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我已经想到少些什么了,“狗肉呢?!”而泥蛋和满汉正从门神恢复成稀泥的原形,满汉懒散地给我回应:“一大早就跑出去啦。蹭的一下,那狗,跟狗炮弹似的。”我傻了。那条狗原来对我这么重要的,一瞬间我像阿译一样失魂落魄。我和郝兽医辗转于禅达的街巷中,老头子已经走瘸了,但仍尽力追随着我大步冲冲的瘸步。且不管狗炮弹是个什么弹型,但以狗肉的速度,恐怕已冲出了云南。当此饥荒乱世。还有一个最大的可能。便是已冲到某个肉架子上,被剥皮开膛。用它的肉为饥饿的禅达人创造价值。阿译的升迁本来就不重要,现在更不重要了,半数的人杀向禅达开始寻找。我已经准备好和迷龙生离,可没准备好和狗肉生离,或者死别。郝老头在我执着的冲冲中而落后,他已经只能扶着墙喘气,嗓子能跑哑你见过没,老头的嗓子跑哑了,“等……等……等……”我忍着我的焦虑,“我不能等一会儿。”郝兽医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喘口……就来。”于是我不看他了,改往支离的巷道各个方向打量,指望在某个支道上能看见狗肉的身影,我再回头看郝兽医时,老头儿正贴着墙往下打滑,最后咕咚一下仰在地上,吁出口长气。我冲他跑过去,在他的倒下时加之这样的伴奏:“喂?喂!嗳嗳嗳!”被我连捶带打着,老头连喘气带咳嗽还得招架我的拍打,“没事儿……没事儿。昨晚没歇,喘口……别打我。”我发现我是担心过头了,便把他架得靠了墙,好把气喘得顺一点儿。“我就知道它不愿意跟我们一块儿待着,它要做大事,早晚要走的。”我说。郝兽医有点儿不太清醒,“迷龙啊?迷龙没事啦。”“狗肉!迷龙能做个屁的大事?他的大事就是往脖子上拴条狗绳,再巴巴地叼给他老婆牵着,老婆不在小崽子都能牵着。”“嗯……那倒也不是……你急什么呀?”老头儿说得对,我不该急,那恰好让人知道我妒忌到了什么程度,于是我温和了。“我急狗肉。”我说。郝兽医叹口幽幽的长气,“唉,这话我老头子是真不该说,好人是没有好下场的啊。”“狗肉啊?狗肉是狗嘞。瞪眼能咬残你的狗,怕也排不上什么好狗吧。”郝兽医点头,“嗯,嗯,是狗。好人一定有好下场的,真的,我刚才是气噎着了。”我看了看他,他看了看我。我知道,他也知道,我们正在同一个题上羞答答地绕。不是南天门的死战,是死战之后活下来的颓丧日子,才让我们觉得……那个人……狗肉只能让我们想起一个人。于是我绷着脸,“那个人是跟狗肉太像了。狗肉要是一站起来,抖掉狗皮,他妈的就是他了。”郝兽医笑得要呛着,“你让我喘气,喘口气——不过他真是很狗相的。”“我刚觉得他有点儿意思。”我说。“嗯哪。”“审他那时候。有意思。说了点儿可以信得的话。”我有点儿沮丧,“没他,不好玩了。”“是啊。”老头儿有点儿豪气干云,“跟王八蛋的时候,我都觉得跟你们小王八蛋一个年纪了。”我们沉默。过了会儿,老头儿说:“我喘过来了。”“我喘口。”我说。于是我们继续沉默。我喘气,因为我不想哭。禅达的暮色将临了。死啦死啦从屋里出来,一脸稀罕劲儿地看了看禅达的暮色和山峦。立着的一排兵便向他行了个持枪礼,死啦死啦用一种死刑犯琢磨行刑者的表情看了一眼——如果死刑犯还有心琢磨的话。你也可以说这个礼不是给他敬的,因为虞啸卿站在他侧后,冷眼掸着,一只手若有若无地开合着枪套。死啦死啦便开始涎笑,也许那叫无畏,但就是涎笑,“换枪啦?七九中正呢,好枪。”虞啸卿没有表情,“与你何干?”死啦死啦转过头,便变色了,师部外边的空地上,一条巨大的狗追着一个撒丫子狂奔的兵——其实只是那兵以为被狗追——同时两个兵在后边追着那条狗,以一种狗炮弹的速度向这边撞了过来。“别过来!别……”死啦死啦大叫。撞击的声音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的,狗炮弹径直撞向了死啦死啦的胯下,它那颗狗头的位置是正好撞到要害部位的,死啦死啦在一声惨叫中蹲了下来。虞啸卿表情怪异地看着这景,狗肉舔着死啦死啦痛苦到痉挛的脸。“上车罢。”虞啸卿说。死啦死啦窝着腰往车上挣扎,以至虞啸卿只好用下颔调了个枪手上前扶。死啦死啦问:“我的狗?”“我车上,没狗座。”于是死啦死啦把自己窝进了车,车走了,狗肉围着恭立的枪手转了个圈,开始转向追着车狂奔。虞啸卿的吉普在郊野里狂驰,虽然有路,但看起来像在野地里狂驰。死啦死啦紧紧把住,车颠得可以,但虞啸卿舒服得像快要睡着。死啦死啦回头看了看身后的草地和树林,狗炮弹在其中若隐若现。“太慢。”虞啸毅说。于是开车的张立宪便把车颠得快要飞了起来。那两个家伙穿过纵横曲折的人工沟壑,让多少天来一直在壕沟里渡日的家伙们从泥土里爬起来起立。一个像虞啸卿一样瘦高的中校跑过来敬礼,“哥。”虞啸卿吩咐道:“慎卿去忙你的。”于是那家伙也没什么客套,掉头去了。虞啸卿在这样的曲折里也走得像箭头一样笔直,今天他拿着军刀,所以间或会把他连鞘的刀敲在某个兵的失误之处,你也不知道他目不斜视地怎么就能看清那些。死啦死啦走得像上西天的猢狲一样是永远的S路线——因为这是主力团阵地,大多数装备让他这个管理袜子鞋垫的前军需瞠目结舌。虞啸卿在一处隐蔽良好的壑壕里停下,这里有一副大倍率炮队镜,被伪装成了从枝林里伸出的树枝。虞啸卿用他的刀敲打了那具炮队镜,“看吧。”死啦死啦便看。便看见对岸的日军阵地,连峦绝山,不见人,偶有处招展着他们的军旗。日军的阵地比这边相对草率,因为他们此时的着意并非防御。死啦死啦离开了炮队镜,没说什么也不知道说什么,虞啸卿在战壑里踱步的样子也不像想听什么。“跟你们在南天门打过的竹内联队已经做了增强,若攻击东岸,将为锋锐之首。联队长竹内连山,战法阴鸷,我方战也不战,坚壕苦守,时日漫长,竹内倒会是个不错的解乏对象。”虞啸毅说。死啦死啦怔忡地笑了笑,因为谁都知道虞啸卿的轻描淡写恰因为不轻松。虞啸卿接着说:“虞师有一个笑话。是张立宪这帮厮们传出来的。”张立宪夸嚓一个立正,脸上倒带着笑意。“他们说我从来不坐,太瘦。屁股上的肉不如脚掌厚,硌得痛,所以宁站不坐。”虞啸毅拿鞘轻敲了张立宪的头,“放屁。我不坐,因为受过刺激。当年打出湖南,就想有和家乡不一样的一片天地。我饿了,在路摊上吃碗米粉,学生游行,有人在我背上贴了个纸条。”虞啸卿的眼睛都眯缝起来了,可想他真是受过不小的刺激。“‘国难当头。岂能坐视?’——我不知道,我居然就坐在那吃完那碗米粉。谁命里都有个恩人。我的恩公,或是恩婆,就是在我背上贴纸条的那人。国难当头,岂能坐视?于是我再不是那个浑噩的湖南小子。国难当头,岂能坐视。于是我多少年再没回过家乡。还有,我再坐下胃里就开始往上返。——但是有天我会坐。”他停下了话头。从炮队镜里看着对岸。大伙全无异议地站着,谁让他最大?“当我们千军万马席卷西岸,攻复南天门失地时,我会坐下。现在上峰无战意,我只好把自己挺得像一杆旗,好保你们的战意。真打的时候,我会坐下,省下站的力气,省下所有力气,带你们打仗。”他直瞪着死啦死啦。死啦死啦只好立正了一下以示听到和同意。于是他也斜着死啦死啦,开始有些不怀好意的笑容,“你很有趣。漫长的苦守,你也是个不错的解乏对象。”狗肉从壑壕里冲了过来,坐下。瞪着这些也不晓得要做什么的人。迷龙从他的屋里探出了头。院子里空空的,阿译站在他迷宫一样的篮球场上发呆,其他人有的去找狗肉了,有的被这花样太多的一天搞累了,在歇息。满汉在哨位上打盹,泥蛋在哨位上抓虱子。迷龙便回头对了门里说:“走啦。”迷龙老婆便开了门。拿着他们少得可怜的一点儿行李。牵着雷宝儿,“总要跟你的朋友他们说一声。”迷龙便接了行李。尽管那是他可以用手指头拎的一点儿份量,“不啦。满天下犊子都知道啦。”他便贼一样出了门,这样举家携行,大门的泥蛋满汉是无论不会让过路的,迷龙便从阿译身后绕了爬墙,反正阿译戳在那儿跟个没知觉的木人一般。迷龙甩手便让他全家的行李出了墙,墙不高,他伸手便把自己搭了上去,他在上边骑稳了,再回手来接雷宝儿。然后迷龙便看着这个院子哑住了,夕阳下晒,禅达人的屋顶上冒起了炊烟,他曾处身的地方是被打劫过多少次的一片空落,连他一向讨厌的阿译也让他看得唏嘘。于是迷龙便不接雷宝儿了,他伏在墙上,将眼睛在臂弯里乱揩着。迷龙老婆沉默了一会儿,“要不你再想想。我是跟你说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要走是你说的气话。”“不是气话,你不知道。墙下边是几万个小鬼子我也跳啦,总不能跟个臭女人说的话也当淡屁。”迷龙说。他老婆提醒他:“接好你的臭儿子吧。”迷龙便伸手再度地去接雷宝儿,并对着雷宝儿涎笑,“叫爸爸。”“臭屁。”迷龙小心地操作着,这墙平时也就是一掠而过,现在他小心翼翼惟恐擦着碰着他的臭儿子。禅达人的屋顶上升起炊烟,迷龙打算悄没声地走掉。东城的郝兽医和我,西城的蛇屁股和不辣,北城的丧门星和克虏伯都已经放弃了寻找狗肉,回我们不得不回的收容站。迷龙坐在墙上,把着他的儿子,脸上露出一种梦境一样的神情。郝兽医和我、蛇屁股和不辣、丧门星和克虏伯,我们正自三个不同的方向归向收容站,我们都在迷龙的视野,但我们都是迷龙要摆脱的现实,而绝非梦境。迷龙绽开了笑容,那样的笑容我们从无缘得见,让墙下他的老婆亦看得痴迷。我和郝兽医有气无力地蹒跚过来,然后我看着那发向我射过来的狗炮弹吓住,也有欣喜,但主要是吓住。“别!别过来!”你能喝回一颗狗炮弹吗?所以我叫完之后就是一声惨叫,然后捂着小肚子蹲在地上直跳。狗肉又制造了一个准太监之后。围着它的新战果转了一圈,然后掉头冲向它的来处。我看见了它的来处,一辆威利斯吉普停在那里,一个货正在下车,一边人模狗样系着自己新军装最上方的扣子。那辆车喷出一阵劣质燃料的油烟扬长而去,而我能看清车上影影绰绰地坐着个绝不回头的虞啸卿。而那个下了车的货对着狗肉叱喝着:“坐下!”狗肉悬崖勒马,一屁股坐下,我很遗憾没能眼见他的惨叫。然后那个货便对着我和郝兽医微笑,绝对幸灾乐祸的微笑,“喂。”“你……他妈的。”我说。于是死啦死啦便在我面前跺了跺脚。似乎是让鞋子顺当,实际是让更多灰尘溅到我的脸上。“喂,我是你们团长。”“你他妈的。”我骂道。那家伙便向着西来的蛇屁股和不辣、北来的丧门星和克虏伯炫耀,尽管那几位已经连下巴颔都快掉下来了,“我是你们团长。”然后他便瞧见了骑在墙上的迷龙,雷宝儿已经自迷龙手里消失了,但迷龙仍看着死啦死啦发呆。“东北佬儿你长墙上了吗?我是你们团长!我是你们团长!我都说烦啦!”迷龙被这样一种小人得志都给看晕了。他迷迷糊糊想跳下这边墙,挂在墙那边的脚却忘了盘过来,于是我们听见空通一声,迷龙消失在墙这边的明沟里。那家伙笑得高兴得不得了,扔了我们便往收容站里走,我们茫然地云山雾罩地跟在后边。泥蛋和满汉在那发着怔不知道怎么是好。不辣便管他三七二十一的狐假虎威,“敬礼!敬大礼!”那俩没什么主意的家伙便敬大礼,大礼是持枪礼,泥蛋笨手笨脚地搞掉了自己的枪,砸了自己脚面。我们就这样进了收容站。爬出沟的迷龙一瘸一拐梦游一般地跟在我们后边。迷龙老婆护着雷宝儿站在死角,没被那个得志小人看见,而阿译正从他的迷宫中茫然转向我们,被看个正着。死啦死啦问他:“二百五少校,你在画地为牢吗?”阿译干干的张了张嘴,最后变成了舔舔嘴唇。不辣冲阿译示威,“他是我们团长!”我向不辣寻求解释,“你明白这意思吗?”“管他。我舌头痛快了再说。”不辣说。我们像七八条尾巴一样跟着他杀向我们的住处。也许看习惯了我们在名利来临时做作的谦让,而这家伙的小人相完全是那样的反面极端。“现在,团座要看看他的营房。”他宣布。我们只有寸离不离地跟着,我发现。是我们下意识地想跟着。川军团只一个。很打得,小醉哥哥所在那支。重组后被虞啸卿整建制拉回东岸。垒防主力,现是虞师第一团,团长是虞啸卿胞弟——也就说,它姓了虞。所以阿译的副团长被我当恶毒的玩笑,无论王八如何看待绿豆,也不该对眼儿到这种份儿上。我放弃去想什么“你们团”,如果我们曾凑合算一个团,早全死在南天门上。你们团。我们的团。我的团。第十三章暮色已降临禅达。一扇扇门被推开,除了几堆稻草和某个正蒙头大睡或茫然醒转的家伙外,你不用指望看见别的什么。我们簇拥在忙乎着推门的死啦死啦身后,现在幸灾乐祸的表情已经渐渐转移到我们脸上。这屋是我和郝兽医睡的,我俩都在死啦死啦身后,所以死啦死啦身前自然是一堆稻草。他不大甘心地拿脚扒拉了一下稻草,一只老鼠爬开了。我说:“这屋里的虱子稳凑一个团。”死啦死啦瞄了我一眼,“你们的武器呢?”蛇屁股叫丧门星:“你上。”丧门星便往上走一步,伸出一对肉拳,“铁砂掌。”死啦死啦便像被扇了一巴掌,“炖鸭掌……我说虞啸卿这个鸟人,怎么就任重道远地说我就是一条破烂命呢。”我们就哄堂大笑了,这样的快乐,全无正经,全无责任,死的也就死了,该回的都回来了,就快乐吧。我们不笑了是因为那家伙正也斜着眼打量我们,跟过他的都知道,这样的时候,坏事要发生了。他喝道:“我是你们的团长!这意思就是你们是我的团!一加一等于二的事情!好意思要我再而三的说出来吗?猪也都练成孟烦了一样的精怪了。精怪就这么活着吗?”我们笑不出来了,不是说他这话多有杀伤力,而是因为他激昂所对的并不是我们,他用屁股对我们,他正说话的对像是那只老鼠。老鼠悠哉游哉地离了我们远点儿,并不见得畏惧。老鼠,我们早习以为常。它大概最擅闻出人类潦倒的气味,它也知道潦倒的人类对它不再形成威胁,从此便大摇大摆在各屋出入。那家伙一本正经地在对着那只老鼠念经:“龙生龙凤生凤,乌龟原是王八种,老鼠儿子会打洞。破烂命就带破烂货呀。”一只鞋子飞了过去,很大号的,那老鼠惨叫一声便殒了。迷龙蹦着过去拣回自己的鞋,一边忍不住乐,“团座啊不好啦,你弟兄挂啦。”那家伙眼都不睁就往下扯,“惨绝。我团非战争减员硕鼠一匹,现在我团还剩什么?”他终于向我们转过身来,一脸奚落的恶毒,“说来看看,我的团。”我们瞪着他,我们已经有点儿急了,这家伙开玩笑都能把人开疯掉的,他有这个素质。不辣骂骂咧咧地回答:“还有二十二条他妈妈的活人!”死啦死啦显然在踹门时已数过我们的人头,“别把我算进去。我没死,可不想跟你们这帮他妈妈的算在一起。”我连忙促狭地笑,“我们也不惜的算进来团座。团座。豆饼回来啦,住院呢。”死啦死啦绝不在意这种小挫折的,便哇哇一嗓子:“好吧——我希望五分钟之内这里只有二十二个他妈妈的活人!”我们愣着,不大清楚那是什么意思。他把半铺稻草踢到了我们脸上,“打扫卫生!”我们以一种发狂的速度打扫,扔掉垃圾,使出刨地的力气扫地,刮掉蛛网,捉拿耗子,铺里的跳蚤臭虫是没辄它啦,就索性连稻草一起搬出去烧个火光冲天。死啦死啦在那儿闲没事了浇阿译的花,浇没两下便不耐烦了,扯片叶子下来研究,后来他企图把那片叶子喂给狗肉。狗肉冷眼看着这名人类的蠢行。现在我们二十二条在院子里站了两列,我们曾住过的地方敞着门,空空如也但透着干净,它现在倒确实像个人住的地方了。而且我们的队列整齐得都快让我们感动了,我已经不记得我们多长时间没列过队了。死啦死啦眼睛瞬也不瞬地盯着我们,身后的狗肉很像他的死党和帮凶。迷龙说:“别瞅啦成不?”不辣说:“就剩二十二条他妈妈的活人啦。”“真的啊?”死啦死啦晃过来。为了好看一点儿,我们是按军衔排的,所以头一个是阿译,所以他头一个抓住的就是阿译。然后那家伙扯开了阿译的衣领,没费什么劲儿就从阿译身上抓出了某种寄生虫。“嘴张开。”那家伙说。阿译脸发白,嘴虽还没张,但傻子都知道,死啦死啦一准儿会把那玩意扔进阿译的嘴里。蛇屁股劝道:“别搞啦。人家不是我们,会把肠子吐出来的。”死啦死啦丝毫不理会蛇屁股,“嘴张开。”阿译犹豫着,并且真的打算张嘴。“报告团座,您现在揪的是副团座。”我说。死啦死啦仍细心地在寻找阿译嘴上张开的缝,“哈?”蛇屁股说:“不要哈。还是督导,副团座兼督导。”不辣说:“督导就是拿尚方宝剑顶着我们上,还有管你怎么打仗的那个。”“就是你的上司。唐副师座上午来亲封的。”我补充道。阿译却说:“他们瞎扯。我是你的部下。”他现在倒是勇敢地把嘴张开了,而且那绝不是奚落,但死啦死啦悻悻地把只虱子扔进自己嘴里,嚼巴嚼巴咽了。我们哈哈大笑,谁管阿译是什么呀,我们只想看死啦死啦狼狈,而且我们看到了。然后他开始嚷嚷:“弄两汽油桶来!”我们有点儿傻了,面面相觑,我背后不知道是谁做了一个精简的总结:“完啦,他急了。”关于汽油桶,这里大部分人都有极不愉快的记忆。两个汽油桶放在我们面前了,烧饭的火堆没用来烧饭,烧了热水。热水已经被我们倒进了汽油桶里,冒着热气——本来洗个热水澡是件美事,可死啦死啦正可劲往里边倒杀虫粉一类的玩意儿,那玩意儿是我们打扫卫生时使的。他一边倒还要一边念:“感谢新生活,杀虫粉倒是不缺。”我们苦着脸看他把那玩意儿搅拌均匀。迷龙叹道:“完啦。上回是黑的,这回是白的。”“团座啊,缺德一两下就行啦。会死人的。”我说。死啦死啦可劲儿往里倒着,“谁说的。我这么给自己除过虫,一两年内啥虫也不生。”不辣说:“那是啊,猪皮都杀脱啦。”“谁能跟您比啊。说您是铁打的都嫌轻啦。还得是铁打的蟑螂。”我奚落他。但是看来怎么损都不可能让他脱开他要做的事情,那家伙咣咣敲打着桶沿。“诸位早也油成精了,知道疟疾伤寒杀我们比日本人杀得还多,而且这是我的团,哪怕这就么二十二条……”克虏伯的犯浑是阵发性的,“二十三。”死啦死啦仔细瞧了瞧他,“没见过这人。”“捡来的。”蛇屁股酸酸地表明我们的立场。“炮兵,所以肥头大耳。”于是我们看清了人能势利眼到什么地步,死啦死啦立刻就像马克·吐温的人物瞧见了百万英镑,“肥嘟嘟地养眼啊。什么炮?”克虏伯回这话的时候终于不是带死不活了,甚至有种军人的精确,“PAK37,战防炮。第一主射手。”“打过日本坦克吗?”“打过。筷子捅豆腐,穿啦。日本坦克好打,德国坦克才不好打。”我因我的坦克恐怖症而颇有悻悻,“你从外国回来的?打过德国坦克?”克虏伯要死不活地说:“肚子饿了才要吃饭嘛。肯定是坦克结实得打不穿了。所以才要把战防炮搞好。”我噎得说不出话来,就是个简单不过矛和盾的逻辑,从个吃货嘴里蹦出来,就是把我噎了。克虏伯继续他半死不活地抱怨:“这里没炮。”“会有的会有的。”死啦死啦对克虏伯承诺,然后就开始嚷嚷。“老子的团,哪怕就这么二十三条,他也是干干净净的二十三条!谁要被寄生虫耗死了,要埋我都请他换块儿地儿。脱!——衣服进这桶,人进那桶。——给我泡!”那是伸脖子一刀缩脖子也一刀,我们打算脱。但忽然想起什么又停住。有几个没脑子的。被人附耳了一下,看了眼身后的某个房子。也就一脸怪相地停住。死啦死啦也斜着我们,他倒还真没想到这么一道简单命令都会被我们拒绝。我们一帮,有些脱光了膀子,有些敞着怀提着裤子,一脸怪相地瞧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