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团长我的团-75

小猴便笑了笑,来自那种尽了力,于是也安了心地人。然后他悄声地:“你能不能去跟团长说……是师座带地话。”我:“还有什么好说。”小猴:“军里天亮就要来提人,入他们手就惨了……师座说,这样的精英和栋梁不该落在宵小手里,所以……天亮行刑,我们执行……”我:“是这样的人渣……小偷乞丐,如此而已。小猴就窘得不行。换件事我都要同情他了:“师座说。他知道团长难做,可以退避三舍去他那里。他在西岸预备好了去处。”我:“费心啦。不用。”小猴于是委屈得不行,委屈得有点愤怒:“师座……已经尽力啦,他现在忙得要死,睡都睡在车上,而且……这样做,军部全得罪啦。”我:“谢谢。”张立宪把小猴给拽开了。他盯了我一会,然后回避了我的眼神,我知道,他不知道该把自己放在那一边。我们一帮龌龊鬼站在人家夫妻的帐篷外立等天明,我们的腿都软了迷龙还不见疲软,我们只好戳在那,被极乐与哀恸的潮水席卷着脚丫。人真他妈命短人命真他妈短,迷龙总是这样快乐而焦虑地叫嚣着,然后不要脸地在一天里榨取掉一百天的欢乐。他干嘛不像其他人那样死掉?那样的死让你来不及预备也无需预备。雷宝儿又被心有余而力不足的阿译给追了回来,他大概是觉得这些戳在那里的人桩子很好玩,跟他老爹也学成了个没数玩意,一路踢着我们地小腿,到了我他没踢,而是拽我的裤腿,我低头瞧了一眼,敢情我的腿是直接从膝盖上的破洞里捅出去的,我的半条细麻杆小腿就露在外边,空着的半截被雷宝儿当拔河一样拉着。他觉得这个实在是太好玩了,于是我蹲下去想要抱他,他掉头就跑开了,很多年以后他一定还记得这个晚上,只不知道我这个穿错了裤子的大人在他记忆里是什么样子?“我真想死掉。”我对我的小腿说:“让我死。”我们那些木愣愣戳在那的家伙们都回了身,连阿译也放弃了对雷宝儿地追逐,茫然地望了回去。死啦死啦终于整理好了自己,能把那打磨了三十八天的破布整理到现在的样子,他倒也真有点做巧妇的潜力,他从那屋里走了出来,站住。对我们视若无睹,只看着天边。我们于是也顺着瞧了过去,微亮中已经见出薄薄地晨曦了——迷龙的时候到了。死啦死啦向小猴招手,小猴愣一下跑了过去,他一定还想把刚跟我说的话重复一遍的,但还没开口死啦死啦便把他搂了过去,然后顺手把他的佩枪扯了出来。小猴退了一步,有一种有人要反的惊惶……可是我们反了又能跑到哪里去呢?死啦死啦扬了扬那枝勃朗宁,向小猴苦笑了一下。死啦死啦:“借来使使。”小猴:“师座的命令是……”死啦死啦:“谢啦。费心了。”小猴只好让开了,一边犹疑地瞧我一眼。他一定觉得我们串通过了。然后死啦死啦走向了帐篷,离得老远就听着迷龙驴腔马调地扯了一嗓子。死啦死啦站住了,看着我们,我们无声地干笑着,脸皮却像在苦水里浸过。死啦死啦有些悻悻,他当然是会意地。后来他掉过头,看着晨曦。那玩意已经很明显了——你漂亮没错,能不能换个别处去耍你的漂亮。我在心里恨恨地对晨曦说。死啦死啦提了提气,背着我们,我们都听见他提气的声音:“老子地军营里怎么会有女人?!”我们有点哑然了,但也许这样最好,声震四野,迷龙的帐篷里顿时没了动静,正跑得高兴地雷宝儿一头找了个安全地带扎了进去,过了小半晌才敢露头。一下子就安静了,夜色也瞬间变做了晨光。我们呆立在那块,听着那两口子在帐子里收拾,迷龙又嗳嗳嗳地在哼,搞不好还毛手毛脚了一下,因为我们立刻听到他老婆忍着的笑声。后来帐篷的帘子动了一下。我们立刻低了头,看着地面。我呆呆地看着我那条可笑的小腿,我们中间只有死啦死啦还是仰着头的,可他完全是背着的,而且他顺便把原来拿在手上地枪别在了腰上。迷龙老婆瞧了瞧我们,一点也不惊讶。我真不知道什么能让她惊讶。迷龙老婆:“团座真对不起。我来给迷龙送个饭,这就走。”死啦死啦挥了挥手。就背影来看官架子倒真是拿得十足:“行了。”行了那就走,迷龙老婆轻易就找到了雷宝儿的所在,我不得不服了一个母亲的直觉,雷宝儿跑了出来,她便牵了雷宝儿,回帐篷里拿回送饭的器皿。她完全没有耽搁,拿了便出来,只是在出来走了两步后站住了,回身看了下那顶帐篷。在她没看我们时我们都抬起了头,在她看我们时我们就都低着头。我们低头抬头地忙个没完,在她走了的时候我们都低着头,看着一个女人和一个小孩的脚从我们的视野里走过。我的小腿很可笑,可我一点也不想笑。我不知道迷龙老婆是否知道,后来我知道她就算知道也绝不会表露。迷龙无所谓尊严,可她在乎迷龙的尊严。迷龙挥汗如雨地在钉棺材时,天雷地火,她就同时成了少女少妇妻子和妈妈,就连在屡次被我那团长轰出军营时,她也只会想,我真幸福,男人对我就是迷龙和其他男人。我后来抬了头,看那个女人和她孩子的背影,她走得很平静,一路上还要应付雷宝儿一心脱缰地淘气。我觉得晨光真能刺痛人的眼睛。死啦死啦转回了身,他的手扣在枪上,走向了帐篷。我们哄的一下全跟在后边,像要进帐篷去打群架的兵痞。老天,就算里边藏着整支竹内联队我们也不用绷成现在这样。迷龙坐在他的草铺上,一条断腿炫耀似地足伸出了一米开外,丫还没把自己打理周正,穿着衣服,系着裤子,可他现在是我们当中最周正的一个,因为他有老婆,他老婆当然不会仅仅给他送来晚饭,也会送来换洗的衣服。他又可气又可笑又一脸亲切地看着我们,确切说是看着我们的脸色,他其实一向就很会看人脸色——不惹祸的时间——现在他不惹祸。迷龙:“完事了没有?摆平了没有?这点事让你们整棵……嗳,我说你们,知道铐着这链子办事有多可气吗?我看出来了,没摆平你们出去接着摆啊……嗳,烦啦你就别去啦,你陪我聊天。嗳,我让我儿子来教你穿裤子成不成啊?你裤管子里捅出来个什么玩意?团座,你不是上师部帮我托人去了吗?托了谁啊?四川佬,阴着个脸子想打架啊?加上开坦克的你可也就一头半人,嘿嘿。丧门星,帮老子烧点那个马帮茶去,别卖呆儿啦你……林督导,嘿嘿林督导,每回瞧见你就教人连个屁都放不出来……”我们就一直瞧着他,他一点也不好笑地在取笑我们,把我们都取笑遍了,后来那种取笑就有点勉强,后来他自己也明白了勉强已经完全成了生挺。死啦死啦:“你愿意在里边还是外边?”迷龙:“啥啥、啥呀?啥里边外边地?”死啦死啦:“你肯定喜欢外边。”迷龙:“你妈的外边!”死啦死啦愣了一会儿,伸手去摸他的头,迷龙狠狠地挥手打开了,好像他不让人摸他头死亡就不会来临一样。死啦死啦便转向了帐门,“……扶他去外边。”他指了指,“东北向在那边,你要是愿意看着地话。”迷龙:“老子知道东北向在哪边!”他撑着自己蹦了起来,我们几个想去搀他,而他冲我们挥着并无杀伤力的王八拳,当他自己都发现没支点的拳头不具杀伤力时,他开始向我们吐口水——真是难以想象这么个鲁汉子会冲另一群男人吐口水,大概是跟他家儿子学的。我:“别闹了,迷龙。”张立宪和余治不动,我理解他们的心思。丧门星沉默地忍受着迷龙的口水和拳头。阿译哭着:“别闹了,别闹了,迷龙。”不闹才怪,而且换招,迷龙猛力把丧门星推开,而且带累得自己也往后跌了两下,险摔在地上,他站稳了的时候就摆着手不让我们过来,然后开始唱歌:“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森林煤矿,还有那满山遍野的大豆高梁。我们快疯了,而这歌也许让东北人听了心碎,而迷龙这死东北佬现在可没半点难过的意思,坦白讲他目光灵动之极地看着我们,寻找着任何的可趁之机。“……那里有我的同胞,还有那衰老的爹娘……”我:“别唱啦!”不唱?倒更加高昂了,“——九一八九一八!从那个悲惨的时候!九一八九一八!脱离了我的家乡——!”丧门星不抓他了,丧门星只管拿脏袖子抹自己眼睛。阿译哭得快脱力了,抓蚊子一样往上扑,把迷龙换成蚊子也许会被他扑死。张立宪:“我求你啦!迷龙!”迷龙:“……抛弃那无尽的宝藏。流浪,流浪,整日价在关内流浪……”余治:“帮帮忙,帮帮忙,迷龙。”迷龙:“你们帮我个忙呀!——哪年哪月,才能够回到我那可爱的故乡。哪年哪月,才能够收回那无尽的宝藏——”他眼睛有点发直,因为死啦死啦走了过来,什么也没说,看着他。迷龙现在就怕被这样看着,尤其是被他这样看着,迷龙没去推开他,但还是大眼瞪小眼地,直着脖子在唱。迷龙:“——爹娘啊!爹娘啊!——”因为被看得发毛,他一下起了个过高的调,第一声就唱破了。死啦死啦轻声地,不是唱,倒像问:“爹娘啊。”迷龙于是示威般地唱了回去:“爹娘啊!爹娘啊!……爹娘啊!爹……爹娘啊!爹娘啊!……”他急于把那调拉上去,可每一次都唱破了,死啦死啦的目光害惨了他,他把那几个字反来覆去地好几遍,每一次都卡在一个非人的高度,迷龙快急死了,我们像看着一个歌手在一个砸掉自己歌唱生涯的台上,而迷龙现在砸掉的是自己的小命。死啦死啦轻声地,不是唱,就是问:“什么时候才能欢聚一堂?”迷龙不再扯嗓子了,完全安静了下来,他泄了气。瞪着死啦死啦,有点仇恨。死啦死啦:“迷龙,迷龙,我知道你为什么喜欢别人叫你迷龙。”“阴间的赌鬼。“迷龙的脸色现在变得非常阴郁:“这赌鬼死了又活了,跟家里人说烧几十万纸钱就能跟阎王买回命。到了是骗了几十万赌本,死得不回来了。”死啦死啦:“不是的,别蒙我们了。你喜欢人叫你迷龙,因为你觉得你是在怒江边走迷了路地一条秃尾巴黑龙。你是黑龙江边长大的吧?我听过秃尾巴龙的故事。”迷龙不说话,只是很戒备地看着。死啦死啦:“迷龙,拿出个龙的样子好吗?”迷龙和我们一起沉默着。我恨我的团长。他几句话就让迷龙回复成一条汉子而不是一个痞子。我们更喜欢痞子迷龙,因为我们中实在不缺汉子。迷龙。在沉默中很快就调整了自己的体态和神情,现在他一条腿根本着不了地,可还是站得很直。迷龙:“别扶我。”我们让开了,于是他一条腿把自己蹦了出去,手上脚上的链子叮叮当当地响得很是好听。外边的特务营凑得很近,当迷龙蹦出来就散开了。迷龙没理他们。站定了,摇摇晃晃中看了看晨光,然后回头看着跟出来的我们。迷龙:“你来成吗?”他对死啦死啦说的,而死啦死啦拍拍腰上地枪:“本来就是我来。”迷龙:“行。“他又蹦了两下,想给自己找块好地,蹦着,转着圈。阿译忍不住提醒:“迷龙,那边是东北方。”迷龙没听见一样,我瞧出来丫看见枪便又有点泄了:“……赌一把成吗?”他摸出他的骰子:“单死双活。”死啦死啦:“行。单就你死,双。你一条腿能跑多远跑多远,我带弟兄们跟屁股后边地拼命。”我离得很近,听着这种纯属扯蛋了的赌注,可没人反对。迷龙扔了骰子,拿手接住。他很苦恼,越来越苦恼。迷龙:“单……我就没赢过你。”死啦死啦:“你就没赢过我。”迷龙:“……再掷一把成不成?”死啦死啦苦笑:“迷龙。”迷龙:“得了得了。”他放弃了,一条腿也站累了,就地坐了下来。死啦死啦掏出了枪,在他身边跪下。死啦死啦:“那我做了?”迷龙:“那你做吧。”死啦死啦把枪顶在迷龙心脏上,显然他早想好了要如何处决迷龙了。对一个死后还要把尸体送还的人。那确实是最少痛苦也最干净的方式。迷龙:“嗳嗳嗳!”死啦死啦:“嗳嗳?”迷龙:“我老婆孩子,不用说了吧?”死啦死啦:“你说呢?”迷龙:“不用说。”于是死啦死啦打开枪机头。迷龙:“嗳嗳!”死啦死啦:“大哥?”迷龙:“你还欠我好些钱呢!”死啦死啦:“会还的啦。”迷龙:“哦……嗳嗳嗳!”死啦死啦脸上的笑纹快跟我们一样深重了:“……我还真没见过死得你这么麻烦地人。”“不麻烦了。”于是迷龙一脸抱歉。倒是真诚得很:“不嗳嗳了。”于是死啦死啦又一次把枪口顶住,手上加劲:“真不嗳嗳了?”迷龙:“王八再嗳嗳。”然后他跟死啦死啦一起大叫起来:“嗳嗳嗳!”枪便猛然响了,我们以为它永远不会响的,于是它把我们脸上忍不住的笑纹也打在我们脸上了。迷龙愣了一下,然后那颗瘫软的脑袋靠在了死啦死啦肩上。死啦死啦揽住了,顺手摸着迷龙的顶瓜皮。死啦死啦:“嗳嗳……嗳什么嗳嘛。”他摸着终于老实下来的迷龙,脸上还带着笑纹,后来他闭上了眼,用眼皮挤掉妨碍他往下做事的泪水。我们垂着头,脸上带着笑纹,让泪水掉进我们脚下的土地。真是的,没见过死得这么麻烦的人。就像小孩子拒绝打针。如果迷龙存心在逗我们发笑,他成了,我们后来清理他的时候一直带着笑纹。我们脸上带着笑纹,看着死啦死啦为迷龙清理,他接了小猴递过来的钥匙,为迷龙开启掉身上地镣铐——迷龙肯定是死了也不愿意带着那些东西的。最好心的人早已去了,现在我们最喜欢地人也已经去了,就算死了他还是我所知道最热爱活着的人。迷龙不再呼吸,从此我们进入一个没有笑话的时代,迷龙死了。我们残存的幽默和活力也一起消逝了。死啦死啦站了起来,车声。有新的人挤了进来,剑拔弩张的,那是军里来提迷龙的人。死啦死啦没管那边地瞠目结舌,他走向我们——这时候,无论是他,还是我们。我们脸上的笑容已经消逝了——他看着我们,在清点人头。死啦死啦:“还剩十二头,都好好地活着,一个都别给我死。”丧门星:“不会啦……我们的仗已经打完啦。”我忽然大叫起来:“啊呀!”我还在他们瞪着我的时候,就开始拔足飞奔,如果一个瘸子也能飞的话——我的裤腿在我小腿上飞舞,就像一只怪异的翅膀。阿译追了上来,只有他追了上来,我是什么都不管的多心,他是什么都管不了地细腻——但是现在我们想到了一处。我:“不辣!”阿译:“不辣!”我:“他被抬到哪里去了?!”阿译:“都让迷龙搞忘了啦!”我们颠儿颠儿地跑过祭旗坡下的旷野。我喘着气,我沮丧地大骂:“迷龙这家伙,不得好死!”阿译:“不要这么说他啦。他也没得好死。”我不愿意跟这样一个脆弱家伙在一起,因为他会搞得你也成为脆弱的,我擦着汗。顺便擦掉眼泪。他倒好,一边跑,一边哭得很奔放。阿译:“孟烦了。”我:“什么?”阿译:“猪肉白菜炖粉条。”我:“什么?”阿译:“我们的猪肉白菜饨粉条就剩两个人了。”我:“三个!他妈的不辣又没死!一走啦!”我们一边不知道要往哪儿跑,一边玩命地跑。我们远远地看着那道大门前的十字旗,我们跑了进去,我们早已经习惯快跑吐血了。阿译是猪肉。我是粉条。我们在伤兵中凄凄惶惶找我们当年的白菜。但我们最后也没找到活着的不辣,也没找到死了的不辣。虞啸卿已经尽力。把迷龙当作虞师的万分之一,他已经尽力。虞师座搞不懂,整个团都扔进一场有去无回地恶战,区区一个机枪手怎么会值得我们如此癫狂。我们也搞不懂。小猴悄悄地踱到我身边:“师座说……你去跟他说。”我看了眼他看的地方,死啦死啦正在昏暗的灯光下,呆在那间几成废墟的屋里,缓慢地穿着衣服,装束自己。也是,癫狂过后又如此平静,小猴这种人还敢接近他才怪。我:“还有什么好说。”小猴:“军部天亮就来提人,入他们手就惨了……师座也不愿意迷龙这样的英雄丧在宵小手里,所以……天亮行刑,我们特务营执行。”我:“迷龙只是个人渣……小偷乞丐,如此而已。”小猴:“军部天亮就要来提人了,到他们手里就惨了……师座也觉得这样地英雄是不该被那样欺虐的,所以……天亮行刑,我们特务营执纥——”我现在很平静,很平静,我冲他掉过一张平静的脸,平静得让小猴打醒了十二分精神戒备,以免我忽然又变得一个死啦死啦。我:“我跟他说什么?”小猴:“他心里不舒服,就别在这里呆着。师座说只要他说一声,现在就派车给他去西岸,师座在那里给他安排了住处……”第三十九章我们蜷在车厢里,昏昏沉沉地体会着颠簸和摇晃。我们没人有心看车厢之外,没人关心我们要去哪儿,连死啦死啦也是一样的潦倒。至于张立宪,和他家余治靠在一起,一个一个在给他早已断过无数次的鞋带打着死结——我想我都没有做过他这么潦倒的事情。炮灰团又换防了,其实我们除了空占着营地已经防不了任何东西一一个一辆卡车就能盛下地团。所谓换防也就是换去个便于管理地地方。后来车停了,我们起身,瞧着车下那只有一个破院子的建筑,说白了,它也就是个收容站。余治:“……这是什么地方?”我:“收容站。”张立宪:“军营。”我:“收容站。”张立宪狠狠瞪我一眼:“营房。”气壮,理却不直,看张立宪与余治地表情,有点后悔上了贼船——可是他们自己义无反顾地把自己钉在贼船上。张立宪,现在的表情像是一个急上茅房的大姑娘被扔在一群色鬼当中了,他没法停住伸进衣服里挠痒痒的手。可那样挠,怕是饮鸠止渴。余治可怜巴巴地瞧着他:“……你也有?”张立宪:“你没有?”余治不是挠。而是搓了,将脊背贴在墙上蹭。张立宪偷眼瞧了瞧周围,一个个家伙安之若素的,出出入入地在那里支锅子垫铺盖,研究师里送来的箱子,箱子里装着我们的给养。张立宪:“一帮不是东西的东西……你过来。”余治:“我先帮你。”他们畏缩去了一个别人掸不到的角落。我们忙碌,让这个没人要的地方变成一个我们可以住下去地地方,之前发生过的会让我们今生也许都会郁郁,但“一切都已经过去”这种想法让我们的现在时松快,连阿译都扫地擦门地忙得甚为松快。死啦死啦心不在焉的和狗肉里外晃悠,也不发号令,什么也不管。对张立宪来说,收容站是羞辱,对我们,是有屋顶墙壁的地方。三度回到收容站。毫不内疚地吃着丰厚的给养,连把门都省了,享受着让人总想嚎哭的自由。虞师座按坐地升级的诺言一个不拉给开着实薪——活的一个不拉。我也扛着个扫帚到处乱晃,我和魂不守舍的死啦死啦撞上。死啦死啦:“这里是不是要放挺机枪?”于是我在他空洞的眼睛前晃我的手:“回来啦。团座,回来啦。”死啦死啦:“……喔。是啊。”他回过魂来就成了最无聊的人,和狗肉偎在台阶下等着吃饭,对一个一秒钟要操一百八十个心的人,等吃饭真是让人看着心碎的事情。我索性转开了目光,于是我看见张立宪和余治两个缩在一角偷偷摸摸互助着抓虱子。我:“抓个虱子还要四只手吗?打个仗不是要投胎做百脚蜈蚣?”阿译高兴死了,有一个象他一样的异类真是好事:“就是。就是。”张立宪狠瞪了我一眼。把余治推开了。索性光明正大一点,脱做了光膀。靠自己一双手搞定。我偷眼瞧我的团长,我搅这趟是非无非是想惹他加伙,可他背了背身子,一副嫌吵的样一睡觉。我抄了个锅铲,去刮我们还没支上地锅,一片的惨叫声中,他只是抬了抬手,掩上耳朵。我们排排坐儿地赖在墙头,对着墙外过路的管他男女老幼吹着口哨,唱着歌,顺便瞧瞧南天门那边的落日,听听很远很远的炮声。余治终于忍不住爬上来,一边犹豫地回头瞧着已经抓完了虱子,正把个衣服盖在身上出神地张立宪,但我们拉了他一把,于是余治再也当不住诱惑——男人这种生物是有流浪狗习性的。从禅达人的眼神里我们就看得出,在他们眼里我们真不是玩意。四肢完好的人还在往西送,听说那边惨烈得不逊于我们在南天门上的三十八天——但是那关我们什么事呢?有些事情上,人是一次性使用的。”桌子上放着个川军团的花名册,但虞师的帐房倒也把细,直接从名册里掏出张纸条子,上边写得活人的名字——省了他一个个去找了。穿着军装的帐房先生便开始唱:“龙文章——”我挤上去:“我替领,替领。”帐房:“人呢?”我瞧了眼院子的角落,只看见那家伙躺在地上,从拐角露出架着的半截二郎腿:“死半截了。”我们拥在那,一个一个地领着钱,现在这时候钱不知道能干什么,但拿在手上总是没坏处。“我是你们众人的孙子——谁借我钱?!”都不用回头就知道又是死啦死啦那个厮了,刚躺得散骨仙一样的家伙已经起来了,并且搬了张凳子,站在凳子上,他挥舞着一大迭纸条子。死啦死啦:“借钱借钱!各位爷,给你们家乖乖孙子赏点钱!”丧门星:“你又要钱做什么呀?我们现在也不愁吃了呀。”死啦死啦大力地挥舞着那摞纸条子:“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我过去,想抢到那些纸条,那家伙举着手不给我,后来被张立宪一脚踹翻了凳子。我抢过了那些纸条,扫一眼也就知道是什么玩意了,但是往下我一张张翻着心算着数目。我:“给迷龙写的欠条子……你怎么欠迷龙这么多钱?”死啦死啦正被克虏伯扶起来,他在翻着眼瞪张立宪,可张立宪现在阴郁得像个暴力党,而死啦死啦总能忙于这事时还能光顾那事:“不止不止,比条子上怎么也多个一倍的。迷龙不识字,他漫天要价,我欠条上捣鬼。”阿译也在算,越算就越沮丧:“还不起的。”死啦死啦:“欠债还钱。”我:“你犯得上吗?人家现在不缺钱。这年头有了一千现大洋,人还缺纸币?”死啦死啦:“你管不着。”�。丧门星不知从哪搞了把冥纸,迎风一洒,他不洒还好,他一洒实在是寒碜得让我们想哭哭不出来。像所有的葬礼一样,刻板,单薄,冰冷,死人入土了,每个活着的人心里空空落落。我们就站在那里空空落落。丧门星:“……可不要下雨,一浇全透啦。”迷龙:“谁挖的坑?坑太浅啦!埋你老爹也挖这么浅?”蛇屁股:“不辣。”不辣:“迷龙,你给你老丈人做的棺材有八寸厚!这个够几分?”迷龙:“那不是我老丈人!是我老婆的公公!”我:“蛇屁股,你那个牌子怎么用墨写的?风吹雨淋的呀,两天就全没啦!你要用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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