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译:“嗯。真好。”我:“管你投降还是投诚,我今晚找你海聊。”阿译:“嗯,有好多的东西可以聊。好好吃。”他走开了。于是我又开始吃,我相信我是够肚子把这一桌子扫光的,一个曾经天天想着自杀的人也就是不会再吃一顿好饭,那是曾经。然后我听见那首歌,《野花闲草蓬春生》,我苦笑着摇了摇头,这小子还是爱这调调。然后我怔住了。我跳起来,推翻了桌子:“阿译,不要!”我刚笑话了阿译的笨手笨脚,现在招报应了,我绊翻在地上,我一边爬一边嚷着:“阿译,不要啊!”我又一次撞开了那道门,看见阿译跪在地上,跪在他的留声机旁,留声机在嘤嘤地转,阿译拿着一枝枪。他悲伤地看着我。阿译:“你冲上去了,你找到了希望。我又跑了,我没有希望……烦啦,我好想他们……我总是做错,我不想再错了。”然后他对着自己的脑袋开了一枪。阿译的手下扛着白旗从我身边走过,照阿译要求的,他们走得不卑不亢,可阿译的留声机还在转,那首歌还在响,他们脸上也刻着悲伤。我呆呆地看着那座炮楼,我脚下踢到了什么,于是我捡起我扔在那里的棉袄。胜利的人散散落落地涌了过来,来看他们新得的阵地。一只手扒拉上了我的肩膀,牛腾云扒着我,他那只手已经包扎过了。他问我:“你好厉害。你咋干的?”我没吭气,摸摸我的勋章,看看阿译断送了的地方。阿译阿译,你总错,你又错,猪肉白菜炖粉条都是一起吃,你就不想,我们总是共享同一个希望?后来我套上了我的棉袄,盖上我的勋章。牛腾云还在我耳边聒噪:“嗳,那条狗,好像你的。”我看向他指的地方,狗肉站着一段距离,犹犹豫豫,它想过来,但是它又记得我喊过走开。“是野狗。”我说。牛腾云摇摇头,“不是吧。”我走向了战壕,找到了一个罐头。阿译啊阿译,我们在南天门上被饿疯了,于是他做了团长便永远囤积着食物,阿译啊阿译。我把罐头打开了,狗肉知道那是为它而开的,便瘸了过来。我把罐头放在它的嘴下,摸着它瘦瘦的骨架和脏得不像话的皮毛。我小声地和狗肉哼唧:“快吃吧,吃了就走人。哦,是走狗。别跟着我,这儿不用你,这儿不用杀人。”牛腾云,蹲在战壕边,看着我们:“我说,你可以带着它。”我:“是野狗。”牛腾云:“是你的狗又不是老乡的狗,七连又没说不让带狗。”我有点不耐烦:“你根本不懂它!”牛腾云就很不忿:“不就是一条狗吗?”于是我同意:“对,就是一条狗。”我们又再度行走于中原大地,带着轻伤员和补充的兵员。我背着枪,走在中间。驴子和学者应该走在中间。七连的驴车终于可以用来拉该车拉的东西了,因为七连第六百个兵终于决定步行。“烦啦烦啦!”牛腾云叫着追了上来,“给两夹子给两夹子!”他在我本来就存货不多的弹药袋里掏弄着,把剩下的全拿走了。我说:“你也给我留一夹子吧!”牛腾云哼哼着说:“你是我抓的,你是我带出来的。”腾云驾雾现在非常得意,其一,我打仗不用枪,我的弹药配给全被他给开销了;其二……我们伏在战壕里,那边的机枪又打得轰轰烈烈。我开始解棉衣扣子,牛腾云看见我的动作就从射击姿势改成了仰面一躺。顺便拍着我表示赞赏,“你不错,你正经不错。我家快收麦子啦,正缺人。你来玩儿吧。”玩有两个意思,一是你上吧,不用打啦;二是收麦子缺人,你来帮收麦子吧。我不会收麦子。于是我站了起来,摊开手,让人看见我土布棉衣下的勋章。我远远地看着那条街道,它很军事化。街头被工事和铁丝网垒得层层叠叠,它还没有经过战争地熏燎。但就那些戒备森严对着我的枪口和后边操枪的人,一触即发的事。于是我预先就站住了,脱下我的棉衣。我已经不用把衣服扔在地上了,牛腾云就在我身边,我把衣服交给他,然后示意他退后。他退得信心满满。倒好像在一边望闲。然后我走向那条街道。没人跟我说话,只有人端开铁丝网让我进去。我走进了这条街道的纵深,这地方让我茫然,它被那样层层叠叠地把着头,纵深里却在过日子,士兵和百姓一起出没,街边支的竹竿上居然有晾晒的衣服,这不像战场,倒像是慵懒的禅达。我打量着街边晾的一排军装,没人管我。我看见一双女人的脚在衣服那边出没,后来小醉从那架子衣服后出来,她去端她的水盆,一个勤务兵样的莽小子立刻用冲刺速度跑过来,把那盆水从她手头上抢跑了。小醉顺手敲打了那小子的头——她大着肚子。然后她看着我,连诧异都没有,她开始微笑。于是我也心事重重地笑,一只脚踹上了我的屁股,够重的,还穿着大皮靴。我转过头。看着张立宪站在我的身后,又一个上校团长。“小子,别看我老婆。”我悻悻地回道:“哦。你老婆。”“你不要废话了,我连开口的机会都不会给你。”我更加悻悻,“那好啊。”张立宪便绽开了一半麻木一半活跃的脸笑,“久仰有个家伙巧舌如簧,而且为人很烦,所以你没开始烦我之前我已经决定投降——都安排好啦。”“不是投降,是投诚。“我不再悻悻地盯着他,“是去和像你一样的人拥抱。”张立宪看着我,“这是你常说的套话?”“套话也有不骗人的套话。还有,如果你从现在就是光荣的中国人民解放军了,拿起枪之前先看一下,对面要是你的朋友,尽可能把你的朋友说服过来。”我说。“我会累死的,我的朋友可比你多。”张立宪张开手臂,“那现在和像我一样的人拥抱一下。”于是我们拥抱,小醉把我们的手撕开,她加入了进来。我们拥抱得很不惬意,因为两个粗手大脚的家伙必须小心孩子,但是那是我在整场战争中最愉快的记忆。后来他们走了,这条街道也空了,我默默看着空空的街道。他们小两口走了,去做像我一样的事情。我们有一个共同的期望,就是能再见一次虞啸卿,我们相信能把他说服,说服他就是说服一个军。可这是个像亲手击毙竹内连山一样是个妄想,直到战打完我们也再没见过虞啸卿。我穿着那身已经卸掉了所有衔识的解放军军装,这年头这样穿这身的人实在太多太多,于是我也变得普通至极。牛腾云蹲在通铺上,眼睛红红的,看着我。为了安慰他,我便从我已经卷好的铺盖里掏了掏,把那一整个小布包递给他,“这个给你。你要很久啦。”那是我全部的再也用不上的勋章,我用它预备着把牛腾云的离情变成惊喜。牛腾云果然惊喜起来,“真给我啦?”“过日子啦,用不上啦。”我说。他到了窗户边的亮光处,一个个研究着那些花纹和镀金,我便趁了他不注意拿了铺盖悄悄地离开——那小子一向麻烦,非常麻烦。七连的第六百个始终没对六百这个数有什么特殊感情,因为他的记忆早被三千个占满,占得小醉如果和我一起生活,就是陪了三千个死人。可我不得不说我很喜欢他们,非常喜欢他们。以后属于他们。我的铺盖挎在肩上,拿着一个油纸包。走到一个池塘边,警惕性高一点的人一定会把我当作特务或者是贼。我压低了嗓子高高地叫:“狗肉!狗肉!”狗肉从草棵子里钻了出来,脏不拉唧瘦骨嶙峋,伤痕累累,唉,这条野狗。我把油纸包里的熟肉喂给它,它狼吞虎咽时,我从铺盖卷里掏出我的洁具,就着塘水给它洗澡。狗肉不大高兴,它不喜欢被人这样洗。我边洗边说:“狗肉。好狗肉,要回家啦。回家得干净点。嗯,都完了,完事啦,我们要回家啦。”我和狗肉,一个瘸的人,一条瘸的狗。我们行走在苍原之上,我们像蹦回湖南的不辣一样,我们一直走到我们周围的世界从沧海变成了桑田,从平原变成了滇边永远连绵的山巅。我还在巷子里,便听见我父亲的嘈杂,“……走一队,又来一队!偌大的中国,还放不放得下一张安静的书桌?!”我走出了巷子,就瞧见我父亲,在对着一队和我穿同样衣服但是还有领章的人们吵吵。我母亲一脸难堪地企图把他拉回去。我的父亲看见了我,愣一下,老脸居然发红,一声没吭就回了院子。我母亲站在那里,看着我。愣着,哑着,我们家人习惯压抑自己的本性。她最终还是颠颠地迎了过来时,居然在扯刚才的琐事,“你爹自己追出来吵的,人家睡在大街上。又没惹他……”“妈。了儿回来了。”我说,然后跪下。狗肉在旁边嗅着我妈。那些和我穿一样服装的家伙窃窃私语地离去,他们一定在说封建残余,但是管他呢?我这辈子从没跪得这么心甘情愿过。我把书桌搬到了院子里,擦擦洗洗,这事做起来很费劲,因为只有我一个人。我把洗干净的桌子拖进来,放进这间已经被我收拾得窗明几净的房间,还是很累,还是只我一个人。狗肉在旁边出出入入,它倒是有心,可这事它帮不上忙。我放好了桌子,擦了擦汗,便隔着屋子叫唤:“爹,桌子放好啦!”我爸没回应。管他呢。我拿了簸箕笤帚抹布,去打扫这个曾经居于迷龙,现在属于我的家。我擦着那张已经很久没有人睡过的大床,它大到要擦到中间那部分时我都得趴在上边,我只好趴在上边,然后一声巨响,床塌了。我哈哈大笑,它得修第四次了。我说迷龙带走了所有的幽默和笑话,是不对的。他又没掠走我们的记忆。入夜,总算把一切都搞定了,我弄了盆水,点了小灯,关上了门,在屋里给自己擦澡。我已经很脏了,真的很脏,倒是早已经习惯这种脏了,但往后的日子最好不要习惯。我忽然觉得背上发毛,我转过身。我父亲不知道什么进来的,伸着一只手,看得出来他是试图触摸我身上的伤口,肩头的腰间的腹部的腿上地,我身上可真是琳琅满目,他还是头遭见到。这我可受不了,我拿着澡布遮着下身,尽量把自己缩成一团。“爹?”我知道我叫得像是哀求。我父亲仍然伸手过来,碰了碰我肩上的伤口,那来自死啦死啦和我在南天门下的窥探。我父亲轻成了那样,恐怕他当那个伤口是刚打出来的。然后他悄没声地出去了,开了门出去,再轻轻带上房门,带房门时我看见他揩掉他的眼泪。家父不久就去世了,直到去世也再没说放不下书桌。我为父亲地遗体洗梳整理,家母说他这辈子也没这么慈和过。我的父亲安静地躺在床上,他终于安静了下来,他那颗一生都在浮躁与狂暴中跳动的心脏,确实像我母亲说的,我父亲从没这样慈和过,他甚至在微笑,但那并不是我收拾出来的功劳,是他最后终于学会了微笑。我很平静,我妈也很平静,生关死劫,这数年看了多少?我问我母亲:“妈,我以前问过爹一句话。我问他有没有为我骄傲。”我的母亲看着我的父亲,我知道,平静归平静,她的心灵和生命也随着那个厮守一生的人去了。我母亲说:“去打仗之前问的吧?你刚走他就说了。仗打完了我们才知道你去了打仗。”“爹怎么说?”“你爹说,每时每刻。”我轻轻亲吻了父亲宁静的额头。我走了出去,拿起了扫帚,地上又有了落叶,我弯下腰开始扫地。我直起了腰,我的手和我的脸像南天门之上的树皮,我已入耄耋,我已经九十岁了。我直起来腰,我看着远处云雾缭绕的南天门。我再没跟人说起,但我一直像我的团长那样想着,山巅上缭绕不散的云雾是三千人的灵魂。地扫完了,我拿起菜篮,零钱用塑料袋装着,我身体还好,虽瘸却也用不上拐杖,只是老家伙的动作总是很慢。这院子就是迷龙跟他老婆和他们家的小崽子以前住的房子,现在住满了人,我的孙子在曾经是迷龙住的房间窗口拿小野果子扔我,我捡了起来假装咬了一口,然后做出一张酸掉了牙的老脸,只是我已经没牙可掉,他笑得很开心。我九十了,扫完地我就得去买菜,这个点才能买到便宜菜。家母早已与家父在地下团聚,狗肉也在它十四岁那年走了,后来我有了一个家,我有了工作,后来我退了休,我的孩子又有了孩子,我孩子的孩子又有了孩子,这样很好,老头子就是看着小孩子高兴。唠叨完了我就得去买菜。我去买菜。我蹲在桥头的那些菜担子边,挑着小菜。没哪个菜贩子会喜欢这样一种挑选法的,他们唠唠叨叨地说,我就装作没有听见。要过桥才能买到便宜菜。我过了桥,桥是虞啸卿最早盖的,后来翻盖了。我讨着价,还着价,我看见南天门,想不想看见它我都得看见南天门。刚下的菜很新鲜,我得回家,得趁新鲜让它们进锅里。我起身,我走人,今天又有小小的胜利,我买到了又新鲜又便宜的蔬菜。一辆车堵在桥头,司机在鸣着喇叭,车很引人注目,因为它半个车厢里堆满了花圈,空着的半个车厢有一张椅子和一个老头,还有两个被迫陪他坐车厢的陪同。我抬起头,看见一百岁的虞啸卿。他还是那样,一百岁了还是那么有身份。我不晓得他从哪里来的,但就那些陪同看起来,他蛮有身份。每一个花圈上都写了名字,最大也离他最近的一个,写着我那团长的名字,旁边贴了两条:我一生愧对的挚友,我必须面对的挚友。我低着头,从他的脚下走过,我听着他正在那里急切地向他的陪同者发问:“真找不到一个人了吗?找不到一个我认识的人了吗?”我走着,脸上便泛起笑意。我抬起头,那笑意已经绽开,我尽力让它抹平,让它平和。我很想笑,我不想笑,老头子笑起来不好看。我们都有了各自要回的家,现在我要回家做饭。于是我与那辆车渐离渐远,我回家做饭。(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