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走出个五十来岁的妇女,圆脸、元宝头,向那五蹲了蹲身说:“早来了您哪,请坐您哪!这浅屋子破房的招您笑话。”就提起一把壶,伸手从桌上抄起那一元钱说:“我打水去。”那五问道:“我看外边的小报上,全在登您的小说,你同时写几部呀?”“八九部!”“全写好了放在那儿?”“不,写一段登一段,登一段吃一段。”“才刚我看这《小家碧玉》不是全本都写好了吗?”“,那是二手活。”“什么是二手活?”斋主告诉他,有人写了小说,可是没名气,登不出去。也有人写来消遣,却不愿要这名气。还有人写好了稿子,急着用钱,等不及一段段零登。他们就把稿子卖了。斋主买下来,整趸零售,能赚几分利!”那五奇怪地说:“照这么说,只要有钱买稿,自己不动手也能出名喽?”斋主说:“当然,这是古已有之的。明朝有个王爷,一辈子刻了多少部戏曲,没一个字是他写的!”那五听了,眉开眼笑。拿真话当假话说:“明儿一高兴我也买两部稿子,过过当名人的瘾。”斋主正色说:“像您这吃报行饭的,没点名气到哪儿都矮一头,玩不转,应该想办法创出牌子来。再说买来稿子您总得看,不光看还要抄。熟能生巧,没有三天力巴,慢慢自己也就会写了。写小说这玩意是层纸窗户,一捅就破。”说来说去,斋主把一部才买到手的武侠小说《鲤鱼镖》卖给了那五。要价一百大洋。那五正拿着甘子千造的假画要去当,这下就更鼓起了兴头。等他分到三百元当价后,从便宜坊出来就直接来到了“醉寝斋”,对斋主说:“钱我是带来了,得先看看货,啊?”斋主说:“您又老斗了不是?买稿子这玩意不能像买黄瓜,翻过来调过去看,再掐一口尝尝。您把内容看在肚子里,放下不买了,回头照这意思又编出一本来我怎么办?隔山买老牛,全凭的是信用。”那五把钱在手里掂了又掂,拿不定主意。斋主一拍桌子说:“罢了,我交你这个朋友了!”回身进里屋,从床下找出个破鞋盒子,在那里边掏出一本红格纸的稿本,拿到门外拍打拍打尘土,交给那五说:“你先看看回目吧!”那五看看回目,倒也火炽热闹。可掂掂分量,看看厚薄说:“这哪能分一百段登啊?我一百块钱买下来,登三十段完了……”斋主说:“说您年轻不是?名利是一回事,可不能一块来。您不是先求名吗?这稿子写得好,保您一鸣惊人!出名以后再图利!”那五把钱交了出去,夹着稿子出来,自己没顾上看就交给编辑部,请求逐段发表。马森收下,一放个把月,没有回音。他每次问,马森都说:“还没看完,我看还不错。”可就不提发表的事。那五向陶芝打听消息。陶芝笑道:“那人卖给你稿子,就没告诉你登稿子的规矩?”那五问:“我看咱们登醉寝斋主的稿子也没有什么规矩呀,不就发一段给一块钱吗?”副主笔笑了起来。对他说:“醉寝斋主好比马连良,是唱出名的了,他只要登台就不怕没人捧场。您哪,好比票友,票友唱戏不能挣钱,而要花钱。租场子自己出钱,请场面自己出钱,请人配戏自己出钱,临完还要请人吃饭、送票,人家才来捧场。演员唱戏为的是吃饭。票友唱戏是图出名,图找乐子!捧红了自然也能下海,可先得自己花钱打下底儿来。”那五又掏出一百元,请陶芝给他开个名单,在宴宾楼请了一桌客。《鲤鱼镖》这才以“听凤楼主”的笔名登载出来。自这天起,有些朋友见面就叫他“作家”,祝贺他“一鸣惊人”,说是重振家声大有把握了。那五嘴上谦虚,可心里就像装了四两烧刀子①晕乎乎热腾腾,说话声音也变了,走道脚下也轻了,觉得二百大洋花得不屈。尽管那张假画露了马脚,逼他又卖了套西服才填上坑。有这成名成家的路子鼓劲,竟没挫了他的锐气。小说登到七八段上,情形有点不对了。不知是陶芝开的名单不全,怠慢了什么人,还是有人故意为难。另外几家小报上,出现了评论《鲤鱼镖》的文章。这些文章连挖苦带骂。有说他偷的,有说他剽的,有说他“热昏妄语,不知天高地厚”的。还有人查出来“听凤楼主者某内务府堂官之后也。其祖上曾受恩于八卦门某拳师,故写小说贬形意而捧八卦云云。”那五有点沉不住气。他跑去找醉寝斋主,问他说:“您这稿子犯了点什么忌讳吧?怎么招来这么多闲话呀?”斋主这本稿子本是花了十块钱买的一位烟客的,自己并没看过。就双手抱拳说:“我说您一鸣惊人不是?这儿给您道喜哪!一有人挑眼您就快红了。当初我专门花钱请人写稿骂我呢!您想想,光登小说,您的名字不是三天才见一回报吗?别人一评论,骂也好,捧也好,一篇文章中你这名字就得提好几回,还怕众人记不住?再说,天下之事,成破相辅,大凡有人骂的,相应就会有人捧,他们斗气儿,您坐收渔人之利,岂不大喜?”那五听了,觉得确有此理,又转愁为乐。可没乐了几天,这天一进编辑部,马森就递过一封信来说:“五爷,这是您的信,咱们合作原本是好换好,您可千万别连累我们哥俩。给我们留下《紫罗兰》这块地盘混粥喝吧!”口气这么重,那五自然是看作玩笑。等打开信封一看,他这才明白自己落在井口下,正往水深处坠呢。这是一张宣纸八行朱栏,用浓墨行书写道:“听凤楼主那先生台鉴:兹定于本月初六、午后三时,在大栅栏福寿境土膏店烹茶候教。如不光临,谨防止戈。言出人随,勿谓言之不预也!”署名是:“武存忠”。他问马森:“这武存忠好耳熟,是干什么的?”马森没说话,把一张小报扔给他。那上边用红墨水圈了一篇小文章:“武存忠年老体衰,力辞某县长镖师之聘!”下边说武存忠乃形意门传人,清末在善扑营当过拳勇,民国以后在天桥撂场子卖艺,七七事变后改行打草绳。近来有位县长以重金礼聘他去当保镖,他力辞不任。那五看完,马森加了一句:“你听说前些年有个俄国大力士在中山公园摆擂台,谁要打败他,他让出十块金牌这件事不?”那五说:“不就是叫李存义扔下台去,摔折一条腿的那回吗?”马森说:“对了。武存忠是李存义的师哥!”那五一听,后脊梁都潮了,带着哭声说:“他见我一来劲,不得把我劈了吗?”马森埋怨他说:“登小说就登小说不结了,你胡扯八卦形意的门户之争干什么?”那五说:“老佛爷,我哪儿懂哪!那不是买来的稿本吗?”陶芝见他怪可怜,就安慰说:“你也别急,这路人多半倒讲情面。你去了多磕头少说话,他见你服了软,也未必会怎么样。”马森说:“你可不能不去,你要不去他敢来把这客店拆了,到时候咱包赔不起!”打这天起,那五三天之内没吃过一顿整桩饭,没睡过一宿踏实觉。七初六这天,偏又是大热天,晒得树叶发蔫马路流油。他一步挪不了三寸地来到大栅栏。从钱市拐进一个巷子,见一家门口大白瓷电灯罩上写着“福寿土膏店”,就推门进去。迎门却是个楼梯,阴暗、潮湿,他上了楼梯,这才看见两边都挂着白布门帘。掀开一个探探头,就有个中年胖子摇着蒲扇拦门坐着:“您买烟?”“我找个人,武存忠……”“那边雅座二号。”那五又掀帘进了另一间屋。这屋是一长条房子,被两排木隔栅隔着。每边四个小门,门上悬着半截布帘,帘上印着号头,他找到二号,轻轻问了声:“武先生在吗?”里边没有动静。这时过来个女招待,手中托着擦得锃亮的烟具,冲他努努嘴。那五感谢地点点头,掀帘走了进去。屋子很小,只有一张烟榻一把椅子,但收拾得干净雅致。榻上铺着凉席枕席,墙上挂着字画。一个穿白竹布裤褂,胸前留着长髯的老人仰面躺着,两目微合,似睡非睡,似醒非醒。那五轻声说:“武先生,我遵照你的吩咐来了!”老头连眼皮都没哆嗦一下,那五迟疑片刻又退了出去,站在门外不知如何是好。恰好那女招待又走了过来。那五掏出一张一元钞票,往女招待围裙的口袋里一塞说:“武先生高睡了。您找个地方叫我歇一脚,等他醒了叫我一声。”女招待笑笑,用手指指二号门,摇摇手,推那五一把,又指指门,径自走了。那五第二次又进到二号房,一声不响地站在榻前等武存忠睁眼。那五走了一路,早已热了。偏这大烟馆的规矩是既不许开窗户,又不能安电扇的。他站在那儿只觉得脸上身上,汗珠像小虫似的从上往下爬。心里急得像有团火,却又不敢露出焦急相。站了足有五分钟,看老头还没有睁眼的意思,那五心一横就在榻前跪下了。“武先生,武大爷,武老太爷!我跟您认错儿。我是个混蛋,什么也不懂,信口雌黄。您大人不计小人过,犯不上跟我这样的人动肝火!我……”老头绷着绷着,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欠起身说:“起来起来,别这样啊!”“我这儿给您赔礼了!”那五就地磕了一个头,这才起来。武老头笑道:“看你写得头头是道,还以为你是个练家子呢!”那五说:“我什么也不是,马勺上的苍蝇混饭吃!”武老头问道:“既是这样,下笔以前也该打听打听,不能乱褒乱贬哪。”那五说:“哎哟我的大爷,跟您说实话吧,那小说也不是我编的,我是买的别人的。图个虚名,没想惹您生了这么大气!”老头哈哈笑了起来,那五一个劲服软,他早消了火了,口气和缓了一点说:“你坐,会抽烟吗?”那五坐下。武存忠问了他几句闲话。打听他家庭出身,听说他是内务府堂官的后人,不由得叹了口气。“说起来有缘,那年我往蒙古地去办差,回来时带了蒙古王爷送给你祖父的礼物。我到府上交接,你祖父还招待了我一顿酒饭。内院我当然见不着,就外院那排场劲我看了都眼晕哪!当时我就想,太过了,太过了!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照这么挥金如土,是座金山也有掏空的日子。儿孙们不知谋生之难,将来会落到哪一步呢?你现在就凭胡诌乱扯混日子?”那五红着脸点点头。武存忠说;“你还年轻,又识文断字,学点生计还来得及。家有万贯不如薄技在身。拉下脸面,放下架子,干点什么不行?凭劳动吃饭,站在哪儿也不比别人低,比当无来优不强吗?”“是您哪!我爸爸死得早,没有教训我,多谢您教训我。”武存忠见那五虽然油腔滑调,倒也有几分诚心感谢他的意思。就说:“我在先农坛坛根住。攒钱买了架机器打草绳子。你别处混不上了,上我这儿来,你又识字,我正少个帮手!”那五心想,你可太不把武大郎当神仙了,我这金枝玉叶,再落魄也不能去卖苦大力呀!可又不敢让武老头看出他瞧不起这行当,忙说:“我现在还混得下去。将来短不了麻烦您!”武存忠看出他不愿意,也不再劝。就告诉他小说这段公案算是了啦。原来有几个师兄弟很不忿,当真想找到《紫罗兰》把那报社砸了,是他把事按住,决定先和这“听凤楼主”谈谈再作道理。他做主了结,别人也不会再缠着不放。那五连声称谢,又鞠了几个躬,这才告辞。武存忠挡住他说:“别忙,既叫你来了不能叫你白来。中国的武术是衰落了,国家不振,百业必定萧条。不过各派里人才还是有一点儿。你出去宣传宣传,也给咱们习武的朋友们壮壮气儿。老朽是没什么真本事的,给你表演个小招儿解闷吧!老三!”这时隔壁就有人虎声虎气地应声:“在!”“点灯去!”武存忠下榻,提上鞋,紧紧腰上的板带,领头出了二号门。这时走廊站着有四五个汉子。有两个年轻人搭过一张桌子来,女招待帮忙点上了三盏大烟灯。这些精壮汉子,见了那五都互送眼色咧开嘴笑。那五有点胆怯。武存忠说:“你甭担心,这都是我的徒弟。本来我们以为你是会个三门科四门斗的,提防着要交手。现在好了,和为贵!大家交个朋友吧!”说话间就又聚来了几个闲人,把走廊围满了。这大烟灯乃是山西出品,名叫“太谷灯”,一个个茶杯粗细,下边是个铜盏,上边的玻璃罩是用半寸厚的玻璃砖磨成,立在那儿像个去了尖的小窝头。平常要俯首向下,对准那圆口才能吹熄。女招待把它点亮之后,一个徒弟就把它从里向外摆成直溜溜的一排。武存忠自己看了看,亲自又校正了一下位置。然后退到五步开外,骑马蹲裆式站好,猛吸了一口气,板带之下腹部就鼓起个小盆。武存忠稍稍晃了晃膀子,站稳之后,“呼”的一口把气喷出。只见三个烟灯一齐火苗摇摆,挨次熄灭了。两边看的人齐声喊了声“好!”武存忠双手抱拳说:“献丑献丑。老了,不中用了。白招列位耻笑。”那五两腿发颤,觉得连汗都变凉了。他挣扎着雇了辆三轮,回到编辑部。向两位上司报告这段险遇,两人听了同声祝贺,一同请他去丰泽园,要了个菜,一壶酒为他压惊,席间马森把《鲤鱼镖》原稿奉还,说是不宜再往下刊登。同时也表示,那五已成了著名人物,《紫罗兰》树矮难栖金凤凰,收回了那个珐琅的记者证章。;八自从当记者之后,那五自己在南城租了间小房,和紫云断绝了来往。这时眼看房钱既拿不出来,饭钱也没着落,厚着脸皮买了盒大八件,去看云奶奶。哪知几个月没见面,情况大变。老中医已经由于急症去世,院里一片凄凉景象。紫云奶奶正在给人成盆地洗衣裳。一见那五进门,就哭了,抽抽噎噎地说:“我没照顾好你。叫你吃不爱吃,喝不爱喝的,把你气走了。可你也太心狠。再不好我们不也是亲眷吗?那家的人还剩下谁呢!别看家业旺腾的时候大门口车轿不断流,一败落下来谁还认这门亲?咱俩不亲还有谁亲?”几句话说得那五鼻子也酸溜溜的,低低叫了声:“奶奶!”这一声不要紧,老太太又哭了!“哎哟,你别折我的寿。你要心疼我孤苦伶仃的,打今儿就别走了。我给人洗衣服做针线,怎么也能挣出两口人的吃喝来!等你成了家,我伺候你们两口子。有了孩子,我给你看孩子,只要不嫌我下贱就成!叫什么随便!”那五答应下来。紫云高兴地连声念佛说:“你只管待着,爱看书看书,爱玩就玩。只要你不走,我就有了主心骨了。你坐着,我给你打扫房子去!”紫云把老中医住的房子给那五收拾好,叫他过来看,还有哪里不如意的,再给他拾掇。那五一看,屋中只有一床一桌一把椅子,倒也干净。外间屋还放着两个花梨木书架,上边堆满线装书。他随手翻了翻,除去些《灵枢经》《伤寒论》就是几本《四书集注》《唐诗别裁》。紫云就说:“别的全卖了发送老头了。就剩下这两架书,他的几个徒弟拦着不让卖,说要卖的话他们买,省得值仨不值俩地便宜了打鼓的。他们这一说,我琢磨兴许有值钱的书,就说等你来了再定。要卖要留等你的话。你拣拣,凡是你要的就留下,不要的送他们得了。老头临死,几个徒弟跑前跑后没少出力,我没什么报答人家的,这也算个人情。”那五大大方方地说:“您叫他们把书拉走,光把书架儿留给我就行。”打这天起,紫云脸上有了点笑容。她把那五的衣裳全翻出来。该洗的,该浆的,补领子,缀纽扣,收拾得整整洁洁。有点余钱就给他几角,叫他到门口书摊上租小说看,那五租了几本《十二金钱镖》看着看着,又想起醉寝斋主卖他稿子这事来。觉得不能这么便宜这老小子。这天推说要去看个朋友,向云奶奶要钱坐车。紫云把刚收来的两块钱工钱全给了他,说:“出去散散心也好,省得憋闷出病来!可记住,别跟那些嘎杂子打连连,咱们是有名有姓的人家!”一连气的粗茶淡饭,那五觉着肠子上的油都刮干了。出门先到东四拐角喝了碗炒肝,又到隆福寺吃了碗羊双肠。这才坐电车奔珠市口。来到醉寝斋,一掀帘,斋主趿着鞋忙迎了出来。拉着手问:“哟,您是发财了吧,怎么到处打听就问不出您的下落?”那五说:“有您那本《鲤鱼镖》,我还能不发财吗?差点叫武存忠打折脊梁骨!”斋主说:“这也怨你,哪有买来的文稿就一字不动往外登的?你把形意门八卦门这些词一改,编个什么雁荡派、剑门派不就百无事了?这些旧话不用提,当前正有一注子财等你去取!”那五说:“您可别拿我离嘻!”斋主说:“信也罢不信也罢,你先坐一会,我去去就来。”斋主把那五稳住,倒上杯茶,走出门去,听脚步声是上了楼。过了一顿饭时,领进一个人来说:“你不总想见见那少爷吗?今天碰巧驾临茅舍了!我介绍一下,这位是贾凤楼老板!”那五认出是头天来时指给他门的那个中年男人。忙站起身来,点了点头:“咱们见过!”“可不是吗?那天我眼睛一搭,就看着您出众!就看着您不凡!说句不怕您生气的话,我打心里不知怎么的就这么爱您,能让我当面和您叙谈一次,这辈子都不枉做人……”“不敢当,不敢当,您太客气了!”“这是打心眼里掏出来的真话!后来一打听,您敢情是那大人府上的少爷!我简直想打自己俩嘴巴;这么高贵的人物,我这种贱民怎么敢妄想攀附哪?”斋主插言说:“那少爷可就是和气生财,从不拿大!”“是啊!我这高邻可再三介绍,说您不摆架子,最开通不过!我就说,您再来了无论如何,赏光到舍下去坐一会,咱们认识一下。”那五说:“您太抬爱了!我不过是沾祖上一点光,自己可是不成材的,您快坐!”贾凤楼就笑着对斋主说:“我看就请我那边坐吧。”斋主对那五说:“刚才我一提您来了,贾老板就派人叫菜,却之不恭,您就移步吧!”那五推辞说:“初次见面这合适吗?这么着,咱们上正阳楼,我请客!”“不赏脸不是?”贾凤楼说,“我妹妹也想见您,要不叫她来劝驾?”斋主就拉着那五胳膊,连搀再架,三人上楼去。贾凤楼住着楼上四间房,他和他养妹各住一间,两间作客厅。凤楼把那五让进北边客厅。墙上悬挂着凤魁放大的便装照片和演出照片。镜框里镶着从报纸上剪下来的,为凤魁捧场的文章。博古架上放着带大红穗子的八角鼓。一旁挂着三弦。红漆书桌蒙着花格漆布,放了几本《立言话刊》《三六九画报》和宝文堂出的鼓词戏考,戏码折子。茶几上摆着架支着大喇叭的哥伦比亚牌话匣子。那五这才知道贾家兄妹是作艺的。坐下之后,斋主就介绍说:“那少爷专听京评剧,不大涉足书曲界,您有空去听听,凤魁姑娘的单弦牌子曲,是正宗荣派,色艺双佳!”那五欠身说:“有机会一定领教。”凤楼说:“那少爷哪有工夫赏我们脸呢?舍妹的活儿太粗俗,有污耳音。”“这可是客气话!”斋主一本正经地说,“凤魁不光艺术精湛,而且最讲情义,最讲良心。我常说,捧角儿的主儿要碰上凤姑娘,是修来的造化。”那五心想:你别摆罗圈阵。捧大鼓娘我爸爸最拿手。我有这心也没这力!这时一掀门帘,贾凤魁进来了。贾凤魁今天没涂脂粉,只淡淡地点了点唇膏,显得比头次见面年轻不少,多说也不过十七八岁。穿了件半截袖横罗旗袍,白缎子绣花便鞋,头发松松地往耳后一拢,用珍珠色大发片卡住,鬓角插了一朵白兰花。她笑一笑,不卑不亢地双手平扶着大腿,微微朝那五一蹲身。“迎接晚了,少爷多包涵,请那屋用点心吧。”贾凤楼又把那五让到隔壁另一间客厅里,桌上已摆下了几个烧碟,一壶白酒,一壶花雕。饮酒之间,无非还是说些奉承那五的话。那五几杯落肚,架子就放下来了。开始和贾凤魁说起逗趣的话来。凤魁既不接茬儿,也不板脸。仿佛她是个局外人。有时听他们说话捡个笑,有时两眼走神想自己的心思。饭后贾凤楼又把客人往另一间客厅让,斋主推说赶稿儿,抢先溜了。凤魁要收拾残席,告便留下。那五也要告辞,贾凤楼拉住他说:“我正有事相求,话还没说到正题上,您哪能走呢?”那五只得又坐了下来。贾凤楼让过一杯茶后,对那五说:“如今有一注财,伸手可取,可就少个量活的,想借少爷点福荫。”那五知道“量活”是做帮手的意思,就问:“什么事呢?”“有位暴发户的少爷,这些日子正拿钱砍舍妹。我们是卖艺不卖身的!”那五说:“可敬,可敬。”贾凤楼说:“话说回来,没有君子,不养艺人。人不能随他摆弄,钱可得让他掏出来。他们囤积居奇,钱也不是好来的,凭什么让他省下呢?”那五说:“有这么一说,可怎么才能叫他既摸不着人,又心甘情愿地花钱呢?”贾凤楼说:“得出来另一个财主,也捧舍妹,舍得拿钱跟他比着花!他既爱舍妹又要面子,不怕他不连底端出来。钱花净了还没压过对手,不怕他不羞惭而退!”那五说:“我明白了。您是叫我跟他比着往令妹身上扔钱!”“着,着,着!”那五一笑,嘲弄地说:“这主意是极好,我对令妹也有爱慕之心,可惜就是阮囊羞涩。”贾凤楼说:“您想到哪儿去了?咱们是朋友,怎么说生分话?既叫您帮忙还能叫您破财吗?得了手我倒是要给您谢仪呢!”那五这才郑重起来,精神抖擞地问:“你细说说这里的门子。谢仪我不指望,可我为朋友决不惜两肋插刀!”贾凤楼说:“有这句话,事情成了一半了。打明儿起,您天天到天桥清音茶社听玩意儿去。到了那儿自有人给您摆果盘子送手巾把,您都不用客气。等舍妹上台后,听到有人点段,您就也点。他点一段您也点一段,他赏十块,您可就不能赏十块,至少也得十五,多点二十也行!”那五说:“当场不掏钱吗?”贾凤楼说:“当然得现掏,不过您别担心,到时候我会叫送手巾把的人把钱暗地给您送去。我送多少,您赏多少,别留体己,别让茶房中间抽头就行!活儿完了,咱们二友居楼上雅座见面,夜宵是我的。亲兄弟明算账,谢仪我也面呈不误!”那五兴致勃勃地说:“行!好吧!”“不过……”贾凤楼沉吟一下,压下声音说,“此事你知我知,万不可泄露。还有,您得换换叶子!”“什么叫叶子?”“就是换换衣裳。您这一身,一看是个少爷。少爷们别看手松,可底不厚,镇不住人。因为钱在他老子手里。花得太冲了还让人起疑。您得扮成自己当家、有产有业的身份。”“行!”那五笑道,“装穷人装不像,做阔佬是咱的本色!”“要不我头一眼就看着您不凡呢!”临走,贾凤楼把个红纸包塞在那五手中说:“进茶社给小费,总得花点。这个您拿去添补着用。”那五客气地推辞了一下。贾凤楼说:“亲是亲,财是财,该我拿的不能叫您破费!”九那五回到家,去跟云奶奶说,有个朋友办喜事,叫他去帮着忙活几天。云奶奶说:“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朋友事上多上点儿心是好事。”那五说:“可我这一身儿亮不出去呀!想找您拆兑俩钱,上估衣铺赁两件行头。”云奶奶说:“估衣铺衣裳穿不合体,再说烧了扯了的他拿大价儿讹咱,咱赔不起。我这儿有爷爷留下的几件衣裳,都是好料子。我给你改改,保你穿出去打眼。”说着云奶奶就给那五量尺寸,然后从樟木箱中找出几件香云纱的、杭纺的、横罗的袍子、马褂,让那五挑出心爱的,连夜就着煤油灯赶做起来。那五舒舒服服睡了一觉,第二天一睁眼,衣裳烫得平平整整,叠好放在椅子上。他兴冲冲地爬起来试着一穿,不光合体,而且样式也新———云奶奶近来靠做针线过日子,对服装样式并不落伍。那五穿好衣服过去道谢,云奶奶已经出门买菜去了。他自己对着镜子左顾右盼,确像个极有资财的青年东家,只可惜少一顶合适的帽子,没钱买,赶紧去剪剪头,油擦亮点,卷儿吹大点,也顶个好帽子使唤。这清音茶社在天桥三角市场的西南方,距离天桥中心有一箭之路。穿过那些撂地的卖艺场,矮板凳大布棚的饮食摊,绕过宝三带耍中幡的摔跤场,这里显得稍冷清了一点。两旁也挤满了摊子:修脚的,点痦子的,拿猴子的,代写书信、细批八字、圆梦看相、拔牙补眼、戏装照相。膏药铺门口摆着锅,一个学徒耍着两根棒槌似的东西在搅锅里的膏药,喊着:“专治五淋白浊,五痨七伤。”直到西头,才看见秫秸墙抹灰,挂着一溜红色小木牌幌子的“清音茶社”。门口挂着半截门帘,一位戴着草帽、白布衫敞着怀的人,手里托个柳条编的小笸箩,一面掂得里面硬币哗哗响,一面大声喊:“唉,还有不怕甜的没有?还有不怕甜的没有?”那五心想:“怎么,这里改了卖吃食了?”可那人又接着喊了:“听听贾凤魁的小嗓子吧!蹦瓷不叫蹦瓷,品品那小味吧!旱香瓜、喝了蜜,良乡栗子也比不上、冰糖疙瘩似的甜喽……”灰墙上贴满了大红纸写的人名,什么“一斗珠”、“白茉莉”,有几个人名是用金箔剪了贴上的,其中有贾凤魁。那五伸手一掀帘,拿笸箩的人伸胳膊挡住他问道:“您贵姓?”“我姓那呀,怎么着,听玩意儿还要报户口……”那人并不理会那五的刺话,只把布帘一挑,高声喊道:“那五爷到!”里边就像回声似的喊了起来:“那五爷到!”“五爷来了,快请!”“请咧!”有两三个茶房,一块拥了过来。先请安后带路,把那五让到正中偏左的一个茶桌旁,桌上已摆满了黑白瓜子,几片西瓜。一个茶房送来了茶碗,紧接着就有人送上一块洒了香水的热毛巾。那五伸手去接毛巾,一卷软软的东西就塞到了他手心上。那五擦过脸,低头一看,二十元纸币包着一张字条,上写“风雨归舟”。那五定下神来,这才打量这茶社和舞台。茶社不大,池子里摆着七八张桌子,桌子上多半有果盘。靠后边儿桌空着,前边儿桌子,多半都坐着三五个人。只和他斜吊角靠台边处的一桌上,也是单人独坐,看来比那五还小几岁,西服革履,结着大红底子绣金龙的领带。两廊和后排,全是窄条凳。那儿人倒是挤得满满的,不过一到段子快刹尾,就忽忽地往外走。等到打钱的过去,又呼呼地坐进来。这舞台是没有后台的。台后墙上挂了些“歌舞升平”,“声遏青云”之类的幛幅,幛幅下边沿着半月形放了十来把椅子,椅子上坐着各种打扮、浓妆艳抹的女人。台前尽管有人在表演,坐着的人仍不断向台下点头、微笑、打招呼。这时台上一个胖胖的女人,正在唱梅花大鼓“黑驴段”。她唱完,檀板一撂,歪着头鞠了个躬。台下响起掌声。几个茶房就举着笸箩向两廊和后排冲去,嘴里喊着:“钱来!钱来!谢!”台口左边,像药店门口的广告板似的也竖着一块板,上边搭着连纸写的演员姓名,在这纷乱声中,捡场的走过去掀过去一张,露出“贾凤魁”三个大字。这名字一露,那穿西装的青年就喊了一声:“好!”随即伸起胳膊招了招手,一个茶房赶过去,弯着腰听他吩咐了几句什么,接过钱飞快地从人丛中钻到台口,抄起一个方木盘,捧着走上台高声喊:“闫大爷点《挑帘裁衣》,赏大洋拾元!”台上坐着的女人、台下奔忙的茶房,立刻齐声喊道:“谢!”贾凤魁从座上袅袅婷婷走到台中,笑着朝那青年鞠了躬。今天贾凤魁换了身行头,蛋青喇叭袖小衫,蛋青甩腿裤子,袖口、大襟、裤口都沿了两道半寸宽的绣花边,耳后接上假发,梳了根又粗又亮的大辫子,红辫根,红辫梢,坠了红流苏,耳朵上戴着一副点翠珠花长耳坠。那五心想:“难怪方才坐下时没认出她来!”正在出神,肋岔上叫人捅了一下。回头一看,是送毛巾的那个茶房:“五爷!”茶房朝那二十元钞票努努嘴。;他急忙点头,把那卷钞票原封不动又给了茶房。茶房正步奔上台口,拿木板盘托着跑上台喊:“那经理点个岔曲《风雨归舟》,赏大洋二十块!”台上台下又是一声吼。贾凤魁走上台前,朝那五鞠了一躬,笑嘻嘻不紧不慢地说了声:“经理,我们这儿谢谢您哪!”人们嗡嗡地议论成一片,刷的一下把视线投向了那五,那西装青年站起身来虎视眈眈朝那五盯了一眼,台上响起弦子声这才坐下。一霎时,那五感到自己又回到了家族声势赫赫的时代。扬眉吐气,得意之态不由自主、尽形于色。刚进门时候那股拿架子演戏的劲头全扫尽了,做派十分大方自然!从这儿开始,茶房就拿着那二十元钞票一会儿放在盘子里送到台上,一会儿悄没声地装作送手巾把给那五塞到手中。走马灯似转个六够。后来那位闫大爷大概把带来的钱扔干净了。就气哼哼地拍桌子往门外走,茶房一连声地喊:“送闫大爷!”闫大爷回眼扫了一下那五,放大嗓子说:“明天给我在前边留三个桌子,有几个朋友要一块来给凤姑娘捧场!”那五听了这几句话,浑似三伏天喝了碗冰镇酸梅汤,打心里往外痛快。这几个月处处受人捉弄,今天也真尝到了捉弄人的美劲,连画儿朝那儿受的闷气似乎都吐出来了!不过随着这位冤大头出门,茶房取走那二十块钱再没往回送,没过够摆阔的瘾头。他勉强又听了两个段子,感到没兴头了,茶房送话儿来,贾凤楼正在“二友居”等他。他把几毛小费摆在桌上,起身走去。那茶房一边收钱一边又喊了声:“那经理回府了!”他就在“送”的喊声中出了门。贾凤楼在二友居门口等着那五,一路上楼一路说:“天生来的凤子龙孙,那派头学是学不像的!您可帮了大忙了!”虽说就两人吃夜宵,菜可叫了不少。临分手贾凤楼又塞给那五一个红包。到洋车上打开一看,原来就是那五使了多少遍的二十元钞票。那五算算,那位冤大头今天一晚上少说赏了也有一百五十块,分这点红未免太少。又一想,那家少爷跟这种下九流争斤论两有失身份,会叫他小看。忍了吧,捧角儿还挣钱,也真一乐!路过“信远斋”,他下车买了两盒酸梅料。云奶奶正给他等门。他把酸梅料送进堂屋说:“给您尝尝鲜!”云奶奶乐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忙问:“哪来的钱?”“打牌赢的!”“往后可别打牌,咱们赢得起可输不起。欠赌账叫人笑活!蚊子轰了,帐子撂下来了,冲个凉快歇着吧!大热的天够多累呀!”十那五连着上清音茶社去了十多天,闫大爷少说花了也有一千多块钱。这天竟干脆提个大皮包走了进来,一来一往点了足有十几段。天就耗晚了。警察局有夜禁令,不许超过十二点散场。管事的和贾凤楼下来说情,请二位爷明天再赏脸。那五摇了几下脑袋,算是应允了。闫大爷却不依不饶:“你们不是就认识钱吗?大爷没别的,就几个闲钱,还没花完呢!”这时园子乱了,艺人们也纷纷下了台,凤魁悄没声地走到那五身后拉他一把说:“要出事了,你还不快走!”那五这才从梦里醒来,急忙钻出了茶社。那五来到门外,才觉出夜已深了。两边的小摊早已收了个一干二净。电车也收了。天桥左近又黑又背,他有点胆怯,就清了清嗓,唱单弦壮胆儿。“山东阳谷县,有—个武大郎。身量儿不高啊二尺半长。跳着那板凳儿还上不来炕……”“有跟车的没有?”一辆双人三轮从身后赶了上来,上边坐着一个穿灰裤褂的人,打着鼾声,脑袋摆来摆去。三轮车夫冲那五问:“上东城去的再带一个啊!收车了少算点!”那五正想乘车,就问:“少算多少钱?”“一块钱到东单!”“一块还少算!”“您往前后看看,花两块叫得着车叫不着?在这地方一个人溜达?不用碰上黑道儿上的哥们,碰上巡逻队查夜,你花一块钱运动费能放您吗?”拉车的嘴里说话,可并不停车,露出有一搭没一搭的派头,车已超过那五去了,那五叫道:“我也没说不坐,你别走哇!”三轮这才停下,推推车上那位说:“劳驾,边上靠靠,再上一个人!”“什么再上一个人?”那人含糊不清地说,“你一个车拉几份客?”“两份。您没看是双座的吗!”三轮车夫连推带搡,把那人往边上挪了挪,扶那五上去坐稳当,把车飞快地蹬起来。车出了东西小道,该往北拐了,他一扭把向南开了下去:“喂,拉车的,”那五喊道,“上东城,你往哪儿走!”“老实坐着!”那睡觉的客人一把抓住那五的手,另一只手就掏出把亮晃晃的家伙杵在那五腰上,“再出声我捅了你!”“哎哟,您……”“住嘴!”那五虽说住嘴了,可他哆嗦得车箱板咔咔直响,比说话声儿还大。拿刀的人拍了他大腿一把说:“瞧您这点出息,可惜二十多年咸盐白吃了!”这车左拐右拐,三转两转来到一条大墙之下。这里一片树林,连个人影都没有。拉三轮的停了车,握刀的抓住那五胳膊把他拽下车来说:“朋友,漂亮点。有钱有表掏出来吧!”那五语不成声地说:“表有一块,可是不走字,您爱要请拿走,钱可没有多少,我出来就带了两块钱车钱。”拉三轮的说:“大少爷,没钱能捧角儿吗?我盯了你可不止一天了!”拿刀的说:“少费话,搜!”搜了个一佛出世,二佛朝天果然只有两块钱,一块连卖零件也没人要的老卡字表,拿刀的一怒啪啪打了那五两个嘴巴,厉声说:“把衣裳脱下来!”那五从里到外,脱得只剩一条裤衩。然后就垂手站在那儿乱颤。现在他不害怕了,可觉着冷了,上牙直打下牙。拉三轮的说:“皮鞋!”那五说:“您留双鞋叫我走道啊!”拿刀的说:“往哪儿走?上派出所报告去?脱下来!”那五弯腰脱鞋,只觉后脑勺叫人猛击了一掌,就背过气去了。等他醒来,发现鞋倒还在脚上。可天还不亮,赤身露体的上那儿去呢?只好站起来活动活动筋骨,浑身冻得都透心凉了。慢慢的有了脚步声,有了咿咿呀呀喊嗓儿声。“我说驸马,你来到我国一十五载……”有人一边说白一边走了过来,听声儿是个女的。那五赶紧又躲到树后头。约摸过了半个时辰,天渐渐透白了。有个人弯腰驼背的从他身后慢慢走了过去,那五喊了声:“先生……”那人停下来,朝这边望望,走了过来。那五眼尖,还差六七步远就认出来是拉胡琴的胡大头!“胡老师!”那五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怎么着?那少爷呀?怎么总不来园子采访了?上这儿练功来了!哭什么?云奶奶老了?”“哪儿啊,我叫人给扒光了!”“咳,这是怎么说的!”胡大头赶紧把自己大褂脱下来给那五披上,可他里边也只有一件没有袖儿的汗背心。看看那五,又看看自己说:“不行,这一来不光您动不了窝,我也没法儿见人了。这么着,你先在这儿等会,我找左近人家去借件衣裳。你可别乱动。要不叫警察看见说你有伤风化,还要罚大洋五毛!”“这是到了哪儿了?还有警察吗?”“嗨,您怎么晕了,这不是先农坛吗!”胡大头又把褂子要回去,穿得整整齐齐走了。那五端详一下方位。冤哉,这儿离清音园只隔着一道街,记得东边把角处就有个挂着红电灯罩的派出所!这时天大亮了,喊嗓的、遛弯的越来越多。那五躲在树下再也不敢动弹,那模样不像被人扒了,倒像他偷了别人的靴掖子!十一不到一顿饭时。胡大头领着武存忠来了,武老头还有老远就喊:“人在哪呢?人在哪呢?”那五闻声站了起来。武存忠定神一看,哈哈大笑,捋着胡子说:“我当是谁呢,听凤楼主啊,怎么上这喝风来了?快穿上衣裳嘛!再冻可成了伤风楼主了!”那五接过武存忠的包袱,一看是块蓝粗布,先皱了皱眉头。打开再一看,是一身阴丹士林布裤褂,洗得泛了白,领子上还有汗渍,又吸了口气。武存忠说:“这是我出门作客的衣裳,您将就着穿。干净不干净的不敢说,反正没虱子。”那五穿好衣裳,武存忠就请他们一道到家去吃点心。那五问:“你们二位早就认识?”胡大头说:“我天天在这坛根遛弯,常去看老先生打绳子,见面就点头,没说过话!”武存忠的家就在坛根西边。远对着四面钟,门口一片空场,堆着几垛稻草。稻草垛之间,有两帮人练武。一帮是几个半大孩子,由一个青年人领着练拳。那青年手里拿根藤棍,嘴里叫着号:“蹦,劈,专,炮,横!”另一帮是两个小丫头自己在练剑。一边自己念叨:“仙人指路,太公钓鱼!”武存忠一边走路,一边指点:“小辛,剑摆平,别耷拉头!”“你们那炮拳怎么打的!高射炮啊!冲鼻子尖打!”说着话领他们进了个门道,门洞里就摆着架用脚踩的打绳机,地上放了好几盘才打好的粗细草绳。武存忠领他们穿过这里,走进一间小南屋,南屋迎门放好了炕桌、小板凳,桌中间摆了一盘鬼子姜、一盘腌韭菜、十来个贴饼子。武存忠在让坐的工夫,他老伴又端来一盆看不见米粒的小米汤。“没好的,就是个庄稼饭。”武存忠说,“那少爷也换换口味!”那五生长在北京几十年,真没想到北京城里还有这样的地方,这样的人家,过这样的日子。他们说穷不穷,说富不富。既不从估衣铺赁衣裳装阔大爷,也不假叫苦怕人来借钱,不盛气凌人,也不趋炎附势。嘴上不说,心里觉着这么过一辈子可也舒心痛快。他问:“武先生还有点嗜好?”武存忠说:“你是说抽大烟哪?我哪有那个福气,上一回是借地方办事,图那种地方不惹眼!我打一天绳子不够两烟泡钱,一家人喝西北风去?也当喝风楼主吗!”那五也笑了起来。喝了几口米汤,他缓过点劲儿来了,吃了口饼子,也觉得满口香甜,凑趣说:“您这嚼谷还真是味,明儿我真来跟您学打绳子吧!”“您吃不了那个苦!细皮白肉的,干一天手心上就磨得没皮了。您看看我这手是什么手?”武存忠把一只小蒲扇似的手伸到那五面前。那五摸了把,“哟”了一声,真是又粗又厚,光有茧子没有皮、比焊水壶的马口铁还硬实。胡大头问那五怎么会遇上恶人的?那五不好意思说和贾家兄妹连手做套摆弄人,只说听大鼓散场晚了,如何如何。大头问他在哪儿听的大鼓?那五说:“清音茶社”。大头摇了摇头说:“唉!听大鼓东城有东安市场,西城有西单游艺杜。这清音茶社可是您去的地方吗?”那五说:“反正消遣,哪儿不是唱大鼓呢?”大头说:“唱与唱可大有分别。清音茶社里献艺的是什么人?有淌河卖唱的,有的干脆就是小班的姑娘。还有是养人的买了孩子,在这儿见世面!光叫人抢了几件衣裳还真便宜了!”那五一听,暗中直咋舌,没想到这里还有许多说道。武存忠听到这里,笑笑说:“您要说的是实话,这几件衣裳也许还能找回来。”那五一听,喜出望外:“老先生有把握?”“那倒不敢说。”武存忠笑笑说,“多少有点路子。这天桥管界的合字号朋友,都跟派出所联着,他们有个规距,不论抢来的偷来的,是现钱是衣物,十天之内不会动它,防备派出所有人来找。过了十天,他们或是卖或是分,照例给局子里一份喜钱。”那五说:“那么我马上去报案。”武存忠说:“只要一报案,当天可就销赃。东西留着不是等报案,凡是报案的都是没门子的。”那五说:“那怎么办呢?”武存忠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办,不过可以托人打听一下。还是那句话,得是偷的抢的。若是报私仇,斗势力,后边别有背景,派出所管不到这个范围,所以我问你是不是实话。”那五脸红一阵,摇摇头说:“话是实话。东西不用找了,这点玩意儿我买得起,犯不上再劳您费心。”武存忠笑笑,再没说什么。吃过饭,胡大头就要送那五回家,那五心想穿这一身苦大力的衣裳进城,难以见人,就说:“我把衣裳穿走怎么办,不耽误武老先生用吗?麻烦您上云奶奶那给我取一身衣裳来。我在这儿等着。”武存忠不明白那五的心理,忙说:“你穿走吧,有空送来,没空先放在那,我不等穿。”大头明白那五的意思,心里嫌他这股死要排场劲,就说:“不瞒您说,我送您回家是顺路上票房去说戏。下午、晚上又都上园子,我哪有空再来接您呢!作艺吃饭的人,工夫就是棒子面,我哪有半天的闲工夫?”那五只得和胡大头一同告辞。出来时草绳机已经开动了。只见满屋尘土草屑,呛得睁不开眼,那个叫号练拳的小伙子赤着胸背,一边踩踏板,一边往机器里续草。那两个练剑的小姑娘头上包了毛巾,蹲在地上盘绳子。那五看了看,觉着实在不是他能干的营生。疾走几步穿过那过道,让武老先生留步。武存忠拉住那五的手说:“我和您祖父有一面之缘。又比您虚长几岁,我就卖卖老,嘱咐您几句话。”“您说,您说。”“依我看家业败了,也未见得全是坏事。咱们满族人当初进关的时候,兵不过八旗,马不过万匹。统一天下全靠了个人心向上立志争强。这三百年养尊处优,把满洲人那点进取性全消磨尽了,大清不亡,是无天理。家业败了可也甩了那些腐败的门风排场,断了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命脉,从此洗心革面,咱们还能重新做个有用的人。乍一改变过日子的路数,为点难是难免的,再难可也别往坑蒙拐骗的泥坑里跳。尤其是别往日本人裤裆下钻。宣统在东北当了儿皇帝,听说北京有的贵胄皇族又往那儿凑。你可拿准主意,多少万有血性的中国人还在抗日打仗。他们的天下能长久吗?千万给自己留个后路!”那五说:“这您倒放心。政界的边我是一点也不敢沾,我没那个胆量!”武存忠几句话说得那五脸上直变色,越琢磨越不是滋味。他忽然感觉到:原以为自己与贾凤楼合伙捉弄人的,到头来倒像是自己叫人捉弄了。原来自己不光办好事没能耐,做坏事本事也不到家!不由得叹了口气!胡大头错会了意,就说:“武先生说的是好话,你别挂不住。依我看,你也该找个正当职业,老这么没头苍蝇似的不是办法!前些天听说你又辞了画报的事。这我倒赞成。那些报棍子吃艺人、喝艺人还糟蹋艺人,梨园界没有人不骂的!”那五说:“就算我想改弦更张,我干什么去好呢?”胡大头说:“只要拉下脸来,别看不起卖力气活,路还是有的。”那五想了想:“您教我唱戏怎么样?”大头笑了出来,说道:“少爷呀少爷,您算是江山好改秉性难移了。这张口饭是这么好吃的吗?坐科是八年大狱呀!出来还要再认师傅,何况您都这么大岁数了。按我跟府上的交情,给您说几出戏算什么,可那能换饭吃吗?”;那五说:“我也不求下海,也不想成名。能会几出在票房混混,分俩车钱,拿个黑杵儿就行!我小时候跟我爸爸学了几段,您不还说过我有本钱吗?”胡大头看出这那五是再也难学会安分守己一老本实的谋生活了,便不再进言。云奶奶见那五半夜没回来,急得整宿没睡,一早起就给菩萨上香,祷告许愿。求佛爷保佑少爷别出差错,让她死后难见老太爷。看到那五这么个打扮回来了,城不城乡不乡,粗布裤褂又大又肥,脚下却一双锃亮的新皮鞋!实在哭不得笑不得。及至听说他遇了险,又哆哆嗦嗦地劝告,求那五安生在家,再也别去惹祸。她拿衣裳给那五换过,把武存忠的衣裳洗干净,压板正,又不声不响放了两块钱在那衣裳口袋内,等武存忠来取。过了两天,胡大头来了,说是来东城票房说戏,顺便把衣裳给武老头带回去。云奶奶说:“又劳动您了不是,好歹赏个脸,吃了饭再走,要不我心里不落忍。”胡大头在府里原是见过这位姨奶奶的,也就不客气。喝茶的工夫,那五又提学戏的事,大头哼哼哈哈,不说准话。过一会儿那五出去买菜去了,云奶奶就问:“刚才怎么个话头儿?”大头就说那五想跟他学戏。“老太太,您想想十年能出个状元,可未必出个好戏子,他这么大岁数了,能吃那个苦吗?这不是又云山雾沼吗?”云奶奶说:“胡大爷,看在我面上,您收他吧。我不求他能挣钱,只要有个准地方去,有件正经事拴住他,他没空再去招三惹四,您就积了大德了!”大头想了一想,等那五回来时,就对他说:“您要学戏也行,一是进票房跟大伙儿一块学,我不单教你;二是你可别出去说你是我的徒弟!”那五说:“这都依您,就这票房得出钱,我有点发憷!”大头说:“这你放心,我带着你去,他们不能收费。”从此那五就学了京戏。十二这票房有穷富之分,票友有高下之别。一等票友,要有闲,有钱,还要有权。有闲才能下功夫,从毯子功练起;有钱才能请先生,拜名师,置行头;有权才能组织人捧场,大报小报上登剧照,写文章。二等的只有钱有闲,也能出名,可以租台子,请场面,唱旦的可以花钱拜名师。然后请姜妙香、言菊朋等名角傍着唱。三等的既无钱又无权,也要有条好嗓子,有个刻苦劲,练出点真本事,叫内外行都点头,方能混饭吃。那五算哪一等呢?他只是跟着胡大头,作为朋友,到票房玩玩。跟着转了两年,学会几出不用多少身段的戏:《二进宫》《文昭关》《乌盆记》。别人花钱租行头、赁场子也没有让他过瘾的道理,所以一直没上过台。日本投降前,云奶奶给人洗洗缝缝,还能挣口杂合面。国民党一回来,贪污盗窃,投机倒把,苛捐杂税,没有谁做新衣裳了,也没有谁把衣服送出去洗了。只得让那五搬到此屋与她同住,南房腾空,贴出一张招租的条儿去。这时房子也并不好租。因为解放军节节胜利,有钱人,当官的纷纷南逃,空下不少房子。普通百姓能将就则将就,物价一天三涨,谁还有心搬家换房?云奶奶当尽卖空,三天两头断顿儿了。那五没机会上台,总得想法混饱肚子。那时社会上不光有唱戏的票友,还有“经历科”的票友,专门约业余演员凑堂会。那五先是经这些人介绍到茶馆唱清唱,后来又上电台去播音。茶馆只给很少一点车钱,电台连车钱也不给,但是可以代播广告收广告费。三个人唱《二进宫》,各说各的广告,杨波唱完“怕只怕,辜负了,十年寒窗,九载遨游,八进科场,七篇文章,没有下场。”徐延昭赶快接着说:“妇女月经病,要贴一品膏,血亏血寒症,一帖就能好。”徐延昭唱完“老夫保你满门无伤。”杨波也气似的忙说:“小孩没有奶吃是最可怜的了,寿星牌生乳灵专治缺奶……”电台有个难得的好处,就是广播时报名。唱上几回,那五的名字在听众中有了印象。南苑飞机场的地勤人员办个业余剧团,请正式的艺人来教戏没人敢去,转而找到电台。请清唱的人去教。说好管饭管住,一月给两袋面。那五一想,这比在电台磨舌头有进项,就应邀去了南苑。到那一看,所谓管住,不过是在康乐部地板上铺个草垫子,放两床军毯。而管吃呢,是开饭时上大灶上领两个馒头一碗白菜汤。想不干吧,又怕得罪老总们挨顿臭打。硬着头皮待下来了,好处也是有的,大兵们个个是老斗,你怎么教他怎么唱,决不会挑眼。那五教了一个月,还没教完一出《二进宫》,解放军围城了。两边不断地打枪打炮。他一想不好,再不走国民党拉去当了兵可不是玩的,就押去挖战壕也受不了!死说活说要下两袋面来,离开飞机场,找个大车店先住下。这两袋面怎么弄走呢?跟大车吧,已经没有奔城里去的车了。雇三轮吧,三轮要一袋面当车钱,他舍不得。等他下狠心花一袋面时,路又不通了。急得他直拍着大腿唱《文昭关》。唱了两天头发倒是没白,可得了重感冒。接着又拉痢疾。大车店掌柜心眼好,给他吃偏方,喝香灰,烧纸,送鬼,过了一个多月才能下地,瘦得成了人灯。他那一袋面早已吃净。剩下一袋给掌柜作房钱。掌柜的给他烙了两张饼送他上路。就这么点路,他走了三天才到永定门。来到家门口,大门插着,拍了几下门,里边有了回声,一个女的问:“谁呀?”那五听着耳熟,可不像云奶奶。看看门牌,号数不错。就说:“我!”“你找谁?”“这是我的家!”门哗啦一下打开了,是个年轻的女人。两人对脸一看,都哟了一声。还没等那五回过味来,那女人赶紧把门又推上了。那五使劲一推门,一个踉跄跌进门道里。那女人赶紧又把门关上,插好,朝那五跪了下去。“五少爷,咱们远无冤近无仇的,您就放我条活命吧。以前的事是贾凤楼干的,我是他们买来挣钱的,没有拿主意的份儿呀!”“别,别,凤姑娘,您这是打哪儿说起。我没招您惹您,您怎么找到我家里来了?”云奶奶这时候赶到。直着眼看了一会儿,先把凤魁拉起来,又把那五扶起来。把两人都叫进屋,才问怎么档子事。那五说:“我差点没死在外头,好不容易挣命奔回来,我知道是怎么档子事?”凤魁这才知道那五确是这一家的人,不是来抓她的,后悔吓晕了头,再也瞒不住自己身份了。这才说她租云奶奶房住时隐瞒了真情。她从小卖给贾家,已经给他们挣下了两所房子。现在外边城围得紧,里边伤兵闹得凶,没法演唱了,贾家又打算把她卖给后头胡同。楼下醉寝斋主暗暗给她送了信,她瞧冷子跑出来的。先在干姐妹家藏着,后来自己上这儿找了房。说完她就给云奶奶跪下磕头说:“我都说了实话了。救我一命也在您,把我交给贾家图个谢礼也在您!我不是没有良心的人,您收下我,这世我报不了恩,来世结草衔环也报答您。”云奶奶叹口气,拉起凤魁说:“我也是从小叫人卖了的。想要害你早就把你撵出去了。你一没家里人看你,二没有亲朋走动,孤身一人,听见有人敲门就捂心口,天天买菜都不出门,叫我给你带,我是没长眼的?早觉着你有隐情了,只是看你天天偷着哭鼻子抹泪,咱娘俩又没处长,我不便开口问就是了。我没儿没女,你就做我闺女吧。不修今世修来世,我不干损德事!”凤魁痛痛快快地叫了声“妈!”娘俩搂着哭起来了。那五说:“你们认亲归认亲。这凤姑娘总这么藏着也不是事,纸里还能包住火吗!”云奶奶说:“你看这局势,说话不就改天换地了?那边一进城,这些坏人藏还藏不及,还敢再找人?放坏?”那五沿途过了解放军几道卡子,看到了阵势,点头说:“这话不假,那边兵强马壮,待人也和气,是要改天换地的样儿。”云奶奶问凤魁和那五是怎么认识的。凤魁不肯说,云奶奶生了气:“你还认我这妈不认了?”凤魁说:“少爷就是听过我的玩意儿。”云奶奶说:“不对,那不至于一见面你就吓得跪下!”凤魁无奈,只好遮遮掩掩地说了一下那五架秧子的经过。云奶奶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什么也不说,只是拿眼看看那五。那五在一边又搓手,又跺脚,还轻轻地打了自己一个嘴巴说:“我也叫人蒙在鼓里了不是?”凤魁也替那五开脱说:“这都是贾凤楼的圈套,五少爷是不知细情的!”云奶奶朝门外作了个揖说:“那家老太爷您也睁眼瞅瞅。这大宅门里老一代少一代净干些什么事哟!”凤魁很讲义气,把她偷带来的首饰叫那五拿出去变卖了,三口人凑合生活。又过了个把月,北京和平解放了。云奶奶和凤魁这才舒了口气,可就是那五仍然愁眉不展的。凤魁问他:“有钱有势的地痞恶棍怕八路,是怕斗争、怕共产。您愁个什么劲呀?”那五说:“你不出去,你也没看布告。按布告上讲,八路军在城市不搞乡下那一套。有钱的人倒未必发愁。可就是我没辙呀!八路军一来,没有吃闲饭这一行了,看样不劳动是不行了”凤魁说:“您还年轻,学什么不行?拉三轮、掏大粪什么不是人干的?您读书识字,总还不至去掏大粪吧!”“说的也是,我就担心没有人要我。”十三过了些天,派出所警察来宣布:凡是在北京的国民党军政人员,全算起义。在家眯着的可以到登记站报到。能分配工作的分配工作,要遣散的可以领两袋白面和一笔遣散费。那五在街上看看穿军装的八路和穿灰制服的干部,待人都挺和气,就把他从飞机场捡来当小褂穿的一件破军装叫云奶奶洗了洗,套在棉袄外边,坐车上南苑登记站去。登记站门口排了好长队。老的、少的、瞎子、瘸子都有,个个穿着破军装。那五就在后边也排上。好大工夫他才进了屋,屋里一溜四个桌子,每个桌子后边都坐着军管会的人。那五看到最后一张桌子是个十几岁的小兵,就奔他去了。“劳您驾,我报个到。”“叫什么名字?”“那五。”“哪个部门的?”“南苑飞机场,我是国民党空军。”“什么职务?”“教员!”那小兵去到身后,从一大叠名册中找出一本翻了一遍,放下这本换了一本,又翻了一阵。“你是什么教员?”“唱戏的教员。”“归哪一科?”“没有科,票房的!”这时另一个桌上有个四十多岁的人就走了过来,上下看看那五说:“一个月多少饷?”那五说:“管吃管住,一个月两袋面。”四十多岁的人对那小兵说:“你甭翻了,国民党军队没这么个编制!”又对那五说:“要有军籍才算起义士兵。你不在册。”那五说:“那么我归谁管呢?也得有个地方给我两袋面吧?”四十多岁的说:“你教什么戏?”“国剧!我唱老生。这么唱:千岁爷……”“知道了,你上前门箭楼,那儿有个戏曲艺人讲习会,他们大概管你!”面虽没领到,可是摸到了解放军的脾气,这些人明知你是唬事儿,也不打你骂你。那五挺高兴。回家把军装脱了,又换上件棉袍,坐电车奔了前门。前门对着火车站,人山人海。还有人在箭楼下泼了个冰场,用席围起来卖票滑冰。他好容易才找着道上了楼梯。刚一进门楼,就碰上一个二十多岁、白白净净、浑身灰制服又干净又板正的女干部。她问那五:“您找谁?”“听说这儿有个艺人学习班,我来登记。”“噢,欢迎,进屋吧。”原来门楼里还隔开了几间屋子。那五随女干部进了把头的一间。女干部在窗前坐下,让那五坐在她前面。“叫什么名字?”“那五。”“什么剧种?”“国剧,现在叫京剧。”“哪个行当。”“老生。”“哪个班社的?”“我,我没入班社。”“那怎么唱戏呢?”“上电台,也上茶馆。”“您等等吧。”女干部转身出去了。过了一会儿回来对他说:“我打电话问了老梨园公会的人,没有您这一号啊!”“我确实靠唱戏吃饭!”“谁能证明呢?”那五眼睛一转,立刻说:“我师傅,我师傅是胡大头!我是胡大头的徒弟。”女干部笑了:“你师傅叫胡宝林吧?”“哎,就是他。”那五心里直打鼓,他不知道胡大头还有别的名字,这名字是不是他。女干部又出去了。一会儿领进一个人来,这人也穿一身崭新的灰制服,戴着帽子。那五一看正是胡大头。忙叫:“师傅!”“哎哟,我的少爷!”胡大头跺着脚说,“如今是新中国了,你也得改改章程不是?可不许再胡吹乱谤了!您算哪一路的艺人呀?”那五说:“算什么都好说,反正得有个地方叫我学着,自食其力呀!”胡大头说:“您找武存忠去!他有俩徒弟是地下工作者。他们正成立草绳生产合作社,他能安排人。”女干部听得有趣,忙问:“这位先生,你到底是干什么的?”胡大头说:“他要填表可省事,什么也没干过!”那五说:“您怎么这么说呢?我不还当过记者吗?”胡大头顶了他一句:“对,您当过记者!还登过小说呢!”女干部睁大眼睛问:“真的,登过小说?”那五说:“登是登过,不过,没写好……”女干部责任心很强,她虽然分工管戏曲,可是她那机关也有人管文学,就叫那五回家把他的原稿、当记者时的报纸全拿来。另外写一个履历表。那五一看有缓,千恩万谢出了门,下午就把女干部要的东西全抱来了。他游移了一下,没说那本《鲤鱼镖》是买别人的。万一女干部说那本不好,再说明这来历也不迟。女干部当晚就看了他的履历,又花几个晚上看了小说和报纸。终于得出结论:此人祖父时即已破产,成分应算城市贫民。平生未加入任何军、政、党派,政治历史可谓清楚。办的报纸低级黄色,但并没发表反共文章或吹捧敌伪或国民党的文章,不存在政治问题。小说虽荒诞离奇,但谈不到思想反动。文字却是老练流畅,颇有功底。对这样的旧文人,按政策理应团结、教育、改造。等那五三天后来问消息时,她已和某个部门联系好了。开封信叫他上一个专管通俗文艺的单位去报到。正是:错用一颗怜才心,招来多少为难事!此后那五在新中国又演出些荒唐故事,只得在另一篇故事中再作交代。注:①“烧刀子”:白干酒。原载1982年第4期获第二届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柯岩一九八一年,我流年不利,从开春就住院,至今方初离病榻。这一年来,在死神的门口徘徊,我接触到了多少生离和死别;多少眼泪与悲伤;多少痛苦与折磨啊!也许是死神的庭院狭窄,世界在这儿浓缩了。也许死亡毕竟是最后裁决,一切人在这儿都洗尽铅华,扯去了纱幕,呈现出赤裸裸的灵魂。于是,忠贞和负义,廉洁与贪婪,坚强与怯懦,善良与残忍,崇高与卑鄙……一切人的本性在这里都纤尘俱显,须眉毕露,进行着淋漓尽致的表演。这一年来,我又看到了多少悲剧和喜剧,正剧和闹剧啊!事物原来确是一分为二的,我的流年不利反而使我眼界大开。本来,激动对病是有害的,会使病情加重或反复。但真诚的歌吟与愤怒,毕竟是对感情的净化和意志的磨炼。因此,在年已半百时能进一步地透视人生,终归还是创作人员的大幸事。为了对救死扶伤白衣战士真心的尊敬,为了对顽强和死神角力的勇士的赞美,为了对一切善良和忠贞美德的歌颂,也为了对一切卑劣、残忍、背弃行径的鞭挞……我有多少故事将向人们讲述啊!但是,在这里,出乎我自己意料,也许也出乎读者意料,我却要首先给你们讲一个神话。一个古老的,却又是新奇的、不是神话的关于气功治癌的“神话”。两个嫌疑犯首先声明:我对气功一窍不通,是个百分之百的外行。我并且自命是个文明人,多少受过一点科学的教育,因此对还不能用科学理论全面阐述的气功,不免还有些轻视的心理。所以,这里所说,决不可能有任何门户之见。它只是一个普通病人的亲身经历和亲眼所见的生活片断的客观报道而已。既是亲身经历,那么,还是得从自己谈起:一九八一年十月,我刚出院不久,由于休养得不好,心电图比住院时还糟……偏偏祸不单行,又突发大量无痛血尿,重又急诊入院,并且成了癌症的嫌疑犯。俗话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既然有了嫌疑,就难免对此类病人格外留心起来。谁知,不留心还好,一留心,怎么?竟前后左右都是:肺癌、胃癌、肝癌、食道癌、贲门癌、胰腺癌、结肠癌、直肠癌、乳腺癌、前列腺癌……哦,原来癌症病人这么多!而且由于病因至今不明,发展期几乎全无自觉症状,往往容易忽略,待到症状明显时,大都已是晚期了。可以说是一脚已迈进了死神的门槛,死亡率极高。因此,在癌病房内外,不但家属亲友愁肠寸断,医生护士特别肃静耐心,就连不相干的路人到此也都不禁敛气屏息,压低了声音说话,好一派肃杀景象。我既有幸涉嫌,自然,亲朋好友、组织、同志都对我格外亲切和蔼。不但四处奔走为我访医求药,而且不断笑语劝慰,就中不少人就—再提到了气功。由于我上述的无知和偏见,我在感激之余,总是笑着谢绝说:“气功吗?那是很深奥的东西,我这人很笨,怕是学不会的吧?我还是多吃点饭,准备体力,长瘤就开刀吧。”话虽如此说,但说的人听的人心里都明白:心脏病患者接受任何手术都很麻烦,更何况癌!但即使如此,我仍没想到需要进一步了解一下气功,桌上好几本有关气功治病、气功防癌治癌的小册子连翻也没翻。因为,不是癌便罢,万一是癌,时间可真是不多了。我得赶快把我手头的小说写完,要不然,两眼一闭,烂在肚里,岂不可惜!一天,一位坚持说我不像是癌的病友林研究员,突然到我房里来闲谈说:“你不是癌……不过,做做气功有什么不好呢?你看见9号的梅部长了吗?他是食道癌。七十多岁,受不了开刀了,在配合放疗同时,他坚持做气功。三个月下来,不但经住了放疗,而且十一公分的病灶,现在只剩七公分了。他很快就要出院,专门做气功去了……”之后,好像约好了似的,不少病友和我闲谈时都说:“你不是癌,不过气功……梅部长……”我终于注意起梅部长来了。是的,住了一段医院我亲眼看到了化疗、放疗对病人体力的消耗。因为放射线和许多抗癌药物虽然杀伤癌细胞,但却敌我不分,也杀伤健康细胞和白血球。因此,很多病人很快就体力不支,倒了下去,于是死神就……而梅部长,虽然年逾古稀,却闯过了这关,不但肿物缩小,而且精神矍铄。数九寒天,风雪无阻,每天坚持在户外练功,不要说自己倒下,连六七级大风也刮他不倒……难道真是气功的作用?我心动了一下,但仍然是偏见占了上风:也许是特异体质吧。我没有知识深究,也无暇多想,还是抢我的小说要紧。这样,就到了十一月。一天,楼下23号的陈大姐来看我:“排除了吗?”她问。“还在一项项地检查。”“结果如何?”“待除外。”“气功的书看了吗?”像一切革命队伍中的老大姐一样,她总是对人那样亲切、关心。“还没有。”我抱歉地笑笑。“你隔壁新来了个同志,也是个嫌疑犯。不过他的嫌疑可比你大多了。”她突然降低了声音,“他脖子上都出现了肿块,而且不止一块……”“也许是淋巴结肿大吧。”我说出了每一个好心人在这种情况下必说的话。她摇了摇头,说:“他是专门到北京来学气功的,好像在南京已有过诊断。”她沉默了一会,又说:“这人可好啦,是我国最早的领航员之一,是我的一个老战友,也姓陈。一会儿我们去看看他!”可是没等我们去看他,吃过饭老陈就看我们来了。黝黑的面孔,壮壮实实的身材,哈哈大笑着,抢着说话,声音又响又亮,轰轰地震人耳鼓。“你哪里像个病人。”我说。“但愿和你一样,仅是个嫌疑犯。可是不行,脖子上出现好几个肿块,都连成一片了。”他一边伸出脖子让我们摸,一边还笑。“做过切片了吗?”我摸着那些比核桃都大的肿块,实在说不出那句宽心的话了,但仍满怀希望地问。“做了。他妈的,说就是那家伙。可又找不到原发灶。”我的心往下一沉。陈大姐赶忙说:“那可能就不是呗!你哪里像个病人。”“你真不像个病人。”不知为什么,我变得像个学舌的鹦鹉,明知道自己的话毫无意义。老陈却仍然轰轰大笑着:“像不像有啥?听说垮下来可快了。所以,趁还能动,我赶快到北京来学气功。”他翻着我桌上郭林的《新气功防癌治癌法》。“你看了?你觉得怎么样?”“我……我……看不懂。”他就是上北京学气功来的,这是他的希望所在。我能说我不相信,我没看过吗?不,我不能。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有些遗憾,但仍轰轰大笑着:“那是因为对你,它的必要性还不像对我那么大。我,可是要争分夺秒了。我在南京就看了。我相信。我老婆现在正满北京找郭林呢!听说现在可不好找了……不过听说她办了一个癌症班,不少人治好了!”他满怀希望地凝视着我们,好像要从我和陈大姐眼里探测出真假。我赶紧敛神静气,除了使劲地点头,还能说什么呢?过了几天,陈大姐告诉我:老陈的爱人好不容易找到了郭林同志,哪里只是一个癌症班,是好几个呢!分散在紫竹院、地坛等公园。她给我讲了好些个老陈爱人带回来的神奇的故事,无非是一些癌已广泛转移了的晚期病人如何绝处逢生的。她动员我也去学。我只是笑着不说话。她不知道,对我这个自命的文明人,越带神奇色彩,我就越不敢相信。而且三九天,大北风刮着,我连散步都不能出楼。上紫竹院去学气功,心脏病加重了怎么办?医院也不同意我们去。我的情况如上述。陈大姐严重的糖尿病,正用着胰岛素,晕倒了算谁的?老陈呢?早就低烧,短短几天,已经开始了疼痛。出去学功?万一转成高烧,出问题是随时可能的。可老陈,他的家属,还有陈大姐都在拼命为他争取。就在这个节骨眼上,我的检查结果全部出来了。经过研究,基本排除。于是病友们都向我祝贺,真心实意地为我高兴。走廊、饭厅里都能听到人们传说:解放喽,21号解放喽!我这才明白,原来从癌的王国里释放一个俘虏,哪怕只是一个嫌疑犯,都是一件多么不小的事情。而人的思维也真奇怪,当时我的第一个念头却是———唉!真正解放了,再也不用为去不去做气功进行思想斗争了。无巧不成书的是,恰在此时,17号老陈的C.T结果也出来了:已在腹部找到了原发病灶,进一步确诊了他颈部的肿块全然无误的就是淋巴转移癌。我心里突然那样难过,好像很对不住老陈似的。昨天还是两个一道待判的嫌疑犯,今天却分道扬镳了:死神不知为什么暂时撇开了我,专心致志地向他猛扑了过去。还存在角力的可能吗?我马上去找了医生,悄悄地问她:“17号,还———有希望吗?”了解到我什么都知道了,医生垂下了眼皮,说:“尽力抢救吧。”“还———开刀吗?”“淋巴广泛转移,手术已没有什么实际意义,明天就开始放疗、化疗……”“类似病例,有过救活的吗?”摇头。“那么,只是时间问题?”点头。“根据理论及临床经验,他……大概……还有多少时间?”医生犹犹疑疑地望着我。看着我恳求的执拗的神色,根据我的职业特点及对我的信任,她最后不情愿地、悄没声地翕动着嘴皮说:“一般情况这种病例……如果病人配合得好……两三个月吧。还没听说能拖过半年的。搞不好…当然…随时都可能……”如果配合得好?据我眼见,老陈可以说是个配合得最好的病人。他每顿吃两三个大馒头,喝两碗牛奶,中间还加餐,把他爱人送来的各种营养食物一律吃光。不论低烧使人多么乏力,疼痛多么难熬,他每天坚持两三次散步。他明明是咬着牙在和死神角力,可留给他的时间竟那么少,两三个月,最多半年……我打了一个寒噤,突然觉得脊梁上一阵阵发凉。“那你们还不让人去学气功?”我突然嚷了起来,“死马当做活马医嘛,人家原是奔气功才上北京来的呀……”“我们已经反映上去了,领导正在研究。这种情况,如果病人坚持———当然,要去还得安排车、陪同……”“你去领导那儿为他争取嘛!你就说,老陈爱人好不容易给他报上了名……你就说,陈大姐去,我也去。我们会彼此照顾的。何况,老陈的爱人是个最细心的陪同……”不知怎么,我突然为能让老陈去学气功苦苦地哀求起医生来,倒好像我原就是个气功信仰者一样。我后来回想:大概也就是在那时,我才下决心去认识气功这个陌生事物的。驾轻就熟,驾轻就熟,人,似乎总是习惯于走老路的。只有在实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才会去开辟新路,向新的领域迈进。人们一向不愿意承认这种习惯为惰性,那么,应该叫它什么呢?反正,不管怎样,我就这样一头撞进了气功的领域。被判处了“死刑”的人们决定了去学气功,医院领导也批准了之后,我却失眠了。我从小就怕人哭;长大了怕人泣;历尽沧桑后,更怕的是无泪的绝望。这一次,进入了癌病区,我已看到了太多太深的痛苦,好像是绝大多数有去无回,即使手术顺利,也似乎只是假释,迟早要缉拿归案的。但在医院,总还花插着别的病种,听得见轻病号的欢笑,也不断感染着痊愈出院病人的喜悦。这回可倒好,自投罗网要去癌症班,清一色的癌症病人。不说阴森恐怖吧,至少也是愁云惨雾……唉,唉,我可怎么受得了呢?!受不了也得受,这是自己苦苦哀求来的。莫不成还能打退堂鼓?不,不行,毕竟不是小青年了,硬着头皮往里钻吧。一进紫竹院的门,就觉得寒气逼人,呼呼的大北风卷着地下的沙土扑面而来,几乎站立不住。老陈和他的爱人满怀热情地到处打问郭林那个癌症班。我不知陈大姐作何感想,我呢?揣想着即将目睹成群挣扎在死亡线上人们的惨状,本来就忐忑不安的心,缩得越来越紧。我带着硬摆在脸上的微笑,迈着机械的步子。厚厚的大衣被风卷了起来,好像是在旋风中沉浮的落叶。哦,冷!身心全是彻骨的冷。我不记得在我的一生中有过比这更冷的冬天。转过一座小土坡,眼前出现了一大片人。男女老少都有。一个年轻的军人站在一个石墩上,正在讲着什么。风把他的声音刮走了,我听不见。但人群却爆发了一阵响亮的大笑,想必他说了什么可笑的事,有几个穿红着绿的姑娘竟笑弯了腰。人群中还有几个现役军人,他们的笑声更是豪爽而雄壮。哦,究竟是些干什么的人呢?莫非这样大冷的天还有人游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