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团长我的团-3

郝兽医对我的计算提出纠正,“早上又来了个疟疾。八个。”我们不再说话,走向他们的坟墓。我们并没有力气爬上收容站后并不高的山顶,也没有力气为死人刨太深的坑,实际上当刨好一个坑时我们只有乞求不要有此地常有的暴雨,它很可能把我们辛苦埋下的尸骸曝光于泥石之中。刨好两个并排的坑后,郝兽医不得不稍事休息,他开始把他带上来的两块木牌子削出可插入地下的尖端。“贵州省武陵县,二等兵冯义”、“热河省赤峰县,上等兵张保昌”是他们在这个世界上使用过的名字和身份。半山腰上有很多这样的牌子,褪色的墨迹说明了郝兽医为死人归宿所做的努力多半将会是徒劳。我没去加入他,而是用工具加固因昨夜雨水而总是塌陷的土层。郝兽医完成了他手上的工作后便开始看着我。我拖着一条腿,但是干得很专心,好像这山上就我一人。老头儿直愣愣地看着我,“你要干啥?”我看着他,干净而无辜地看回去,“干啥?”“死人的事你从来都不管的。昨天整那一锅子是见了点儿油,可也不至于让你有心来为死人抡锹把子。”我做作地叹一口气却叹成了真诚,因为我本来就很想叹气,“聊尽人事而已。”郝兽医揶揄我,“咋就突然想起人事这出来了呢?”我看了看他,老头儿不傻,其实老头儿很精,否则他在我们中间会混成另一个阿译——我得小心。我用锹整着土,我不看他,放松是一种技巧。我看着土,说:“不想再这么活着了。我烂的是腿,不能整个人都烂掉。”我不用抬头也能想得到老头子的表情,忠厚中忽现一丝狡黠,似乎感动,其实是惋惜,“烦啦,我活到五十六了。”我擅长装傻扮痴,“再活三十二年,我也五十六了。”老头子不打算跟着我一起装傻,“不管兽医还是人医吧,我是医生呢。烦啦,我跟你说,医生眼里吧,普天下人都是病人。你有病,想我帮你治,你就得说实话。病人怎么能跟医生耍鬼呢?那就是病人并不想好。”我并不想说,我去停在土道上的车边,我拖他们其中一个的尸体,郝兽医过来帮我,我们让那具尸体进了土坑。郝兽医累得在坑边坐了下来,我也累,但我没坐在老头儿身边,坐在老头身边儿是个考验。“张保昌,热河赤峰来的,很远呢,很远很远的地方。他一准儿不想埋在这,这太湿了,也没羊。我是西安人,在西安生到四十六岁,想儿子才搬来中原地方。可我想能埋在西安郊外。你呢,烦啦?”我开始往张保昌身上盖土,这至少可以缭乱老头的思维,“我还没想死呢。”郝兽医爬开,避开我抛的土,“二十四的人是不好想这个。想什么吧?直说。”“想上进。”“谁头三周就给父母乡亲写了遗书寄回去呢?明明就在收容站里耗太阳耗月亮,倒跟爹妈说大战在即,铁定成仁。这么个上进。”老头子在乐,他在惹我,并且他成功了,我再无法装得阳光,我带一张阴郁的脸,愤愤往张保昌身上抛洒湿土。写遗书,是全军尽墨后我在愤世嫉俗中干的傻事,一封千秋英烈杀身成仁的遗书甩回去,省得再听到来自父母、来自未婚妻文黛、来自校友们的勉励和鞭策。被他们站着说话不腰痛地称为国之脊梁,我宁可做足死人。我阴郁甚至是暴戾地说:“就想他妈上进。”郝兽医毫不客气地赏我一句军骂,“你妈拉个巴子。”我平静地还击,“妈拉你个巴子。”“我知道,你明天还会来,来了还是这套死鬼都不信的话。我也跟你说,病人跟医生捣鬼,你只好烂死在收容站。你不说真话。”他说的是实情。我尽量收拢我的戾气,“想跟小日本再打一仗。”我诚实而壮烈地说,一点儿也不像收容站里那个会用所有花招来保全自己的孟烦了。郝兽医宣判道:“烂死。”我毫不气馁地坚持,老头子胜在猴精,但老头子会输在心软。“想治好我这条腿,再去跟该死的小日本干一仗。”觉察到份量不够的我更加壮烈地说。郝兽医心照不宣地看着我,后半句他会当我在山顶大风中放的一个响屁。老头儿在苦笑,“孩子嗳,别搞这个了。我都知道你那破肝长成啥样。”这是他表示不相信的口头禅,似乎被他怀疑的人肝都会长得和别人不一样。“我的破肝长得跟你们普天下所有破人一个样。”郝兽医摇着头,“有那一肚皮冤气怨气,谁斗嘴斗得过你?你爱听不听,我真想放你去跟日本人打一仗。你真该去跟日本人再打一仗,你那腿也真需要大治疗。可你那腿根本打不了仗,你心里也怕了打仗,你只想你的腿,你不想打仗。”我拄锹了,话都挑这步了,不用再装了。“美国人掏钱掏枪,不光是枪还有飞机大炮,还有医院,还有药,听说断手断脚都能换的。能治你的腿。你要去,只为保你那条腿。你在讨债,只是不知道该找谁讨……烦啦,昨晚你就睡啦?”我很想说:“关你屁事!”但是那老头的眼神让有能让人缓和的东西,我犹豫了一下,说:“睡啦。”郝兽医起来了,看着我,我以一种狺狺吐獠的架势看着他。他从我身边错过,看着潮湿空气中的山下-破烂得像补丁一样的收容站,好像根本不是在跟我说话,“真是个失了魂的家伙呢,听见这样消息,想好花招,然后就真睡得着。昨晚上营里翻啦,阿译去找迷龙打架,因为迷龙说所有要去的人都是欠火烧的劈柴,欠耳刮子的苍蝇。”他看着我,我知道我不该惊讶,但我仍惊得“啊哈”了一声。我想象着阿译被迷龙一只手给捅倒的样子,就像捅倒婴儿。我知道这不仅仅是想象,是昨晚我大睡时发生过的事情。郝老头对着我做出一个五官错位的表情,模仿阿译被打后的烂脸,“阿译那脸,现在这样子。不辣,整晚上都在跟人借钱。干啥?他连衣服带枪都给典当啦,今儿一大早就去当铺做水磨工夫了。他们都没有一条腿要治,就要去,就想这回真能打个大胜仗。他们真想挣回来呢。你真的不想?你从来不想。你回头看看。你也从来不看。”我回头,我回头就可以看到山下我们补丁恶瘤一样的收容站。刚才一直执迷于自己的心思,没有留意到院子里那些小小的人影正在鸡飞狗跳。我转回头看着郝兽医,我的目光像迷龙一样是挑衅的,“我不干。挣份做炮灰的权利?”老头子看着我,叹了口气,“心都沤得有点儿霉了,想拿出来见见太阳罢了。烦啦,你聪明,比他们都聪明,知道收容站要整编,身体状况得从我这过,你找对人了。只要不是为了你那腿,你说你想见见太阳,你想晒晒。你点点头,点头我帮你。”他看着我,我瞪着他。郝兽医在良久的等待后,开始去埋被我半截放弃的张保昌,而我看着那补丁恶瘤一样的收容站。从我这儿看得到院子里又在生事端,迷龙正在对一小群兵中的一个大打出手,为了什么呢?——管我屁事。点个头,老头儿就帮我营私,就有了医和药,我的腿也许就能保全。腿可以偷来骗来,或者像现在这样,被个无能的老好人巴巴看着,他说回来,当什么也没发生过,笑得像苹果一样,做个傻好人。郝兽医在忙碌中仍然期待地看我,仵作活显然不是老头的体力所能负荷,长期随军伍的流离让老头比真实年龄还要苍老十岁二十岁,他去拖比孩子大不了多少的冯义时,几乎是要三步一停。我梗着脖子,“我不干。我不点头。我不信,我就不信。”郝兽医摇了摇头,叹气,“你又犟。你这伤着的是自己。”“这是该着我的。我在讨债,我只是要回我的腿。”“阿译、不辣、要麻,他们可没欠着你的。你这样就去了,就有一个真该去的去不了啦。”“他们可以像我一样!跟欠债的讨!”我大声咆哮。“他们要讨,就不是他们啦。他们也就不该去啦。”“你老抽抽了是不是啊?!谁还信你老夫子的大义啊?!你你你——你杀过人吗?你连个死人都拖不动!”我简直是气急败坏,开始攻击他。郝兽医暂时放弃了他跟死人的较劲,悲伤地看着我,“我不是来杀人的啊。还有啊,我拖不动你就不能帮把手吗?”“不帮!你个能把脚气治到截肢的半吊子兽医!”那并不是我的形容,而是真事,郝兽医的表情也痛苦地抽搐了一下,他那种念叨是并无信心的,痛心指数很高,而说服指数很小——这一向是他——“……有总比没有好的。”我并不想放过他,“爬到你那儿等死吗?还不如没有的好。”“没我你们就连往哪爬都不知道了。”“小太爷正好省事,小太爷就地一躺,等死。”老头儿看着我,“别孩子气啦。没了我你们也难过的,要不我早走啦。”我是看着老头儿的神情才知道我说了多过火的话,我不是个擅长道歉的人,我只是换了较柔和的语气,“可是有什么用。”“有总好过没有的。”老头儿又重复了一遍。“老大爷,您怎么又绕回来啦?”郝兽医只会讷讷挤一个比哭难看的笑容,继续对付我不碰的死尸。如果有人看着我们,会看到一个疯子在追着一个拖尸的呆子怒骂,呆子拖得很费劲,但疯子绝不去帮手,疯子只管骂而呆子只管拖。迷龙现在还完整,收拾个阿译大概也就能在他身上添道指甲印子,但看来不会维持太久,因为他正在向所有人挑衅:“话就说在这儿,要去的都不是玩意儿,就算是玩意儿,那也是欠收拾欠拍的啥都欠的玩意儿!说话的人就站这里了。谁不服,给我打哑吧了。”无需叫阵,兵里边冲出来一个,跟他战在一起。他很快把对方放倒在地猛踢,伴之以永不停歇的叫阵。他针对的人太多了,羊蛋子几近绝望地护着他的后背。“冻坏了心的花子也不要的隔冬萝卜!滋尿都能被顶一跟斗的轻骨头片子!”你瞧他骂得挺投入,其实是在使诈,他一直在留神着侧边偷偷摸上来的那个人,然后在那人扑上来时捞起早瞧好的一根棍子,一家伙把那人放翻在地上。“脑袋叫毛毛风吹粘在婆娘家马桶上了你们!虎B玩意儿!”迷龙拿棍子指指点点院落里的人,“老子江面上刨个冰窟窿,现你们一排脑门子,老子挨个儿刨!”上来个冷着脸的,拿着块砖,一拳把块砖拍碎了,那是用来炫武的而非拍人的。迷龙也上了劲头儿,“嗬!卖假药的!羊蛋子让让,这得一对一。”噼里啪啦地又干上了,这俩得一会儿。要麻在那儿看着,一边问着豆饼:“不辣死哪去啦?”豆饼东张西望地跟着要麻学舌:“死哪去了呢?”要麻狠拍一记后脑勺子把豆饼的脑袋拍了回来,“你是人,放屁也要有个臭动静,知道不?等他大喘气的时候就叫我。”这方面豆饼是可以等到天荒地老的,“嗯!”于是要麻就不再看打架了,他撸了袖子,往左腕上绑我们拿来吃饭的树枝子,一柄刺刀插在身前的地上,一副要大干一场的样子。收容站里在打架,小山包上我追着郝兽医吵架,我在怒不可遏中甚至开始攻击郝兽医刚拖进坑里的死人,“信什么?灰飞烟灭!魂呢?魂飞魄散!你问问他,问他还剩了什么!剩什么也叫一场雨全泡散啦!你叫他起来,叫他起来给我看看!我就认了你的蠢话!”郝兽医就只好看着冯义的孩子脸叹气,“别欺负孩子。他比你小,搞不好都小整十岁。”“天真死的!我不天真了,可我也不想学你。我不想糊涂死!”我真是连死人都不肯放过。“你别跟我嚷嚷好不好?我耳朵不背,我是不明白,不明白我怎也能说说我咋想的吧。我说不明白,你跟我嚷嚷我也不明白。”“不明白就别挡我的道!”我大声咆哮。“你也不明白。下边打得鸡飞狗跳的家伙,也不明白。”老头儿摇头。我声嘶力竭,而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这样愤怒,“我不要明白,只要我的腿!我只要知道很多人比我更烂!”“……才二十四,你就跟人比烂了。”“难道我要跟你来比无能?”“……你说的那些更烂的,他们烂下来,因为他们跟人比烂。我没用,可这点儿事还明白。”我调匀我的呼吸,因为我知道这样下去没用,愤怒久了,你就会知道愤怒不解决问题。那好吧,我有别的办法。“我是副组长,找食的副组长。其实你们本来是推我做组长,我推了阿译顶缸。”郝兽医看着我苦笑,“你没那么多心计的,也别把自己说那么坏。孩子气。”“我能让你那八个等吃的伤兵往下一口吃的没有。我们也一直在勒裤腰带,多一口是一口。”我说到做到,这很容易。我满意地看见郝兽医脸上出现了凝固的表情,我知道只要再挺挺我就赢了。“……你做不出来的。”老头儿犹豫了一下说。“做得出来。记得上周有个逃兵杀了禅达一家三口吗?活得不像人样,还选个缺八辈子德的死法。为了不那样,我什么都做得出来。我不是孩子气。”我安静地看着老头,老头儿打了个寒噤。“这会不是孩子气了。”老头儿叹了口气,接着去掩埋那个叫冯义的小孩儿,我想那让他觉得比较安全。他说:“你真的在跟人比烂了。”我不想听什么烂不烂的,我只想知道最终结果,“你听我的吗?”“我听你的。”老头儿在坑里埋人,不看我。我看着山丘,看着墓碑,看着坟坑,看着郝兽医在坑里耸动的瘦削的肩胛,我看着死人,我看着活人。我终于得到了我要的那个机会,靠卑鄙,不靠蠢货们的热血和真诚。第二章暮色低垂,天阴沉沉的。我们中间军衔最高的家伙阿译坐在巷口的第一个院门前——那是收容站站长的住处,收容站站长是一个生得绝对与“气宇轩昂”这个词有仇的家伙,他坐在院里听留声机,不知是从哪个沦落的军人手里得来,唱片估计也是同样来路。“蝴蝶儿飞去心亦不在,凄清长夜拭泪满腮,是贪点儿依赖贪一点爱,旧缘该了难了换满心哀……”作为一个北平人,我永远无法理解上海佬儿阿译在听着这首歌时何以如此的哀婉。他愁苦而终穷的那张脸确实像郝兽医模仿的那样,快被打错位了。路过的人们无法不侧目那张怪异而酸楚的脸。我站住了,虽然我并不想站住。我看着那张扭曲丑怪的脸——阿译本来可以说得上清秀的。“都疯了吗?”我问他,其实我知道我也是疯的,只是发疯的形式不一样。他没说话,回答我的是留声机里的靡靡之音。“……怎受得了这头儿猜那头儿怪,人言汇成愁海,辛酸难捱……”于是我走开。迷龙现在没大碍,脸上见了拳痕,还剩了半幅的衣服,羊蛋子倒比他还要惨些。迷龙这哥们的耐力和蛮横大概是要跟东北的熊罴相媲的,他刚放翻不知道第多少个,居然还在骂阵,“……欠削的土豆!欠枪子打的脑袋!欠刺刀挑的肚子!”我小心地拍了一下他,转向我的是一个打红了眼的表情和一个正要扬过来的拳头。我做出了绝无侵犯之意的姿态,而我发现那家伙还算没疯到底,他居然放下了拳头,于是我向他示意了一下手腕,“表呢?”他居然就能明白了我的意思,“卖啦。祁麻子。”我为表谢意帮他提词,“欠瘟死的老母猪,披军皮的。”迷龙立刻现学现卖,骂周围那些蠢蠢欲动想挑战的人,“欠瘟死的老母猪,披军皮的!”我离开的时候,三个人一起扑向了他,迷龙分出一个给羊蛋子,自个儿和另外两个混战。我拔起了要麻身边的刺刀,要麻“嗳”了一声。“自己人打架,别用刀子。”我压低声音,不带任何感情地说。要麻沉默,我离开。我拖着我的脚趟过潮湿的石板路,我的右手笼在袖子里,左手拉紧了衣服抵挡此地的潮寒之气。我的衣服很单薄,实际上很长时间来我已经忘了什么叫暖和。我看见了祁麻子,他就在上次迷龙揍他的地方,和一个我不认识的潦倒兵玩着袖里乾坤——他倒像就是长在那里的。我跛过去,搂住了他的肩,祁麻子转过脸来时颇有些被打断的不耐烦,“老弟,你这是……”然后他脸色变了,因为他感觉到我右手上的刺刀正顶着他的后心。“军爷,这是干什么?”“表呢?”我问。祁麻子这会儿还不忘装糊涂,“什么?”我细心地用刀尖刺破了他的衣服,刺破了他的肉,再往上挑了挑。祁麻子立刻从上臂的衣服里撸出了阿译的表,递过来,“你们都这样搞,生意要没法做啦。”我没理他,只是想迅速地离开。离开前我看了眼那个目瞪口呆正想出售一个银镯的同僚——那能给他换来半顿晚餐吗?我跟这个潦倒同僚说:“别卖啦。又要去打鬼子了,咱们又要被当人看啦。”那具瘦骷髅的脸忽然泛起了亮光,然后便把他的镯子握紧了。我拖着腿跛开。祁麻子并不气急败坏,而是冷静地向我警告——我想与当兵的做生意,他也没少碰这类事情——“没死的话你就有麻烦了。”我最大的麻烦是我不知道在做什么,遇事要往好处想,我想我们都不知道在做什么。上午我做坏事,下午我做好事,大多数时候我们做不知道好坏的事。我这样逃离禅达的东城市,一手拎着刺刀,一手握着阿译的表。我把表扔在阿译身上。阿译讶然地看着我,他仍是那张丑怪的脸。站长的留声机冒了最后半个音符,停了。迷龙还在院子里打架,被他打伤的人被扶着从我们身边经过。我和阿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我想我甚至比阿译更难堪,于是我简单地评论说:“都疯了。”然后拔步走,我想速速离他远点儿。阿译在后面叫我:“烦啦!……孟烦了。”我站住,看着他,他情真意切但是寡淡如水地说:“谢谢。”我忍不住恶毒地回他:“这回要能捞着上战场,你还是努力杀身成仁吧。”一向如是,阿译总搞不懂别人的恶言是什么意思,或者他明白,只是不明白是他的闪避。他一脸赴死的表情,说:“我……会努力的。”他成功了。我咧了咧嘴走开,但我终于忍不住把下边的坑对自己嘀咕了出来,“省得丢人现眼了。”都疯了。迷龙现在很好看,一个打过十几或者几十个人的人自然也被十几几十人打过,那样的人有多好看他就多好看。这老哥的衣服已经彻底被人撕巴了,他正撕下身上最后几块破布,脸上的肿和身上的青都懒得去检查,他在查看胳膊上一条咬痕。你无法不注意到他身上那半幅团花簇锦,中间浮一个俊秀的龙头,也无法不听到那家伙说话已经气喘吁吁——说实话,从大早能向全体人挑衅并撑到现在,已经完全可以把他当妖孽看待。“谁咬的我?让我瞅瞅你牙口!”他倒不是愤怒,而是犯嘀咕,“没要揍你,就别给我整啥传染病来。”没人站出来。我进来时把刺刀钉在要麻身边的地上,要麻看了眼,但没去动,他像其他人一样,看着迷龙。“……谁咬的反正都被我揍啦。”迷龙又开始叫嚣,“还有找死的没有?一块儿上来嗅老子拳头!”豆饼匆匆地过来,汇报观察成果,“成啦成啦。他喘气啦。”要麻自己也能听出迷龙说话早已经气喘吁吁了,他想知道的是迷龙已经跟多少人招呼过了。”豆饼扒拉指头数,“十九……二十个!”“那是成啦。”这个心怀叵测也一直叵测的四川佬儿起身,起身时看了眼我钉在地上的刺刀,我看了他一眼,他看了我一眼,他最后没动那刺刀,他没动他刺刀可我瞧出他右手掌裹的破布里鼓着什么。然后这家伙就走上去和迷龙对眼,南方佬儿东北佬儿眼对眼好一阵。“瞅啥玩意儿你个巴山猴子?老子一拳头就让你爆麻辣脑花子!”迷龙提着拳头,不错眼珠地看着要麻。要麻皮笑肉不笑地说:“好啊。”“好啥好的。我不知道啊?你跟那个湖南佬儿一直想把老子打趴下去,没狗胆而已。湖南佬儿呢,一起一起。”要麻还是笑,猛然暴喝一声:“豆饼,上!”豆饼哪儿有那种,要动不动也只是晃下身子,赚了迷龙回个头,要麻也没指望他上,只是不偷袭他也知道不是迷龙的个儿。要麻扑上,迷龙着了一拳,嘴角开始流血,还了一拳,要麻拿左手搪了,痛得迷龙直甩手。现在要麻可得意了,抖着两只武装过的手,猫了腰绕迷龙直转圈,看来是打算直取迷龙的下身。迷龙开始如临大敌,弯下腰似乎要紧他早松开的鞋带,到了却是把一只鞋砸到了要麻的腰上,紧接着砸过来的是他自个儿,把要麻撞到了墙上,附带着一记膝顶。要麻立刻软得象面条了。豆饼离得老远虚张声势地叫:“呀呀呀——”迷龙回头瞅一眼离了他足五米远,正对空气挥王八拳的豆饼,也没理,抓了要麻的右手一阵狠抖,抖出那货裹在缠布里的一块铁皮,撸了那家伙的左手,看一眼那腕子上绑的树棍,然后拖着只手把要麻拖出战团摞在一边。豆饼现在可有事干了,扑上去——照料。迷龙回到能施展的地方,站好,一顺气又要开骂,来自背后不算轻的一记砸上了他脑袋,迷龙回头时有些气结,那是形同他马前张保马后王横一样的羊蛋子。羊蛋子显然因为这一下突袭的未遂而有些羞涩,“我也想去。”迷龙给他竖了个大手指,“成!”他当的一拳轰了过去,羊蛋子知道打不过他,拼着挨那一拳而抱住了迷龙的腰。我们看着那两家伙在天井里推磨,迷龙看着一帮人仍在旁边虎视眈眈,开始把羊蛋子狠狠往墙柱上撞,撞了好几下后又加上了一拳,羊蛋子终于瘫软。迷龙回身,一共三个家伙正想趁隙扑上,现在大家学了乖,知道要收拾这头东北大熊只能是群殴。但迷龙这辈子打过太多架了,他扫一眼正搀着阿译进来的郝兽医,一脚跺在羊蛋子的膝盖上。我们都听见那声响亮得让人心里发毛的骨裂声,但羊蛋子只是轻哼了一声。“谁还来?谁还来先跟兽医那块报个号!我给你们当兵,给你们去当个瘸子!这事儿地道!要做炮灰嘛,最好就不过瘸子!”迷龙打量着一圈子人,狠狠地说。现在安静了,所有人都安静了,作势的三个人收回了架子,打算作势的五个人退回了人群。他们最后决定安静地把阵前反戈的羊蛋子抬出这处天井以便照顾——现在被打残掉,就他们想做的事情来说不是个好的选择。迷龙喘着气,他也累够呛了,累得甚至连骂的力气也没了,他回到他的躺椅边,端起旁边的半桶水迎头浇落,当他躺坐在他的躺椅上时,我很奇怪那椅子咋没被砸成两截。“跟个疯子呛什么呛啊?”有人嘀咕着,他很小声,但现在所有不打算像迷龙那样疯的人都有了个理由,跟疯子呛什么呛啊,人们慢慢散去。我、康丫、蛇屁股帮着豆饼把要麻抬开。要麻哼哼唧唧地骂:“死湖南佬儿呢?要用的时候就是不在。”没人理他。倒是康丫拿肩膀拱我,“副组长啊?”我被这冷不丁的一下称呼叫得愣了一下,“啥事?”“有吃的没?……我直说了吧,今天吃啥?”康丫简直成了这世界上最现实的一个人了。我看阿译,阿译被郝兽医在检查伤口,五官错位地看着我。我看所有人,所有人像我一样呆呆地看着我。“我以为我们不用吃了。”我说。无论去或者不去,我们都已经被搅到废寝忘食了。我俯首贴耳地站在迷龙的躺椅边,后者闭着眼睛,把一个肉罐头里的东西往嘴里送,看得我真是两眼冒火。我的组员们冲我做着手势,做着表情,但是绝不帮我,自昨晚到如今,他们都不同程度地得罪过迷龙,而要麻还躺在豆饼的膝上。“……明天就还。”我低声下气地说。迷龙指了他身后那块“童叟无欺,概不赊欠”的牌子,“我不认字。上边写的啥?”我只好老老实实地念,“童叟无欺,概不赊欠。”“我不认字,原来你也不认字。”迷龙看着罐头不看我地说。我赔着半边的笑脸,对了我们觅食小组那边的则是半个苦脸,“迷龙大哥,都是同袍弟兄,有个擦碰那都叫情谊。昨晚上咱们不处挺好吗?”“别学老子口音,没用。昨晚上你们是吃撑着啦,我是后老悔啦。今天再给你们吃饱,老子说不定真要被你们拍扁啦。”他悻悻地看了我一眼,显然对昨天晚上他也并不是多后老悔,“欠的就不给,去的都是欠的。”我算是有了点儿空子,压低了声说:“我是不欠的……我是说我是不去的。”那家伙开始有了兴趣,“你真不去啊?”“去倒是去,去也不做炮灰,你知道我这腿,那边有药。”迷龙和我凑得很近,我便给他一个乱世中以自私求生者的眼神,我想当然地以为能收到回应。“切了你条腿下锅不就有肉了吗?——熊样儿!”那家伙跳了起来,把他用来馋我们的那个罐头摔在地上,这并不够,他蹦了起来给那罐头来了几下泰山压顶,直到那罐头已经完全成了铁皮夹着的一堆酱,不可能被任何一个饿鬼投胎的捡走。我避开了他,以免被他过于暴烈的动作波及。迷龙也不知道在指着谁大骂,所以我们只好认为他指着每一个人,“熊样!去的是一副去的熊样!不去的就一副不去的熊样!”我回归我的觅食小组之中,至少这里比较安全。豆饼和康丫把一些残破的菜梆子菜叶放入了锅中,我们今天的晚饭是我们中最低能的两个寻来的,在昨天的暴食之后,我们今天将吃到最惨痛的一顿。我们呆滞地看着,鉴于谁都没有出力,所以谁都无权怨言。“有盐的没?”康丫本色不改。郝兽医沉默着,拿出他众多布包中的某一个,里边是个油纸包,他开始加盐。老头儿很难过,因为知道有八个伤员今天铁定要饿肚子。我对郝兽医附耳道:“我那份留给你。”老头儿看了我一眼,挤出个比哭更难看的笑脸,“谢啦。我还是不信,我说你说的那些话。说了,但你做不出来。”我做出一个啮牙咧嘴的便秘表情,这个表情僵在脸上了,因为一个圆形中空的冷硬玩意顶在我后脑上了,凭我的军事生涯发誓,我断定那是一个枪口,凭我身周人看着我身后的错愕表情,我肯定那是一个枪口。我慢慢把手举了起来,“别,别,一家弟兄……”枪栓在我身后拉响了,那一下叫我扑倒在地上,但那是个没弹的空栓,我在所有人的狂笑中爬起来,殴打那个把枪玩儿到别人脑勺上的家伙,那家伙拿他的老汉阳造来搪,叫我吃了痛之后只好拿了截劈柴开抡。不辣,我们已经习惯光着的不辣,现在已经穿回了他的军装,这不算什么,他居然拿回了他的枪——我们中间没几个人能保全自己的枪。不辣的道歉是夹着幸灾乐祸的,“错啦错啦!他吓尿啦!嗳哟嗳哟,痛啊痛啊!”他欢快地叫着:“真的错啦!烦啦吓趴啦!哈哈!真的痛啊!真的错啦!”我管你呢?我一直把他砸进了人群,从他身上砸下来一整块得有两斤重的肉,我们都愣住了,显然,那是猪的肉而不是不辣的肉——为了防止更强横的同僚抢劫,我们一向是把这种稀罕物塞在衣服里的。对这种事儿反应最快的康丫已经扑了上去,“有刀的没?”作为我们中间最会做菜和刀工最好的人,蛇屁股的厨刀一向是带在身上的,他开始切肉。豆饼口水滴滴地看着,表达着从地狱到天堂的淋漓感受,“猪肉炖白菜好吃。”我比他们矜持,我抢过不辣的枪检查了一下,空枪无弹,我瞪着不辣那张仍然扭曲的奇形怪状的脸,他的表情似乎劈柴仍着落在他身上。“你的枪不是早卖了吗?”我问他。“我衣服还当了呢。”不辣拧着脸,一脸得色。郝兽医也好奇,“咋就都回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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