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团长我的团-72

我:“我……如果到最后我孟烦了还没被打成渣,我就和小醉成家。我能让她过好的,在南天门上呆过了二十八天的人有这本事。我能养活我自个的,还有爹妈和她,大不了去给美国人做翻译嘛——我知道这仗一打完,美国人就一定会稀里哗啦地在中国做生意的,每个人的中文都说得像全民协助那么烂,所以我是很抢手的,嗯哼,我是抢手货。”死啦死啦几乎是嫉妒地看着我:“小醉就是那只小鸡?你家小鸡?”我:“小鸡就小鸡。哈哈,四川佬惨啦,他啥也落不着啦——不过我会当他是朋友。”死啦死啦:“是不是朋友是要走着瞧的事情。”我:“你酸酸的。你醋溜溜的。嘿嘿,我知道啦,你一技之长也没有,你只好再接碴儿招摇撞骗。”死啦死啦便忧郁地叹了口气:“是啊,本来说好给麦师傅打长工的……嗳,翻译官,孟大买办,咱给你家做佣人好不好?”我斩钉截铁地:“绝对不行。我怕被你骗得当裤衩。”死啦死啦:“……我是好人嗳。”我:“孟烦了你小心啦,这骗子已经开始啦。”死啦死啦就悻悻地苦笑。他后来再没有骗我,因为我们因饥饿中止了胡诌。我感激四川佬,他给我带来关于未来的狂想。在饿得半死时我便想我的买办之家,父亲变慈和了,母亲永远和我三岁时一样,我和小醉是永不苍老的一对,有时我们接待一下已经年过花甲的朋友张立宪……后来我的家里又加进了一个佣人,我要用尽所有的智慧来防止被他骗走裤子,但在这个家里只有我是老大。我在我半梦半醒的狂想中嘿嘿地轻笑着。顺手擦了擦流出来地口水。而死啦死啦也在他的睡梦中发出类似的笑声,不知道他的梦是个什么鸟样,但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狂想。狗肉趴在地上看着我们,它审视的目光几乎是永恒。第三十七章整个阵地都在向烟火弥漫的南天门上射击,余治的坦克用沙袋垒护着底盘,他和他旁边的克虏伯打得最勇最猛,坦克上的火炮和机枪没有一个是停歇地。坦克没有这样用的,它不是炮台。西岸地一发炮弹飞来,余治的宝贝在爆炸中几乎看不见了。克虏伯扔下自己的炮对着那团硝烟大叫:“死了没?!死了没?!”烟散尽了,克虏伯呆呆看着那辆已经没有了炮塔的坦克。炮弹在外边炸。不是我们的,而是日军的。情景和麦师傅死那天很象,只是已经没了麦师傅,我们拖进来地箱子也小了一些,而且日军不像上回那样无动于衷,实际上从我们垒在堡门口的工事看出去,他们正在大举进攻。于是几个人把箱子拖回堡里。另外的人就冲去压制日军的进击。我们用对着门口的九二步炮对外轰击。我是个疏懒的人,阿译的日记记在本上,我记在心里。南天门,第二十九天,我们终于又得到补给,竹内因此而愤怒,他一直期待我们饿死,愤怒,于是导致多少天没有过的大规模攻势。这也许是自上南天门以来最大的一场攻防战,东岸的炮弹在日军也在我们中间爆炸。日军的炮弹在我们也在日军中间爆炸,战争早已不局限于仅仅是堡内和堡外的争夺,我们是在和日军逐寸逐分地抢夺着堡外的战壕,对反斜面来说,只要被他们抢到外壕。这堡垒也就丢掉一半了。何书光又在到处放火,全民协助凑合出来的燃料和空气瓶总算还堪用,虽说射程、威力都不是差了一星半点,而且他很快就又剩下只够从喷嘴往地上滴答的汽油——又烧光了。迷龙:“烧光的!”迷龙的马克沁子弹早就用光了,现在端着枝日本枪在战壕里跟着我们打冲锋,他猛力地挥着手让何书光退回来。何书光也知道。当他这个人肉燃烧弹不再具杀伤力时。挺在前沿就是大家的祸害。他从那个壕沟转角退了一步,连同着他的喷火器、全套的耐温服。笨得像狗熊一样退回来。然后我们听见机枪扫射的声音,打在他的背上叮叮当当地又清脆又好听,可那也无疑意味着两个字——穿透。何书光一边在受弹地同时一边就怔住了,不仅是痛苦,而是被吓住了。那只橡胶裹的狗熊猛力向我们挥舞着手:“趴下!”不用他说,我们早趴下了。我一边趴还一边抓住张立宪地脚,他正不顾死活地冲向那个即将成为人形火炬的家伙,我成功地把他拖倒在地上。更多的子弹打在何书光的背上,我想日本人至少消耗了整个弹夹,他们可算逮着了,何书光这些天着实烧得他们好苦。后来何书光终于跌跌撞撞地扑倒在地上,背上的喷火器被打得像蜂窝一样。我们等待着爆炸,何书光了无生气地躺在地上,身上还冒着自己烘出来和子弹磨擦出来的焦烟,但是没有爆炸。没有爆炸。因为他早就在用我们现配的劣质玩意,而且死前他已经用光了所有的燃料和压缩空气。我们身上的土都是焦黑了,我们缩在我们的堡垒里,刚才的攻击又被打退了。张立宪抱着枪,失神地坐在我的身边,他看着几个人把何书光抬进了停尸间,被脱去那身抗温服的何书光看起来很小,再没往常那份不近人情——让我意外的是他没过去帮手。何书光的眼镜掉在地上,我爬过去,拣了起来,一个镜片已经碎了。我就着镜片看了看,晕得直摇头。我坐回张立宪身边,把那副眼镜塞进张立宪的口袋,他没反应。我:“跟我说说何书光。”他没反应。我捅了捅他,这样闷着要出事的,这样闷着,他往下对我们开枪也不用稀罕:“喂。跟我说说何书光呀。”他终于出声了,出声就让我们放心了:“谁呀?”我:“喷火手呀。”张立宪:“谁呀?”我:“你哥们何书光!”张立宪:“谁呀?”我:“输光的!烧光的!玩火的!输光又烧光的喷火的何书光!”张立宪:“谁呀?”我:“你妈拉个巴子!”张立宪跳起来,推擞着我:“你妈拉个巴子!”于是我们俩就像两个泼妇一样互相推擞着,大骂着“你妈拉个巴子,“直到别人瞧不过眼把我们扒拉开。我知道他不想再提起何书光,人死得太多,四川佬希望心里成为一个空洞。可这样的空洞,迟早你得拿整个人来还。死啦死啦在炮眼边监视着林子里的动静,现在没动静,但经常没动静比有动静更加要命。张立宪过来。表情淡漠地把一张纸条捅给他。南天门,第三十天。虞啸卿致电。死啦死啦又递给了我,那意思让我念。我说话声音很小,因为饿的:“因你孤军在敌群中已坚守一月,所有人坐地平升一级。钧座昨日会上未言先泪,举杯遥祝。”死啦死啦闷了一会儿:“这娃,终于成唐基了。”张立宪沉默。我:“虞师座万岁。“我向张立宪解释:“没别的意思。就是有点想何书光了。”张立宪甚至没看我。我:“小醉。”真难为他了,在那样的决心,那样的绝望之后,一边还有知觉的眼角居然仍抽搐了一下。堡里在爆炸,对,是堡里在爆炸,我们集中在二层压制着从地底下冒出来的敌军,硝烟和气流、土块冲击着所有人,堡里原来的那些砖头钢索成了在致命中横飞地利器,管不着那个了。九二炮的炮手都被杀死了,我们玩命地对冒头地日军开枪。南天门,第三十二天,日军从我们脚下挖了洞,攻击未果。他们和我们齐心协力把已经坍塌的甬道再次炸塌。现在树堡里一半的地面是歪的,现在看出以树为堡的好处来了,它的根基是树基而不是地基,不倒……空投箱还在带着伞降下,而云层里引擎在凄厉地尖鸣,后来那架着弹地运输机猛撞在西岸的山上。炸成了浓黑的烟柱。混进了白色的雾气。日本人开始欢呼。我们跌跌撞撞把那个箱子拖进来,子弹用不着管了。没有躲它的力气了,被子弹打中了,躺下就躺下吧。南天门,第三十三天,又得到一点补给。大多数人已经在爬向那个箱子了,一个兵哆哆嗦嗦地拿起撬棍,顶在锁眼上,然后他倒下了——我们只是毫不惊诧地看着。打开补给箱前就倒下一个,饿死的,现在饿死的比活人还多了,饿死三十个,还剩二十五个,连不辣这样一条腿的都叫有战斗力的。我们躺着靠着,迷龙的没弹机枪歪得枪口都向了天,放在炮眼边只是做一种威慑工具。我把分到的一点食物放进嘴里,用唾沫润泽着,让它一点点化进自己心里,我一边斜眼研究着不辣的腿。我:“它早完了。你还拖着干嘛?”不辣就呵呵笑:“好啊。一条腿子好要饭嘞。”后来他就开始瞎哼哼:“梳子鱼啊,月牙肉啊,剩饭剩菜来一口。我呸呸呸。见过千,见过万,没见过花子要早饭。”我就止不住乐:“梳子鱼,月牙肉,你再说我就掐死你。”不辣:“梳子鱼就是鱼骨头啦,月牙肉……”我也恍然起来:“咬剩个边的肥肉片片啦。”我一边说一边咽唾沫,真是的,现在说这个,连对不辣的同情都不是纯粹地。我扶着被炸得东倒西歪的扶拦向二层挪动,死啦死啦和全民协助在二层,死啦死啦有气无力地向我招着手:“翻译官……”那我也快不起来,一个饿得半死的瘸子去爬一道被炸得缺三少四的楼梯,它容易吗?——尽管我不知道死啦死啦是怎么爬上去的。一个个饿死鬼的影子从我打晃地眼神里飘过,我们都是未来地饿死鬼。全民协助也瘦得像鬼一样,大颧骨愈显突出了,他用一种作揖的姿态在向死啦死啦说着什么。今天最惨的事是一架运输机被日军给干了下来,我们即将意识到它的后果。死啦死啦:“说什么?”我听了会全民协助说的:“他说,补给要停了。他的长官说这样的补给损失太大,而且完全是在补给日军。”死啦死啦打了个半死不活的干哈哈,我也哈哈了一声。全民协助那样子真可怜,简直是连跪下磕头的心都快有了,最后他只好抄着生硬的中文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很大的对不起。”死啦死啦:“NO。NO。THANK YOU,很大的,很大很大的THANK YOU。”我转而瞧着我们这群东倒西歪的人,这地方已经像我们一样东倒西歪,说实在的,它已经完全是一片废墟。曾经还能站着的,现在基本都躺着了,我们倒是都还拿着枪,并且倒也尽量倒在自己防守的位置上。我和死啦死啦倒在二层去三层的竖梯旁,从这个位置,我们可以尽速向冲进来的日军开枪。我在研究自己的头发,我发现它可以很轻松地从我的头上扯下来,一扯就是一大把。我们说话都很费劲,说几个字,要喘好久。南天门,第三十五天,吃完了最后一次空投的粮食。现在我们像死了多少天的尸体,我相信尸臭浸入了我们的骨头,并将终生不去。死啦死啦:“……你能不能爬……”我:“……爬上去?……爬不动。”死啦死啦:“你看。”我:“不看。……现在看什么……都几个影子……昨天两……今天三……”死啦死啦:“好像……真要进攻了。”我:“……上辈子就说要进攻了。”死啦死啦:“……这两天,日本人没打我们了。”我:“……是两天吗?”死啦死啦也在嘀咕:“不清楚。搞不清时间了。搞不好……一年?”我头晕眼花地傻笑起来:“他们学会了?……跟我们和平相处。”死啦死啦也傻笑起来:“就是……头上长了癞子……总不好……把头砍掉。”我们像在经历着地震,没有地震,但整个树堡都在被撼动着,尽管炮弹还是着力地远离了它,但它好像就要升空而去。整个树堡都忽然猛震了一下,一定是一发重型炮弹,一五零以上的大家伙直接命中了堡体,好死不死它砸在一个支着我们最后一挺九二机枪的炮眼附近,气浪从炮眼里撞进来,倒霉的机枪手站起来摇摇晃晃走了两步,一头栽在地上。我们拼命地在拉那门从第三十二天就歪在一边的九二炮,竭力想把它的炮口正对了大门。这炮两个人就拉得动的,现在我们几乎要用上所有还能挤出来的人力。南天门,第三十七天,经历有生以来最猛烈的炮击。小口径炮钻开空气,中口径炮撕裂空气,大口径炮像在开火车。也许真要进攻了,可现在竹内派一个人来就能把我们都解决了,我们等着他的解决。”我们后来都累倒在那门炮前,它陷在第三十二天上炸出来的坑里,我们就是没法撼动它分毫。我们躺在地上,靠在一起,拿着残破的枪,大门和炮眼外放射着我们不看就会后悔死的烟花。可上得南天门来的人都知道,死法多种多样,我们绝不会是后悔死的。天崩地裂,但我们这里很安谧——就像是我已经找了二十五年的安谧。我们还是那样坐着,没人动过,也没人有力气能动。外边……炸得比昨天更加暴烈。南天门,第三十八天,炮击未止,轰炸机加入,我们听见山呼海啸,听见山的呼号,海的咆哮,我们听不见更多了,我们饿得就剩山呼海啸。死啦死啦抱着狗肉,呆呆地望着外边那火光和爆尘,昨晚他也是一模一样地望着老天爷开恩赏给我们的几小块夜空;迷龙睡在一地弹壳里,肯定是没死,因为没人能死得那么舒服;不辣拿着枝没托的枪,在一地壳里间找着子弹,可我保他不要想找到一发,因为每个人都找过了;丧门星在膝上架着早卷刃了的刀,不要拿那刀砍我,我不喜欢被砸死。我们听见日军的叫喊,近得就在外边,好吧,终于来了。死啦死啦一枝一枝检查自己的三枝枪,把没弹的全扔在一边,最后他就拿了一枝柯尔特。爆炸,炸得我们觉得堡垒外的世界已经毁灭,然后狗肉从外边的爆尘里冲了进来,它急切地像是回家,然后它猛地刹住了,看着我们,哆嗦着,然后死了。我连滚带爬地抢过来:“狗肉!狗肉!”但是我觉得不对,狗肉干净得很,也没受伤,这条懦夫狗怕是被炮击和轰炸活活吓死的,这不是狗肉,我回头看了眼,狗肉仍在被死啦死啦抱在怀里,这是竹内连山的狗。不辣呆滞地:“……有狗肉吃了。”他立刻向狗肉表白:“我不是讲你哦。”狗肉哼唧了一声。我一急爬起来了,我爬不回去了。我躺在我们已经被炸得快翻过来的斜坡工事前,有一个声音在唤我,“孟烦了……孟烦了。”我看了眼叫我的张立宪,他靠在不远处,声音压得像做贼一般,我把自己拖过去。最后还要他拉一把。他撩开了衣服,让我看一个手榴弹,后来他把他的手榴弹拿了出来,抓着我的手,让我们俩人的手一起紧握着那玩意儿。我呆滞地反应着:“……你还有啊?”张立宪小声地:“最后一个。”我呆滞地想要爬开:“叫更多人来。”张立宪急切地:“不要声张!”我奇怪地瞪着他,他有些赧然,但跟他的沉醉相比,那赧然也就是指甲尖那么多,“她叫小醉。”我傻呵呵地看着他,看着这丫转的糊涂心事。他又一回把我手的拉过去了,这回是我两只手。他两只手,我们一起拿着那个手榴弹。张立宪:“一起……一起死。”我恍然了一会,也许这样真的不错,然后我挣脱开了,我逃跑一样爬开:“有病啊?!……你自己去吧!”于是那小子就孤独地坐着,坐了一会。他把那个手榴弹捧在胸前,拉着环,流着眼泪。外边日军的叫喊声越来越大,现在我们能听到的不光是爆炸,还有枪声,越来越激烈的枪声,然后还有脚步,越来越近的脚步。我们中还有子弹的幸运家伙开始举枪,可都举不动枪。死啦死啦用一只手托着另一只手举起他的枪,他占便宜地是拿了支轻很多的手枪。死啦死啦举起他的枪,晃得简直像在同时瞄准两个方向。人影在我们晃成五个六个的视野里晃动着,一个人从斜坡工事上撞将进来。死啦死啦开始开枪,枪口晃得像要从他手上飞脱了,他还有三发子弹。他开了三枪。冲进来的人安好无恙,完整无损地看着我们,他站在我们那七拧八歪的斜坡工事尽头,发着呆,他在我们眼里逆着日光,高大得像神一样。但是他立刻就对我们跪了下来。第一主力团团长海正冲。我们像一帮会走路的尸体。被第一主力团的人们围着,接受着食物。接受着水,我们整瓶整瓶地给自己灌下盐水和葡萄糖,我们拿起食物连同它地包装纸一起嚼进嘴里。人的那点生理要求如此卑贱,缭绕我们三十八天的饥饿在十几分钟内就已经满足。死啦死啦摇摇晃晃爬了起来,并且从几天来的爬行中很快就让自己适应了步行,他东倒西歪地步行着,喝醉了酒一样地走向堡门,现在外边的硝烟已经在渐渐散去了,天气非常亮丽。我们几个恢复了一些的人也跟着,我们像是从地狱里被挖出来的一帮子游魂,这帮游魂木然地看着东岸那边正在爬升山巅的太阳,也不管多半就要被晃瞎眼睛。海正冲追在死啦死啦的身后,急切着,倒是也真的感动着,“……用了两个师地工兵,江上边已经搭好了浮桥,师座正率队在桥那边等候,他希望你是第一个过桥的人……”我们便跟着死啦死啦往山下看,正斜面尽成焦土,大部分日军死在地下了,地面上倒颇为稀疏。一向天堑的怒江江面上现在是千舟竞发,来来往往,几万人和几千吨的物资正在争渡。死啦死啦挣开了海正冲伸来搀扶的人,颠颠地往堡里走,一边卸掉身上地披挂,我们也颠颠地跟着,卸掉身上的披挂,现在他上哪我们都会这么跟着,哪怕在别人眼里被当作疯子。后来他拣起一个背包,倒空里边的零碎,实际上也没什么零碎了,我们连破布都使光了,我们也纷纷拣起了背包,依样画葫芦。后来他颠去了我们放那一箱乒乓球的房间,大捧大捧地往包里塞着乒乓球,我们也跟着放,乒乓球在地上蹦跳。迷龙一边放一边嘀咕:“这是干啥呀?”海正冲站门口,挠着头,很想问迷龙一样的问题。我们也不知道,我们只管放。我们终于走出了这尊我们被困了足足三十八天的树堡,而之前这世界告诉我们,只需要四个小时。不辣在冲着我们大叫:“带上我!带上我!”但他已经被安置在担架上了,对不起,不辣。我们带不动你。我们在晨光下睐着快瞎了地眼睛,挪动着面条一样的腿,我们摔倒,但立刻推倒搀扶我们的人。我冲着茫茫然跟在我们身后地海正冲大骂:“杀鬼子去,别跟来讨好!否则我日你十八辈祖宗!我们全体!”舍却不辣,我们全体也就那么十几条了,可是人有皮,树有脸,海正冲们站住了。我们是连叫花子看了也要捂鼻子地恶叫花子,我们从正上山的后援梯队中间晃过。我们走过日军的尸体,他们在死之前是被铐在或者把自己铐在阵地上的。我们走过中国人的尸体,中国人的尸体象箭头,一律是直指山顶的。三十八天,我们共通的不仅是汗水、臭味和血,也共通了心思。不过,也有例外迷龙:“干哈呀?干哈玩意啊?”死啦死啦在江边站住了。江里飘浮着几具中国兵的尸体,效率很高,只是从没用在我们头上,一栋用浮舟、木筏做基脚的浮桥已经搭在我们目力地远处,工兵们正在做最后的加固。死啦死啦看着东岸桥头齐聚地人群,虞啸卿无疑在那里边,等候。死啦死啦歪了一下,像死人一样倒进了江里,他背着的乒乓球让他浮了起来,让他成了江面上浮着的一个脑袋和两只奋力划动的手。我们也这样做了,我们还有一点点愤怒的力气,这点点的愤怒还能让我们靠自己回去家里。全民协助傻了,一屁股坐了下来,之前他是不知道要干这种玩命事地。关键的最关键的是他不懂这种恩怨。迷龙也看着我们下饺子一样,他在发愣,好容易活下来了还要去做这种冒险?迷龙:“这找死啊?这他妈不是找死吗?”可他看着我们载沉载浮,立刻被冲远了:“他妈的,我叫永远不死!”然后他把自己也砸进了江里。全民协助(英语):“这是自杀!”……用他说吗?虞啸卿站在桥头,他身后有着整师甚至别师的高级军官。这回的攻击正像唐基说的那样。是以他为主,几个师一起的发动。虞啸卿看着江那边跳水的疯子们。死啦死啦说得对,这娃越来越像唐基了,他越来越喜怒不形于色。虞啸卿:“工兵派船过去。死一个唯你是问。”李冰:“是。”他立刻飞跑着去了,这耽误不得,说不定老虞早想治他一下了。虞啸卿:“我们走。”身后有着车,他们上了车,他们在陆上和我们并行。我们在江里,被冲刷着,激荡着,喝着水,还要忙着对追上来的船上工兵骂着娘,因为他们不断地把船篙子和绑着绳地救生圈扔下来烦我们。我们不是自杀,死啦死啦挑的是水流最缓也是双方曾经防守最严密的一段,这是我们最后一次横渡怒江。在我们波浪激荡的视野里,虞啸卿的小车队在江岸边停下,他和他地下属们下车,真讨厌,这家伙也着实是个军才,他对怒江的水文熟悉到这种地步,他停下车的地方恰好就是我们将被冲到的地方——我们将不可避免地被江流带着在那里上岸。最后我们只好半死不活地从滩涂里爬上来,我们倒是被冲洗得干净了很多,于是我们从饿死鬼变成了水鬼。死啦死啦第一个爬上滩,站起来,又摔倒,再能够起身的时候他跪着,他又在给南天门磕头。我们也跟着,舍去不辣后我们又只剩十一个了——这还得加上张立宪才算——加上他吧,张立宪没去管他的师座,他也在给南天门磕头,而且磕得比谁都狠。虞啸卿在我们身后沉默着,后来当我们再度爬起身来时他给我们敬礼,于是带得一整班子都要劳动双手给我们敬礼——谁在乎你的礼啊?如果连你背后地东西都不再让我们有丝毫尊敬。我们没瞧见一样从他们中间走过,而虞啸卿的手有点发抖,他今天特意佩着死啦死啦送他的那支南部,而他现在看起来想用那支他很讨厌的枪自杀了。虞啸卿:“……张立宪。”张立宪茫然了一会儿,他那样看着虞啸卿的时候,恐怕比我们所有人给虞啸卿的打击更大,陌生地。也是毫不谅解的。张立宪:“小何死了。”虞啸卿微微有些发抖,不过,还顶得住的,他既然来,便做好被羞辱的准备。但是张立宪又补了一句:“小何说,虞师座万岁。”虞啸卿手塌了架似的从盔沿边掉了下来,后来他就木头一样站在那看我们过身,如果不是唐基,他也许就要那样木到天黑。唐基:“我认得你。”他说的是迷龙,迷龙。完好无损痕拉都没多个的严重渎职的敢死队长,他他妈的副射手三十八天里倒了没九个也有八个。可他老哥好像只是瘦了一点。他“啊哈”了一声,傻气呵可地回过头来,当然,他没那么傻,傻到那地步是气人的。迷龙:“咋地啦?”唐基:“你是虞师的敢死队长,迷龙。你是虞师的英雄。你这样的人。虞师欠你一份奖赏。”迷龙还是傻气呵呵地:“赏别人去吧。坐地升三级,不如回家抱奶奶。”唐基:“赏一千现大洋。”迷龙:“……啥玩意儿?”唐基:“一千现大洋,现在就给。”他指着他的座车,他的兵正雷厉风行地从车后座上拿下整个份量惊人的袋子,“一千现大洋。”我很恨迷龙,他发梦一样的表情,看那个正往他这里搬的袋子,又看我们,他犹豫,我们的长官们便有了下台的机会。我们无法扔下他就这样走,我们就这么些人了,于是我们也犹豫了,我们的长官便几乎成功了——和我们规规矩矩踏上了那座浮桥是一样的。我真怕唐基,他要扔在炮灰团里一定是个像死啦死啦一样改写乾坤的损货。甚至比我那团长更甚,原来在他这里伤恸和愤怒都可以改写属性。我不恨迷龙了,像他这样迷醉于生活的人又怎么可能不热爱响当当的银元,他只会立刻把那些换算成真正的家、属于自己的房子、一块地、在任何他和他老婆喜欢的地方安家的权利——唐基拿一个帆布袋子就装下了他的未来。但我还是悻悻地盯着迷龙,我们所有人都没法扔下他走开,所以我的悻悻代表所有人的悻悻。我:“……叛徒。”迷龙嘀咕。嘀咕是他自己也不好意思:“叛啥玩意啊?血肉一团。换点真金白银。叛啥?”一袋子银元到他手上了,真他妈沉。那小子给坠得腆着肚子,连手带肚子地托着。他脸上现出地笑容是个人在发春梦时才能有的,物我两忘,就欠流哈拉子。丧门星:“你腾不出手拿重机枪啦,迷龙。”迷龙:“重机枪?打狠啦,打烂啦……不要啦,要那玩意干哈呀?不要啦不要啦。”他颠颠地抱着那足五六十斤的玩意,乐晕了,也不知道往哪里走,居然是颠颠儿地往怒江走——他抱着那玩意沉江倒正合适——唐基拉了他一把,笑吟吟的。唐基:“总要跟师座道个谢吧。”迷龙:“哦,道谢……道谢。”他总算找着了虞啸卿,也没法敬礼了,茫茫然地鞠了个躬,虞啸卿有台阶下了,抬手回了个礼,蜻蜓点水般一沾即止,虞啸卿脸上透着一股子鄙薄,比我们脸上的鄙薄多十倍几十倍的鄙薄。然后我们听见空中的引擎轰鸣,耳熟能详地声音并不来自我们熟悉的方向,它并不是从禅达方向一路轰轰地过来,然后在南天门顶上轰轰地开炸,而是从南天门地方向传来,我们还看不见它的时候南天门上的防空警报已经凄厉地拉响了,用的恐怕就是日军的装置。高炮通通通通地在响,我们很快就看见了漫过南天门山顶的轰炸机群,日军的,老旧不堪,我们能清晰地听到它们的机械噪音。虞啸卿:“脑袋都拿来下注啦?——全军射击!”他抢过部下手上的枪,跳到个射界良好的高处便开始射击,打是稳打不到的,但那就是戳在怒江之畔的一杆旗,横澜山和祭旗坡上的高炮开始在空中划拉火线,江边和江面的人停止了奔蹿,上万枝长短火一起在空中编织着等飞机撞进去的火网,反正我们现在有的是子弹——这是虞啸卿做得来而我那团长做不来的奇迹。我们也响应着虞啸卿的命令,你可以不理他,但这时候你不可能不响应这样的命令,而三十八天以来,向所有视野内的日形徽开枪也已经成为我们的本能。我们没有枪,我们从那些打得三心二意的官员们手上抢了枪,死啦死啦躺在地上把自己做了支架,没虞啸卿那么雄壮却来得更加实效,我们有样学样。轰炸机飞进我们的射程,飞出我们的射程,连一个小炸弹也没扔,有一架已经冒了烟,但仍勉强支撑着它们原定的航向。竹内连山逃了,扔下了南天门,召唤来了机群。他不炸南天门,山炸不掉的;不炸怒江,水更炸不掉的;它们直飞禅达——伤十指不如断一手,它们要炸这次攻击的大后方。高炮通通地终于把敌机捅下来一架,它后来就撞在横澜山上。机群连磕巴都没打一个,依旧它们原定的航向,我们还在射击,但我已经跑了神——迷龙抱着他的整袋子财富,茫然地在我们中间走动着。他是第一个看出轰炸机要去炸哪里的,所以还在我们亢奋的时候,他就第一个慌乱起来,他抱着他的未来,笨得狗熊一样追在机群后边,后来他摔倒了,我看着他甩掉手上的满把血,划拉出个大口子。然后他亡命地奔向轰炸机飞去的方向,禅达的上空一片阴霾,轰炸机飞向向那里就像一片阴霾会合另外一片阴霾,而迷龙就跑向那两块阴霾的接合之处。我:“迷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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