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跑啊!狗肉!跑!”狗肉转了头,疑惑地看着我。我向着那个土岗挥着手,跳过那里,枪就打不到了:“跑!别跟着我啦!别再回来!”狗肉伏低了,又纵了起来,最后它呜咽了一声,纵跳过那座土岗,然后它消失了。我再也见不到它了,可它一定能活下来地,它那么一只狗王。于是我呆坐在车座上,满心清凉又满心凄凉,红脑壳的小雏儿把枪夹在腋下,顺便还提了提刚才跑松掉的裤子。我看着他向我走来,便摘掉了头上的钢盔放在座上,可别闹个一枪打不死脑袋里还存发子弹。后来那家伙便站在车边看我和我的车,把自己的枪反背了,把我座上的枪也拿过去研究了一会,对枪他有点心不在焉,他好像对我更有兴趣。而我就一直盯着那张脸,在心里猜他的年龄……十七岁?十九岁?怕是又一个像我和四川佬一样少小从戎老大不回的家伙。那雏儿开始狠巴巴地发问:“会开车吗?”我哑然了一下,甚至看了看屁股下的车,好确定我不是坐在一头毛驴上。我很想回他一嘴,可发现回嘴的勇气都显得很空虚。我:“……会。”于是他上了车,“脱”,他说。我:“什……什么?”雏儿便很不耐烦:“脱。脱衣服的脱啊!”我愣了一忽儿,开始茫茫然地去解我的扣子。他也在忙着脱他的土布棉袄。脱,在我们的生命中是个特别的词。去缅甸让脱,我的团长叫我们脱,虞啸卿又让脱,连麦师傅都逼着我们脱了好除虫。每回都脱得柳暗花明,我也早脱得炉火纯青。脱了外边的风衣,便是里边的制服,那小子一边脱自己棉袄,一边看我胸口那整整两排惊叹:“花里胡哨的,难怪总打败仗。”我继续解我的制服扣子,我想顺便把裤子也脱了。他明显是没皮带,也省了他到我尸体上扒。脱了,我的尸体便好清静。我:“都是打日本人拿的。”雏儿表示着不信:“吹吹吹,我可没见过你们打鬼子。嗳,得得,别脱啦,我可不想都脱给你!”于是我的手便停在裤绊上了。制服敞着怀。我真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他把棉袄扔在我的身上,里边穿的衣服很单,让他立刻就打了个寒噤,但那不妨碍他豪气干云地向我做以下宣言:“从现在开始,你就是光荣的中国人民解放军啦!”我愣在那里,这玩笑有点大,我呆呆地把他那件脏乎乎的棉袄披在身上……就这样?那家伙就这样完成了他的仪式,把自己的屁股砸在副驾座上,没大没小拍着我一个快三十岁人的脑袋:“好啦!——追!”我愣了一忽儿:“追什么?”“追你们啊!”碰上了我这种笨蛋,他只好恨铁不成钢地嚷嚷。但他立刻就轻抽了自己一下,打得绝对对得起自己:“不是不是,你现在是我们。追他们呀!追反动派!”我尽量熟悉着他那些逻辑混乱的词汇,我算是碰上一个比死啦死啦更能让人惊讶的人了:“……两个人?”雏儿理所当然地:“两个人!”于是我发动汽车,在我倒车的过程中。他一直怀疑地看着我——我惊讶得有点笨手笨脚,于是他很担心弄来了一个冒牌货司机。两个人,其实是一个人。只要追上了,他就是我的俘虏。我会让他活到战后的,因为我们都死了。他得活着。于是我再度开始了奔驰。我们望着远处喧天的黄尘奔驰,那是我们溃败的大军。雏儿在我旁边拍着驾驶台子大叫着:“快快!再快!”我:“我不会开飞机!”他小孩心性。根本就没耐心坐着。屁股早离了座子,站在车上。我靠他那边的脚动了动。有点发痒,我真想把他一脚踹了下去——不过我知道我不会的。那家伙不满于威利斯吉普的最高速度,便开始大放厥词:“你们不行,车开得也不快,被日本鬼子打得稀里哗啦的,被我们打得稀里哗啦再稀里哗啦的。”我:“我们没有被日本鬼子打得稀里哗啦的。”雏儿忽然想起他原本的论点:“嘿,我说你到底打过鬼子吗?”我:“打呀。没有谁稀里哗啦的。”我忽然有点忧伤,没谁稀里哗啦的,只是心里很稀里哗啦的。我猜他一定是哪个扔了锄头的农民,因为他像农民一样擅长找最当下的证据:“那你们现在就稀里哗啦的。”我没词了,他只是站在座位上翘首以待,甚至敢以屁股朝向我,我甚至只要动动方向盘的手脚他就要飞出。后来他回过头来,看着我嘿嘿了一下子。于是我老实地追赶着那股子黄尘。是的是的,我走过的桥多过他走地路,我杀死地人多过他费的子弹,可我的团长一早就说了,他们太年青,我们太苍老,生有时死有日,年青总会取代苍老。后来我看见那些像我一样苍老的,黄压压的一片,好几百个,车在路上,互相凶狠地摁着喇叭,看来打不了敌军便决定把同僚吵死。没车坐的人散在旁边的荒原,像摔碎的鸡蛋一样摊出淌黄的一大片。我这辆孤零零抢上来的车做了他们的尾巴。雏儿便欢喜了,拍着车也拍着我:“停停停停停!停啦!”我猛地一脚把车踩停了,我的同僚们看见我们这两个共军,便像一群羊里边被扔进了两头狮子,轰然一下便散向了平原,每个人都亡命地加快了步程。雏儿跳下了车。他穿得很单薄,跑在公路和荒原的接沿,跑得很招展,同时很招展地嚷嚷着:“别跑啦!不要跑啦!跑你们的鬼啊?”很多人回过头来,很多全副武装的人回过头来,好吧好吧,他们现在看清楚了,就两个人。我在茫然中扫了一眼,扫见车上的两枝枪,为了跑得快一点。他干脆是连武器也扔在车上。我反应过来,便开始猛脱身上那件狗日的棉袄。可不要一个赶不及被乱枪打死。刚解开几个扣子,我就看着荒原上的那幅奇观愣住。小雏儿爬上了一辆废在荒地里的卡车,爬上了它的车顶,开始对几百个看着他发呆地武装人员大叫。“不要跑啦!——从现在开始,你们都是光荣的中国人民解放军啦!”然后我看着一枝枝枪连着弹带扔在地上。于是我目睹了几百个久经杀场的老兵,向一个手无寸铁的小孩投降。我只好捂着脸。把自己窝在车座上无声地恸哭,因为我很想我的团长,他死的时候我都没有这样想念过他。我的团长说,西进吧,不要北上……那雏儿满脸都是光彩,满脸开着花,端着一个洋铁杯装的热水,抓了两窝头,自己也不吃不喝,也不急着从奚落他的人中间过去——因为奚落他的人自己也搞不清这是赞扬还是奚落。奚落他的人自己都悻悻地带着欢色:“这家伙不得了。一个人,抓了三百多个。我们都不要干革命了,交给他一个,年把功夫共产主义了。”于是立刻就有了七嘴八舌的回应:“他不要脸嘛。我们全往前冲,他一个猫在后边拣洋落。跟火烧赤壁那会的诸葛亮似的。”说是雏儿,可皮老得狠,立刻就忙不迭地认:“嗯嗯,我是诸葛亮,我叫猪腾云!”立刻便有人表示反对:“十八岁个小孩子,你是夸他还是骂诸葛亮啊?”同时有人表示疑惑:“腾云驾雾的。你今天是不是抓了个大官啊?”那小子早想好了。我怀疑他在车上就想好了:“没多大点,不是将军。”并且他立刻转移了话题:“他会开车。”于是大家就艳羡着:“那可了不得。”我坐在远处。我裹着那件棉袄,呆呆地看着他们。我算是知道他们为什么总被我们叫赤匪了,我那团刚搭好的营地,被他们占过来就用,老实不客气。我回到了炮灰团,老的比兽医还老,小的比豆饼还小,我看见七个迷龙八个兽医九个蛇屁股十个不辣,这是幻觉,都是幻觉。小雏儿便在我旁边坐下了,顺手把热水递了给我,然后开始做他的思想工作:“我叫牛腾云,我大号是全连最长的,叫又腾云又驾雾,又叫腾了云驾啦雾。你叫啥?”我:“……孟烦了。”他拿了块石头在地上划,犹犹豫豫地好确定是哪几个字。我奇怪地看着,他立刻明白了我那眼神。牛腾云:“我识字的!我们指导员教认字!”他居然能找对了那几个字,然后笑成了一朵花:“烦啦!你叫烦啦!”他叫着烦啦,我像是被雷劈啦,我忽震了一下,然后抱住了我的头,蜷成了一团,那立刻被牛腾云理解成害怕的意思,他过来拍打着我。牛腾云:“没事没事。我连长说的,解放军叫兄弟,你们叫弟兄,拧个个就都是自己人。没别的事,窝头还热,赶紧吃,老乡送来的,开水赶紧喝,我烧的。”我只是蜷成一团,我知道我一生中遭遇到的第一个恶作剧将会延续到死。后来他拍打拍打我走了。我对着黑暗嘀咕:“你出来……你在哪?”但是我没看见死啦死啦,只看见黑地和星空。我身边有一捆根本还没及打开的铁丝网,我便看着星空与黑夜,在上边拉自己的手腕。我觉得有事,越想我越觉得我这一生真是有事。我的团长再不出现,我知道他一向的出现不过是我脑子里地幻觉,现在的溃败也不过是他种在我脑子里的幻觉……但是他再不出现。“嗳呀妈耶!他寻短见!”牛腾云在我身后大叫着,原来这小子没打算走远,他是去给我捧些老乡送的大枣过来,他扑了过来,枣扔了一地,我们俩撕巴,我挣扎着撕开我的动脉。牛腾云喊得吵耳朵:“妈呀妈呀有人想不开!”我们俩撕巴,后来他的一群战友涌将过来,将我死死摁住。虽说这战俘虏太多,上校团长值不得几个大子,可对牛腾云来说,这是他俘获到的最大的官,我是他的宝物,他的宠物。我终于决定放弃:“没事啦!没事啦!”他们还死死地摁着。我被绑在地上,手脚都绑着。一个大粗汉子坐在我旁边的美国弹药箱上,抽着他的中原喇叭筒,他询问地看着我并且误会了我的意思,把那只被他咬得全是牙印的喇叭筒往我嘴里塞,我摇头拒绝。牛腾云站在他身后,委屈得很。我是他们巨大的麻烦,从那以后我没放跑一次自杀的机会,每一次都被腾云驾雾给半路截获,最后他发现他弄来的不是个司机,是粽子。大粗汉就开场白:“我是你连长。”我嗯哼一声。大粗汉:“你这连排行老七,是七连……我说老哥,都说七连身经百战,只要抓十个你这样的家伙,身经百战也要炸营啦!你到底怎么想?”我连嗯哼都不嗯哼了。大粗汉:“有啥想不开的?老婆跟人跑啦?”也算是吧,我后来再没见过小醉了,但这犯不上嗯哼。粗汉就气得要死:“拖出去毙啦!”他也明摆着是咋呼,我没咋的,急了牛腾云:“这不行吧,遂他的心啦!连长。”粗连长就呼呼地:“就遂他的心吧。反动派。”牛腾云:“他不是反动派,他打日本鬼子。”粗连长就驳:“你牛眼睛看见啦?”牛眼睛没看见,可牛腾云花招多:“他穿了我们衣服,是自己人了。”连长:“他当我们自己人吗?”牛腾云:“穿衣服就自己人啊。连长你说的,七连拉了婆娘都不拉人。”连长就只好从侧面击破:“你有婆娘吗?”这时帐篷外边就喊起来了:“行军啦!行军啦!”连长:“咋办?”他们俩一块愁苦地看着我。无穷无尽的地平线在我的视野里缓缓移动,让我看它们看得发呆,我已经很远没机会看过这样的地平线。我被绑在驴子拉的小拖车上,舒舒服服的,车上除了一应杂物还给我垫了床褥子,很多人拿眼睛横我,我当没看见。我们这样行走大地。他们一路奔走,睡在路旁,他们只带几天的干粮,武器弹药就从我们手上抢,到哪都有老乡把新鲜的饭菜送上——我们就在这样的中原展开这样的决战。一个人气鼓鼓地看着我,边嘀咕着边走了过去:“他他妈的以为他是马克沁吗?”牛腾云就嘿嘿地笑,他一直跟在车旁,他要不这样盯着,我估计我早已经成功地把自己报销了。牛腾云:“我说,你是七连整第六百号兵,我可是四百零四号的,我是你舅爷姥爷那一辈的,你就给我长进点行不?”我哼哼着:“舅爷姥爷好。”牛腾云:“我说你消停点活着不好吗?干嘛非得学婆娘拿裤带子上吊?”那是丢人事,我扫了眼他的腰,他现在不用老提裤子了,我的皮带在他腰上。我:“把裤带子还给我。”牛腾云:“想得美。成全你啊?”我:“我腰细不系裤带子就掉啦!下次不拿裤带子啦!”牛腾云就不理这碴:“饿不?”我:“不吃。”还是那样子,走着,被绑着,被推着。我迅速成了七连一景,被绑着被推着拉着,在中原大地上追赶我残破的同袍们。耻辱的一景——”别连队的人过路,看着我哼哼:“这是日本山炮还是美国重机枪啊?长得也不像啊。牛腾云愤愤地回:“他不是玩意!”……后来就成了过意不去的一景……牛腾云,换了个地,还是站在我车旁,看我一眼再回:“他碰巧了也是个玩意。”……后来他们发现了这种独特性,我成了七连沾沾自喜的一景。牛腾云,换了个地,站在车边,骄傲地回:“他本来就不是个玩意!他是个人!——你们有吗?”我们在暮色下行走。除了我,我不用行走。行军永不停歇,撞上了就开打,我的弟兄们在我的兄弟们面前总是一触即溃。我知道我们早已苍老。枪声忽然席卷。几个打头兵栽倒在地上,到这时候就看出那破棉花胎子里包的都是顶尖的战斗人员了。瞬间就进了路边的地沟,牛腾云带着一个人过来把我从车上拖下,为了躲开弹雨,他们只好拖着我。我看着一个生物从土岗后跳出来,看着我,生物都会被枪声所惊。它倒好像被枪声吸引,因为它是狗肉。我呆呆地瞪着它,它脏了很多,瘦了很多,它现在在任何人眼里都是一条野狗了。我:“狗肉,跑啊!别跟着我!”狗肉明白,转了身纵下土岗,跑不见了。牛腾云:“你喊什么?”我已经被拖进地沟了,安全了,他也懒得问了。咔咔地往枪里装着子弹,望着地平线上的那个永备式炮楼。牛腾云:“让你顽抗让你顽抗。”他掉了头对我说明:“鬼子修的炮楼,被他们接过来了。”那边的火力打得很猛,准得要命的重机枪,还夹着战防炮的射击。七连用的是一向地战法。化整为零,错开了跃进,再交纵合击。弹道还在炮楼和地沟之间穿行,倒比刚接火时打得更激烈了。我那些没见面的袍泽们终于拿出滇边的劲头了,枪炮准得要命,不断有跃出地沟的人倒下。但总也有另一个跃出去捡起他的炸药包。一夜鏖战。尽管只是一个小小的炮楼,却成了七连千里之行中罕见的硬战。将至天明。折损过半。那些火力点打得密不透风,高低参差的几层,七连地人终于摸近时,从堡旁边的一个散兵工事里喷出了长长的火焰,一具喷火器,连他们带的炸药包都烧炸了。我在哭泣,因为被绑着,我只好将脸蹭在衣服上,蹭在地上。地沟边一个身影在纵高伏低,那是狗肉,它看了看我,消失了。我那天好像打算把一生的眼泪在一晚上哭完,这里的防御方法几乎就是我们在南天门的翻版。那个被七连骂绝了十八代先人的防守者,他是我的旧友。牛腾云,死死抓着一只烧焦了的袖子,还在冒着烟,哭哭唧唧晃了过来,在我身边一屁股坐下。牛腾云:“别哭啦……你哭什么呀?”我:“……你哭什么呀?”牛腾云:“我痛啊。叫狗日的拿火燎了一下,痛啊。”痛就是他那条胳臂保住了,于是他继续哭:“连长死啦。好多人都死啦。”我躺在地上,我被绑着,我咬着牙,流着眼泪,我不知道我在为谁哭,反正以后没人来往你嘴上塞臭哄哄没人要抽的喇叭筒了。我:“你放开我。”牛腾云倒不哭了,吓了一跳,最后他决定谨慎地对待此事:“别添乱啦,今天没空给你寻死。”我:“我不死,保证不死——我跟你保证过吗?”牛腾云:“那倒没有。你要大解我帮你脱裤子。”我:“我要你放开我。”我尽量让自己看上去诚恳,而且我确实也很诚恳:“我是个那么没良心的人吗?”牛腾云:“我不知道你有没有良心。”于是我们大眼瞪小眼地互相考究。我从地沟里站出来,看看身后几十双狐疑的眼睛,我站直了,伸开双臂,他们最后终于停止了射击。于是我转了身,向着那个炮楼挥动双臂,那边的枪声也嘎然而止了。守的人绝不是个莽汉。于是我走向那边厢的炮眼和炮眼里探着的枪口,我张着双手,当走到一个他们能看清我任何动作的距离时,便开始解我的棉衣扣子,我脱下了棉衣,放在手上挥了挥,然后扔在地上——现在我穿着我被俘的那套制服了,我的胸口挂满了勋章。我的身后有人暴喝了一声:“他要投降!”于是几十枝枪口刷刷地举了起来,我转身看着,其中也有牛腾云犹犹豫豫的一枝。我摊着手。让他们看着,最后用我的平静让他们觉得有些过于惊乍了。于是我走向那处炮楼。我看见狗肉,它在我们的枪火圈子之外奔蹿不息,我知道它也有了回到南天门的幻觉和亢奋。我走过那些外壕,壕里和我穿一样衣服的人呆呆地看着我,我走过胸墙,胸墙后一张张熏黑的脸,我走向炮楼。炮楼里几个官兵先迎了出来。他们倒是轻松得很,利落地挂着那些美制武器——又是一票杀人的老手。“来啦?”打头的话家常似地说。“来了。”我尽量平和地答。他便亲热地握住了我的手,双手握着,摇摇撼撼。他:“你们倒降得痛快。”然后他顺手就扳断了我的小指,我的手指头很软,但也没软到能贴着手背的地步。我没有吭声,于是一枝枪托从我后边砸了过来,我晃了一下倒下,他们开始一顿暴捶。我被拖了进来,打头的那家伙把我踢翻在地上。然后开始第二顿暴捶。我在地上滚爬着,在拳头和脚尖之间看着这里的结构,很整洁地地方,整洁得不像是丘八住的而象居家,一群人住的地方通常都不怎么关门。所以这里只有一扇紧关着的门。我沉默地忍受,滚近那里,然后一下跳起,我推开揍我的家伙,撞向那扇门。我:“我知道你在里边!我就知道是你!王八羔子!”锁并不结实,被我一下就撞开了。于是我看见阿译。一间他个人居住的小屋,桌床椅子。唯一的奢侈品是一架留声机,而他坐在床边抱着头哭得歇斯底里。他现在跟我一样,一个一丝不芶的上校团长,只是他的属下似乎比我的坚强,我是几十分钟便已溃散。我扑向他,抱着他,捶他,时常还要因自己的伤手痛得啮牙咧嘴。我:“就知道是你!你这个十三点!王八羔子!”阿译就冲着我嚎回来,他可有一大摊等着我:“我看见狗肉,就知道你在!就知道你会出来!你们都到哪里去了?我没脸见你们,可你们有脸来看我啊!全都不来,一个也不来!”我想起来看我身后的追杀者,他们挤在门口,那一脸惊诧倒像是见了活鬼。阿译终于想起把我推开,他退开两步,然后就绊上了凳子把自己闹了个踉跄。看着他这样出洋相可真是开心,我笑着:“还是个笨蛋!”阿译:“很久不这样了,是因为你来了。”然后他便急急切切地问我这样的问题:“孟烦了,你饿不饿?”我:“……什么?”阿译:“你饿不饿?我知道你们吃得不好,你饿不饿?你瘦多了,你真成白骨精了,你要吃什么?我给你弄吃的。我们这回有吃的,就算被围上几个月也饿不着。”我:“……你打算被围几个月吗?”阿译便又快哭了:“不是的。你总是想多——我只是问你饿不饿。你想吃什么,我这里都有。”我:“想吃猪肉白菜饨粉条。”我看见阿译的眼里猛然闪亮了一下,然后迅速变得黯然,他转身把脸对了墙,愣了很长一会。阿译:“白菜没有了,劈柴没有了,油盐酱醋都没有了,做不成白菜猪肉饨粉条。我给你吃美国罐头。”我:“我就吃美国罐头。”我面前的桌上堆满了美国罐头,豆子的、猪肉的、牛肉的、水果的,还剩下点缝隙就放着药,刚才揍我的手在给我包扎我的手指,并且细心地留了一只手给我吃饭。我大口大口地咀嚼,我很饿,真的很饿,大概上辈子才吃饱过吧?周围拥着一堆阿译的兵,倒好像我吃饭有多好看。打了一夜,阿译也挣扎了一夜,看他的理想还是现实坚强。他最后还是屈从于我这个现实,永远做不成英雄的阿译。给我包扎的家伙还要给我道歉:“对不住啊。我们团座说收拾一下,我还以为你们有仇。”我就笑,“是有仇。”那家伙也愣了一会儿,倒恍然大悟了,“就是。生死场上来的人,反倒说不清啥叫交情。”旁边的兵就插话,看得出阿译把他的团治理得像模像样,官和兵,兵和官,几百个姓倒成了一家亲,“长官你咋就得这么多勋章呢?”我看看我的胸口,愣了会儿,“回头就扔了。”给我包伤的家伙终于包好我的手,轻轻拍了拍,“我们也不想打,可我们不想给团座丢人。”一块白被单就甩到了他的脸上,阿译站在我们的人圈子之外,“拿去做旗。”家伙们便哑然了下来,打一杆白旗绝不会是任何军人的骄傲。阿译:“没什么,呆会打旗出去的时候也不要垂头丧气,不要乱编制。我们是打得过的,不打了。骨肉相残没得意思,要是日本人来了——我守到死,我朋友来了,一晚上,足够了。”我:“阿译。”阿译看着我,我便对他伸了只大拇指,我衷心的。阿译便走过来,顺手又开了个没开的罐头,放在我的手边,他顺手摸了摸我的头,笑了一笑。我:“我们又能笑了。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