇》,心里很满意,可是斯穆雷却怒吼起来: "生编硬造,无稽之谈!我知道,还有别的书……" 他从我手里把书夺过去,跑到船长太太那儿,另拿了一本来,不大高兴地命令我道: "你念《塔拉斯》……他姓什么来着?你找出来,她说这是一本顶好的书……不知道是谁觉得好,是她觉得好,也许我就觉得不好。她把自己的头发剪了,瞧瞧,干吗不把耳朵也剪掉呢?" 当我念到塔拉斯向奥斯达普挑战那一段的时候,厨师大笑起来。 "对啦,可不是嘛!你有学问,我有力气!真能写!这些骆驼……" 他很注意地听着,却不时地表示不满的意见: "唉,胡说八道!不能一刀把一个人从肩头劈到屁股的呀!不能呀!也不能挑在长矛上,长矛会断啊!我自己当过兵……" 安德烈的倒戈,又引起他的憎恶。 "不要脸的家伙,是吗?为了娘们,呸……" 可是一念到塔拉斯杀了儿子的地方,他就两脚从床上放下来,双手支在膝盖上,屈起身子哭起来。——两行眼泪慢慢地顺着脸颊滚下来,滴到舱板上。他抽搐着鼻子嘟囔: "唉,天哪,……唉,我的天哪……" 忽然他望着我叫起来: "念呀!贱骨头!" 他又哭了。到了奥斯达普临死,叫着"爹,你听见了没有"的时候,他哭得更厉害,更伤心了。 "一切都完啦,"斯穆雷哽咽着说。"一切都完了!念完了吗?真他妈的糟糕!过去可真有过好样的人,你瞧这塔拉斯,怎么样?是啊,这才是人物呢……" 他从我手里拿去了书,仔细地看着,眼泪滴在封面上。 "好书!简直是一场大快事!" 后来,我们一起念《艾凡赫》。斯穆雷非常喜欢金雀花朝的理查德。 "这是一位真正的国王!"他认真地对我说。可是在我看来,这本书实在没有多大味道。 一般说来,我们俩趣味是不相投的,我所醉心的是《汤姆·琼斯》,即旧译本《弃儿汤姆·琼斯小史》。可是斯穆雷不赞成: "真是蠢货!汤姆跟我有什么关系?我要他干吗?肯定还有别的书……" 有一天,我对他说,我知道还有别的书;这是一种秘密的禁书,必须半夜里躲在地下室里读。 他睁大了眼,胡子都竖了起来,说: "啊,什么?你胡说些什么?" "不是胡说。在教堂里行忏悔礼的时候,神父问过我那种书;而且以前我也瞧见人家念这种书,他们还哭呢……" 厨师阴沉沉地盯住我的脸问: "谁哭?" "那个在一旁听着的年轻姑娘;另外还有一个女的吓得跑掉了……" "你醒醒吧,你在说胡话。"说着,他慢慢地闭上眼睛;沉默了一会儿,又叨唠起来: "当然总会在什么地方有……一种秘密的书。不会没有……不过我已经这么一把年纪,而且我的性子又是……嗯,可是,……" 他能滔滔不绝地整整谈一个钟头…… 我不知不觉地有了念书的习惯,变成一卷在手,其乐陶陶了。书上所谈的都轻快有味,跟实际生活不一样。而实际生活,却愈来愈让人受不住了。 斯穆雷也更醉心于读书,常常不管我在干活,就拉了我去。 "彼什科夫,去念书吧。" "还有许多碟子没洗呀。" "马克西姆会洗的。" 他粗暴地让老洗碟工去干我的活儿,那一个气得把玻璃杯故意打破。食堂管事和气地警告我: "这么下去,我可就不让你在船上干啦。" 有一天,马克西姆故意拿几只玻璃杯放在盛污水和茶根的盆里。我把污水泼在船栏外,那些玻璃杯也一起飞到水里去了。 "这是我不好,"斯穆雷对食堂管事说。"你记在我账上吧。" 餐室里那班侍者,都斜着眼瞧我;对我说: "喂,书迷!你是干哪一行拿薪水的?" 他们还故意把食器弄脏,尽量多给我活儿干。于是,我就觉得这样下去是不会得到好结果的。果然,我没有料错。有一天傍晚,从一个小码头上来了两个女客。一个是红脸的妇人,另一个裹着黄头巾,穿一件粉红的新上衣,还是个姑娘。她俩都喝醉了。妇人微笑着跟所有的人点头,说起话来,和教堂管堂人一样,应该发"阿"音的地方却发"奥"音: "对不起,亲爱的,我刚才喝了一点儿酒!我刚打了官司回来,宣判无罪,心里一高兴,就喝了点儿……" 姑娘也笑着,抬起混浊的眼望着大家,推了那妇人一下说: "你往前走呀,傻婆娘,往前走呀……" 她们在二等舱室旁边住下了,那儿正是雅科夫·伊凡内奇和谢尔盖他们睡觉的舱室的对面。一会儿妇人不知到哪里去了,谢尔盖就跑到那姑娘身边坐下,贪心地咧开青蛙嘴。晚上,当我干完活躺在桌子上睡觉的时候,谢尔盖走到我跟前,抓住我的手: "来来来,我们这就给你娶老婆……" 他喝醉了。我想把手缩回来;但他打了我一下: "叫你来呀!" 这其间马克西姆跑进来,他也醉了。他们俩就拖着我沿着甲板,走过正在睡觉的旅客旁边,来到自己舱室跟前。不料斯穆雷站在舱室门前,门里边是雅科夫·伊凡内奇,他两手抓住门框,那姑娘正用拳头敲着他的脊背,用带醉的声音叫喊: "放开手呀,……" 斯穆雷从谢尔盖和马克西姆手里夺下了我,抓住他们的头发,把两个脑袋碰撞了一下,使劲儿一推,两个人都跌倒了。 "亚细亚人!"他对雅科夫骂着。之后,就把门砰的一声关上,险些儿碰着他的鼻子。又把我一推,大声地嚷: "走开!" 我就走到舱后艄去了。这是一个阴暗的夜,河面一片漆黑,船尾后边泛起两道灰白的水纹,向望不见的两岸边分流开去。驳船在这两道水纹间慢吞吞地浮动,一会儿左,一会儿右,现出灯火的红点,什么东西也照不见,在突然出现的河弯处逝去了。眼睛见不到这光,就觉得更黑暗,更难受。厨师跑来,坐在我旁边,长叹了一声,点着了香烟。 "他们是拉你到那女人那里去吗?不要脸的臭家伙!我听见他们怎么个使坏来着……" "你把那姑娘从他们那里拉开了吗?" "那姑娘?"他就破口骂那女子;接着用沉重的口气说: "在这里的人统统是下流坯子。说起这条船,简直比村子里还要糟糕。你在村子里呆过没有?" "没有。" "村子里糟透了!尤其是在冬天……" 他把烟蒂扔到船栏外边,沉默了一会,又开口了: "你老呆在这群猪猡当中,会完蛋的,我实在可怜你,小狗,我也可怜他们。有时我不知要怎样做才好……甚至想跪下问他们:'喂,狗崽子,你们到底在干什么?你们都瞎了眼吗!'你们这些骆驼……" 轮船长声尖叫起来,拖索在水面上打了一下。浓浓的黑暗中晃着一豆灯火,标出了码头的所在。又有许多灯火从黑暗中现了出来。 "'醉林'到了。"厨师喃喃地说。"这里有一条河叫'醉河'。我认识这里一个司务长,叫醉科夫,还有一个当文书的醉我心……我要上岸去瞧瞧……" 几个卡马地方的身材高大的姑娘和女人,用长长的抬架装着木柴,从岸边抬来。她们一对接着一对,个个肩头上挂着挽带,身子向前探着,迈着有弹性的脚步,把那些半俄丈长的木柴,抬到锅炉舱跟前。 "啊嗨……嗯!" 这么大声喊着,然后就投进一个暗黑的窟窿里。 当她们抬着木柴走来的时候,水手们就动手摸奶子,捏大腿,女的尖声叫唤,向男人唾吐。回去的时候,用空抬架打着,防御男人们动手动脚。这种光景,我在每次航行时都瞧见,已有几十次了。在每个装木柴的码头上,情形都是这样。 我觉得自己好象是一个老头子。在这船上已经呆了多年,明天会有什么事,一星期后会发生什么,到秋天,到明年,会发生什么,好似统统都明白。 天亮起来了,比码头高一点的砂崖上,已瞧得清郁茂的松林。一帮女人向山上树林边走去,笑着,唱着带低音的歌。她们都背着长长的抬架,望去象一队兵。 我很想哭。泪在我的胸口沸腾,心好象在那里面煮着,这是很痛苦的。 但是哭出来太难为情,我就帮水手布利亚欣洗甲板。 这布利亚欣是个不引人注目的汉子,整个身子显得萎靡而黯淡,老是躲在角落里,眨巴着那双小眼睛。 "我的真姓,并不是布利亚欣而是姓……你可知道,这是因我娘过的是淫荡生活。还有一个姐姐,也一样。唉,她们两个人都遭了同样的命运。嗨,朋友,对我们,命运是一只铁锚;你要往那儿去……可是……办不到……" 现在他一边拿拖布擦甲板,一边轻声对我说: "你看见没有,他们怎样欺侮女人!就是嘛!一根湿木头烤久了,也一样发火的!老弟,我看不惯这一套,我讨厌。我如果生来是一个女子,我一定要投到一个黑暗的深渊里自杀,可以向基督保证!……人本来一点自由都没有,可是还有人用火烧你!我告诉你说吧,那些阉割派教徒,才不是傻子呢。你听说过阉人没有?这种人真聪明,想得妙,把一切无关紧要的事儿一古脑儿抛开,只为上帝服务,一个心念……" 船长太太从我们身边走过。因为甲板上满是水,她高高地提起了裙子。她总是起得很早。她高高的身段,明朗的脸是那样严肃,那样诚朴……我真想跟着她上去,从心底里发出请求来: "对我谈点什么吧,对我谈点什么吧!……" 轮船慢慢地离开了码头。布利亚欣就画了一个十字说:俄国十八世纪末产生的一个宗教狂热的派别,主张摆脱"世俗生活",宣传用阉割的办法来"拯救灵魂"。后因伤害人身而被禁。 "好,船又开了……"七 船到萨拉普尔,马克西姆上岸去了。他没有向谁打招呼,不声不响,严肃而平静地走了。那个喜眉笑眼的妇人跟在他后面;再后面,是那个姑娘。她无精打采,眼睑红肿。谢尔盖在船长室门口跪了好久,吻着门上的板,用额头在这板上碰着,叫唤着说:"饶恕我吧,并不是我的过错!这是马克西姆……"水手,茶房跟一些乘客,都知道他在撒谎,但是却鼓励他:"去吧,去吧,会原谅你的!" 船长把他撵开,还踢了一脚,谢尔盖摔了一个跟斗。虽然如此,船长还是饶恕了他。谢尔盖立刻在甲板上跑起来,象狗一般讨好地看着别人的眼色,端着托盘送茶水去了。 从岸上雇来了一个当过兵的维亚特省人,补马克西姆的缺。这是一个骨瘦如柴的人,小脑袋,红眼睛。厨师的助手马上叫他去杀鸡。那当兵的杀了两只,其余的,都放出到甲板上。乘客开始捉捕,有三只飞到船栏外边去了。那当兵的就坐在厨房旁边木柴堆上,伤心地哭起来。 "你怎么啦,傻瓜?"斯穆雷诧异地问他。"难道当兵的也会哭吗?" "我是后方的卫戍兵呀,"那当兵的轻轻说。 这一哭他倒了霉,三十分钟之后,船上所有的人,统统大笑起来,人们跑到他身边,直盯着他,问:"是这一个吗?" 于是,便侮辱地荒唐地笑得直打哆嗦。 当兵的起初没看见人,没听见笑声。他用旧印花布衬衫的袖口抹掉脸上的眼泪,仿佛要把眼泪藏到袖子里去。可是没多一会儿,他那红眼睛里又充满了怒气,用喜鹊一般快口的维亚特话开口了:"干啥用牯牛大的眼睛瞧我?唔,我要把你们撕成碎块……"这腔调使大家更加乐起来了。有的拿指头去戳他,有的扯他的衬衫,有的拉他围裙,简直把他当成一头山羊捉弄。一直捉弄到吃午饭的时候。午饭后,不知哪个把泡过的柠檬皮套在木勺柄上,吊在他背后围裙带上。那当兵的一走动,木勺就在他后边左右摆动起来,引得大家哄声大笑。可是他,就跟一只落进笼子的老鼠一般奔忙着,不明白是什么引得大家发笑。 斯穆雷不作声,板着脸注视着他。厨师这种脸色有点象女人。 我同情起这当兵的来,便问厨师: "我把木勺子的事告诉他可以吗?" 他默默点头。 我把大家笑他的原因告诉他,他马上摸到木勺,揪下来扔到地上,拿脚踏碎了。突然,两手抓住我的头发,我们就扭打起来;这使看客们大为满意,马上把我们围祝斯穆雷推开大家把我们拉开了。先拧我的耳朵,又拧住当兵的耳朵。大家见那小个子在厨师手底下晃脑袋,乱跳乱蹦,就乐开了,有喝彩的,有吹唿哨的,有顿脚的,统统笑倒了。 "卫戍兵万岁!用脑袋撞厨师的肚子呀!" 瞧着那班家伙这种野蛮的快乐,我恨不得闯向他们,拿块劈柴向他们劈头盖脑打过去。 斯穆雷放了那当兵的,把两手叠在背后,摆着一条胖猪似的架势,竖起胡子走向那些看客,气冲冲地露出怕人的牙齿:"各就各位——开步走!亚细亚人……"那当兵的又向我冲过来。可是斯穆雷一只手把他抱住,拖到抽水机那边,动手抽水,把他那瘦小的身子象玩一个布娃娃似地旋转着,拿水冲他的头。 水手、水手长、大副都跑上来了,马上,人又挤了一大堆。比谁都高一头的食堂管事,也象平常一样默默地站在那里。 当兵的坐在厨房边木柴堆上,两手发着抖,脱去靴子,动手绞干裹腿带。裹腿带其实并没有湿,可是他的稀疏的头发却滴着水珠。这又使看客们乐起来了。 "反正,"当兵的发出又尖又细的声音。"我要打死这小鬼!" 斯穆雷一手搭在我的肩头上,对大副不知说了些什么。水手们赶着看客,当大家都走散了的时候,厨师就问当兵的:"拿你怎么办呢?" 当兵的用狠毒的眼光瞅着我,身子古怪地发着抖,没有回答问话。 "立——正,好吵闹的家伙!"斯穆雷说。 当兵的回答了: "不,这又不是在连队里。" 我看见,厨师有点羞恼了。胖胖的脸颊瘪了一瘪;他呸的吐了一口口水,就带我走开了。我虽然糊里糊涂跟着他走,但还连连回头望那当兵的。斯穆雷纳闷地叨唠:"真象一个活宝贝,啊?你看……"谢尔盖追上我们,不知为什么,悄悄地说:"那家伙想自杀呀!" "在哪儿?"斯穆雷叫着,跑过去了。 当兵的正站在茶房舱室门口,两手捧着一把很大的刀子。 这把刀是用来砍鸡头、劈木柴的,钝得要命,刀口已缺得跟锯齿一样。茶房舱室前面围住了许多人,在观望这个头发湿淋淋的可笑的小矮子。他那带翘鼻子的脸跟肉冻一般颤动,嘴吃力地张着,嘴唇发抖,咆哮道:"你们欺侮人……你们欺侮人……"我不知跳在一个什么东西的顶上,越过大家头顶看见很多的脸。大家都嘻着脸,互相谈论:"你瞧,你瞧……"他用干枯的孩子一般的手,把拖出的衬衫下摆塞进裤腰里去。站在我身边的一个仪表可敬的人,叹了一口气说:"打算要自杀,可是还在心疼裤子……"大家笑得更响。很明显,没有人当他真会自杀。我也觉得他不会真自杀。可是斯穆雷向他投了一眼,就挺着肚子把别人挤开,嘴里吆喝着:"滚开,混蛋!" 他一下把很多人都叫作混蛋,闯到挤成一堆的人群跟前,冲着他们叫:"散开,混蛋!" 这也是可笑的,然而似乎又是对的:今天从早上起,所有的人,好似变成了一个大混蛋。 他把人群赶散,跑到当兵的身边,伸出了手:"把刀子给我……""给就给,"当兵的把刀锋向外递过来,这么说。厨师把刀子交给我,推着当兵的走进舱里去:"躺下睡觉吧!你怎么了,啊?" 当兵的在床上默然坐下。 "让他给你拿吃食和伏特加来,你喝伏特加吗?" "能喝点儿……" "只是,你可别碰他,跟你开玩笑的并不是他。听见了没有?我告诉你,并不是他呀……""可是为什么大家要折磨我呀?"当兵的低声问。 斯穆雷停了一刻,烦闷地说: "我怎么知道呢?" 他带着我往厨房间走,嘴里还直嘟囔: "看呀,真是欺侮起老实人来啦!这回你瞧见了吧!伙计,人欺人会欺疯的,会的……跟臭虫一样,叮住你,就完了!不,臭虫哪比得上,简直比臭虫还凶……"我拿了面包、肉和伏特加到当兵的那儿去,他正坐在床上,身体前后摇晃着,跟女人般地呜咽低泣。我把盘子放在桌上说:"吃呀……""把门带上。" "门带上就黑了。" "带上吧!要不然他们又会找来……" 我走了。我讨厌这当兵的,他不能引起我对他的同情和怜悯。我很不安,——外祖母屡次教导我说:"你要关心别人。大家都是不幸的,大家都很艰难……""拿去了吗?"厨师问我,"他在那里干什么呢?" "在哭。" "唉……窝囊废!他算个什么当兵的?" "我一点儿也不可怜他。" "什么?你说什么?" "应该关心人……" 斯穆雷拉着我的胳臂,拽到他身边,恳切地说:"不能勉强去怜惜人,但是说谎也不好;懂了没有?你要有点出息,要知道自己……"说着,把我推开,阴沉地补充了一句:"这里不是你呆的地方!给你,抽支烟吧……"乘客们捉弄那个当兵的,瞧见斯穆雷拧他耳朵时哈哈大笑。这种行为使我产生了一种说不出的侮辱人和欺侮人的感觉,他们的行为使我很不平静,感到深深的忧郁。为什么这种讨厌的事情,这种痛心的事情,会使他们感到快乐呢?什么东西逗得他们这样高兴呢? 看吧,他们又坐在那低低的篷帐底下,躺的躺,喝的喝,吃的吃,打牌的打牌,亲亲切切,正正经经谈着话,瞧着河面的流水。简直好象一个钟头前吹唿哨、张威助势的并不是他们。他们又跟平常一样安静、慵懒。他们一天到晚,跟游荡的太阳光中的小虫和尘埃一样,在船上荡来荡去。每到一个码头,就有十来个人一伙儿,拥上跳板,一边画十字,一边走上码头去。从码头上,也有差不多数目的人,迎着他们跑过来。每个人都背着沉重的包裹和旅行箱,把背脊压得弯弯的,连穿着的衣服都跟他们的相同……这种经常的乘客的替换,没有使船上的生活发生丝毫的变化。新来的乘客,也说着离去的乘客说过的同样的话:土地啦,工作啦,上帝啦,女人啦,而且他们用的是同样的辞句。 "忍耐点吧,一切都是老天安排的。啊,做人顶要紧的是忍耐!没有法子,我们命该如此……"这种话,听着很枯燥,使人生气。我不能忍受侮辱,我不能忍耐恶意的、不公平的屈辱的待遇。我坚信,我也觉得我不应受这种待遇。就是那当兵的,也一样,也许他自己愿意逗人笑吧……马克西姆被船上开除了,他是一个严肃而善良的小伙子,可是下流的谢尔盖却被留下来了。一切统统是倒行逆施。但是这班善于把人家捉弄到几乎发狂的人,为什么被水手呵叱起来,却唯唯诺诺?为什么人家骂得那么凶,他们却满不在乎呢? "干吗大家都挤在船边上?"水手长把一双漂亮而凶狠的眼睛眯得细细的,大声呵斥。"船倾斜了,散开,穿厚呢子的鬼东西……"这班鬼东西就服服帖帖地挤到甲板的另一边去。他们跟绵羊一般,又被人家从那边撵走。 "唉,该死的东西……" 炎热的晚上,在晒了一整天太阳的铁皮篷下,闷得难受。 搭客们就跟蟑螂一般在甲板上乱爬,到处随便躺着。船靠码头之前,水手们就用脚踢他们起来:"喂,干吗躺在路上!到自己铺位上去……"他们爬起来,睡眼蒙眬地向人家推他的方向走去。 水手们也跟他们一样,只是服装不同。可是,却跟巡警一般指挥他们。 在这班人身上,首先使你注意的,是他们的温顺、懦弱和可悲的顺从性格。可是,这顺从的表皮一破裂,便会爆发出无情的,荒唐的,而且几乎总是不快的恶作剧,实在叫人料想不到,叫人感到可怕。我觉得人们好象不知道轮船把自己载到哪里去,也好象无论在哪儿叫他们上岸都可以。他们无论在什么地方上了岸,休息一会儿,又重新跳上这条或那条船,又开始向什么地方漂泊去了。他们都好象是无家可归的流浪人,跟陆地没有缘分。因此,他们统统懦怯得要命。 有一天半夜过后,不知机器哪部分爆炸了,发出大炮一般的声音。甲板马上笼罩上白色的雾气。蒸气从机器间里浓浓的冒出来,弥漫到所有的空隙。只听见有人刺耳的大叫,可瞧不见人影:"加夫里洛,把焊镴拿来,还有防火布……"我睡在机器间左边洗碗台子上。当爆炸和震动声把我惊醒的时候,甲板上是死一般的静寂,只有从机器间嘘嘘喷出热腾腾的蒸气和不时的槌头丁丁声。可是过了一分钟之后,甲板上的乘客,发出各色各样的声音,号的号,叫的叫,顿时充满了恐怖。 在白色雾气中——它很快就稀薄了——一些没扎头巾的女人,跟头发乱蓬蓬的,睁着圆圆的鱼眼睛的男人,互相践踏着,东奔西窜。大家都背着包裹、口袋和箱子,跌跌撞撞,嘴里胡乱叫着上帝、圣徒尼古拉的名字,急着向什么地方跑去,互相打着。这是一种可怕的,同时也是有趣的情景,我就跟在他们后边瞧他们要干什么。 我生平第一次看到这夜间的惊慌情景,但我立刻明白是他们的误会。轮船依然照原来的速度行驶着。船右边,很近的地方燃着割草人的篝火。夜是那样明净,满月高高地悬在天空。 但是甲板上那些人却奔跑得越来越快,连二等舱三等舱的客人都跳出来了。有一个人纵身一跃,就跳到船栏外边去,接着又是一个,又是一个。两个男人和一个修道士拿木柴把钉死在甲折上的长椅子打下来;把一大笼鸡从船尾投到水里去。甲板中央驾驶台扶梯边,跪着一个男人,向由他身旁跑过去的人行礼,嘴里狼一般吼叫:"诸位正教徒,我罪孽深重……""放救生艇,鬼东西!"一个肥胖的老爷只穿一条长裤子,连衬衫也没披,在大声叫唤;还捏紧了拳头捶自己的胸口。 水手们跑过来,抓住人们的领口,打他们的脑袋,把他们往甲板上推。这时候,斯穆雷笨重地踱来踱去。他在睡衣外边披上一件大衣;大声向众人劝说:"也不害臊呀!你们干吗,疯啦?船靠岸了!这一边便是岸!跳进水里去的那些傻瓜,已经给割草的救起来了。他们在那里。瞧见没有,那边两只艇子?" 他捏紧拳头,望三等舱客的脑袋打去,从顶门上往下打,他们跟袋子似的,不声不响地倒在甲板上。 混乱还没有完全静下来,一个披着斗篷的妇人,手里拿着一把汤匙,向斯穆雷冲来;把汤匙在他鼻子尖上晃动,嘴里叫着:"你怎么这样大胆呀?" 一个浑身湿透了的老爷,一边舔着自己的胡髭,一边拦着那妇人,并凄然地说:"你别管他,这个蠢货……"斯穆雷把两人一摊,羞惭地眨巴着眼,问我:"唔,这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他骂我呀?真是岂有此理! 那个妇人,我是头一次见着呀! 一个男人,一边擤着鼻血,一边叫唤: "唉,这班人呀!简直是土匪! 一夏天,我在船上遇到了两次惊慌。两次都不是真正遇险,只是心里害怕,惟恐有什么危险,就这么惊闹起来。第三次乘客们捉到了两个扒手——其中一个扮作朝山进香的装束,他们背着水手偷偷把这两个人私刑拷打了差不多足足一个钟头。后来水手把扒手夺去,众人就骂水手:"贼子庇护扒手,谁不知道呀!" "你们自己喜欢偷摸,对扒手自然留情面……"那两个扒手被打得不省人事。等到了一个码头把他们交给警察的时候,他们连身子都站不直了……这样的事情,还有很多,这些事情使我很不平静,使人不明白他们是一种什么样的人,是坏人还是好人呢?是老实人还是捣乱鬼呢?为什么偏偏这样残酷,存着狠恶的心肠,从来不知满足呢?又为什么温顺得这样可耻呢? 我问厨师,可是他只是喷着浓烟,烟雾围住自己的脸,气恼地说:"喂,你担什么心呀!人嘛,就这个样子……有聪明人,也有傻瓜。啊,你还是念书,不要罗里罗嗦的。凡是正经书,里面都该有说明……"他讨厌教会书、圣徒传。 "咳,这种书是神父跟他们的儿子读的呀……"我想做一件使他高兴的事,送他一本书。在喀山码头上,我花了五戈比买了一本《一兵士拯救彼得大帝的传说》。但那时候他恰巧喝醉了酒,在生气。我就踌躇了没送他,自己先念起来。这《传说》使我大为满意,一切都写得这样朴素,明白易懂,有趣味而且简练。我相信这本书一定会使我的老师满意。 可是当我把这本书送给他时,他默不作声,一把捏在手里,搓成一团,扔到船栏外边去了。 "这就是你的书,傻瓜!"他板起了脸。"我好象教狗一样教你,你还是想野东西,啊?" 他跺了跺脚,叫了起来: "你知道这是什么书呀?书中的胡说八道我都念过了!书里写的你以为是真话吗?喂,你说!" "我不知道。" "我可知道!把一个人的脑袋砍下了,身子从梯子上跌下来,这时候,别的人是再不会爬到干草棚去的。当兵的并不是傻瓜!他们放一把火,把这些草烧掉就完了!你懂了没有?" "懂了。" "懂了就好!彼得大帝的事我知道,可是这书里写的,都不是事实!你走开去吧……"我明白厨师的话是对的。可是我依然喜欢那本书。以后又买了一本来,重新念了一遍。真奇怪,果然我瞧出那本书不好的地方来了。这使我不好意思起来,从此我更加注意地和更信赖地对待厨师,而他不知什么原故,更频繁地而且很感慨地说:"唉,要怎么样教育你才好呢!这地方,不是你呆的……"我也觉得这儿不是地方。谢尔盖待我很坏。我几次看见他从我桌子上拿去茶具,瞒着食堂管事,偷偷送到客人那儿去。我知道这是盗窃行为。斯穆雷屡次关照我:"当心,不要把自己桌子上的茶具给堂官!" 还有许多对我不好的事情。我常想船一靠岸就逃走,逃到森林里去。但是牵挂着斯穆雷,他对我越来越和善。还有轮船的不断的航行,也深深地吸引着我。顶不痛快的是停泊的时候。我总期待着马上就要发生什么事情。我将从卡马河航到别拉雅河、维亚特卡河去,若是沿伏尔加河航行,则我将看见新的河岸,新的城市,和新的人物。 但是这样的事情没有发生。我在船上的生活突然地而且可耻地结束了。一天傍晚,当我们正从喀山往尼日尼去时,食堂管事把我叫到他自己房间里。我一进去,他把门关上,对坐在垫有毛毯的椅子上阴沉着脸的斯穆雷说:"他来啦。" 斯穆雷粗声大气地问我: "你有没有把餐具给谢尔盖?" "他趁我没看到时,自己拿走的。" 食堂管事轻声地说: "他没看到,可是知道。" 斯穆雷用拳头打了一下自己的膝头,然后搔着膝头说道:"你等等,别着急嘛……"说着沉思起来。我望着食堂管事,他也望着我;可是我觉得在他的眼镜后面,好象没有眼睛。 他总是安分地过活,走起路来没有声音,说起话来低声低气。那褪了色的胡子,呆滞无神的眼睛,有时也会从那个角落里偶然出现,可是马上便消失了。每晚上临睡以前,他在食堂里点着长明灯的圣像前,跪好多时候。我从那鸡心形的门锁孔里看见过他。可是恰恰望不到他怎样祷告,他只是站立着,望着圣像和长明灯,叹着气抚摩胡子。 斯穆雷沉默了一会问我: "谢尔盖给过你钱吗?" "没有。" "一次也没有?" "一次也没有。" "这小伙子不会撒谎,"斯穆雷对食堂管事说。管事却低声回答:"反正都一样。好,请便吧。" "我们走吧!"厨师向我喊了一声,走到我桌子边来,拿手指头在我头顶上轻轻弹了一下,对我说:"傻瓜!我也是傻瓜!我本来应当照顾你……"到了尼日尼,食堂管事给我结了账,我得了约莫八个卢布;这是我挣到的第一笔大款子。 斯穆雷跟我告别的时候,凄凉地说: "唔……往后可要注意啦,懂了没有?漫不经意是不成的呀……"他把一个五彩嵌珠的烟荷包塞进我手里。 "好,把这个送给你!这手工做得很好。是我的一个干女儿给我绣的……好,再见吧!念书吧,这是最好的事情!" 他把我挟在腋下,稍微举起来吻了吻,再把我稳稳地放在码头的垫板上。我难过起来,为他也为我自己。我望着他走回船上去,差点儿大哭一常他那巨大的、结实的身体,孤单地挤在码头脚夫中间,慢慢走去……后来,我还遇到过多少象他这样善良、孤独而愤世的人啊!八 外祖父和外祖母又搬到城里住了。我愤愤地带着想打架的情绪回到他们那里。我心里十分难过——为什么人家把我当小偷呢? 外祖母很亲切地接待我,马上去烧茶炊。外祖父照例嘲笑地问:"攒了不少黄金吧?" "任便有多少,都是我自己挣的,"我回答着,在窗边坐下。然后,俨然地从衣袋里掏出一盒烟卷来,开始悠悠地吸着。 "啊唷,"外祖父眼睁睁盯着我的举动。"原来这样,燻起魔鬼草来了,不太早一点吗?" "有人还送给我一个烟荷包呢。"我夸耀说。 "烟荷包!"外祖父的声音变了。"你这是怎么啦?存心惹我生气吗?" 他向我扑过来,眼睛发着碧绿的光,抡着两只精瘦有力的胳臂。我猛地跳起,用脑袋撞他的肚子。老头子坐到地板上,很奇怪地眨了几秒钟眼睛,张开黑洞洞的嘴向我望着;然后心平气和地问:"是你把我撞倒的吗?把你外公?把你妈的亲老子?" "你过去可没少打我,"我喃喃地说,心里明白,是做得太不对了。 瘦小轻巧的外祖父,从地板上爬起来,坐在我身边,灵巧地把我的烟卷夺去,丢到窗户外边。然后吃惊地说:"野种,你明白吗!老天爷永不会饶赦你的,在你这一辈子。"接着他向外祖母说:"老婆子,你看吧。这孩子把我撞倒了;这孩子,撞我呀! 你问问他自己看!" 她也不问我,干脆走到我身边,一把抓住我的头发左右摇晃着,一边说:"我叫你撞,撞,撞……"我并不痛,只是觉得挺冤屈,尤其是听到了外祖父恶毒的笑声,心里更加生气。他在椅子上直跳,拍着膝盖,一边笑着一边嚷:"活该,活该……"我挣脱身,跑到过道,躺在角落里,懊丧地,颓然地听着茶炊沸腾的声音。 外祖母走过来,向我俯下身子,用微弱可辨的低声说:"不要记我的仇,我没有抓痛你呀,我是故意装的——老爷子老了,必须尊敬他;他已经辛苦了多年,苦也受够了。啊,你不能气他。你不是孩子了,你应当明白……要明白,阿廖沙!你外公跟小孩子一样……"她的话象温汤一般冲洗着我的心。我听着这些亲热的低语,又害臊,又松快,一把紧紧搂住她,跟她亲吻。 "到外公跟前去,不要紧的!你可不许马上当他的面抽烟,让他慢慢地习惯……"我走进屋子里,瞧了外祖父一眼,差点儿没笑出声来,他果真得意得象个小孩子,高高兴兴地跺着两只脚,红毛茸茸的手在桌子上拍打。 "小公羊儿,怎么啦?你又来撞人吗?唉!你这个小强盗! 跟你老子一模一样!不信上帝的人,跑进屋子里来,也不画个十字,拿出烟来就抽,唉!你这个拿破仑,一个子儿也不值!" 我不出声。他把要说的话说完,也就累得不作声了。可是到喝茶的时候,他又开始教训我:"人应当害怕上帝,好象马要有笼头一样;除了上帝,我们再也没朋友了。人和人是最凶恶的仇敌!" 人和人是仇敌,我觉得这话倒有些真实,其余的话我都听不入耳。 "现在,你再上马特廖娜姨婆那里去;等到春天,你再到船上去干活吧。冬天就呆在他们家里。可不许说你春天要离开他们……""咳,干吗骗人呢?"刚才假装着拧我头发的外祖母说。 "不骗人,是不能够过活的。"外祖父固执着说。"你说,谁不骗人能过日子呢?" 晚上,外祖父坐下念圣诗的时候,我跟外祖母到大门外野地去了。外祖父住的那所两个窗子的小屋,在市郊缆索街"后面",从前在这条街的正面外祖父有过自己的房子。 "看,搬到什么地方来了呀!"外祖母笑着说。"老头子找不到中意的地方,总是搬来搬去。连这个地方他也不中意,我倒觉得挺好!" 在我们面前,展开一片荒芜的草场,大约有三俄里宽。草场上有几道山沟,尽头是梯子形的树林和喀山公路边的白桦树。从山沟里伸出灌木丛的小枝条,跟鞭子一样。冷冷的夕阳,把它们染得血一般红。微微的晚风,摇晃着灰白的草叶。 在近处一条山沟后边,可以望见小市民男女孩子的身影,跟草叶差不多少。右边,远处是旧教派墓地的红墙垣。那墓地叫做"布格罗夫隐修所"。左边山沟上面,有一片黑黝黝的树林,在原野上耸立着,那儿有一片犹太人的墓地。周围的一切都显得萧索;一切都无声地紧紧偎依在这残破的地面上。 那些郊外小房舍的窗子胆怯地望着尘土飞扬的道路。道路上徘徊着一些瘦小的喂得不好的鸡群。有一群牛在女修道院那边哞哞地叫着走过。从军营那里,传来军乐队的声音,几管铜喇叭,在呜呜地长号。 一个醉汉使劲拉着手风琴走来,踉踉跄跄,嘴里喃喃地说:"我走到你那边去……一定……""糊涂蛋。"外祖母向红红的夕阳眯细着眼说。"你走得到吗?都快要跌倒了,睡着了。等你睡着的时候,会来小偷……把你这宝贝手风琴偷掉……"我一边把船上生活讲给她听,一边眺望四围的景色。增长了许多见识之后,再到这种地方,便有一种愁闷的感觉,好似一条鲈鱼爬进锅里。外祖母默默地、聚精会神地听着我讲,正象我喜欢听她讲一样。后来我讲到斯穆雷的时候,她诚心诚意画了一个十字,说:"是个好人,愿圣母保佑他!你可不要忘记他呀!好事要永远记牢;恶事就干脆忘掉……"我很难于开口向她说明,我为什么被人解雇,后来终于硬着头皮讲了出来。这对外祖母没引起任何的反应,她只是泰然地指出:"你年纪还小,不会生活……""大家都在说:你不会生活。那些男人、水手,都这样说。 还有马特廖娜姨婆,也对她儿子这么说,怎么才算会生活呢?" 她把嘴唇闭紧,摇摇头: "这个我自己也不知道!" "那你还说别人!" "为什么不说呢?"外祖母心平气和地说。"你可不要生气。 你年纪还小,你也不可能会。谁会呢?只有扒手会。你瞧你外公,他很聪明,有学问,但他一辈子什么也没落下……""那你自己生活得很好吧?" "我吗?很好。有时也生活得不好……什么日子都过过……"行人们在我们身边悠然走过,身后边拖着长长的影子,脚底下腾起蒙蒙的尘土,把影子盖住了。黄昏的哀愁,渐渐浓厚起来。从窗子里,流出外祖父唠唠叨叨的声音:"耶和华啊,求你不要在怒中责备我,不要在狂怒中惩罚我……"外祖母笑眯眯地说:"啊呀,他早就使上帝厌烦了!每天晚上总是那么哭诉,可是哭诉有什么用呢?上年纪了,什么也不需要,可是还老诉苦,老发愁……上帝每天晚上听见他这声音,一定会笑起来:瓦西里·卡希林又在那里叽哩咕噜了!……好,我们睡觉去吧……" 我决定干捕歌鸟的活计。我想,我捕了来,交外祖母去卖,一定可以把生活过得好。我买了一个网,一个环,几个捕鸟器,做了一些鸟笼。每天天快亮的时候,我就守在山沟灌木丛里,外祖母拿着篮子和口袋,在树林子里走来走去,采一些过了时节的蘑菇、荚萩果、核桃之类。 懒洋洋的九月的太阳,刚刚升起,它的白色的光线,一会儿消逝在云中,一会儿变成银色的扇形,照到山沟里我的身上。山沟底部还是阴暗的;从那里升起一股乳白色的雾气。 山沟露出黑黝黝的很陡的粘土质的侧面。另一个侧面坡度很缓,布满着枯草和茂密的灌木丛,点缀着黄色、红色、淡红色的叶子。一阵风吹来,把叶子吹落,在山沟里飘来飘去。 在山沟底部,长满牛蒡草的深处,发出金翅雀的啼声。在灰白色的杂草丛中,可以望见灵活的鸟的红冠。在我的周围,有许多好奇的白头翁在热闹地啼叫。它们有趣地鼓起白白的腮帮,忙忙碌碌吵闹着,这情形很象过节时候的库纳维诺的小市民年轻妇女。它们很灵巧,很聪明,很厉害,什么事情都想知道,什么东西都想去碰一碰,就这样,它们一只又一只落进捕鸟器里去了。看它们那么焦急乱闯的样子,真有点可怜。但我是做买卖的,是不能容情的呀,我把它们从捕鸟器里抓到鸟笼里,再用布袋把鸟笼罩祝它们一到暗地方,就变得老实了。 山楂树丛里,飞出一群黄雀。满树丛都是太阳光,黄雀欢喜得什么似的,叫得更欢了。瞧它们的模样,很象一群小学生。贪心的持家能手伯劳鸟,迟误了去南方的旅行,栖在野蔷薇树的软枝上,用嘴梳着翼上的羽毛。它们闪着黑炯炯的眼睛,狙伺自己的猎物;一刹那间,跟云雀一般向上飞起,捉住一只野蜂,小心翼翼地把它穿在荆棘树上,重又歇在枝上,不停地转动着贼溜溜的小脑袋。机灵的松雀没声没响地飞了过去。这正是我所渴望的,捉住它多好呀!一只离了群的灰雀,披着红红的衣服,摆着象将军一样的架子,停在赤杨上,怒冲冲地叫着,摇晃着黑嘴。 太阳渐渐升高,鸟儿越加多了,鸣声越加热闹了。整个山沟里充满了音乐。最基本的音调,是风吹灌木丛的簌簌声。 闹盈盈的鸟声,毕竟掩盖不了这轻微的、动听的愁闷的低响。 在这低响之中,可以听出一种夏天的离歌,其中喃喃着一种特别的言语,自然地变成歌词。这时,我不由得想起了许多不堪回首的往事。 从上边不知什么地方传来外祖母的声音:"你在哪儿?" 她坐在山沟边上,面前摊开一块包头布,上边摆着面包、黄瓜、萝卜、苹果,这许多天赐的食物当中,有一只很美的多角的玻璃瓶,在太阳下发着光,瓶口塞一个雕成拿破仑头形的水晶塞子,瓶里装着一什卡利克的用金丝桃浸过的伏特加酒。 "天啊,多么快活呀!"外祖母满心感激地说。 "我编成了一支歌!" "是真的吗?" 我就把似诗非诗的东西唱给她听: 眼看着冬天渐渐到来, 夏天的太阳呀,再会再会! 可是外祖母不让我唱完,就插嘴道: "这种歌原来就有的,只是比这好一些!" 于是她提高嗓子唱了起来: 哎呀,夏天的太阳快离去了, 去到黑夜,那遥远森林的后边! 唉!丢下我,一个年轻的姑娘, 孤零零地再没有一丝儿春的欢喜…… 早晨我要不要去到村外, 回想五月中同游的欢情, 那旷野令人不快的望着, 我在这儿丧失了我的青春。 哎呀,我亲爱的女友们哟! 等那轻软的初雪堆起, 请从我白白的胸膛挖出心儿 把它埋葬在雪堆里! 我的作家的自尊心,一点儿也没有受到伤害,我很爱这首歌,并且很怜悯那位年轻的姑娘。可是外祖母说:"这里唱的是一种感伤的歌!是一位年轻姑娘,咏叹自己的身世。从春天起她跟爱人一起游玩,可是冬天快到来的时候,她已被爱人抛弃了。也许她的爱人,已经另有新欢,所以这位姑娘悲伤不止……一件事物,自己没有亲身经历过,是不能讲得那么好,那么真的。你看这姑娘,她编得多好!" 第一次卖鸟儿挣了四十戈比,外祖母非常惊奇:"你瞧,我只当是玩儿的,孩子的把戏,不料竟卖了这么多钱!薄翱墒腔孤舻锰阋肆四亍薄笆锹穑俊* 在赶集的日子,她总能卖到一卢布或更多些回来,这就更加惊异了:这么一些算不了什么的玩意儿,竟能够挣这么多钱! "一个女人,一天忙到晚,给人家洗衣服,擦地板,也只挣得二十五戈比,你想想看!说来,这个行当不好!把鸟捉来关在笼子里,也不好。阿廖沙,这种买卖,还是别干了吧!" 可是我很醉心于捕鸟。我觉得它很有趣,而且借此可以独立谋生。除了鸟儿以外,没给谁找麻烦。我弄到了一些上等的捕鸟器具,常跟捕鸟的老前辈谈天,得到不少知识。我又常常一个人到三十来俄里外的伏尔加河边去,到克斯托夫森林里去捕。那儿作樯桅用的高大松树上,栖着交喙鸟,以及精于此道的人所珍爱的一种白头翁。这是一种长尾白毛,非常珍奇美丽的鸟儿。 我常常傍晚出发,整夜在喀山公路上走着,有时被秋雨淋着,跋涉在深深的泥泞中。背上背着油布袋子,里面装着捕鸟器和诱鸟笼,一只手拿着一根核桃木的粗大木杖。秋天的黑夜,寒冷可怕,很可怕!……公路两旁,立着被雪打坏的老白桦树,在我头上伸出了湿淋淋的枝条。向左边山崖底下望去,黑洞洞的伏尔加河上,浮闪着末班轮船和驳船上的几盏桅灯,好象正向无底的深渊沉下去。这些船的蹼轮,在水里啪啪地响着,汽笛呜呜地叫着。 在生铁一样坚硬的地面上,现出了路边村落的茅舍;一群忿怒的饿狗向脚边冲来;更夫敲着梆子慌恐地叫:"那儿是谁?说句夜间不该说的话,是鬼把你弄来的吧?" 我担心我的捕鸟器具会被没收。每次总带着几个五戈比的铜子,准备送给更夫。有个福基纳村的更夫,跟我交了朋友,每次碰到,他总是惊叹:"又是你来了?唉,你这个闲不住的夜游神,胆子倒不小!" 他名字叫尼丰特,是个矮个子,长一头白发,很象圣徒。 他常常从怀里拿出萝卜、苹果,或是一把豌豆什么的,放在我的手里。 "唔,送给你,朋友,我留着特地请你的。吃吧。" 接着,就一直送我走到村外。 "去吧,上帝保佑你!" 东方发白的时候,我走到树林里,就把捕鸟具装好,挂起诱鸟笼,在林边躺着,等待太阳出来。这时万籁无声,四周的一切都冻结在深深的秋眠中。灰沉沉的雾气里,隐约望见山崖下广阔的草常这一片大草场虽然被伏尔加河隔断,但越过了河,还是向外伸展,直伸展到渺茫的雾气中。渐渐的,从远处草场尽头的树林后边,悠然升起了白洋洋的太阳;黑色马鬣毛般的林子上面,闪烁着光波,展开了一种奇异的,动人心魄的场面:雾从草地上渐渐升腾起来,愈升愈快,被阳光映成银色。接着,地面上显出了灌木丛、树木、干草堆。草场好象融化在阳光中,变成一种赤金色,向四面八方洒开来。 现在,太阳已照到河边静寂的流水上,好象整条大河,都已经向太阳沐浴的地方涌过来了。太阳笑嘻嘻的,渐渐升高,祝福着,温暖着这赤裸的寒颤的大地。地上散溢着秋天的浓香。 天空一碧无瑕,地面显得更加辽阔无边。一切东西统统向远方流去,好象有人在引诱着:"到那青青的地平线去吧。"在这地方,我已看过几十次日出,每一次都另有一番新的景象展现在我的眼前。——一个充溢着新奇的美景的世界……不知什么缘故,我特别喜欢太阳。我爱太阳这个名字,爱这名字中悦耳的声音,藏在这声音中的音响。我喜欢闭着眼睛让脸晒在温暖的阳光中。当阳光剑一般穿过墙垣的隙缝或树枝间的时候,我爱伸出两手的手掌去捉它。外祖父非常崇拜"不拜太阳的米哈伊尔·切尔尼戈夫斯基大公和贵族费多尔";我以为这不过是跟茨冈人一样的黝黑而阴险的恶徒。 他们好比可怜的莫尔德瓦人,是永远的眼病患者。太阳从草场上升起时,我不禁高兴得笑了。 针叶树在我头上沙沙作响,绿叶尖上滴下露珠。树荫下的阴影中,蕨蕨的图案纹的叶子上,早晨的寒霜象一层银箔似的闪烁。带红色的草,被雨水打倒了,草茎伏在地面上,一动也不动;可是当一绺明亮的光线落在这草茎上的时候,就可以瞧见草叶中有一种轻微的战栗;这也许是生命的最后的挣扎吧。 鸟儿们醒来了,灰色的煤山雀象绒毛球,从这枝跳到那枝。火焰般的交喙鸟,用弯曲的嘴啄松树顶上的松果。松树梢头,一种白色的白头翁摇着身体,摆动着长长的船舵一般的尾巴,张着黑珠子一般的眼睛,不信任地斜眼瞧瞧我张着的网。忽然,一分钟以前还沉浸在深思中的整座森林,漾起千百种的鸟声,充满了大地上最纯洁的生物的叫声。大地上的美丽之父——人类,也就依照它们的形象,造出了许多爱尔菲、司智天使、六翼天使以及天使之群来安慰自己。 捕这些鸟儿,未免有点不忍,我觉得把它们关进笼子里,良心上过不去。我更喜欢观赏它们,可是狩猎的热情和挣钱的欲望,压倒了怜悯之心。 鸟儿们做出许多狡猾的把戏,使我觉得可笑。蓝色的白头翁,仔细观察了捕鸟器,知道那儿有危险,便从侧边钻进去,安全地、巧妙地从捕鸟器的棒杆上啄去了诱饵。白头翁本是很聪明的,可是太好奇,这就害了它们。骄傲的灰雀比较笨一点。它们成群地钻进网里来,好似一队吃得脑满肠肥的市侩拥进教堂里去。被网儿罩住时,它们非常惊异,眨眨眼睛,用厚钝的嘴啄着指爪。交喙鸟走进捕鸟器,显得镇定而大方。还有一种叫作绕树鸟的,是一种神秘的怪鸟;这种鸟长时间站在网跟前,把身子支在粗壮的尾巴上,不时动动长嘴。它跟啄木鸟一样,在树干上跑着,总是跟白头翁作伴。 这种烟灰色的鸟,让人感到有一种可怕的地方,象是有一点儿孤寂,谁也不爱它,它好象也不爱谁。它跟喜鹊一般,喜欢偷一些细小发亮的东西藏起来。 到近午时候,我停止了捕鸟,穿过森林和旷野回家去。如果走大路经过村落,便有一班孩童、小伙子来打劫我的鸟笼,打坏我的工具。这种事我已经遇到过了。 傍晚回到家里,又饿又累。可是我感到在这一天中自己好象长大了,见识了一点新事物,也变得更硬气了。这是一种新的力量,靠着它,对于外祖父的讥刺,也就不放在心上,能一点不带气愤地听下去。外祖父看见我这种样子,便开始入情入理地,严肃地说:"扔掉这吊儿郎当的营生吧,扔掉吧!哪里听说过一个捕鸟的人能有出息,没有这种事,我知道!你还是去找一个正当职业,磨炼磨炼你的智慧吧。人活着,并不是叫你吊儿郎当的。人好比上帝播下的谷种,必须要长出好穗子来!人好比一个卢布,会盘利息,就能变成三卢布!你当过日子是容易的吗?不,很不容易啊!对人来说,世界是一片暗夜,每个人必须给自己照亮道路。每个人都长着十个指头,可是谁都想捞得多些;所以必须把气力显出来。没有气力,就要狡猾。你要是又小又孱弱,那么上天国,落地狱都是不成的。人好象在跟大家一起过活,其实要记住自己是孤独的人。人家说的话都要仔细听,但是谁的话也不要相信;你要是只凭眼睛看,便会把事情弄错的。嘴要谨慎。房屋、城市,不是一张嘴可以造成的;要用卢布跟斧头才能造。你得知道,你既不是巴什基尔人,又不是加尔梅克人,他们的全部财产,只是虱子和羊群……"他可以这样唠叨一个晚上。这些话我都能背下来。我很爱听他的话,只是这些话的意义,我总是不大相信的。照他说,一个人所以不能称心如意地过活,是有两种力量在中间阻碍:一种是上帝,一种是人。 外祖母坐在窗边,纺着织花边用的纱线;纺锤在她灵巧的手里嗡嗡地响着。她听着外祖父的话好久都不作声,后来忽然开口道:"一切事情都会变得象上帝所希望的那样。" "什么?"外祖父叫起来。"上帝?我并没有忘掉上帝呀。我是知道上帝的!傻老婆子,上帝难道愿意把一些傻瓜种在地上吗?" ……我觉得世界上最有福气的,似乎要算哥萨克人和兵士了。他们的生活单纯、快活。晴天,他们一清早就跑到我们门前那山沟对面,好象白蘑菇似的,在空地里散开,开始做复杂有趣的游戏:那些穿白衬衫的敏捷强壮的人,手里拿着枪,在空场上欢乐地奔跑,然后消逝在山沟里。喇叭声一响,他们忽然又跑到空场里来,跟着闹盈盈的军鼓声,叫着"乌啦",把枪尖头向前冲去,直朝着我们的房子冲过来。好象转眼之间,会把房子当一个稻草堆似地冲倒。 我也叫着"乌啦",迷迷糊糊地跟着他们一块儿跑。凶猛的铜鼓声不知不觉地引起我想破坏一切,把墙头冲倒,或是把小孩子打一顿的心思。 休息的时候,那些兵士拿一种粗烟卷请我抽,拿重重的枪给我瞧;有时,一个兵士把枪刺对着我的腹部,故意发出惨厉的声音:"我刺死你这只小蟑螂!" 枪刺亮闪闪的,跟活的一样,象一条蛇似地盘旋着想要螫人,见了未免有点可怕,可是更多的却是快乐。 鼓手莫尔德瓦人,教我怎样拿鼓槌打鼓。开头他把住我的手,直到疼痛,把鼓槌塞进我被捏得发疼的手指中间。 "敲吧!一,二。一,二。搭郎,搭搭,汤!敲吧,左边轻,右边重。搭郎,搭搭,汤!"他跟鸟儿那样圆睁着眼睛,狠狠地喊着。 我跟着兵士们一起在空场上跑着,直到操练完毕。之后,一边听着他们大声歌唱,一边瞧着他们每一张都跟刚铸出的新的五戈比铜子一般善良的脸,一直经过全城,送他们到营房门口。 看见许多一模一样的人,组成一个密集的队伍,形成统一的势力,快步地在街头经过,我就产生一种想同它接近的感情,很想跟沉入河中去、走进森林去似的,投身到他们的队伍里去。这些人是什么都不怕,勇敢地看待一切,能够征服一切,想要什么,就有什么。而最主要的是他们纯朴、善良。 可是有一次休息的时候,一个年轻下士,拿一支粗大的烟卷给我抽:"你抽吧!这可是一支好烟,我不愿给任何人抽,可是你这孩子太好了,我送你抽呀!" 我抽起来,他退后了一步。突然,烟卷上冒出一股红红的火焰,迷住我的眼睛。我的指头、鼻子、眉毛都烧伤了。一股灰色的咸味的烟气,呛得我又打喷嚏又咳嗽。我眼睛瞧不见东西了,我吓得蹦跳起来。一群兵士把我紧紧围住,快活地高声大笑。我转身回家,唿哨和哄笑,宛如牧羊人的鞭子的声音,在背后追着我。被烧的指头发疼,我的脸破了,眼里流着泪。但是压得我透不过气来的,还不是这种肉体上的痛苦,而是一种不可言状的惊异:为什么他们要这样对待我? 这种恶作剧为什么能使这班善良的青年人高兴? 回到家中,我爬上阁楼,在那里坐了很久,回想我过去很多次遇到的那一切无法解释的残酷,特别清楚生动地浮在眼前的,便是那个从萨拉普尔来的矮小的当兵的。他好象活生生的一样站在我的面前问:"怎么样?明白了没有?" 过了不久,我又遇到了比这个更倒霉更惊人的事。 我常常到哥萨克兵营里去;兵营在佩切尔区附近。我觉得哥萨克和兵士不同,并不是因为他们马骑得好,装束特别漂亮,而是因为他们说话特别,唱另样的歌,而且跳舞也实在好。有时候,在傍晚,他们把马刷洗好,就在马房边围成一个圈子,一个瘦小的棕红色头发的哥萨克,头发甩得乱蓬蓬的,提高嗓子唱起来,好象一个铜喇叭。他使劲挺直身子,轻轻地唱着静静的顿河和蓝色的多瑙河一类的悲歌。他的眼睛闭着,跟那些唱得太累、从树枝上掉下来、有时也会死掉的红雀一般。他敞开衬衫的领口,露出铜马辔似的锁骨;而且他的全身,就好象一尊铜像。他用两条瘦瘦的腿站着,好象大地在他的脚下摇动。他张着两臂,闭着眼,提高着嗓子唱。看那样子,他好象不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号手的号,一支牧羊人的笛子。有时候,也觉得他马上会翻身仰倒在地上,跟红雀般立刻死去一样。因为他把整个心灵,全部力量都倾注到歌唱里了。 他的同伴们,有的把手放在衣袋里,有的把手放在宽阔的背脊后面,在他四周围成一个圈子,严肃地凝视着他铜色的脸,盯着他那向空中轻轻挥动着的胳臂,象教堂里的唱诗班一般,神态庄重而又不慌不忙地唱。他们这班人,不管有胡子的或没有胡子的,在这一刹那间,都变得和圣像一样,和圣像一样威严,和圣像一样超越人间。歌象一条大路似的长,也象大路一样平坦广阔而光明。听了这歌声,使人忘掉了一切,忘掉大地上是白昼还是黑夜,自己是孩子还是老人!唱歌人的歌声渐渐消沉下去,这时候就听见那些军马发出悲嘶的声音,它们怀念着辽阔的草原,听见萧萧的秋夜从野地迫近过来的声音。听着,听着,心儿就膨胀起来,充满一种异常的感情,溢腾起对人类、对大地的伟大的无言的爱,好象马上就会炸开来。 我觉得那位瘦小的象铜人一样的哥萨克,不是一个普通的人,而是一个伟大的神话般的比一切人都善良、都高尚的人物。我不能够和他说话,有时他问我什么,我只能幸福地微笑着,嚅嚅嗫嗫说不出话来。我情愿象狗一般顺从,一声不响地跟在他后边跑,只要能够经常瞧见他的影子,能够听见他的歌唱。 有一天,我看见他站在马房角落里,把一只手举到眼前,凝视着戴在指上的一只光滑的银指环。他的美丽的嘴唇在微动着,一撮小小的红髭须在发抖,满脸现出悲痛懊丧的神色。 还有一次,在黑暗的晚上,我带了几只鸟笼子上老干草广场的酒店去。酒店老板非常爱会唱歌的鸟,常常买我的鸟儿。 那哥萨克正坐在屋角炉子和墙壁间的柜台边,身边坐着一个身体比他几乎胖一倍的妇人:她那张圆脸,象上等山羊皮似地发出光彩;她用母亲似的慈祥的眼光,微带惊惧地望着他。他醉了,把伸直的脚在地板上来回磨擦着;大概碰痛了妇人的脚。她身子哆嗦了一下,蹙着眉头低低请求他说:"不要动手动脚呀……"哥萨克把眉毛使劲一竖,立即又无力地垂下了。他热得解开了制服和内衣,露出了脖子。女的把头巾布从头上放到肩头,一双茁壮白嫩的手臂搁在桌边上,指头互相绞扭,绞得泛出红色。我越看他们,越觉得他这个人象是一个在慈爱的母亲面前有过失的儿子。她很柔和地对他叮咛着什么,但他只是不好意思地沉默不语,好象对于正当的指斥,没有可回答的。 他象是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突然站起来,胡乱地戴上军帽(几乎盖住了眼睛)用手掌拍了拍它;也不扣上衣服,就向门口走去。女的也就站起来,对酒店主说:"我们马上就回来,库兹米奇……"大家用笑声和嘲谑送他们出去。有人沉厚而严峻地说:"领港员会回来的;他要给她苦头吃了!" 我跟着他俩后面出去。他们在黑暗中走着,离我前面约十步的样子,斜穿过广场,踏着泥泞的道路,向伏尔加河高岸的斜坡走去。我看见女的扶着哥萨克,显出蹒跚的样子。我听见泥浆在他们脚下作响。女的低声恳切地问:"您到什么地方去?喂,到什么地方去?" 虽然那条路并不是我要走的,但我依然踏着泥泞跟上他们。不多一会儿,他俩走上了斜坡的小路,那哥萨克就站下来,离开女的约一步距离;突然打了女的一个耳光,女的吃了一惊,大声喝叫:"啊哟,这是为什么?" 我也吃了一惊,直跑到他们身边。哥萨克横抱着女人的身躯,把她扔到堤栏外边的坡上,自己也跳了下去。两个人扭成黑黑的一团,顺着斜坡草地滚下去。我感得一阵昏眩,愣住了。听见底下有窸窣的声音,有撕破衣服的声音,和哥萨克的吼叫声。女的断断续续地低声吓唬:"我喊了……我要喊了……"她痛苦地哼了一声,声音很大,随后就静寂了。我摸到一块石头丢下去,只听见草沙沙地响。广场那边,酒店的玻璃门砰地一声响,有人啊哟地叫了一声,大概是跌倒了。接着,一切又回复静寂,这是一种使人担心每秒钟都会有什么事要发生的静寂。 坡下现出了一大团白东西。这个白团哽咽着,啜泣着,缓缓地、踉踉跄跄地向上边走来。——我认出就是那个女人。她象一只绵羊一样爬了过来。我看出她上半身完全裸着,吊着两只大奶子,好象变了三张脸。她终于爬到堤栏旁边,在堤栏边上坐下,几乎跟我坐在并排。她理着散乱的头发,好象一只害气肿病的马,呼呼地喘息着。雪白的肉体上沾满了乌黑的泥巴。她哭着,象猫洗脸似的擦着脸上的眼泪。瞥见了我,她就轻轻说:"啊哟,你是谁?快走开,不要脸的!" 惊愕与悲痛的感情,使我呆住了,再也不能动一动。我记起了外祖母妹子的话:"女人是一种魔力,上帝自己也受了夏娃的骗……"这个女人站起来,用衣服的破片掩住了胸脯,赤着脚,急忙忙跑开了。这工夫,哥萨克从坡下爬上来,把白色的破布片向空中摇晃,轻轻地吹了一声口哨,倾听着,用快乐的声音说:"达里娅!怎么样?咱们哥萨克人,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你当我喝醉了吗?没-有,我这是装出来给你看的了……达里娅!" 他昂然站着,说话口齿很清楚,声音中带着嘲笑。他弯下腰,用破布片擦干净自己的靴子,接着又说:"喂,把上衣拿去……达什克!不要装模作样了……"他又大声说了一句侮辱女人的话。 我坐在岩屑堆上,听着他在这夜静中孤零零的耍威风的声音。 广场上的灯火在眼前闪动。右边,黑幢幢的树行中耸立着贵族女子专科学校白色的校舍。哥萨克懒洋洋地胡诌着一连串秽亵的话,挥动着白的破布片,向广场走去,象一场噩梦似的消失了。 斜坡下边的水塔里,排汽管在喘息。坡道上跑过一辆街头四轮马车。四周一个人影也没有。我沉闷地顺着斜坡走去,一只手里还拿着一块冷冰冰的石头,我没有来得及扔向哥萨克。在胜者格奥尔吉教堂左近,被一个打更的叫住了。他怒冲冲地问我是谁,背上的袋子里是什么东西。 我把哥萨克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了他,他哈哈大笑起来,怒叫道:"有办法!哥萨克人真有两下子;我们哪比得上他们,娘儿们都是母狗……"他笑得前仰后合,可是我已经往前走了。我真不懂,他到底是笑的什么。 我恐惧地想着:若是我的妈妈、我的外祖母碰上这样的强暴,该怎么办呢?九 天开始下雪的时候,外祖父又把我带到外祖母妹子的家里去。 "这对你没有什么不好,没有什么不好,"他对我说。 我觉得,这一夏天经历了很多的事情,年纪也大了好些,人也变得聪明多了。可是在这中间,主人家里也更加枯燥乏味了。一家人依然因为吃得太多,闹胃病,依然彼此唠唠叨叨讲着病情。老婆子,也依然恶毒可怕地祷告上帝。年轻的主妇,产后瘦了许多,身子虽然缩小了不少,可是动作还依然跟孕妇一般,摇摇摆摆、慢慢腾腾的。她每次给孩子缝内衣时,总是低声唱着一首同样的歌:斯皮里亚,斯皮里亚,斯皮里东斯皮里亚,我的亲兄弟,我坐在雪橇上,斯皮里亚放在后座上……若是走进她屋子里,她马上停了唱,忿忿地嚷:"你来干什么?" 我相信除了这首歌之外,她什么歌都不会唱。 晚上,主人们把我叫进屋子里,命令说:"喂,讲讲你在船上的生活吧。" 我便坐在靠近厕所门的椅子上讲起来。违反我的意志,重新被塞到这家里来的我,回想另一种生活,也是一件快乐的事。我讲出了神,完全忘记了听众,但这样的时候不很久。那些女人并没有坐过轮船,她们向我问道:"可是,总有点害怕吧?" 我不懂——有什么可怕的。 "轮船忽然开到水深的地方,会沉下去吧。" 主人格格笑起来;我虽明明知道轮船不会在水深的地方沉没,但总不能说得使她们完全明白。老婆子以为轮船并不是在水面上浮着,而是跟火车一样在地上转动,靠轮子支在河底行走的。 "既然是用铁造成的,在水里怎么能浮起来呢?斧头总不能浮在上面吧……""铁勺子在水里不是也不会沉吗?" "这不能相比,勺子很小,而且中间是空的……"我讲到斯穆雷和他的书籍的时候,他们就疑惑地注视着我。老婆子说写书的人都是些混帐,或是邪教徒。 "那么圣诗集呢?那么大卫王呢?" "圣诗集——那是圣书呀。而且大卫王也为圣诗集向上帝请过罪。" "这话写在什么书上?" "这话就写在我手心里,我给你后脑勺一巴掌,你就知道写在哪儿了。" 她什么事都知道,而且无论说到什么,她都显得很有把握,说得斩钉截铁。 "佩切尔街上死了一个鞑靼人,咽喉里流出了黑色的灵魂,黑得跟焦油一般。" "灵魂是一种精气呀,"我说。可是她轻蔑地嚷:"难道鞑靼人的灵魂也是精气?傻瓜。" 年轻的主妇也害怕书籍: "念书是很有害的,尤其是年轻时候,"她说。"我老家格列别什卡那儿,有一个良家姑娘,一天到晚迷在书本子里,后来爱上了一个副牧师。副牧师的老婆可让她出了丑。在大街上,当着众人的面……"有时我引用了斯穆雷书中的一句话。他的书籍中,有一本前后都缺了页子的,其中有这样的话:"老实说,火药并不是谁发明的;象历来的情况一样,它也是经过一系列细微的观察与发现之后,才制成的。" 不知什么缘故,我牢牢记住了这句话;尤其是"老实说"这几个字,使我非常中意,我感到了这几个字的力量。但是这个字眼常常害我碰壁,说来都可笑。生活中确有这样的事。 有一天,主人们要我再讲点轮船上的事给他们听,我回答说:"老实说,我已经没有什么可讲的了……"他们听了这个字眼吓坏了,喊起来:"什么?你说什么?" 四个人开始一齐笑,学着说: "老实说——哎唷啵" 连主人都对我说: "你用得可是不高明呀。怪人。" 从此以后,有好久,他们都叫我: "喂。老实说。去把孩子弄上屎尿的地板擦一擦呀,老实说……"这种毫无意义的揶揄,并不使我生气,只是使我觉得奇怪。 我生活在这昏昏沉沉的闷人的气氛中,为摆脱这种情绪,我尽可能多找一些活干。在这儿不愁没活儿干:家里有两个婴孩;保姆又不合主人的意,老是调换,我就不得不照料婴孩。每天洗婴儿的尿布,每周还要到"宪兵泉"①去洗衣服;那里的洗衣女笑我说:"怎么,你干起女人家的活来啦?" 有时候她们捉弄得太过分了,我就拿水淋淋的衣服冲她们打,她们也用同样办法狠狠地回敬我,可是跟她们在一块儿,很快活,很有趣。 "宪兵泉"顺着一条深沟流入奥卡河。这条深沟把用古代神灵雅里洛为名的原野和这边的城市隔开。每逢春祭节,街上的小市民就到原野上来游玩。据外祖母对我说,她年轻的时候,人们还信奉雅里洛神,拿东西来祭他,祭他的时候,用轮子卷上浸过树脂的麻絮点上火,从山上滚下来。大家嚷着唱着,瞧这着火的轮子是不是一直滚到奥卡河。如果是一直滚到了的话,那就是说,雅里洛神已经接受了祭礼,这年的夏天,一定能够风调雨顺。 洗衣女大都是从雅里洛来的,统统都是性情活泼、能说会道的女人。她们对街市上的事全知道,听她们互相讲到她们的主人——商人、官吏、军官的事,真是有趣得很。在冬天,用冰冷的溪水洗衣服,简直是一种苦工,所有女人的手,都冻裂了皮。她们在蔽不住风雪的满是缝隙的旧木板小屋檐下,屈身在引进木槽里的流水上洗衣服,面孔冻得红红的,湿手指僵硬得不会弯曲,眼睛里掉下眼泪,可是她们互相不停地讲各种各样的事情,对于一切和任何事务都带有一种特殊的勇敢。 最健谈的一个,叫纳塔利娅·科兹洛夫斯卡娅,三十多岁,是一个很有朝气的结实的妇人,眼睛里含着一种嘲笑,说话特别的尖刻。她的女伴们都很尊敬她,有事情都跟她商量;又因为她干活麻利,穿著整洁,还有一个女儿在中学里念书,所以特别受人尊敬。每当她背着两篮湿衣服,弯着腰从溜滑的小路上走下来的时候,别人碰见她,总是笑嘻嘻地,关心地问她:"你女儿好吗?" "还好,谢谢你,托上帝的福,在念书。" "瞧着吧,将来会当太太的。" "叫她念书,就是想她能够当太太。什么富贵老爷,什么夫人太太,你说是从哪儿来的?统统都是咱们这班土百姓出身的呀。学问学得强,手臂长得长;手臂长得长,东西捞得多,东西捞得多,工作就光彩……上帝送我们来时大家还都是傻孩子,我们回上帝那里要做聪明老头儿,就得学习。" 当她说话的时候,大家都默默地注意听她那头头是道的富于自信的谈吐。大家当面背后都称赞她,对于她的勤苦耐劳和头脑精明都表示惊异,可是却没有一个人去学她的样。她把长统靴的棕色皮统子剪下一段,缝在袖口上,这使她不必把袖子管卷到肘弯上,也不会弄湿了。大家都称赞她想得聪明,可是没有一个照她样去做。我学样缝了一个,大家却来笑我:"啊哟,你从女人手里偷小聪明。" 大家又说到她的女儿: "这真正是一件大事埃世界上要多添一位太太了,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也许学问还没有学好,就死了……""一个人有了学问,也不一定过得好。你瞧,巴希洛夫家的女儿,她念了多少书,念书念书,结果念到自己也当了女教员,女教员,就是老处女的别名碍…""这话也不错,没有学问,只消有一点什么可取,也一样可以嫁汉子……""总之,女人的智慧,不在乎头脑……"听她们自己这样不害臊地谈着自己,我觉得又奇怪又别扭。我知道水手、兵士、土工们怎样谈论女人,也见到过男人家总是互相吹牛,说自己骗女人的手段怎样高明,跟她们的关系怎样才能长久。我觉得他们好似把"娘儿们"当做冤家对头。但从男人们得意洋洋的脸上,总可以约略看出那些吹说自己胜利的话里,虚构多于真实。 洗衣女对于自己私情的事虽然不谈,但当她们一谈到男子的时候,却可以听出里边含蓄嘲笑的恶意。我想:说女人是一种魔力,也许是对的。 "男人家任他怎么胡闹,任他怎样同别人要好,叶落归根,还是要回到女人身边来的,"有一次,纳塔利娅这么说。一个老婆子用着害伤风似的声音,对她喊叫:"不这样,他们还能到哪里去呀?连修道士、隐修士,也离开上帝,到咱们这儿来……"她们在山沟底部,在那连洁白的冬雪都不能盖住的肮脏的山沟里,在如怨如诉的潺潺水声中,在湿淋淋的破衣烂衫的捣击声中谈论着关于一切民族和种族是从哪里来的秘密。 这种不害臊的粗野的对谈,使我产生了一种畏惧的厌恶,使一切思想,一切感情,都远远地离开周围那些惹人讨厌的"罗曼史"。从此说到"罗曼史",我就马上想到那种肮脏猥亵的事情来。 可是在沟沟里跟洗衣女子作伴,在厨房里和勤务兵在一起,在地下室里跟土工一起,比呆在家里要有意思得多。呆在家里,老是重复着一些刻板单调的谈话、概念和事情,只觉得气闷、无聊、想打瞌睡。主人只是吃、并睡,一天到晚,忙忙碌碌,跳不出做饭和准备睡觉这个圈子。他们谈罪恶,谈死,而且他们怕死怕得要命。他们象石磨上的谷粒,争先恐后地挤着拥着,时刻等待着马上会在磨里被研成粉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