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是气结,迷龙那一瞬快要爆裂了,他立在那像一段木头,但是我们每一个人都听见他咬牙的声音。他咬着牙说:“老子就回去。”死啦死啦说:“机场快失守啦。搞不好已经失守啦。”迷龙仍然咬着牙,“谁要回他妈的英国人机场?回去。”“这么的走回中国?比跟那两中队打还没戏。”死啦死啦试图劝服迷龙。迷龙坚持到底,“就回去。”当迷龙一直那么毫无花俏地坚持时,死啦死啦的表情没了嘲弄,多了黯淡,他叹了口气,像是一个死者看着冥河对岸。死啦死啦嘴里念叨着:“对不起啦,死了的弟兄,咱们不打了,他们又要回去窝着了。东北东南死了的弟兄,战死中原的弟兄,死在江浙的弟兄,湖南湖北埋在焦土下的弟兄,死在缅甸的弟兄,人间不葬天来葬。天灵灵地灵灵,太上老君疾疾令。”我们沉默着,他让我们很内疚,有些人低着头。我们听得很内疚,但人不会因内疚而死的。应该不会。他一直看着我们,然后他不再黯淡了,他又站了起来,“好吧,回去。我去给你们探探道。”我们看着那家伙背着他的枪消失于丛林深处,我们仍然在沉默,这种沉默需要一个最擅长在心智上闪烁其词的人来打破。“他真会带我们回去吗?”我问。这是个设问,设问通常是个坑,总会有人奋勇跳。迷龙是第一个,“会就有鬼了。你看他那一脸狗拿耗子的样儿。”郝兽医提出异议:“啥叫狗拿耗子?”不辣一览无余着我们所拥有的,说:“你讲我们有什么吧?打不赢还要去送死,这个就叫狗拿耗子。”郝兽医有些语塞,“……反正跟日本鬼子打仗,不叫狗拿耗子。”“兽医,害我们掉坑里的是实事不是道理。你杀过半个鬼子?治好过一个人?能不能做成件事再来讲你的道理?”我说。在黑皮上我看不出郝老头的脸色,只看出他郁闷了,死啦死啦不在时我还是很具杀伤力的。我开始趁热打铁,“他会把我们全扔给日军。我没说他是汉奸,可他是疯子——咱们从天下掉下来疯到现在,上天时五十多个,现在你们点点数,疯剩二十二个了——被个疯子带着乱跑,在日军的防御圈里疯。”不辣轻声地说:“要麻也没了。”豆饼更轻声地说:“要麻好着呢。”我瞪了一眼这两碎嘴,以免话题被引到不知何处去。幸好我的新朋友迷龙总是直切主题的人,“我整死他!”我明着劝迷龙,实际上煽风点火,“你整不死他。他上嘴唇一碰下嘴唇,你就剩吐着舌头喘气了。”迷龙挥了下撬棍,这家伙拿着机枪,可他也没放弃撬棍,这家伙本性上有点儿贪,“谁跟他磨嘴皮子了?我真整死他!”他吼完了,我们都沉默了,沉默得很暧昧,大部分沉默地看着迷龙,只有郝兽医和阿译若有所思地看着我。我把他们俩瞪回去,然后看着所有人,说:“你们都不吭气?你们吭个气?”没人会吭气。他们有时敏感有时愚钝,现在他们因敏感装愚钝。我又对准了迷龙,“算了迷龙,他们不会让你干的。他们也不知道那家伙哪儿来的又是干什么的,咱们团长是虞啸卿,他嘴巴一动就说虞啸卿死了,他是团长。我拿马口铁剪两星子往衣服上一整也能这么说——可他们就能被那玩意儿骗得团团转。”迷龙不傻,他的直觉是精明的,他立刻明白了这种会意格,于是他扫视着——或者说蔑视着所有人,“哦,懂啦,就是说装孙子的时间到了。是吧?”“嗯。到点了。”我点点头。现在他们有点儿沉不住气,有点儿蠢蠢欲动,他们看我和迷龙,低下头,再看迷龙和我们。康丫嗫嚅着说:“我说……那啥,有别的法子没?他高低也救过我们。”“迷龙也说过整死你整死我,你我死了吗?被他打趴下得了——迷龙,你说的是把死啦死啦整晕啦,对吧?”说后半截话的时候我转向迷龙。迷龙点头,“嗯。他扛揍的话。”我表示同意,“他挺扛揍的。”不辣迟疑着说:“我们……我们二十几个怎么也能把他拖回国,他再疯下去早晚是个死……这也算救了他对不对?”“你们算是开窍了。他救过我们,现在我们在救他-营座,你说呢?”我看着阿译。我们的营座一直在看着表,这会儿表好像变成了最好看的东西。我看了看那表,把他的脑袋扳起来看着我们。“别看了,表也不是你弄回来的。再说你忘上发条了——看着我们。”我在提醒阿译表是谁帮他弄来的。阿译的嘴好像被缝上了,但终于点了点头。这正是我要的,“营座的意思,这事不是迷龙干的,是我们所有人干的。”没人吱声,但我坚持着看到除郝兽医外的每一个人都点了头。迷龙说:“你这话真是清楚得像脱裤子放屁。你是个坏东西。”他绷着脸,但无疑是有一点儿感谢之心的。我也绷着脸,“得说清楚。我不坑人。”然后我碰了碰他的撬棍,那家伙在这上边有点儿少筋,反而猛挥了一下,直到我跟他小声说:“会打死人的。”于是迷龙明白了,去收拾他的撬棍。那用不着我帮手了,我看了看旁边的郝兽医,老头儿郁郁地坐了下来,我尽力从他身边绕开。郝兽医似乎是自言自语地说:“烦啦可真还是不坑人。不坑人呵。”那是含讽带刺,我没理他,我也不走开了,就站在他身边看他还有什么说道。老头儿叹息道:“……我们到底在干什么?”“我们?”我看着老头儿。郝兽医再也没说什么,于是我看着迷龙在那用藤条缠裹他的撬棍,最细心这种水磨功夫的蛇屁股过去帮他。他说的是“我们”而不是“你们”,那表示某种妥协,于是我也就沉默。我们到底在干什么?我们只是一群无法主宰自己的人,无法主宰自己,可也不愿意被别人支配。这样的行为当我们多少有点无精打采,我们沉闷地或坐或立,没人说话。迷龙拿着他那根缠得怪里怪气的藤蔓大棒时也不那么生猛。周围并不安静,枪声一直在遥远地传着,实际上从我们落地后,枪声一直在提醒着我们已置身战场。我们终于看着那家伙从雾霭中出现,他的枪提在手上,从枝叶和雾霭中猫着腰过来,迷龙就想迎上去,我踢了他一脚,迷龙站住了,等着死啦死啦过来。死啦死啦在接近我们时把枪挂回了肩上,那是一种终于放松的姿态,而他脸上有一种阴睛不定的表情,“前边有……”然后他打住了,因为他看见了迷龙的表情也看见我们所有人的表情,那是一种在门顶上放了一整桶水然后等着某人推门的表情。迷龙不再等了,把棍子猛挥了过去,但那家伙猛往后跳了一下让棍子挥空,然后他毫不犹豫地转身逃跑,迷龙毫不犹豫地拔腿就追。我们暂时还没有帮迷龙的勇气,我们只看着那两货在丛林里绕着树跑,看着迷龙的棍子屡屡挥空,那家伙非常缺德,他老哥脱得跟我们一样光却没脱鞋,而迷龙却一直无法在死人身上找到合他尺码的鞋,现在死啦死啦开始上蹿下跳尽找一些多灾多难的崎岖地形,他蹦着坎,往丛棵子里钻,迷龙跟着钻刺棵子、蹦下坎。迷龙刚蹦下一个坎,痛苦地抬起一只挨扎的脚,那家伙回身,猛一拳挥在迷龙侧颅,我们目瞪口呆地看着迷龙被他一拳打躺,然后拿脚猛踢。那家伙下手极狠,迷龙怪叫。他又在迷龙肋条上来了一脚,然后看着我们,“日军现在就跟地上这蠢货一样。”他喘口气,又一脚,迷龙怪叫。“他们当他们赢定了。英国人跑疯了,日本人也追疯了,一个联队拉出了一个旅团的战线,我们输得溃不成军了,他们赢得溃不成军了。一直没人对他们开枪,他们再追下去连枪都要扔了。想打胜仗,只要像对这个追我追得自己都站不稳了的蠢蛋一样,一指头捅下去……”为助长声势,他又对迷龙捅了一指头,就是说猛踢了一脚,迷龙怪叫,但抓住了他那只脚——他还是小看了迷龙扛揍的程度,迷龙的惨败至少有一半是装的,于是趁势抓住他的脚,另一只手一拳打在他的裤裆上。我们哭笑不得地看着那两位:死啦死啦夹着裤裆蹲着,蹦着,一蹦一蹦离开迷龙这危险品。迷龙摇摇欲坠地往起里爬着,他也被揍得够呛,在地上摸索着他失落了的撬棍。迷龙冲我们大叫着,而死啦死啦在他身后一蹦一蹦蹦进了树丛,如果不是在这种地方做着这样一种事情,我想我们都已经要笑疯了。迷龙四处张望,“我家巴事儿呢?家巴事儿呢?人呢?他人呢?”为方便行凶,他的机枪是交给康丫拿着的,康丫把机枪塞到他手上。迷龙挥了一下,发现不怎么对,“你飙乎乎的!我又不是要整死他!”但是管他呢,那家伙的体力是飙到能把机枪当棍子抡的,他抡着机枪冲向树丛,然后被一记步枪枪托给砸了回来,跌撞了两步摔在地上。我招呼着:“一起上啊!”一群苍蝇会钉鸡蛋,因为有我这种人开缝。乌乍乍一下大伙齐动,我看着那家伙三蹦二蹦消失于丛林,迷龙这个屡屡挨打却说死不倒的货又在往起里爬,康丫从腐殖层里捡起了他的撬棍。不辣一马当先,被枝丛里伸出的枪托一下绊倒,死啦死啦从枝丛里蹦了出来,体重加速度双脚落在不辣背上,踩得不辣差没吐血,然后那家伙瘸着,劈了胯一样的跑姿与我神似,他挑了个方向一路瘸过去。我喊道:“别乱啦!有鞋的包抄!没鞋的直追!”我们乌乍乍地追在后边,即使不算犹犹豫豫的郝兽医也是二十二个对一个。那家伙在雾霭和枝从中出没,靠他太近真不是什么好事,每当他转身停留,消失然后又再现时,总有一个人被他捅了一指头,然后倒在地上。我组织进攻队形,“缠着他!旁边人速速上!”但是我还没能瘸过去,蛇屁股又被他一脚踢得从山坎上滚下来,康丫一边张牙舞爪挥着撬棍,一边从旁边绕了个绝不妨碍死啦死啦继续跑路的角度,死啦死啦倒也领情,掉头便往上山道跑,康丫遭遇到的主要不幸是被从后边赶上来的迷龙狠踢了屁股。死啦死啦逃向山顶,在雾霭中一闪而没。已经痛过劲了的迷龙一驴当先,挟一帮乌合之众追在后边。我瘸啊瘸啊地使劲蹦着,直到郝兽医扶着我。我瞪了一眼甚至还落在我们后边的阿译,让他良心发现终于开始往前蹿。我看着郝兽医脸上的苦笑,我也开始苦笑。这个本来很严重的事件已经被死啦死啦搞得像是戏谑,但我们还得追下去——如果他真像他宣称的那样是个团长,法不责众四个字对我们是不适用的。”迷龙倒提了他的机枪,以便抡砸而不是开火,他跑过去又跑回来,因为发现他追的人居然若无其事蹲在岔道的树后——而且是背向着他。迷龙学了乖,蹑手蹑脚改了潜行,并且发现用机枪也是能砸死人的,他枪上肩,从地上捞了根粗大的树棍。然那家伙转头冲他嘘了一声,然后又把头转回了原向。以迷龙的性情很难打这么一个没把自己当对手的对手,于是他也看向那个方向。我们络绎地到齐了,我们也看向那个方向,我们沉默着,枪声很近,是三八式步枪的单发射击,而枪响的间隙中,我们清晰地听见迷龙咬牙切齿的声音——那样的声音让你很想在他嘴里塞截树棍,以免他把牙齿咬碎了——但我看迷龙时,看见的表情却是悲伤而非愤怒。我们下望的地方是在这座小丘的山腰,而濒临山脚的位置有一个日军的简易阵地,它仅仅由几个散兵坑形成,而装进包里的土则垒了些简单的沙袋工事,一挺九二重机扔在那监视着山脚下的河滩,但没有人管,那地方的十几个日军在玩一件他们觉得更有趣的事情,河滩上倒着十数具尸体,但他们在用步枪精确射击着其中还动弹的一具。那显然是一个赌赛,他们的枪几乎都扔在射击位置上,为保公平他们共用一枝三八步枪,伴随着枪响,和来自那具躯体的惨叫,他们中间爆发出“我打中的是腿”“他又在叫了”这样日语的欢笑和喧哗。河滩上倒着的那个人在雾霭中不可能看清,但他在喊叫,那也是迷龙悲伤和愤怒的原因——那是李乌拉。李乌拉一直在叫:“我是李连胜!吉林人!那边的王八犊子!你们别猫着!给我一枪啊!你们有枪的!给我一枪,我是李连胜!跟你们一块儿来的!”你可以肯定他叫的绝不是日军,但开枪的是日军,又一枪打在他肩头,李乌拉现在连叫的力气都没了,只是哆嗦了一下,将头埋在浅水里。他在抽泣。我的身边响了一下,迷龙冲了出去,如果追打死啦死啦时他像是一头不得其门的笨大猩猩,现在他则像是一头会辗碎一切的犀牛,我还没从见一个人这样抓着枪管倒提着一挺机枪,另一只手挥着本来用来整死死啦死啦的树棒,他从这个坡度上冲下去的速度快得让枝条在他身上抽出了血道,一棵横在路上的小树被他一撞两段。第二个是死啦死啦,那家伙纵起身来的时候不折不扣是头黑豹,他抓着他的中正步枪,挺着枪上的刺刀。第三个是不辣,尽管他跳进来时几乎绊倒,有碍了勇往直前的观瞻。我想做第四个,但蛇屁股做了第四个。第五个则是一群——中国人办事,就是得有个起缝的,现在有了四个。当我们已经成为一群时,迷龙已经和一个正离开了游戏在一边小便的日军遭遇,他甩出了那根手臂粗的树棒,那东西飞旋而出而迷龙根本没做停留,他又冲几步后,那根飞来棒喝在颅骨上砸出的闷响连我这儿都能听见,然后迷龙用一挺二十多磅重的机枪把一个背对着他的日军砸塌了架。我一边连滚带爬地下山一边确定那名日军已经死定了。迷龙终于对上了一个可以与他匹敌的,一个日军军曹拔出了刀,他反应快到甚至还没转身,而是拔刀后再旋身砍劈。迷龙的家伙事重到他这一下回身不过来,于是对着那军曹张一嘴白牙吼叫——我看见这场战争中的一个奇观,一个黑得山魈一样的家伙对着一把足可把他劈成两半的刀露了两个眼白和一嘴白牙吼叫,而那个持刀的家伙在猛的一下愣神后完全放弃了砍劈的架子,他拔腿就跑。一个黑漆漆的人影冲过迷龙身边,无声地把枪刺扎进了那名军曹的后腰,那是死啦死啦,他向一堆仍扎堆在一起,但已经放弃游戏转过身来的日军冲去,又挑死一个日军后他正对了那支一直用来比赛的三八步枪,枪后边还有三个人,但被这个雾里冲出来的黑魅吓得不敢上前。那个枪口抖得不成话,那名日军嘴里嘀咕的我们用心都可以听懂,因为它本就是汉语的发音:“妖怪,却散-妖怪,却散。”死啦死啦弯着腰平移着,忽然怪叫,我曾听过一些还在刀耕火种嗜食生肉的南陲土著发出这种战吼,那名日军开枪,如此近的距离上居然吓得打了歪掉,死啦死啦把枪刺由下至上刺入他的咽喉。往下撞进那些日军中的便是我们全部了,沉闷的撞击声中肢体翻倒,黑色的躯体和黄色的军装扭在一起,漆黑的手指掐住黄色的喉头,白色的枪刺下溅起红色的血,漆黑的树棍挥起,棕色的枪托落下。我终于从我一路连滚带爬的下山旅程中到达山脚,我爬起身来时那一场厮杀已是尾声,漆黑的身体正与黄色的军衣分开。我愕然看着我熟悉的兵油子们,这样刀刀见肉的厮杀是可以让人沉迷的,我那些狐群狗党们正在沉迷,热血和愤怒冲破他们的脑门。我没打过这样的仗,绵羊在几分钟内撕碎了豺狼。杀人者原来如此虚弱,死去的日军在最后仍认定雾里冲出山林的这群黑色幽灵是异国的山魈——如果衣冠楚楚绝不会打得这样顺利,应了那家伙的话,我们用裤衩杀敌。我听见一声尖叫,我回身时是被迷龙用树棍子甩晕的那个日军,他在女人一样的尖叫中拔步便逃。迷龙过来排开了我,这货终于觉得机枪应该是用来开火用的,他射击,半匣子弹飞过了那名日军头上的树梢。死啦死啦接过机枪,用半梭子弹将那名日军撩翻,他看了迷龙一眼,但迷龙没有看他,迷龙径直走开。迷龙走向那处河滩,浅滩里倒卧着李乌拉生死未知的躯体。我们看迷龙的步态是要把李乌拉给再揍一次的德行,但他近前了,拨弄了一下李乌拉,然后从水中把那具躯体抱起。当迷龙抱着李乌拉看着雾霭一动不动时,我们以为从河滩那边又来了敌军,我们悄没声地去抄起那些日军丢弃的武器,但我们站住了,在雾霭里缓缓现身的那些人,狼狈不堪,但是有衣服,有武器——少量的英军,和一些中国军人。他们在劫后余生之后仍在沉默。不辣忽然大叫:“要麻!你是个死猪脑壳!”他踩着水跑过去,中国人尤其是中国乡下人不拥抱,他左一下右一下猛凿要麻的头。豆饼在我身边发出一种难听到只能是笑给自己听的傻笑。豆饼叫了声“要麻哥”,就开始鼻涕和擦眼泪这种没完没了的工程。要麻远比我们大多数要幸运,他搭乘的飞机平安无恙地降落在机场,他领取了装备然后被编入一支临时的巡逻部队。一支日军部队把他们赶入了这个口袋形的河谷,然后像对我们一样,主力追击,小队留守。他们几次冲击都被那挺九二式堵回,但那挺重机枪现在属于我们了。要麻在和他曾在河谷里共处的难友们嘀咕,嘀咕的结果是几个人开始脱下衣服——衣服和着食物拿给了不辣,但是不辣摇头,他只要食物。要麻觉得奇怪,“还光上瘾了?”不辣不说话,只管摘了植物的大叶擦他的刺刀,那刺刀刚见过血。“……穿上穿上!你也不穿!”要麻这样喝的当然不是不辣,而是一向受他庇护的豆饼。豆饼笑着说:“不知道咋的,光着胆还壮壮的了。光着我还打死个鬼子。”“吹吧吹吧,再吹你说你是杜聿明他儿子啦。”要麻说。豆饼立刻就有点儿心虚,“……其实我就打死半个鬼子,我拿枪带勒他上半截,下半截是不辣拿刺刀攮死的。你打死几个?”于是屡战屡败的要麻也有些沮丧,他选择不再和不辣、豆饼说话。“士别三日,刮目相看。要麻搞不懂,他和一向被他庇护的豆饼可是今上午才分的手。他也搞不懂一向得占就占的不辣为什么不要白给的衣服。”要麻诱惑不辣,“刚从英国佬仓库里搞出来的,摸着闻着,心里都暖和。”不辣拒绝,“我他妈就摸着闻着娘老子给的皮暖和。”“黑的?”“黑的。”我安静地坐在一边,郝兽医用刚从这群溃兵手上得到的急救包在给我包扎,我没再去在意一直在恶化的伤口,我一直在盯着死啦死啦。他像是个没有感情的人,此时他没和任何人打交道,而是在拾掇那挺没人去管的九二式重机枪。迷龙抱着李乌拉走过,确切说是迷龙而不是李乌拉吸引了我全部的注意力,受尽折磨的李乌拉已经完全寂静下来,连呻吟都不再,于是我看着迷龙走过我们,把他手弯里的东北人放在一个最安静的角落。安静地照顾着一个垂死者的迷龙看起来让人心碎——如果你注意看的话——他用草叶为李乌拉垫高了头,用一双刚砸碎过几副骨架的手理清李乌拉湿透了的头发,他把他得到的那份食物全放在旁边,掰下很小的一块,放进李乌拉的嘴里,他甚至有耐心去帮对方的下牙床用些微的劲把饼干压碎,然后用适量到绝不会呛着一个垂死者的水帮李乌拉冲服。我轻轻捅了在帮我包扎的郝兽医,郝兽医只是抬头看了眼便低下头摇着,“救不了。挨了十好几枪,血还在水里就流光了。”于是我只好又看着,迷龙把肉干嚼成了丝塞进了李乌拉的嘴里,我看着一个东北黑龙江人抱着一个东北吉林人湿透了的头颅,用他们真正道地的东北话在垂死者耳边絮语,偶尔能飘过来两句,如果能听懂的话全是“好啦好啦”“没事啦没事啦”“算啥玩意嘛”“老爷们啦”一类全无意义的絮语。我们从来不知道迷龙和李乌拉到底有什么恩怨,只知道迷龙总揍李乌拉,但总在后者饿得半死的时候给他食物。我们因此更加躲着迷龙,我们想得多恨一个人才能这样对他,让他活着仅仅是为了承受怒气。但迷龙拥有的好像不仅仅是怒气。我们看着迷龙用额头顶着李乌拉的额头,那是我们从未想见过他会对他人而发的亲昵举动。死啦死啦的队伍仍在丛林里前行,现在它扩张了好几倍,已经完全是一个连建制。黑皮的走在前边警戒,穿衣服的照顾着两翼和后方,现在大多数人有了武器,而且那挺九二式重机枪被死啦死啦派了人抬着。迷龙背着李乌拉走在队伍中间,李乌拉身上披了别人的衣服,确实象郝兽医说的,他不再流血了,滴答到地上的不过是水。李乌拉后来动了一下,失血太多其实已经让他看不见了,他用搭在迷龙肩上的手摸索着迷龙的额头,迷龙面无表情地走着,由着他背上的人做这种摸索,那只手从迷龙的额头摸过了鼻梁,然后掉了下来。迷龙全无表情地感受着一颗头颅垂落在他的肩上。迷龙走着。他没打算停留。河谷一战让死啦死啦拥有了一整个对他死心踏地的连,然后他仍拉着我们在丛林里晃,真像他说的,日军把战线拉得过长,兑了一桶水的一瓶酒,头发丝吊着的战争。李乌拉在我们开拔十分钟后就死了,但迷龙一直背着他,他背着他的同乡一声不吭地又走了一个多小时,我们忽然想明白一件事,死东北佬儿迷龙身边已经没有任何一个活着的东北佬儿了。在丛林的晨光里,迷龙仍背着那具尸体在走着,他的表情步姿甚至都没有过丝毫的变化。他像是不知疲累,一具背尸骸的机器。要麻背着本该迷龙拿着的轻机枪,似乎是为了出一份自己没出的力。郝兽医从他身边走过时根本都不敢看他,“迷龙。”没响应。郝兽医轻声说:“人早死了。”没响应。死啦死啦提高了嗓门儿,“你杠了门山炮么?能兑死小日本么?飙啥玩意儿嘛?”我们吃了一惊,看着站在路边的死啦死啦,因为从那家伙嘴里蹦出来的是东北话,我们几乎以为这货是一个东北人,但那做不得数,他之前就用东北话和迷龙吵过嘴,用北平话和我斗,用陕西话和郝兽医搭茬儿,他嘴里甚至蹦出过边陲少数民族的嘶吼,什么都做不得数——那货是个方言机器。迷龙瞪着他,因为“山炮”是句很严重的东北骂人话,而且是对一个死者。死啦死啦好像觉察不到迷龙的眼神似的,接着说:“该干啥知道不?拿机枪去杀人。整个死人腻乎着忽悠谁呀?鳖犊子玩意儿。”他头也不回,径直去了他的队首。迷龙看上去不是愤怒,而是茫然,他茫然了一会儿,然后在路边放下了李乌拉,回头从要麻肩上拽回了他的机枪。在十一年的流亡中,迷龙早已是个对自己够狠的人,他离开路边那具尸体时再没有回头。我提心吊胆看着他从死啦死啦身边超过,去了队首。我很担心迷龙整死他,因为迷龙没说整死他——后来我发现,迷龙把自己禁言了,他往下一直不怎么说话。死啦死啦在叫我:“传令兵!三米以内!你立马给我到一个耳刮子就能抽到的距离!”于是我一瘸一拐地跟上。我们这帮子黑皮鬼在林边沿的树后蹲了第一线,而穿衣服的是这次冲击的第二线。我这回没离死啦死啦三米之外,我蹲在他身边看着林外——一个英国人的全埋入式地下工事,日军拥在那里对着洞口往里一个一个扔手榴弹,机枪在对里边盲射——干什么不问而知。死啦死啦悄声说:“传下去。我左手左边抄,右手右边抄。等挥手。”我传给不辣,不辣传给蛇屁股,蛇屁股传给迷龙,迷龙该传给豆饼,但他现在郁闷地在给自己禁言,而豆饼不但在四米开外,一个用手掌绝对拍不到的距离,而且专心地向着他的庇护者要麻。迷龙从地上捡起块石头扔了过去,那块石头过大了点儿,又被他在豆饼头上砸个正着,“咣当”一下,豆饼终于回过头来,看了迷龙一眼,然后直挺挺地栽倒。在我们众人的讶然中,要麻扑过来和迷龙厮打,我们手忙脚乱,穿衣服的和黑皮鬼一起把那两个分开。幸亏几十米开外的日军一个个手榴弹正炸得兴高采烈,否则我们这帮伏击人的就要被人伏击。死啦死啦的左手开始挥下。迷龙开始射击,他臂力倒是惊人,但用得全不在当,其机枪火力的威慑性远大于杀伤力。值得一提的是他眼窝上拥有要麻猛一拳打出来的乌青。我们从左右两翼同时开始抄上,射击。要麻一边射击,被迷龙打出来的鼻血一边欢畅地流着。我们的队伍又扩张了,双纵变成了三纵,中纵是人力抬携的重机枪和辎重,要麻抬着机枪一角,一边忿忿地擦着鼻血,显然那对他而言是惩罚。迷龙走在中纵的队尾,背着仍在晕迷中的豆饼和他的机枪。我们在丛林里游荡了整天,袭击只顾唱空城计的日军,让一队队无主孤魂的我军加入我们,入夜时分死啦死啦终于适度地表示了他的满意。我看着周围的人说:“都快他妈拉出半个独立营来啦。”死啦死啦用这种方式表示了他的满意,“哼。”夜色下的机场地平线上闪烁着炮火、弹道,炮击并不猛烈,因为那主要来自我们监视下的日军所发射的一些轻型迫击炮和掷弹筒,打得也是三心二意,威吓远大于实际杀伤,爆炸得最灿烂最猛烈的反而是一些被日军也被英军击毁的飞机,和他们自己点燃的弹药库。死啦死啦哼了那声后我们终于不用再做野人了,被引上了回机场的正途。机场正在被日军攻击,这里的英军也在烧东西,如果二十四小时前我们会视此行军为自杀,但是现在……我们所遭遇的日军没有一家不是在唱空城计。死啦死啦看够了,把新得来的望远镜交给了我,他特意留时间给我看,他不急,因为他的人马正在日军挖设于机场边的战壕之后设伏,顺便架设新得来的两挺九二式重机枪和,和几挺轻机枪。我眼睛不离望远镜,一边说:“两个小队加几门炮,打肿了也就一百四五十头。诸葛亮要被气成聻了,人家的空城计一辈子就唱一次,日本人一日三餐地唱。”死啦死啦看不出什么欢喜,他淡然得很,“他们的运输力量根本没办法短时间内在这地区形成压倒优势,全部主力都往印度往缅北追过去了,后边就他妈孔雀屁股的后边——顺便问下,什么是聻?”“人死变鬼,鬼死变聻,鬼之畏聻,犹人之畏鬼。”我解释给他听。死啦死啦笑起来,“渊博得很哪。徐州你就在吃军粮,那打四年仗啦?以前一直在做学问?”在我并不得意的人生中,这是一直让我忿忿的部分,“念书而已。把人味儿念成烂书页子味那种念法。”死啦死啦乐了,“怎么个念法呢?我倒想知道。”他并不威严,但总有一种与威严全不相干的感染力,让我这类对他极抵触的人有时也在不知觉中就范。于是我给他展示了一下,用一种驷五骈六,摇头摆尾,画胡子抹圈子的姿势背梁启超之《少年中国说》,有时它干脆是唱出来的,以一种文化僵尸的姿态念诵这样一篇激扬文字,本身即为悲哀。“日本人称我中国也,一则曰老大帝国,再则曰老大帝国。是语也,盖袭欧西人之语也。呜呼!我中国其果老大矣乎?梁启超曰:恶,是何言也!是何言!吾心目中有一少年中国在……”我做作着,他乐着,我在“少年中国在”五个字上忽然一下哽住,哽得那五个字都变了调——我愣住,我忽然觉得很疲倦很悲伤。我以为这种悲伤早跟我没相干,因为我早就不相信它。今天学到个乖,别在人前调侃曾经的理想,信不信另说,你一直为它支付的是自己的生命。我缓过来就用我哑了的嗓子说:“……现在不是扯这蛋的时候。”他不乐了,哦了一声,似乎刚意识到马上我们将面临一场战争,“对啊。不过你们不太用我操心,能蹭到这块儿的都是老兵油子,保命的功夫一流——就是说都挺会打仗。”他说没错,林中的我们没消停过,两个重机枪巢已经被加固和隐蔽到即使开火你也看不清它的轮廓;蛇屁股把装了土的袋子打出了凹槽,把枪架在上边以便更为精准;要麻上了树,因为这样更加居高临下;不辣把别人的衣服撕成了土造的挂弹袋,把手榴弹吊在脖子上,他这样的冲锋手能否快速投出手榴弹,决定了他的生死——并不是他们几个,每个人都在做类似的事情,这确实是一帮老兵油子。死啦死啦有一种开玩笑的口气说:“欲言国之老少,先言人之老少。老思既往少思将来,思既往故生留恋,思将来故生希望。烦啦烦啦,你跟我冲了看看呗。”我摇摇头,“你太危险。”他于是从那种调侃中回头看我一眼,我不再吭气。他开始调动要和他冲锋的人,我跟在后边。我想他说的并不是这次冲锋,我说的也不是。这是死啦死啦打得比较损德的一战,虽然人数占优还是背后偷袭,他连两个小队的兵力都没打算硬撼。他、我、迷龙、不辣一帮子人轻而易举地爬进了日军因兵力空虚而空空如也的二线战壕,一通步机枪手榴弹臭盖过去,其间夹杂着死啦死啦几个缺德货手上一亮——他们扔出的是点着的火把。死啦死啦喊着“趴!趴窝!”,他自个儿带头往壕沟里一趴,连个头都不露,那可叫迫击炮都打不到的死角。日军分出半数兵力来攻击背后,当濒临二线战壕时,那点微弱的火把光芒已经足够给暗地里的家伙提供照明,坡地上的树林里迸射枪火,两挺早标定好的重机枪弹道将没地儿躲的日军一个个舔倒,瞄了半天的步枪手们叮叮当当地收拾着漏网之鱼。几挺轻机枪全被死啦死啦带在身边。迷龙们趴地上,拿机枪扫射着沿交通壕过来的第二部分日军,不辣们咣咣地扔着手榴弹,在林间的火力掩护下往前推进。这几乎是单方面的屠杀,损失过半的日军很快向侧翼撤退,我们追击。我用步枪点射着窜入夜幕中的日军,看着他们栽倒。我把一个正在装弹的日军掷弹手打倒在他的掷弹筒上,看着已经装入炮弹的掷弹筒被压在他身下爆炸。我看着我的射界被我的同僚们阻碍,他们在追击,我站起来拖着我的步枪一瘸一拐地追赶。如果我们在五年前,甚至十一年前就这样打仗,我心中自有少年中国在。但它晚来了好几年,我已经成了个年青而又苍老的男人。言国之老少先言人之老少,年青而苍老的我,年青而苍老的我的祖国。那个黑皮的,赤裸的中校冲在兵油子堆里怪叫和射击,他真是不像一个中校。死啦死啦现在把自己摊在日军阵地上的机枪工事,能让自己舒服时他会把自己搞得很舒服,他在吃着一个日本罐头,一只脚光着,以便他用脚趾把地上的几个日军徽章翻过来翻过去地排队和打量——他在认日军军衔。我们散落在周围搜刮着战利品。不辣又把自己脖子上挂满了日本手榴弹,我翻寻着一个标着十字的军用医药包,迷龙抱着机枪坐在尸骸中,他大概还在想着他是最后一个东北人。林子里的人络绎地过来,蛇屁股、要麻、包着脑袋的豆饼、郝兽医和阿译,诸如此类的,我们冲锋的脸上写着不适,他们打援的加倍写着不适——不适于这样一场一面倒的战斗,这样的胜利让他们有些茫然。死啦死啦挥着他的日本小勺对新来的大叫:“请进!请座!请上座!——你们诸位现在就是我的爷爷,我是你们众人的灰孙子!”他心情很好,很放松,这傻子都看得出来,这种时候他真是魅力四射,以至我们更加讶然。“咋这么说捏?”他对迷龙说,迷龙横了他一眼;“何解罗?”他对不辣说,不辣嘿嘿一乐;“别傻笑,中不中?”他对豆饼说,豆饼连忙整容。死啦死啦看起来简直亲切得要死,“今天诸位得上座!因为以前你们拿到的,要么是大老爷不要的,要么是天老爷扔给你们的,要么靠自己可怜巴巴,要么等别人好心——今天,是你们自己挣来的!”我拖着那个医药箱,交给郝兽医,一边低声:“他妈的收买人心。”老头儿说:“知道人有心就好啦。”老头儿嘿嘿地乐,但他乐不了几秒,因为迷龙猛站了起来,把他的机枪架在工事上,他虽没说话但那是个提示,我们纷纷就位。夜色与雾霭中,极目的机场那厢晃动着人影,隐约地响着鼓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