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啊!你把他们惹急啦!”晚啦,张立宪已经从地上爬了起来,伴之一声大喝:“抄家伙!”家伙有的是,只是大多没带,带的也不好因拳脚斗殴拿出来。张立宪这一声喊,几个手枪便举了起来,而余治李冰跑了进屋,更多的长枪从屋里被抄了出来。我们僵峙着,整个班的枪械对一个手榴弹。迷龙从来也不懂,暴力引发更多暴力。现在大家都下不来台,虞师打架本是便饭,只要不扰民,虞啸卿甚至觉得有壮军人血魄,可打到师部地盘来玩军火,头次。张立宪:“把手雷给我扔下来一不,放地上!”迷龙嘿嘿地乐,也不放,还拿手指头捅对着他的枪眼。张立宪:“公了还是私了?!”迷龙:“啥叫公了啊?这种事哪有公了的?”张立宪:“瓜娃儿要得。”他扫了眼旁边,不知哪个孙子刚剃过头,摊子没收,剃刀和水盆都在旁边:“余治,帮我拿过来。”刀立刻就到他手上,张立宪拿着在我们面前晃着:“每个人留一半头发,两条眉毛,就可以走了。我说话算话。”于是迷龙慢悠悠的——何书光在他的脚下,已经动弹不得——迷龙把脚踩在人脸上,不轻不重但结结实实印了个脚印:“你吭哧瘪肚的整啥呀?给你个脚巴丫子。”然后他开始嚷嚷:“整不死他?!”为了方便动手。他把手榴弹塞我手上了。不用他嚷嚷不辣也已经躁动起来,嗖嗖地挥着他皮带上拴的锁头。我手上扣一手榴弹,把小醉推开。我瞪着那几个枪口,张立宪还没下令开枪。但这样下去怕是迟然后一只手握住我手上的家伙,另一只手冲着我一个大耳光扇了下来。我惊怒交加地想抢回那个手榴弹,但我看见一双包裹着绷带的手一然后我面对着死啦死啦。我的整个身心都放松了,我也放开了那个该死地手榴弹,我想迷龙和不辣也放松了,尽管死啦死啦一个没拉。各给他们赏了一记耳光。然后他扫了眼那些还对着我们的枪口,枪口放下——他毕竟是在场的最高职长官。张立宪跟他眼对眼地瞪着。恨则有之,但对这个在沙盘上荡平了虞师的人也不是没有敬意。张立宪:“公了私了?龙团座?”死啦死啦:“公了?张营长,你乐意陪着我这几个癞头兵一起被打屁股?”张立宪只好无话,死啦死啦便伸了手:“小片刀借我使使。”他拿了剃刀在手,把手榴弹塞回他口袋里,便向我们发威:“三个臭皮匠。就来冲人家老窝,勇猛得很——只可惜南天门在你们掉了头地方向。”我们直撇嘴,迷龙不辣嘿嘿地乐。我:“该听这话的人也在你掉了头的方向——跟他们说去。”死啦死啦:“小孩子打架才争谁先动的手呢。今年贵庚?”他一声暴喝:“头低下来!”被张立宪们剃头那是宁死不从,被他剃头倒是无关紧要。我们嘻嘻哈哈地低下了头来,刚磨过的刀快得很。被他摁着迷龙不辣的脑袋,一刀下去就是见青头皮地一道。几刀下去迷龙不辣脑袋上的毛儿已经各少了一半。一左一右,相映成趣。死啦死啦:“你戴个帽子干嘛?老子是你地勤杂?”他可真问到我高兴的地方啦。我一脸诡秘地把帽子摘了下来一我脑袋上现在寸草不生,我可不想带着个被张立宪们剃成狗啃的脑袋到处乱晃。死啦死啦眼神有些发直,因为一直昏睡他可还没机会见识我的光头。迷龙和不辣笑得喘不过气来,好像在场最可笑的人不是他两位,而成了死啦死啦或我。迷龙:“昨天就教这帮虎拉吧唧的过过一道啦!他现在可是滚刀肉一块啦!”不辣:“团座,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哈哈!”我也高兴加荣幸地微笑着:“舒服,透气。我喜欢光头。”那家伙瞪着我生了几秒钟地气,然后把剃刀折好了,顺手揣进了口袋一也是个得什么拿什么的主儿。死啦死啦:“张营长,有浆糊的没?”张立宪表情更加古怪地看着我们,他的伙伴表情更加古怪地看着我们一一刚才是愤怒,现在是一种不知道该不该哭的表情。死啦死啦从地上又拣起鬼知道曾属于迷龙还是不辣地一撮头发,蘸了点浆糊,他要把那撮头发粘在我的头上,但我头上已经没地方了——迷龙和不辣地头发现在各有那么——半在我头上了。不辣笑得快疯了,我想就把南天门打下来他也不会这么高兴。小醉显然很想不笑,觉得笑了就对不住我,可那玩意没法绷得住。不辣:“舒服!透气!他喜欢光脑壳!”迷龙这会比不辣和小醉坚强,那是因为他试图把我地假发整出一个发型,如果笑得象不辣那样会影响他的设计,但他仍然咬着牙发表了自己的看法:“真是……五马张飞的。”找不着地儿粘头发的死啦死啦便决定把那玩意粘在我人中上,以造就又一撮仁丹胡。我坚决地拒绝:“这个不行。别再来一次啦。”死啦死啦:“手足相残,视与日寇同谋!所以你就这副德行!”我只好由他搞了,我也豁出去了。于是我便有了一撮仁丹胡,顶一个糊出来的马桶盖头,我严肃地看了看所有人,于是又有几个被我干掉一笑得脱了力。死啦死啦——他始终是象我一样严肃的——向张立宪抱了抱拳:“得罪。告辞。”张立宪有点踌躇,但从他脑袋后伸出又一个怒气冲冲的脑袋,那是何书光同学。鞋印在脸上尤存,他今天已经光荣地被干倒三次。何书光:“怎么能教几个连枪都抓不稳的家伙趟了来回?”我们的脸色又沉了下来,但死啦死啦挥了挥手:“走。”我戴上了帽子,夜长梦多,我们就走。何书光想动手。又有些气馁,只好向着张立宪抱怨:“明天大伙搬回师部住吧,省了被兵渣子打,又有脸又安全。”张立宪脸上可就挂不住,抓了余治手上地长枪,横在我们要出的院门前。他倒是特意先错开小醉:“站住了——无礼义,鲜廉耻。到这里嘻嘻哈哈耍个苦肉计就想走了?”死啦死啦就和蔼地扫了眼横在眼前的枪管,然后更和蔼地看着他。我们倒不生气了,只是做好打架的准备——有人要倒霉了。死啦死啦:“嗳呀,师座!”屋子塌了,张立宪也许不带回头地,可这两个字就一定教他正冠正襟地回了头。于是枪跑到了死啦死啦手上,枪托子狠杵在张立宪腰眼子上。张立宪还是不肯弯,趔趄了一下,扶着门框子让自己稳住了。死,啦死啦可不管他的惊怒交集,戳着鼻子骂。死啦死啦:“我要是你。就拿根管子,从这张鸟嘴通进去。直通到屁眼。看是什么塞住了那一肚子学问,于国于民都用得上。可永远倒不出来!我是团长,就算是炮灰团,也是一个团长。你是营长,就算是十足亲信,也是一个营长!以营对团,全无敬意,忠孝信梯礼义廉耻,挂在嘴上,踩在脚底!这一下只让你们知道,除了虞啸卿,世界上还有你们必须敬重的东西!”张立宪忍着痛,横着脸,挥挥手:“打。打完我自己去班房。”但死啦死啦又开始作怪,正冠正襟地挺直了,还是向着张立宪身后的院外:“师座!”张立宪气得眉毛都快竖起来了,连气出来的四川话都叫谁都听不懂了:“嚯!你个葳货扯洋盘着瘾啦……”但是来自他身后的一脚结结实实地着落上他的屁股,张立宪撞到了迷龙身上,迷龙象我们几个一样绷着立正,板着脸把他推开…一何书光那帮家伙也在做和我们一样的事情,枪械棍棒板砖瓢盆,各种随手抓来用于械斗地家伙事落了一地。虞啸卿黑着张本来就很黑的脸,一脸黑气地站在门外。看着他我们也多少理解了精锐们所做的出格事,那完全是出自无能为力的痛楚,当一个永远挺得钢枪一样的人一夜间便黑了眼圈,瘦削出了骨头。他拿着一把长刀却没有任何杀气,因为那把刀是他拿来做拐杖的,他看起来有点佝偻,整个神态让我们有一夜白头地错觉。但是虎死不倒架子,那家伙照旧不顾那一院子向他敬礼的人,只管他最介意的人他只盯着死啦死啦。虞啸卿:“你是知道我在外边,还是信嘴胡柴?”死啦死啦正气邪气又都没啦,只剩下阿谀气:“师座安好!师座无恙?唉……我是说,师座我挺挂念你的师座……”虞啸卿就叹了口气:“果然又是胡柴。我把你想成鬼怪了,还当你看得穿墙。”他一只手扣上了张立宪的脑袋,张立宪保持着一个敬礼地姿势,被他轻轻地把脑袋拧了过来,于是张立宪眼泪盈眶地看着他的师座,被盯了两秒,一行眼泪掉了下来。虞啸卿地口气倒是柔和得很:“哭什么?我要是死了,你要么冲上去,把血流光,要么回家,讨个老婆,看举国沦丧。哭什么?”张立宪:“是!师座!”——于是又是一行。虞啸卿在那个后脑勺上轻轻拍了两记,于是那个从来学他挺得象枪一样地家伙弯了,低着个脑袋瞪着自己脚尖。虞啸卿却又不管他了,他找的是我地团长,从进来找的就是我的团长。虞啸卿:“抱歉。”死啦死啦:“没事。”虞啸卿:“他们跟上我的时候都是小孩子。打得很苦。我跟你一样穷过。没东西可以犒劳。无赏即无罚,无赏无罚即无管治。我能给他们的只有娇纵,于是娇纵太过。抱歉。”死啦死啦:“没事。”虞啸卿:“你的部下已经惩治过,我地部下还没惩治。”他挥了挥手让随着他的警卫进来:“全体禁闭。禁食面壁,肚子空了脑子会想得多点。”张立宪:“师座,您现在正是用人的时候。”虞啸卿:“明知用人,你们在做什么?”他让就要拖人的警卫停了:“禁闭暂免,每人去自领十记军棍。”张立宪:“他们很多人都不知道。是我带地头。”虞啸卿:“你是二十记。”张立宪:“是。”料理完他部下的虞啸卿便看着我们,确切说。看着死啦死啦,在一个很近的距离上大眼对小眼地看着。虞啸卿:“你告诉我。我知道你有办法的。”死啦死啦:“……没有。”虞啸卿:“有的。我压根没说是什么事的办法,炒鸡蛋地办法?或者治脚气的办法?你就回我一个没有。一有地。”死啦死啦:“……没有。”于是虞啸卿在他拉着的刀上找了找支点,然后跪了下来。虞啸卿:“在这里见上,不是碰巧。五个小时前我想打穿自己脑袋,连枪都被人下了。然后到处找你——我从祭旗坡找过来的。”我们一片死寂,连惊讶都忘掉了。虞啸卿一夜煎熬。于是自杀,自杀未遂,于是灵光闪现,然后满禅达找一个该死不死的人。目高于顶没削掉他的智慧,我们所在的世界从不缺少人精。我不再瞪着虞啸卿了。反正最不可能地事他也做了。我只关注着死啦死啦的后脑勺,我看着那个后脑勺一点一点地低迷。慢慢地耷拉下来。死啦死啦:“……你又高看我了。我看不穿墙。我没有办法。”然后他从虞啸卿身边走过,他没有去看虞啸卿的勇气。也更不会有扶虞啸卿起来的勇气。我们耷拉着头,用做贼一样的步履从我们地师座身边走过。被我们留在院子里的人们如同凝固。我们灰溜溜地走过钉子巷,虞啸卿地小小车队也灰溜溜地停在外边。我们看见让我们非常惊诧地一景:唐基和郝兽医坐在虞啸卿座车的后座上,郝老头儿仰着天,把一颗脑袋在靠背上横担,他哭得不像个样子。唐基轻轻拍打着他的肩膀,一只手拿着他想给郝老头用郝老头却从没用过的手绢——老郝已经用习惯了衣袖和衣摆,譬如现在。我:“……郝老头怎么来啦?”死啦死啦:“送我来的。我让他等在外边。”我们心情都有点低落,我和死啦死啦,我们都不想说话。迷龙:“个老笨蛋,咋和那么个老人精混得人五人六。老天扒地的。”没人能回答他,我们都是在低语,你可以对一个半吊子军医的伤恸表示奇怪,但绝不敢对一个副师座的言行表示怀疑。我们低眉顺眼地走近,低眉弄眼地走过,低眉顺眼地离开。唐基很难得地没有眼观六路,专注于他身边那个同龄者的伤恸,并且我们发现这又是个方言怪,他和郝老头掰陕西话:“……莫事啦,莫事。老汉,老哥哥。人生一世,弹指一回。有什么懂不得的?你我不过是分坐了两趟车,你坐了牛车,我坐了汽车,可坐车的不还是个人,不还都是从娃娃坐到老汉?”郝兽医就只是仰着,本想少流泪,结果多流泪:“……莫得啦,都莫得啦。”唐基:“得之幸,失之命。话反过来讲也可以的,得之命,失之幸。得失我命,得失我幸……我不讲嘞,越讲你越哭,你哭痛快就好,我听,我不好陪你哭。”郝兽医:“莫得啦。莫得啦。都莫得啦……谢谢,谢谢副师座。”唐基:“我日他妈的副师座。”我们快速地从车前走过,我们又想听,又不敢听,而且唐基已经注意到我们。我们想迅速离开这里,迷龙不辣小醉也许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就他们的本能,都能嗅出来气氛的怪异,尽管虞啸卿没追上来,也没有任何人拦我们。我们走到钉子巷巷口时,郝兽医拭着红肿的眼睛追了上来。何书光:“丑女人,没生意做。”张立宪欲砸门又止,但是余治在后边帮他踢了门,然后闪身飞退。张立宪不好就退,特务营营长以及老大的架子总要维护,而他弟兄们手摁刀柄牙关紧咬拳头紧握的架势好像对他也没有任何帮助。短暂的僵滞后张立宪同学便对着从门缝里探出个头的小醉发愣。嚓的一声,何书光同学虽没带枪套却还是带了枪,他老哥从衣服里拔出了枪,虽没瞄准却也如临大敌。张立宪瞄了他一眼,倒也不是责怪,而是茫然。余治开始大叫撞天冤:“你不带那玩意会死啊?!”而小醉开始发话:“啥子事?”李冰在张立宪身后小声地:“老张,是你老乡。”张立宪从茫然坠入了更加茫然,只好瞪着何书光,直到那家伙终于不情不愿地把枪往背后藏了。张立宪:“……给我。”何书光就把枪给他。张立宪拿在手上,又愣得一下,狠狠给拍了回去。余治又开始鬼叫:“要走火的!他刚打的保险机啊!”终于何书光搞明白了老大要什么,于是早凑就的一卷钱拍到了张立宪手上,张立宪把它递了过去。张立宪:“我们……”他的狠巴巴只开了个头,不怎么抡得下去。对于和虞啸卿近似值最高的张营长来说。好男不跟女斗是与生俱来地东西。昨天地斗更接近挨揍,总还说得过去,且张营长一开始就承受了昏天黑地的厄运,在他之后的想象里自己是仗义执言的乔郓哥,而行凶的是恶毒的王婆。于是何书光干净利落地宣判了他们的裁决:“——今天把你包啦!”我站在迷龙家门外。天已经大亮了,门开着条缝。里边有叮叮当当地敲击声。我并不想就这样进去,扒着门缝往里瞧,在祭旗坡上一向最懒的迷龙起了个大早,在那叮叮当当地敲着铁皮。看来他是要把那些从我们军备物资里淘弄来的弹药箱、物资箱敲成他家的排水檐,河沙、胶泥什么的昨天就在他院角堆了一小堆,那家伙在家倒细心得很。敲打时还拿破布蒙了锤头,以免吵了别人的早觉,一边还要起身去和实物做个比划。我在地上捡到半根皮筋,拿小截纸头做弹弓子,想打他一下。然后我瞧着刚还在专心干活地迷龙往楼梯上张了一望,整个神情都不对了。刚才的专心致志立刻成了贱得掉油:——他老婆刚睡醒。裹着他的军装下楼了。迷龙那家伙连眉带眼都活动了起来,像是要偷蜂蜜的狗熊。他蹑着个只有戏台上才能见到的步子蹑过去搀他老婆,要说是关切吧,一个真正关切的人绝用不上那样一脸贼相的——实际上他老婆从够得着他开始就在揍他的手臂。然后我目瞪口呆地看着迷龙搀了他老婆下来就在他家院子里大跳华尔兹——当然,那不是华尔兹,不知道是他从哪段地方戏里抄来的一个,步子,他老婆仍在打他,而显然这阻扰不了迷龙把事情带去他要去的方向。我以为他要拖着他老婆在院子里疯上十几个圈子,结果只是抡了半个圈子他就急色大发,拥着他老婆往楼上跑,他老婆这回真有点急,换上了更有杀伤力的肘子,于是迷龙暂时受挫。我旁边有一个脑袋开始挤我,我推了一把,给不辣腾出条缝来一块看。他刚买了早点回来,抱了一捆油条,于是我们可以边看边吃。那两口子无声的撕巴刚告结束,迷龙吃了几下,窝到院角装作流涕。他老婆也没理他,坐在他干活的地方检查他刚的那点活计。那撑不了多久,这两位实在是像足了求偶季节的两只花鸟,那只公家伙在未遂之前绝不会断了围着母家伙绕圈的同心圆——迷龙再凑过来时已经在身上缠了几块花花绿绿的布,也不知道在他们老家那里这叫个什么,他手上的两块小破布转得风车也似。我们见过迷龙贱,没见过迷龙这么贱,眉眼快滴得出水来,一个大粗腰扭得水蛇一样。然后那家伙开始用女人腔唱:“大姑娘美,大姑娘浪,大姑娘走进青纱帐,这边的这边的苞米它已结穗,微风轻吹起热浪。我东瞅瞅,西望望,咋就不见情哥我的郎……”我和不辣死死地捂着嘴,可没法不笑得打跌。我快把刚嚼下去的半根油条从鼻子眼里喷了出来。不辣:“浪费粮食!浪费粮食!”他老婆也在无声地笑,碰见这么只大活宝实在很难不笑,而他老婆拿石子投他的时候,迷龙这家伙做的不是碰,而是凑上去迎,挨两下不算,还要竭力把石子衔到嘴里。迷龙:“……郎啊郎,你在哪疙瘩藏,找得我是好心忙。大姑娘美,大姑娘浪,大姑娘走进那青纱帐,这边高粱它正拔节,咔咔直响把歌唱……”我父亲开始了他早不现身却是定点的叫骂:“国破家残,还有心唱这淫词浪曲,不堪入耳!”迷龙吃了一吓,被他老婆把一颗小石子投进了嘴里,咕咚一声,居然咽了下去,戳在那里发愣。他老婆也吓一跳,抢上来想帮他吐出来,可那家伙得便宜卖乖,又是眉眼含春,声音虽然低了八度,却蹭着他老婆低声哼哼。迷龙:“……我东瞅瞅,西望望,咋就不见我的郎,郎啊郎,你在哪疙瘩藏,找得我是好心慌……”声音是没两句又高了上去,于是我父亲那厢也开始以暴制暴:“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皇路当清夷,含和吐明庭。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正气歌似乎是赢了,迷龙不再唱了,但那主要是为了逮着空对他老婆偷亲一口,亲一口,挨两下,再两口,挨一下,然后我们瞧着迷龙拥着他老婆往楼上钻,这回他心愿得逞。不辣笑得脑袋和我撞在一起,我们已经再忍不住声了,不过我们也不用收声了,我笑得岔了气,还要和我那罕有敌手的父亲应和。我:“……是气所磅礴,凛烈万古存,当以贯日月,生死安足”我再也听不到我父亲的咏哦声,倒是听到他的喝水和咳嗽声,他从正堂里晃出来的时候我赶紧缩了头,老头子扫了一圈空荡荡的院落。见敌已退避三舍,摇头晃脑抹胡子地回去。我和不辣你嘘我我嘘你地坐下。屁股刚落地就听见楼上的大床一声大响。带得整个楼板也一声大响,我们又跳了起来。不辣揉着肚子倒了下去。不辣:“我的妈妈娘嗳。他屋里那张床昨天刚刚修好嘞。”我:“又坏啦?”不辣:“脚折嘎哒。”我已经笑到快笑不出来了,只好冲着不辣猛摆手:“别说啦。别说啦。”不辣也有同感,不说啦,还在笑,唾沫星子喷我一脸。我们一直笑到都不能看对方,一看对方就又要笑,而且完全不知道为什么而笑。就这样吧,就这样吧。活着就是迷龙对他知书达礼的老婆唱东北乡下人的男欢女爱,两人传递着瞎子都明白的意思。就是用一半的在家时间把禅达最大的床折腾成劈柴,再用另一半在家时间进行修理。不辣仰着,靠在门框上,嘴里叼着油条:“就咯扎样子吧。”那与我心里想的那个词完全同义,以至我瞪着不辣那张一向让我觉得贫瘠的脸:“什么?”不辣:“咯扎样子咯扎样子。”他吃力地跟我说国语:“这个样子。”我:“咯扎样子也很好,是不是?”不辣恍惚了一下:“么子事好?”然后他无师自通地明白了:“蛮好蛮好。真的蛮好。”他叹了口气:“蛮好。”我看着晨空,我嚼着油条,迷龙的家真漂亮,就这样我们都没忘记漂亮。我:“我做得对嘛。小太爷又对啦。炮灰团已经够惨啦,惨成这样子我们都能过得……蛮好,那就没人能让我们去送死了,谁都不行。”不辣:“哪个要我们死?我卡死他我也不死。”我聪明地打住:“没哪个。”不辣便在那想入非非着:“要是给我也来扎堂客就更好哒。胸口膛要比迷龙的大。”我:“……比迷龙的大?你老婆?”不辣:“比迷龙老婆大。你不要装哈嘞。”我就跟着不辣一起色迷迷地笑,我鼓励他做这种想入非非。不辣:“要是把南天门也搞下来就最好最好哒。”于是我就像被抽了一个耳光似的:“……这事跟南天门有的屁相干啊?”不辣:“我带她到南天门高头去做事嘛。你不晓得那些个死鬼嘞,他们讲我咯辈子就会留一滩看女人看到流出来的口水。”我:“……那是耍猴子把戏。会有一千个死鬼看你耍猴子把戏。还会把你老婆拖走,让你又打单身。”不辣:“那哪里会罗?他们会搞我两下子,不会害我,搞两下子叫打招呼……好久冒看到他们哒。”然后他开始擦眼泪,我瞪着他。我:“我很想踹你。”我踹了他,一脚,两脚,不辣在擦眼泪,忙擦眼泪的人不会反击。我坐在院子里仰望着天井之檐上的晴空,禅达的云气厚重得足以让我这样一个心事过重的人有无数遐想——于是在我眼里,那些飘逝的云团像极了死在怒江那边的家伙。因为迷龙再没搞出过份的动静,我父亲又回他的屋了。郝老头拿一个石钵在捣着成份不明的糊糊。不辣好些了,就是说他又在偷食了,油条放在小桌上的筐里,不辣没完没了地撕下一口。再把还完整的油条盖在上边——为了调整出个天衣无缝的角度他没少费力气。我终于听见“嗳呀”的一声。郝兽医拿研杵把贪嘴鬼给打了。我感觉到老头子的目光在看着我发呆,但我更愿意盯着云层。郝兽医:“烦啦,我这里就好啦,你就又该换药啦。”我:“……你换就好啦。”郝兽医倒疑心起来:“这娃儿,你不要耍鬼。”我:“……我耍什么也不会耍鬼。”郝兽医:“你不要跑。你一蹦起来就老母鸡附身。我哪追得上?换药是为你好,大腿根根已经挖掉一大块啦。这里要再挖一块就没法看啦。年纪青青的,脱掉衣服就像个剥皮老山羊,这莫法讲嘞?你娃娃才二十好几,你还要找个好女子慢慢过日子嘞……”老头子一向唠叨,但还没这么唠叨。我教他烦得头都快炸了,我跳起来去扯他的衣服:“你他妈才像个剥皮老山羊!还是瘟死的!你满清年间的人管我民国人干啥呀?大家早死早投胎呗!”老头子便紧紧护着衣服。免得被我扯得露几根黑瘦的老肋骨。无论如何,我至少有一半是在浑闹,但没几下,老头子开始抹眼泪——我很诧异,我一直没注意到他的古怪。我们都没注意到他的古怪。老头子就强笑,我不知道一个老头子强把自己的啜泣转成笑脸时是这么让人心碎的。我觉得我好像做错了什么。但这种做错事的感觉实在是与我旷古长存,不值得奇怪。兽医:“你个娃娃扒我做啥嘞?扒出个老猴子屁股来。我是讲你跟你家好女子。要爱惜自己,是人跟人嘞,不是猴子跟猴子……”我:“……你有完没完啊?有完没完?!”我掉头往正房走,有了我父亲,这地方倒不会缺少纸和笔——尽管他从来不会写什么。郝兽医很操心地跟着:“你不要走啊。换药嘞。”我:“你跟着我。啊,不要走,有本事你不要走。我二十多的人长条六十多的老尾巴。”郝兽医:“五十七嘞。”我管他五十六十,我只想让他消停,我拖了张草纸,特意不要干净的,找了张我父亲画过符的,一面尽是些“高堂明镜悲白发”“朝成青丝暮如雪”之类的胡柴,我不要这面,我要背面一我找了个秃笔头子,特意要秃地一我找了点某天用剩的臭墨,它们真够臭的。郝兽医:“这娃娃,干啥嘞?”我:“大家都这么熟啦。写幅字送你。”郝兽医:“嗳呀……那怎么好意思嘞?不好意思嘞。”不辣听说要写字,字认得他他不认得字,也照蹦了过来。郝兽医莫名其妙加有些期待地候着。他们看着我一挥而就。我把那张擦屁股都嫌脏的纸交给郝兽医的时候,郝兽医那张脸已经是哭笑不得,那张我一直嫌唠叨的嘴已经是期期艾艾。郝兽医:“这个……不好吧。你这娃……不能这样嘞。”不辣高兴得很,踊跃着发问:“写的么子?讲一下讲一下啦!”我便拿着破纸,我很高兴,我久已想这样小小的报复总在我身边唠叨让我学好的人,那张纸一面是我父亲的鬼画符,一面是我的鬼画符,我的鬼画符写着:初从文,三年不中;后习武,校场发一矢,中鼓吏,逐之出;遂学医,有所成。自撰一良方,服之,卒。郝兽医看起来很无力,很无力地念叨:“不要讲嘞。不要讲。”我管他,不讲我写它做什么:“有个家伙,胸怀大志,学写文章,要考秀才,考了三年,毛都没得。一怒之下,去考武举,校场威风,一箭射的——不是靶子,是报靶的屁股!于是乱棒打出,奋发图强,改做医生,终有大成。自己写个药方,包治百病,煮来吃啦,当天就呜呼啦——死啦死啦!”不辣在我没说几句时已经笑得在捶桌子:“各不就是我们炮灰团的兽医?!”郝兽医也在强笑,比哭更难看。我恭恭敬敬地把那张草纸呈给老头儿:“一字认作扁担,可连他都这么说。天意天意。此典本载《笑林广记》,信手拈得,就是您老人家的一生写照。笑纳笑纳,海涵海涵。”郝老头儿哆哆嗦嗦地接了,看着,想说什么说不出来,一个魇住的表情。不辣还在狂笑。我忽然有些后悔,其实我只是想他不要再缠着我。我:“……开玩笑的。还给我吧。撕掉撕掉。”郝兽医拿身子挡开了我伸过去的手,然后离开我们,那个背影有些哆嗦地把那张破纸叠好了塞进怀里。我和不辣都有些哑然。我:“……那话说我们谁都可以的!你不要认真!……我换药啦,不跑就是啦!你别胡思乱想!”郝兽医:“……换药……喔,换药换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