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制造-18

胡早秋说:“这里有个抗洪广播站,老书记,您是不是先去说两句?”  姜超林想都没想,便说:“好,我先去说两句!走吧!”  向广播站走时,胡早秋又汇报说:“乡长兼党委书记周久义思想不通!”  姜超林气哼哼地说:“是的,我知道,胆子不小,在电话里和文市长顶起来,公然抗命!”又问,“这个周久义是不是戴眼镜的周瞎子?”  胡早秋说:“不是,老书记,周瞎子早调镜湖当工业局局长去了,是那个特爱喝酒,又没酒瓶,喝二两就醉的周久义嘛!”  姜超林“哼”了一声:“我当是谁呢,是周二两呀?给我把他找来!”  胡早秋提醒说:“这当儿周久义只怕连你的话都不会听哩!”  田立业没好气地说:“胡市长,老书记叫你叫,你就去叫,啰嗦什么!”  胡早秋白了田立业一眼:“你狠什么狠?临湖镇的账我还没和你算呢!”  田立业说:“想算你就到平阳市委来,我候着你!”  胡早秋一愣:“怎么田领导,这么快又提了?”  田立业冷冷道:“没提,降了,不过,现在恰好和你打交道——负责协调全市防汛!胡市长,时间紧,任务重,我没时间和你废话,快去找周久义!”  胡早秋去找周久义时,姜超林已开始了广播。  广播前,田立业先做了一下介绍,说是市人大主任姜超林同志受市委、市政府的委托,已经赶到围堰乡来了,现在,要代表平阳市委、市政府做重要指示。接下来,姜超林开始讲话,再次重申了市委、市政府关于围堰乡八万人紧急撤离的指示精神,并严厉声明,驻平部队官兵和大批车辆马上就要开上来,不撤是不行的,政府令必须执行,特事特办,凡煽动抗命的,一律就地抓捕!  广播结束后,姜超林要求全乡村民组长以上的党员干部马上到广播站集合。  党员干部陆续赶来集合时,胡早秋把泥猴似的周久义拖到了姜超林面前。  姜超林原想好好骂骂周久义,可见到周久义胡子拉碴,一身泥水,满眼血丝,人都瘦得脱了形,心里不忍了,只嗔怪地说:“周二两,你是不是喝多了呀?啊?连市委、市政府的招呼都不听了?敢和文市长顶,真是胆大包天!”  周久义哭了,哽咽着说:“老书记,我……我这也是没办法呀!围堰乡抗洪,我是领导,人是我领上堤的,老百姓的东西家当是我拿走的,我向全乡老少爷们许过愿,要和围堰乡共存亡。”  姜超林耐心说:“久义,你这个精神是好的,但是不能硬来蛮干嘛。”  胡早秋也说:“是的,老周,我们这些当领导的总要对老百姓的生命安全负责嘛!你不想想,真不撤,万一把八万人淹到水里,这天大的责任谁担得起?”  周久义说:“我没说不撤,胡市长,老书记不知道,你也不知道么?该和大家说的话,我不是都和大家说了么?是大家不愿撤呀!”  胡早秋厉声说:“老周,关键是你要带头!”  周久义脖子一昂说:“胡市长,你年轻,还有得升,你想保乌纱帽,我不想保,这个头我不带!职不是让你撤了么?我就是个一般干部了,我就是要和围堰乡共存亡!退一万步说,打仗还要有人掩护撤退,你就算我是打掩护了好不好?!”  这时,党员干部已来了不少,广播站门前,堤上堤下四处站满了人。  姜超林觉得周久义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就算撤退,在这八万人撤离前也得有人巡堤护堤,留下周久义一些同志护堤也是正常的,于是便说:“好了,好了,久义,我们不要争了,你就带着一部分基干民兵留下护堤,最后撤,现在我们先开会,布置整体撤离工作,你不要再说什么共存亡了,这不好,不利于我们落实市委、市政府的指示精神!”  周久义说:“那好,老书记,我巡堤去了,你们开会吧!”  姜超林火了:“周二两,你给我站住!这个会谁不参加你也得参加!得帮我们做工作!我的脾气你是知道的,这种时候你敢不顾大局,我叫你当面难看!”  周久义资格老,不怕胡早秋,却是怯着老书记姜超林的,老老实实站住了。  田立业根据姜超林的指示,大声宣布开会。姜超林不是动员了,是具体布置,一个村一个村点名,要村支书和村主任们往前站。姜超林记忆力也真是好,围堰乡十几个行政村、自然村,村村的名字都叫得上来,两个亿元村村主任的绰号都叫得出,由不得田立业、胡早秋不服。胡早秋听着姜超林点名,就满心惭愧地想,老同志就是老同志,抓工作真是实实在在——他就没这么实在,在镜湖当了这么多年副市长,许多村主任他都不认识,更别说人家的绰号了。  姜超林说到最后激动了:“……同志们,我们平阳市委、市政府有个对你们负责的问题,你们也有个对围堰乡群众负责的问题。昌江和镜湖水位一直居高不下,特大洪峰马上又要到来,不撤怎么办呀?别的损失一点可以,政府可以想办法帮助,大家也可以想办法自救,但老百姓的生命是不能损失的!你们一定要狠下这个心,就是硬拖,也得把大家都拖走,我姜超林拜托大家了!”  说到这里,姜超林深深向面前的党员干部鞠了一躬。  不少党员干部深明大义,相互招呼着,退出会场,去安排撤离事宜。  然而,有近一半人没动,仍盯着周久义看。  周久义急了:“同志们,老书记说得还不够清楚么?快走吧,都走吧!只要人在,啥都还会有,人不在,就啥都完了!能带走的东西尽量带,房门锁好,牲畜圈起来,到时不破堤也没啥损失。”  这时,有人说:“周乡长,你们守堤的人够么?咱不能再多留下点人么?”  周久义说:“不行!这不是讨价还价的事,咱得做最坏的思想准备!”  又有人说:“我们是自愿留下的,真要出了意外,我们不要市委负责!”  田立业恼火了:“说得轻松!你们不要市委负责,市委就可以不负责了吗?”见胡早秋在一旁愣着,田立业火气更大,“胡市长,你看看你们镜湖党员干部的素质!也不知你们平常是怎么教育的!”  胡早秋心头的火“呼”地蹿了上来——这个田立业,看来真想借机弄他了,于是便说:“田副秘书长,镜湖党员干部的素质怎么样市委自有评价,轮不到你说三道四!说撤离就是说撤离,你扯这么远干什么?!”  田立业冷冷道:“好,胡市长,那你就去说,就去做!我们等着哩!”  姜超林不知昨夜临湖镇发生的那一幕,见他们这对好朋友在这时候吵起来了,便责备道:“什么时候了,你们还拌嘴?也不注意群众影响!都给我少说两句!”  田立业拦住姜超林:“老书记,你别管,咱也不能包办一切,这里是镜湖市的围堰乡,归胡市长和周乡长领导,你就叫胡市长和周乡长去做工作!让他们的党员干部拿出点素质来!”  这时,高长河又来了电话,要姜超林去接,姜超林到广播站里接电话去了,临走,又向田立业交待了一句:“立业,有情绪也不准带到工作上!啊?!”  田立业却还是把情绪带到了工作上,冷眼看着胡早秋,点着一支烟抽了起来。  这一来,面前的干部群众对立情绪更大,更不愿动了,都盯着胡早秋看。  胡早秋被逼到绝路上了,睁着血红的眼睛吼道:“你们还他妈的看什么?就不能拿出点素质来?啊?周久义,你这个乡长兼党委书记平时是怎么当的?怎么到这种关键时候就指挥不动了?”  周久义讷讷地说:“上堤抗洪,大家个个都是好样的!好人好事不断涌现哩!”  胡早秋吼道:“执行上级指示也得是好样的,像这种情况在战场上是要执行战场纪律的,是要枪毙杀头的!”  田立业在一旁说:“胡市长,你这话说对了,现在就是打仗!”  人群中有人叫了一声:“田立业,真是打仗,我就先在背后给你一枪!”  田立业根本不气,拍拍胡早秋的肩头:“胡市长,你听见了吗?这话说得多动人呀?啊!”继而,脸一拉,“胡早秋,我可和你说清楚,我田立业这百十斤今天算交给你了,在围堰乡被西瓜皮滑倒,我都找你算账!”  胡早秋气极了:“谁在那里瞎叫唤?谁?再叫一声我把你抓起来!别愣着了,全散了,散了,赶快去安排撤离!老书记已经代表平阳市委宣布过了,真有煽动抗命的,立即抓起来!这可不是吓唬你们!”  一个村民组长流着泪叫起来:“胡市长,你就抓我吧,我死也要死在堤上!”  周久义吓坏了,扑通一声,对着众人跪下了,满面泪水连呼带喊:“老少爷们,老少爷们,我求你们了好不好?你们再不走,我……我就跳到镜湖去!”  众人被震撼了,呆呆地看着长跪不起的周久义。  胡早秋也被震动了,缓缓看着大家,讷讷地问:“同志们,你们是不是也要我跪下求你们?好,好,我也跪下求你们了……”说着,当真跪下了。  面前的干部群众这才如梦初醒,赶紧上前去搀扶胡早秋和周久义。  这时,姜超林接了电话回来了,神色激动地宣布说:“同志们,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我们围堰乡的撤离工作得到了省委的亲切关怀,省委书记刘华波同志亲自出面和大军区首长取得了联系,驻平阳的集团军已紧急调动赶来协助撤离了!大家还等什么?快走呀!”  这下众人才一哄而散,忙忙慌慌地去做撤离的准备了。  与此同时,平阳市的车载电台也远远地开过来了,电台的广播声由远及近,重复播送着政府令,一句句,一声声,夺人魂魄:  “……下面播送平阳市人民政府令!下面播送平阳市人民政府令!目前全市抗洪形势极其严峻,昌江和镜湖水位迅速上升,其上涨速度之快,水量之大,为历史罕见。昌江第二次特大洪峰已经形成,并将于七月三日十六时左右抵达我市。鉴于这一严重形势,为保护人民生命的安全,七月三日凌晨,平阳市人民政府召开专题市长办公会,决定紧急撤离镜湖市围堰乡八万居民。为此通令如下……”        一九九八年七月三日八时 平阳市防汛指挥部  和集团军李军长及镜湖市委书记白艾尼通过电话,把围堰乡撤离事宜——落实好以后,高长河松了一口气,抓起桌上的干面包啃了起来,边啃边对孙亚东说:“多亏了超林同志的提醒呀,不是他提醒,我可真想不到从围堰乡撤人!”  孙亚东感叹说:“在这一点上谁不服都不行,姜超林抓工作就是细!文春明比起姜超林可就差远了!姜超林批评文春明糊涂,我看文春明也是糊涂,这种大水压境的时候,怎么就相信围堰乡能守住呢?一旦守不住,麻烦就大了!”  高长河道:“这也不好怪春明,第一,围堰乡确实顶住了第一次洪峰;第二,谁也没想到昨天会普降大暴雨,情况会这么快急剧恶化……”  正说着,刘意如赶到防汛指挥部来了,请示说:“高书记,今天的工作怎么安排?事还不少呢!上午有两个会,一个是大型国企深化改革研讨会,国家经贸委一位领导同志参加,昨天已到了平阳;还有个会是市计生委主持召开的计划生育先进集体和个人表彰大会。下午……”  高长河满脑子都是抗洪,没等刘意如再说下去,便挥挥手道:“好了,好了,刘主任,你别说了,现在抗洪形势十分严峻,这两个会我都不能参加了,请亚东同志代表我去好了!”当即对孙亚东交待说,“亚东,这两个会,请你代表我和市委去,讲话稿在刘主任那里,这几天凡是会议呀,杂事呀,你就费心多管管。我和春明实在分不开身。”  刘意如冲着孙亚东笑笑,又把脸转向高长河,定定地看着高长河说:“高书记,孙书记代表您开别的会行,这大型国企的研讨会,您不去好么?国家经贸委来了一个正部级副主任,从接待规格上说,您必须出面,就算不去参加会议的开幕式,也得露一下面,所以……”  高长河知道刘意如说得对,可不知怎么,听了这话就是不高兴,不高兴又没法说,只得点头道:“好,好,这个会我去参加一下,和副主任见个面就走!”  刘意如又提醒说:“高书记,会议的开幕式是九点整。”  高长河看看表:“还有四十五分钟嘛,刘主任,半个小时后你再来接我!”  刘意如走后,孙亚东不无讥讽地说:“刘主任可是真负责任呀!”  高长河自嘲道:“这你别说,刘主任还就是永远正确哩!”  孙亚东笑了:“所以,领导的工作就总是由秘书安排!”  高长河不悦地看了孙亚东一眼:“话也不能这么说嘛,刘主任只是提醒一下!”  孙亚东不说了,话题一转道:“哦,高书记,还有两件事顺便向你汇报一下:一件事你知道的,就是梁兵收耿子敬的那台空调,我们已经去人要回来了,经办此事的同志说,梁兵的态度还不错,你就不要再责怪梁兵了,免得伤了和气。”  高长河一听这话就来气了,说得好听,还别伤了和气!表面上却不动声色:“孙书记,这种事你们自己处理就是了,根本不必和我说。”  孙亚东笑道:“总是你家大舅子,不通个气总不好嘛。”  高长河心里的火更大。派人到省城追空调你不通气,现在倒通气了!  孙亚东又说:“还有个事,就是平轧厂长何卓孝的老母亲昨天下午去世了,也是巧,我正好到医院拿药,他们院长就向我汇报了,说人是你送来的,何卓孝又不在家,问我怎么办?”  高长河看了孙亚东一眼:“你打算怎么办?”  孙亚东道:“我这不是向你请示么?”  高长河问:“何卓孝的家,我要你去看看,你去看了没有?”  孙亚东叹了口气说:“看过了,也把情况全弄清楚了,这个同志确实是为了自己母亲才走到这一步的,想想真是让人痛心!说实在的,当了这么多年纪检干部,我还真是头一次碰到这种事,心里真不是滋味!”  高长河意味深长地道:“我们下面的干部不容易呀!”  孙亚东感慨说:“是不容易,太不容易了!所以,高书记,我建议对何卓孝的问题从宽处理!一定要从宽处理!”  高长河眼睛一亮:“哦?说说你的意见。”  孙亚东认真地想了想:“高书记,你看是不是这样?可以以诈骗罪立案,涉及三万九千多元,不立案恐怕是不行的,那就无法可言了。但是,进入法律程序后,我们市委一定要有个态度,我的意见可以考虑判处缓刑,你看呢?”  高长河十分失望,苦笑着叹了口气:“再商量吧!”  这时,文春明从滨海市昌江江堤上打了个电话过来,询问围堰乡的情况,高长河大体说了一下,道是集团军出动了,一切撤离工作都落实了,要文春明放心。文春明在电话里也把滨海这边的情况顺便向高长河通报了一下,把滨海市委书记王少波大大表扬了一番,说是王少波这些天可没闲着,指挥十万人日夜固堤,现在看来滨海不会有大问题。  这边电话刚放下,姜超林的电话又打进来了,说是集团军的几千官兵开上来了,围堰乡的撤离工作已经开始,要高长河转告省委,不必再为围堰乡的事分心了。  高长河连声向姜超林问好,一再要姜超林注意身体。  姜超林嘶哑着嗓门说:“长河,你放心,我身体好着哩!”  高长河又要田立业听电话,嘱咐田立业,一定要保护好老书记。  田立业在电话里连连应着,要高长河放心。  孙亚东也想起了田立业,说:“高书记,对田立业的问题,昨夜我就想说的,可大家在研究抗洪,加上田立业又在面前,我就没说——田立业到烈山主持工作后干得真是很不错哩,像变了个人似的,现在说撤就撤,也太说不过去了吧?我们不能因为刘华波一句话就这么干嘛!既不公平,又没有原则性!”  高长河“哼”了一声:“孙书记,我可不是你,得听招呼!”  孙亚东还想争辩几句,高长河却挥了挥手:“就这样吧,孙书记,今天你值班,没有什么重大的事就别找我,我到国际酒店和国家经贸委的领导见一下面,就下去检查防汛,对付洪峰。”  孙亚东只得把没说完的话咽到肚里,起身走了,去了市委。  孙亚东刚走,刘意如又来了,高长河意识到时间到了,便随刘意如出了门。  上了车,一路往国际酒店赶时,高长河仍挂记着何卓孝的事,便问刘意如:“何卓孝的母亲昨天去世了,你知道不知道?”  刘意如说:“知道,孙书记也知道!”  高长河问:“这事你们通知何卓孝没有?”  刘意如说:“通知了。何卓孝是孝子,在电话里就哭得没人腔了。”  高长河问:“为什么不让他从上海回来?”  刘意如说:“是老何自己不愿回来,说是再有两三天上海那边就谈完了。”  高长河黑着脸不作声。  刘意如叹了口气:“高书记,就这样,孙书记还盯着人家不放哩!”  高长河闷闷不乐地说:“这你也别怪孙书记,这是孙书记的份内工作!”  刘意如淡淡笑了笑:“高书记,不是我多嘴,要我看,你这班子得调调了。”  高长河注意地看了刘意如一眼:“哦?怎么调?调谁?”  刘意如说:“当然是调孙亚东了!”  高长河故意问:“为什么不调文春明呢?”  刘意如笑了:“高书记,这您还要问我呀?你心里都不明白?”  高长河不露声色,挥挥手,“你说说看嘛!”  刘意如轻轻咳了声,慢条斯理地说起来:“有三个理由。第一、文春明对你没有期望值,而孙亚东有,孙亚东曾经是你中央党校的同学和朋友;第二、文春明能摆正自己的位置,当着市长,却从来没忘记自己是市委副书记,而孙亚东抗上,经常会不自觉的忘记这一点;第三、文春明是拉纤做实事的,孙亚东主观上不论怎么想,客观上都是给你添乱的,比如何卓孝和平轧厂的事……”  高长河倒吸了一口冷气。这个女主任,真厉害,短短八九天的时间,就把他的心思全揣摸透了!刘意如无疑又是正确的,可这正确依然让他很不舒服——岂但是不舒服,简直有点芒刺在背的感觉。  像刘意如这种办公室主任今后还用不用?一时真不好决定。尽管他心里对这个过于聪明的女人已经厌烦了,可真把她从身边调开,又不知该让什么人顶上来?还有,顶上来的新主任能有刘意如这么严谨能干么?能在当紧当忙时提醒他注意诸多问题么?比如,今天这个非去参加不可的会议?  到了国际酒店,高长河像似忘记了车上的谈话,把手机交给刘意如,要刘意如注意接听围堰乡姜超林和滨海文春明的电话,一旦有意外情况,马上向他报告。  刘意如点点头,像往常一样轻声提醒说:“高书记,你也别在主席台上坐得太久了,国家经贸委的那个副主任讲完话你就走,我在车里等你,陪你到昌江大堤上检查防汛工作去,我已经通知市电视台的同志在昌江大堤上等你了!”  高长河禁不住一怔:“刘主任,你怎么知道我要去昌江大堤?你原来不是说还有计生委的会吗?不是要我去参加吗?”  刘意如笑道:“我知道你不会去参加计生委的会了,可该提醒你还是得提醒你,去不去是你的事,提醒不提醒是我的事。我不提醒就是工作失职。我知道你满心想的都是抗洪,而且下午四点特大洪峰就要到来,你说啥也得在电视上给平阳全市军民鼓鼓劲,所以,来不及向您汇报,就这么先安排了,也不知对不对?”  这还有什么好说的?这安排不但对,而且对极了,只是——可恶! 周梅森《中国制造》                  第十四章 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  一九九八年七月三日十时 镜湖市围堰乡  车载电台完成流动广播任务之后,最终定位在围堰乡政府门前百十米外的丁字路口,成了大撤退的前线指挥部。姜超林守在电台车旁,通过广播和电话把一道道命令发了出去:围堰乡运输公司四十辆解放牌卡车和其他乡属机动车辆就地征用;通往镜湖市的汽渡轮渡一律封航;除解放军救授部队之外,闲杂人员一律不准进入围堰乡撤离区;交警机动大队沿市县公路设岗布哨,引导人流向平阳和镜湖两个方向转移……为防止有遗漏的死角,姜超林要求设在乡政府大院内的电视插转站在下午二时前连续滚动播出平阳市人民政府令;要求每一个行政村支部书记和村主任在撤离前对所属村落进行仔细检查,尤其要注意保护好老人和孩子,对拒不转移的,可采取一切必要措施;要求围堰乡干部群众听从解放军同志和公安干警的指挥……  黎明前的短暂混乱结束了,在姜超林近乎蛮横的领导意志面前,大转移有条不紊地开始了。姜超林注意到,八点以后,扶老携幼的滚滚人流开始出现在面前的大道上。九点左右,车门上印有运输公司字样的卡车队出现了,卡车上运送的大都是妇女、儿童。紧接着,驻平集团军的汽车团开了进来,车上满是解放军官兵。  也就在这时,交通出现了堵塞,镇子里的人车往外出,解放军的车队往里进,许多大牲畜也挤在路上,严重影响了撤离进度。姜超林一看不好,在电台前喊起了话,要求撤离的队伍绕道镇前圩堤,让解放军的救援车队先开过去。  然而,后面的人情况不明,仍有源源不断的人流从镇里和其他村子涌过来……  这时,田立业满头大汗从人流中挤过来,被姜超林看见了,姜超林当即嘶哑着嗓门命令道:“立业,你快过去,到路那边拦住人群,让他们分流走圩堤!”  田立业刚检查完交警机动大队的布岗情况,又累又饿,原想到电台车前吃点东西,见姜超林命令又下来了,二话没说,抓起电喇叭又挤了回去。  倒是姜超林想起来了:“立业,早饭还没吃吧?拿上面包和矿泉水。”  田立业从姜超林手里接过了面包和矿泉水,一边在人流中挤着,一边吃。  田立业刚走,身着迷彩服的集团军李军长在镜湖市委书记白艾尼的陪同下挤了过来,高喉咙大嗓门地喊:“姜书记,姜书记,你在哪呀?我们来向你报到了!”  姜超林这时已钻到了电台车里,正想继续喊话,让面前的人流先退回去,可听到李军长的叫唤,马上从车里钻出来,对李军长说:“感谢,感谢,李军长!关键的时候还是得靠咱子弟兵呀!”  李军长笑道:“人民子弟兵嘛,人民养兵千日,现在是用兵一时,这有啥好客气的?说吧,姜书记,有什么最新指示?”  姜超林也笑了:“李军长,别开玩笑了,我可不敢指示你,情况你也知道了,特大洪峰下午四点左右到来,我们面对着两摊子事:第一,昌江大堤要保住,不能让大水淹了平阳;第二,下午两点之前必须把这里的八万人撤出去!”  李军长连连说:“我知道,我知道,中央军委和军区首长有命令,我们的集团军大部分拉上来了,兵分两路,一路由孙政委带着上平阳江堤了,这一路我带着支援你撤退。一路上我也和白艾尼书记商量了,队伍分头包干,争取在下午一时前把人撤完,最晚不超过二时,能调动的车辆全调上来了。”  姜超林忙道:“好,好,这就太好了!”  白艾尼也说:“老书记,我们也连夜紧急组织了三百多名机关干部和一百多台车开过来了,配合李军长和集团军行动……”  姜超林不悦地看了白艾尼一眼:“你配合李军长?是李军长配合你!艾尼,你怎么回事呀?啊?昨天怎么到围堰发表了一通指示就走了?胡早秋平时甩一点,这时候倒比你责任心强哩,他留下了!”  白艾尼说:“谁想到市委会突然下令连夜转移呀?一直说要严守嘛!”  姜超林更气:“还说呢!是我建议市委下的令,——你白艾尼为什么不建议市委下令撤人?高书记不熟悉平阳情况,心里没数,你也没数吗?怎么这么糊涂!好了,好了,别啰嗦了,快去疏导人群!”  白艾尼带着人去疏导人流,李军长又和姜超林忙中偷闲聊了几句天。  李军长说:“姜书记,十天前听说你下了,退二线,我和孙政委到市人大看过你,你不在,你们黄主任说你躲起来了。你老兄躲什么,怕我和孙政委喝你的酒呀?这么小气呀?连多年的战斗友谊都不顾了?啊?”  姜超林笑道:“我倒不是怕你和孙政委喝我的酒,是怕你们灌我的酒。我可是老了,对付不了你们手下那帮豪情满怀的英雄好汉了!”  李军长故作严肃:“姜书记,革命意志不能消退,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嘛!”  姜超林却不严肃:“哎,我说李军长,你说的是革命意志还是喝酒意志?是不是还想弄些参谋副官来给我敬礼,‘报告首长,您喝干,我随意!’”  李军长哈哈大笑起来:“姜书记,这事你还没忘呀?那个小参谋见了你太激动嘛,把敬酒词说反了嘛,应该是‘报告首长,我喝干,您随意’——哎,我和孙政委不当场批评他了么?!”停顿了一下,又问,“新来的这个高长河怎么样呀?好处么?”  姜超林道:“肯定比我好处,不会经常找你的麻烦。”  李军长笑了:“姜书记,你总算说句实话了,这些年你老兄可没少麻烦我们集团军吧?啊?你说说看,哪回你们平阳市委有大动作没我们的配合?这退二线了,连面都不和我们照,像话吗?说定了哦,抗洪结束咱聚聚,我和孙政委请客!”  姜超林忙道:“别,别,还是我请你们——这八万人你李军座帮我安全撤出来,我个人请你们喝茅台!”  李军长笑道:“那好,那好,咱一言为定,你出酒,我出菜!”  这时,面前的道路疏通了,一辆接一辆的军车开始向前涌动,李军长跳上最前面的一辆军车走了,在车上又对姜超林喊:“哎,姜书记,千万注意身体,你老兄的脸色很不好看哩!”  姜超林向李军长挥挥手,啥也没说,心想,这脸色哪还好看得了?前天闹了一肚子气没睡好,昨天又几乎一夜没睡,就是年轻人也吃不消,何况他了。真想找个地方好好睡一会儿。然而,完全不可能,八万人的撤离工作正在紧张进行,意外情况随时可能发生,他作为一线指挥者,必须紧守在这里,对可能出现的任何意外做出判断和决断。  虽然十分疲劳,心情却是愉快的,过去那些壮阔场面仿佛又出现了,姜超林似乎又回到了市委书记的决策岗位上。是的,是他在决策,这八万人确实是在他的意志下进入大转移的。田立业私下里曾问过他:如果下午洪峰到来时不破堤,这种大规模的转移是不是就不必要?他的回答是,就是不破堤,这种转移也是必要的,一个负责任的决策者不能在八万人的安危面前顾及自己的面子!他宁愿事后不破堤被人骂祖宗,也不能拿这八万人的生命当儿戏!  与此同时,田立业也累得够呛,道路虽然疏通了,但有效的秩序还没形成,镇子里的人流还在不断地往前涌,把他和身边的几个交警挤得踉踉跄跄。身后是不断驶过的军车,面前是混乱的人群,稍不留神就可能发生危险。  田立业急中生智跳到路旁的电线杆窄小的基座上,一手抱着太阳晒得滚烫的电线杆,一手持着电喇叭疏导面前的人流。  在军车的喇叭声、人群的喧叫声和一些牲畜的惊叫声中,田立业嘶哑而机械的声音一遍遍在七月的阳光下响着:“……主干道走军车,撤离人员一律走圩堤!主干道走军车,撤离人员一律走圩堤……”  七月的太阳真是毒辣,没一会工夫,田立业便全身大汗了。  这时,同样满头大汗的胡早秋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了,田立业顾不得和胡早秋闹气了,跳下电线杆基座,一把把胡早秋拉住:“胡司令,快,你快去找交警大队王队长,要他再派几个人过来,在街口组织警戒线!”  胡早秋有些为难地说:“田领导,这会儿我到哪去找王队长?老书记给我的任务是,在人员撤离之前,确保大堤的安全——东河口那边发现渗漏,周久义他们已经过去了,我得赶快去看看!别出事!”  田立业没辙了,有气无力地挥挥手:“那你快去吧,及时向老书记汇报情况!”  胡早秋说了句:“田领导,你再对付一会儿,我完事就过来!”也是巧,偏在这时,胡早秋在拥挤的人群中发现了乡党委副书记老金,便把老金叫了出来,交待说,“老金,你现在归市委田秘书长指挥!”  田立业这才算多了一个兵。  ……  十一时左右,军车全部通过街口进入了围堰乡所属十几个行政村、自然村,从镇中涌出的人流也开始减缓。十二时过后,步行的人们几乎看不到多少了,而一辆辆满载乡民的军车开始呼啸冲出。这时,通往平阳和镜湖安全区的道路全部疏通,军车几乎是一无阻挡地冲出了围堰乡。  据各包干区报告,迄至中午十二时三十分,已有七万人撤出或已上了车,正在撤出围堰乡危险地带。  十二时四十五分,田立业、胡早秋到电台车前吃盒饭——就在吃盒饭时,老书记姜超林又困又累又热,加上本来就有高血压的老毛病,拿着盒饭突然晕了过去。幸亏高长河心细,怕姜超林发生意外,在电台车上派了医生,带了急救药品。医生当场进行了急救,使得姜超林迅速苏醒过来。  田立业和胡早秋都被这场虚惊吓坏了,坚持要姜超林回平阳。  姜超林不干,有气无力地说:“立业,早秋,你们……你们跟我不是一天两天了吧?你们说说看,这种时候我……我能走么?”  田立业和胡早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默然相对,都不做声了。          一九九八年七月三日十三时 昌江大堤  背对激荡的昌江发表过现场电视讲话后,高长河衬衣一脱,只穿着背心,投入了扛麻包的人群中。电视台的记者们在刘意如的指挥下,扛着摄像机跟前跟后地追着高长河拍,堵住了江堤上的通道,使得那些扛麻包的军人和机关干部只好扛着沉重的麻包站在那里等。  高长河发现后很恼火,冲着记者们发了一通脾气:“你们这是干什么?老冲着我拍个啥?我能干多久?要拍就拍解放军,拍群众!还有,别干扰大家干活!”  一个记者说:“是刘主任叫我们拍的。”  高长河狠狠看了刘意如一眼说:“把记者们带走!”  刘意如还想解释:“高书记,是这么回事……”  高长河没好气地说:“我知道你有道理,可我现在要认真对付这场洪峰!刘主任,你啥都别说了,叫记者走,都走!你给我注意接姜超林、文春明的电话!”  刘意如不敢再多说什么了,转身对记者们说:“那大家就先回去吧!”  记者们刚走,围堰乡的电话就来了,是田立业打来的,说是姜超林晕过去了。现在醒过来后,连站都站不稳了,却还不愿走,问高长河怎么办?  刘意如忙找到高长河,把手机递了过去。  高长河明确要求田立业马上派人护送姜超林回平阳,近乎严厉地对田立业说:“……田立业,你这个同志别糊涂!你跟老书记不是一天了,你该了解他,在这种时候他是不顾命的,你不能听他的!撤离工作现在大局已定了,老书记再留在那里也没有太大的意义!万一洪峰提前到来,把老书记泡在洪水里,你我都没法向省委,向全市干部群众交待!”  田立业为难地说:“高书记,正因为我了解他,才知道劝不动他。他这人有个习惯,一项工作做完后,总要亲自检查一遍。镇上已经撤空了,老书记正说要进镇检查哩!哦,集团军李军长也在这里!”  高长河说:“那好吧,你请老书记亲自接电话吧!”  姜超林接了电话,没好气地道:“长河,你烦不烦呀?洪水当前,你这个市委书记咋还这么婆婆妈妈的?告诉你,我死不了!”  高长河还想说什么,姜超林那边已挂了线。  站在一旁的刘意如说:“高书记,算了吧,我知道的,姜书记就这么个人!”  高长河却不愿算了,又固执地把电话挂了过去,换了个口气,一副十分焦虑的样子:“老班长,你得快回来呀!市里一大摊子事呢!我和春明都上了堤,防汛指挥部唱空城计了,您老人家就不能赶过来帮帮忙?要看我们的笑话呀?”  姜超林火了:“高长河,你跑到大堤上干什么?你要全面指挥协调!”  高长河忙道:“老班长,我新来乍到,情况不熟嘛,哪知道得这么清?只能上堤扛扛麻包,打打冲锋了!华波书记也再三和我说过,这场硬仗得您指挥,我们都是您的兵嘛!”  姜超林终于让步了:“好,好,长河,你不要急,我和李军长尽快赶回去,李军长有直升飞机。你呢,把昌江和镜湖水系图带在身边,随时和我保持联系!如果联系不上,有关情况可以问春明,春明也是老平阳了!”  高长河这才放心了,合上手机后,舒了口气,对刘意如说:“老书记真出了麻烦,别说我没法向省委交待,就是我家老岳父也饶不了我!”  刘意如随口说了句:“姜书记也乐得如此,你让姜书记又找回了点感觉!”  不知咋的,高长河觉得这话十分刺耳,像似根本没听到,看都不看刘意如一眼,转身又走进了扛麻包的人群中,从一个滑倒在地的小战士背上接过一只沉重的麻包,扛起来就走……          一九九八年七月三日十四时 镜湖市围堰乡  姜超林是在这日十四时上的李军长的直升飞机。这时,根据各方面的汇报,八万人已经撒完。然而,姜超林还是不敢掉以轻心,上飞机前,又再三对田立业和胡早秋交待,要他们开着车替他做最后一次检查。  田立业又累又困,沙哑着嗓子说:“你放心吧,老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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