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声一响,他扒着的人躺在地上,泥蛋一起摔在地上。我们回师,终于找到了树丛里一个比狐狸洞大不了多少的洞穴,我们往里一个个地扔手榴弹。我们从此不得安宁。一声枪响便得在连山羊都能跑死的肠子路上颠扑。强身健体,还得提防哪个被追疯了的日本兵来上一发准得要命的子弹。跑得半死的我们。坐在林边,看着那支怪异的队伍过路:由禅达百姓用老枪、火枪、大刀梭镖武装起来的队伍,我甚至看见有家伙扛着一柄青龙偃月刀。他们走着,时不常就拿下肩上的大火枪,对着林子里喷上一下。一周后禅达城外的一家百姓被杀绝了,所有的衣服和食物也都宣告失踪,虞啸卿于是组织了一场大会猎,杀了六个,抓住一个,那一个在押解回途死于耙头和拳头的风暴。从此后禅达组织了民防,经常大半夜我们还要听他们制造出的怪动静,禅达也不得安宁了,禅达从此再也不敢睡觉。我们在祭旗坡的壕沟已经全挖得了,那帮酷爱土活的新兵们却总还要精益求精地再做修整。我在他们挖出的防炮洞里,从枪眼里用望远镜张望对岸。那边也在筑防,这回像是真的,也是精益求益地往地下发展。我在地表几乎搜索不到日军。日军再也没有进攻,实际上他们上次的进攻就已经是强弩之末。一条贪婪的蛇发现自己吞下了一头象,这头象很可能撕破它的肚皮冲出来,一个古老的故事。我们隔着一条江看着渐息的波澜。南天门的日军联队现在开始学习我们,像土拔鼠一样往地下发展。死啦死啦说对面的山已经快被挖空了,并且他很荣幸地通知我们,竹内连山从军前就学的木土工程。我们无所谓,就算真有反攻之日也轮不到我们,虱子命不操这份心。”我把望远镜调到最大倍率,仍然看不清南天门之顶永远在雾霭里的那棵巨树,那里一直在传来隆隆的爆炸声。我:“他们好像要把那棵树炸倒。”我是在跟死啦死啦说话,他坐在那,在这个临时的战地住处里,就着一张小桌子捣着饭盒里的杂粮饭,他的菜是盐水泡芭蕉根。死啦死啦:“哪棵树?”我:“那棵树。南天门顶的那棵神树。迷龙要死在下边的那棵鬼树。”死啦死啦:“不是炸倒。飞机侦察说他们正把那棵树改成南天门最大的碉堡。”我:“开飞机的瞎了眼啦。那棵树都半石化啦,炮弹上去也就啃个小坑。”死啦死啦:“所以是碉堡嘛。碉堡碉堡,不是凉亭子。跟你说过竹内是学木土工程的。博士。”我不再说话了,并且终于在望远镜里找到了设在那棵巨树上的一个炸点,在那样的爆炸下树只被炸下了一根旁枝,我想象不出那是怎样的一个碉堡。然后我在半山腰上看见一条大狗,蹲在那,倨傲地看着我这个方向。它理应看不到我,但我觉得被它看到——这是比那棵巨树的改造更让我吃惊的事情。我:“狗、狗肉?!”死啦死啦:“嚷嚷嚷什么呀?你当我吃的是什么美味佳肴吗?”我:“狗肉叛国啦?!”死啦死啦:“扯蛋。”我也正好看见狗肉跑到我们这防炮洞的门口,瞧了我们一眼,没发现什么它能有兴趣的事情,于是把一个过路的新兵扑倒在地上——那是它的娱乐。我继续看南天门上那条和狗肉一模一样的狗。我有一种错乱的感觉。几天以后我才搞明白,竹内养了一条一模一样的狗。不,我错了,死啦死啦从来不承认狗肉是他养的。处的。他贱兮兮地说。作为传令官兼副官,上哪儿我都得贱贱地跟在那家伙的后边,包括现在这样地视察阵地。我们的阵地已经扎下了模子,一向无人光顾的祭旗坡现在不复往日。它有了一种潦倒而穷苦的军事氛围,虽然什么都缝缝补补,啥都破破烂烂,但它是军事氛围没错。我们的衣服都和土一个色,稍用点儿劲就能把已经腐化的布质给撕烂了。人们在吃饭,吃的是和死啦死啦一样的东西,每个人都面有菜色。我们进入了堑壕时代,霉天雨地,这样打仗的兵第一个想的不是打仗,是耗日子。把对方沤霉沤烂沤死。蛇屁股在向死啦死啦抱怨:“附近芭蕉树都挖完啦。再下去连盐水泡芭蕉根都没得吃啦。”死啦死啦:“上横澜山挖。”蛇屁股:“他们打我们。”死啦死啦:“总不能次次打吧?要想吃光头杂粮饭你们就别去。”迷龙便对着那一帮干瞪眼的新丁乐:“吃。吃。早说了吧,有你们好果子吃。”死啦死啦便当那块跟他没关系了,在阵地上横瞄竖瞄着,他的着眼点在对面南天门。死啦死啦:“这地方该放门炮的。一个团连门炮都没有,实在不像话。”克虏伯:“是啊是啊。”我便警惕地瞅着死啦死啦:“你是不是又想去找你那门战防炮啦?”死啦死啦便光天化日之下向着迷龙嚷嚷:“老板啊。再给我弄两副丝袜两块香皂来!要茉莉香的!”迷龙瞪他的眼神比我还警惕:“你已经欠很多债啦。”死啦死啦:“打欠条打欠条。”迷龙:“打欠条就没折扣啦。”死啦死啦:“打欠条。”这家伙身上连空白纸条都是自备的,那形同他只能在迷龙处购物的钞票,拿出一张来刷刷地就写,一边还要伴之以与迷龙的讨价还价。老天爱开玩笑,但他派来个从不玩笑的虞啸卿,虞啸卿说自生自灭。于是除了最低限度的需求,别团享受的与我们无关。荒唐带了苦涩,苦涩夹着荒唐。横澜山吃白米饭,有美国罐头,我们吃杂粮饭,把芭蕉树根泡进盐水缸。迷龙的黑市蓬勃发展,死啦死啦缩减本来就不够的口粮,以便迷龙去黑市换烟酒香皂、女人丝袜,他再拿去股长军需什么的那里换回早该给我们的物资。我对着写完了欠条回来的死啦死啦冷不丁一句:“你睡了几个军需的老婆?”死啦死啦:“啊?”然后他便乐了:“有几个吧。”我:“你现在像个礼包,身上捆着丝袜,嘴里叼着香皂,把自己放在托盘里送上去。拍人小老婆马屁的人像个军人吗?”死啦死啦便哈哈地笑:“你嫉妒啦,你嫉妒。”我没嫉妒,而且说真的我也知道这样不可能打击到脸皮如此之厚的人,我便换个方式:“你想没想过?”“想过!”那家伙斩钉截铁地说。只是下一句能把人气死,“想过什么?”我:“……禅达城现在传得过江了上千鬼子呢,唯虞啸卿马首是瞻了。优先分配的给养、打醒十二分精神的军队、一座拿他当中流砥柱的禅达,这是虞啸卿这回赚到的。你赚到什么啦?”死啦死啦:“我对啦,我对啦。”我:“……你疯啦。”死啦死啦:“疯啦,但是对啦。对错很要紧。”我看着他屁颠地沿着交通壕一路行去,敲敲这个,打打那个,狗肉比他持重二十倍地一路跟着。我翻着白眼,从郝兽医手里拿过给我留的杂粮饭和盐水泡芭蕉根。我:“他真有这么蠢吗?”郝兽医:“真有这么蠢。”我便改瞪老头子那张永远沮丧的脸:“他拿小脑都能让我们这些人精吃瘪。”郝兽医:“可人家只在一件事情上用心。”迷龙把弹雨从林中的隐蔽地泼洒了出去。一边对着豆饼大叫:“弹夹子!弹夹子!”豆饼便一手一个弹匣送了过去,看得迷龙发愣:“一辈子都教不会吗?东北人就生三只手?”不辣摔了个手榴弹,我们已经默契得很了,丧门星提着刀摸了过去。我端着枪在警戒,现实地说一句,我肉搏可能还打不过豆饼,可枪法还行。那天晚上出了点小事。两个,后来发现是三个狗急跳墙的日军打算偷渡回西岸,他们到江边就崩溃了,这是能把上千人也冲得七零八落的江,对三个靠吃白蚁和野芭蕉活着的人与冥河无异。我们杀死了俩,剩下一个,死啦死啦要活的。满汉和泥蛋在斗嘴子,关于谁做排头兵的问题。泥蛋:“我昨晚帮你替岗啦。你排头兵。”满汉:“排头兵跟替岗有什么相干吗。”我:“满汉排头兵。”满汉:“我痢疾。”我:“那等痢疾好了让你做十回排头兵。”在他们眼里我是个官儿,满汉就不敢再说什么了。我看了眼死啦死啦,他也没有反对意见。泥蛋在打仗上比满汉稍强一点。于是满汉就成了可以比泥蛋先消耗的资源。每只土拔鼠都因此条不成文的法则而后悔来我们这个炮灰团,但我告诉他们,哪个团都不屑要我团出去的兵,而且所有军队都是这样的法则。满汉战战兢兢第一个摸出了树林,但他没有中枪。于是我们潜出我们隐藏的树林。这帮人和以前已经不大一样了,以前他们只知道轻声轻声,除了脚下轻声什么都关注不到,反倒弄出越来越大声。现在他们用不着去刻意让自己轻声了,而是关注手上的武器。我得说我们已经有那么点儿样了,那点儿样就是张立宪何书光们天天装出来的那样。可我们不是装的,是拿来保自己命的。死啦死啦也用不着去关注战斗队形,把哪个踢回队里或者揪出队里。他们现在知道自己的位置。死啦死啦只需要把他的毛瑟枪轻轻地摆上一摆,同时安抚着狗肉的头。死啦死啦:“活的。”谁都明白啦,只在他身边的我老人家给他添堵:“那你可不能放狗肉。”死啦死啦便瞪我一眼:“你怎么还不如个壮丁兵啊?”我便不再说话了。晚上最黑的不是林子,而是江滩,因为滩石就是黑的,被江水里的波光一晃,更什么也看不清,我们把自己压低在一个蹲踞的高度上呈扇面向那里潜近——日本人的枪法可准得要命。让我们找到那个日军的不是我们的眼睛而是耳朵,他跟一堆破布无异,坐在那里就几乎和礁石同化了。但是他摇摇晃晃地在哼歌,咿咿呀呀的,哼他娘的一首难听得要死的日本歌。我们把身子压得更低,这样他的背景就是江水和波光了,很明晰。十几个枪口的准星牢牢套着他,我们拉着绝不会被他一个手榴弹放倒俩的间距,而且保证可以在半秒之内把他变成漏勺。那家伙还在咿咿呀呀地唱,那架势就像死了爹死了娘,并且在他刚开哭的时候全家又都死光了一样,而且我们这时候开始觉得那歌也有那么点儿好听劲儿了。死啦死啦终于失了耐心,“抓起来。小心他拉手榴弹。”丧门星打算过去执行这道命令,他刚站起来的时候那堆破布也就悄没声地倒下了,他倒在地上一点声音也没有,就跟一堆布垮在地上一样。丧门星望了望我们,这才过去用刀背挑了挑那家伙。他没使多大劲,但那日本家伙已经轻得很,悄没声地便被他挑翻了过来。丧门星在做短暂的调查后便做出结论:“死啦。腕子割断啦。”然后他收刀,掉头闷声地便走开了——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晚上让人有点伤心。我过去就着月光看了看那具枯柴一般的尸骸,衣服早已在丛林中腐尽,他根本是用藤条和绳子把那些破布片绑在身上遮住最后的羞耻,他的动脉早在我们到达前就割断了,血流进江水里,洇红了一大片。但我印象最深的是那张交织了无数泪痕的脏污的脸。我抬头看了眼环在周围的兵们,主要是新兵,他们中很多人还是生平第一次看见一个他们的对头。江水的映光暴露了我们,南天门上的重机开始向我们扫射。我们开始撤离这处无掩无蔽的滩岸。我注意到满汉跑了两步,然后跑回去拖着那具尸骸——那几乎不会拖累他的速度,因为实在太轻。死啦死啦和我找了个舒服地方坐了,他在抽烟,并打算给我来上一口,我想了想还是拒绝。新丁们又在刨土,如果他们能像用锹那样熟练地用枪,这仗早已打赢了——但这回他们不是在刨老鼠洞,是在刨坟坑。迷龙什么的根本不管,东一个西一个地散躺散坐着。一脸鄙视地看热闹。土拔鼠们做了件我意料之外的事,他们把三个日本死鬼埋了。据说日军会给打他们打得最狠的我方将士垒坟。而土拔鼠们却会在直觉上同情惨过他们的人。我瞧着他们很细致也很事儿地把坟头拍实打平,碑是绝没有的,大部分家伙不会写字,但还要压上几块石头,满汉还要撮堆土,插几根草。做完这一切他摘了几张大树叶子直奔树丛——他正患痢疾。我开始嘿嘿地乐,“不像个人样儿,可有时候还做点儿人事儿嘛。”死啦死啦:“什么人事儿?”我:“这都给埋啦,等我死啦也就会有人埋啦。”死啦死啦:“你嘴太毒,还乱派排头兵。我看他们宁埋日本鬼子也不会埋你。”我有点儿气结,只好对着土拔鼠们吆喝:“不准跪啊!那下边埋的不值得你们跪!”泥蛋:“甲鱼才跪呢。”死啦死啦就嘿嘿地乐。我:“你乐什么?”死啦死啦:“没什么。乌乍乍一帮自以为很能打的新兵。”我难得地点头不迭:“嗯哪嗯哪。”死啦死啦:“可真比刚来那会儿强。这是炼狱,经了炼狱的事,还能想到把日本的死人埋了,就是说胆没吓破,见了日本的活人他们也敢打。”我:“你就骗吧骗吧。他们以前没见过鬼子。你给他们见的全这样的,没了魂,被追死饿死打死,他们当然觉得没什么好怕的,等见了真章他们就知道啦。你害了他们。”死啦死啦:“也许是你被吓破胆了呢?像你说的。咱们也见过,日本人爱放毒气,放完了再收拾,说成攻无不克。也许他能打也是唬出来的呢?都一样的,说到头,有人不想活。可没人不怕死。”我想了一会:“可能。”死啦死啦就很得意。真的很得意,嘿嘿地乐:“那就是说我做得对。”我闷闷地:“对球。”死啦死啦:“对就是对。别加那些乱七八糟的字眼。”他瞧着我:“做得对,很重要。”我闷闷地:“你的对,可能在我这就叫错。我想吃北平的酱豆腐,想得要命,可你多半会说,把大便拿走。”死啦死啦:“那就对啦,你在这个对字上也没少费劲啦。”他又一次嘻皮笑脸地强调着:“做得对,很重要。”我:“放屁。”我不是在反驳,真的不是在反驳,而更多是在郁闷。而过了一会,死啦死啦又在嘿嘿地乐。我瞪他一眼,往地上啐了口并不想啐的唾沫。死啦死啦:“喂,说到放屁,打个赌吧,你说那家伙拉完屎,第一件事不会是擦屁股。”我看了眼他说的满汉,满汉蹲在树丛里,因为他的痢疾而一脸痛苦的表情,枪靠在旁边的树干上。我:“难道是擦你嘴不成?赌我从此单带一个连,不用做你的亲随就成。”死啦死啦:“离我远安全点?”我:“不全是。还有眼不见为净。”死啦死啦:“真的?”“真的。”还有我费好大的劲,终于面对了所谓现实。我无心纠正,我也懒得说,因为我知道他也知道。死啦死啦:“赌啦。”然后他开始大笑,因为满汉拉完之后第一件事情确实不是擦屁股,而是先拿起靠在旁边的枪挂在肩上,并且伴之以往身后狐疑地张望。我惊怒交集:“这不算!你搞得人都以为身后就有个鬼子来抹他们脖子,都神经病啦!”死啦死啦:“还不够!”他操起枪便对着林子里放了一个空枪,并且对着他射击的方向鬼叫:“什么人?!”我大声地抗议:“你又来啦!”这种抗议永远是无效的,死啦死啦认一个方向。带着一帮睁眼瞎子乌乍乍便冲了过去。我瘸着,满汉一边系着裤子一边蹦着,我们跟着林里的猴子又要睡不着觉了,这样地冲刺注定要持续到天光大亮,强身健体,兼之锻炼警惕,所有人都噤若寒蝉,直到他觉得满意。死啦死啦在我耳边大叫:“赌不赌。我赌他下回拉屎都带着枪。”我气往上撞,我大叫着:“赌啦!”我们东倒西歪筋疲力尽地晃回了阵地,连死啦死啦都是一样。满汉飞快地跑向树丛。死啦死啦便捅着我:“嗳,嗳,你要自由啦。”这回满汉是抱着枪在树丛里蹲下去的,我对天骂了句娘,摔着手跳进我们的战壕,死啦死啦又一回小人得志地怪笑,“我又赢啦。”他又赢啦。他有了一团紧张到神经质的兵。虞啸卿拿走了整个世界,而他得到了只有他才觉得有价值的灰尘。我们在拆房子,确切说,我们在把被日军炮火炸成了废墟的民房拆成零碎。再用这些零碎来搭成我们能住的房子——但现在我们主要在忙前一部分的工序。我们尽可能爱惜那些少去一半的床、缺腿的凳子、多个角的桌子、烧糊的被子,因为我们什么都没有,这都将是我们今后的家当。青山绿水,祭旗坡和横澜山大得天荒地老,远处小小的禅达小得如烟似幻,这一切都让我们这帮子外地佬心里猛生了苍凉,哪怕是新丁,哪怕是大字不识的老粗,也有三生九世的沧桑。豆饼爬在高处大叫:“要麻哥啊!炮灰团,它真是后娘养的啊!”鬼知道他发什么晕要忽然这么喊。喊完后还要忙擦一擦眼睛,惊慌地看我们一眼,看样子他自己都认为自己在神经。我们热烈地鼓掌。豆饼便受宠若惊笑,“莫事,莫事。”迷龙就也开始发人来疯嚷嚷:“虞啸卿,他也是后娘养的啊!”我们不搭理他,我们干活。迷龙的期待落空,只好讪讪地大叫:“干活!苦力快干活!”嚷得最凶的人通常都是干得最少的,迷龙一边嚷一边退,直退到断墟之后去了,我们也装没看见,那家伙钻进去就再没出来。选三个最不该得罪的人。炮灰团的家伙一定会说虞啸卿,虞啸卿,还是他妈的虞啸卿。我相信自生自灭是他的气话。但整个虞师就像是同时收到一道命令,矢志同心地忘掉祭旗坡上那帮后娘养的。我远远地看着死啦死啦,他在远远的草丛里出没,背着我的枪,偶尔便会解下来,对着草丛里“砰”一下子,然后再悠悠闲闲地把枪上肩,而狗肉则猛冲向他刚用枪打过的地方——通常都是扑空。几辆车驰过,从路上驰过死啦死啦正捣弄的草丛,但那与我们无关,绝对无关,它们只是过路去横澜山,顺便把劣质燃汽和灰尘喷得死啦死啦一脸,让他看上去更像禅达城里一个潦倒穷汉。死啦死啦只好挠挠头,呆呆地看着。再也没人来我们的阵地,谁也不会来。你很期待地看着越变越大的车头,但往下一定会看见对你放屁的车屁股。我们像是上古洪荒就窝在祭旗坡的野人,趴在湿乎乎的泥土里,与朽木头一同糟烂。死啦死啦已经不望呆了,屁股拱得半天高,在草丛里扒拉着他也许打到也许没有打到地猎物,一会他两手空空外加一脸失落地从草丛里钻了出来,并且被草结绊了一跤。死啦死啦说不行,得盖房,至少壕沟里外得有个替换。师里理所当然地说没有材料,死啦死啦便扒城外被日军炮兵炸出来的废墟。我和不辣蹑手蹑脚地绕过断墙根,看迷龙到底在忙活些什么。那家伙蜷在谁都瞧不见的地方,锤子、锉刀什么的,丫在忙活一个五零手炮弹的弹壳,把那玩意做成一个小人偶,做得笑眼眯眯的很漂亮,又有点万圣节南瓜头式的狰狞。迷龙想家啦。尽管他是我们中离家最近的一个。我和不辣发一声喊,把一筐土隔着墙倒了过去,把躺得正舒服的迷龙给活埋了一半。我们狂喜地尖叫和大笑着,倒像天底下的好运全落我们俩头上了,几秒钟后迷龙冲杀出来,我们开始奔逃——不辣出卖了我,他跑得比我快,他当然跑得比一个瘸子快。我:“你不能跑得比一个瘸子快!欺负瘸子……”叫管个屁用。迷龙轻轻松松就把我放倒了,然后一只脚踏在我身上。不辣也不跑了,回过头来尖声大笑,天底下的好运又全落他头上了。我:“迷龙哥!迷龙爷!我二十五啦!”迷龙居高临下地运着气:“二十五了不得啊?小屁孩儿。”我继续告饶:“小太爷今天二十五啦。”迷龙:“哦,那得送个大礼。”然后他开始踢我的屁股,还“一、二、三、四”地数着,看来是打算踢足二十五脚。要命的是不辣也在帮数,他的数法是这样的:“……十七、十八、十二、十一……”乱了套的迷龙开始鬼叫:“到底是几啊?”不辣:“一!一!”于是迷龙又开始“一、二、三、四”地重踢一遍。那家伙踢得于他叫轻,于我叫重,我笑和惨叫,后来我捂着脸哭嚎。迷龙有些不齿:“说这家伙咋从来动嘴不动手呢,原来打痛了要哭的。”于是便把我扔那,悻悻地走两步,不辣忘了自己也是凶手之一,嘻嘻哈哈地跟,惜乎迷龙欲擒故纵的一下回扑起手过早,于是那两货开始又一轮的追逐。我放开了捂着脸的手,我在怪笑,只不过是在模仿着哭声怪笑。无人喝彩,只有我自己惊讶地听着,原来我还可以发出这样的声音。谁能说清自己出生时的发声是哭声还是笑声?支着锅,架着火,蛇屁股把能找到的野菜、杂粮米什么的都加进了锅里,豆饼拿枝打通的竹筒玩命地吹火。我们四仰八叉地等吃。死啦死啦过来时拿着一只野兔,蛇屁股很挑剔地看了看才拿去开剥。不辣:“才这么点?打狗肉好啦,狗肉还够饨一锅呢。”死啦死啦:“炖你好啦。就这点还是狗肉叼到的。”我:“它干吗不叼一头牛呢?这耗子还不够我一人吃的。”郝兽医连忙到蛇屁股刀下去看,他有最差劲的眼力劲儿,“是兔子吧?”蛇屁股:“是耗子,大耗子。就这眼神还救死扶伤呢。”迷龙:“我要回家。”我们眼神怪异地看着他。他如果这样直楞楞地说出来,那一定是最想要的,而且是要得不打折扣的。我们眼里炽热燃烧的叫作妒嫉,而死啦死啦拍了拍狗肉一屁股坐下,一脸冷漠。丧门星:“你又要去呀?”蛇屁股:“你回去很多次了嗳。”迷龙:“老子要进货。”克虏伯猛省:“能吃不?”不辣:“吃屁吧。他进个鬼的货。”豆饼:“嗯!嗯!”我:“哼哼。”迷龙便把眼瞪得亚赛牛眼:“哼哼什么?!你以为我回去跟老婆同床呢?老子几个月没办事了呢!”我:“我四年啦。”郝兽医:“我二十多年啦。”豆饼:“啥叫办事?”我们只好抓耳挠腮地看着他。丧门星鹦鹉学舌地叹着气:“小孩子啊小孩子。”死啦死啦:“去吧去吧。”那家伙蜷在草里,头架在狗肉身上,要死不活地挥着手。迷龙:“团座发话啦!”他也知道要犯众怒,蹦起来就跑,身后追着我们连根拔起扔过去的草根泥土。我:“我也要去!”死啦死啦:“去吧去吧。”我瘸着,追在迷龙屁股后边,我身后追着人渣们连根拔起拔过来的草根泥土。跑了很远,我回头看了眼死啦死啦,他还跟那躺着,偎在狗肉身上。他期待清新,我们也期待清新,像把我们从收容站里扒拉出来,泡进杀虫粉里一样。可命是磨的,连他心里也渐渐长出了虱子。看着这样一个团长,你便明白运交华盖,天意冥冥。第十七章我和迷龙,一个挺着,一个佝偻着,一个大步流星着,一个瘸着死挣死赶着,走在禅达的郊外。驶往横澜山的车一路把泥浆和烟尘连喷带溅地弄到我们身上。迷龙一直也斜着我:“你来干啥?”我:“你去干啥?”迷龙:“再给你二十五脚。”我:“省省吧。你少说踢了五十脚。”迷龙就嘿嘿笑着,搂了我的肩。我狠狠给了丫肚子一拳,丫仍是嘿嘿地乐。我:“为一个被你踢过五十脚的瘸子着想,能走慢吗?”迷龙:“我挟着你。挟着你。”迷龙几乎每星期回家一趟,然后第二天用同样风风火火的速度赶回来。他用劈柴价买了全套的家具,却仍然没有房子。我们知道他回去也只能看着他家大床和他的老婆干瞪眼,但是我们仍然嫉妒。我把一张靠椅倒放过来,跨坐在路边。迷龙的家具还堆在那,只是给盖上了油布。迷龙正撩开那张巨床上的油布,大马金刀地躺坐上去。嘴里说回家。其实也没家,我们都知道,连我们身上的虱子都知道,所谓回家,也就是回到他看中的小院之上,路牙子旁边,继续他已经持续了几月之久的战争。稍顷工夫,他对峙的那院门开了,冷黄脸端了托盘,两碗茶,迎着我们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