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嘭!嘶!空通!孱蛋头!”他迅速地反扑了上来,那是第一反应导致的勇气。“挨球的瓜娃子!”我:“来呀来呀!到时候没空打了!”那家伙胸有成竹地把拳头捏得嘎巴响,那是。他至少有和迷龙打平的能力,“铲你还用不到刮耳屎的时候!”我:“师座说泄露此次军机是什么处罚?!”那家伙便愣了,我正好冲着他送上来的脸一个大耳光摔了过去:“你把我们连骨头卖得干净,就为一个永远瞧不上你的女人!”张立宪:“我不是……!”我管你是不是呢,反正我趁着他心慌意乱,巴掌一挥就又赚到一个:“玩你个川猴子的罗曼蒂克!你当我们去干球毛?——去死!”张立宪:“罗什么……?”什么他也罗不出来了。因为我掐着他的脖子,把他顶在墙上:“去拿这条小命拼死!大人物!你当你死成骨架子还一表人才么?大家都是土坑下地烂肉!你拿堆隔几天就要烂完的仪表堂堂来这里卖?你的资本?小娃娃你没格来赚活人的眼泪!骗子!因为你跟我一样,都他妈的要去死!”他没反抗,尽管我快把他掐死了但他没反抗,然后他伸出一只大拇指,往旁边指了指,我往旁边看了眼——真难为他,被我掐得都翻白眼了还注意到小醉已经出来了,站在院门里呆呆地看着我们。然后他拍了拍我的手,那是希望我把他放开。我放开了。那家伙咳了两声,整理他的衣领,随着他一起恢复的除了他的喉管,还有他在一个心仪女子面前说死不倒的骄傲。张立宪:“一死以谢。带我去见师座。”于是我又一把掐住了他,我存心地。把他刚整好的领口又撕烂了:“请!你和你的师座!”然后我猛地把他推进了小醉的院门,我在小醉的眼前把门重重关上,小醉惊恐欲绝也哀伤欲绝地脸随着猛撞上的院门刻进我脑子里。我迅速地离开这里,如果上次做逃兵时我以这样的速度奔跑,我也许已经做成了逃兵。让我去死吧。老天,让我活下去。我忽然想起我的团长在遇见一只淡红色的小蚂蚁时濒临崩溃。我像那时候的他一样呻吟:他真年青。哦,他妈的他真年青。我奔突过禅达的街巷。从后边看我是一个丑陋到活该自惭形秽的瘸子,从前边看,我是一个面目狰狞,未老先衰的年青人。虞师终于等来了他们的大雾天,这样的雾即使在滇边也属罕见,雾与云已经完全接壤,每个人都感觉到孤独,我们的世界已经被缩减成极目难辩的一片茫茫白色。余治和他的车手们在擦拭坦克上的武器,把满基数的炮弹传递入炮塔,他们今天注定落寞,他们孤零零地停在空地上,他们看得见的和看不见的地方都是空的,全是空的。克虏伯在拭擦他的炮弹,他今天有很多的炮弹,可他今天能瞄准的只有茫茫的雾气,也许还有他那颗胖心脏里的空落。在他周围雾气中出没的兵军容整洁,是海正冲团长和第一主力团的士兵,祭旗坡阵地已由主力团接防。在怒江之畔下水的我们如同湿重的鬼影,没下水就已经被雾气浸得又湿又重了,无声。缆绳是加固过的,两根,但它无论如何不会保障这雾气中几百人的性命。我们分成了两列浸入水中,在没被冲走、没被冻死和没被身上的装备压死之前尽快到达西岸。管你生气勃勃还是未老先衰,人渣或者精锐,最后总要像现在这样,靠一根怒江里的缆绳系住自己的小命。突击队六十人、第一梯队一百四十六人,由炮灰团和特务营的老兵组成,阿译率领的第二梯队则集中了剔除老弱病残后的整个炮灰团,它很可能用不上,因为虞啸卿率领的第三梯队——整个虞师将会在接受到第一个信号时同时发起攻击。我们把口浸在水里,鼻露在水上,装备被捆在事先扎制的小木排上,用绳索和我们每个人绑在一起。我们大气不敢喘,听着耳边湍急的水声和遥远的枪声,其实没必要紧张,那不过大雾天里日军在打例行的盲射。不是没有人脱离了固定索,在江水中便打个晃便不见了。我们没有反应,我们最大的反应就是没有反应——你又能做什么?我自私地感谢上苍,冲走的人没有我的朋友。所有人都自私地感谢上苍,虽然这场大雾让所有飞机无法起飞,但也隐藏了连绵不绝顺流直下的尸体,否则日军早已经为我们准备好火力网。我们这批所谓的突击队已经登岸,跟土地结结实实地接触一下便算休息吧。然后沿着西岸的江沿线,把自己半浸在江水里爬行。雾茫茫地,每个人都只能看清离自己最近的几个人,再远的人成为像要随雾气发散一样的鬼影,再远则成为虚无。我只看得见我身边的不辣、身边的蛇屁股,丧门星在我前边,再远的死啦死啦成为鬼影,再远的迷龙我无法看见。爬行,爬行,枪声越来越近了,几乎听得到它的出处。子弹从我们头上划过。落入江水里,你不可能看到它溅起的水柱和偶尔一个手炮弹溅起地更大水柱。有时一个照明弹暗淡无光地升空,迅速便被雾气吞没了。我们看不见,全世界好像就剩下离你最近的几个人,我们没时间,人生出来就慢慢死去,雾出来就慢慢散去。迟早将稀薄到让我们无所遁形。第一梯队还在渡江,第二梯队还在东岸,我们一半浸入江水,一半浸入雾气,向南天门爬行。死啦死啦爬行在前列,本着多条枪多个保险地暴发户逻辑,他带足了他这些年搜罗来的那些破烂,汤姆逊、毛瑟二十响、柯尔特和截短的霰弹枪,现在他只好尽量让自己不要像个叮当乱响的铁匠铺;迷龙这样的机枪手本不该太靠前,但作为虞啸卿的钦点。最后的折衷便是他轻装地爬在前列,他只带了枝卡宾枪、手榴弹和刺刀,必死也得是杀几个再死;我拿了枝卡宾、刺刀和手枪,还算幸运,虽然光背包就有十几公斤。可我至少只比标准超了不多的负荷;不辣除了身上挂的,还在负荷之外背了整包的马克2和马尾手榴弹,毕竟那是他保命的工具;丧门星在他的大刀外加料了横子,他是要和迷龙一起冲前头的;蛇屁股无论如何会带着他的菜刀,那把尖头玩意实际是把屠刀,他前些天刚用它给我们杀过猪,很锋利。我们这些轻装的之后是悲惨的重火力们。他们每一个人都像是怪异地巨型蜗牛,张立宪的巴祖卡和何书光的喷火器也许平时能让他们显得很神气。但现在他们只好像长了腿的破铜烂铁,任何重武器在能展开之前都是破铜烂铁,他们在这之前将注定全无还手之力。但看到豆饼他们一定会觉得幸福的,豆饼像一座四肢爬行的小屋子,携行架上堆了几层的马克沁弹药箱、水箱和三脚架,他已经不可能再多带一根针了。一个六十人小队,偏劳一个师长和一个团长争吵咆哮几十次,最后争论出来的结果就在这了。克虏伯和余治只好在他们擅长的距离上望穿秋水,联络官麦师傅编在第一梯队,全民协助在第二梯队。据说张立宪那帮子是我们的重中之重,因为他们背负仅有的攻坚武器,可我们说好了离他们远点,因为他们炸开了可不是玩的。雾气里的一挺日军机枪调低了射界,从来自特务营的一个倒霉蛋身上削过,那家伙在痉挛中死死抠住了江水里的礁石,他倒是到死没出一声。子弹仍在往他身上攒射——我们尽量爬得离他远一点。那家伙后来被授忠勇勋章,我们异口同声——他是为了大家。可我们在场的人都知道,那是因为误会。他以为不出声子弹就不会钻进肉里了。我的团长擅长造就这种误会。罪魁祸首死啦死啦冷漠而努力地在砾石上爬行,雾气中是我们造就的簌簌声。我们像被打湿了蹦不起来的蚂蚱,而冬天眼看就要来临。死啦死啦现在已经到了我们曾藏身数天的那块石头之后,他亲手挑选的几个阵前风没让他失望,几乎和他同一时间到达:迷龙、丧门星、不辣,几个特务营里的主力打手,诸如此类。现在日军离我们比刚才更加近了,他们看着淹没了山坡的那片雾气,看不见,但他们知道对方就在那里,听得到日军在战壕里在雾气里的说话,一发盲射的子弹砰然射中他们藏身的石头,让所有人下意识地缩回了头。日本人在笑,对,今天飞机和大炮,连隔江的直射火力都无法攻击。今天没有战事,是个可以放松的日子。死啦死啦挥了下手,他身边已经爬到了五个人,那就用这五个。我是第六个,我还在奋力地爬到那块石头下,我看着我前边的那五个在死啦死啦地挥手之下扑向雾气。战壕里的日军,抽着今天的第一只烟;剥出昨天剩下的海苔饭团;给机枪刷着酒;抱怨着这江边湿地给伤腿带来的疼痛。刚盲射完一仓子弹的家伙又装填了一仓,向雾气里又放了一枪,然后我们从雾气里冲了出来。我们像塌陷的石方一样落进了战壕,刺刀、砍刀、工兵铲和铁锹。死啦死啦带领的人是第二批。他们跃进战壕并向纵深掩入时,迷龙们手头上的日军还在挣命。第二批人置若罔顾地向纵深掩进。收拾那些不喜欢早起的倒霉蛋。我从一具新鲜的尸体上抬起我的身体,也拔出我的刺刀。周围很静,雾气之中好像只剩下我一个人,这感觉很要命。雾气中死啦死啦如鬼一般浮现,为了让我们看得清楚,他猛力地挥动着手和手上的一个电筒——电筒的光暗淡之极。但意思也明确得很:往这边来。我向他的方向移动,而更多的人从雾里冒出来,奔向他的方向我终于可以把悬起的心放回嗓子里——我们还有很多人。死啦死啦站在一堆战壕里的杂乱和两具日军的尸体旁边,不用他指出来了,狗肉正以它的方式在研究一个黑黝黝的洞口,窄小的圆形,以铁桶为壁一——就是它了。我们带了一盘绳子,死啦死啦从别人身上把那盘绳子拿了过来,开始在我们腰上打结,第一个要被打结的就是迷龙。迷龙有点退缩。我们都理解,我们都有点退缩。迷龙:“太小了。我哪儿进得去?”死啦死啦:“别胡扯,都一样。”迷龙:“哪一样了?你量好了再告诉我……”死啦死啦不说话了,把绳子交到迷龙手上,他拔出枪。迷龙:“得得得。”他开始自己给自己打结:“回去的告我儿子别当兵。没理讲的。”绳子事先处理过的,一根长绳上带着几十个结口,我们也开始给自己打着结,但我们的心思并不在绳头上,我们看着迷龙又一次整理了他的装备,把刺刀叼在嘴上。长枪斜背了。短枪插在后腰,然后猫腰钻了进去。于是我们只看得见他的屁股了。他的屁股在洞口很是拱动了一会,尽管听天由命地没再说什么,但就那个硕大的屁股我们亦能看出他的犹豫和愤怒。死啦死啦:“绳子一拉直,下一个就上。”每个绳结中间隔着也就是八米的距离,随着迷龙在里边的拱动很快就拉直了,第二个人开始上,第二个是丧门星,第三个是不辣,然后是蛇屁股,我是第五个,死啦死啦和狗肉在我的后边,他后边的豆饼是最难为的,我们早已验证过他不可能背负着那么多的负荷钻过油桶,所以他最后的方式是将携行架绑在身后拖行——他一个人要干两个人的分量。我们每个人进入的方式都大同小异,很快就轮到了我。我瞧着蛇屁股屁股后的菜刀在黑暗中消失,然后我的钢盔被人拍打了一下。我:“知道啦。知道。”我叹着气,趴下,钻进甬道。黑暗来临了,但那早已经不是我最害怕的部分。声音和气味都出不去,便在这黑暗里回荡:刀刺入肉的声音、把枪口顶在身体上开枪的闷响、被掩住了嘴的呻吟、甚至是动脉被切开血流的奔放声都惊晰可闻,它们和这甬道里本来就有的恶臭味、和忽然弥漫开来的血腥味混杂成一个难以言喻的世界。当身后的微光也彻底消失时,我终于习惯了这样的黑暗。蛇屁股的脚蹬在我的脸上,连蹬几脚,让我没法不想成一个人垂死的抽搐。我:“屁股?你没事吧?”没回答,我听见那家伙使出了吃奶之力的哼唧声。我把叼在嘴里的刺刀拿到了手上。蛇屁股:“没事……没事。正家铲!你老母!”如果不是在这么个环境,我一定要急得跳起来了:“什么事?”蛇屁股:“没事。你自己慢慢瞧来细细看。”我听见他吁气的声音,然后便加速地爬走了,我现在遇到他撞见的问题了,一双脚顶在我脸上,那却不是蛇屁股的脚。而是一双日式皮鞋,一具日军的尸体,我怀疑是不是我前边的王八蛋每人都捅过他几刀,以至血喷得这个狭小的圆形空间里到处都是,他已经不具危险了,除了我必须得从他身上挤过去——那表示我得脸对脸眼对眼地和他贴在一起,前边几个人就是这么做的。我爬在他身上呕吐起来,死啦死啦用他的枪在后边捅我。死啦死啦:“怎么啦?”我:“死人,前边的管下刀子不管收场……”枪管子更粗暴地捅过来,如果我转得过身来一定就喊回去。死啦死啦:“弄走。这是看出口的。附近一定有出口。”我:“卡住啦!”死啦死啦:“弄走弄走。你动动手,活的要被死的恶心死吗?……求你别吐啦。我也快吐啦。”我开始做这种努力,抱着那具能让人发疯的尸体一起在管道里挪行。真该庆幸这一片漆黑,只要还有一点可以让我看见的微光,我一定已经疯了。我终于找到了那个出口,那是个上行的开口,同样用汽油桶搭成。我拥抱着那具尸体挤了出来。即使是抱小醉也从未抱得这般紧过,死啦死啦在下边帮着我,但怀里那双死鱼般的眼睛仍让我第一眼就想大叫起来,我转开头,把他的帽子下拉得遮住了半张脸,才有勇气把下边的活继续干完。雾气茫茫,我不知道透过那片浑沌的雾气之后有多少个枪口,但是外边的空气真是清新。死啦死啦在我还没来得及吸进第二口空气时便开始猛拽绳索:“下来!下来!”我们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我呆在上边便意味其他人全体等待,我又钻回我的老鼠洞。一切顺利。四个把守甬道的日军成了尸体,漆黑中永远便宜那些下死手的。我们没有损失,只是在剩下的日子里,我们中的很多人完全丧失了嗅觉。一个死去的日军被从甬道口推了出来,然后是血糊糊的迷龙。周围很静,迷龙靠在壕壁上喘息,丧门星比较敬业地把那具尸体拖开,好方便后来的人出入。我们出现于半山石之下的战壕,这一段无人防守,真正要命的工事在半山石之后。死啦死啦曾借此狠狠地收拾了沙盘上的虞师。这一段必须要打的。先出来的人从洞口把后边的人拖将出来,也不管他在窒息、异味和漆黑中已经被弄了个半死。便把他推擞向半山石后搭筑阵地。我还立足未稳便被死啦死啦拿脑袋在后边顶开八五八书房,他站了起来,嫌恶地在衣服上揩了一下手上的血污,看了眼这个他曾经来过的地段。那些正在打架子支武器的家伙们是无需他管的,他要管更要紧的事情。死啦死啦:“这位置。往里挖。”我拿出了地图开始确认,凭回忆画就的地图并不精确,但从我们现在所处的战壕挖下去,也许四五米、也许七八米之后会通上日军的主坑道。蛇屁股几个已经铲锹齐上往里掘进。甬道口还在往外吐人,豆饼他沉重地负荷先后从甬道里被人拖了出来,那意味着我们已经有了一些重火力——只是还没展开。死啦死啦和我们一起蹲在壕壁后,皱着眉,看着进度,也看着地图:“太慢。你去再叫几个人来帮忙。”我起了身,甬道口还在往外拉人,刚出来地家伙大部分集中在那片,我跑过去,踩了甬道里刚伸出来的一只手。那边连痛都没有叫,但就是没好气:“卡住了——帮把手!”我同情这种我也有过的遭遇,我伸了手,那边卡得不轻,我先拉出了一只手,然后拉出了张立宪的脑袋。我愣了一下,张立宪比我反应更快,把他的手拽了回去,在无人帮助的情况下挣命。他的境遇我可清楚得很,后边拖着一架火箭发射器和备用弹,不帮就不帮。然后这时候一块石头滚落下来,掉进壕沟,落在我的脚下。我抬头,我们所有人都抬头,雾里边冒出来的那个家伙倒背着他的三八枪,在雾气打湿的山脊上打着出溜滑下来,也不知道是要去看他哪个已经成了我们刀下鬼的同僚,反正心情好得很。我们在同一时间内瞄见了彼此,他居高临下,惊诧地看着我们,我们仰着头,惊诧地看着他。用刀已经没可能了,就算丧门星也没可能在这么个七十度角的山坡上追上再砍翻别人,还要他不发一声。而那家伙猛地转了身,把屁股着地变成了四肢着地,他开始猛力地想爬回雾里,连枪都摔得顺着山脊滑了下来,他也不要了,可即使这样他仍是一个爬三步滑下来两步的行情。丧门星几个已经爬上了壕沿,我拿着卡宾枪,瞄准了却不敢开枪。我不知道那家伙为什么不喊叫,但他倒是选择了一种比喊叫更有杀伤力的做法——他转过身来,手上抓着一枚已经拉开弦的手榴弹。死啦死啦的枪响了,沉闷的一声,他用他那枝霰弹枪把山脊上那家伙打得开了花一样。我和其他几个人的子弹于是只好命中一个从山脊上翻着往下滚的身影。短暂的寂静,雾仍在翻滚,然后我们听着壕沟那一头日军的喧哗和喊叫近来,当快靠近时,他们没声了,他们不打算随时让我们知道他们的所在,但能腾得出来的枪口都已经对准了壕沟那边,当他们露头时便猛扫了过去。壕沟那端暂时安静了,偶尔传出几声呻吟,我们不知道他们在雾气里留下了多少死伤。张立宪还在往外挣,甬道里的人帮着他推,我没功夫管他了,跑回死啦死啦的身边。我经过之处豆饼正在支上马克沁的架子,打算给战壕那边过来的日军准备一道每秒钟十发射弹的火网。蛇屁股们挖掘的速度已经快得让人无法看清他们手上的工具,但死啦死啦还在他们背后猛锤着:“快挖!快挖!”忽然他猛挥了一下手:“停!”我们不知道他怎么听到的,但我们现在也听到了——雾茫茫的一片静寂中,我们听到日军闷闷的喊叫与命令声,它们像是从地底传来,又像是从我们头上传来——那不矛盾,我们头上是山脊的土层。然后土层动了一下,土石的滚落并不起眼,但往下露出的东西起眼得很——一个黑黝黝的九二重机枪枪口。那个暗堡的位置与半山石正好平行,它的射界把我们完全笼罩在内,它近到个要命的地步,近到在这样的雾里我可以把它看得一清二楚。我扑倒了死啦死啦,几个反应稍慢的家伙在喷吐的火舌中栽倒。我们都蹲伏了甚至趴下,但仍然很要命,它居高临下的,身子抬得稍高就会被它的火线扫倒,而且它还能造成跳弹。我们开始混乱。那座暗堡就是为我们这种躲在巨石后的人设的,日军一定在后悔没设三个甚至六个堡,没放四挺甚至是十挺机枪,可这么一个暗堡一挺机枪已经够我们全军尽墨了。死啦死啦一边把蛇屁股抬得过高的脑袋压低了,一边猛敲他的头盔,用力之猛让人担心蛇屁股会得脑震荡:“炸开!”蛇屁股:“要死人的!”死啦死啦没理他,组织反击去了——也许就在蛇屁股眼前被天灵盖开洞的一个兵是对他的最好说服,蛇屁股和他的木土工们开始捣腾炸药。死啦死啦:“喷火手呢?!”我:“还堵在洞里!”死啦死啦吼叫,不知道是为了压倒机枪声还是渲泄愤怒:“怎么还在洞里?!”我:“谁敢让个汽油桶冲在前边?大家闷着烧吗?”那挺要了命的重机枪在我们中间来来去去地划拉,它造成的伤亡实在远大于那些盲射过来的手炮弹和枪弹。我看着张立宪终于从甬道里挣出来,拖着他的巴祖卡和几发备用弹,他蹲踞在战壕里,靠自己一个人完成了装弹,然后起身欲射。只是他用那么个平射玩意套准一个七十度角上的玩意实在需要点时间,机枪向他猛扫了过来,张立宪在移近的火线前想坚持到最后一刻,然后在金属的铿锵声中被扫倒。迷龙:“一点用也没有!”他扑了过去,豆饼也扑了过去,张立宪从地上爬了起来。被打中的是他的火箭发射器而不是他。迷龙和豆饼狂掘着土,想打好马克沁的枪架,但你如何在重机枪手的眼皮子底下,在一个七十多度的陡坡上打好枪架?他们只好又蹲回壕沟里,败得比张立宪好看一点,但目的是照旧地没有达成。迷龙:“一点用也没有!”对迷龙来说,没用的永远是别人,他猛捶豆饼的脑袋。那挺重机枪一点点削掉我们。第三十三章我被那挺机枪收拾得在壕沟里做盲目的爬行,被封入一个死角,我确定我下一步就是成为一个漏勺。轰然的爆炸声。火线移开了,那感觉就像一条巨蛇在舔到了你的时候转身它向。因此我注意到了投弹的迷龙,他并不是为了救我,他正甩手飞出了第二个手榴弹,对地堡里的日军全无杀伤力,只是炸起保命的烟尘。于是我在一片混乱中注意到那两个家伙,不知道他们打了什么商量。豆饼晕乎乎地跃出了壕沟,在烟尘中蹲下,他身上的负荷压得他的蹲成了趔趄,于是最后他是坐在地上的,尽量坐直了,好用肩膀承接迷龙抬起来往他肩膀上压下的马克沁。我目瞪口呆地看着,我知道那是个什么样的后果。迷龙已经开火了,豆饼扶不住——那可是轻装甲都能穿透的马克沁,豆饼抖得像踩了电门一样,第一个连射全甩到暗堡上方去了。我扑了过去。想制止这个疯狂的尝试,“疯啦?!这不是捷克式!”迷龙只管鬼叫:“帮忙!帮忙!”我帮他鬼的忙,我只想把豆饼拖将下来,实际上第一个短点射他就晕菜了。那个晕忽忽的家伙流着眼泪,并不是出自悲壮或者激昂。因为他同时还流着鼻涕,那都是被震出来的,我毫不怀疑他同时也尿了裤子。晕忽忽的豆饼像在呻吟,又像在求救:“迷龙哥……迷龙哥……”迷龙在嚎叫,也像在求救:“帮忙!帮忙!”我能说什么呢?爆炸的烟尘正在散去,暗堡里的火舌正向这边卷了过来。我帮他们托着弹链。以便迷龙打出可以震碎他那人肉枪架的持续射击。迷龙开火,震颤的弹着点偏到了暗堡右边。迷龙:“你他妈的太不稳当!”豆饼在粗得像炮的枪筒子底下哭嚎。一点也不壮烈,你把一个叫花子打急了也会这样。他一边挥洒着眼泪和鼻涕,在枪筒上架上了两只手玩命往下拉,把后座和震动完全作用于自己身上。我们三人在九二重机的火舌已经舔到豆饼身边时恢复了射击,帆布弹链在我手上跳跃着,弹壳冰雹般地迸飞。豆饼不再叫了,每分钟六百五十发送出去的强装药子弹让他抖得像风中的残草,他迅速被枪烟熏成了一个活鬼,但可以肯定烟熏对他绝非最要命的伤害,我至少肯定他这辈子再也不要想听见任何东西了。我们也不再叫了,这样全无间隙的射击让我们身边的土层都在震颤,我们现在的心跳频率和机枪声同步。弹雨终于钻进了那处阴险的暗堡射孔,九二重机迅速哑然,但我们仍在射击,那里边不管有多少人一定被打成筛子了,我们还在射击,暗堡里开始爆炸,它想必堆积了小山一样的弹药,现在它炸得像是用盆子罩住了的节日烟花。一个短点射从我们头上削过,那是死啦死啦干的,他已经只好用这种办法来让我们注意:“省点着用!”我们终于停止了射击,迷龙把那挺冒着蒸汽和余烟的玩意从豆饼肩上掀下来,我想去帮豆饼,但他自己缓慢但是稳当地从壕沟沿爬了下来,他转过了身,那张脸如同刚从灶眼里爬出的小鬼,烟熏火燎,露着眼白和牙白,但除了几条烫伤炽伤外没有更多的伤痕,这真让我高兴,以后我会试着相信奇迹。可我不该摸他脸的,我摸了他的脸,血从他的口鼻和耳孔里一齐奔流了出来。我哑住了,哑了很久。“豆饼……豆饼?”我听见我这样毫无底气的声音。迷龙在我身后哑然着,审度地看着这一切。我真恨他。那孩子并没感觉到自己的变化和我们的变化,他现在大概是什么都感觉不到了。“我要歇歇。”他这样迟缓而茫然地告诉我们,并试图从我们身边走过。迷龙:“歇歇——歇歇!”他现在醒来了,大刀阔斧地帮着豆饼从身上卸他背的东西,我也帮着卸,那几乎坠死了我们的份量真让人心碎,光十几斤重的弹链他就背了四条,他背着的东西一定远远超过了他的体重,他在我们从没有正眼瞧他的情况下背了这么多。豆饼:“我要走了。我要回去。”卸掉了重负之后他反倒打晃,像个被卸了压舱物就要飘走的热气球。我们集体误会了他的意思。我们殷勤地给他让开道。迷龙:“歇歇。赶紧歇歇。”我:“歇歇歇歇……救护兵!”师部派的救护兵一定忙死了,这么一小会儿已经有这么多人来耗他的医药箱。但我还是看着他从雾气和硝烟中向我们跑过来。我掉过头去找我们的伤员,看见他正吃力地爬过沟沿,他站在沟沿上看着一片雾气茫茫,虽然我们知道那个方向就是怒江和禅达,可我们看不见。他倒是一副很看得见的表情,看得见他就向那里迈开步子。在七十度的陡坡上像在平地上一样。我:“豆……豆……豆饼?!”我被人粗暴地猛擞了一下,摔在壕沟里,一双大脚从我身上跃了过去——迷龙打的是先抓住再说的主意——可他晚了些,豆饼迈开步子,一步、二步,然后便翻滚直下,向没底的雾气里掉落。他迅速消失于我们的视野,而他滚落的地方便是雷区,雾气里传来的爆炸声让迷龙打消了跳出去追他妈的这种念头。我跑到迷龙身边,看了看那个失魂的家伙。他看了看我,在他眼里我也一定同样是个失魂的家伙。我转过身,雾气中硝烟和流弹仍在蔓延,突击队在消除了暗堡的威胁后开始构筑临时阵地,蛇屁股们在往挖出的炸眼里装进炸药。少去一个暗堡并不会让日军放弃随雾而来的攻势。失去一个豆饼也不会扰乱我们什么。我加入了他们,迷龙也加入了他们。翻滚直下时他全无动静,流进雷区时他也全无动静,最后他这样消失于雾中,找尸时他被列为失踪人员,但我们确定他是一直滚进了怒江。他说他要回去。上次怒江该把他带走的。所以他从怒江里来,现在怒江把他带走了。任何一个方向都可能有日军来袭。喷火手何书光也已经钻出了甬道并加入我们。我们用机枪、火箭筒、喷火器,用一切能用上的手段稳固我们的方寸之地。我麻木地忙碌着这一切,我相信我只是被刚才过于粗暴的射击震傻了。他是我们在收容站捡到的没人要的孬兵,在人渣中都被算作孙子,靠我们偶发的怜悯混迹我团。他唯一的朋友是迷龙,迷龙很顾他,可迷龙揍他比顾他还多。我:“迷龙?”迷龙闷头在整理那挺马克沁,马克沁上还吊着要了豆饼命的那条弹链,他立刻就有了副射手——虞啸卿说得没错,能持续射击的自动武器是我们命之所倚——他现在也有了支开枪架的时间,打理完整的马克沁对着雾的那头。迷龙:“啥玩意?”我:“……没事。”迷龙:“啥玩意嘛。”吞掉了豆饼的雾在南天门上翻滚。会吐出很多日军来的雾在我们面前翻滚。我们现在听见壕沟那端又传来异响,是某个想偷偷摸近的家伙踢到铁器皿的声音。雾里又开始闪现叵测的人影,趴着的,想偷偷摸近我们。死啦死啦用一种平淡到几近厌倦的腔调:“攻击。”他说攻击,尽管我们早已开始攻击。也许他瞎了聋了,可能他根本没看见周围发生的一切。人影开始起伏,我们开始射击。工兵营的家伙们浸在江滩齐腰的水里,打下木桩,卡车驶来,把他们需要的器材卸在滩上。滩上还有整排候命的浮舟、橡皮艇、木船甚至木排,它们的操作者戳在旁边。而将乘坐它们的人是在堑壕里守候的两个主力团。虞啸卿在江滩之上,其位置甚至还在那些抢渡工具之前。周围的人在忙碌,第一批的抢渡船只已经试行泛水,日军的炮弹落在江水里溅着水柱,那样的盲射并无什么杀伤力,但至少预示这地方不大安全。一片训练有素的繁忙中留出了一小块安静之地,那里放着一个马扎。周围经过的军官们多少有点讶然,谣言中从未坐过的虞啸卿竟然拉一枝卡宾枪坐在那里,旁边架着他半点用不上的炮队镜。当豆饼落进怒江,我们的师座正在日军火力范围内安坐。做这样孩子气的事情,因为对面是他渴望已久的玩具。也因为他不能跻身敢死队之列的遗憾。他听得到对面山峦里传来的枪声和爆炸,尽管因雾气而显得遥远又失真,但他全神贯注地听着以至把身边的喧嚣当作假的,那是他的心神所系和他的享受。后来他向他身边的海正冲发问:“他们还没发信号吗?”对一个上司这样过于热情的发问,海正冲就只好机械一点:“前方联络官来讯,突击队已悉数抵达南天门二防。一梯队正沿通道抵近二防。”虞啸卿就有些不高兴:“没见发信号吗?”海正冲:“这样的雾什么信号也看不见。我方炮兵也得等过了江的电台提供座标。”虞啸卿就听着雾气里传来的爆炸:“那不是炮弹爆炸,是他们在拿炸药炸开坑道——那就是信号了。”海正冲:“计划不是这样的。”虞啸卿:“这么大的雾也不是计划——渡江。”海正冲:“可是……”虞啸卿:“渡江。”于是便旌旗招展,主力团的第一批兵力冲过滩涂,将扛抬的抢渡工具泛水。刚被委屈过的海正冲不放心地看着他这位好冲动的师长:“师座若想渡江,请至少在我团立足西岸之后。”虞啸卿:“知道,知道啦。我会坐着。”他也真就坐着,他今天心情好得很:“不是坐视。我坐着,因为今天会很耗脑子和体力,我得为我的千军万马做些节省。”海正冲:“这就好。”虞啸卿瞧了瞧他所处身的这个板正的世界,这世界是他造就的。但他现在有些不太满意了。虞啸卿:“去料理你的部队吧。我这里不用你操心。”海正冲:“是。”于是虞啸卿便一个人坐在那里了,雾气里的枪声和爆炸愈发地频繁了,他也并没听错,最响亮的爆炸声来自我们为掘进坑道而进行的一次次爆破。虞啸卿开始吟诗,并非卖弄风骚而是纯是为了他自身的志趣。所以他是用湖南话在咏哦他挚爱屈原的《涉江》。虞啸卿:“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带长铗之陆离兮,冠切云之崔嵬,被明月兮佩宝璐。”雾气里轰鸣了一声,响彻两岸,正在渡江地人都为之稍顿。虞啸卿开始微笑:“世混浊而莫余知兮,吾方高驰而不顾。驾青虬兮参白螭。吾与重华游兮瑶之圃。登昆仑兮食玉英。与天地兮同寿,与日月兮比光。”而这时唐基过来。把一个电文折成的条子捅到他的手上,很短的一句话,虞啸卿看了一遍又一遍,也把唐基看了一眼又一眼——尽管唐基没有任何一个可以说明是非的表情。克虏伯在他的炮位上,他现在是个孤独的胖子,这并不是说他周围没有人,而是他周围没有炮灰团的人。他日从终于给装上了的光瞄中研究着遮掉了一切的雾气,雾气不可以瞄准,克虏伯也只好听着遥远的爆炸而无从着手。于是克虏伯只好继续在他终于备份充足了的炮弹上写字,“我饿了”是他写在炮弹上的话。余治路过,一个又想说话又怕丧失了骄傲的小孩子,让克虏伯落寞的东西同样让他落寞。在炮位周围周折了几个小弯后他终于决定凑过来,于是他因克虏伯写在炮弹上的心声而发话。余治:“我坦克上有吃的。”克虏伯摸着他的炮:“是它饿了。”灰头土脸的蛇屁股向着所有人叫喊,说灰头土脸有点轻了,实际上他是在头破血流后又结上了灰与土的垢。蛇屁股:“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