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哭什么?我是一条腿吃不上劲!要哭你也别找垫背的!”阿译:“……可我没想哭……奇怪。”我:“……你又接错线了。”虞啸卿在那里“鞠躬”“再鞠躬”“三鞠躬”地喊着,我们响应着他的命令,却偷偷地说着小话,我们在日光下睐着眼睛看着南天门,做出一脸悲伤的表情,但我们并不悲伤,倒也有几个例外——我:“四川佬,四川佬,你做什么表情?你那什么鬼表情?”我另一侧的张立宪没理我,闭着眼,低着头,喃喃地也不知念什么鬼。虞啸卿喊完了三鞠躬,弯了那么十秒钟便直起腰来,成为全场唯一一个直着腰的人。虞啸卿:“……委屈你们了。”也不知是对南天门上的死鬼还是我们这些活人说地,张立宪便一下绷不住了,头颈断了一样猛往下一搭,碎念的话都出了声:“小何,你听见了吗?”我们拼命地翻着白眼,我偷眼看本来在我身前,现在在我身后的死啦死啦,他机器一样完成着口令,那张脸压根就没表情。虞啸卿:“好啦。挺直了,转过身来。现在说活人的事情。”我们就轰轰地转身,真是很大的动静,又带起很多灰尘,遮住了各有千秋地表情。虞啸卿在台上看着我们,也许在我们转身之前就看着我们——我说的我们是这些从南天门上下来的幸存者,稀稀拉拉的。算上领头地死啦死啦也就两列。虞啸卿:“我喜欢你们。对不起是世界上最没用的三个字,从来就没有用这三个字就能弥补地过失,所以我不说了——你们明白我的意思。”他和蔼得很,亲切得很,即使对他自己的亲信也从没有过这样亲切地表情,亲切到眼睛都在微笑了。于是张立宪又一次闭上了眼睛,喃喃地念叨,一准还是念给他家何书光听。虞啸卿:“我喜欢你们,喜欢到拿几十个倾国倾城的美女来换,我直接请她们回家。我更喜欢戳在这里的王八蛋。都是他娘的很快的刀,别地东西要把人磨钝的。只有你们才可以把我师变得锋利。”笑声和鼓掌。原来虞啸卿愿意时也是可以让人如沐春风地。虞啸卿:“我记住了你们,因为给你们授勋的公文是我从副师座手里要来,我自己做的……所以我现在记住了你们每一个人的名字,龙文章、孟烦了、林译、张立宪、董刀、时小毛……”克虏伯便慌张地嘀咕:“……我没过江。我在这边打的炮……”丧门星只好踹他。虞啸卿:“都是快刀。给我野马战斗机,给我谢尔曼坦克,我也不想换走你们这些好刀快刀。因为美国盟友的东西再好。它是要人用地,是刀一样的人用的,不是废铁用的。”他身后便立刻有了热烈的掌声,来自于美国人。虞啸卿便转过头向他们点了点,他们相处得倒真还不错。不点头还好,一点头掌声更上高潮。虞啸卿:“你们是百炼的,高温高压里出来的,战火和血淬出来的,没价的。”他平平淡淡地说,平平淡淡地就把掌声从高潮推向下一个高潮。我觉得耳朵都快被巴掌们的共鸣吵聋了……热死了。我:“……明白啦。不辣是废铁。”阿译:“闭嘴啊你闭嘴。”我:“野马战斗机和谢尔曼坦克都换不起我们。一个临阵脱逃的大员他侄子就换没了迷龙。”阿译:“闭嘴吧你他妈的闭嘴。”虞啸卿:“这场大反攻由他们开始!由我们接过来,由我们结束!现在我的勇士们受伤了,受了重伤……”我:“那你就照顾伤员别让我们戳这。”阿译瞪我,阿译不说话了。虞啸卿:“……他们该休息了……”我:“太好了。真好。”阿译:“孟烦了,你的十三点舌头该休息了。”而虞啸卿忽然激昂起来。之前他一直平平静静地:“我要奖赏他们!奖赏不仅是呆会就要发给他们的勋章!——我要用我觉得最好地东西奖赏他们!他们会重整,我师最好的兵源和装备将会交到他们手上!打不散的川军团几个月之后就又是打不散的川军团,这回是铁铸的!他们无缘参加往下的西征了,但重整之后他们将会北上!前往沦陷区和所谓地红区,荡平日寇,驱除赤匪。打回一个像模像样地大好河山!”于是掌声又开始轰炸。说到这般宏图伟业,能不鼓掌?我麻木地听着。又怎么样呢?要吃这口皇粮就得预备好跟随便什么人打仗,到打时再想方设法地活下来——但我后来注意到死啦死啦,他站在我的侧前,我瞧见他脸上地肌肉在抽搐,我喂了一声,他转过脸来,在烈日下冒的也不知是虚汗还是热汗,焦躁不安,甚至带了些惶恐。我:“……别做表情。你那是什么鬼表情?”死啦死啦:“……什么驱除赤匪?”我:“例行公话。我师两大自强方针啊,第一个卧薪尝胆,第二个抵红制共。不对,抵红制共才是第一个,否则上头凭什么信我们?”死啦死啦只是摇了摇头,然后转回头去盯着正在等着掌声渐息的虞啸卿——已经慢慢地安静下来了。阿译:“不要说话了。”我:“你不要中暑。都抬下去一个了。”虞啸卿正炯炯地看着我们。我也不好再说话了,我看着那家伙佝偻在日头下,出不完的汗。虞啸卿在台上把手猛挥了一下,军乐开始奏响,要发勋章了。特务营的人端着一个个托盘,托盘里边放着一个个的勋章。唐基在一边微笑着,虞啸卿亲手给我们一个个别上。我们有一个大云麾勋章,那算是给所有死鬼的。我们每个人都有一个忠勇勋章,张立宪和我这种校尉家伙们也有次阶的云麾和宝鼎勋章。虞啸卿从左到右地给我们一个个别上,每别一个他就拍拍人的肩,正眼看上两秒,然后下一个。死啦死啦侧了身在旁边立正等待着,他很焦虑不安,越来越焦虑不安,看起来他好像要晒爆了一样。虞啸卿给张立宪别上了勋章,顺便拍了拍他。因为张立宪一直是低着头的。虞啸卿:“头给我仰起来。”张立宪便把头仰起来,虞啸卿顺手就端了他一下下巴。叫那小子的热泪盈眶夺眶而出。虞啸卿:“我不叫你回我身边了。跟着他,就跟跟着我一样。余治,你也是一样。”张立宪便抖擞出一百二十个劲:“是!师座!”余治就嘿嘿地笑,我想他多久以前就想这样笑笑:“升官了,师座。”那话没错,虞啸卿一向以来的上校衔已经换作了将星。当年他发誓不取西岸不佩将星,所以虞啸卿也只是顺手敲打了余治的帽子,他们有自家人的亲昵。虞啸卿:“升个棺材。破了誓而已。你们也都该升了。”这回他倒没忘了我,随手指着已经佩上了勋章的我:“你这个中尉就直接跳一下,少校。”我有点心不在焉,因为死啦死啦那一脸的阴晴不定教我心不在焉:“是。”而虞啸卿毫不磕巴地就误会了我跑神的原因:“是。该到你的团座了,今天这通喧哗就是因他而生地。”他挥了挥手,我那团座的奖赏便端了过来,他够夸张地,他一个人要往身上挂的零碎就占了一个托盘。比我们更高阶的云麾和宝鼎勋章,一个忠勇勋章,还有一副上校衔。虞啸卿先卸掉他的中校衔,给他挂上上校衔。这是虞啸卿的天下,所以虞啸卿敢让一帮官员在台上苦候。而他大概也觉得在我们中间絮言碎语来得比在台上痛快。他在我们中间和死啦死啦说着私话,也不怕我们听了去,因为这是他的虞家军。虞啸卿:“我昨晚挂上的将衔,就是自己往衣服上一别。可你不一样,你这副得在大庭广众之下戴上。”死啦死啦木然得像个被裁缝在量体裁衣的人偶:“知道。也该我出风头啦。”虞啸卿开始给他别勋章:“风头你就出得不少。就你出的风头,我真希望给你别上的是一枚青天白日或者国光。好在战还有得打。路还长。”死啦死啦:“……我们北上去哪?”虞啸卿:“还早呢。得等你们重整完。等你再整出一队精锐之师来,这滇缅的战也该打完了。”死啦死啦:“去哪?”虞啸卿心不在焉的。因为说起这事来他也有点意兴阑珊:“鬼知道。反正打不完的仗。”死啦死啦:“那帮子红脑壳就形同叫花子,又有什么好打的?”我心里猛然便突了一下,死啦死啦口气随意得比虞啸卿还要放松,可眼睛里认真得很,他炽炽地盯着低头给他别勋章的虞啸卿,那是在套话。虞啸卿:“别大了意。听说那帮叫花子难打得很,跟你一般地乱七八糟。练你的川军团时最好先就有的放矢。”死啦死啦:“请师座撤了我这个上校团长。”虞啸卿刚给他别上最后一枚勋章,讶然地抬起了头,是的是的,他不懂的,在枪炮中长大不等于在人间长大。虞啸卿:“……什么?”死啦死啦:“请师座解散炮灰团。”他有点发抖,但绝非害怕:“炮灰团的人已经死光了,死人不能打仗。”虞啸卿瞧了死啦死啦一会,看看我们,我们行尸一样立着,没答案给他,他看唐基,唐基也是一脸莫名其妙,他难得莫名其妙。死啦死啦便又说一遍:“请师座解散炮灰团,死人打不了仗。”“什么炮灰团?”虞啸卿一边使着眼神,一边很恨不得给那家伙一下,一边还要压低了声音:“你给我小声点。”那便小声,声音是小了,说话可还像打了结:“让炮灰都回家吧。他们打不过的,给他们留个全尸。”虞啸卿的脸色终于变得难看起来了:“什么打不过?”死啦死啦:“不管我们叫他们赤匪,共党,还是红脑壳,都打不过的。”张立宪便气忿忿地替他刚和解的师座不平:“我拿一个营,打他们整团的叫化子都嫌不公道——对他们不公道。”死啦死啦:“打不过的。老头子打不过年青人,我说打不过就是打不过。我有没有骗过你?你信我。我不是在为红脑壳说话,我是为我们说的。”张立宪便嗫嚅,对他来说那更多源自在南天门上三十八天厮守下来的信任,或者不如说给了点面子。死啦死啦现在很不安,实际上他急燥得说话都失去了平日的章法,他看看张立宪,看看虞啸卿,看看我,他的目光从来没有这样不安过,神经质得倒像一桩祸事已经降临在我们头上。我知道他在说什么,也知道他为什么这样说,但是我不信,毕竟每一种年青都将被衰老征服,而且……我和他都见识过红色武装那点可怜的战斗力。唐基:“龙团长也是真爱开玩笑。这个玩笑开得不好——回头再说。”那便叫定论,搁下再说便是定论,既然台上已经等得有点急躁。虞啸卿给死啦死啦整理了一下衣领,火气没了,反正死啦死啦也一向是最考验他忍耐力的人。虞啸卿:“你现在老实点,再挺半小时就结了这盘残棋。”他回头向那台上的嗡嗡声点了点头:“回头我在温泉等你,咱们再说。还有你、你、你……”他点了张立宪、我,连阿译也在其中:“我们有将来要议。”死啦死啦:“师座,放我们回家吧。”虞啸卿终于严厉起来:“我看你是晒晕头了!”他头也不回地就和他的人回身上台。死啦死啦对着他的背影碎碎地念叨着什么。我伸手拉了他一把,免得他站在一个看上去几乎与我们不相关的位置。我:“求求你……我看你又该喝药啦。”死啦死啦:“药喝完啦。”我:“……你中暑吧,中暑往地上一倒,啥都好说了。”他没听见一样,只是茫然听着周围忽起的掌声——那是因为虞啸卿在台上向他摊了摊手,让大家看今天最大的功臣。唐基笑呵呵地:“龙团长,你站的那个地方实在过谦,请上来为大家说几句。”他呆呆地站着,有些打晃,我真以为他要表演中暑了,那倒也好。唐基:“龙团长?”他便犹犹豫豫地开始起步,他的衣服从我手上滑脱。我顾不得众目睽睽,叮嘱那个也许根本没在听的背影:“就说感谢栽培!”台子并不高,也不远,他没去走阶梯,而是用一个下等人的方式爬上了台,喇叭递了过来。他没接,便塞在他的手上。他站在那,畏畏缩缩的,看上去就像只暴露在阳光下的夜虫子,就是让人看了难受的。虞啸卿瞪他一眼,顺便跺了他的脚尖,就虞啸卿来说,那实在是非常地出格。唐基就又开始笑:“我们这个龙团长,冲锋陷阵在前,下来了却讷讷无言。就应了水泊梁山黑旋风那句话,却吃我杀得快活!”他在笑声中不引人注目地拿走那个喇叭,好吧,不说就不说,唐基遮得过。绝对遮得过。我也松口气,他今天不对劲,非常不对劲,我简直有点感激唐基。死啦死啦:“我说我是个招魂的……”尽管是犹豫不决外加含糊不清,但他总是开始说了,唐基便只好让了一边。死啦死啦也没用喇叭。刚开始几个字像是对自己说的。很多人露出一副疑惑的表情,于是他便重复了一遍,声音大得发炸。死啦死啦:“我说我是个招魂的,那是骗人,可骗得多了,我真以为我在给弟兄们招魂。狂妄得很,该遭天谴的狂妄。天谴已经到了,刚到的,我刚搞明白,原来我不是招魂的,我是个挖坟坑地,两年,三千个人的坟。我最该做的是让我活着的弟兄们回家,我在这给死了的弟兄们挖坟,挖一辈子的坟。可是你们说人死得不够,再去打仗。”他停顿了会,戳在那里好像找自己的魂。李冰和他的人往上涌了一下,被虞啸卿拿手止住了——虞啸卿气恼地看着他的冤家对头,他还在把这理解成一种个人意气之争。死啦死啦:“师座说我是短兵相接的天才,百战百败的天才,偷鸡摸狗的天才,那都是虚的。我现在说实的。”他忽然笑了一下,又悲伤又骄傲,那股吹破天的劲又上了脸,本来从南天门上下来后它已踪影不见:“实地就是,我只想让事情是它本来该有的样子——我是这么一个狗屁不通的天才!条条路都走不通,可我还是做不到,做不到你们要我做的,把陋习说成美德,把假话变成了规矩,把抹杀良心说成明智,把自私说成了爱国,把无耻变成了表演,把阳痿说成守身如玉,把欺凌弱小说成正义,把人变成炮灰,把炮灰变成荣誉……”他后来低下了头,我不知道他是要喘口气还是说得自己难过了。周围一边嗡嗡之声,虞啸卿站在他一米开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但是有了我们所见过最难看的神情——几乎不亚于唐基。“别再说了别再说了别再说了。”我念咒一样的嘀咕。张立宪在发愣,余治地嘴合不上,克虏伯同时瞪得眼即是嘴嘴即是眼,丧门星看着自己的脚尖,阿译在那里使劲拧自己的指头,像个女人。我:“这个坑没底,你他妈别跳。”但是那家伙抬了头,看着所有人。他又怎么可能不跳?死啦死啦:“……把内战说成无奈,把屠杀说成必然之举。我平生最快活的时候居然是在南天门上的三十八天,因为在那里敌人就叫作敌人,穿和我们不一样的衣服,向我们开枪,鱼和网的关系,死和活的问题。现在,我说了这么些话,你们再用不着我了,你们就当我是疯子。”虞啸卿:“是的。”他向李冰招了招手。但就那铁青的脸色来说,他绝没把眼前这家伙当作疯子:“带下去。禁闭。”死啦死啦:“可是我还有袍泽弟兄。我倒是开脱了,我还没帮他们……我得帮他们。”尽管烈日,虞啸卿说话的语气冷得像要呵气成冰:“你帮不到他们。”那家伙在台上看着我们,笑得有所图谋又有点心碎:“……我现在就帮他们。”然后他就提了提气,那一嗓子喊得,恐怕我们爬到祭旗坡上也听得到:“——请师座让我带着共党的军队去荡平日寇吧!”人群中轰了一下子。台后开始骚动,虞啸卿已经不再铁青了,而是有些慌张,他往台后扫了一眼,不知道那里有什么居然能够让他慌张——然后他自相矛盾地下着命令。虞啸卿:“你发神经了!下去!——李冰!李连长!禁闭!”但是死啦死啦咣地一下跪在他跟前,人矮了一截子,声势倒是更壮:“——请让我带着共党的军队在中原与日寇决战吧!”然后人群就从台后炸开了,几个人挥舞的不是枪杆子,而是包胶的铅棍,技能真是娴熟之极。第一下便把他砸趴在地上,我们看着人腿纷错中我们那位团长被打躺下又爬起,爬起又被打躺下,一个人用绳子勒住了他的脖子,让他再也不能发出任何大逆不道的声音。我们哄地一声便往台上冲。完全无人发起,全是在南天门上给生造出来的本能反射,连阿译、连张立宪、连余治,全在其中。几十个枪托把我们砸了回来,几十条枪栓在我们周围拉动,几十个枪口对准我们。我架稳了被一枪托砸得头破血流地张立宪。阿译不分青红皂白地护住我们。当弄清对着他的是什么时,他便开始在正午的阳光下猛烈地打上了摆子。我越过阿译抖得不成话的背影。看着台上虞啸卿束手无策地看着,唐基蹙着眉头观望,那帮人——肯定不是军人,他们穿着青蓝色的便装——用绳子勒起了死啦死啦的一颗头,后者唾沫横飞地还打算再嚷那么一句,一棍子敲了上来,让他被绳子勒住地头也低垂了下去。枪托挥了过来,轻松就越过了阿译这道靠不住的屏障。一个枪托在我眼前越变越大,于是我的眼前也黑了。第四十二章进去了以后便有一个人表情古怪地看着我们,两种表情在他脸上迅速交替,先是“来了”,后是“何必”,他脸上的每一条纹路动起来都像是拿来气人的,于是虞啸卿的脸色比进来前更加难看,只怕他真是虞啸卿的克星,我路上那样气老虞都未遂,他刚和虞啸卿打了个照面,老虞已经是一副找碴的神情。张立宪在发呆,像我们去见一个并不是很熟的将死之人一样。我则是个没心没肺的家伙,打量着他所处地这个小间,比我那个二乘二乘二的空间好多了,显然整治他的人也发现整治他是没什么意义的,他有桌、有床、有一张椅子,甚至还有一本书,我们进来时他正在看那本书。他今天穿得很松快,被卸掉了军衔的军装挂在椅背上,穿着干干净净地配发汗衫,他半敞着胸口,露着脖子上挂的那颗幸运弹,气色比按时去嗑药那会好得多,心情看上去也好得要命。我:“……你他妈是待宰的猪吧?”他哈哈大笑,而虞啸卿回头严厉地瞪了我一眼,显然他做这么大功夫来了这里,不是为了方便我们斗嘴。虞啸卿:“我来送行。走好。”死啦死啦:“不错的。这些年仗打的,难得有人像我这么狗运的,死之前还能有空想想事。”虞啸卿:“愿你想得通。”死啦死啦:“永远也不要想通。四万万个脑袋拼出来地世界,有生有死地,每天都在变。做该做的想做地就好了,今天的想通到了明天可能就是通而不通,想通干嘛?学了你拿些土皇帝订的规矩照人脑袋上瞎扣?你看我们张营长都被你逼成了什么样子?”他心情好到如此地步。让你无法跟他生气。而张立宪一直在怔怔地看着他,一被提到便赶紧做了个面无表情。虞啸卿:“我今天不是来和你斗嘴。”死啦死啦:“我知道。师座做你该做的事去吧,也是你想做的……等到哪天不想做了,想想我说过的胡话。”虞啸卿:“……你现在也知道你那天说的是胡话了?”死啦死啦:“哪天?把我送进这里来的那些话?不是胡话。”我无心去听他们两人的争论,我把手伸进了口袋,摸着口袋里藏着的东西。我的手心汗出到手滑,身子都在微微地发颤,张立宪奇怪地看了看我,我想在他眼里我一定更像那个就要送去吃枪子的人。而虞啸卿在那里忽然变得暴跳如雷:“你不要那么打哈哈!我对得起你!早几天只要你认个错我还救得回你,现在我已经被你逼得走投无路!”死啦死啦:“我认错。我那天是说滑了嘴。最要紧地话没说,现在说了。希望师座挥师北上,打到有一天不想打了的时候想得起来。我们根本打不过共党,三万三十万铁甲,三百万都会一溃如沙,我们会惨过南天门。”那两位又斗上了牛,两个脑袋几乎撞在一起。我相信虞啸卿对共党什么的并没有那么多的愤怒。他为之愤怒的是我的团长。虞啸卿:“你真地是共党吗?那我现在就告诉你,只要十万铁甲,我让你做了死鬼还无党无派。”死啦死啦:“不是。我只是个不愿意和你们一起伐异的同党。打了太久的战,打得你手一指我就会扑上去,就像我的一个朋友,我一说,狗肉,上——它就扑上去。我不想那样。你想?”张立宪望得很紧张,因为虞啸卿几乎是在掐着死啦死啦的脖子了。我没有在听,完全无心听。现在虞啸卿是背着我的,我慢慢掏出衣袋里的手,我的手上有一把小刀,那是在张立宪的屋里猫来的——我一直盯着虞啸卿腰上地那枝手枪。我的蠢计划终将现形,它会让我的团长笑掉大牙。拿刀换枪,拿虞啸卿换回我的团长,然后我们逃进深山,很蠢,蠢得我不敢再做拖延,再拖下去我会觉得他不需要搭救。他在搭救我们。而那两个家伙仍在那里做着争执。世界上没人能被另一个人说服。死啦死啦:“……杀上瘾了的总要被人杀,就像现在地日军。错一定输给对。年青总会取代年老,只要它真的年青。我不喜欢盛气凌人,可你我其实成了朋友。我敬重中正公,那也犯不上就美化我党。我不了解共党,可不能因为不了解就大开杀戒——总算从杀场上退下来了,能象人一样想事,我就这么想,死是可以的,可不要弄得像你一样衰老。”虞啸卿咆哮着,拳头就快顶到了死啦死啦脸上:“衰老?!”拳头变了指尖,指着我和张立宪,我全身的汗毛孔都快要被他吓了炸掉,我忙乎着把刚掏出来的刀子缩回袖筒。虞啸卿:“看看他们!这样的青年我们有百万之众!衰老?!”死啦死啦看着我和张立宪叹了口气:“所以更加……你们来地时候是少年,不要做了老头子出去。”我倒没什么反应,我心思也不在这上边,张立宪发梦一样点了点头,那可让虞啸卿更加生气。虞啸卿:“老头子……几年来拿命相护地东西,你就给了这三个字。”死啦死啦:“到头了,会年青起来的。否则这么好些人死得真就全无值偿了。我们会等来个想不到地东西,它终究会比我们好,没有这个,我死到临头又如何笑得出来?……嗳,有烟吗?”刚被虞啸卿吓了一跳,现在又被他吓了一跳,我正盯着虞啸卿气鼓鼓的背影,我的袖口伸着刀尖,而那家伙冲我们捏着两只指头。我和张立宪都摇头。虞啸卿:“你确实是死有余辜。”——但他仍然摸出一只皱巴巴的烟扔给死啦死啦,那还是在车上张立宪给他的,因我的火柴划不着而幸存了。死啦死啦:“怎么咬得全是牙印?”虞啸卿冷冰冰地伸手讨还,死啦死啦当没看见,又冲我撮指头:“你肯定有火柴。”我还不如给他一刀得了,火柴在我握刀的手那侧,他们看着我怪别扭地用另一只手把火柴掏出来。我把火柴递了给他,他伸了手来接,我看着他脖子上那发废子弹在灯光下跳跃和闪光。那家伙在耳边摇了摇,听里边还有多少内容:“归我了。”我们也不吭气,我们都知道那火柴划不燃。然后他抽出一根,动作幅度很大,擦的一下,一团火焰在他手上燃起,他点着了他的烟,拈着那根火柴等着它成为灰烬。我们从最初的讶异中恢复过来——也许是在我身上已经烘干了?我这么想着,直到我看见虞啸卿怪诱人的后脖梗子——虞啸卿也在若有所思地看着那团火,一个完全无防备的身影。死啦死啦:“我们是不是要假装我很该死?假装我死得很壮烈,是战死的?”他在眼角里瞟到了我的异动,我已经猛扑了过去,一切顺利,原来就这么简单,我箍住了虞啸卿的脖子,把那把估计被张立宪拿来什么都削过的刀子对准他的动脉。我:“我不是要伤你!只是要你送他出禅达……”虞啸卿的最初反应比我想象的慢得多,他几近木讷地看我一眼,好像在等着我把话说完,然后他抓住我那只持刀的手,拿脊背推着我往墙壁上猛撞了一下,也许被坦克撞一下更痛快一点,我一口气岔在那里,整根脊推倒好像成了几截,然后我被他一个过肩给摔在地上,持刀的手还被他抓在手里……根本是一点机会也没有。我天旋地转地看着我的头顶。虞啸卿看着我,一边拧着我的手腕,要让我在这场无声的较量中把刀给放下,他的表情复杂得有点悲伤。张立宪正一脸茫然地凑过来,得啦得啦,用不着他来帮手他家师座也稳赢了,我只要知道他会好好地对小醉。我的团长坐在那里,居然就没动过,也不知是非得看着火柴烧完还是看我们的杂耍。虞啸卿:“……你还是要跟着他?”我:“从来就没人跟过他。我们都只是受够了浑浑噩噩,还有你习惯了的颠倒黑白。”虞啸卿于是更使劲地拧我的手:“撒手吧。我当这事没发生过。”于是我更加紧紧抓住那把可笑的小刀。尽管手腕被拧着,虞啸卿也许拿手指都能把它从我手里弹倒地上。虞啸卿叹了口气。抬起了脚,打算把我的整只手从手肘上踩断——他不喜欢输。于是我万事皆休地看着我的团长,火焰已经快在他的手上燃尽,万事皆休。虞啸卿那只脚一直没踩下来,最后轻轻落在我的身上。我瞧了他一眼,瞧见他一脸的空洞。瞪着空空洞洞的墙。他腰上地枪套已经打开,张立宪拿那枝枪顶在他的头上,张立宪在发抖,还眼泪汪汪,但绝对不用怀疑他会开枪。张立宪:“求您放了他们俩,师座。如果我顶着我自己有用,我就顶着我自己了。”虞啸卿:“我脚底下踩这个造反,我刮目相看,因为他是他的人。你就万死莫赎,因为你是我的人。”“我们一直都是您的人。一直到小何在您那里都看不到希望。”四川佬哭兮兮的,可说的话真解气,也不知道在他心里打多少转了:“您现在很弱,您都怕一个人呆着,可又恨我们。你装成什么都踩在脚下。可踩着他我也没看出您的愉快……您已经做过亏心事了,我是不想您为了那点亏心事成了怪胎。”虞啸卿不再空洞了,他直气得发抖了:“好极了……好极了。”我忙着从他的脚下挣出来,而张立宪还在那里中心栗六地:“等他们走了我会给您一个交代。”虞啸卿:“打烂自己脑袋的交代吗?我没空去看你的尸体。”张立宪:“……您也没空去看小何的尸体?还是您这辈子反正会有几千几万个小何?”张立宪不再说话了,他也不抖了,他让自己退到一个虞啸卿拳脚难及的距离。省得遭了像我一样的下场。说真的。在劫人上边他比我内行得多。我一手拍掉了死啦死啦手上还冒着青烟的灰梗子,看见他脸上随青烟而散的惘然:“走吧走吧……走啊!”他便瞧着我:“去哪?”我:“东南西北!哪怕去吃我们吃不习惯的青稞面!”死啦死啦:“我吃过。吃得惯。”我拽他,拽不动,在他们哪个面前我都是火柴拼地人:“那就再吃!”死啦死啦:“走过一趟啦,有的事情不能走两趟的。烦啦,我还可以再打一趟南天门,可我没种看着你们一个个死了,我没种了。”我:“不会有人死的,都是活路!”他便敲了敲自己的心脏:“那我的这个活在哪?”我很想哭,我冲他喊:“先活下来再说好吗?哪回不是这样?”死啦死啦:“我们都看见了很多死人。”他向张立宪伸手:“给我枪。”张立宪做的事情如果换个场合,我一定要笑出来,为了防止接手的时候虞啸卿抢枪,他对着虞啸卿的屁股就是猛的一脚,虞啸卿大概想过张立宪开枪也没想过张立宪居然敢踢他,被踢得一个趔趄撞在墙上,嘴都亲上了墙。张立宪于是顺利地把枪交到死啦死啦手里:“对不起,师座……别转过来。”虞啸卿贴着墙咆哮:“四川佬,你他妈不错!”但是他听见身后不是张立宪的脚步声,他也管他张立宪李立宪的掉头看了一眼,死啦死啦掂着那枝枪走了过来,于是虞啸卿又转了头贴着墙,他不想和那位冤孽对视。死啦死啦拿着那枝枪,拿枪口打招呼,在虞啸卿地后脑上戏谑地敲了两下。于是那颗始终昂得南天门一样地头终于垂了下来。然后我们看着死啦死啦把虞啸卿扳了过来,把那枝枪交到他的手里,得,这屋里四个人,仅有的一枝枪。死啦死啦:“我没地方去,向师座投降。向师座投降,其因有三。其一,路已走尽,没地可去;其二,已经到了地头,就这;其三,师座还没到地头。我知道。我不死,您清不了,我跑了,您顶罪,西线要没了头脑。你也能分善恶,知道敬人。换了个更糊涂的,只怕会死更多人。”虞啸卿只是把枪慢慢插回枪套。我们站在那里发呆,体味着自己的愚蠢。死啦死啦:“这两个笨蛋不会有事吧?其实就形同交了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