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团长我的团-81

很快我这道墙真正的主人——那个老太太拿一根小棍追打了出来,我闪身便跑,在她的思维里赶我大概也与赶鸡无异,只要不碰墙便好。我跑开了,站定了她便嘀嘀咕咕地回去——我正好站定在死啦死啦刚驻足地地方。我瞧着我站定的地方,死啦死啦刚才在这里又吹气又吐唾沫地给一整队蚂蚁制造着生活中的波澜。我蹲了下来,继续他未竟的工作。我用嘘气制造狂风,用唾沫制造洪水,我还想用火柴制造雷电。上回我救过它们,可那是上回。我对着蚂蚁狞笑:“我是做大事的。你辈生于此时,立于此世。历遭此劫,也是天将之任。”后来我瞧见小醉过路,张立宪跟在她身后,一个绝对授受不亲地距离,张立宪帮提着菜篮子,小醉也没理他,就像她手上有条无形的绳子,牵着张立宪这条乖乖的狗。可我的脸立刻就皱巴上了。人渣们现在没事就凑份子到小醉家做饭,让小醉每天都觉得她哥哥回来了一样。张立宪每天努力,努力但完全无望。只是没脸没皮地接近一点。我都知道,我还是一下子被撕成了两半。他们就着一副菜担子在挑。小醉讨价还价,张立宪就蹲在挑子边往自己篮子里挑,细致得如同怕挑出一发上战场打不响的臭弹,看起来他与黄瓜茄子什么的倒是相处得颇为不错。小醉:“不是这么挑啦!又不是当兵,你不要都找个子大的!”卖菜的也叫唤:“好的都教你挑走了,不好的我卖给谁去?”小醉:“不好的你还拿出来卖?”卖菜地:“都是一根藤上结的。你就好一屋兄弟两样命?”张立宪就蹲在地上,张口结舌发了会子傻,看卖菜地忙着和小醉拌嘴,便抓紧了只管挑。我看着他们,我躲在一辆停在路边的卡车之后,我从反光镜里也看着自己。我从没意识到他们俩这样相象,一样的青春,一样对生活充满着渴慕……我瘸着,佝偻着,看见一张在生活和岁月中变得暴戾的脸。眼里栽种着无法消逝的失望和忿恨。这个人从多年前就相信自己只是一具行尸,有魂的人做着没魂地事,它甚至不信自己能和父母一起生活。小醉把张立宪推了一下,在那里发脾气:“说了不要这样挑嘛!硬要跟出来,又什么忙都帮不上!”张立宪就站起来。叉一叉腰,发一发狠,决定帮小醉讨价还价:“老子在前线打仗卖命,买你个小菜……便宜下子嘛。”卖菜的于是也发狠:“这样讲,你连挑子抬去好啦!”于是张立宪又受小醉挤兑:“有这样还价的嘛?瓜兮兮的嘞……”我瞧着张立宪又窘又享受地戳在那里发呆,我又好气又好笑。又想哭。一个没了魂的小鬼在痴望着俗世凡尘。小醉和张立宪还在那块演着那出过家家一样的小剧,看来张立宪打定的主意是帮倒忙也好过不忙。而小醉就能干得很了,指点着,数落着,抱怨着——在我跟前她一向是做什么都错的。小醉在发火,那样的恼火从不对我发,因为瞧着我她的心倒先碎一半软一半。她对四川佬发,一个女人下意识总会明白,这个男人会对她一生一世的娇宠呵护——就算她没意识到她的下意识。后来他们终于打赢了那场对黄瓜将军和茄子元帅的大战,他们从车边走过。我不在车后,我拖着我的跛脚颠簸在巷道里。死啦死啦正襟危坐,一边偷眼扫视几天没来的院子,似乎没有改变,又有些什么细微处变了,变了的东西说不出来,只有我父亲还死缠烂打地磨在旁边要书,迷龙老婆在收拾家务,雷宝儿一直小眼溜溜着这个已经不再陌生了地陌生人,已经习惯了,所以并不妨碍他的玩耍。我父亲一只手就只管伸着:“书!”死啦死啦就玩涎脸:“啊哟,拉在一个去不得的地方了,拿不回来。”我父亲气得要跳:“哪里?哪里啊?总拿得回来吧?好好成套子的书就被你去了头,你去了头试试!”死啦死啦:“对过南天门山顶上,日酋联队长的指挥部。”我父亲于是哑了然,一张脸倒有一半是个哭相。死啦死啦:“恭喜老爷子,这个孤本是玩断了头啦,可是独一份的。后人打扫战场,瞧见孟氏藏书一册,老爷子可不就名垂青史啦?”我父亲:“我要那个名垂青史做什么?”死啦死啦:“你倒细想想,不错地。连您儿子带您老,都为抗战出了力。”我父亲居然真就细想了想,居然想得脸上就若有若无有了点笑纹,还要绷作一脸怒相:“……罚你再找一本同样地来还我!”然后他回屋了,反正他这为上人的也不用跟小辈讲个礼貌。死啦死啦开始把一个茶杯吸在嘴上,扯开了两只耳朵跟雷宝儿演猪八戒,雷宝儿拿了小棍叮叮当当地敲。迷龙老婆把一壶刚泡好地茶放在桌上:“团座喝茶吗?”那种例行几乎不用去看了,死啦死啦只是从嘴上拔下了茶杯:“随便什么都好。”他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今天的茶很正,又没有他熟悉的东西。死啦死啦:“茶中无物,且听下回。迷龙老婆没理他,倒是从茶盘中又拿了一个杯子,给自己倒了一杯,然后她拖了凳子,在对桌坐下。从来没有过的举动,死啦死啦倒忽然有些不自在起来,本来正坐的,装作逗雷宝儿,侧了身子坐着。迷龙老婆:“团座今天碰上了什么事情?”死啦死啦只冲雷宝儿打着响指,雷宝儿也没理他,他形同逗自己玩:“什么事?饱食终日,没事情。”迷龙老婆:“不大一样。”死啦死啦瞧了瞧自己,甚至掰开领口看了看:“哦,洗澡了。上回那个澡还在怒江里洗的,有光阴了。”迷龙老婆:“不是。”死啦死啦:“……换衣服了。”他开始干笑:“八百年没穿得这么端正过,像人,有点象人。”迷龙老婆:“不是的。是一个草菅人命的男人找回了自己的野心,他好像又有得可玩的了。”死啦死啦:“……雄心都早已经丧尽了,又哪里还剩得有野心。”迷龙老婆:“你现在就是一副又要去征讨杀伐的样子,心里装着很多事,再不用为小事计较。你又有了一个团,是不是?”死啦死啦不由得惊诧,他认真地瞧了瞧迷龙老婆,如瞧一个巫婆。迷龙老婆:“迷龙以前老这样夸你,他说团长真了不得,打没了一个团,又划拉出一个团。”死啦死啦就只好笑笑,皮里阳秋,很不爽利:“……还没有。”迷龙老婆:“那就是快有了。就又要有一帮人,拥在你周围。你什么都没有,可你顶天立地,又能翻天覆地,这是你爱做的事情,让他们把你当他们,把你的想入非非,当了他们的想入非非,最后你勾不勾你的手指头,他们都心甘情愿去死,一千个,一万个,还不都是一样。”死啦死啦:“这是……战争。”迷龙老婆:“战就快打完了,你也这么说,那你怎么办?……谁都想过点正经日子,除了你没人爱疯疯癫癫打打杀杀。你还会把他们绑在你周围的,跟绑壮丁有点区别也就是不用绳子。迷龙说,所以这就是将才。”死啦死啦不吭气,僵在那里,僵了那么久,雷宝儿也对他失去了耐性,跑到院子里去玩皮球。死啦死啦抱着头,一双肘子做着支架,撑着颗迷茫得就要化成青烟的脑袋。迷龙老婆:“……其实迷龙从来就不爱打仗,他怎么也要跟你们一块呆着,就因为他喜欢跟你们一块呆着。”死啦死啦侧了侧头,就看见迷龙,迷龙就站在院子里,好像从来就没离开过这个院子。那个无忧无虑的死鬼在看他的儿子玩球,球向他滚了过来,迷龙低下身子,想用手拦住皮球,但球和追在后边的雷宝儿一起从他的身上穿过,于是迷龙也传染了与他相仿的神情。死啦死啦转回了头,惊慌地看了迷龙老婆一眼,是的是的,他第一次看见,他嚷嚷得欢,现在他终于看见,他看迷龙老婆时带一种“你看见了吗?”的表情,但他没吭气,其实他是个无神论者。而迷龙老婆根本没往那里看,她不需要看。迷龙老婆:“我天天都看得见他,光天化日也是一样。这是他的家,你想着他,就看得见他。”死啦死啦没说话,他的手碰到了茶杯,茶杯就发抖,杯面上泛起了波纹,不是害怕,而是冰凉,一个世界被翻覆了,却又不给任何新的,那样一种冰凉。他沉默了很长时间,很多时候他木然地看着迷龙老婆,而迷龙的老婆同样木桅,有时候他去看迷龙,迷龙清晰得甚至比生前更加清晰,迷龙坐回自己生前未完成的活计上时有点忧郁,因为他已经永远不可能让自己的家有他吹嘘过的排水檐。“走吧,你走吧。”迷龙老婆说。死啦死啦很迟钝地看了看她,像看一个鬼魂一样。活人和死人一样的眷恋和感伤。死啦死啦:“……你走吧。”迷龙老婆:“走吧,别总来看你已经炸平了的地方。日本人都不这么干。”死啦死啦:“……你走吧,换个地方。他在你心里了,在你心里就可以了,可你不能跟个死人一起过日子。”死啦死啦早已经站了起来,因为迷龙老婆已经逼了过来——雷宝儿在玩球,迷龙一无挂碍地在那里琢磨怎么继续自己未完地活儿——死啦死啦也不知道逼过来的是个生人还是鬼魂,他们俩说话都像是在对着空气臆语。迷龙老婆:“快走吧,跟死人一起过日子是你这种人给我们的赏赐。”死啦死啦:“别呆在这地方。人活了,心倒死了。”迷龙老婆:“是你的心死了。快走吧。趁着你还算是个好人。”她推擞他,死啦死啦迷迷登登地想找个倚靠。一切倚靠都很脆弱,他抓到了他的茶杯,把那个脆弱的瓷玩意儿举在他和迷龙老婆之前,如同索要又如同终于找到一个凭仗。茶已经喝空了,只剩了些茶叶。迷龙老婆:“没有了。毒药喝完了。我原谅你了。”她推着他,把他从堂屋一直推过院子。推向院门。死啦死啦瞪着她,瞪着迷龙,瞪着雷宝儿,他虚弱得要命,手上抓着一个空空的茶杯。最后他被推到了院门前,门虚掩的,迷龙老婆帮他把门打开。迷龙老婆:“走吧,别再来了,我原谅你了。”他被轻轻推出了院门,他站在门坎之外。门坎之内也许是他所有的旧日,他呆呆地瞪着迷龙老婆,也瞪着她身后的——迷龙在那里打量着自家地屋檐,一切象他生前一样,只是他的世界似乎与世隔绝?这个爱死了自己小命地妖孽。迷龙老婆:“我原谅你了。我在你身上闻到迷龙的味道……死人的味道。”门关上了。上了闩,死啦死啦呆呆地瞪着门,门里边有一个活的女人,和她死去的丈夫,有一个活的孩子,和他不在地老爹。死啦死啦呆呆地瞪着那道门。浑身瘫软。我带着我的沮丧回来。我远远就看见死啦死啦用一种见了鬼一样的步伐逃进巷道里,那不奇怪。几乎是每回来之必行。我追在那家伙身后,那家伙倒溜得比兔子还快,我刚跑到巷角他已经转了下一个拐角。我:“你不要跑!全颠下去吐都吐不出来!”没得回应。我追着那家伙,那家伙跌跌撞撞,有时失魂得撞在墙上。他整个就一只被烟熏晕头了的苍蝇,可就这样,我一个瘸子又如何追得上两腿完好的人。后来他消失了,迷龙的家就在禅达这座无墙之城的边沿,我跑到了巷道的尽头,看见巷头尽处,城外远处碧绿油油的农田。我从巷道里跑出来,看见他呆戳在城外的荒草地之间。本地人一向愿意把死人丧得离住家近点,于是他也站在荒坟之间,一场拖得太久地战,冤死的鬼魂自然新添不少,他站在叠叠的坟堆和墓碑之间,长明灯和残香冒着冉冉的烟。我愣了一下,但尸堆里爬过的人,真拖具死尸来怕也只会让我愣得一下。我猛扑了过去,捶他的脊背。我:“你吐啊!再不吐出来就全完啦!”我使了那么大力,他被我捶得直咳嗽,佝偻起来,我仍在猛捶,他被我捶趴下了,也就再也不起来了。他抱着一个坟头开始嚎啕。现在我真有些愣了……不带这样的。我:“你是要水?我去找水!”没有理我。只有嚎啕。我:“……这是谁的坟啊?你跟做孝子似的?”他嚎啕,嚎到拿脑袋撞坟头上的新土:“不知道!……只是一个死人!死了那么多人!”我很疑惑,我扳起他的头,那颗头眼泪鼻涕加了杂草坟土,真是不像人样,哪个嚎丧地都比他好看,但我真切地担心着:“……那个刁妇是不是给你把药换啦?!”死啦死啦:“没有啦。喝完啦。没有药啦。”我扳住了他的头,凑到他嘴边去闻。是的,没闻着那种辛辣得让人作呕地气息,倒是泡温泉留下的那股子硫黄味淡淡地还在。我放开了他地头,不用担心了,我悻悻地找了个洁净处坐下,好容易穿上新衣服,得爱惜。我:“上等人的味道嘛。还发什么疯?吓死我了。”死啦死啦:“……我被原谅了。”我傻笑,因为他经常就跟我们这样傻笑:“无聊。”死啦死啦:“我们去哪里?”我:“不知道。是你蹦出来的,你说,你给我们领道。”死啦死啦:“……我是个天才。什么短兵相接,百战百败。全是放屁……让事情是它本来该有的样子……我是这么一个天才。”我蹭过去瞧他,他趴在坟头上,呆呆痴痴的,却说着这么句话。我:“这么狂?”死啦死啦:“我在心里是跟自己这么说的。”我嘿嘿地笑:“本来该有的样子?你记得本来该有的是什么样子?”死啦死啦:“草是绿的,水是清的,做儿女地要尽个孝道。你想娶回家过日子的女人不该是个土娼,为国战死地人要放在祠堂里被人敬仰,我这做长官的跟你说正经话时也不该这么理不直气不壮。人都像人,你这样的读书人能把读的书派上用场,不是在这里狠巴巴地学作一个兵痞。我效忠的总是给我一个想头。人都很善,有力量的人被弱小地人改变,不是被比他更有力量还欺凌弱小的人改变。”我:“你就一直在欺凌我们这些弱小。”死啦死啦:“我只想你们变上那么分毫。”我:“你说的这些东西我要问兽医有没有看得到。”我对了空中嚷嚷:“兽医,你看到了吗?”我低了头对他笑:“你瞧,做了鬼都看不到。别发浑了,(奇*书*网*.*整*理*提*供)起来起来。铁拐李拐起来。”他把自己撑了起来,这回是他跟着我,很能满足我的虚荣。我们在荒坟里觅着路。死啦死啦:“我很清醒。”我:“得啦得啦。清醒糊涂都不过是咱们在自以为是。”死啦死啦:“去哪里?”我:“饿啦。去吃虞师座赏的饭。去收容站。”死啦死啦:“干什么要去收容站?”我:“因为我们只有收容站。”死啦死啦:“收什么?收的什么?”我:“收我们磨成了针尖子的那点雄心。”死啦死啦:“容什么?”我:“容我们这些针尖子。谁也不服谁,永远针尖对麦芒。”死啦死啦:“你为什么不服我?”我:“因为你跟我一样糟糕,比我还糟糕……你有完没完?”死啦死啦:“那你干什么又要容我?”我:“……因为你比我还糟糕。跟我一样糟糕。因为你容下了我……还有,你再说我撕了你的嘴。”死啦死啦:“烦为什么要了?”我怪叫一声,扑了过去,形同自己找跤摔,他弯了下腰,让我冲在他肩上。然后把我抡在坟头子上。死啦死啦:“打不过干什么还要打?”我揉着我的腰。这一刻我觉得我被郝老头附了体,仅仅在腰的感觉上:“……聪明人干嘛要说蠢话?”死啦死啦:“禅为什么要达?”我爬起来在荒草间寻觅一件武器。我找到了一条树棍子:“等着啊,小太爷这就把你该得地给你。”死啦死啦笑着:“如果把我该得的给我,我就只好在南天门上挖一辈子的坟墓。”于是我便举起了树棍子挥舞:“我让你瞧瞧啥叫本来该有的样子!”他呀呀地叫着逃跑,两只手臂张开了如飞鸟一样。我呼啸着在后边追杀。我只知道事情现有的样子,搏命地时候已过,日子像是河流,什么也不须做,只要等着上流的那条船淌到你面前,好好地把它抓住——这叫苦尽甘来。虞啸卿是那条船,漂到我们从几千个死鬼中走出的十几个活人跟前。张立宪偷偷地推门进来,并且忙于收拢那脸怔忡的神色,他总做这种脱裤子放屁的事情。这里的瞎子都知道他每天回来时有一多半的魂还在异地。然后他便吓了一跳,因为所有人都坐在这屋里,看着我在一块板上拿煤灰刷刷地写。余治忙着拖他坐下:“有事情。有大事。”张立宪便心不在焉地瞄了眼我,又看看低着头给狗肉理毛地死啦死啦:“有多大?”余治:“正在写。”我把板端了过来,先扫了张立宪一眼,我的恨意还没去尽,可现在要说地不是这。我让大家看我刚写的板,老规矩,对一多半是文盲的群体你还得出声念。我:“我——们——吃——够——了——……”立刻便嘘声一片。克虏伯:“我吃不够。”丧门星:“人活一口气,有气就要吃饭。哪里吃得够?”我把板子调过来,接碴的话写在那边了:“——皇——粮——吗?”就沉默很久。一个个瞪着那块板,后来阿译开始嗫嗫嚅嚅。阿译:“孟烦了,你给大家解释一下好不啦?”于是我开始解释。我模仿着虞啸卿、死啦死啦和我自己,尽量让这看起来像一场玩闹,弟兄们也笑得很给脸,尽管他们知道这并非玩闹。虞啸卿这娃越来越象唐基。唐基很有数太有数,虞啸卿也越来越有数。他知道一切都已注定,我们将在后天接受授勋和授衔,没去走他搭的桥,可我们将成为这场战争中第一批被授勋的人。我:“……有空把你们那身皮都扒下来洗洗,后天就都不是叫化子啦。”他们已经不再笑了,而是满脸谨慎地听着,谨慎得就像头上顶了一碗惟恐摔下来的水。我在地上拣小石头子儿摔克虏伯的一身肥膘,因为那厮已经开始脱衣服。阿译:“我用完了我的肥皂……谁有肥皂?皂角子也是可以的。”他们窝窝囊囊地就往外拥,倒像这几年握地不是枪杆子而是锄头。没说是,也没说不,我在他们后边豪气干云地吵吵。我:“是爷们就说是或者不!别给我听娘娘腔的会意格!”沉默。我对着十数尊沉默的屁股,屁股们沉默,因为赧于认同。丧门星:“……我有皂角子。得我先使完了才给你。”然后他们又活了过来,嗡嗡着出去了。我最后看见的是落在最后的张立宪和余治,余治又在垂泪了,被张立宪拍打着肩。我:“……娘的,硬骨头是因为没得第二条道走。我们都比自个想地还贱。”死啦死啦往后一仰,收容站的好处就是这个。你往哪一仰。哪儿就是床。我:“你洗洗睡吧。”他蹬掉了鞋子,照我蹬了过来。那是嫌我多话。我:“哦,不用洗啦。咱们今天已经洗得转世为人啦。”于是我成功地挨到了另一只鞋子。烈日炎炎,李冰一边擦着汗一边小跑,他的目标是那支穿着军装的乐队。李冰:“奏乐!”于是咚咚咚,铿铿铿地便开始演奏起来,虞师就算七拼八凑了一点总也是个美装师,奏的就算跑调了点总也是西洋乐曲,洋洋洒洒的一首《轻骑兵进行曲》。我们戳在那,站了个拉稀一样的凄惨队形。死啦死啦站在我们之前,我们剩下的家伙们又站了个横队。为了让我们看起来别那么惨,虞师又调来了按整连计算的人,厉兵秣马地排在我们的身后,这让我们看起来像是那几连人地领队——或者是那几连人的俘虏。我们很热,而且洗干净的烂布穿在身上实在很显眼,我们身上都浸湿了,衣服贴在背上,汗水滴在脚下。站久了,已经让我们有些恍惚,我们恍惚地看着眼前的那片热闹,前边站的人比我们背后站地人更多,层层簇簇的,簇拥着新搭出来的那个台子,台子不奢华但是扎了很多青枝和鲜花,于是它看起来不像个讲话台而象给死人搭的灵台——我相信这是虞啸卿的本意,而且台额题的字居然是用白纸做底地,我想也是虞啸卿地手笔,“壮哉千秋”,就这么四个字,别人不敢象他这么简洁。友军部队在我们的前边展示他们的坦克、火炮、重器械和步兵方队,那跟我们无关,那形同某个主丧的怕丧礼过于冷清,拉来队杂耍助兴——那跟死人无关。每一队耀武扬威的家伙都要搞得尘土喧天的,我们开始咳嗽,没有比在炽日下忍着尘土,还要忍着咳嗽更难受的事情了,我敢拿我的瘸腿打赌。今天我们觉得我们是一个很小的饺子馅,要被一张很大的饺子皮给包上。今天我们什么都有,有军部要员讲话,长得要命,并且永远能成功地做到让你不知道他在讲些什么。军部要员在讲话,并且不是我们熟悉的弄死了迷龙的陈大员,他不出现,说明虞啸卿确实是彻底地把他得罪了,不过凭他一个文职似乎也奈何不了势力疯长的虞啸卿了。军部要员:“……在下,若干年前,还在军校学习的时候,看到那些烟烟花花的男女,就晓得,要不好了……咳咳,嗯哼……为什么,这么说呢?……弟兄们也看到了嘛,就不用说了……咳咳……”我们中间的一个,摇摇晃晃的,扑通一声栽倒下来。那家伙脚上伤一直没好,被人拿担架抬下去的时候,一条绷带倒拖在地上有几米长。我活动着我的面颊。我们有唐副师座讲话,不长不短,亦庄亦谐妙趣横生,我们哄堂大笑,尽弃前嫌——不弃你又怎么着吧?唐基上得台时是瘸着的,弄得我们都很愣,并且总算从是昏昏欲睡中清醒了一下。唐基搀住李冰的肩,把一只脚抬起来,让我们看他的鞋底,一只皮鞋已经没跟了。唐基:“我没受伤,虞师座挂了点小彩。可是歼敌逾万。我是前日上南天门,没到得山腰就把个鞋跟都给拗掉了。我特意地跟他们说别修,不要修,我好穿到今天,向攻下这么一个天堑的勇士们表个寸心。”我们就哄堂大笑。我们还有美国人讲话,很短,因为他非讲中文。美国军官上了台就开始拿着喇叭支吾,边支吾边回忆,全民协助在他身后的人群中冲我们挤眉弄眼。美国军官:“……我忘了……我不知道说什么!”唐基愣了一下后就啪啪地带头鼓掌,鞭炮轰轰地响。音乐啦啦地响,美国人被人拍着肩膀呵呵地笑。把临场露怯变成了幽默。“肃静!”有人这么喊了一嗓子,一靴子就把燃着的鞭炮踩灭了,立刻便肃静了,因为发话地是在场位也许不是最高权却是最重的虞啸卿。“立正!”虞啸卿这么喊着,然后穿过了他周围立正成了人巷子的亲信,他上了台。拒绝了别人递来的喇叭,他用不着,他喉咙大得很。虞啸卿:“不要笑!今天不该有笑声!什么红白喜事?这里没有喜事!授勋授衔,授什么也好,今天是先说死人,再说活人!”大家都安静了,也有那么些觉得虞师座真不懂味的,可唐基平静地没有任何反应,是的是的,尽管说。他家虞侄现在惹不了事的,虞家军也就凭此冲劲一往而无前。虞啸卿从台上看着我们,他目中无人又目中有人,这么多人他就看着我们,他和死啦死啦短暂地对视了一会。把目光越过了我们的头顶,他看着南天门。虞啸卿:“转身——看那座山头!看南天门!”于是我们就转身,我们身后的台上出了点问题,那帮家伙本就是向着南天门的——而每到这时候总会有些只听命令不想方位的人,他们不干不脆地又转回来。虞啸卿:“鞠躬!谁地腰弯得没过九十度,我扒了他衣服称量他的肚子!我让他摸着自己肚子想。有人那样死了。有人就好这样养着自己的肚子!——鞠躬!”他一下折了个一百二十度,还要那样沉默地坚持十几秒钟。整块空地上的人一下子像是齐刷刷被打折了一截。满目都是脊背和屁股,倒也来得壮观。台上的人算是被他这一家伙害惨了,跌跌撞撞里倒外歪着,还好,因为他们尽力达到一个九十度的目标,虞啸卿也没去称量他们的肚子。一片鸦雀无声。阿译轻声嘀咕:“别做表情。你那什么表情?”他说的是我,我艰难地拉扯着腰上的肌肉,我啮牙咧嘴:“……我又不是故意的。”阿译:“……想哭你就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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