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我把他连同他的哨子撞回了他的嘴上,我相信一定能撞破他一块唇皮,然后我猛然钻进了黑暗。漆黑,但是不像我想象的那样漆黑,因为只是一层铁皮,接缝处还有着微光。我在漆黑中颠扑着,我的视野不断与桶壁碰撞,那说明我的脑袋也在与它们碰撞,只是我感觉不到。我身后的张立宪也在挣扎,他的武器卡住了。“没那么黑!没那么黑!”我听见我大声地对我自己说。张立宪:“当然没那么黑!你往前就黑啦!”他很没好气的,他已经被我在慌乱中踢蹬好几下了,而他后边的迷龙还在“白脸的,怕老鼠啊?”这样地乱推乱叫。我喘着气,瞪着我前边的黑暗喘着气,我喘气的声音能把我自己吓死。“……走啊。”我对我自己说。张立宪:“走啊!要不要我说实在点,爬啊!”我没动,于是他在后边开始冷冰冰的声明:“不是我想杵你——是我后边的家伙一直在杵我。”然后他开始用拿在手上的枪猛杵我的屁股:“走啊!走啊!走啊!”我:“不要!”张立宪停了,因为被我那一声尖叫给吓住了,我自己也被吓住了,因为那一声叫得就像阿译一样。张立宪:“你……像个娘们。”我:“见你们所有人的鬼!”然后我开始手足并用地爬行,用一种相当疯狂的速度和姿势,撞了碰了,扭了擦了,完全不在意识之中,即使已经开始了,我只想尽快看到死啦死啦所说的出口。黑暗自我身边掠过,但前边还有更加没底的黑暗,我死死地瞪着它们。我看见我自己像堆臭肉一样躺在怒江边奄奄待毙,看见我抱着一捆粉条在禅达的集市上大言不愧,看见我在日军的坦克和刺刀面前装作一个死人。看见我对着一个其实我对一个背着书架穿越整个中国的年青人表示不齿,而其实我是那么喜欢他,我看见我偷走小醉的钱,在死人的身边对着郝兽医咆哮,看见我为生存而做的一切,而事实上它们一直让我离我想要的生存更远。我前边是没边的黑暗和最狭窄的空间,后边是人渣和精锐们的磕碰、叫骂、埋怨和尚未及扩大的互相殴打。“再推小爷一枪把你串成人串子!”“吓死我啦!老子可不要跟你们这种臭肉串在一块!”“老子现在欺负你不算好汉!老帐新帐等出去了一笔算!——他妈的,你再放屁!”迷龙放响屁。阿译的声音远远地可怜巴巴地传来:“把老鼠关在一个洞里都不会打架。”不辣的声音也远远地传来:‘说这话的就是个老鼠虱子。”我听着,疯狂地爬行着,碰撞着。顶住,挺住,什么都不要做只要挺住。什么都没有至少还有个尽头,就算没有,死亡总也是个尽头。我是只被人类捉弄的老鼠,屁股上浇了点着火的老鼠。我的团长告诉我前边有个头,他从来不值得信任,但就像天与地总也要分个上下。一个老鼠洞总也要有个尾和头。然后我重重地撞上了那玩意——一个油桶的底,听声音是实的,也就是说它那边就接着土,没有尽头。我愣住,全身的细胞都已经凝结了,强撑的理智也就到此为止,我又玩命地往前推撞了一下,除了那个实打实地声音什么也没能听到然后张立宪就像一个被推着屁股的玩具火车,猛地向我撞了上来,我在桶壁被他和他后边所有的人挤压着。要被挤出肺里所有的空气,以及我最后的理智。张立宪:“走啊,走……”我开始尖叫,那样的尖叫一定吓死他了,就在这样一个能弄死人的空间里。一个男人用着女人都达不到的尖利声音,做着没有任何意义的嘶吼,然后被传荡回来的声波弄得更加疯狂。张立宪:“聒噪你个锤子,快点……”我尖叫,然后爬在了他的身上,他的身体自然把我给阻碍住了。于是我开始抓狂的咆哮、抓挠与撕咬。张立宪:“小爷铲你两耳屎……”他没说下去。因为他也觉得不对了,我还在尖叫。而迷龙从黑暗深处发话,如果我清醒,听见他这样关心的声音,我一定会感动。迷龙:“烦啦你咋的啦?他打你?”我尖叫。迷龙:“裤衩子都要一天三换的人终于动手啦?”然后他往身后猛踹了一脚,并且满意地听到何书光的痛呼声。于是迷龙和何书光也打作一团了。我们被特务营的人一个个——确切说是一对对从汽油桶里拖了出来,余治惊恐地挽袖子看自己的手——他被豆饼咬了。豆饼:“……我不知道是你。”余治总算还理智,帮着去拖在他之后的人。大部分人是厮打在一起的,拜死啦死啦所赐,他是存心做一个人渣一个精锐的夹心饼干,这正是很方便了我们在黑暗里歇斯底里地殴斗。这样的打架与技能与体力几乎没有大相干,于是大部分参与斗殴的家伙们都悲壮地鼻青脸肿着,这样的打架不但分不清对象,也分不出轻重。迷龙和何书光这对几乎是被特务营横拖倒拽出来的,两位见了天日之后仍在做忘我的打斗,两位的灾情也尤为惨重,但是那重不过其后的张立宪,他被拖出来时也拖出来了我,我死死抓着他的披挂,并且死死地抓着和咬着他的弹药包,也幸亏如此他才没被我咬掉一块肉,但张立宪照旧的也是青肿着脸,鼻血长流。特务营用了多大的劲才制止住何书光和迷龙的厮打,也就用了多大劲才把我从张立宪身上撕下来。虞啸卿和死啦死啦一人一张折凳,对了一张摊在地上的地图坐着,有很多零碎又被他们拿来冒充可以调动的兵力,两人都像是没有瞧见发生在他们身后的闹剧,但那是不可能的,虞啸卿的腮帮子已经咬得像塞了两块生铁。张立宪和李冰。两个人架着我,连拖带搀地弄了过来,然后扔在了地上。张立宪脸色比虞啸卿更难看,一边还得收拾自己被打变形了地五官。张立宪:“他不灵。”虞啸卿终于不再看地图了,转了身坐着,但并不看丢了魂似的我,以及远处分了两向坐着的他的人和我们的人,他只瞧着张立宪。张立宪:“他会孱的。他有病,见不得黑的病。他去了会害死我们。”现在虞啸卿看我了,像看一堆他本来还想做些用途的烂草:“第一眼就这么觉得。你阁下真是个草包。”我没声,只是茫然地喘着气。阳光和空气对我很重要的,一向就很重要的,我早知道——因为我的病。虞啸卿:“为什么把你派在第一个?因为你是除他之外最靠近南天门的人——本来想你派点用场。”死啦死啦:“我说了他不合适。”虞啸卿没吭气,他现在看远处坐成两堆仇家一样对视眈眈的人,然后他站了起来,伸出一只手。李冰在这方面比张立宪知机。李冰把他的马鞭子递了过去。于是虞啸卿向那厢走去,连脚巴丫子带鞭子挥舞,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臭揍——他并不是在为了打人而打人,他打得极有方向感,倒更像一个战略者的包抄。而死啦死啦,从他的折凳上转过来,平静地看着我,平静但是不乏奚落,那真是让我受不了。死啦死啦:“你真厉害,孟烦了。你真厉害。”我:“别管我。”死啦死啦:“据我所知,有这种病的人拿被子蒙上个头都要鬼叫,你居然撑到最后——你那么想去?”我摇了摇头,我仍然躺在地上,我便用胳膊肘子把自己挪远一点。他倒不再那样用一种让我气得发狂的眼神看着我了,他站起来去虞啸卿那边。我漠然地观察着自己蹭破的手,在黑暗中挖翻过来的指甲。而在虞啸卿的逞凶之下,两帮子死不对付的又被迫坐回一堆。死啦死啦来到他的身后。虞啸卿:“特务营,上刺刀。”特务营犯了下愣登,刺刀是上了。可也不知道该什么。虞啸卿随手指了两个地方。在他所聚拢的人堆前后各一列:“持枪——上前一步。”于是那一堆人前后都各面临了一排明晃晃的刺刀,他们快被挤成一驼了。或脸对着脸,或背靠着背,在眼睛只好瞪入对方眼睛里的距离上瞪着自己的仇人。虞啸卿:“再上前一步。”特务营这回没有从命,因为再上前一步只有两种结果,把人戳穿或者刺刀对着的家伙们迭成两层,显然他们不可能迭作两层。虞啸卿:“没关系,反正都是个死,国难当头兄弟阋墙,或者快意恩仇打死算完,都是个死。”他忽然不说话了,因为他面对着的炮灰和精锐们表情很奇怪,无论如何虞啸卿也没有面对过这种眼神,像是有些感动又在看一个小丑,虞啸卿然后在背后找到了肇因,死啦死啦在他身后跪着,同样像看小丑一样地看着别人。虞啸卿:“你……搞什么?”死啦死啦:“休息一下,松松筋骨。师座不要想歪了,我这么傲气的人怎么会给人下跪?”然后他向着刚打过架又被虞啸卿打过的人:“你们要不要松松筋骨?松筋骨就得坐下,我知道那里边不是人呆的,我钻过。”炮灰团的人开始傻笑,他们早见习惯了团座大人耍宝,师部的人就只好干瞪眼,但是我们的人便有恃无恐地要坐下,要坐下,人群便得稍为放开那么一点,松开一点便表示要撞上刺刀。死啦死啦:“师座的刀山可否也放松那么一二?”虞啸卿便挥了挥手,迷龙一帮不要脸的便不要脸地坐了下来,精锐们站着也不是个事,坐下也不是个事,他们只好看着他们的师座——他们的师座便瞪着我的团座。死啦死啦:“师座还是去地图边想想抗敌大计的好。你在这,人膝盖都不打弯的。”虞啸卿:“不去。”鬼知道他为什么忽然觉得有趣,于是干涩地打哈哈。死啦死啦便念白道:“哈哈。”虞啸卿真的开始大笑,也许正因为很少笑,所以他笑起来让人觉得很爽利,笑时他顺手拍了拍死啦死啦,可他是个手很重的人,我那有模没样跪着的团座让他拍得轰然倒塌。那家伙很快从地上爬了起来,看着眼光光戳立的精锐们,又善良又无辜,而正因为他没那么善良也没那么无辜,所以无处不是揶揄。死啦死啦:“列位,国之脊梁,军之栋梁,请坐,上坐,就算做梁,也不会那么永远戳着。”于是他们开始坐,他们最崇拜的人都已经在他们眼前和他们讨厌的人拳来笑往,他们也不那么好意思,有人便干看着炮灰们点点头。可以骄傲地说,炮灰们比他们开通,迷龙头也不回地拍了拍何书光,那意思是好说好说——可这个头也不回的架子拿得大了些,他有方没位地在何书光脸上响亮地拍了两下,其情势就如打了两个耳光。正要坐下的又僵住,坐着的也僵住,又紧张起来。何书光最后僵硬而坚强地坐下:“没事。我知道你拍我肩膀。”气氛又松快了,但虞啸卿现在也明白了死啦死啦的搞法,于是一个站着的,一个跪着的,两个都不走,一直呆在那,直到他们所对着的人做作地拍拍打打,勾肩搭背。死啦死啦跪在地上,就像日本人坐在榻榻米上,比那还放松,他就那么着向所有人点了点头:“我只一句,我以后不会叫你们同袍,我会叫你们难友。一块坐牢的才叫难友,你我就是同坐一座牢房,同挨共同的磨难。”他看也不看这句话到底有什么效果,估计他也不向,而是向虞啸卿一伸手:“师座那边请?”虞啸卿绷着脸:“站起来说话可好?”死啦死啦:“师座有时也该试试这样。很放松的。”虞啸卿看起来又想笑,又想一脚猛踹过去:“我已经试过了。”死啦死啦:“那个不算。人是最容易心口不一的,那时候只怕心里绷得更紧。”虞啸卿也真就不轻不重地一脚踹过去了:“你给我起来你妈妈的吧。”于是他们两个走开,肩并着肩,瞧起来恨不得手拉着手——当然,那永远不会。于是炮灰和精锐们面面相觑地互相瞧着,这种面面相觑会让双方都不自在,于是大家最后选择把眼睛掉开,该没话的还是没话,该融洽的仍是照不融洽。我还躺坐在地上,蜷在那里,我茫然于自己的心事,自觉到了绝路是一个让人很易投入的想法,我茫然着直到死啦死啦过来。死啦死啦:“怎么还在这?”我瞧着虞啸卿也已经过来,连忙爬将起来。死啦死啦:“去寻短见吗?”我:“我换个地方。”死啦死啦:“你有多想去?烦啦,你说不想的事情其实就是特别特别想,你总在说人往低处走,水往高处流,哈哈,谁都知道那不是真的,你自己也知道——所以,你有多想去?”虞啸卿在他身后,几乎没什么兴趣地看着我:“他不行。”我:“我不行。”死啦死啦:“你有完没完?你这一生的毛病,有完没完?”我:“你……你不要轻佻。你也有毛病,也是一身的毛病,我看着你过来的,你过来得一点也不轻松。”死啦死啦:“我有毛病,可和你不是一回事。我一身的毛病,是身上的身。你的毛病,你听清楚,是人生的生,听清楚啊,你这一生的毛病,有完没完?我有了,就改,我改了就好。你一个没改,又来一个,两个,三个,有人像你这样活的吗?你有完没完?”虞啸卿一直离了点距离,饶有兴味地看着我们,我觉得他像在看猴戏。我不知道他的表情或者死啦死啦的嘲讽,哪一个更让我生气。死啦死啦:“走吗?”虞啸卿:“去哪?”死啦死啦:“要纸上谈兵,找个像样地方也好。在这没啥用。”虞啸卿:“老远折腾到这,两小时还没过呢。”死啦死啦:“不用试啦。我看没戏。我漠然地看着他们俩唱和。虞啸卿很生硬,死啦死啦也并非自然,而是他一向就如个戏子一般,做戏你也不会觉得突兀。我就知道,这两人,一旦接近,便会如胶似漆。看着他们俩人唱双簧,真是气不打一处来。他们俩都将触到一种别样的生活,从此便与我们远离。虞啸卿现在对着师里的人和炮灰团的人一起大叫着,我不得不说,劣质模仿:“走不走啊?列位。不用试啦,一试就不灵光。”劣质,但是有效,他的人和我们的人,他们无声地又站成队列,尽头是张立宪,张立宪对着那个我们方才做拳拳到肉之搏的洞口。我:“没用的。你别搞这套。”我一边说,一边默默地走过去,站在张立宪之前。虞啸卿在我身后向死啦死啦递送一个疑惑的表情,而死啦死啦以装没看见作为回答。又一次在漆黑中的摸索和拱进,这一次安静得出奇,只有手掌膝盖与桶壁的的摩擦。枪械地磕碰,还有就是喘息,每个人压抑的喘息,还有我无法压抑的喘息。还是在漆黑中摸索、碰撞和前进,但这次安静得多了也有条理得多,因为没有推撞,没有后一个人对前一个人的咒骂和威胁,甚至饱以老拳。然后又到了,我的脑袋撞到了前方的桶壁,我停下来。我的喘息在别人听来都像是风箱,在我自己听来就像是爆炸。张立宪撞到我身上后就再没使劲。只是停了一会,我想他在提心吊胆地等我爆发。我:“我……”我的声音干涩得不仅吓到我自己,也吓到了所有人,往下我的干咽声也吓到了所有人:“……我没事。”张立宪:“到了吗?”我答非所问,我想我倒更像在欺骗我自己:“……我没事。”迷龙的声音嗡嗡地传来:“别怕他。老子们在你后边。”何书光的声音嗡嗡地传来:“还要打吗?”不辣:“等打完仗。”那就是不打,他们安静着。我知道在他们眼里我是一颗随时爆炸的炸弹。我能做到地就是拼命让自己的呼吸声小一点。张立宪小声地提醒:“还没换衣服。”我:“嗯。”迷龙:“他当这样就能让我们咋的吗?太扯犊子啦。”何书光:“就是。”我开始解自己的衣服扣子,我知道他们也在解自己的衣服扣子。这回要求奇数式的人出去时和偶数式的人互换了衣服,很幼稚,但是我知道我的团长心里一定在想,你以为这样不能咋的吗?你们错啦。张立宪平静地等待着我,平静,但是压抑着他的不耐烦:“好了吗?”我:“就好。”我们摸索着递过去自己的衣服和身上披挂的零件。张立宪:“你不用急。”我:“我没急。”我终于学会了不再尖叫和发狂,学会了从泥浆一样的黑暗里榨取每一点空气,四川佬再没捅我一个手指头,只是轻蔑地等待。他和他们沉默地听着我溺死。如果没死我就能活过来一炮灰团和虞师精锐们终于同呼吸了,尽管同得非常无奈。我们忽然听见死啦死啦在喊什么,甬道虽没他吹的几华里,总也有几百米,声音传得嗡嗡的倒像发洪水一样。你很难从洪水中听清什么声音。迷龙:“又嚷嚷啥玩意?”不辣:“听不清。不晓得又搞什么鬼。”然后再没有喊声了,传来的是爆炸,急促的爆炸,连一个人在甬道口的喊叫在这封闭空间里传来都像潮水,爆炸传来,就只会像扩大了十倍的爆炸,它不光冲击耳膜,而是冲击血管和神经。张立宪:“他在……”他把问话改成了忍无可忍的大叫。因为不叫就无法听见:“他在放机关枪吗?!”迷龙:“是炮仗!——老子们听过!”何书光:“他是不是疯了?!”不辣:“废话!”然后我们听见巨大的一声,让我们觉得骨骼都快要散了架。如果不是我们每个人都像是卡在汽油桶里边,一定要有人被冲飞了。一个遥远地叫声——鬼知道是谁的——从我们的尾巴上传来:“洞口!洞口塌了!”还是鬼知道是谁的声音,反正不被闷变调也被吓变调了:“活埋了!他们把我们活埋了!”我又一次尖叫起来:“他干的!他没有一句真话!”离我近的人忽然寂静下来,因为我这样地尖叫声已经有过一次了——往下便是全盘地崩溃。张立宪:“你……不要又来一次。”我:“我没事!我好得很!”我感觉到张立宪在往后退缩,因为我这样歇斯底里的报平安即是崩溃的先兆。而每一个人都在听我的动静和外边的动静,我又一次面临着黑暗和死寂。我:“说话呀!说话!出点声!”张立宪已经紧张得磕巴了:“说、说什么?”他开始向迷龙求援:“东北佬,说话!”迷龙:“说啥玩意嘛?”张立宪:“……什么都行!”来不及了,我又一次地尖叫,然后扑在张立宪的身上。然后,我们面临了和上次一模一样的混乱,尖叫、咆哮和撕咬。又一回东倒西歪躺趴靠坐在我们老鼠洞一样的地狱之外。特务营正把最后的几个——也就是我和张立宪几个从甬道里拖出来,归入外边躺倒一片的整堆人。按死啦死啦见鬼的要求,我们交换了衣服,我们都很脏、很破、穿着最不合体的衣服还要穿错了袖子套错了裤腿,我们交臂叠股地躺做了一堆,所有人都是吐出最后一口气的德行。死啦死啦和虞啸卿在远处,第一百次地在研究他们的地图和第一千次地做他们的推演,他们几乎就没瞅过这边。他擅长制造恐慌、筋疲力尽和歇斯底里,引爆炸药,改道洞口。在我们屁股后扔进整麻袋的老鼠,再扔进追老鼠的蛇。让我们在真正的与世隔绝中互相射击、吃住和拉撒,最后他也许会真的活埋了我们。很久以后我们中才能有第一个人歪歪斜斜地站起来,无人搀扶,他梦游一般地走开。我躺在地上,尽力地呼吸,长久地浸泡在黑暗中让我像害怕黑暗和封闭一样害怕阳光。我用手遮着眼睛,指缝里透过来地光晕都让我晕眩。歇斯底里的白天紧接着筋疲力尽的晚上,炮灰团和精锐们的衣服仍然互换着,我们同时燃着汽油炉和篝火,因为那样的体力消耗后哪一项都不够让我们够热量。我们吃着虞师提供的最好伙食,但全无饥饿感,因为我们一声不吭,还要忍受耳裂和牙酸。死啦死啦正在一架汽油灯下用各种工具——最主要的是一把锯子——撕裂我们的耳膜,我们的魂都快被他从耳朵孔里扯出来了。虞啸卿远远地在帐篷前瞪着一张地图入定,看上去那家伙定力惊人。只偶尔不引人注意地掏掏他的耳朵眼。不辣掏着金属饭盒里的食物发狠:“……活回去啦。以前他每天搞这套叫我们起床。”蛇屁股简直痛心疾首:“比那狠多了。狠多了。”张立宪:“你们能让他换个地方吗?”他把脸转到火光下,颇让我们愣了一下,作为一个整天来最靠近我的人,他是当之无愧的受害者,曾经俊朗的脸上无处不是淤青和抓痕。迷龙因此而“扑哧”了出来。他瞧着我而我装没看见——对张立宪我并不内疚,一点也不内疚。迷龙:“烦啦?”我摇了摇头,而答非所问:“我就快不怕黑了,他比黑还黑。”“换个地方!”虞啸卿叫道。噪音大到死啦死啦自己都听不见,他还在那里吱吱啦啦。我们回头,瞧着虞啸卿终于忍无可忍。抄起个什么就飞了过去。死啦死啦嗳呀了一声。拿着他那堆零碎走开。狗肉颠颠地跟着。何书光因此而哼哼了一声,颇有些看我的师座这种意思。张立宪摇了摇头。到底是曾为一营之长的人,知道即使神离至少也该做个貌合。我在咀嚼中瞟着死啦死啦拿着汽油灯没入林间的背影。我也许恨他,但并不喜欢看他现在这样的落寞。就着林子里那点汽油灯的光线,我很容易就找到了他,噪音还在继续,我终于看清了他在做的活计:一枝双筒霰弹枪,已经被他锯掉了枪托,正在锯短枪管,他正在一次一次地把它锯到几乎比一枝手枪长不了多少的尺度。我:“那是全民协助的。他以为能在这里打猎,可发现只要大过老鼠的猎物都被我们祭五脏了。”死啦死啦并没停下手上的活计:“难说。狗肉跟我说它们去个没人烦的地了。”我:“你怎么拿得到的?全民协助不大方。”死啦死啦:“那是因为你太小气。”我不想和他进行这种对话,但那枝枪看起来实在太让人提心吊胆了:“这是你打算在老鼠洞里用的?”他只瞧了我一眼,他的工序快完成了。我:“短到你只好顶到人鼻子下开枪。五米?十米?”他把两只手扇面地往外伸了一下,像在拥抱阳光,尽管现在只有星星和月亮:“但是,嘭——一整片。”我:“你疯什么?”他掏出口袋里地霰弹,慢慢悠悠地开始装填。我:“会炸的。最好就炸了你,我们过回以前一样。”他的回答是扣扳机,我往树后躲的时候似足个没胆鬼,但是那枪怕是被他改得有点问题了,没任何动静。死啦死啦:“我没你那种。不敢过回以前那样。”然后他皱着眉,卸出来子弹开始又一轮基本属于胡来的修理。我:“我们要疯到什么时候?”死啦死啦:“我们失魂落魄,因为从不敢拿灵魂冒险。有点光棍劲,老天爷给我们预备了什么,别唧咕这不合我意,你说,那就来……”我从我的藏身处出来了,我没好气地打断他:“别蛊惑人心,没这套他们也疯了——早疯了。是,你没疯,你高兴了,你发梦都想要的总算来了,晚两年,可你现在拿到的不是一个炮灰团,是整个听你胡说八道的虞师。你跟虞啸卿总算成朋友了,你知道有多热乎吗?我瞧他手下快妒忌爆了,因为你们就像火柴头擦上了磷面,腾的一下就着起来了。”死啦死啦就笑得有些难堪:“怎么叫你说得像奸夫碰上了淫妇似的?”我:“我知道在禅达方圆可能跟你成朋友的就他一个,对他也就你一个,这没办法。可你忙活跟人相见恨晚的时候能不能也想想?比你第一知己虞师座更大的官儿,至今没对这事表示过赞成。”死啦死啦:“……他们没反对。”我:“麦师傅跟我说,谈判桌上的战还在打,到底轮不轮得上滇缅这块地出头露脸还是悬案,所以不赞成不反对——我猜师座大人在上边掏净了心窝子,最多也拿到句不错,你们先试试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