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团长我的团-22

死啦死啦否认:“不是。这样好记事,发生过什么,到过哪儿。”虞啸卿说:“国难当前,做军人尤其要精诚专心。因闲花贪生,因野草惧死,这样的军人该死。”死啦死啦说:“如果我不能记住经过了什么,那就死也死做了一个糊涂鬼。”虞啸卿说:“现在死了,你明白吗?”死啦死啦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摇了头。“那你真要做定糊涂鬼了。”虞啸卿简短地说。我们听得心里大跳了一下,而唐基轻咳了一声,似乎在刚报个名字时虞主审就打算把人定死罪了。虞啸卿于是不再发问,而是转而玩他的枪套了,唐基终可继续。“籍贯。”死啦死啦干脆地回答:“不知道。”他很歉疚地向发问者点点头,“惭愧,是真不知道。”唐基绝有一份见怪不怪的修为,“祖籍。”“我家里人颠沛得很。出生前他们换过几十个地方。”“出生地。”死啦死啦答:“我在热河和察哈尔交界出生,荒山野地,到底是热河还察哈尔,谁也不知道。”他认真地补充,尽管那补充听起来像捣乱,“是个庙里,庙里没和尚。光绪慈禧都死啦,和尚尼姑都被拉去念经啦。”张立宪无措地看他的师长,师长手上的枪套咔啪地越来越响,让他的不耐烦充满着杀伐气,这样的回答显然无法记住公文。唐基再问:“在哪长大的?”“一岁在河北,两岁在河南,四岁时到了山西,我记得运城的硝石湖,白茫茫一片,还有关云长的故居。六岁时去了绥远。”死啦死啦扳手指细数的样子看起来真是很无辜,而这种无辜在这个地方看起来真像挑衅,“跟着家人走,外蒙、甘肃、新疆……直皖战争时在康藏,后来东行了,后来是四川、陕西、湖北,安徽,江山如画,江苏……中原大战,捎着江苏也不太平,转了南,浙江、江西、湖南,黄鹤一去不复返……”我们发着怔,我们又想笑,又怕虞啸卿拔出枪,砰的就是一下。虞啸卿没有把枪,而是说:“今天要定你的生死,不是我的。继续鼓唇弄舌。”死啦死啦解释:“所以要说清楚。我从来没能想清都去过哪些地方。”虞啸卿问:“跑那么些地方干什么?鬼打墙吗?”死啦死啦答:“找口饭吃。师座。”虞啸卿操起一个很薄的卷宗袋,那该是关于死啦死啦的全部资料了,看起来他很想把那东西扔死啦死啦头上,“阁下的戎伍生涯。区区一个理库的军需中尉,管鞋垫袜子的居然在战乱之秋冒领团长之职。临战之时有人推三阻四谎话连篇,我最恶不诚之人,他的下场你也看见。”死啦死啦说:“看见了,师座。我们之前没见过,我不知道您的好恶。我不是说着真话长大的,可今天说的都是真话,因为今天要定生死。”虞啸卿看着他,“你在乞命?”死啦死啦承认,“是在乞命。尽其道而死也,正命也。桎梏死者,非正命也。先贤孟子说的。我刚知道要做什么,师座。”虞啸卿问:“做什么?偷奸犯科?见缝插针?”“那是怎么做。我刚想做,想也没机会。”死啦死啦看起来有点儿茫然,“我不知道怎么做,我从来没能站稳脚后跟,一直虚耗。”“你确实该死。”虞啸卿说完靠回他的椅背上,连枪套也不玩了。唐基询问地看了他一眼,才决定问下个问题。“哪年从戎?”“民国二十五年。那年委员长推行新生活运动,广播国民自救救国之道来着。”唐基心不在焉地应道:“嗯,嗯。是的。”张立宪小声地向他求助,“籍贯?”“河北吧。籍贯河北。”唐基说。于是张立宪先恼火地看了眼让他无法公事的死啦死啦,然后刷刷地记录。而虞啸卿一瞬不拉地盯着死啦死啦,像头择时而噬的豹子。我换了换已经站酸的脚,这样的磨嘴皮子看来要延续很久,有坐的地方,但从死啦死啦进来后我们就再没谁坐着。我们戳在那儿,大气不敢出,但我们看起来倒更像是在街头围观斗殴的无聊人士。唐基仍在继续他三章九条十八款的例行公事,“婚否?”死啦死啦摇头,“否。养自己都很麻烦。”“可是我党党员?”死啦死啦做出了一个酸酸的表情,“我党对一个补袜子的军需没有兴趣。”虞啸卿忽然将靠在椅背上的身子又直了起来,这家伙每当提问时倒像发难。“在哪儿学的打仗?”死啦死啦愣了一下,“什么?”虞啸卿说:“你的毛病很多,别让我再加一条装腔作势——你在哪里学会的打仗?”死啦死啦默然,“……我会打仗吗?”虞啸卿盯着他,“装腔作势——该死。”死啦死啦说:“死了很多人。”虞啸卿说:“军人之命,与国同殇。你我很快也是这条命——哪儿学的打仗?”死啦死啦答:“我看见很多死人。”虞啸卿又说:“我也看见很多,没边没际的。与我同命的死人,我还活着而已——哪儿学的打仗。”死啦死啦的回答仍是文不对题,“死的都是我们的人。”虞啸卿站了起来,我们都知道他是个暴躁的家伙——冰山一样的暴躁,所以他一言不发,他拔枪快得很,快到你尽可以相信他十七岁就杀过人,然后他一枪轰在死啦死啦两脚之间。老家具沉,倒地时很响,那是陈主任跳起来时撞倒的。唐基扶桌子站着,他好点儿也就是没撞倒椅子。审人的人现在全站着。死啦死啦站在他的原地,看着脚与脚之间的一个弹孔。陈主任提醒虞啸毅,“这……这……是法庭。军事法庭。自重。自重。”“啸卿,放下。”唐基说,然后使了个眼色,那意思是让余治什么的去拿虞啸卿的枪。虞啸卿生硬地说:“这是法庭,更是军务。不要干扰我的军务。”于是那几个唯虞是从的家伙被虞啸卿一眼便看了回来,实际上虞啸卿也并没失控,他只是瞪着死啦死啦要一个答案,他也并不用抬枪指着他的对象,凭他使枪的架势在把那支柯尔特的子弹打光前,我们不要有人想有还手之力。死啦死啦说:“幸好地不硬。跳弹会伤到无辜之人的。”“仗打成这样,中国的军人再无无辜之人。”虞啸卿不容置疑地说。死啦死啦摇了摇头。虞啸卿钉在同一个问题上不放松,“在哪儿学的打仗。”“民国二十五年从军,二十六年开始打仗,现在是民国三十一年,我们死了很多很多人,很多很多,一直看着,心里很痛,一直很痛。”死啦死啦仍没有直接回答。于是虞啸卿把枪抬了起来,这回是直对着死啦死啦的脑瓜子。虞啸卿从准星上看着死啦死啦的脑袋,他不可能打偏。侧座的张立宪看着他的师长瞄着死啦死啦的脑袋,他知道他的师长不可能打偏。我们看着死啦死啦的脑袋拦住了那支点四五的枪口,等着他脑袋开花。我们担心而不是惊慌,怎么说呢,如果你在枪林弹雨里活太久了,被一发打别人的子弹打中,你会当它就是命。我们都听懂了,连克虏伯都听懂了。但我们的师长听不懂。因为所有人都不是无辜的,所有人都有罪,该死。死着心里不痛。我们的师长心里愤怒,但心里不痛。于是我犹犹豫豫地举起了一只手。虞啸卿示意我:“说。中尉。”“他的意思是说,看着我们死了很多人,所以他学会了打仗。从败仗中学的。”我替死啦死啦解释。虞啸卿没理我,看着死啦死啦。死啦死啦说:“都是无辜的。我生下来,三十四年,走了二十个省份,是为了活,杀身成仁,舍身取义,不是乐事,不是爹妈教我的份内事。有的人喜欢拿起武器,有的人想和别人不一样,有的人是混口饭,有的人怕自己太弱,有的人怕被千夫所指,所有人都害怕,只好学着喜欢杀戮。从来没有过的勇敢、刚毅、年青和浪费。都是无辜的。”我们安静着,多少有点儿难堪,因为他实际上把这里的每个人括进了他的所说。“所以,学会了打仗?”虞啸卿问。死啦死啦点了点头。虞啸卿说:“坐。”他是向陈主任和唐基们说的,转得如此不打折扣的人让我们只好从心里打个寒噤,而且那几个都唯唯地坐下时他自己并不坐,看起来这家伙讨厌坐,而且既然说开了,他把枪放回了套里,但他并不打算再坐,于是他往下便一直在审判席后做他的龙行虎步。虞啸卿盯着死啦死啦,“你恨日本人?”死啦死啦答道:“我恨让我们成了现在这样子的东西。”“是什么?”“不知道。我一直很浑噩。”唐基忽然问:“你对赤色分子是怎么看的?”虞啸卿在他的踱步中愣了一下,看了看唐基,自此问伊始气氛忽然便有点儿变,陈主任从漠不关心忽然成了极为关心,张立宪们的反应像唐基触碰了一个不该碰的禁忌,我们刚松了一下,忽然又觉得喘不过气。虞师前身,以反共发达。双方合作已六年,而虞师内部仍以赤匪称呼,让我觉得想弄死他的人不仅虞啸卿,还有唐基。死啦死啦答:“书生不可以没有,但是空谈误国。”唐基追问:“是说赤色分子?”“是的。”陈主任审问中第一次开口,“没打过交道?”“游历的时候,见过他们的游行和口号。”他坦荡得是坦坦荡荡,让陈主任立刻就没了兴趣,而唐基从自己的银烟盒里给军部大员上了根烟。我们再度松了一口气。虞啸卿问:“跟日本人打过大仗?”死啦死啦答:“打过。”“哪仗?”“这仗。”“就一仗?”“我没经过大阵仗。”死啦死啦老老实实地说。虞啸卿似乎不信,“一仗就打得这么恨之入骨?”“……什么叫恨之入骨?”死啦死啦问。虞啸卿说:“你那种打法叫破釜沉舟已经太客气了,简直是断子绝孙。”死啦死啦回头看了看我们,张了张嘴,表情简直有点儿痛苦。“我不恨谁。我最多只带过四个兵,是理库,不是打仗。在西岸我发现我后边跟着一千多人,我很害怕……”虞啸卿问:“害怕还是得意?”死啦死啦苦笑,“好像都能叫人喘不过气来,那就都有。我已经亲眼眼见,在南天门上我已经看够了。我以前一直逃跑,也遭遇也死人,可死的人都不够份列入战役里。还有,我去过那些地方……”“怎么讲?”“我去过的那些地方,我们没了的地方。北平的爆肚涮肉皇城根、南京的干丝烧卖。”他用一种男人都明白的表情坦率着,“还有销金的秦淮风月。上海的润饼蚵仔煎,看得我直瞪眼的花花世界,天津麻花狗不理,广州艇仔粥和肠粉,旅顺口的咸鱼饼子和炮台,东北地三鲜、狗肉汤、酸菜白肉炖粉条,苦哈哈找活路的老林子,火宫殿的鸭血汤,还有臭豆腐和已经打成粉了的长沙城。”克虏伯不知时机地咽了咽口水,以致要擦擦嘴。我们听得想杀了他,他要只说些我们擦不着边的也倒好了,偏他说的还尽是我们还吃得起甚至吃过的东西。然后他摊了摊手,以他特有的方式断句总结,“都没了。……我没有涵养。”虞啸卿说:“我也没有。”陈主任和唐基就显得有点儿难堪。死啦死啦接着说:“没涵养。不用亲眼看见半个中国都没了才开始发急和心痛,不用等到中国人都死光了才开始心痛和发急。好大的河山,好些地方我也没去过,但是去没去过铁骊、扶余、呼伦池、海拉尔河、贝尔池、长白山、大兴安、小兴安、营口、安东、老哈河、承德、郭家屯、万全、滦河、白河、桑乾河、北平天津、济苑、绥归、镇头包、历城、道口、阳曲、开封、郾城……”唐基制止他,“可以了,我们明白你的意思。”死啦死啦却坚持地说下去,“我是个瞎着急的人,我瞎着急。三两字就是一方水土一方人,一场大败和天文数字的人命,南阳、襄阳、赊旗店、长台关、正阳关、颖水、汝水、巢湖洪泽湖、镇江、南京、怀宁……”唐基打断他,“好了。”死啦死啦并不理会他,“上海、淮阴、苏州、杭州、黄埔江、太湖、南通……”于是唐基不再说话了。虞啸卿也并没有制止死啦死啦的意思,而张立宪刷刷地记,并不是记在本上,是记在用来做草稿的空白纸上。我们呆若木鸡地擦着冷汗。“……屯溪、六安、九江、武昌、汉口、修水、宜昌……”他说得很纷乱,就像他走过的路一样纷乱。这些丢失了和惨败过的地方,三两字一个的地名,他数了足足三十分钟,然后很谦虚地告诉我们,不到十分之一,记性有限。虞啸卿怕是说得对,现时中国的军人怕是都应该去死。我们没死,只因为上下一心地失忆和遗忘。而且我们确信数落这些的人已经疯了,没人能记下来这些惨痛还保持正常。”陈主任的头上冒着热气,像被水浇过。唐基自己伸手从已经放到陈主任那里的烟盒里想拿根烟,发现烟盒已经空了,而那两位面前的烟头已经足十几个。虞啸卿的姿势完全没有动过。有人在擦汗,掠场的余治李冰们瞪着墙象要瞪空墙,张立宪密密麻麻地记满了第五张纸。死啦死啦总算要接近尾声,“怒江以西,保山、腾越、铜钹,还有我们身处的禅达。”虞啸卿第一次插嘴,“禅达没有丢。”“这样下去,快了。”虞啸卿给了他一个“让我们走着瞧”的表情。死啦死啦接着说:“十分之一不到,记性有限。不拉屎会憋死我们,不吃饭活七八天,不喝水活五六天,不睡觉活四五天,琐事养我们也要我们的命。家国沦丧,我们倒已经活了六七年,不懂——我想让事情是它本来该有的那个样子。”虞啸卿问:“什么是本来该有的样子?”“不知道。”死啦死啦答道。虞啸卿盯着他,“你一直在自相矛盾。照你说的,这里所有人都该死十遍二十遍。无辜?——是你说的无辜。”“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死啦死啦又一次回头看了看我们,在他背对我们的位置上这是一个很大的动作幅度,“……一千多条人还剩这么一小撮……可能正好因为我们都只有一次好死,于是不知道……南天门上的仗对我算大仗,交锋十七次,打完我这生平第一大仗后,我再也不知道。”虞啸卿审视了很长时间面前这个人的茫然,那种茫然近乎于沉痛。他毫无先兆地说:“休庭。”我们又回到了这间屋里,坐着或站着,发着愣,瞪着墙或天花板。丧门星问:“他会死吗?”我们都沉默。克虏伯答道:“不会的。”我们瞪着克虏伯,斩钉截铁说这话的人恰好是最不了解事情的人,这真是很让人绝望。“谁要他死?”我问大家。不辣骂道:“嗯。虞啸卿就是杂种混蛋王八蛋,贼偷了不要的,被他下不出蛋来的爷娘捡来的。”我跟他看法不一样,“我倒觉得唐副师座颇有弄死他的劲头。对赤色分子什么看法,这说错一个字就是死立决,还有个冒传军令临阵脱逃的由头。”阿译替他的长官辩解:“他不是这个意思!”我看了眼那个唯在这事儿上太有主意的家伙,“因为他记得你是十五期军官训练团吗?可算证明了啊。有的人来打仗是怕自己太弱。”阿译坚持自己的看法,“有的人就是想和别人不一样!”郝兽医打圆场,“好啦好啦。军部要他死,好吧?他这种不拘一格本就是该死的,其实他本来一是一,二是二,可大家都在一不是一,二不是二,他就不拘一格了,他就该死了。”门开了。何书光和着几着拎桶端盆的兵站在外边,我们只祈望刚才骂虞啸卿没被听见,还好。“吃饭。”何书光说。白米饭,盛在很不中国样式的扁铁盆里,每个人的饭上浇一大瓢连汁带酱的,间杂着萝卜,但主要是肉——我们的眼睛都瞪直了。牛肉。我们早已经忘了牛是可以这样盛在盘子里吃的。这东西不是随便给人吃的,就算在师部,那么一切都早安排好了。我现在确信死啦死啦将不得好死,这不奇怪,第一眼见他我就看到他生了个不得好死的样子。我们呼呼噜噜,像猪一样吃饭。何书光为避免听见那样的咀嚼和叹息声而尽快退了出去,边走边嘟囔,“……早饭也没少吃啊?”我们不理会,大口咀嚼着。虞啸卿和他的人不像饿过的样子,所以死啦死啦说的注定白说,他加倍地该死。第二轮的审又开始一会了,我们仍然没人坐着,静静听着,因为说的也是我们关心的内容。这轮的审趋于平和,虞啸卿再不甘于坐下,但他没有要拔枪的意思,他甚至不再去玩他的枪套。他问死啦死啦:“你去过那么些地方,所以你能说好十几个省份的方言?”“不伦不类地学了几句。蒙语藏语也会几句,满语也会说几句,可满人自己都不说了。还有苗、彝、僳僳族……支离破碎的能说几句。”虞啸卿难得地说了句湖南话:“闯到你扎鬼哒。”“冒得办法。要呷饭嘞。”死啦死啦也用湖南话回道。虞啸卿多少有点儿满意地继续问:“你那很颠沛的一家人,做什么的?”死啦死啦的表情看起来有点儿不屑,尽管我们见过他怎样对待死人,知道他并不是那么不屑,“招魂的。”“做什么的?”虞啸卿似乎没有听清楚。“招魂。”“什么?”“招魂呀。”他们俩又开始出现那种反复和对峙了,这样的时候两个人看起来都很欠揍。虞啸卿露出一种真正的不屑的表情,“就是那种小孩子感冒发烧,老太婆拿个盆出去敲出去叫?还是一个铜板哭嚎一刻那种?”死啦死啦看起来有点儿难堪,“也不是那么简单。人有其土,魂兮归乡。我那家人是专给死人叫魂,请死者归乡。和平盛世,人死得少,还死在自家土上,我家就很难活。战乱之秋,人死得多,可颠沛流离的死了也没人雇你来叫,我们更难活。就一直走着叫着。”“你真信人有魂吗?儒道佛教,禅宗净土,天主基督,你信的哪种?”虞啸卿奚落地加了句,“还是五斗米道?”死啦死啦答道:“我信得谨慎,所以都说不上信。”“我说的是你真信人有其魂?你有魂?”虞啸卿问他。死啦死啦卡了好一会,“不知道。”虞啸卿得出结论:“那便是神汉。”死啦死啦看来宁可承认这个,“就是神汉。”“神汉怎么又从军啦?”“在宁夏时遭了瘟疫,我父母都死了,我妈跟我说我干不了这行,我没魂根,我生气太重,没法让死人归乡,还要搅得他们不得安宁。”虞啸卿命令道:“你招个我看。”“……什么?”但是死啦死啦一定听清楚了虞啸毅的命令。“别装傻。招魂。”“……我做不来。不光搅死人,还扰活人。”“招。我军令如山。”看来没得推搪。死啦死啦只好吱唔了一阵,吟唱似的,“魂兮归来!去河之恒干,何为乎四方些!舍君之乐处,何离彼不祥些!魂乎归来!东方不可以……”他驷五骈六很热闹,虞啸卿于是把自己桌上的卷宗书笔几乎全摔他身上了,“你到死有几句真话?我是湖南人,我最敬的是屈原和岳飞,你来给我背《楚辞》?”我们几乎想笑,因为很少能看见死啦死啦的狼狈。虞啸卿简单地摞下一个字:“招!”我们很想哭,因为死啦死啦低着头,从他嘴里开始传出一个声音,像咒语又像音乐,你很难去想清也不会愿意想清那是什么意思,那更像妈妈的絮语,一个母亲在垂死儿子床头的唠叨。于是我们安静的,用和他一样低垂着头的姿势站着。我们没法不想起我们死的时候,我想我们死的时候会很愿意听见这个声音,我的怨气会在这个声音中安宁,我死了会回北平,死啦死啦说爆肚涮肉时我发现我热爱北平。我们没法不想起要麻,他的身上当已生花长草;想起康丫,我们埋他的地方现在是日军脚下,我们祈望他不要问我们有良心的没;想起从来没关心过的豆饼,希望他现在已经被冲刷到海里,这趟门他出得比我们谁都要远。”唐基在听,听得很用心。陈主任在听,像在听戏文。虞啸卿在听,他和他的爱将们都听得颇不耐烦。但是虞师座不爱听,他希望事情一清二楚,但是越来越多的事被搞不清楚。他选择管它的,反正我将来是马革裹尸。虞啸卿止住死啦死啦,“打住打住。什么玩意儿?”死啦死啦用东北腔回:“就是干什么玩意儿。”“你在我的军队里搞过这套?”“没有。”我替死啦死啦回答道。阿译用有点儿尖尖的嗓子也所:“没有!”迷龙坚定地说:“从来没有。”我们也不知道有没有,我们只知道他对死人一向是有点儿怪怪的。幸好虞啸卿不关心这个。虞啸卿继续,他是个怎么绕也不跑开跑题的人,“于是从了军?”“是上了学。民国二十四年。我羡慕读书人。以前我只能东拼西凑借点书看,还有偷。”死啦死啦答道。“二十五年从戎。一年?”“不到一年。委员长要新生活,新学校满地都是,可用来编打倒什么什么的口号,这时间比读书还多。二十五年局势紧得很,于是从了军。”“谁的军队?自忠将军重义,宗仁将军思全,聿明将军此战虽有失利,但昆仑关之捷绝非侥幸,立人将军有儒将古风,又集机械之长,是我钦佩之极的人物,薛岳薛将军坚悍,全歼敌一零六师团,毙藤堂高英少将,湘之血战有他,湘人幸事,或是傅作义将军,五原长我军心……”虞啸毅眼里放着彩放着光,说这些让这个对什么都像没兴趣的家伙如同着了狂一样,但死啦死啦一直在摇头,直到虞啸卿索性住了嘴。“说出来师座也不会知道。就是……”死啦死啦不好意思到自己都挠了挠头,“广西的,七一四……柳州左近的一个守备团。”虞啸卿看起来也有点儿失了惊的样子。“守备团?连简编师都算不上。七一四?”他敲着自己脑门子,“想起来了。打混耍痞贩私盐贩鸦片在全省出了名的,调去打仗,离日军还有百多华里就做鸟兽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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