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要把迷龙当零碎卖的又是什么人?——人字倒过来写就是个丫。”死啦死啦说:“你要倒过来吗?”他指着我们的回头路,“要倒过来你就回去!”我很想喊回去,但我瞧着他愣了一会儿,“……我说什么了让你这么光火?”他没吭气,手放下了,也不想走。张立宪和余治他们看着我们,也没走——其实我们都不想去师部,也许再在南天门上呆个十天八天都可以,但就不想去师部。我:“……你垮了……求求你,别垮。”死啦死啦:“……早就垮了,遇见你们之前就垮了……给你们做团长的人不过一具倒不下去的尸体。”我:“你……你别吓我。”月光下的死啦死啦看起来很可怕,我不是怕他真是某具死不瞑目的尸体,我是怕他像我生命中的很多人一样,忽然死去。死啦死啦最后挥了挥手:“……走吧走吧。”我们能怎么样——我们跟着一个自称为尸体的人迈开步子。因为张立宪的缘故,我们这回在师部并未受多少阻拦,从外进到里,总有人说一声“小张,回来啦”或者是“张营长回来啦”,张立宪就很深重地点点头,他的面皮子绷得比我们还紧,瞧得出他根本没想好如何在这种情况下面对他家虞啸卿。我们后来站在那里看张立宪问讯,丫尽量地整理着自己——他从来没这么褴褛过的,然后挑一个显然跟他最好的走过去。张立宪:“小猴,师座呢?”那位的面皮就绷得比张立宪还紧,“师座去西岸了。对不起。”然后他就内疚地发如是感慨:“老张你回来了,真好。”张立宪很失落地钻进了某个办公间。我悻悻地跟死啦死啦嘀咕:“不在就不在,用对不起这么严重?交代过的。”我们精疲力尽,摇摇欲坠地站在那里,看着张立宪和余治像两个走马灯一样地在师部穿梭,问每一个人师座的所在。余治最可笑,每问一个人之前先要说“我是小余”,然后递名片似地掀开脸上的绷带,然后问师座在哪,最后再得到铁定的摇头。我看得已经打上了呵欠,死啦死啦尽力把自己靠着墙根,否则就早已倒下了一跟我们比他才真正是没得半分钟休息。后来我朦胧地听见磕绊声,余治和他几个小兄弟把一张长椅搬了过来:“团座,坐下睡会。”立刻便有人喝斥:“怎么把椅子架过道上?!”余治便掀绷带亮名片:“我是余治。”那边便立刻换了语气:“小余你怎么搞的?——要不要吃的?”余治老实而不客气:“吃的,水,盖的,都拿来。”我把已经摇摇晃晃的死啦死啦扶到椅子上坐下,我自己也不行了,在南天门上都没觉得这样,一身骨头都要散了一般。我看着张立宪打着晃过来,也不知道是他累得在打晃还是我累得连眼神都在打晃。死啦死啦:“说话。”张立宪:“……师座,大概真的去了西岸前沿……说天亮才能回来。”死啦死啦:“那就坐等。”“等”字脱口,他便立刻睡着了。张立宪摸着椅子坐下,立刻也便死了过去。我仍撑着,困顿地看着他们,没半分钟余治便摸过来,晕晕忽忽地掀绷带亮名片。余治:“……我是余治。”我悻悻地:“……我是孟烦了。”余治:“……哦,错了。”然后他歪在张立宪身上立刻就睡着了,我瞧了他们一会,三个褴褛的。狼狈的,像从土里和血泥里挖出来的,就像瞧三具倒不下去的尸体,然后我自己做了第四具尸体。活人在我们周围来来去去,就像我们在南天门的死人眼皮底下忙我们活人的营生。“都给我活过来!”还没睁眼就听见死啦死啦这样地大叫,然后我被粗暴地推醒了,我睁开惺忪的眼,他同时在推着张立宪,已经横在张立宪膝上的余治滚到了地上。我神智不清地抗议:“刚闭眼两分钟!”死啦死啦:“是整晚上!”于是我看见明显不过的晨光:“怎么都睡着了?虞啸卿来过又走了!我王八蛋!”他使劲抽打着他自己这个王八蛋,我下意识地想抓他的手。被他甩开了:“追呀!”于是我们乱哄哄地追在他的身后。我们抄着近路,我们挑巷子走。我们从斜刺里插出,但晚那么一步,我们瞧着那辆吉普车扬长而去。死啦死啦:“师座师座师座师座……!”跑没了。我们喘着大气追到他身边,我瘸着,余治拐着,所有人都颠着。死啦死啦:“追呀!”于是我们乱哄哄追在他身后。我们跑的是崎岖的山野。以便从弓弦抄上弓背,我们在山岗上猛跑猛颠的时候,能看到那辆吉普车的远影。我们只跑得连腿子带心带肺都不当自己的,往常我们就跑吐了,现在连吐的时间都没有。我们是天底下最贱地贱人,当虞啸卿挟全师要员为我们搭出一座桥时,我们给了他生平最大的难堪,现在我们追过整个禅达,吃他汽车的尾烟。余治一个没把稳,直从山道上滚了下去。这倒也好,对跑脱力的我们来说这是最好的加速,他正好滚在那辆吉普的必经之道上,累得那车一阵子急刹,否则余治只好真身不辩地被他家师座地驾车辗做两截。余治爬起来。确切地说还没爬起来,是爬跪在地上。我没瞧见虞啸卿坐在车上,只瞧见一个愠怒的司机和扶着车载机枪以策安全的护卫。余治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掀绷带,尽量让对方看到自己更多的脸:“我余治啊!师座!”张立宪也是滚下来的,滚到了余治身边,他倒是站起来的:“师座!”我和死啦死啦打着出溜滑拿屁股下来。我很不幸地滚到了路沟里。我瞧见车上两个人很茫然地看着车里。然后虞啸卿现身——车上绑着一副担架,我们的师座大人就盖一张毯睡在担架里。他瞧着我们。有些恼火,但并不莫名其妙——就像我原想的一样,他也许不知道我们在追他的车,但他一定知道这件事情。他看了看跪着的余治,站着地何书光,正在地上打滚的死啦死啦,和正从沟里爬出来的我。虞啸卿:“做什么?我很忙。”他冷淡得我们只好看着他发呆。虞啸卿已经觉得浪费不起这个时间了,他挥了挥手,车发动,他甚至没下他长了轮子的床。死啦死啦:“迷龙。”虞啸卿:“谁?”我大叫起来:“你记得他的!你说对着死亡能那样舞蹈地就是你打心里拜服的战士!你会忘了一个你从心里拜服的人?我都不会!”虞啸卿没吭声,脸上浮现出一种介乎稚嫩和老辣之间的迷茫。张立宪一边把摔得灾情惨重的余治扶起来,一边看着他的师座:“您记得他才说不记得。”死啦死啦:“你让我们在南天门等了三十八天,现在能否给我们三十八分钟?”虞啸卿:“三十八分钟后我该在西岸和友军师长碰头。”但是他从他那张全禅达独一无二地床上蹁腿下来了:“快说吧。”死啦死啦:“你确实很忙,日军顿失天险,我军长驱直入,竹内联队和他那残兵之后的整个师团等你去攻克。你现在忙得睡觉时都要从这个地方到那个地方,所以……还要费时间说吗?你知道的。”虞啸卿犹豫了一会:“我知道的。”死啦死啦:“帮帮他,怎么都行,别让他死……你知道吗?他是最不该死的人。”虞啸卿:“……理由。”死啦死啦:“都是沙场搏命的人,能否就说沙场搏命的调调?”虞啸卿:“说。”死啦死啦:“你派了他一个必死无疑的敢死队长,他活着回来了。你就不能再给他死。”虞啸卿愣了一会,看着路边的地沟,我倒更觉得他是不想我们看见他的表情。虞啸卿:“我很忙。”死啦死啦:“知道。隔着十米远都能闻到师座终得大展拳脚的味道。”虞啸卿瞪他,死啦死啦涎笑,只是笑得绝不那么自然:“我以为已经跟师座混得……很开得起玩笑了。”虞啸卿:“我会尽快给你个交代。”张立宪:“多快?师座,已经有几十个人想把他切碎了零卖,明天就会是几百个!”虞啸卿一边上车一边答非所问:“小张,小余,战事紧得很,我需要用人。”那意思明白得很。明白到张立宪和余治都愣住了,他们怕已经想过一万遍怎么对虞啸卿了。想到现在只好做了泥塑木雕。死啦死啦:“他们在我这里一点用也没有。车上还能坐人,他们去了就能派上用场!……去呀去呀!”他倒是踊跃得像个小丑,虞啸卿蹬在车上看了看我们,我们就像用过的扫帚,但张立宪和余治在犹豫,于是虞啸卿又一次受到了羞辱。他的神情很复杂,最后他拍了拍他的司机。我们瞧得见虞啸卿在车开时熟练地登榻,显然他将按计划在路途上补足他的睡眠。泥塑和木雕动了起来,余治是泥塑,因为他开始哭泣,经过南天门上的岁月后,张立宪倒是能熬了许多,他心不在焉地拍着余治的肩,一边和我们往回走。死啦死啦后来又回头望了望,虞啸卿地车在前路上已经成了个小小的远影。死啦死啦有种瞻望前世地惘然,后来他再也没有回过头。张立宪:“你干嘛不告诉他,迷龙杀的是一个临阵脱逃……”他没再说下去了,因为我脸上的表情无疑在表明他说了句蠢话,而张立宪迫不及待地说了蠢话。为的只是自己不要象余治一样潦倒。我:“这最不重要了。他也全都知道……否则才不用那么刻意地闪着我们。”余治:“师座绝不是那样的人!”我看着,我看见又一个何书光,对事情他失望了,但仍然崇尚着那个人是他的底限。我尽量让自己柔和一点。我:“好余治,咱们别吵架。你的师座只是被你们给惯坏了,他真以为你们是为他活的了……”余治不吵架。余治跳上来就掐我脖子。张立宪死活把他拉开,拼命让他平息下来。张立宪:“回去吧。小余。”余治:“回哪?!我们现在回哪?他们有川军团可以回,我们回哪?”张立宪哑然了。我们仨听见个死样活气的声音:“嗳,你们要不要回禅达?”我们嗔怪地瞪着死啦死啦,他老哥的语气和提议都实在太他妈的不切题,只能说,丫象壁虎的断尾一样又在慢慢恢复了。死啦死啦:“你们真帮不上忙。私人恩怨,私人恩怨。”他苦笑着:“有两个人在南天门上的时候不是发梦都想着禅达?”就他那不怀好意的语调我和张立宪都知道他指的什么了,我和张立宪迅速对望了一眼,发现对方也在看自己,连忙又把眼睛转开。然后我们俩异口同声:“不去!去禅达做什么?”死啦死啦开步走:“回去。走啦走啦,那就回去。”离得帐篷老远我们就看见宪兵队的人散得很开,他们倒是什么也没做,只是观望着阿译、丧门星、克虏伯他们和新来地整帮人对峙。新来的那帮家伙荷枪实弹,要冲到日军阵里怕是一点不会落下风,可他们现在冲到了这里,克虏伯已经祭出了那挺勃朗宁机枪,本得要架子才能打的玩意被他端在手上,拖着半条弹链,看起来倒也着实吓人——那是我们剩下唯一还称得上武器的东西。他们要做什么和我们要保什么都是明摆着的事。也没人废话。我们几个从两方中穿过,我由不得不去打量他们掂在手上地砍刀,那是美国人造来开山砍树的工兵砍刀,用来砍迷龙这样结实的胳膊只怕也是一刀两断。死啦死啦:“列位,哪来地回哪去。枪拔出来这么久还没打,就插了回去省得还要擦枪。”打头的那个就一脸痞气地应对——他和死啦死啦两个简直像在比痞:“团座名声在外啊,连虞师座都敢得罪的狠角——不过连虞师座都敢得罪了,我们还怕你什么?”死啦死啦:“我得没得罪师座又是你们搞得懂地?不知道我一向是个冷热交攻地命吗?”打头的那个就笑:“原来是个打蛇随棍上地主啊。不过我们可不是虞师的,你就跟虞啸卿穿一条裤子又干我们鸟事?”我已经瞧着要势头不好,我凑着克虏伯低声:“打个连发。一个连发这帮散人直接散黄。”克虏伯低了头给我一个苦脸:“鬼的连发啊。枪管子都烧变形了。一发子弹活活凝在里头了。”我只好瞪余治。余治还有些积怨地摊摊手:“我哪里知道。”死啦死啦已经在那里被人指着鼻子猛退,退了两步。一脚放上了人的裆,那家伙活活被踢瘫在地上,然后死啦死啦往上冲了一步,把刀抢到了手上,他揪住了那位地头发,拉得那家伙露出了颈根。把一把砍刀扬了起来。死啦死啦:“带刀不带针线?我这一刀下去你脑袋还缝不缝得回去?”那家伙就忍着痛涎笑:“没得用,老哥,我们这一摊哪里的都有,都是觉得上去搏不如下来拼,你砍我一个根本没用。”死啦死啦瞧了一眼,确实就是,那些人反倒是更加蠢蠢欲动了,这根本就是一伙长了九个脑袋地亡命之徒,现在他可真到绝境了。后来我们听见车声、脚步、口令、拉栓上弹——这一切全来自视线被遮住的人群之外,和我们对峙的人们掉了向。但新加入的第四伙根本没容他们对峙,一队排枪在原向候着,另一队插入我们中间,把宪兵队和兵痞们与我们彻底分开一带队的是昨晚上被张立宪叫作小猴的那个年青军官。小猴:“师座有令,这是川军团驻地。寻衅滋事者,以战前乱纪罪处治!”那帮家伙倒来得快也去得快,毫不犹豫地就屁股向后转了,死啦死啦放在抓在手上地那颗头,还帮人把一头茅草揉平了些,那位倒也领情。点点头就走。剩下的是从昨天盯我们至今的宪兵队。理直气壮地站在那里,那位小猴立刻就盯了过去:“怎么还不走?”宪兵:“……我们是副师座派……”小猴:“我们是师座派来的。还有什么?”宪兵也见机得快。乱世总不乏拿得起又放得下之人:“哦。走人走人。后来我们就看着那两拔人散去。小猴转过了脸来,立刻便让我们明白张立宪们为何给他个如此称呼,他从表情到动作着实是有些猴性。小猴:“立宪哥,余治哥。嘿嘿。”然后他看着克虏伯便又正色:“你那个机枪也要缴,要不我们可说不过去。”克虏伯积极地便把枪往人手上塞:“拿拿拿去好啦。沉死啦沉死啦。”张立宪就一直在纳着闷:“小猴,怎么回事?”小猴:“不知道。”余治:“你猴子变的呀?不知道不知道。”那个小年青的一脸兴奋和快乐,仅仅是能和旧友重逢就让他如此快乐:“就是不知道啊。师座从西岸来了个电话,叫带人来盯着你们,不能教别人给欺侮了。我知道什么?”那就够了,我瞧着张立宪和余治的一人一半脸,一个是没了知觉,另一个是绷带裹住了,但剩下的那一半里露出个难以言喻的笑容。我也很快乐,我吁了口气,看迷龙呆着的帐篷,一个小脑袋在那里探头探脑。我:“嗨,你来做什么?”雷宝儿冲我瞪了几眼,消失了。阿译:“迷龙他老婆来了。差点就让人当面把她丈夫碎剐了,好险。”我也跟着附和:“好险。”我下意识去瞧死啦死啦地脸,在那张脸上却瞧不见半点释然之意。暮色渐沉,小猴他们那帮特务营的带来了些食物,让我们埋锅造饭,就剩下这么些人,一口锅就够了。连刀都没得了的丧门星弄了个竹筒,拿出在马帮练就的本事吹火,他从烟熏火燎中鼻涕眼泪地抬起头来,顺眼儿溜了一眼对岸的南天门,然后他就愣了。丧门星:“他们在埋我们!”我们哗一下炸窝了,没人觉得他有语病,倒是觉得他说得实在再贴切不过——没错,对面山上正在埋人,远远地那些小影子们像蚂蚁一样刨着坑,大部分是不穿军装的,从本地征来的义夫。我们呆呆地看着他们埋我们。三十八天来,南天门上的弹坑多过死人,仵作们聊尽的人事就是把成堆的日军推进大坑,单个地我们埋进小坑。克虏伯:“连个碑都不得给吗?”丧门星小声地抱怨:“这回头谁跟谁呀?”我注意到他小心地摸了摸绑在贴身地骨殖,硬硬的还在,丧门星宽慰地叹了口气,他的兄弟是幸运星。张立宪:“敬礼!”我们被他们吓得回了头,张立宪已经把他们所有来自师部的人列了队,刷刷的一个敬礼。我们看得清楚不过,因为他们敬礼时我们用屁股对着南天门,我们觉得很没趣,便散回我们的锅边。张立宪只瞪我们,可他一半已成炮灰的心,也导致嘴上就不好对我们说什么。克虏伯:“嗳,说好了呀,以后再看到这个山,只要想上边埋着我们弟兄,不准想还有日本鬼子啊。”阿译就闷闷地:“我会的啦。”我们继续造饭,后来雷宝儿被这大火堆吸引出来了,在我们中间跑来跑去,我们每一个人都作势要扑住他,惹得他如一个人在守着南天门,不过那小子倒猴精得也不会让我们任何人扑住。我偷眼瞟着死啦死啦,他一直躺在地上,不管我们大呼小叫还是张立宪们敬礼他都一直躺在地上,像是在打盹。现在他睁开眼了,了无睡意,他爬起来,几乎是偷摸地看了看我们已经不再看的对岸。后来他犹犹豫豫的,用在他身上很少见的犹豫,犹犹豫豫向对岸敬了半个礼——并且抢在我们没发现之前。于是我也抢在他没发现我之前赶紧转开了脸,我继续和雷宝儿嘻戏。他后来就坐在那呆呆地看着,他知道他没有和雷宝儿嘻戏的资格,在雷宝儿眼里,他是伤害了迷龙的人。我看见一条搁浅在怒江边上的鱼。他是人渣眼中的精锐,精锐眼中的人渣。我总看着他从一极奔向另一极,他奔东的时候却听见来自西边的呼唤一最后他会活活累死。我躺在我曾经睡过的床上,这床有正经的腿,更了不起的是它还有用砖垛出的腿,死啦死啦睡着另一张床,他在打呼——我们的两张床倒是长得很兄弟相。我睡不着,我最近总要精疲力竭时才能睡着,我看着趴在床下的狗肉,狗肉看着我,有时它看看自己腿上的绷带,它的伤还没好,以后它多半就是一条跛狗了。狗肉忽然站了起来,转身向了房门。我知道有事情发生了,但是我闭上了眼。过了没多久小猴进来,他推门推得很轻,脚步也很轻,他一脸犹豫地走到死啦死啦床前,又挠了挠头想要走开,看来他拿不定主意是不是把那家伙唤醒。死啦死啦睡着后那张脸堪称破碎,我想是让那小年青不忍把他叫起的主要原因——我也一直在装睡,一直装到小猴终于拿定了主意要走。我:“团座。”那家伙霍然便把眼睁开了,省略了从沉默到惺忪到清醒的整个过程,他那眼神倒像猛一睁眼,看见一柄三八枪刺已经捅到离胸膛只有一公分的距离,看见命运,看见我们永不知道的不知道。小猴被他吓得往后退一步,他猛坐起来,然后站直了。于是小猴又退了一步。死啦死啦:“什么事?”小猴:“哦……噢……团座,其实……我们对您一向都佩服得很。您跟师座有点小误会……可我们都知道,没多久……你们就是天造地设的,做大事,肚子里都撑得……”死啦死啦:“迷龙?”小猴还坚持着把那个字嗫嚅完了事:“……船……”死啦死啦:“是不是有消息了?”小猴:“命令……来了。……对不起。”死啦死啦愣了一会,然后就爆炸了:“起来!起来!”他大叫着,我不幸在这屋里,就被他吼着,也踢着:“起来!”我被他踢得从床上滚到了地上,我忙活着寻找我的裤子。他妈的我几个月来怕是第一次脱裤子睡觉,就这种下场。我冲他喊回去:“起来啦!我没睡!”死啦死啦:“起来!出事了!”我慌里慌张把腿捅进了裤子里。腿伸不下去,我猛跳了两下,腿总算出去了,我惊恐地瞪着他,我知道他垮了,但没想到是这样一下爆炸似地崩溃。更多的人冲进了屋里,几乎把门板撞脱,然后像我一样,站在那里看着他发傻。死啦死啦还在那里嚎叫,“出事了!出大事了!”他嚎着,把他刚,才躺的整张床板都掀了起来,他抱着那张床板对着墙一下猛撞了上去,我想一定是撞蒙了,他晕头转向地转回头来时倒显得安静了些,“迷龙死了。”他一脸平静地说。然后发出一声长长的啜泣。啜泣之后他开始拆这间房子,屋子里本来就没什么,所以他做的主要工作是把每一件东西捣碎,把四板木板拼成的床板还原成四块,诸如此类。我们怕他弄伤了自己。冲上去想抓住他,立刻被他下死手给揍了回来——他根本是在把我们当鬼子打。我们最后只好躲避着飞来的零碎,看他在那里破坏和嚎叫。“都死了,都死了。”他啜泣着。“我骗他们活人的!我看不见你们!”他吼叫着,整间屋子都被他撞得有些摇动。“人呢?人呢?!”他瞪着我们,一个睁眼瞎子的眼神。一个睁眼瞎子在喊着。我冲着他吼了回去:“我在呀!”张立宪:“都在呀!”忽然换个时候。阿译的细嗓子一定能让我们喷出来,他倒是够抒情地:“你赶我们。我们也不会走的。”可那个睁眼瞎还在喊着:“人呢?”我又一回冲了过去,我想掐死他算了:“在呀!”可人这方面不瞎,让了一下,随便找了件家什就把我给打得折了一样。狗肉瘸着,跳着,用牙齿威胁着那些像我一样居心叵测想要趁虚而入地人,它总是无条件地和它第一个认同的人类站在一边。我后来看着狗肉也快疯了一样,我也快疯了。拳脚在我头上挥舞,平时攒下的那点可怜家当现在都成了凶器,它们的碎片在我们身上头顶飞掠,我用我最后还剩下的一点理智死死抱住狗肉。我:“好狗肉……好狗肉……是我……狗肉是我……”我念叨着,狗肉终于渐渐安静下来,而死啦死啦,击退了我们的又一次进击,他站着一堆碎片之中,瞪着这屋子低矮地天顶,倒像在看无尽的天穹。我拉得回狗肉,可没法接近他正在掉进去的那个世界——三千人都死去了,迷龙只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绣花针。后来他安静了,站在那间残破得几近废墟的屋里,慢慢地整理自己。那屋的门板都被撞掉了,四面漏风,尽管只是一灯如豆,我们也看得清晰。小猴带的特务营遥远而稀疏地站着夜色里,我们站得离帐篷更近一些,我们一边如丧考妣,一边却只好干听着从帐篷里出来的那个哼哼唧唧的调门。迷龙:“……一更啊里呀月牙出正东啊,梁山伯懒读诗经啊,思念祝九红啊……”张立宪还在怔忡着,可还是忍不住诧异:“干什么?”我:“……他老婆没走?”张立宪从身后揪出一个小脑袋,那是雷宝儿,我倒很奇怪他怎么跟张立宪倒处得挺合适的,一边瞪着我一边揪着张立宪地裤管。张立宪:“说要照顾他的腿伤。小的是我们带着睡的。”我吓了一跳:“林督导,快把他弄走!有伤风化的!”阿译连忙把雷宝儿连哄带抱地搞走了,张立宪还在那诧异:“伤什么风化?”我:“办事呢。”迷龙又在那连哼带吼地浪:“……风吹树摇摆哎哟。猜一猜呀猜一猜,猜一猜呀猜一猜……”而张立宪如在云里雾里,怪不得他,任何一个正常人都无法联想到那丫地在干什么:“办什么事?”我歪了头,瞪着他,干咧了咧嘴,很想笑,可又想哭。张立宪终于猛醒了就狠拍脑勺:“……喔……喔喔喔喔!可他腿断了呀。”我:“他手脚都断了怕是还能照常干这事……不过用什么法子,也只有他那色鬼的脑子才想得到。”张立宪就笑了一下,笑得比哭还难看。后来我们就呆在那里,听迷龙断断续续地唱着歌。有时他碰到了伤腿,就痛得一下子把调门全跑了,有时他没怎么痛可也跑了调,那是什么缘故我们这些鲁男人倒也自知,只是这里一大半人嘴上不干不净,见了真招反倒不好意思说出来。黑黝黝的。死啦死啦屋里一灯如豆,也不知那屋都快被他砸残了怎么还能留下个灯。迷龙帐篷里那顶气死风调得光很低,连个映影都没有,我们就傻子一样或背着,或面着那顶帐篷。看来我们今天只好这样等待天明。恃功自傲,抢械行凶——军部判下这天才的八个字,根本用不着原告到堂。八个字一定来自唐基那种天才的脑子,轻轻便抹掉了不得不认的显赫战功,一个恃字,一个抢字。迷龙现在罪加三等。小猴在我身边心猿意马地转悠,我看了看他,我对他倒没有恶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