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团长我的团-4

不辣坐下,坐在要麻身边,要麻被迷龙打得不轻,仍躺着,不辣用一脚作为招呼,要麻用一声暴骂作为回应。“衣服好讲。我讲要赎,他讲拿钱。我又往柜台上一躺,我讲,拿人换衣服。他讲拿去拿去,就是个虱子窝!枪就不好搞,枪我卖给黑市了。”不辣比手画脚地讲。“就是啊!他们连花机关都有,你蛮得过?”“蛮勿过就勿蛮啊。我讲道理。”不辣居然摆出了文明人的架势。“我信。我信你会放屁把人熏死。”我说,我才不信不辣会讲理。“我真讲道理!我讲我要去打小东洋嘞!他们讲鬼信。我把咯扎小手指佬往嘴巴里头一絮。”他当着我们把左手的小手指往嘴里一放,我们发现他实际上已经没有了那只小手指,那里包着脏污也血污的破布,“喀嚓!”我们几个在听着他的人颤了一下。不辣,啮牙咧嘴地快乐着,尽管我们现在知道了他的啮牙咧嘴实在是因为疼痛,但那无法掩盖他的快乐,“我吐出来!呸!半扎手指佬飞过半条街!他们扎脸都看不得啦,像老苦瓜啦。街对面有猪肉铺子,老板讲咯是扎好汉,打扁小东洋,犒赏我两斤猪肉!”我们听着。我们沉默。阿译的脸色惨白,我不想说话,但我还是忍不住说:“是你趁人被你吓住,又敲了两斤猪肉吧?”不辣嘿嘿地笑,显然他就是这么干的。郝兽医把他摁在原地,掏出身上的布包之一给他重新包扎。阿译发了会子愣离开。我呆坐着,不想说话,不想看他们,也不想看康丫他们正下锅的猪肉炖白菜。不辣和要麻,一对虚弱又坚强的难兄难弟,体质羸弱,气势汹汹。屡战屡败,屡败屡战。他们打架通常是同上,因为他们俩加在一起也许顶得一个人的份量。我很想问不辣,他是不是总在他一无所有的一生中告诉自己:“像个男人。”不辣一只手一直不安份地在拍打负伤的要麻,要麻哼唧着,“湖南驴啊,我被人打了啦。”不辣挟余势之威就要挣脱郝兽医蹿起来,“四川皮嗳,哪个打你?”被迷龙狠摔过后的要麻倒是安分多了,“算啦算啦。儿子打老子啦。”迷龙迅速口头反击:“老子打孙子。”一直在屋门口躺望的迷龙站起来,往屋里搬自己的躺椅。他是退让,因为一种他自己也说不清的东西,但我们能看得出绝不是因为害怕。那块“童叟无欺,概不赊欠”的牌子被躺椅碰倒了,于是迷龙进屋时一脚把它跺断了。我看着锅里的热气,我们想着自己的心事。屡战屡败的要麻已经恢复,和屡败屡战的不辣在我们这个圈子外玩耍。心里模糊地洋溢着战斗的激情,他们的游戏也成了这样:豆饼在口头锵锵的给他们配着鼓点,要麻势若煞神地耍着不辣的汉阳造,不辣鼻子下涂黑了一块,拿着要麻的刺刀权充日本战刀。锵锵铿铿,不辣一次次射击刺杀,要麻倒得没完没了。阿译静悄悄回到我们中间,他一向这样悄然得像个鬼,我无精打采看他一眼,低头,然后又抬头,愕然地看他一眼。阿译很赧然地被我看着,他和以前不一样,他的胸口挂了几枚小小的奖章。“这玩意儿……什么玩意儿呀?”我盯着那几枚此时此地超现实到荒谬的东西问。阿译尽量小声而谦卑,尽管他也知道我一嗓子让除了在演武生戏的家伙们已经全部注目,“二等绩学奖章,颁与学术考试成绩最优者;乙种二等光华奖章,因学术技能有特长而获颁发;军官训练团纪念章,参予训练团就有……”我在他诚恳的介绍中开始忍笑,康丫干脆就已经哈哈大笑,“考试?”我也揶揄阿译,“绩学?”康丫接着问:“考个甲就给?”“不是。得要……”阿译停住嘴,他看了看我们,得了,再木讷也知道我们啥意思了,阿译面红耳赤不再发声了,他将身子佝偻到我们再看不见他胸前奖章的程度。郝兽医站出来打圆场,“得了得了,康丫你倒把自个的姓写出来我看?还笑人考试。烦啦你咋就什么都不信呢?”我忍着笑,“我没有不信。”“你可是没有不信,实话说,你连不信都不信。”老头儿看我一眼。这话狠,于是我们不再说话了,阿译佝偻着,要麻不辣豆饼喧哗着,阿译偷偷摸着他那几枚遭受取笑的小金属片。锅里清汤见水的猪肉白菜开始沸腾。阿译受了不辣的刺激,他总是瞻前怕后地渴望着壮怀激烈。天地为炉,阴阳为炭,造化为工,我们其中的人总是时不常地要沸腾。两辆车以一种在这颓丧世界很难看到的速度风驰电挚冲了过来,车上的人根本是在刹车才踩到一半时就已经跳下。“集合!集合!”的叫喊声立刻响彻了收容站内外,那来自刚跳下车的张立宪、何书光、余治、李冰几个年青军官,硝烟和征尘让他们并不整洁,却从头到脚让人觉得像刚磨过的刀锋,那是与收容站群熊们完全不同的一种精神气质,已经该用严厉而不是整洁来形容。他们全副武装,几乎没有戴便帽的,混戴着德式M35、英式M1917甚至是日式钢盔,毛瑟96C几乎是他们中的制式装备,并且就完整的背具和托式枪套来看,绝对不是像草寇那样用的。有几个人背着带皮套的砍刀,做工在抗战使用的同类刀具中堪称精湛。他们挎着的拿着的枪械显得有些过于沉重:中正步枪、汤姆逊(弹匣)冲锋枪、ZB26机枪之类的,这并不是为了打仗,而是为了虞啸卿征兵用的。他们的着装接近于草率,而在战争装备上偏于精良——与这一切并不大匹配的是,何书光跳下来的那辆车后座上放着一架手风琴。收容站站长穿着军上装和裤衩子出院来看发生了什么,立刻被张立宪用马鞭抽了,收容站站长忙不迭地在鞭子下穿着一个女人递上来的裤子。他的留声机仍在哇哇地唱:“春季到来绿满窗,大姑娘窗下绣鸳鸯。忽然一阵无情棒,打得鸳鸯各一方……。”上校团长虞啸卿蹙着眉,仍坐在车上,恰似歌中的无情棒。他的部下在几十秒钟内让收容站外围翻了个个儿,但他觉得不够,在他的心里尤其受不了厉兵秣马与那些靡靡之音的怪异组合,于是他嘴角动了一动,“何书光!”何书光二十多岁,本该是个英俊家伙,鼻梁上却架了副近视镜,不过那不妨碍他猛,虽然猛得有点儿过于大张旗鼓——他拔出了背上的砍刀向院里冲去,收容站站长和刚套进一条腿的裤子蜷在一旁,院里传出一阵敲砸和摔打声后,这世界清静了。虞啸卿下车,他并不像他的部下那样把自己堆成武器库,只在腰上挂了一支绝对不是摆设的柯尔特手枪和一柄绝对是摆设的中正剑。你会觉得最有杀伤力的不是武器,是他本人,他本人立得像支长枪,随时能扎死人。他的部下看起来也能扎死人,何书光和余治还忠诚地做着虞啸卿的近卫,张立宪和李冰不需要命令,已经卷向我们所蜷的院落。对收容站里的人们来说,今天还太早,诸如我之类还在门廊下挤出的空间里睡着,诸如迷龙和他的躺椅则占据着更清凉和幽静的空间。张立宪和李冰冲了进来,对这个懒散的世界来说,他们叫得如同杀猪,“集合!集合!”我们爬了起来,茫茫然地,因这道久被遗忘的命令而更觉茫然,我们只是爬起来簇成一堆,并没做集合的努力,实际上就我们五花八门的来路,努力也徒劳。虞啸卿进来,像支会走路的枪,张立宪这伙子人是簇拥在他周围的刀。他看着我们,他不满意,但他不会暴露出他的不满意。“我姓虞!名啸卿!我的上峰告诉我,如果去缅甸打仗,给我一个装备齐全的加强团!我说心领啦——为什么?”他扫着我们,我们低了头,他甚至扫了眼人圈子之外的迷龙,迷龙在并不高的气温中毫无必要地摇着扇子,并且在被扫到时僵滞了——虞啸卿的眼神是枪尖。“因为我要的是我的团!我的袍泽弟兄们,我要你们提到虞啸卿三个字,心里想到的是我的团长!我提到我的袍泽弟兄们,心里想的是我的团!——我的上峰生气啦,他说那给你川军团!他知道的,我也知道,川军团是已经打没了的团!我说好,我要川军团,因为川军团和日本人打得很勇很猛!川军团有人说过,只要还有一个四川佬,川军团就没死光!我是湖南人!我是一个五体投地佩服川军团的死湖南人!”我像梦游一般,脸上看不出激动看不出沸腾,但我不用回头也知道有多少人正在沸腾,川军团余孽要麻那是一定的,湖南人不辣也保不准,阿译的脸现在一定通红。虞啸卿那家伙直接得像顶着脑门打的子弹,连“在下”、“兄弟”这样的谦虚词都没有,一个个“我”字被他吼得像是用枪药炸出来的。不辣很荣耀地向要麻挤眼,“湖南皮嗳。”要麻便报以极大的不忿,“不得了啊?”虞啸卿根本不看人,喝道:“何书光!”我们发现何书光不仅是近卫,还是一个会走路的刀鞘,虞啸卿拔出他背上的刀,一柄极利于劈砍的扫刀,柄长平头,自刀锷延伸的宽刃,瞧起来能把马也砍成两半。虞啸卿拿刀在手上挥动了一下,“这是二十岁时我自己铸的刀,我一直拿它砍人。日本人拿刺刀捅我们,我们拿刀砍他们。可这回你们用不着砍,你们有更好的。”原来何书光还是个活动枪架子,虞啸卿把刀交回了他,摘下他背上那支汤姆逊。虞啸卿的操枪很娴熟,但往下我觉得他是存心的,他让一整匣子弹全部倾泻在迷龙头上几米的房檐上,这也并不能怪他,拒绝扎堆的迷龙实在给自己找了个太醒目的位置。碎裂的砖瓦房檐落下,迷龙将胳臂交叉了护住头脸,一瞬间我们认为迷龙会被砸死,但烟尘散去后迷龙和他的躺椅仍在瓦砾堆里,最牛的是迷龙拍掉胳臂上的瓦屑粉尘,根本罔顾擦出砸出的血痕——他仍躺着。虞啸卿和迷龙短暂地对视了一下,像是枪尖对上了一头睡狮。我几乎肯定虞啸卿是赞赏地看待这件事情——然后他把枪扔还给张立宪,再也不看迷龙。虞啸卿觉得有必要跟我们解释一下刚才那玩意儿是什么,“汤姆逊手提式机关枪,点四五子弹连马都打得死。去了就是你们的。——李冰。”李冰把背着的中正式步枪交给他,虞啸卿拉栓上弹,几个急速的单发,邻院的一个瓦当炸裂了几次。“七九步枪,比三八大盖准多了。你们的。——张立宪。”张立宪拿的是ZB26捷克式,虞啸卿拿过来打了整梭子,我们闪避着,院子的砖墙又被啃掉了一角。“捷克式轻机关枪,日本人的歪把子跟它比是孱孙。你们的。——勃朗宁重机枪,风冷的,太重没拿得来,你们的。坦克、高射机枪、战防炮、重迫击炮、野炮山炮,你们的。”他伸出一只手,余治知道是要什么——余治掏出来的居然是一发迫击炮弹,虞啸卿玩儿似的在手上掂了掂,“被小日本手炮砸惨了吧?美国六十毫米迫击炮,比它狠,比它准,比它远,去了,你们的。”他把炮弹扔还给余治,看他们扔石头样的扔着炮弹,真让我们这帮担心兼之羡慕。“去了,枪炮管够,吃穿管够,一天是三顿,有野战医院,有美国医生美国药,美国飞机管接送,有军饷,成仁了有钱发,要紧的,最要紧的-有鬼子可以杀。”他盯视着我们,我在发抖,其实不是我在发抖,是我身边的不辣在发抖,带累得我一起抖。崇拜的、敬仰的、慑服的,我身左身右身后没一道目光不在放射着这样的信息,我身前的虞啸卿看着我们,他身后的精锐们如同雕像,迷龙躺在他们身后的屋檐下动也不动,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对我们中很多人来说,他是神仙,有把一滩烂泥变成标枪的魔力。我看着他,看着凤凰,凤凰飞临鸡群之上,让鸡们不再安于现实,但鸡最后还得在泥里啄食,他让我发抖了,但抖过之后,我并不觉得我有了魂魄。对虞啸卿来说,他要讲的话已经接近尾声,出征前昔他还有得要忙。“我是虞啸卿,三十岁,湖南人。跟我来的袍泽弟兄们要记住,我生平最敬的武人是岳飞,最敬的文人是屈原。如果和屈原同时代,我会为他死战,绝不去投他妈的汨罗江。——我话讲完。要来的立刻参加体检。我们是川军团,川兵优先,上过学的优先,打过仗的优先。咱们前线再见。”要麻于是得意了,“听见啦?湖南驴。”不辣于是很不忿,“这年头的湖南皮胳膊都长反了呢。”虞啸卿就这么毫无征兆地出去了,他的精锐们跟走了好几个,留下了张立宪和何书光。张立宪几乎无法掩饰对我们的不屑,“列队检查!列队检查!”但我们绝大部分人几乎就在原地坐了下来。康丫还没有从刚才的震慑中回过神儿,“我的妈耶。”蛇屁股摸着自己的菜刀把儿,说:“我要去,我要去。”不辣改口宣言,像他刚才没骂过虞啸卿似的,“湖南佬儿就是湖南佬儿!”阿译一副神往的表情,“管他哪儿人,能带我们打胜仗。”何书光喝道:“列队!死剩了的,知道啥叫列队?”而迷龙终于在此时跳了起来,如其说拍掉,不如说砸掉一身的砖土碎屑。他仰天长啸,“什么王八犊子?!”我们开始在天井里列队,我在一队站作七八队的队列之后。我脱掉了左脚的鞋子,趁着没人看见给扔了。张立宪东张西望地叫这:“医生!医生!谁是医生?”郝兽医挤出了那个难看的队列,答道:“我是医生。”我挤在郝兽医的身边,“我是医生。”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我和郝兽医交换着眼神,后者在犹豫,但我瞪着他。老头儿嗫嚅半天:“……他是我助手。”何书光指了指几张已经并在一起的桌子,“快去检查!”我随着郝兽医走向那里,但被张立宪喝住,“你那脚怎么啦?”我让他看我没鞋的左脚,“少只鞋,地不平啊。”“鞋呢?”“被一个死鬼子抱着不放,一块儿入土为安了。”我说。张立宪实在是比禅达人更好哄,“要得。”我控制着自己尽量是瘸而不是拖地走向那几张桌子,在桌上摊开非常有限的几件诊疗工具。“排好队!检查啊!检查啊!”我喊得比郝兽医响多了。蛇屁股吃惊得看着我,“这样也行啊?”我把他摁倒在桌上,拿听诊器捅他,顺便掐他,“少他妈废话。”康丫挤在我身后挠着肋骨,“烦啦,回头写上‘不要脸’三个字,给我贴床头长长见识。”“你有床的没呀?贴了你又认识?‘脸’换成‘屁股’你分得清,那是多了个字,换成‘臀’字你认得不?”我把他挠我的手打回去。郝兽医在对面冲着我苦笑,“行啦行啦,你赢啦。不过听诊器能还我不?你不能拿它当刺刀使啊。”他说得也对,张立宪和何书光根本就没怎么在意我们这边,说真的,他们尽量离我们远一点儿,而我一直在用听诊器的金属边捅得蛇屁股痛不欲生。我把听诊器还给了郝兽医,拿起一块划粉以便往检验通过的货色身上划上记号。混蛋们忍着笑不再说什么了,看着我在蛇屁股身上画勾。当我转身时撞到了阿译,那位是唯一没忍笑的一位,并且他那一脸凝重对我的杀伤力大过别人的讪笑。“孟烦了,我知道你在做什么的。你终于做了一件让我感动的事情。”他诚恳地对我说。我愣了几秒钟,然后将他安顿在桌板上,死命摁着他很瘪的胃,让他大笑着鬼哭狼嚎。“你们都欠收拾啊?!”他从站起来以后就没坐下过,手叉了腰瞪死了我们,并且我们都知道他所喊的是一句在东北很严重的挑衅话——形同他一个人在挑战我们所有人。但是现在还有什么关系呢?“疯子”“脑袋叫马桶砸了”这样的话在我们中悄悄传开,张立宪和何书光也听得真切,于是当他是疯子再也不看。迷龙郁闷地瞪着天空。没人理迷龙迷龙憋气,可并没人跟他对打对骂,于是他憋一会儿骂一句,连我们都有点怀疑他是不是已经疯了。“一帮子虎B玩意儿!”迷龙像个疯子一样在吼叫,但没人理他。管他呢。参加过体检的人下了桌子就走向另一张桌子,带着他们的勾,向把关造册的张立宪和何书光陈述自己,以图能被登记造册。一切的繁琐让我们并不悲壮,我们也觉得别人很滑稽,但仍然觉得自己很悲壮。要麻挺着他并不发达的胸肌,“李四福,原来是川军团的。重机枪连下士。”张立宪因为“川军团”三字而抬望眼,但也只是抬下头,然后写下名字。不辣还在为湖南人的荣耀而战,“凭啥川军团就优先?你咬扎手指佬下来我才服。”何书光理都不理他的茬儿,“上等兵?”不辣这回不敢玩儿了,啪啦一个近乎普鲁士化的敬礼,“邓刚,湖南宝庆,打过小东洋可没上过学。第七守备团步兵连上等兵。”张立宪看了看不辣的汉阳造,“你没丢了自己的武器。”不辣顿时又抖擞出一个敬礼,简直是倍感荣耀,“人在枪在!长官!”但张立宪并没有接着表扬下去,只是挥了挥手,“下一个。”插科打诨的劲头已过,我确确实实在帮郝兽医打着下手。我不用检查,因为我就在检查别人,我想了很多花招来蒙混过关,但只一个就够用了。对我们的检收简单得吓人,快得吓人,后来我想明白了,没必要跟废物利用的炮灰身上浪费太多仪式和手续。几乎没有人被淘汰。康丫哈着腰,“康丫,山西大同。打过仗。第十七整理师运输营准尉副排长。”那家伙谄媚地笑,“长官,我可会开车。”何书光半点儿没给面子地示意下一个,“等打了胜仗就有车给你开啦。”豆饼拖着他过大的鞋,“谷小麦,河南焦作,五十一新编师辎重营上等兵。打过仗,莫上过学。”张立宪看了看豆饼的长相和身材,“我看你也就是十五六,怎么成了上等兵?”“是饿的。我十九了,长官。我当兵五年了,长官。”也许张立宪会同情他,但同情绝不是说他现在会做什么。豆饼身后是阿译。阿译一丝不苟地敬礼,在敬礼上他一向做得比我们好,“林译,上海人,没打过仗。”他有点儿沮丧,而张立宪则有点儿惊讶,“少校没打过仗?”“是的。”阿译明显底气不足。张立宪看见了他胸前那几枚小东西,“你进过军官训练团?”“十五期的。”阿译答道。“学长,我十七期的。”张立宪给了一个至今为止最为友好的表情,并且确实,无论仪表还是心态上他都来得比阿译远为年青。迷龙看见了他的大仇人,在人圈子外再度发作,“不要脸的李乌拉!你敢去!说说你害死多少人!整排人被扔那,你做兔子他爹!”李乌拉一如往昔,表情全无,从几张拼桌上下来,带着我给他划的勾去报名。他的敬礼全无荣耀,一股高粱花子味,“李连胜……。”“连胜个屁呀?你爹给你起名时骂你呢!”迷龙大声吼着。李乌拉便等着迷龙吼完接着说:“……吉林敦化,打过仗。”“打过很多败仗!让东北老爷们死得烧纸钱都收不到!他他妈是汉奸!他就打这种仗!”迷龙简直要跳起来骂了。这种指控是没有意义的,李乌拉微微向张立宪两个哈了哈腰便蜷进了人群,他的特长是总能在想消失时立刻消失,留下迷龙在对着天空对着我们大喘气。迷龙还想骂点儿什么,直到看见被他打折腿的羊蛋子拄着树棍做的拐杖在看着他,迷龙忽然有点儿哑然了,而羊蛋子经过他身边时轻轻拍了他的肩,跛行出去。迷龙终于开始沉默了。草率的好处是可以让进程加快,曾经簇拥着我和郝兽医的人们都已经被分流到张立宪和何书光那边。郝兽医擦擦汗,看我一眼,就算不赞成我的行为他也是担心的,然后他特意地走在我的前边以掩饰我的跛态。郝兽医向那桌子点了点头,“郝西川,陕西西安,医生。打过仗,可没当过兵。”“……穿着军装叫没当过兵?”何书光问。“被伤兵拖来的,长官。来了就走不了啦。”“……打败小日本就走得了啦。下一个。”张立宪不耐烦了地说。下一个是我。“孟烦了,北平人,念过书,打过仗,八十三独立步兵旅中尉副连长。”我特别谨慎地强调了一下,“郝军医的帮手。”郝兽医现在是全心帮我的,“真的,我没他可不行。”但这一切对于验收我们的人都是无关紧要的,我注意到张立宪一直在看着我的左脚,“孟烦了,我希望你能去找只鞋子穿上。你总算也是个中尉。”我甚至无心去纠正他在正副职上的漫不经心,“是,就去,长官。”何书光填上了最后一个名字,张立宪将椅子往后一推站了起来——他早已没有耐心了。“站队!——你们现在都是川军团的人了!”他说话忽然带上了川音,“瓜娃子的把腿子都抬高起来!老子我着实是巴不得铲你们两耳屎!”我们企图排成一个队形,而我在这种徒劳中苦笑。张立宪踢着我们的屁股,“乱七八糟!瓜娃子的搞惯球啰?”我忽然明白过来,要带我们去作战的人是小孩子,他们恨不得把鼻孔里都装上子弹,可仅仅为了让我们列队,他们只好放弃说得很流利的国语,祭起狠巴巴的乡音——我们把命交给了小孩子。“一!一!一二一!左!左!左右左!”现在喊口令的已经换成何书光了,现在这整个天井也已经被我们踏得尘土飞扬了,现在我们的队形也终于有点儿像个队形了——而张立宪已经忍无可忍地出去了。我在滥竽充数,滥竽充数的同时我看着迷龙在天井那角喃喃地小声地咒骂,有时他的骂声忽然大了起来,但又被我们的踏步声淹没,迷龙看起来像是被我们踏出的烟尘激怒,但实际上他是头困兽。那头困兽踢到了他的躺椅,于是把他的躺椅抓了起来,很快他把那具躺椅给摔拆巴了,但是我们不管他,我们继续一二一左右左。然后迷龙看见了站在院子门口的站长,后者有点软儿体动物的习性,在被鞭子抽过不久后还能来这里看热闹。他看着我们幸灾乐祸的笑着,迷龙瞪他,于是他对迷龙微笑,迷龙越凶狠地瞪过去,他对迷龙笑得越发灿烂,最后迷龙也开始笑了,于是那哥们儿的表情立刻僵滞下来-迷龙很少笑,揍人时是例外。“站长?”这样几近温柔的腔调,让站长僵滞的表情立刻变为苦脸。“立定!——立者!行伍者之彩!定者,行伍者之神!你们眼里全是眼屎巴巴,我见不着神!——立着!”何书光恶狠狠地看着我们这帮暗淡无光的人。这又是个装狠充霸的小屁孩儿,我们在自己踏出的灰尘中立着,不时有人被呛得咳嗽。我们也在终于的寂静中见识了迷龙对站长搞的那出。迷龙用一种拌了蜜糖的调门说,“赌一把呗,站长。”站长忙不迭地摇头,“不赌,我赌不过你。”但是迷龙过去了几步,把他那屋的门一脚踹开了,让站长阁下看见里边堆满一个角落的木箱、纸箱,拆了封的比装了箱的更馋人,那全是禅达最紧俏的物资。迷龙手上抛着从不离身的骰子,“赢了,让我揍你一顿。输了,这屋里东西全是你的。”我们无法站出何书光要求的神,因为那两位的赌实在让我们太分心。站长的眼睛发直,作为一个软体动物来说,这样的赌注实在太划算了。而迷龙也没给他多少发直的时间,骰子已经在他随手抄来的碗里转动,哗哗地转着,然后往地上一扣。“单?双?”他抬头看着站长问。连我们都屏着息,连我们都可怜那位正在艰难抉择的站长。连何书光都在犹豫着是不是要去管制一下这俩干扰军纪的货色,但物资紧缺对他也是一样,穷人总愿意看一笔巨款花落谁家。站长终于被迷龙逼到眼前的一对牛眼给逼出来了,“………………单!”迷龙掀开了碗,看一眼就把碗飞摔了,“哎啊妈耶!”他喜怒难辩地大叫,同时一把手抄走了碗底的骰子,快得他的对手根本没及看清。“真是太犊子了!”他喊着这样分不清其意的话,向仍傻蹲在地上的站长走近。站长终于明白他可能要挨一顿胖揍时就坐倒了,因为他现在就算赢了也是死无对证,骰子都已经抄回迷龙手上了。我们交换着幸灾乐祸的眼神,能在走人时看见站长挨顿揍,是快乐的——而何书光摸了摸毛瑟枪的柄,他打算干预。迷龙没费劲就把坐地的站长给提溜起来,“流年不利。我养的骰子咬我。”“啊?”全身瘫软的站长这会儿脑子都是瘫软的,根本反应不过来。迷龙松开软体动物,说:“你进去可就别出来啊!我赌品不咋地,要被我看见你就兴不认帐的。”然后他轻轻把站长阁下擞进了他的住房兼仓库,站长仍没缓过神来,那张惊慌的脸在门后晃了一下,门立刻关上了。迷龙转了身看着我们,一个人看着包括何书光在内一整队错愕的人——我们刚意识到一个问题,我们中间有限的几个人刚意识到迷龙在做什么。不管真的假的,迷龙用一把骰子让自己输光了。他背对我们时顶得禅达本地的中产人家,他转过身来穷得和我们一样。我只肯定一件事,他不再愤怒,不再向我们所有人挑衅。他有了答案。面对我们的迷龙何止是不再愤怒,根本是笑逐颜开,笑得让大家错愕于收容站一霸竟然如此灿烂。“完了!输光啦!没货了!我跟你们走吧!”他这么说也就这么做,他走向队列时被何书光伸手拦住。“咋说?”迷龙不解地看着何书光。“没体检,没登记。”何书光是早想难为迷龙一下了。“体检啊?”迷龙朝四周扫视了一下,我们在想谁会遭秧——阿译的脸苦了起来,迷龙看见了他的花树,安安静静地与世无争,但是有个叫迷龙的家伙走了过去,他把住了那棵树,我们知道迷龙的怪力,但这样炫耀也着实有点儿过份,他把那棵树连根拔了出来,带着泥土的根根须须足拖了有一米多的直径,然后他把阿译的爱物架在自己脖子上扳成了两截。“检完啦?行不?”迷龙问何书光。我很难描述何书光的表情——他做了个很孩子气的动作,舔了舔嘴唇,扶了下眼镜框,顺便把刚才紧张时打开的枪套合上。张立宪匆匆从外边进来,“让这队先走!何书光你过来帮我!”于是何书光又开始喊口号:“一!一!一二一!左!左!左右左!”我们踏着步,先是原地,然后起步,迷龙挤在我们中间,厚颜无耻地笑着,他现在真是太快乐啦,快乐得都可以把先他几排的李乌拉罔视。迷龙对我们解释说:“没货啦。老子去进点美国货。”“你那么想破财,我们帮你破了不行吗?”康丫说。我们的队首已经走出院门,迷龙屋里的站长正在窥视,赶紧地掩上门缝。“那哪成啊?那就不是命。”迷龙几乎是快活地认命了。“我就想整明白一件事,你真输啦?”我问他。迷龙瞪着我:,别跟我说你那口子假东北话。”我耸耸肩。迷龙木了会儿,幽幽叹了口气,让我很奇怪这货居然会这样叹气。“真输啦。那个王八站长从没赢过我的。我就寻思,这地方不要我了,该换地方了,我估摸该回家了。”迷龙叹完气说。郝兽医问:“回东北?”迷龙点头,“嗯哪。”“俩方向。”我提醒他。“俩方向。”迷龙心不在焉地应道。阿译抱怨说:“回东北那也不该折我的树。”迷龙对阿译是真不待见,“我还偏就折。”于是我们这样踢踢踏踏地离开收容站,我们走出这院门时不约而同地回望了,我们发现那一片狼藉居然也让我们有些怀念。迷龙也有些后悔了。“说真的,我都不知道我在干啥玩意儿。”他又叹口气如是说。我们踢踢踏踏走过巷子,走向巷口。被划为收容站的巷子今天很清静,因为大部分人都集合了,在做和我们一样的闹腾,远远的我们能听到那边的训话声。迷龙不明白,我们对他倒很明白,他很愤怒,愤怒来自失落了十一年的家乡,守着货物打盹时,谁都知道他的魂已经飞回白山黑水。他诅咒他的祖坟,因为那里被日本人扒了做军营。他头回听说重编,就被彻底征服,然后一次次反抗自己。一个试过很多次,失望很多次,居然还想试最后一次的庸人。我们很明白迷龙,我们不过是不明白我们自己。”我们走到巷口时,那两个已经被张立宪一类的精锐整过来的哨兵居然敬礼,这种待遇是以往从未有过的。张立宪从另一个院子出来,出现在我们身后,提醒着:“何书光,精神头儿!”然后他回了另一个院子,何书光则爬上还留在巷口的一辆车——虞啸卿是早就走人了。我们显然是没得车坐的,因为那车只坐得四个人——一辆车,四个人,带着我们全部。我又一次眺望了这个收容站。羊蛋子拄着棍子,站那看着我们。等到那些个年青的精英们离开时,收容站也铁定空了,留下被迷龙打折腿的羊蛋子、郝兽医的伤员之流。这次回头时,我发现我们因此事而起的争执都是白费,根本就没得选择——你或者别人都不容你选择。何书光喝道:“掉过头!精神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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