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舍-23

他站在迷雾深处,徘徊游荡了不知多久,直到一个极其熟悉的声音传来。“毕之,汝观此句何解?”随着这句话 ,周围的景象变得清晰起来,他看到了那个人,穿着一身尊贵的玄衣,手执一卷竹简,站在楼阁的平台上。阳光洒满这人的全身,晃得让他有些睁不看眼,也看不清那人的面容。“何句?”他听到自己缓缓问道。却垂下了眼。因为他即使看不到对方的脸 ,也能确定这人是谁。除了扶苏,再也不会有人能如此亲切地唤他毕之了 。他在做梦吗?在遥远的那个岁月里,他经常会伴随在扶苏的左右,共同探讨学问。“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那人看着手中竹简,徐徐朗诵道。”出自《论语。泰伯》。”他并不急着回答,而是反问道,“此句夫子如何解释?”“夫子释义,此句是言,可让百姓按照上意指引的道路前进,不需要让其知道是为什么。”扶苏言罢,轻轻地叹了口气,“但吾觉得这样的释义不妥。”扶苏口中的夫子,便是大儒淳于越。他上前几步 ,看到竹简上的文字,是书写隽永的秦篆。只是那时的文字并无句读,他也想不起来自己当时是如何应对的,只凭自己的想法,开口道:“应是断句不对。吾觉得此句应为: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扶苏眼眸间一亮,用竹简拍着手掌叫好道:“善!对于百姓,如果他可以做某事,就让其去做。如果他不能胜任,就要叫他去知道怎么做!”他并未附和,只因这种臆测,也不见得准确。如何断句,已经成为一种学问,上面两种说法 ,无论哪一种都可以说得通,端看上位者是如何抉择的。当年的他,恐怕也是如此的庆幸自己选择追随了扶苏。只是没有想到梦想还没等实现,便已经破碎了。“毕之,汝真乃吾之股 肱(gong)之臣,待吾君临天下,这丞相之位非汝莫属.他站在迷雾深处,徘徊游荡了不知多久,直到一个极其熟悉的声音传来。“毕之,汝观此句何解?”随着这句话 ,周围的景象变得清晰起来,他看到了那个人,穿着一身尊贵的玄衣,手执一卷竹简,站在楼阁的平台上。阳光洒满这人的全身,晃得让他有些睁不看眼,也看不清那人的面容。“何句?”他听到自己缓缓问道。却垂下了眼。因为他即使看不到对方的脸 ,也能确定这人是谁。除了扶苏,再也不会有人能如此亲切地唤他毕之了 。他在做梦吗?在遥远的那个岁月里,他经常会伴随在扶苏的左右,共同探讨学问。“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那人看着手中竹简,徐徐朗诵道。”出自《论语。泰伯》。”他并不急着回答,而是反问道,“此句夫子如何解释?”“夫子释义,此句是言,可让百姓按照上意指引的道路前进,不需要让其知道是为什么。”扶苏言罢,轻轻地叹了口气,“但吾觉得这样的释义不妥。”扶苏口中的夫子,便是大儒淳于越。他上前几步 ,看到竹简上的文字,是书写隽永的秦篆。只是那时的文字并无句读,他也想不起来自己当时是如何应对的,只凭自己的想法,开口道:“应是断句不对。吾觉得此句应为: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扶苏眼眸间一亮,用竹简拍着手掌叫好道:“善!对于百姓,如果他可以做某事,就让其去做。如果他不能胜任,就要叫他去知道怎么做!”他并未附和,只因这种臆测,也不见得准确。如何断句,已经成为一种学问,上面两种说法 ,无论哪一种都可以说得通,端看上位者是如何抉择的。当年的他,恐怕也是如此的庆幸自己选择追随了扶苏。只是没有想到梦想还没等实现,便已经破碎了。“毕之,汝真乃吾之股肱之臣,待吾君临天下,这丞相之位非汝莫属......”昔日的誓言,在耳边就像是电影的背景音一样,慢慢的远去,最终细不可闻。老板睁开了眼睛,发现自己居然趴在哑舍的柜台上睡着了。这对他来说真是很难得发生的一件事,因为他现在的身体,已经很少会有渴睡的情况发生。看着面前被自己当成枕头使用的兔子玩偶,老板忍不住伸手戳了戳,后者毫无反应,应该也是在睡觉。感觉空气微凉,老板似有所感的抬起了头,看到了窗外飘起了鹅毛般的大雪。这对于这座南方的城市来说,是几十年不遇的。老板怔怔的又看了一会儿,有种时空错乱的感觉,几乎觉得自己又身在梦中,过了许久才想起给旁边的红泥小炭炉加了几块碳,起身微微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身体。怎么会梦到那么久远的事情?看来他最近真的是为了帝王的古董都走火入魔了······老板的唇间挂着淡淡的自嘲微笑绕过玉制屏风步入内间。被压得有些变变的兔子玩偶艰难地爬了起来,在柜台上跳了跳抖了抖身体,医生满意的发现自己又恢复了圆滚滚的模样。哦。不对,他原本的身体才没有那么胖!医生兔子耳朵耷拉了下来,看着窗外飘飞的大雪,囧萌的脸上居然透出了一股担忧的神色。眼看着已是月底了,但老板并没有拿出一件帝王古董去镇厌乾坤大阵。其实说没有并不准确,医生看到老板拿出了那块无字碑,但也许是已经碎裂成两半的缘故,在埋入阵眼后并没有任何反应。还有那张四季图,那个天天来临摹的画师以命相逼也不肯让老板拿走。尼玛啊!那四季图又不是他的东西!有什么资格一哭二闹三上吊啊!一生扳着不分瓣的手指头算了又算,发现帝王古董至今已经用掉了九个,也就是说还必须有三个才行。哑舍里古董虽然多,但若是要那种冲得上级别的帝王古董,一下子还要拿出来十二个,确实有些捉襟见肘。替老板着急的医生各种暴躁,虽然老板一脸的风轻云淡,可是医生已经敏感地发现不对劲起来。今天老板一直心不在焉,居然发着呆就睡着了,虽然并没有睡多久,可这种事发生在老板身上就很蹊跷。兔子玩偶在柜台上来回滚动着,老板从内间转出来的时候,就看到了这样卖萌的场面,也忍不住柔和了脸上的表情。“咦?你要外出?”医生抬起头,发现老板赤龙服的外面罩上了一件灰色的毛呢大衣,不由一愣。这衣服真时尚,不像老板的品味啊!“嗯,你看家。”老板简单的交代了一声,却在要离开的时候,忽然感到肩头微微一沉,扭头一看才发现是兔子玩偶跳到了他的肩膀上,还因为用力过猛而没站稳,一下子沿着他的胳膊滑落下去。就在要掉到地上的时候,老板的手指险险地勾住了兔子玩偶的棉袄上,避免了后者与地面的亲密接触。“我也要去!”医生松了口气,就这样任凭自己在半空中晃荡。老板叹了口气,以他的经验来判断,若是拒绝医生的请求的话,等他回来的时候,会被他个话唠给念叨死。看来要趁他睡觉的时候出门的计划,彻底破灭了。老板把兔子玩偶塞进大衣的口袋里,无奈地叮嘱道:“记得不要动也不要出声。”“知道了,这还用你说啊?”医生得意地嘿嘿了一笑,把自己露在外面的长耳朵也捞了回来,仔细地放到脑袋后面藏好。陆子冈下了出租车后,立即冻得一哆嗦,连忙紧了紧身上的羽绒服。按理说他在北方已经习惯了这种大雪纷飞的天气,但南方的冬天委实难过,这下起雪来丝毫不比北方小啊!“小陆,这边。”和他一起下出租车的一位中年人并没有他这样狼狈,而是笑着招呼他往这边走。“来了!”陆子冈大步跟了上去,这回他是跟着唐教授来杭州出差的,据说前几日杭州的某位收藏界大佬病逝,留下古董字画无数,他的后人无力保存,便公开发出邀请函帖,打算开一场私人的拍卖会转让。毕竟现在古董收藏也不仅仅是有钱就能玩得起的,瓷器类的磕了碰了摔了就一文不值了,字画类的更是难伺候,要控制湿度温度还要防虫蛀。没有耐心个兴趣的人,是完全没办法对古董倾注那么大热情的。所以这要请帖一发,古玩各界蜂拥而至,连国家博物馆也被惊动了。现在博物馆捐钱也是有回馈补助的,还能发些福利,也能博得一个好名声,所以这回唐教授前来协商。唐教授名叫唐安世,是国家博物馆的客座教授,专攻字画类,人称“唐半尺”。也就是说。字画卷轴只要展开半尺,唐教授就能办别真伪。这称号有些夸大其词,但却也昭示了唐教授在古玩界的地位,这回据说这位病逝的收藏界大佬手中,字画类比较多,所以唐教授才闻风而来。至于陆子冈,这一年多来一直在学习修补古书画,上面领导看他刻苦认真,觉得他可堪重任,便派他来给唐教授当助手。他们此时已经是在杭州郊区了,陆子冈跟在唐教授身后,才发现他们是在一件颇具规模的温泉酒店门外,街道两旁停满了各种豪车。这次私人的拍卖会将历时三天,而他们今天到便是是最后一天。陆子冈并没有觉得他们来晚了,要知道好东西肯定是会放在最后一天的,况且若不是够格的古董,他们国家博物馆也不会收入馆藏的。步入温暖的酒店大堂,陆子冈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了,紧跟着唐教授走进顶楼的会场时,他下意识的四处张望了一下。“你有熟人会来吗?”唐教授注意到了他的小动作,笑着问道。“呃,我认识这里的一家古董店老板......”陆子冈说到一半尴尬的笑了笑,显然不认为在这里能看到哑舍的老板。因为哑舍的古董给他的感觉是那么神奇,根根本不是普通的古董可以比拟的。“哦,也许会遇上,毕竟是当地人。”唐教授随口说着,并没有当回事。毕竟现在已经受最后一天的拍卖会,不够格的人根本拿不到这最后一天的邀请帖,一家古董店的老板而已,估计这里一件东西的价值就能买他好几家店的了。唐教授也不在意,此时他已经看到几个熟人,连忙扬起笑容上前寒暄。陆子冈挠了挠头,也觉得碰不上最好,还有哪个胡少爷最好也别来。如果老板出现了,那就说明这里的古董有古怪,他可不想横生枝节,那样也太恐怖了。想想以前和老板还有那个胡少爷的瓜葛,什么锟铻刀无字碑龙纹铎,六博棋那次他还差点在那个宅院里莫名其妙的被人咔嚓掉!生生地打了个寒战,陆子冈赶紧把那些不好的回忆给塞了回去。唐教授在和他的那些老朋友聊天,他也不好凑过去,这个会场收拾得极为不错,有各种古香古色的味道。桌子上还有百宝阁上放着一些摆设,虽然是仿品,但也极为精致,有着低调的奢华之感。参加拍卖会的人数也不算多,就七八十人左右,大多都是中老年人,偶尔有几个年轻的后辈,也是像他这样被长辈提携,带进来旁观的。陆子冈这样一环顾会场,还真让他看到了个熟人,是之前在六博棋宅院里碰到过的,叫陈淼,拥有着一家私人图书馆,专门收藏古书孤本的。陆子冈的目光和那人一接触便分开了,对方也是认出了他来,但完全没有相认的意向,显然也是想要把那段记忆抹去。陆子冈也不在意,他此时注意到在会场的一旁角落里,摆放着一些吃食。他早上赶飞机就没吃什么东西,当下便踱步过去。心中还庆幸自己定的飞机票正巧时间掐的准,再晚一点,恐怕就要因为杭州这边的大雪而无法降落了。刚刚拣了一些糕点放在盘子里,路子刚一回头,就看到了哑舍的老板正倚在窗边闭目养神。刚刚因为角度的问题,对方被厚重的窗帘挡住了,他才没有看到。陆子冈这下直接愣住了,鸭舌的老板真的在这里?说明这场拍卖会里的古董有古怪?他是不是马上转头就走比较安全啊?“齐王......齐王?”他睁开双目,发现自己正身处在中军大帐之中,天色已晚,身前漆案上的凤鱼青铜灯正幽幽地跳动着,灯光昏暗,坐在他对面那人的面容都有些模糊不清。又做梦了吗?齐王?这是在唤他吗?“齐王,那武涉已走......”对面那人见他回过了神,开始汇报军务。听着这些话语,还有不远处大帐之外士兵们整齐的巡逻步伐,一些远久的记忆在他脑中慢慢被唤醒。这应是他化名韩信之时,大概在公元203年,他平定了齐国,被刘邦封为齐王。项羽密派武涉前来游说,想要劝他反汉与楚联合,约定三分天下。当然被他严词拒绝了。事实上,当时他最初的目标,只是想扶植一个秦氏皇族推翻秦二世胡亥,可后者把自己的兄长全部杀光,让他无所选择。只好投奔项羽,又转投刘邦。而后来项羽却血洗咸阳,这让他对后者的不满升到了极点,又怎么可能与其合作。“齐王,在下曾习过相人之术,懂得一二。”对面那人忽然话题一转,语气压得极低。他收回心神,对于这一段的记忆,他有些模糊不清。他活在这世上实在是太久了,见过的人做过的事说过的话,很多很多都随着时间的车轮前进而被碾得粉碎。他使劲按了按太阳穴,过了半晌,才想起来此人名叫剻彻,范阳辩士,是当时他属下的谋臣。“相人之术?”他听到自己玩味的笑了笑,“先生相人之术如何?”“人之或贵或贱,在乎骨骼表象。或忧或喜,在乎脸容气色。或成或败,在乎有无决断。以此三点来相人,可万无一失矣。”剻彻向前探了探身子,一脸的高深莫测。他此时才看清这蒯彻的面容,此人面白无须,身材消瘦,双目流转着睿智的光彩。他淡淡一笑道:“哦?那先生观吾命运如何?”蒯彻那双深邃的眼瞳,直直地看向了他,许久之后才缓缓道:“齐王的面相,最高不过封为诸侯,并且还会有性命之忧……奇怪,但齐王殿下的背脊却是贵不可言……两者相悖,真是怪哉……”他微微眯了眯双目,若是扶苏当年顺利登基的话,区区王公诸侯肯定也不在话下,本身甘家就是世家大族。至于性命之忧吗?他已经经历过一次了。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听着这位以辩才著称的谋臣继续侃侃而谈,转为开始劝说他拥兵自立。而他也不得不承认,在他漫长的生命里,这个时间,是他最接近皇位那个诱人宝座的一次。只要他想,便可以坐上去,就是那么简单。可是,他并不想。“……灭魏、徇赵、胁燕、定齐,殿下的功劳已无人可比,赏无可赏,封无可封了。投楚,楚王不会信,归汉,汉王会震恐。殿下虽居于臣位,但却有压迫君主的威势,名声高于天下,属下甚为忧虑……”也许是陆子冈的目光太过于灼热,老板从混沌的梦境中睁开了双眼,也有些微讶地看着陆子冈,微微勾起唇角道:“没想到你也来了。”“哦,中午刚下的飞机,还想着明天有空就去你那里坐坐呢。”陆子冈慌忙解释道,对自己刚刚的临阵退缩而感到羞愧,不过随之而来的便是几乎满溢的好奇心。“老板,你这次来是看上什么东西了?来说说看嘛!这样我也可以和唐教授先打个招呼,省得竞价了。”其实现在唐安世和那些熟人们寒暄的内容,也多是这样的事先通气。拍卖会的邀请帖上已经罗列出来部分藏品,虽然这样的事前打招呼,也不能打消竞争者的念头,但多少也能做到心中有数。老板挑了挑眉,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时,却忽然若有所觉地往会场的门口看去,脸色微变。陆子冈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脸色也跟着变了。因为他看到他最不想看到的那位胡少爷,正面无表情地走进会场。独一份的白发赤瞳,再加上肩头正左顾右盼的小赤鸟,绝对不可能认错。如果说刚刚陆子冈想要离开的念头只是一闪而过的话,现在就真的想要走了。哽咽难言,他就知道杭州这地界发生的事情不能凑热闹!不过奇怪的是,这胡少爷也是跟着人来的,当先走着的那个中年大叔,儒雅斯文,他的手拄着一根拐杖,竟是腿脚有些不便。陆子冈认得他是杭州一家博物馆的馆长,以前曾经在一些会议上见过面。而在这位馆长的右手边,与他并肩而立的,却是一位年轻人。陆子冈皱了皱眉,因为这个人看起来极为面善,他略回忆了一下,便想起来这人曾经与老板瓜葛极深,白泽笔那一次,同样被招来前世记忆的就是他,好像是个医生。那位馆长先是与几位熟人招呼了一声,却并不停留,而是直直地朝老板与陆子冈所在的这个角落走来。陆子冈连忙把手里的糕点放下,擦了擦手,却见那馆长根本不是冲他来的。“哈哈,老板,果然你也在这里,我这回看中的是那套天青釉刻花秘色瓷杯盏,可不许和我抢哦!”馆长爽朗地哈哈一笑,也不管老板有没有回应,转身便去和其他人招呼寒暄去了。这等作态,显然是对老板极为看重,引得一些人投过来疑惑的目光。只是见是个年轻人,便不甚在意。馆长也是紧张过度了,他今日还专门先去了趟哑舍,可是却扑了个空。这可把他急坏了,本来想捎带老板一程,正好路上再联络联络感情不要抢他看中的东西。不过在要离开的时候,正巧遇到了医生与胡亥。馆长知道老板与医生是好朋友,所以也就没多考虑,三人一同前来。他不知道的是,这位医生的芯子早就换了一个灵魂,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单纯的医生了。馆长说了句话就走了,但扶苏和胡亥却并没有跟着离开。老板看着面前的扶苏,百味杂陈,轻叹一声道:“没想到你也来了。”陆子冈听到这话就觉得异样。这句话他刚刚说过一遍,可是此时从老板的口中再说一遍,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意味。陆子冈搓了搓手,觉得手心开始冒汗,他是不是走开一下比较好?扶苏闻言笑了笑道:“只是想见见你,没别的意思。”他说到这里微微停顿了一下,目光落在老板大衣口袋外露出来的那只兔子玩偶耳朵,脸上的笑意深了几分,“算算我们也快一年没见过了。”“块一年了吗?”老板怔了怔,他对于时间的概念,是和其他人完全不同的。一年对于他来说,并不是一个很长的时间。在哑舍之中,时间像是停止了一般,也像是过得飞快,好像上一次与扶苏决裂的见面,也不过是一眨眼之前。定了定神,老板看向远处左右逢源的馆长,扬了扬下颌道:“你和馆长人生?”“不认识,他认识的好像是我的这个身体。不过不用担心,其实今天不跟馆长一起,我也是可以进来的。只是凑巧罢了。”扶苏说的倒是实话,因为胡亥在古玩界也很有门路,区区一张邀请帖而已,后者早就弄到了。扶苏说话完全和普通人无异,略带古语的言词,自然是不好在平常的场合说出,这也是入乡随俗。一旁的胡亥低垂着眼帘,额角抽搐。可能自己皇兄没有注意到,今天的他非常话唠,与往常的皇兄大相径庭。陆子冈只是在旁边站着,就能感觉到此处杀机大盛,连温度好像都瞬间降低了几度,让人背后直生寒意。他刚想找个借口走开,就听到大厅内播放着的音乐一断,主持人上台有请各位入座,宣布拍卖会即将开始了。陆子冈自去寻着唐教授,心中还暗自庆幸终于离开暴风中心了,却不曾想唐教授正好和馆长聊着天,索性两人就坐在了一起。而馆长却又招呼着老板同来,老板身后又带着那个医生和胡少爷。唐教授和馆长的那一排已经没有位置了,陆子冈被迫与老板等人坐在了后面一排,各种欲哭无泪,只能低着头翻看着手中的此次拍卖会部分藏品简介。主持人上台之后说了几句场面话,悼念了已经去世的收藏界大佬,又欢迎来临的各位,随后也不赘言,立刻进入正题。一开始拍卖的十件藏品都是指明了可以私人收藏的,馆长和唐教授等虽然觉得这些藏品价值不错,但还是要差上一些。他们私底下都通过气,知道今天总共拍卖十五件藏品,十件藏品之后的五件,才是国宝级的。那五件藏品普通人即使买得起也供不起,所以专门面对与会的各家博物馆拍卖。不过博物馆可拨的经费自然不能与私人相提并论,所以前面的这十件藏品可以拍得出天价,后面五件国宝级的藏品有可能加起来都不如前面一件的钱多。馆长心情很不错,因为他来到这里才知道今天拍卖会是这样安排的,不禁大为赞叹这家人会办事。这回他不必担心老板会跟他抢东西了,因为他看中的那套天青釉刻花秘色瓷杯盏,定然是属于国宝级的藏品。在拍卖到第四件藏品,也就是一台明代蟹壳青澄泥砚时,馆长件老板居然一次都未举牌,不禁疑惑地转过头来问道:“老板,怎么,没有看得上眼的东西吗?”老板点了点头,没有回答。馆长问完就一拍额头,心想自己真是高兴糊涂了。哑舍里的东西他又不是没见过,光外面百宝阁上摆出来的那些就价值连城了,澄泥砚虽然是好东西,但老板那里随便放在柜台上天天用着的就是宋代梅花坑的端砚,又怎么能看得上这个?馆长悄悄地又把头扭了回去,不再得意忘形了,没看老板的脸色都不怎么好看吗?肯定是因为那五件藏品不向私人开放拍卖,他要低调点……老板的脸色确实不好看,但原因绝对不是馆长以为的这个。陆子冈坐在最外面,身子却拼命地往前凑,向前一排的唐教授低声请教。唐教授好为人师,此时又不是博物馆看中的那几件藏品拍卖,便乐于指点一二,只是越回答越觉得这小陆同志怎么有些基础知识不过硬啊?连澄泥砚有哪几个坑都不知道。陆子冈自然不会那么没水准,但他若是不找点话题聊着,他就会觉得自己要被老板另一边的那个医生的眼神洞穿了!虽然他知道那根本不是看向他的!但是,幸好那个胡少爷是坐在离他最远的另一边,在陆子冈看来,那个胡少爷自然是要比老板危险一千倍一万倍的人物。不过,这个嚣张的胡少爷,今天出奇的乖啊!居然连一句话都没说过,当真奇怪……“齐王殿下!”他从恍惚间回过神,忽然发现自己正站在城墙上,不远处自己的军队正捉对厮杀。当然,是只有架势没有杀气,因为这并不是战场,只是日常操练。他缓缓地眨了下眼睛,又睁开来,确认眼前的场景并不是自己的错觉,多半自己又是在做梦。“齐王殿下,日前属下所进之言,殿下可有决断乎?”这个在自己耳边唠叨的声音,他在不久之前就听到过,所以不用回头确认,也知道身后之人就是那辩士蒯彻。他一手拿着令旗,一手在青灰色的城砖上慢慢地敲打着。为何会不断回想起那时候发生的事?“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敌国破,谋臣亡。汉王并不是虚怀大度之人,殿下三思啊!”蒯彻语重心长,苦口婆心。他抬手举起令旗,挥舞了一下,震耳欲聋的军鼓声骤然而起,长短间隔,城墙下的士兵们便令行禁止,整齐划一地开始迅速变阵。“殿下,在帝王眼中,功臣天生就有罪,谁让功臣有能力造反乎?诸帝王防功臣,如防贼般,无一例外。”蒯彻就想不明白,为什么这齐王殿下就这么愚忠呢?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若是换位相处,他蒯彻也有这般精兵强将,此等盖世功勋,绝对争上一争。“无一例外……么……”他喃喃自语着,心里想着的却不是刘邦,而是另一个人。“毕之……”老板睁开了双目,发现周围人声鼎沸,争相竞价,他在一愣神之后,才反应过来自己居然在拍卖会场上,就失了神智。“毕之?你怎么了?” 一旁的扶苏关心地问道,甚至还想伸出手来摸摸他额头,看他有无发热。老板不着痕迹地避开了他的手,淡淡地摇了摇头,并没有多加解释。接二连三地梦到以前发生的事,是因为要收回那个物事,而心已乱了吗?且不论老板这边发生的小插曲,拍卖会就这样一直顺利地持续下去,一直到第十个藏品拍完,他们这一排都没有任何叫价的举措。这自然在旁人眼中看来是再正常不过的了,这一排四个人,都是看上去不过二十余岁的年纪,一看就是来看热闹的。当然,陆子冈确实是来凑数的,但其他人却不是。老板是看不上这些藏品,扶苏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胡亥则是眼界极高,决定这些古董没有任何精魄灵气,一文钱都不值。医生的兔子玩偶造就没乖乖地趴在老板的口袋里,都已经露出小脑袋来了。但他却一直都没有看向台上那些展品,而是牢牢地盯着近在咫尺的扶苏。准确的说,是盯着自己的身体。虽然不忿这个鸠占鹊巢的小偷,但医生也不得不承认这家伙的气质和他完全不同。一身名牌的休闲服,一看便知是人生赢家。没有戴眼镜的面容上透出一股让人难以忽视的凌厉霸气,但却又控制得很好,并没有锋芒毕露,只是随随便便坐在那里,便是一副上位者的架势。再回想以前的那个自己,简直就是两个人嘛!医生各种心情低落,目光越发的恶狠狠起来。当然,兔子玩偶即使再怎么做出恶狠狠的眼神,也是很萌很柔弱的。医生的长耳朵耷拉下来,发誓回去之后就让老板给他换个老虎的玩偶,不行就霸王龙!喏,其实高达也是可以的……医生的思绪又不着调地跑偏了,扶苏却连眼角余稍看他一眼的时间都欠奉,是彻彻底底地藐视着这个对手。等主持人再宣布下一个藏品的时候,本来神情轻松的馆长便坐直了身体,唐教授也不再理会陆子冈那些基础知识问题,攥紧了手中的邀请帖。在每个人的邀请帖上,背面都有着号码,叫价的时候可以直接举起邀请帖。剩下五件藏品都是内定要给博物馆的,只有拥有特殊号码的人才可以叫价,所以气氛就没有之前的热烈,而且速度也进行得很快,显然是这些博物馆的代表们在之前就达成过默契。馆长拿下了他看中的那套天青釉刻花秘色瓷杯盏,唐教授收了一副清郎世宁所画的《乾隆皇帝刺虎图》,其他三件藏品也依次被拍下。主持人简单说了几句结束语,就散会了。拍下藏品的人拿着邀请帖去和相关负责人交接,其他人相继离开,会场内很快便冷清了下来。唐教授和馆长等人并未起身,他们这些要走正规流程,所以倒是不急。唐教授刚想说些什么,目光却落在一处,眉毛紧锁了起来。“咦?那不是老陈吗?他怎么去休息室了?”馆长也发现了异状,这个会场隔壁连着休息室的,这会拍卖,那位收藏界大佬的后人定然也来了,只是并未出现而已。陆子冈一怔,他们说的那个人他也认识,就是那个拥有着一家私人图书馆的陈淼。陆子冈也不笨,飞快地压低声音对唐教授说道:“这人在拍卖上一次都没叫过价,他很有实力的,不可能白来一趟。”陆子冈观察得这么详细,也是因为他刚刚太闲了。而且在场除了老板这些人,他也就只认识这一个。此时坐在陆子冈身旁的老板却站了起来,从他面前走过,直接往那边陈淼进去的休息室走去。当然,他这一动,身旁的扶苏和胡亥也跟着去了。馆长用拐杖敲了一下地面,马上生龙活虎地说道:“失策了!这主家肯定有压箱底的东西没拿出来拍卖!”说罢连忙站起身,一深一浅地追着老板去了。唐教授肯定也不会落于人后,立刻跟上。陆子冈又默默地在心中吐槽了,原本陈淼一人行动倒不显眼,他们这一行六个人,这么大动静,绝对引人注目。不过好在此时会场里的人都走的差不多了,倒也没引起什么风波。休息室其实并不小,门打开之后,里面大概有一间会议室大小,还有一个长桌。陈淼本来暗自欣喜自己眼光独到,正在和休息室中的一位小姐套近乎时,却愕然发现门一开,陆续进来了五六个人。“好啊!老陈,你居然想要吃独食?可被我抓到了吧?”馆长嘿嘿一笑,无比得意地在陈淼的对面坐了下来。陈淼苦笑地摸了摸鼻子,叹了口气道:“我这不是知道有件东西没拿出来拍卖嘛!所以过来问问。”“是什么东西?”唐教授落座后,也感到好奇。不过他礼数周全,倒是先向那名女子递了张名片,相互通报了姓名。这位女子姓张,并不是那位收藏界大佬的后人,而是一位律师。她年纪大概三十多岁,瓜子脸,一副干练精明的模样。陈淼一听便泄了气,他和一个律师谈也谈不出什么花样来,原来他还以为是那位老先生的后人呢!看来对方真的连面都不愿意露。“咦?看你这表情,到底是什么东西啊?”馆长也来了兴趣,他们这些人都见过太多的古董了,能让陈淼这样的人失望成这样,那该是什么样的古董呢?“不会是什么高山流水的古谱吧?”馆长取笑了一把,因为陈淼痴迷于各种古书,当然琴谱也是算在内的。这时他们闲聊着,那位张律师已经起身走到老板那些人之中递交名片了,这些都是社交礼仪,他们也浑然不在意。陈淼抹了把脸,重新恢复了冷静,淡淡一叹道:“是一枚免死牌。”“免死牌?”馆长和唐教授同时一震。免死牌这是老百姓在世俗之间的说法,真正应该称之为“丹书铁券”或者“丹书铁契”,是古时候皇帝赐给功臣,世代享受优遇或者免罪的信物。因是用丹书写铁板上,故名之丹书铁券。而为了取信和防止假冒,便将铁券从中剖开,朝廷和诸侯各存一半。最早是由汉高祖刘邦颁发,后来各朝皇帝相继效仿,成为了奖赏功臣诸侯的一种福利。民间戏曲传奇小说中也多有描述,因为其有着免死的权力,便称之为免死牌。虽然历史上被颁发的免死牌无数,但在岁月中,这些免死牌或破碎或失传或直接被后人抵用掉让皇室收回,所以留传下来的并不多。当今最早的免死牌,是五代吴越王钱缪铁券。想到这里,唐教授就难免得意,因为这块钱缪铁券现在就藏于中国国家博物馆。他带着炫耀的语气问道:“这丹书铁契在梁代时用银字填字,隋代时用金填字,明代时仿唐制。老陈,你可见过那块免死牌?是何形制?”陆子冈分了一半心神在听他们聊着天,另一半心神却在注意着老板的动静。他见那名张律师拿出了一份文件递给了老板,后者略看了一眼便点了点头。这是在搞什么?陆子冈不敢擅动,眼睛使劲地睁大着,都快要抽筋了。耳朵里却听那陈淼神秘地压低了声音道:“丹书铁契始于何时?”馆长呵呵一笑道“好你个老陈,居然还来考校起我们了。《汉书》上记载,汉高祖刘邦登基后,‘与功臣剖符作誓,丹书铁契,金匮石室,藏之宗庙。’这丹书铁契一词,便源于此。只是后来多都被称之为券了。”陈淼点了点头,脸上做出高深莫测之色,缓缓道:“我虽然未见过大佬所藏的那枚免死牌,但听见过的朋友说起,那枚免死牌是真正的丹书铁契。”“当真?”馆长和唐教授都吓了一跳,随即都不信地摇了摇头。真正的丹书铁契,那就是刘邦亲自颁发的那一批,离现在都两千多年了,根本不可能还存在。那刘邦大杀功臣,那些功臣连后人都没有,又如何传承下去?这造假也造得太离谱了吧?陆子冈也各种不信,但他此时却看到休息室另一边,那个张律师拿出了一个锦盒,递给了老板。老板打开确认过之后,便在文件上签了名。陆子冈骇在了当场,因为从他这个角度看去,正好看到锦盒内正静静地躺着一块锈迹斑斑的铁板。不会……这么夸张吧……陆子冈目瞪口呆,等他重新回过神时,却见老板等三人已经离开了休息室,张律师陪坐在馆长等人左右,含笑地听着他们争论不休。陆子冈张了张嘴,后又默默地闭上了。就当他什么都没看到吧,并且老板他们离开了也代表着麻烦的远离。只是他实在是太好奇了,那锦盒中的铁板是不是传说中的免死牌啊?陆子冈好奇得抓心挠肝。远处雄伟的城墙上旌旗招展,街道两旁站满了迎接他的官兵和百姓。他端坐在马背之上,在缓慢的颠簸摇晃之中,细细观察着那些官兵与百姓的服饰,才确定现在是在他当年入洛阳参加刘邦登基的场面。官兵们身上的盔甲还算整齐,但手中的兵器残缺不全,百姓们虽然都把衣服洗得干干净净,但却在经历了秦二世的暴政和乱世的动荡后,各个面黄肌瘦。但他们的眼中却透出夺目的光彩,那是对和平安宁生活的向往。纵使他已经很多年没有经历过乱世了,却还是在看到这样期许的目光时,会忍不住情绪激荡。可这股热血,却又转瞬间冷却了下来,因为他知道,这是两千多年前的画面了。马匹顺从地在御道上前进着,在进到城门没多久,便见到了一人在群臣的簇拥下,徐徐走来。那人面留美髯,鼻梁高耸,额头突出,多年前便被吕雉的父亲一眼相中,说是有龙颜之相。他快步下马,已经无法回忆起当年此时的心情,只是按照周礼打算行跪拜之礼。当然,这也只是在大庭广众之下给对方一个面子,尽管面前这人已经登基为皇,但也绝对受不住自己一拜。果然刘邦快步抢上前,一把扶住了他的手臂,哈哈一笑便领着他朝大殿而去。簇拥着他的若干功臣们,浑然没有臣子的自觉,大声说笑者,引吭高歌者,窃窃私语者均有。他冷眼旁观,发现刘邦的笑容有些僵硬,显然是对此极度不满,只是隐而未发矣。登基仪式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起,变得蒙眬而且虚幻,周围的声音也都混沌而且模糊,他站在那里浑浑噩噩,有些分不清自己是在梦境还是在现实。他曾经梦想过无数回这样的场面,但现在,站在丹陛之上的,却不是他期待中的那个人。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有一句话非常清地传入到他耳中。“天下既定,命萧何次律令,韩信申军法,张苍定章程,叔孙通制礼仪,陆贾造《新语》。”黄门令的声音极有穿透力,他每念一个人的名字,那个人就排众而出,躬身站在丹陛之下。他也如同木偶人一般,站在萧何的后面。当年的他,究竟是因为什么原因才决定离开的呢?明明一开始还是很想为那些流离失所的百姓们做些实事的。记忆有些混乱,他垂着头犹自思考着,忽然手上一沉,一块用朱砂书写的铁板落入了掌中。“陛下剖符作誓,赐丹书铁契,于金匮石室之中,藏之宗庙……”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是了,是这时候开始的……手里捧着锦盒的老板,看着人来人往的酒店大堂,不由得缓缓地长出了一口气。看来这东西对他的影响,要比他想象得更深。老板回过头来,定定地看着一直走在他身侧的扶苏。这其实是一个很奇怪的角度,因为在最久远的记忆中,他从来都是追随着对方的背影,始终恪守君臣之道,主动落后半步。从未有过这样并肩而立的情况发生过。老板难免有些晃神,但片刻后就找回了神志,从容道:“这是属于我的东西,我只是拿回来而已。”扶苏的眼中精芒一闪,去年他们两人重逢之际,他曾听老板提起过当年之事,闻言便猜到了这免死牌的来历。竟是刘邦亲自颁给韩信的丹书铁契吗?扶苏话虽未说出口,但老板却已知他的疑问,便点了点头道:“没错,确是刘邦所制。当年其他王侯的丹书铁契均没有免死这一条赦免,独独赐予我的有。我便知他已深恨我许久了。”“如果是我,断然不会这样对你的。”扶苏喟叹一声,无比的怅然。老板抿紧了嘴唇,这次却一言未发。他手中的免死牌,也属于帝王古董。只是这个古董代表的,是帝王的背叛。帝王的契约承诺,从来都是一纸空文,就算是用最坚固的铁铸成,也会轻易地被摧毁碎裂。世人皆道,兄弟可以共患难,但不能同富贵。当年这丹书铁契发下来,铁契还崭新得闪闪发亮,而刘邦的屠刀便已经落下。所以丹书铁契在之后便不被称为“契”,而是“券”这种充满交易意味的字眼了。而帝王的背叛,重点其实并不是“叛”,而是“背”。那种表面上笑语盈盈,暗地里却擦亮屠刀,才是最可怕的。刘邦为每个功臣都颁发了半块丹书铁契,然后自己留下了另一半,藏在金匮石室之中。表面上是和睦如初,但私下却如鲠在喉,待帝国安定之后,便按着那些免死牌上面的名字,一个接着一个地除去。这根本不是免死牌,而是催命牌。也许是当年的他还是太年轻,即使是早就看穿刘邦这个人的本质,断然离去,心中却也难以释怀。他手中的这块免死牌,虽然在漫长的岁月中有无数次他都可以重新收回哑舍之中,但他还是置若罔闻,直到今日不得已而为之。老板不想去想扶苏这句话的背后又有着什么深意,感觉着口袋里的兔子玩偶挣扎着要爬出来,老板连忙腾出一只手把医生重新塞了回去,面上平静自若地淡淡道:“我先走了。”扶苏也并未说什么,看他穿得单薄,便解下自己脖颈间的羊绒围巾,仔细地替他围好。他的视线落在了老板身上灰色的毛呢大衣上,在发现这件大衣是他去年寄居在哑舍时穿的后,俊容上的笑意更深了。老板的唇蠕动了几下,最终也什么都没说,也没有拒绝对方的好意,静静地离开了。胡亥紧攥着拳头,终于忍不住上前一步道:“皇兄,那免死牌岂不是帝王古董?为何就让他如此简单地拿去?”胡亥今日前来,还以为皇兄是终于出手,打算干扰老板的计划。结果最后皇兄却什么都没有做。扶苏的嘴角轻轻一翘,若无其事道:“如果你很想要一样东西,那么久放他离开,等他回来找你的时候,你就永远拥有他了。”第十一章哑舍.青镇圭扶苏的眼睛盯着手中的竹简,但心思完全不在上面。他再一次的抬起头看向毫无动静的殿门外 ,极力抑制住自己有些起伏不定的情绪。今日,是那名少年来向他觐见的日子 。虽然父皇什么都没有说,但扶苏明白,这是父皇相中的股肱之才,是为他而准备的。只是既然已经分那封少年为上卿 ,有不声不响地丢到他这里来当侍读,这样一捧一摔的折腾,难不保那少年会有什么怨气。扶苏低下头,摩挲着手中的竹简,淡淡的勾起一抹笑容。是啊,这又是父皇的考验,如果他能收服这名少年,那么他就将增添一只臂膀。若不能收服,父皇则会认为他没有继承王位的能力。若为王,那必然需有驾驭臣子的能力,否则又怎配为“王 ”这个字呢?要知道,他的弟弟们可一直都对他虎视眈眈。“公子,甘上卿到。”殿门外传来内侍顾存低沉轻柔的声音 。在顾存说话之前,扶苏并没有 听见半分衣袂摩擦的声音,也就是说,顾存在外面已经站了许久,故意延缓通报。很好,不愧是从小照顾他长大的内侍,完美的领会了他的意思。复苏低垂眼帘,掩去眼中的笑意,他铺好桌上的竹简,撩袖伸手拿了一只蒙将军送给他的毛笔,沾了些黑石脂,悬起手腕,在竹简上 慢慢地书写起来。不同于竹片沾漆书写的生硬晦涩,兔毛所制的毛笔书写时行云流水,扶苏已经预感到,这种毛笔将要在书法史上掀起何种改革风浪。他 现在所书写的笔体,就已经不同于笔体粗细一致的篆书,而是随着笔锋走势,有了各种各样的变化。扶苏心情舒畅,写了几句《周记.大宗伯》,才缓缓的说道:"宣”“诺。”顾存在殿外应声而去。不多时,扶苏就听到殿外传来玉环叮咚作响的清脆声。《礼记经解》有云:行步则有玉佩之声,生车则有鸾和之音。有身份的君子必佩玉,从殿外由远及近的环佩之声,便能听得出人走动的速度不徐不疾,显然并没有因为长时间的等候,而显得有任何浮躁心急。扶苏握笔的手顿了顿,但却并未搁下,就算来人已经走入殿中,向他长揖见礼,他也没有回应。殿内的声音随着来人的站定,而变得重新肃静起来,环佩的声音没有再次响起,而扶苏也听着对方平稳的呼吸声,心平气和的把这卷竹简下了下去。很好,他最喜欢聪明人。直到最末的一张竹片都写满了字后,扶苏 才停下笔,满意地看着自己的字迹,这才缓缓地抬起头。殿中那正站的笔直的少年,变映入了他的帘里。说他是少年,其实还未到,身量顶多算是比垂髫黄口的孩童高上一些,看上起就像十八九岁一般。还未到束发 之年的少年却穿了一身华贵的上卿官服,就像是偷穿了大人衣服的孩子,偏偏那充满着稚气的脸容上,是满满的镇定与骄傲,看这简直让人想要发笑。扶苏伸手揉了揉眉心,借着这个动作把自己脸上的笑意掩饰了下去。这个少年确实有资本骄傲的,只是十二岁的年纪,却独自出使赵国,让秦国不费一兵一卒而得河间之地。这等能力,就算是自视甚高的自己,也不敢保证能够做到。“坐。”复苏挥手指了指一旁案几,少年一欠身,不卑不亢地落座。“甘上卿,汝对孤可有所不满?”扶苏看着少年勾起嘴角,毫不客气的开口问道。少年的祖父甘茂,曾是秦国的左丞相,却因为受人排挤,而逃离了秦国,最后客死魏国。他很想知道,这少年对于秦国,究竟 是有着什么样的感情。他要弄清楚这少年是不是可以养得熟,若是一头养不熟的狼崽子,他可没那闲工夫伺候着。“并无不满。”少年眼观鼻鼻观心,无比镇定的说道。“那从明日起,每日卯时。入宫侍读,汝可有异议?” 扶苏的声音放慢,他其实也没比少年大几岁,在启蒙之后,对他影响最大的,自然是他父王,所以在任何方面,他都自觉 或者不自觉的模仿他父王。虽然没有任何声色俱厉,但却给人一种难以言语的压迫和气势。“谨遵公子旨意。”少年一板一眼地应下,并无半分勉强,甚至在很痛快的应允后,直身站起身踱步到扶苏身旁,恭敬道:“臣今日便可开始侍读,公子写得一手好字。”他那句疑似恭维的语话说得极其自然,随即便自来熟的坐在了扶苏身侧,把案上的竹简拿了起来,仔细端详欣赏着。扶苏被少年的这番举动,哽得不轻,他本想给对方一个下马威的,但显然对方要比他更认得清形势。“公子所书的,是《周礼 大宗伯》篇。”少年显然博闻强记,只看了几句,便猜到了出处,话题一转道,“公子可是有感而发?”扶苏抬起头,发现少年的目光落到了他身后的柜阁上。扶苏不用回头,都知道少年在意的究竟是什么。静静躺在锦盒里那片尊贵黑绸之上的,是一枚青色的镇圭。“以青圭礼东方。”少年青稚的童音朗朗读着竹简上的文字“以玉做璞,以等邦国。王执镇圭。镇,安也,所以安四方。”直到最末的一张竹片都写满了字后,扶苏 才停下笔,满意地看着自己的字迹,这才缓缓地抬起头。殿中那正站的笔直的少年,变映入了他的帘里。说他是少年,其实还未到,身量顶多算是比垂髫黄口的孩童高上一些,看上起就像十八九岁一般。还未到束发 之年的少年却穿了一身华贵的上卿官服,就像是偷穿了大人衣服的孩子,偏偏那充满着稚气的脸容上,是满满的镇定与骄傲,看这简直让人想要发笑。扶苏伸手揉了揉眉心,借着这个动作把自己脸上的笑意掩饰了下去。这个少年确实有资本骄傲的,只是十二岁的年纪,却独自出使赵国,让秦国不费一兵一卒而得河间之地。这等能力,就算是自视甚高的自己,也不敢保证能够做到。“坐。”复苏挥手指了指一旁案几,少年一欠身,不卑不亢地落座。“甘上卿,汝对孤可有所不满?”扶苏看着少年勾起嘴角,毫不客气的开口问道。少年的祖父甘茂,曾是秦国的左丞相,却因为受人排挤,而逃离了秦国,最后客死魏国。他很想知道,这少年对于秦国,究竟 是有着什么样的感情。他要弄清楚这少年是不是可以养得熟,若是一头养不熟的狼崽子,他可没那闲工夫伺候着。“并无不满。”少年眼观鼻鼻观心,无比镇定的说道。“那从明日起,每日卯时。入宫侍读,汝可有异议?” 扶苏的声音放慢,他其实也没比少年大几岁,在启蒙之后,对他影响最大的,自然是他父王,所以在任何方面,他都自觉 或者不自觉的模仿他父王。虽然没有任何声色俱厉,但却给人一种难以言语的压迫和气势。“谨遵公子旨意。”少年一板一眼地应下,并无半分勉强,甚至在很痛快的应允后,直身站起身踱步到扶苏身旁,恭敬道:“臣今日便可开始侍读,公子写得一手好字。”他那句疑似恭维的语话说得极其自然,随即便自来熟的坐在了扶苏身侧,把案上的竹简拿了起来,仔细端详欣赏着。扶苏被少年的这番举动,哽得不轻,他本想给对方一个下马威的,但显然对方要比他更认得清形势。“公子所书的,是《周礼 大宗伯》篇。”少年显然博闻强记,只看了几句,便猜到了出处,话题一转道,“公子可是有感而发?”扶苏抬起头,发现少年的目光落到了他身后的柜阁上。扶苏不用回头,都知道少年在意的究竟是什么。静静躺在锦盒里那片尊贵黑绸之上的,是一枚青色的镇圭。“以青圭礼东方。”少年青稚的童音朗朗读着竹简上的文字“以玉做璞,以等邦国。王执镇圭。镇,安也,所以安四方。”镇圭者,盖以四镇之山为 篆(字打不出字典也找不到是王字旁不是竹字头)饰,圭长尺有二尺。天子冕而执镇圭,亦所以镇安四方。青色的镇圭,可以说代表着天子的礼期。少年的目光从竹简再次不可抑制的转移到青镇圭上,他几乎可以从上面的篆体纹饰刻画辨别的出来,这时周朝天子代代相传的青镇圭。为什么这么重要的青镇圭,会在公子扶苏这里?难道是秦王从哪处得来,然后赏赐之?少年想到了此点,清澈的瞳孔微缩了一下。这说明,秦王已经属意了下一代的继承人?扶苏没有回头,也没有去看少年脸上的表情。这枚青镇圭是他特意放在此处的,这也是在向少年昭示自己名正言顺的光明未来。虽然父王赐予他青镇圭的举动,大抵还是帝王的考验之一,列如让他的诸位弟弟们眼红心跳抓心挠肝,以至于上窜下跳的给他使绊子,但这并不妨碍则他借此礼器,狐假虎威一番。扶苏又拿起一卷空白的竹简,慢慢的在案几上铺好,再次拿起那根兔毛笔,口中淡淡问道:“何为圭何为臬?”“圭者,双土也。臬者,自木也。以土圭水臬之法测土深,测日影,正四时,以求地中。陈圭置臬,瞻星揆地,此乃立国之根本也。”少年在一愣神之后,回答的一板一眼。圭臬两物在很久以前是很平常的事物,但这两物事却是在建立一座城池之前,探测丈量土地时必须使用的工具。长此以往,便被赋予了至高无上的象征和意义,甚至有了玉圭金臬之说。扶苏手中的笔开始在竹简上落下,但却并不妨碍他一心二用,只听他继续问道:“那何为圭臬?”少年这次并没有立刻回答,因为一个词并不仅仅是表面上的意思,列如度量,列如权衡,又列如绳墨等等。他看着扶苏优雅的书写着,沉吟了片刻,才谨慎地缓缓道:“法度,规则。”扶苏眼睛都未眨一下,继续咄咄逼人地追问道:“那何为法度?何为规则?是君父所言?是智者所言?还是圣人所言?”少年闻言怔忪,根本没想到会被问到这样刁钻的问题。即使他能就他这给问题侃侃而谈半个时辰以上,但他知道,公子想要的,并不是那样的敷衍。半晌身畔都没有声音传来,扶苏很满意少年的反应,他还是没有抬头,只是淡淡的吩咐道:“上卿今日且回吧,明日卯时,请准时。”这句话说得轻飘飘的,但却有着让人无法抗拒的威势。少年这才知自己逾越了,公子方才说明日起入宫试读,他今天还没有资格坐在这里 。顿时锦衣内冷汗津津,恭敬地低首叩别。直待少年退着走到殿外,扶苏都没有抬起头看他一眼。待案几上的那张竹简写到最后一片,扶苏才搁下笔,长长的呼出 一口气。能在对方的心中种下一颗名为质疑的种子,今天发挥的真当不错。迟早,这枚种子会生根,发芽,最终长成参天大树,再也无法从心间拔去。复苏摸了摸光滑的下颔,还很稚嫩的俊秀脸庞上伪装的镇定气场全然崩塌,露出了得意洋洋的神情。不愧他排练了好几次啊......扶苏虽然在看着军事情报,但多半的注意力还是在身侧整理竹简的少年身上。这位表面恭敬,事实上内心无比倨傲的少年,已经成为他的侍读有一段时间了。扶苏越是和他接触,就越是震惊于他渊博的学识,也越好奇他究竟师承何处。一想到最近宫廷中传的沸沸扬扬的那个传言,即使知道是有人别有用心,但扶苏心底也是各种不舒服。说到底,如果真正想把一个人收为心腹,就没有必要在对方的面前还掩饰自己的想法。只是,这要怎么问出口呢?扶苏转装模作样地翻看着手中的军事情报,这些情报都是有快马交接到秦王政的手中,后者会命人复制一份,第一时间送到他这里。并不是想要这个还未束发的公子扶苏能有什么过人的见地,只是在潜移默化的培养他执政的能力。正忍不住把眼神从写满情报的竹简上,转移到身侧的少年身上时,扶苏忽然发现那少年居然转过了头来,两人的目光对了个正着。复苏忍住想要躲开的冲动,定定地看着他。少年还很稚嫩的脸庞上一片沉静,只听他淡漠的开口道:“若是公子想要问宫中的流言,请尽管问 。”这样的机会,扶苏自然求之不得。他放下手中的竹简,沉声问道:“孤听人传汝曾是罪人吕不韦的门客 ,可有此事?”少年单薄的唇轻蔑地一勾,缓缓道:“公子居然信?吕相去时,臣才几岁?何来门客之说?”扶苏自然知道这种流言荒诞不经,可无风不起浪,他顺势继续追问自己一直疑惑的问题:“卿之祖父曾离秦国,封地被夺,那......卿居何处?”扶苏一字一句的斟酌,生怕有所冒犯。但虽然小心到如此地步,少年闻言,脸上的表情也随之僵硬了一下。垂在身侧的手悄悄的紧握成拳,少年低垂眼帘,掩住了双目的情绪。“祖父去后,甘家如大厦将倾,万劫不复。臣幸得师父收养,才得以有今日。”“师傅?”扶苏挑了挑眉,毫不掩饰对于少年口中的那个师傅的兴趣。能将一个孩童调教成秦国上卿,那本人又将是何样的惊才绝艳。少年抿了抿唇,像是在犹豫什么,半晌之后才艰难的说道:“吾师......曾是吕相门下之客......只是闲散人等,寻丹问药而已。”扶苏一愣,这才知道这流言居然还真有些靠边。他此时才注意到,少年口中U意一直称吕不韦为吕相的,看来虽然并无直接瓜葛,这少年也绝不是踩低捧高之辈。看着少年木然中难掩紧张的神情,扶苏不由得一笑道:“无妨,当年吕相门下三千门客,多乃滥竽充数罢了。”说罢又觉得有些不对味,他这不是在说人家师傅是滥竽吗?果然见少年的脸色一沉,扶苏这下也不好再问他师父的事情,不过反正知道有这么一个人就行,报到父王那里,总会找到的。扶苏也厚脸皮的当之前的话根本不存在,反正父王无数次的言传身教让他明白,身为上位者就是需要城墙厚的脸皮。“汝师只汝一名弟子?”扶苏发誓,他只是受不了殿内窒息的气氛,随口一问,绝对不是想要套话。少年的表情已经恢复了正常,一板一眼的恭敬回答道:“吾师来秦前,曾有一位弟子。臣曾听师言及几次,但并未见过,那位师兄应在赵国。”扶苏的眼角余光正好瞥到手中的军事情报,不由轻笑道:“赵国,已成历史。”说罢便把手中的竹简往少年的方向递去 。秦趁赵连年天灾再度发起攻击,武安君李牧领兵迎之,李牧镇守边疆多年,败秦数次,王翦便不与其针锋相对,便对赵王迁用离间计。李牧功高盖主,赵王迁早就心存忌惮,离间计一出,赵王迁便夺李牧军权。李牧因前线秦国大军压境,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拒绝交出军权。此举令赵王迁越发不安,下令派人暗中逮捕李牧,夺其虎符。“赵王迁自毁其臂啊!武安君愚忠矣。”扶苏用食指轻敲桌面,开始思考这是否要救李牧这个盖世名将。但这个问题,恐怕他父王也曾考虑过。这战国乱世的四大名将,起翦颇牧,白起,王翦,廉颇,李牧。秦赵两国分别拥有两名,但白起已死,廉颇老矣,只剩王翦与李牧......罢了,此时恐怕也已经晚了,李牧在赵国的威望恐怕要比赵王迁还要高,赵王迁不动则已,一动手便必然会雷霆万钧。即使是愚蠢如赵王迁,恐怕也会懂得夜长梦多的道理。扶苏的目光落在了身旁的少年处,见他正好看完竹简抬起头,两人的目光一接触,便已知对方都想的差不多均为这一代名将的末路而沉默了起来。没有人会说王翦卑鄙,离间计自古便被用的炉火纯青,他们身处在不同的两个阵营,王翦只是用金银珠宝贿赂了奸臣郭开,便让大秦士兵免于战争厮杀,这是大功一件。而且若是赵王迁向秦王政信任王翦一样无比信任着李牧,恐怕这种事情也不会发生。少年的心情有些低落,他抚摸着竹简上的纹路,低低的问叹息道:“何为法度?何为规则?是君王所言?是智者所言?还是圣人所言?......”扶苏闻言一怔,他没想到,这句他们初见时他所说的话,少年竟会一直记在心里 。“规则,分天道规则和人道规则。清泉自高往低而流,日月星辰东起西落,此乃天道规则,非人力所不能及也。吾辈亦不奢望。”扶苏转过身,拿起身后青镇圭的盒子,放在了桌面上,想要碰触青镇圭的圭面,却又克制的收回了手,紧握成拳。他还不是王,所以没有资格拿起那面青镇圭。“而拥兵几何,赋税几何,铸币几何,此乃人道规则 。”“于是乎,规则,应是君父所言 ”扶苏深深的吸了口气,低头看着面前的青镇圭,淡淡道:“这天下乱世已久,应有人另立规则矣。”他没有说出口,但言下之意,少年却心领神会。韩国已灭,赵国危在旦夕,秦国统一六国,指日可待。这世间的规则,理当由最至高无上的那个人制定!扶苏在殿内安坐,等着最新的前方战报。荆轲刺秦王,虽未尽全力,却引的秦王大怒,天下震动。秦王政派大将王翦挥军伐燕。而燕国都城蓟的破城之日,也指日可待。即使过去了快要一年的时间,但每当想起那日在咸阳宫大殿上的危急时刻,扶苏都忍不住后怕不已。荆轲带着樊於期的头颅和燕国督亢一带的地图敬献给父王,谁都没有想到居然会图穷匕见。而父王的政令,大臣上朝不许佩带兵器当时的场面无比混乱。虽然父王手中有剑,还有许多臣子拼命上前阻拦,但荆轲也是被砍伤了八次之后,才跌倒在地。扶苏摸了摸右手的手腕,他当时也是反射性地想要冲出去,但站在他身后的那个人,却一直死死的拽着他的手腕。他完全没有想到,那么瘦小的身躯里,居然蕴含着那么强大的力量。直到荆轲被肢解分尸,对方都没有放开过他的手。扶苏苦笑,也许最卑鄙的是他才对。十几岁少年的收劲能有多大?他如果真想要挣脱又怎么会挣脱不了?是他一转念之间,考虑的太多了。如果父王真的被刺身亡,那么他就会登基......这也是少年在那一瞬间想到的吧?所以才会不肯放他去涉险。事后少年还特意去父王面前请罪,把他没有上前护驾的责任全揽在自己身上,甘愿受罚。他却什么都不能解释,不能说。只能保持缄默。殿门外传来熟悉的玉环佩碰撞的清脆声音,还未等对方出声,扶苏便抢先道:“毕之,进来吧。”“公子,燕都蓟京被破,燕王喜及太子丹逃奔辽东,匿于衍水后,燕王喜将太子丹斩首以献秦王。” 还未等进殿门,少年清朗的声音便已经传来,显然也是迫不及待。扶苏闻言皱眉,虽然他对太子丹恨之入骨,但两人各为其主立场不同,所以也并不觉得对方所作所为有何不妥。刺杀敌人阵中最重要的一个人,来瓦解危机,是政治上最简单粗暴的解决办法。若是真让太子丹一击得手,那么秦国现在即使是他登基为王,也必将是一团散沙。毕竟他太年轻,而且秦国树大招风已经成为众矢之的,若父王当真西去,那么就算已经被灭的那几个国家也会立刻揭竿而起死灰复燃。这样目光独到的英才,居然会死在自己的父亲燕王王喜手中,实在是令人唏嘘,扶苏想起多年之前,他也曾经在与秦国当质子的太子丹有过几次接触,现在却已物是人非,不禁目光微沉。每个人都会死去的,但如此繁花似锦的人间,又有谁不留恋。扶苏想到父王最近几年开始召见方士,不由得长叹,他也没有想到,自家侍读的师傅,居然就是一个方士,虽然对方仅留在宫中一年便去神游四方了,但也许当年他无意间的那个引荐,导致了现在甚至以后会濒临失控的局面 。虽然只是一愣神,但扶苏脑中已转过了千般思绪,他俊颜之上的表情也没丝毫变化。他已经习惯与在人前隐藏自己的想法,这已经逐渐成为一个本能,即使面对着的,是最亲近的侍读也一样。而他面前的少年,在成长中也慢慢蜕变。他不在总绷着一张脸,固执的坚持着自己的骄傲,而是柔和了五官,换上了和善的笑容,无论谁第一眼看到,都会觉得是个俊朗的少年,给人无比亲近之感。只是扶苏知道,少年和他一样,也学会了给自己戴上一张面具,把心思细细密密的埋藏在了心底。接过少年递给他的竹简,扶苏仔细地又看了一遍,抬起头时发现少年正定定地看着桌案上放着的青镇圭,不禁挑眉问道:“毕之,可有何不妥?”这青镇圭,自从上次他把盒子拿到桌案上后,便再也没有送回去。现在他在私底下无人之时,也曾偷偷摸过几下那冰凉的圭面。少年咬了咬下唇,踌躇了片刻,终究还是开了口说道:“秦法,群臣侍殿上者,不得持尺兵。诸郎中执兵,皆陈殿下,非有诏不得上。秦王亲立的规则,反而差点害死他自己。这规则,究竟如何立之?”扶苏放下手中的竹简,在袅袅而升得香薰炉烟中,静静的思考着。这个问题显然在少年心中存在已久,既然开了头,他便侃侃而谈下去:“此会军报所言,燕国王公大臣除太子丹外,全部留的性命。灭韩赵魏楚四国时,也无任何杀戮,秦王此举仁义。现今六国仅剩齐国残存,统一天下指日可待,但臣恐六国贵族不甘于此日后必为祸患。”他顿了顿后,字字掷地有声的说道,“王座是用鲜血而涂成的,秦王应该让那些人知道,要么臣服,要么死。”扶苏眼中划过深思,这个问题他以前也隐隐约约的想过。但父王并不大开杀戒,这对师从大儒淳于越的他来说,也是颇为认同的。儒家思想的核心是有孔子提出的“仁义礼”,这三个字扶苏还是很认同的。他与少年经常辩论,便知此乃今天一个的议题,扶苏细细思量,唇边扬起笑容,却是很满意少年已经开始学会了质疑。质疑这个世界上存在的所有规则,才能建立起自己心中的规则,这是成长的一个信号。每个人心中,都有着属于自己的青镇圭。只是有些人会完全复制其他人的模样形状,有些人确实喜欢自己雕琢。内侍顾存静悄悄地走进殿内,呈上两碗还冒着热气的莲子羹,轻手轻脚的放在案几上,又悄无声息的倒退着离开。扶苏看着莲子羹升腾的热气,只是拿着调羹在慢慢地搅匀,看着白嫩的莲子在漆碗中沉浮,扶苏浅浅一笑道:“毕之,坐。汝可知白起长张之战否?”少年一愣,随即点了点头坐在复苏身侧,他两私下从不计较尊卑,所以少年也很自然的捧了另一碗莲子羹,不顾热烫,亲自尝了一口,才把他尝过的那碗放在了扶苏面前。这并不是恃宠而骄,而是在为扶苏试毒。尽管这个动作少年已经做过了无数次,但扶苏也不禁在心底自嘲 。侍读侍读,其实真正是试毒吧?这等举措,自然在呈上来之前,还有其他内侍做过了。但少年总是放不下心,每次扶苏劝说都不管用,总推说他自小随师父学习百家技艺,草药毒药一门也颇有涉猎。扶苏越想就越怔忪,直到少年捧着另一碗莲子羹已经吃了大半,他才回过神来,继续前面的话题道:“白起位列战国乱世四大名将之首,就因这长平一战。在此一役,白起大破赵军,坑杀赵军降卒四十余万,震惊天下。虽大扬吾秦之威名,但对统一大业却无丝毫一处。”白起一生领兵百战百胜共歼灭六国军队一百余万,攻六国城池大小约九十余座,一生从无败绩,被秦国人甚至其他国家的人奉为战神。甚至可以说,白起在秦国简直就是神一般的存在,比起秦王来都有过之而无不及,扶苏居然敢在战略上向白起提出质疑,若是传将出去,肯定会掀起轩然大波。见这少年捧着碗思索了起来,扶苏也没有把话说透。因为他知道,少年必能领会他的意思。果然没过多久,少年便幽幽一叹道:“原来如此。”扶苏满意的点了点头。白起杀了降卒四十余万,固然造成了赵国自胡服骑射之后的骤然衰落和低迷,但也让其余六国起了兔死狐悲之心,同仇敌忾。那四十余万的降卒,若知道是必死的下场,谁又能够甘心弃械投降?就算是死,也要拉个垫背的。所以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秦国再讨伐他国,所受到的抵抗都是非常顽强的。“怪不得......”少年喃喃道,也明白了为何秦王政每灭一国后,不杀王公大臣,也是为了那统一大业着想。“父王此举,虽短期内有所隐患,但若吾强秦延续,六国余族不足为惧。”扶苏淡淡的说道,话语中的淡然气势十足。少年眼中依旧有着忧虑,但他却再也没有说什么。而是闷头把碗中的莲子羹一口口喝完,这才抬起头来,对扶苏微笑道:“{这羹无事,可用。”扶苏这才拿起调羹,喝了一口已经变凉的羹,表面上毫不在意,实际上心里各种不爽。这小子,不会是故意有意不让他吃热食,故意整他吧?扶苏站在靶场,先是接过自家伴读递过来的骨韘套在大拇指上,又接过一把紫衫木角弓,和一枝白色隼羽箭,两脚开立与肩同宽,侧身左肩对准靶位,微眯双目沉心静气。抬手,搭箭,扣弦,开弓。每个动作都做的无比流畅自如游刃有余,动作优雅赏心悦目,一举手一投足的气度风范彰显无遗。“刷----”箭矢射 向靶心,穿靶而过,扶苏即使不用去确认,也知道力度应该正好让靶子背后刚刚露出白色箭头。“白矢。”少年在扶苏的背后有递来一堆箭矢。扶苏拈起三支箭矢,三矢好不停歇地连续而去,矢矢中的,箭矢与箭矢相衔,连珠得看象是一根箭。“参连。”少年的声音中语带赞赏,同时瞄向靶旁怯怯而立的小男孩,眼中带着冷冷的警告。扶苏又拿起一支箭矢,搭在弦上凝视了许久,才缓缓出手。这根箭矢是朝高处而射,箭尾和箭头并不在同一条水平面上,速度并不快,平稳前行徐徐前进,最终也同样正中靶心。“剡注。”少年的语气中有着掩饰不住的崇拜,前两种射艺他也可以做到,但这一手剡注却是最难的。之前的白矢和参连因为速度够快,所以风向并不起决定作用。剡注既要找好角度,也要对风向有正确的判断,少年自认还不能做的这么完美。“襄尺。”扶苏淡淡的说道,眼角余稍瞥过那又站得近了一些的小男孩,并未作任何停留便收回了目光。襄尺,臣与君射,不与君并立,应退让一尺。少年站在扶苏身后一尺之处,弯弓搭箭,完全模仿着扶苏的动作。弓弦铮的一声脆响,箭矢离弦而去,干净利落的正中靶心。“善。”扶苏浅笑赞扬道。少年恭敬地收弓而立,为扶苏又呈上了四支箭矢。君子六艺中的射,是五射,分别是白矢,参连,剡注,襄尺和井仪。井仪便是连射四矢,扶苏收弓而立,少年看着正中靶心的那四支箭矢,上下左右排列的正好像个井字。“公子射艺精湛,毕之佩服。”少年说完这句话后,招了招手,一旁的侍卫便打算跑到靶位处,取下靶心上的十支箭矢。但在侍卫动手之前,那个一直旁边观看的小男孩竟先一步跑了过去,费力地踮起脚把一支支箭矢都取了下来,然后噔噔噔地跑了回来。扶苏见状微微一笑,又拿过一个箭筒,递给了少年道:“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之,揖镶(足字旁,没查到)而升,下而饮,其争也君子。毕之,该汝了。”少年撇了撇嘴,也不去提醒自家公子居然对他说这些他已经知道的话,而是故意提高了音量,想也知道是为了让谁听到。拿起手中的黄杨木角弓,少年与扶苏交换了个位置,刚要打弓射箭,一旁的扶苏却伸手过来,主动帮他调整姿势,顺便还指导他何处用力,何处勾弦,如何才能射出有力而准确的箭矢。少年的眉梢微微抽搐,他即使射艺不如自家公子,但也不是初学者,至于这样吗?想到最近上课之时,扶苏总是朗诵书籍的时候声音洪亮,想必也是和这个总在窗根底下偷听的小男孩有关吧。可是小公子胡亥被秦王勒令不许读书习字练武,这个已经是 宫里所有人都有的默契,大公子这样做虽然不会有违秦王旨意,但若是被人抓住把柄,总归是不好的。“公子......汝违规了......”借着扶苏靠过来指导他的姿势,少年压低声音劝道。“规则?何人所言为规则?”扶苏勾唇一笑,语气极为讽刺。他已经过了崇拜父王的年纪,开始质疑父王所下的每一道命令 ,虽然不能公开反抗,但做做小动作阳奉阴违还是可以的。因为大庭广众之下耳目众多,扶苏也并没有解释太多,只是淡淡道:“他是我弟弟。”少年便不再说什么,僵硬着脸上的表情任由扶苏把他当成教学样本摆弄着 。抱着箭矢站在一旁的小男孩,偷偷地站得更近了一些。扶苏坐在军长中,一边用布帛檫试着伴随着他多年的青铜玉首剑,一边是不是看一眼在一旁低头沉思的青年 。“毕之,汝回咸阳吧,吾在此有蒙将军照看,无事。”扶苏盯着剑身上的菱形暗格花纹,神情自若地淡淡说道。时间如流水,当然的少年已经长成为青年,他的父王已经升级为父皇,他也由公子升级为大公子,但和毕之在一起的时候,他的自称却从孤降到了吾。扶苏抚着剑身微微一笑,他知道他的伴读在纠结什么。今日咸阳来了一封家书,甘氏宜阳王病危,昭其子回咸阳侍疾。而毕之却不放心他一个人在上郡,所以正在左右为难。扶苏见青年还在默不作声,便叹了口气道:“此事还是怪吾,若是顺着父皇,也不会被贬至此,害汝一同随行。”“大公子折杀毕之了。”青年俊秀的脸容上浮现苦笑。始皇帝回到咸阳宫之后的一次酒会上,淳于越对于始皇帝推行的郡县制不以为然,建议遵循周礼实行分封制。这个建议遭到了李斯的驳斥,和始皇帝的不满,直接导致了淳于越的罢黜。身为他的弟子,扶苏因为这件事上书,强烈反对,便被始皇帝派到了上郡去做蒙恬大军的监军。扶苏的视线落到案头上静静躺着的青镇圭上,似有所感地长叹道:“那何为法度?何为规则?是君父所言?是智者所言?还是圣人所言?”青年保持缄默,那双细致的眉深深地蹙了起来。扶苏轻哼一声,冷冷一笑道:“规则,本就是给一些人遵循,给另一些人打破的。但是没有能力打破规则的人妄想挑战规则,就会落得粉身碎骨的下场。”“大公子......”青年 焦虑地唤了一声,忧心之色溢于言表。扶苏摆了摆手,收敛了情绪,淡淡道:“毕之此次回咸阳,也顺便帮吾查看一下咸阳的动静,吾被困于上郡,遮蔽耳目,倒是极为不利。”青年脸上闪过数般情绪,最终化为一叹,低头虔诚一拜:“殿下,请多保重......”扶苏点了点头,知道青年只有在态度极其郑重到时候,才会唤他殿下。看着青年倒退着离开军帐,最终身影消失在他的视野里,扶苏不免的恍惚了一下。这个父皇亲手送来的伴读,已经在他身边形影不离地待了许多年了。认识他的人生,已经比不认识他的人生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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