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占领西岸,日本人就像蚂蚁一样从不休息,如其说他们有多高明的战术,不如说他们从不休息。三层原木、一层铁皮、半米厚的土、再三层原木、一层铁皮、半米厚的土,他们机械地修筑这样的工事,简单枯燥,但是有效,我们最大的一百零五毫米炮最多啃掉一些地表——南天门发了疯,磨尖了牙,等着啃碎先天不足的虞师。我又一次看着我们那厢的阵地,听着日军阵地上传过来的鼾声。我们阵地之上最后的黑夜和最初的黎明在做对抗,仍然很美,但我的心情已经全然两样。死啦死啦终于不再是卧姿了,他翻过身,把自己平躺在石头后,整整一天来这是他第一次改变姿势。我递过去一点食物,他心不在焉地咀嚼。死啦死啦:“我们绝对打不下南天门。”我:“难道你还真有想过能打下南天门?”死啦死啦:“拿什么都说服不了虞啸卿。图画得再细,他说你是怯战。他已经不相信我们了。他不相信竹内那个疯子能挖通南天门,我们也不信,可我们看见了。”我:“看见了。吃饭哨子一响,山顶山腰山脚,三道防线几乎能同时吃上热饭。竹内把他的兵喂得不错,比你强。”死啦死啦:“可不知道他怎么做到的——我想去看看。”我看着黑夜与黎明抗争,此时前者略占上风,瞬息压得我连波光都看不见,只听见水声。我忽然觉得不对,我转过身。死啦死啦已经解除了身上所有会暴露他身份的东西,连头盔都不要了,只留了那枝柯尔特。他已经翻过身,正要把自己撑起来。我一把抓住他,我不知道说什么,只是瞪着。死啦死啦:“我赌他有直通到山顶的地道,可地道里绝没有很好的照明。”然后他把我的手打开了,我不敢喊,轻声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基本丧失了语言能力,瞪着那家伙危险之极地跑过几十米距离,我随时等着一声怪叫和暴风骤雨的枪响,但他翻过那道我们已经盯了二十四小时的堑壕,消失了。我瞪着,我周围的可见度在迅速地提高,不用回头我也知道我身后太阳已经升起,天光已经泛亮。日本人的阵地里又一次传来早饭的哨声。我等着阵地里哄然大乱,然后他们向东岸展示一个敌军团长的尸体,但是没有,我只听见人足纷沓,呵欠连连,他们准备吃饭。我在岩石后放低我的身子,寂寞得要死,世界上像是只剩下我一个人。我把脑袋枕在手上,看着死啦死啦卸在那里的头盔、枪支、背具,这个世界给我唯一留下的最后安慰。炽热的日光射在我的身上。我还是那个姿势,什么都不曾改变过。我大气也不敢喘。恐惧立刻就回来了,我一直在借用别人的勇气和活力。我无数次把脑袋扎进黑暗,想摆脱窒息和绝望,可每一次都以尖叫收场——像阿译一样的尖叫。日本人的阵地里传来异国的音乐,我屏息倾听那个缥缈的声音。感谢那个打开留声机的日军,别的债以后再算。现在他让我知道我不是世界上最后一个人。我能喘气了,只是得压住跑过去和他招呼的冲动。我摸索到我们的工具,开始了望阵地,这并非为了尽职,而是找点事来排遣恐怖。我的每一个动作都有恐高症患者身在高处那种可笑的小心翼翼,尽管实际上我在南天门的最低点。后来我这样排遣整天。黑色在渐渐降临,这样在敌军阵前,一个人的夜晚是我最难以忍受的,我不知道如何挨过,也不敢去想。我终于放弃了在望远镜徒劳地搜索最后一点亮光和人迹。我放下它,靠在石头上,拿起了枪,我把枪顶上了膛,我看着我们的阵地。它和这边一样全无人气,于是我试着给自己找一个下枪的部位,是吞枪还是崩太阳穴是个值得思考的问题。这是个笑话,我会是第一个在日军阵前因无法忍受寂寞而自杀的军人,最勇敢和最怯懦混为一谈,人生一世是被搅散了的鸡蛋。从不像怒江被分出东岸西岸。然后我听见声音。那个脚步声从日军阵地那边而来,跃上了我借以屏身的礁石。我抬头时一个黑影正从我头上跃下,我没及举起枪那家伙已经跌在我身边,一整条腿砸上了我的肚子,我顿时痛得像蜷曲的虾米,然后那家伙死死地掩住了我的嘴。我呆呆地瞪着死啦死啦,我很想哭泣,但那家伙不管这个,只是把我和他的身子死死压低。我们听着堑壕里日军的脚步稍乱了一阵,嚷着一些“好像有人过去”、“神崎一定听错啦”诸如此类的话,但我们听来只是听不懂的嚷嚷。然后终于安静下来。死啦死啦用耳语的声音叹息:“好险。差点就万劫不复。”我什么也没说,只是瞪着他,那是一张极其脏污的脸,这张脸和他的整个人一定都在最腐臭的污泥里泡过,那些难以分辩的物质发出一种会让人百感交集的臭味。死啦死啦:“别哭。我知道你想我得很。”我倒是没哭,而是开始干呕,那真是他妈的难受,从过江后我们就吃过什么能称之为食物的东西,而且还得不出声地压下呕吐的反应。那家伙终于有点儿赧然,“没办法。他们那里就这味儿——我还不小心摸到排污道去了,我也吐了。”但是那丫的两眼里放射着精光,“不过山顶上那棵树,我摸到了它的根。我终于可以发声,压着,愤怒的,如果手上有刀我就会叉死了他,“……你知道你去了多久吗?去了多久?!”死啦死啦:“不知道。不过我现在知道他的表面阵地全是拿来骗人的。”我:“可以走了吗?什么都别说,可以走了吗?”死啦死啦:“月亮好得很哪,我脑子也清醒得很。我得趁着这里头东西还新鲜赶紧把它画出来。”我:“你他妈的……”但是现在日军的阵地上开始响枪,毫无疑问是对着我们打的,至少是对着我们的大致方向,一挺轻机枪和几支步枪,子弹弹跳在我们所藏身的石头上,或者飞过我们的头顶钻进水里。我们再度压低了身子,抓起了我们的武器,直到确定那只是盲射。死啦死啦低声抱怨:“脑壳烧坏了吧?这里有人吗?你没看见就是没人。”我:“臭气啊。你太臭了。”他“哦”了一声,我们只好在那个实在很寒碜的栖身处后缩紧了身子。枪声在响了一小阵后也就停了,我们慢慢抬起身子,然后某支遭老瘟的步枪又砰了一响。他们的阵地那边一个军官腔十足的人在喝斥,诸如“谁在浪费子弹”、“神崎又在发神经”一类的话,我们听见一声响亮的耳光,然后他们终于安静下来。死啦死啦又等了一会,才抬起身子:“开工吧。地图呢?”我:“你手边。”于是他找到了地图,今晚的月亮着实很亮,他可以就着月光和波光辩认出个大致。死啦死啦:“你知道他们怎么挖通的南天门?我真的服啦。”我:“嗯。”死啦死啦:“像蝙蝠一样……嗯?”于是他终于想起来看看我,我趴在那,从响了最后一枪后,我趴下再没动过。我:“……我中弹啦。”他于是放了地图。把我翻过来看了看,那该死的最后一枪从我左胸上方斜穿而入,钻了一个斜向的洞之后再打进了怒江里。死啦死啦:“——拿手指头堵着。”然后他又拿起了地图。我经历过很多的愤愤不平,但这回我真的觉得自己快气噎死了:“打穿啦!——是两个洞啊,两个洞啊,你知道吗?”于是他又放下地图。把我像烙饼一样翻成了侧躺,他把我右手的大拇指从胸前的伤口插入,然后把我左手翻到背后,用大拇指插入背后穿出的那个洞。死啦死啦:“好啦。亏得你骨头软。”我真的……真的是没有经历过比这更荒唐的事情,“……你他妈的?!”但死啦死啦已经拿起了地图:“你等着。我画完这张图。”我不再说话,我等着他画完那张活见鬼地图。我侧躺在地上,吃力地拧着脖子——我瞪着的那个家伙,我唯一的救星,目光在日军的阵地上,在我们的地图上。他从未看过我一眼,笔在唰唰地响。我听着水声,我甚至听着月光。我看着水声,看着我的血从石头缝里流进怒江,它那么短暂。丝丝缕缕的立刻便成为无形。水在流淌,体温在流失,我看着我自己把江水染红,然后红色立刻被怒江归于虚无。什么都没有,打个晃就没有,所有的没有根基的努力和从虚无中抓出的热情。归于虚无。我确定我会死在这里。成为东岸弟兄眼里永远的一道景观。我:“我能说话吗?”他摇头,我不能。我:“我会喊的。我真会喊的。我什么都不管了。我会死的。”死啦死啦:“你能说话。”可他没停止在地图上的笔走龙蛇,他的目光仍在日军阵地和地图上跳跃。我:“你们会在对面指着我说笑吗?”死啦死啦:“不是指着你。是指着你的尸体。”我:“我会喊的。我真的很想喊。你死了好啦。你早就该死。没人想这样死的,没人该这样死。”死啦死啦:“你不会喊的。真要喊,你在缅甸已经喊过啦。你只要喊,这是骗子,他是假的。”我:“我只剩这么一点点热情,你不能老拿它当痛脚来捉弄我!”死啦死啦:“我从来没捉弄过任何人。”我:“……你们在对面指着我,你们会怎么说我?”于是他终于看了看我,只一秒,然后又回到他所忙的事情,原来人在绝望中还可以跌入更加绝望,那就是我现在的体会。死啦死啦:“我们不会指着你说,你的鬼魂在天上,在云雾里。我们要骂你,就指着云里雾里,因为你这人就是云里雾里。你也不用想在怒江边永垂不朽万古长青,我们很快就会打过来,埋了你的臭皮囊,不为别的,省得惹厌。”我:“你们讨厌我。我的嘴很损。”死啦死啦:“你嘴不损。你的人比你嘴更损。”我:“我要死啦。我要死啦你们拿我取笑,这让你们觉得快乐?”死啦死啦:“你从来没给我们带来快乐。你还不如阿译能让人快乐。弟兄们不惹你是因为知道你很阴很损,好报复,还有,他们也都受了气,你有全团最毒的嘴,他们留张毒嘴好帮他出气一可就连这你也做不到。”他终于不画图了,那是为了腾出手来做别的事,他拿出面小镜子,开始向我们的阵地上反射月光。我:“……你又在搞什么?”死啦死啦:“发信号。让克虏伯来几炮。”我:“他知道我们来这儿?”死啦死啦:“他这两天一定是抱着炮弹睡的。”我忽然间怒火中烧,只是那种失血过多的愤怒实在无力,“我快死啦,你还要招枪惹炮?”死啦死啦:“军人死在枪炮声中,死得其所。”我:“我不是军人!”死啦死啦:“你是什么呢?你不能总在读书人面前装成兵痞,在兵痞面前又扮成读书人。”然后我们的阵地上开始向南天门喷射炮弹,克虏伯今天一定乐疯了,因为不是一炮也不是两炮,他足足打了五炮,而且第五炮在死啦死啦用月光反射出的指引下直中目标,那个工事里囤积的弹药开始炸得像焰火一样。日军终于开始反击了,祭旗坡和横澜山都加入了战团,于是两岸穿射久未有过的火网,我的弥留变得相当灿烂——只是我最不想要的就是这种灿烂。我在哭泣,我发现我在这片灿烂中哭泣。而我身边唯一的朋友,在借着这阵炮火标注他遗漏的火力点。我:“帮帮我。行行好,说句好听的,我不想这么听着刻薄话去死。”而他因为发现某个遗漏的火力点拍打自己的脑门:“你造了很多孽。跟恶人比不算多,跟好人比不算少。我们都一样。”我:“我求你。”死啦死啦:“你很像你老爹。”我:“……你他妈的。”死啦死啦:“我喜欢你爹。你不如你爹。”我:“……你他妈的。”死啦死啦:“人之将死,其言也恶?”我:“……你们都不用记得我!只要你们说原谅我!去跟我爹说,我不该拿枪比着他……我是他儿子,我疯了,世界上哪有拿枪比着父亲的儿子?”死啦死啦:“其情可谅。可你做过的最大错事是你什么也没有做过。”我:“……你他妈的!”死啦死啦:“你要是做了你就会原谅你自己了。你原谅你自己了吗?”我:“……你他妈的!”死啦死啦:“这就是你人生一世的遗言?三字经?”我:“……你……?!”他悲悯地看着我,让我在将死之时仍像一条着了盐的水蛭,他终于画完了他的图,收拾进他的口袋,但他那种看死人的目光让我宁可他回去画图。我:“不要啊。不要不要。”但是他向我俯下身子:“孟烦了,你就这么去了。”我哭泣着,我觉得我尽了最大的力气,但我不知道在枪炮轰鸣中我的声音是否还能让这世上的任何一个活人听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说,不要说那句话。”但他就是说了,我瞪着他,也许他真的很伤心,但世界上肯定没有一个人想用自己的死来博取别人哪怕是真正的伤心。死啦死啦:“活人在泥里,死人在天上。尘归尘,土归土。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哆夜·哆地夜他·阿弥唎都婆毗·阿弥唎哆·悉耽婆毗·阿弥利哆毗迦兰谛·阿弥唎哆·毗迦兰哆·伽弥腻·伽伽那抧多迦隶莎婆诃。”(奇书网注释:往生咒 佛教净土宗信徒经常持诵的一种经咒。亦用于超度亡人。)我发现是我在俯视着他,然后我发现我飘离了自己的身体,我恋恋不舍地看着那家伙俯在我身上,念着我做了鬼也不知道啥意思的经文。从我们阵地上的枪火一多半是那挺马克沁向我射来,没有惊骇,我一片空虚地看着它穿过我的身体,我追随着它的弹着点,弹着点在我已经能俯视,而我做活人时已仰望了两天两夜的阵地上,阵地上那个窝在九二重机枪旁边,用一枝三八步枪乱射的家伙,多半就是要了我命的神崎。我看见康丫,康丫一切如昔,坐在日军的阵地前沿,看着我,看着子弹从他身上穿过。我仍在升腾,几乎已经升过山腰,于是我看见要麻,看见南天门之役战死在我身边的袍泽,很多人我叫不出他们的名字,但是我清晰地看见他们,我这辈子一不,我上辈子看任何人与事都从没有过这样的清晰,我看见他们仍在南天门之上,做着生前的那些琐碎,行走于日军的阵地之上,南天门、祭旗坡和横澜山的炮火在他们身上和身边做毫无意义的穿梭。我从不相信灵魂,直到我的灵魂被我看到的击碎。我看见我战死的弟兄仍在南天门之上,伶仃于杀死他们的活人之间,生平的未竟之事将永成未竟,他们悲哀地看着我和他们没有两样的灵魂。再无生命的烦恼。只剩下思念,思念我从前视为地狱的一切——苦难、欢乐、酸楚、沉闷、狂喜、绝望、安逸、悲伤、愤怒。恐惧的不是死亡本身,是以后要永远隔着一条冥河与希望对视——那东西只属于活着的人。我飞升过南天门之上最高的树顶,那棵成了碉堡也成了妖怪的巨树,现在我再也不因它而恐惧,因为我再也不用去征服它了一它将永成我的未竟之志。我忽然明白我的团长为什么要过一种神经病一样永不安份的生活,这件事上他没说假话,他真的看得见死人。我随着风飘飞,我不知道要去哪里,但是我现在在怒江之上。我看着我身下的怒江,东西两岸在交织着他们永无休止的愤怒。几千个枪口喷出的火焰之下,将黑夜炸成白昼的炮火之下,一个活人背着一个死人,在砾石如刀地西岸滩涂上爬行。第二十五章我睁开了眼,我不知道是处身天堂抑或地狱,但书籍所载天堂或地狱都没有这种造物:一个被绷带缠了满身的家伙。绷带从他四肢和腰胯延伸了出来,像是蜘蛛网又像是蜘蛛的八条腿本身,把他挂在几根看起来晃晃悠悠的竹竿之上。我瞪着他。那只怪物也从绷带的缝隙里露出一双眼睛,炯炯地瞪着我,然后清晰之极地对我冒一句禅达话:“我没事。”我听天由命地打量这个新世界,它是白的,但快成了灰的,几块介乎灰白之间并不能遮风挡雨的布从顶上搭下来,形成了一个偷工减料的棚子。周围的某些器具看来属于一个糟糕的穷光蛋医生。我倒是有床,我就躺在床上,床很硬,我很痛。然后那只怪物开始向外边怪叫:“他没事!”于是一群牛鬼蛇神从外边钻将进来,打头的是只叫郝兽医的老妖怪,然后是迷龙不辣这帮子神头鬼脸。连越来越臭不要脸的柯林斯也混在他们中间。郝兽医:“你们瞧瞧他!我可算救活了一个!”无论如何,这是让人感动的,我强撑起半拉身子,试图报之以我从未有过的热情。迷龙:“你救活个屁!你瞧瞧满汉,瞧满汉被你治成个啥样?”我这才发现我旁边吊的蜘蛛精原来是满汉。郝兽医就脸红脖子粗:“我哪知道嘞!他伤口发炎嘛,他发炎就给他吃磺胶。哪晓得他就浑身都烂。过敏成那样!”我:“叭……?”不辣:“烦啦不是你救活的。他是伤重得你没法下手,你没动手。他才保了条小命。”蛇屁股:“郝老头你就安心啦。一个人都没救活过的医生天下有几个?你就乖乖儿的,不要晚节不保。”郝老头发了性子,抬手就给蛇屁股一拳,不辣和蛇屁股抓着老头子抡王八拳的手,嘿嘿地乐。我:“……我说?”总算有个人注意到我,柯林斯手上拎了瓶威士忌,给我倒了一杯。他笑嘻嘻地凑过来,那真让我觉得温暖。柯林斯(英语):“祝我亲爱的翻译官……”郝兽医不打架了,郝兽医冲我们嚷嚷:“漏!漏!伤成那样给他喝酒,要他死呀?”迷龙:“哪里来的酒?”我真难为了他们,除了NO和OK外基本什么都不懂,还居然能手舞足蹈比划出个意思:“哪里?酒?哪里来的?”柯林斯也不是盖的,装了个背着手的麦克鲁汉,然后扮演了一个三只手指的行窃,然后往自己嘴里灌,同时这家伙很会亡羊补牢,找了水就往酒瓶里灌。迷龙:“偷麦师傅的?行啊你。我尝尝。”他那一尝,柯林斯按盎司倒的酒立刻也就没了:“难喝死啦。再来一口。”于是柯林斯忙不迭地把酒瓶往身后藏,一群家伙拥上去抢。我:“嗳,你们大家……?”没人理我,他们还在那争着抢着。我看了眼满汉,满汉很落寞地看着我。我挣起身,从那个世界回到这个世界,我很高兴,但那种高兴却被十倍的悲伤掩盖了。我暂时无法承受这样的欢乐。我离开这里。我走过空地,今天很冷清,没人训练,好像每个人都在放鸽子。我和端着一盆臭鞋正要去洗的豆饼擦肩而过,然后他才想起我是孟烦了,我才想起他是豆饼。我:“喂。”豆饼和他的盆一起向我鞠躬:“长官好。长官没事了。”我:“怎么没训练?”豆饼:“教官去师里啦。”我:“团长救我回来的?”豆饼答非所问:“团长在他屋里。”我点点头,其实我并不想和人说话,现在我只想一个人想想我去过的那个世界。我转头掉开。豆饼:“长官我扶你?”我摇摇晃晃地走着,一边摇着我的头。我摇摇晃晃地走过树林,我不会丧命了。但是失血过多让我虚弱不堪,我得挣扎过这平时并不算长的一段路程。我的胸肩交接处各插着一根竹签。没在我伤口里的药棉上沾着药剂,我知道这样的治疗法一定是郝兽医的杰作,但我现在真的已经无心抱怨了。我排开了枝叶,然后我就看见了我苏醒后第一个想来看的东西:我看着南天门。它又回复了静谥,我呆呆地看着它,以前我总是很仇恨地看着它。而现在我看着它,已经无法不带着难以言喻的感情——我看它时的眼神越来越像死啦死啦,他经常这样,整个小时地看着南天门,那是我在濒死之际所见的死人的目光。我看着西岸,我再也看不见我已死的弟兄,因为我已经是个不折不扣的活人。我再也看不见他们了,我以为我早已忘掉他们,当我得像一根会走路的羊肉串那样活下去时,我才知道我一直想念他们。后来我开始做一件我从来不做的事情。我掰了几根树枝,插在地上以为香火。我跪下,我很想像不辣那样捶胸顿足,哭天抢地,但我做不到。我只是从地上掬了整捧的土,我把脸深埋在这捧土里,呼吸。后来我听见身后细碎的脚步声,我赶紧放手了我正在做的丢人事情,我站起身,回头。郝老头子、迷龙、不辣、蛇屁股,一个不拉。看着我,我想他们是知道我在做什么的,但他们只扫了眼地上的土堆。然后装不知道——于是我感觉到不怀好意。我:“……干什么?”迷龙:“咋刚转个身你就跑没啦?”我:“我……头痛,你们吵得我头痛,我安静是……一个人安静会。”郝兽医:“可是,该换药啦。”我意识到老头子一直在身后藏着什么,他们的表情像是要哄着小孩子吃下极为难吃的东西。我看了看我那个可笑的伤口,又看了看那几个一脸诡异的家伙。我:“……换药要这么多人干什么?”不辣:“关心你啊,看看你。”我:“郝兽医,我昏了几天?”郝兽医:“三天……三天半。”我:“我昏着的时候你是怎么给我换药的?”我就瞧着老头子愣了一下,然后凶相毕露:“抓牢他!”我拔腿就跑,四个家伙围追堵截,一个一身血快流掉一半的人又如何当得起这帮如狼似虎,我很快被他们抓住了,侧摁在地上,手脚腰背,没一处能动弹。我现在看见了郝老头手上拿的什么,又是两根蘸了药的棉签,他倒心好,还拿套子护着以免感染。我:“……不要乱来!你们怎么不拿自己试试?喂喂,兽医,郝老爷子,咱们好好说,准还有别的治法……”迷龙笑得黄鼠狼一样:“为你好,为了你好。乖啦,乖乖的。”我:“……你妈拉巴子你妈拉巴子你妈拉巴子!”管个屁用。郝老头子面慈心狠,下手一点也不带软地,伸手就把一根签子从我伤口里拔了出来,我痛得失了声地大叫,他拔第二根的时候我已经晕了过去。晕不了多会。他再把两根新签子扎进来时,我就失了声地大叫着醒来。老头子死死抱着我,迷龙给我擦着痛出来的眼泪,不辣给我擦着汗,不擦倒好,就他们那与土同色的衣服,越擦倒越脏。我:“你个老不死的!”郝兽医:“承情啦承情。我还想带着儿子回西安呢,我真不想死。”迷龙:“遛遛,起来遛遛。今天就这样啦。”他们把我搀起来,迷龙和不辣架着,遛着。我:“还不如死在对面好!”蛇屁股:“真的?”我看了看我撮的那堆土,三根当香的树枝还插在上边。我:“假的!——我咒你十八辈祖宗!”不辣:“反正我只认得我爷老子和外公,其他随便你啦。”我只好被他们架着遛出树林。我被几个家伙架着,遛出树林,远远地我们便看见一个人狼奔豕突地近来,近了原是克虏伯,难得他能跑得像个发了疯的皮球。克虏伯:“团、团长死过去啦!”我想说话,我还没说出话来就被迷龙那两位扔在地上了。迷龙:“死啦?!”克虏伯:“死过去啦……就是……晕死过去了啦!”我挣扎着往起爬,我身边人足纷沓,迷龙从克虏伯身边跑过时还不忘对着那尊屁股起个大飞脚,但没空管我。我瘸着摇着晃着,竭力跟上他们,但那几个家伙跑得只留一路尘烟。终于有个好心的郝兽医来搀我,我们用一个老头架着一个重伤号能到达的最大速度蹦着。我:“怎么会死过去呢?”郝兽医:“伤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