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和那年相同的一处吗) 请从我矜持的笑容里 领会我的无奈 领会 年年春回时 我心中的 微微疼痛的悲哀 野风 就这样俯首道别吧 世间那有什么真能回头的 河流呢 就如那秋日的草原 相约着 一起枯黄萎去 我们也来相约吧 相约着要把彼此忘记 只有那野风总是不肯停止 总是惶急地在林中 在山道旁 在陌生的街角 在我斑驳的心中扫过 扫过啊 那些纷纷飘落的 如秋叶般的记忆 请别哭泣 我已无诗 世间也再无飞花 无细雨 尘封的四季啊 请别哭泣 万般 万般的无奈 爱的余烬已熄 重回人间 猛然醒觉那千条万条 都是 已知的路 已了然的轨迹 跟着人群走下去吧 就这样微笑地走到尽头 我柔弱的心啊 请试着去忘记 请千万千万 别再哭泣 结局 当春天再来的时候 遗忘了的野百合花 仍然会在同一个山谷里生长 在羊齿的浓荫处 仍然会有昔日的謦香 可是 没有人 没有人会记得我们 和我们曾有过的欢乐和悲伤 而时光越去越远 终于 只剩下几首佚名的诗 和 一抹 淡淡的 斜阳卷九 最后的一句 再美再长久的相遇,也会一样地结束,是告别的时候了,在这古老的渡船头上,日已夕暮。 是告别的时候了,你轻轻地握住我的手,而我静默地俯首等待,等待着命运将我们分开。 请你原谅我啊,请你原谅我。亲爱的朋友,你给了我你流浪的一生,我却只能给你,一本,薄薄的诗集。 日已夕暮,我的泪滴在沙上,写出了最后的一句,若真有来生,请你留意寻找,一个在沙上写诗的妇人。 咏叹调 不管我是要哭泣着 或是 微笑着与你道别 人生原是一场难分悲喜的 演出 而当灯光照过来时 我就必须要唱出那 最最艰难的一幕 请你屏息静听 然后 再热烈地为我喝采 我终生所爱慕的人啊 曲终人散后 不管我是要哭泣着 或是 微笑着与你道别 我都会庆幸曾与你同台 灯下的诗与心情 不是在一瞬间 就能 脱胎换骨的 生命原是一次又一次的 试探 所以 请耐心地等待 我爱 让昼与夜交替地过去 让白发日渐滋长 让我们慢慢地改变了心情 让焚烧了整个春与夏的渴望 终于熄灭 换成了 一种淡然的逐渐远去的酸辛 月亮出来的时候 也不能再开门去探望 也能 终于 由得它去疯狂地照进 所有的山林 揣想的忧郁 我常揣想 当暮色已降 走过街角的你 会不会忽然停步 忽然之间 把我想起 而在那拥挤的人群之中 有谁会注意 你突然阴暗的面容 有谁能知道 你心中刹那的疼痛 啊 我亲爱的朋友 有谁能告诉你 我今日的歉疚和忧伤 距离那样遥远的两个城市里 灯火一样辉煌 习题 在园里种下百合 在心里种下一首歌 这样 就可以 重复地 温习 那最初的相遇 到 最后的别离 从实到虚 从聚到散 我们用一生来学会的 那些课题啊 从浅到深 从易到难 美丽的心情 假如生命是一 疾驰而过的火车 快乐和伤悲 就是 那两条铁轨 在我身后 紧紧追随 所有的时刻都很仓皇而又模糊 除非你能停下来 远远地回顾 只有在回首的刹那 才能得到一种清明的 酸辛 所以 也只有 在太迟了的时候 才能细细揣摩出 一种 无悔的 美丽的 心情 散戏 让我们 再回到那 最起初最起初的寂寞吧 让我们 用长长的 并且极为平凡的一生 来做一个证明 让所有好奇好热闹的人群 都觉得无聊和无趣 让一直烦扰着我们的 等着看精彩结局的观众 都纷纷退票 颓然散去 这样 才能回复到 最起初最起初的寂寞吧 到那个时候 舞台上 将只剩下一座空山 山中将空无一人 只有 好风好日 鸟喧花静 到那个时候 白发的流浪者啊 请你 请你伫足静听 在风里云里 远远地 互相传呼着的 是我们不再困惑的 年轻而热烈的声音 雨中的了悟 如果雨之后还是雨 如果忧伤之后仍是忧伤 请让我从容面对这别离之后的 别离 微笑地继续去寻找 一个不可能再出现的 你 给我的水笔仔 若你 能容我 在浪潮的来与去之间 在这极静默 屏息的刹那 若你 能容我 写下我蕞后的一句话 那两只白色的水鸟 仍在船头回旋 飞翔 向海的灰紫色的山坡上 传来模糊的栀子花香 一生中三次来过渡 次次都有 同样温柔的夕暮 这百转千回的命运啊 我们不得不含泪向它臣服 在浪潮的来与去之间 在洁净的沙洲上 我心中充满了不舍和忧伤 可是 我的水笔仔啊 请容我 请容我就此停笔 从今以后 你就是我的 最后的 一句 也许 有些人将因此而不会再 互相忘记 后记: 在今日的世间,有很多人不愿意相信美丽和真挚的事物其实就在眼前。为了保护自己,他们宁愿在一开始就断定:所有美好的事物都只是一种虚伪的努力。这样的话,当一切都失去了以后,他们也因此而不会觉得遗憾和受到伤害。 水笔仔是一种珍贵罕有的植物,就像一种珍贵罕有的爱情,在这世间越来越稀少,越来越不容易得到,因为,太多的人已经不愿意再去爱,再去相信。 而我对你,自始就深信不疑。跋 光影寂灭处的永恒曾昭旭——席慕蓉在说些什么? 当席慕蓉的第一本诗集《七里香》造成校园的骚动与销售的热潮,我同时也开始听到了一些颇令人忍俊不禁的风评。似乎一时之间,席慕蓉的诗成为少年们的梦的最新寄托。但质诸席慕蓉:你写这些作品是为了烘染一个梦幻以供人寄情的吗?席慕蓉摇头。且我细心一读再读,也没有发现其中有什么幻影的性格。然则人们竟拿席慕蓉的诗来作多愁年岁的安慰或者重寻旧梦的触媒,确是无当于作者的初衷,也未必符合作品的意境了。然则人们又何以会有如此的误会呢? 原来文学艺术,本来不是事实的叙述而是意境的营造,而所欲营造的意境,无论是真是善是美,是婉约是雄奇是恬淡,总归是一个无限。但无限本来是不可言传的,诗人艺术家遂只好剪取眼前有限的事相,予以重组成另一殊异的形貌,以暗示烘托象征指引诗人心中那永恒的意境。而读者则由此领略了,会心了,目击而道存了,但对那意境则仍然是知则知之而口不能道。且岂惟读者不能道,其实即是那作者那诗人也同样是不能道的啊!而诗人所写的则并不是道而只是一种象征,一种表示罢了!你又岂能当真认定执着看死了呢! 于是席慕蓉诗中所谓青春所谓爱,是不可以真当作青春与爱来解的,她所说的十六岁并不是现实的十六岁,也所说的别离并不是别离,错过并不是错过,太迟并不是太迟,则当然悲伤也不是真的悲伤了。有谁读她的诗,若以为是在追怀十六岁的已逝青春,在嗟叹那已错过的爱,在颠倒迷乱于心目中那可望而不可即的旧梦,那就错了。其实诗人虽说流泪,却无悲伤;虽说悲伤,实无苦痛。她中是藉形相上的一点茫然,铸成境界上的千年好梦。而对此一点永恒,诗人亦只是怀念,而并无追想。且所谓怀念,亦实只是每一刻现在对人生的当几省思罢了!重逢便真实出现在对过去朦胧经验的明白省思之中,然则重逢的惊喜,实全握在人自己主动的手中,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而不堪与自己以外道。这便是我在席慕蓉诗中所读到的真实而纯美的意境,又哪里有梦幻之哀情可言呢?而人不知,竟将意境的营造看作实事的摹写,遂不免于错看误解了。 而席慕蓉似乎也隐约有感此忧,因此她筹划出版这第二册诗集的时候,特别在编排上费了很多功夫,遂使她二十几年来写诗的心意,比较有一条可供读者寻绎的线索。当然,诗人在编纂之时,只是一任感觉之自然,未必已有一成见预存胸中。但真挚之情必自然中理,足以待人凭持理性之密察,检而出之,而益见其情之真实。而我既有幸作她诗集编定后的第一个正式读者,就让我试作这一番寻绎诠解,以供其后之读者的参考罢! (当然,幸愿我也没有预存成见,强作解人,以掉进文字批评与鉴赏的最通常的陷阱之中。) 这一册诗集共分为九帙。每一帙的开始,有一篇类似散文诗的引首,常常就约略点出全帙的主题了。尤其第一帙,是全书的引首,然则《无怨的青春》就更具有点出全书主题之意了。 是的,作者全书所欲传达的信息,无非是无怨的青春与无瑕的美丽。但如何可以获得呢?尤其,当人在彼时已然怨了,爱之上已然有了瑕疵了,如何能复无瑕呢?于此我们并非无路可寻;而正可以经由事后的省思、觉悟,而重证彼时本有的纯洁晶莹。真的,往事本来纯净,而所有的瑕疵只是人自己莫须有的妄加。因此,只要人随时把那妄加的障翳撤除了,那本来的纯洁便尔重现,而这重现的表征便是诗。诗,乃所以滤除忧伤痛苦而锻炼永恒的凭藉啊!这便是"诗的价值"。于是,在《如歌的行板》中,我们放弃执着;在《爱的筵席》与《盼望》中,我们憬悟永恒。是的,那永不再回头的一瞬啊!永恒已如是铸成了。所欠的,只是你的憬悟而已。而如果你憬悟了,"那记忆将在你怀中日渐晶莹光耀"。 在第一帙中,全书的主题可说都已具现。然后,在第二帙至第七帙中,这主题被逐步辅展开来,提供我们更从容细致的咀嚼余地。 《初相遇》写的是爱之偶然发生的事实。当然,这事实在现在看来(在经过重重省思与解释的现在看来)早已是明白不过(所有以为被浪费的其实都不曾浪费);但在当时,可真是如何的蒙昧啊!那其实在你一回眸中就已决定的,那永恒的洁白的裙裾(那永恒的爱),却不免仍要用一生的疑惑,才能厘清那偶然的你的形象,与蕴涵在你偶然的形象中那永恒的青春与爱,二者间的分际。 于是,人不得不努力去追求这人生的答案,《年轻的夜》一帙,就是在表示这种追求罢!当然,这种人生的答案,是只堪自证,而无法言传的。因为答案原本具在于二十岁那个年轻的夜里,或具在于你的心里;就只看你是否相信它的存在,并且是否能忽然憬悟而已。若不能,爱将迷失在月夜松林的光影杂沓之中;而如若能,则在光影寂灭处,仍有满山的月色,如酒的青春,永恒存在。而人便亦可以秉无悔的贞信,去贞定这所有现象的无凭了。 而在追索的历程中,陷阱是随时都在的,爱随时都可能淹没在人们自以为是的假相之中。诗人遂不得不藉着水笔仔之被漠视的事实(如同那稀有的爱之纯质之被世人视而不见)来提出警告了。在这一帙的诗因此最为沉郁。《泪·月华》写爱之沉埋,竟到了令人无以辨认的地步。《远行》、《四季》与《为什么》都写的是人与爱之违隔。《楼兰新娘》写人们对爱的侮慢。只有《自白》一首,写人在残缺中一点尚未灰的追寻之心,则总算还保存着一点希望。 然后,在陷落的惊悸中,人须得去破解这亘古的谜题。虽则当谜题解破时,岁月已逝,也莫恨已剧变迟。因为当人憬悟了他的错失,他便也了解爱与青春之所以迷蔽,实乃迷蔽在人自造的障中,如所谓《远景》、《蓝图》或者那些制造紧张,扼杀自然的严厉《戒律》。然后,人或许可以藉着对往事的重省,而收获到一本虽薄薄却饶有意义的诗集罢! 若然,则人将会在回首的刹那,蓦然发现每一个绳结中其实都有一个秘密的记号;本来朦胧的往事,遂尔历历在目,而永恒也就在此呈现了。这一帙因此充满着体尝到真理的自信与愉悦。原来一切幻变的事相流逝了,都会留下一个不磨的印记的;原来人虽分离,爱仍是永不会忘记,如那河流梦中永恒的青青衣裾。于是在《悲剧的虚与实》一诗中,我们看到有限与无限间巧妙的交错,圆融成浑然的整体。在此,人不必舍弃现象的繁复多变,便能在心底印证一洁白的山百合,或永不凋谢的荷。并且凭持着这对真理的贞信,人便更可以反过来贞定这繁复的事相,而不畏它的曲折多变了。所以你尽管反反复复地说罢!列蒂齐亚,反正你的心情,我都会明白。 于是,人便可以借着如此认真的省思与憬悟,而重证前缘。那当初虽朦胧而错过的,如今是如此明白却又依然。真的,你什么时候在心中放下一首诗,便立即可以沉淀出所有的昨日,厘析清所有的悲欢,且了解昨日所有的错失原都是人生中不可少的安排。人生原就是这样一种哀乐相生的情怀,这样一出悲喜不分的戏剧。且正唯其有喜乐,所以形上的永恒;又正唯其有悲哀,所以是存在的真实。这即寂即感,既真实又虚灵的如如人人生啊!那便是浑不可说的禅。 全书的主题铺展到此,已戛然是一个句号。那么《与你同行》一帙又是什么呢?原来在前六帙的铺陈中,虽终结到不可说的禅,那禅意却早已铺陈脉络中的一环了。是则虽理当不说而事实上已居有所说;爱与青春的意境实已借此铺陈而如此彰显了,则还是那奥密不可说的存在流行吗?于是有《与你同行》这一帙。在此,爱重新隐在平凡之中,生活里重新有种种不被料到的安排与琐碎的错误,重新有难以同行的艰危,人亦不免重新有急切、有惆怅、有后悔、有哀伤。而结局还只是几首佚名的诗,与一抹淡淡的斜阳。永恒的爱不再在这里出现了,然而永恒的爱其实遍在。它是是浑然无迹,你只是悠然不觉罢了!而你若觉,亦实只因有前六帙的铺陈。我们以是知铺陈之必要,亦以是知不铺陈之真实具在。 而这毕竟还是一本诗集,作者还是要在一切都已结束之后,说她最后的一句,以致她最属心底之一意。那就是:在欣幸与你同台之余,向你致她对你自始至终的深信不疑。 以上便是我之所说了。我说的果是作者之意吗?我实在不知,想席慕蓉也未必便知罢!我只是以我之心去领略她的;而当她读此跋时,亦实只是以她之心来领略我的罢了。而在心心往来流注中,有相互的创造激发,回环以生。谁说作者只是个施者,读者只是个受者呢?而当你读席慕蓉之诗后,再读此跋,则更是有你我他心之交光互映。然则,若我们间果然有缘,那么我之看书说或许便也未尝无理了!序 江河张晓风一 一个叫穆伦·席连勃的蒙古女孩 猛地,她抽出一幅油画,逼在我眼前。 "这一幅是我的自画像,我一直没有画完,我有点不敢画下去的感觉,因为我画了一半,才忽然发现画得好象我外婆……" 而外婆在一张照片里,照片在玻璃框子里,外婆已经死了十三年了,这女子,何竟在画自画像的时候画出了记忆中的外婆呢?那其间有什么神秘的讯息呢? 外婆的全名是宝尔吉特光濂公主,一个能骑能射枪法精准的旧王族,属于吐默特部落,成吉思汗的嫡系子孙。她老跟小孙女说起一条河,(多象《根的故事》!)河的名字叫"西喇木伦",后来小女孩才搞清楚,外婆所以一直说着那条河,是因为一个女子的生命无非就是如此,在河的这一边,或者那一边。 小女孩长大了,不会射、不会骑,却有一双和开弓射箭等力的手,她画画。在另一幅已完成的自画像里,背景竟是一条大河,一条她从来没有去过的故乡的河,"西喇木伦",一个人怎能画她没有见过的河呢?这蒙古女子必然在自己的血脉中听见河水的淙淙,在自己的黑发中隐见河川的流泻,她必然是见过"西喇木伦"的一个。 事实上,她的名字就是"大江河"的意思,她的蒙古全名是穆伦·席连勃,但是,我们却习惯叫她席慕蓉,慕蓉是穆伦的译音。 而在半生的浪迹之后,由四川而香港而台湾而比利时,终于在石门乡村置下一幢独门独院,并在庭中养着羊齿植物和荷花的画室里,她一坐下来画自己的时候,竟仍然不经意的几乎画成外婆,画成塞上弯弓而射的宝尔吉特光濂公主,这其间,涌动的是一种怎样的情感呢?二 好大好大的蓝花 二岁,住在重庆,那地方有个好听的名字,叫金刚玻,记忆就从那里开始。似乎自己的头特别大,老是走不稳,却又爱走,所以总是跌跤,但因长得圆滚倒也没受伤。她常常从山坡上滚下去,家人找不到她的时候就不免要到附近草丛里拨拨看,但这种跌跤对小女孩来说,差不多是一种诡秘的神奇经验。有时候她跌进一片森林,也许不是森林只是灌木丛,但对小女孩来说却是森林,有时她跌跌撞撞滚到池边,静静的池塘边一个人也没有,她发现了一种"好大好大蓝色的花",她说给家人听,大家都笑笑,不予相信,那秘密因此封缄了十几年。直到她上了师大,有一次到阳明山写生,忽然在池边又看到那种花,象重逢了前世的友人,她急忙跑去问林玉山教授,教授回答说是"鸢尾花",可是就在那一刹那,一个持续了十几年的幻象忽然消灭了。那种花从梦里走到现实里来。它从此只是一个有名有姓有谱可查的规规矩矩的花,而不再是小女孩记忆里好大好大几乎用仰角才能去看的蓝花了。 如何一个小孩能在一个普普通通的池塘边窥见一朵花的天机,那其间有什么神秘的召唤?三十六年过去,她仍然惴惶不安的走过今春的白茶花,美,一直对她有一种蛊惑力。 如果说,那种被蛊惑的遗传特质早就潜伏在她母亲身上,也是对的。一九四九,世难如涨潮,她仓促走避,财物中她撇下了家传宗教中的重要财物"舍利子",却把新做不久的大窗帘带着,那窗帘据席慕蓉回忆起来,十分美丽,初到台湾,母亲把它张挂起来,小女孩每次睡觉都眷眷不舍的盯着看,也许窗帘是比舍利子更为宗教更为庄严的,如果它那玫瑰图案的花边,能令一个小孩久久感动的话。三 十四岁的画架 别人提到她总喜欢说她出身于师大艺术系,以及后来的比利时布鲁塞尔的皇家艺术学院,但她自己总不服气,她总记得自己十四岁,背着新画袋和画架,第一次离家,到台北师范的艺术科去读书的那一段、学校原来是为训练小学师资而设的,课程安排当然不能全是画画,可是她把一切的休息和假期全用来作画了,硬把学校画成"艺术中学"。 一年级,暑假还没到,天却炎热起来,别人都乖乖的在校区里画,她却离开同学,一个人走到学校后面去,当时的和平东路是一片田野,她怔怔的望着小河兀自出神。正午,阳光是透明的,河水是透明的,一些奇异的倒影在光和水的双重晃动下如水草一般的生长着。一切是如此喧哗,一切又是如此安静,她忘我的画着,只觉自己和阳光已混然为一,她甚至不觉得热,直到黄昏回到宿舍,才猛然发现,短袖衬衫已把胳膊明显的划分成棕红和白色两部分。奇怪的是,她一点都没有感到风吹日晒,唯一的解释大概就是那天下午她自己也变成太阳族了。 "啊!我好喜欢那时候的自己,如果我一直都那么拼命,我应该不是现在的我。" 大四,国画大师傅心畲来上课,那是他的最后一年,课程尚未结束,他已撒手而去。他是一个古怪的老师,到师大来上课,从来不肯上楼,学校只好将就他,把学生从三楼搬到楼下来,他上课一面吃花生糖.一面问:"有谁做了诗了?有谁填了词了?"他可以跟别人谈五代官制,可以跟别人谈四书五经谈诗词,偏偏就是不肯谈画。 每次他问到诗词的时候,同学就把席慕蓉推出来,班上只有她对诗词有兴趣,傅老师因此对她很另眼相看。当然也许还有另外一个理由,他们同属于"少数民族",同样具有傅老师的那方小印上刻"旧王孙"的身分。有一天,傅老师心血来潮,当堂写了一个"璞"字送给席慕蓉,不料有个男同学斜冲出来一把就抢跑了。当然,即使是学生,当时大家也都知道傅老师的字是"有价的",傅老师和席慕蓉当时都吓了一跳,两人彼此无言的相望了一眼,什么话也没说。老师的那一眼似乎在说:"奇怪,我是写给你的,你不去抢回来吗?"但她回答的眼神却是:"老师,谢谢你用这么好的一个字来形容我,你所给我的,我已经收到了,你给我那就是我的,此生此世我会感激,我不必去跟别人抢那幅字了……" 隔着十几年,师生间那一望之际的千言万语仍然点滴在心。四 当别人指着一株祖父时期的樱桃树 在欧洲,被乡愁折磨,这才发现自己魂思梦想的不是故乡的千里大漠而是故宅北投。北投的长春路,记忆里只有绿,绿得不能再绿的绿,万般的绿上有一朵小小的白云。想着、想着,思绪就凝缩为一幅油画。乍看那样的画会吓一跳,觉得那正是陶渊明的"停云,思亲友也"的"图解",又觉得李白的"浮云游子意"似乎是这幅画的注脚。但当然,最好你不要去问她,你问她,她会谦虚的否认,说自己是一个没有学问没有理论的画者,说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这样直觉的画了出来。 那阵子,与法国断交,她放弃了向往已久的巴黎,另外请到两个奖学金,一个是到日内瓦读美术史,一个是到比利时攻油画,她选择了后者,她说,她还是比较喜欢画画。当然,凡是有能力把自己变成美术史的人应该不必去读由别人绘画生命所累积成的美术史。 有一天,一个欧洲男孩把自家的一棵樱桃树指给她看: "你看到吗?有一根枝子特别弯.你知道树枝怎么会弯的?是我爸爸坐的呀!我爸爸小时候偷摘樱桃被祖父发现了,祖父罚他,叫他坐在树上,树枝就给他压弯了,到现在都是弯的。" 说故事的人其实只不过想说一段轻松的往事,听的人却别有心肠的伤痛起来,她甚至忿忿然生了气。凭什么?一个欧洲人可以在平静的阳光下看一株活过三代的树,而作为一个中国人却被连根拔起,"秦时明月汉时关",竟不再是我们可以悠然回顾的风景! 那愤怒持续了很久,但回台以后却在一念之间涣然冰释了,也许我们不能拥有祖父的樱桃树,但植物园里年年盛夏如果都有我们的履痕,不也同样是一段世缘吗?她从来不能忘记玄武湖,但她终于学会珍惜石门乡居的翠情绿意以及六月里南海路上的荷香。五 骠悍 "那时候也不晓得怎么有那么大的勇气,自己抱着上五十幅油画赶火车到欧洲各城里去展览。不是整幅画带走,整幅画太大,需要雇货车来载,穷学生哪有这笔钱?我只好把木框拆下来,编好号,绑成一大扎,交火车托运。画布呢?我就自己抱着,到了会场,我再把条子钉成框子,有些男生可怜我一个女孩子没力气,想帮我钉我还不肯,一径大叫:'不行,不行,你们弄不清楚你们会把我的东西搞乱的!'" 在欧洲,她结了婚,怀了孩子,赢得了初步的名声和好评,然而,她决定回来,把孩子生在自己的土地上。 知道她离开欧洲跑回台湾来,有位亲戚回台小住,两人重逢,那亲戚不再说话,只说:"咦,你在台湾也过得不错嘛!" "作为一个艺术家当然还是生活在自己的土地上好。"她说这句话的时候人在车里,车在台北石门之间的高速公路上,她手握方向盘,眼睛直朝前看而不略作回顾。 "他开车真'骠悍',象蒙古人骑马!"有一个叫孙春华的女孩子曾这样说她。 骠悍就骠悍吧!在自己的土地上,好车好路,为什么不能在合法的矩度下意气风发一点呢?六 跟荷花一起开画展 "你的画很拙,"廖老师这样分析她:"你分明是科班出身(从十四岁就在苦学了)!你应该比别人更容易受某些前辈的影响,可是,你却拒绝所有的影响,维持了你自己。" 廖老师说的对,她成功的维持了她自己,但这不意味着她不喜欢前辈画家。相反的,正是因为每一宗每一派都喜欢,所以可以不至于太迷恋太沉溺于一家。如果要说起她真的比较喜欢的画,应该就是德国杜勒的铜版画了。她自己的线条画也倾向于这种风格,古典的、柔挺断却根根清晰分明似乎要一一"负起责任"来的线条,让人觉得仿佛是从慎重的经籍里走出来的插页。 "我六月里在历史博物馆开画展,刚刚好,那时候荷花也开了。" 听不出她的口气是在期待荷花?抑是画展?在荷花开的时候开画展,大概算是一种别致的联展吧! 画展里最重要的画是一系列镜子,象荷花拔出水面,镜中也一一绽放着华年。七 千镜如千湖,千湖各有其鉴照 "这面镜子我留下来很久了,因为是母亲的,只是也不觉得太特别,直到母亲从外国回来,说了一句:'这是我结婚的时候人家送的呀!'我才吓了一跳,母亲十九岁结婚,这镜子经历多少岁月了?"她对着镜子着迷起来。 "所谓古董,大援款是这么回事吧,大概背后有一个细心的女人,很固执的一直爱惜它,爱惜它,后来就变成古董了。" 那面小梳妆镜暂时并没有变成古董,却幻成为一面又一面的画布,象古神话里的法镜,青春和生命的秘钥都在其中。站在画室中一时只觉千镜是千湖,千湖各有其鉴照。 "奇怪,你画的镜子怎么全是这样椭圆的、古典的,你没有想过画一长排镜子,又大又方又冷又亮,舞蹈家的影子很不真实的浮在里面,或者三角组合的穿衣镜,有着'花面交相映'的重复。" "不,我不想画那种。" "如果画古铜镜呢?那种有许多雕纹而且照起人来模模糊糊的那一种。" "那倒可以考虑。" "习惯上,人家都把画家当作一种空间艺术的经营人,可是看你的画读你的诗,觉得你急于抓住的却是时间。你怎么会那样迷上时间的呢?你画镜子、作画荷花、你画欧洲婚礼上一束白白香香的小苍兰,你画雨后的彩虹(虽说是为小孩画的)你好象有点着急,你怕那些东西消失了,你要画下的写下的其实是时间。" "啊,"她显然没有分辨的意思:"我画镜子,也许因为它象征青春,如果年华能倒流,如果一切能再来一次,我一定把每件事都记得,而不要忘记……" "我仍然记得十九岁那年,站在北投家中的院子里,背后是高大的大屯山.脚下是新长出来的小绿草,我心里疼惜得不得了,我几乎要叫出来;'不要忘记!不要忘记!'我是在跟谁说话?我知道我是跟日后的'我'说话,我要日后的我不要忘记这一刹!" 于是,另一个十九年过去,魔术似的,她真的没有忘记十九年前那一刹时的景象。让人觉得一个凡人那样哀婉无奈的美丽祝告恐怕是连天地神明都要不忍的。人类是如此有限的一种生物,人类活得如此粗疏懒慢,独有一个女子渴望记住每一刹间的美丽,那么,神明想,成全她吧! 连你的诗也是一样,象《悲歌》里: 今生将不再见你 只为再见的 已不是你 心中的你己永不再现 再现的只是些沧桑的 日月和流年 《青春》里: 遂翻开那发黄的扉页 命运将它装订得极为拙劣 含着泪 我一读再读 却不得不承认 青春是一本太仓促的书 而在《时光的河流》里: 啊 我至爱的 此刻 从我们床前流过的 是时光的河吗 "我真是一个舍不得忘记的人……"她说。 (诚如她在《艺术品》那首诗中说的:是一件不朽的记忆,一件不肯让它消逝的努力,一件想挽回什么的欲望。) "什么时候开始写诗的?" "初中,从我停止偷抄二姐的作文去交作业的时候,我就只好自己写了。"八 牧歌 记得初见她的诗和画,本能的有点趑趄犹疑,因为一时决定不了要不要去喜欢。因为她提供的东西太美,美得太纯洁了一点,使身为现代人的我们有点不敢置信。通常,在我们不幸的经验里,太美的东西如果不是虚假就是浮滥,但仅仅经过一小段的挣扎,我开始喜欢她诗文中独特的那种清丽。 在古老的时代,诗人"总选集"的最后一部分,照例排上僧道和妇女的作品,因为这些人向来是"敬陪末座"的。席慕蓉的诗龄甚短(虽然她已在日记本上写了半辈子),你如果把她看作敬陪末座的诗人也无不可,但谁能为一束七里香的小花定名次呢?它自有它的色泽和形状,席慕蓉的诗是流丽的、声韵天成的,溯其流而上,你也许会在大路的尽头看到一个蒙古女子手执马头琴,正在为你唱那浅白晓畅的牧歌。你感动,只因你的血中多少也掺和着"径万里兮度沙漠"的塞上豪情吧! 她的诗又每多自宋诗以来对人生的洞彻,例如: 离别后 乡愁是一棵没有年轮的树 永不老去 《乡愁》 又如: 爱 原来是没有名字的 在相遇前 等待就是它的名字 《爱的名字》 或如: 溪水急着要流向海洋 浪潮却渴望重回土地 《七里香》 象这样的诗,或说这样的牧歌,应该不是留给人去研究或者反复笺注的。它只是,仅仅只是,留给我们去喜悦去感动的。 不要以前辈诗人的"重量级标准"去预期她。余光中的磅磅激健、洛夫的邃密孤峭、杨牧的雅洁深秀、郑愁予的潇洒妩媚,乃至于管管的俏皮生鲜都不是她所能及的。但是她是她自己,和她的名字一样,一条适意而流的江河,你看到它的满满的洋溢到岸上来的波光,听到它滂沛的旋律,你可以把它看成一条一目了然的河,你可以没于其中,泅于其中,鉴照于其中,但至于那河有多深沉或多惆怅?那是那条河自己的事情,那条叫"西喇木伦"的河的自己的事情。 而我们,让我们坐下来,纵容一下疲倦的自己,让自己听一首从风中传来的牧歌吧!卷一 七里香 在那样古老的岁月里 也曾有过同样的故事 那弹箜篌的女子也是十六岁吗 还是说 今夜的我 就是那个女子 七里香 溪水急着要流向海洋 浪潮却渴望重回土地 在绿树白花的篱前 曾那样轻易地挥手道别 而沧桑的二十年后 我们的魂魄却夜夜归来 微风拂过时 便化作满园的郁香 1979.8. 成熟 童年的梦幻褪色了 不再是 只愿做一只 长了翅膀的小精灵 有月亮的晚上 倚在窗前的 是渐呈修长的双手 将火热的颊贴在石栏上 在古长春藤的荫里 有萤火在游 不再写流水帐似的日记了 换成了密密的 模糊的字迹 在一页页深蓝浅蓝的泪痕里 有着谁都不知道的语句 1959.8.18. 一棵开花的树 如何让你遇见我 在我最美丽的时刻 为这 我已在佛前 求了五百年 求他让我们结一段尘缘 佛于是把我化作一棵树 长在你必经的路旁 阳光下慎重地开满了花 朵朵都是我前世的盼望 当你走近 请你细听 那颤抖的叶是我等待的热情 而当你终于无视地走过 在你身后落了一地的 朋友啊 那不是花瓣 是我凋零的心 1980.10.4. 古相思曲 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暮与朝 ——古乐府 在那样古老的岁月里 也曾有过同样的故事 那弹箜篌的女子也是十六岁吗 还是说 今夜的我 就是那个女子 就是几千年来弹着箜篌等待着的 那一个温柔谦卑的灵魂 就是在莺花烂漫时蹉跎着哭泣的 那同一个人 那么 就算我流泪了也别笑我软弱 多少个朝代的女子唱着同样的歌 在开满了玉兰的树下曾有过 多少次的别离 而在这温暖的春夜里啊 有多少美丽的声音曾唱过古相思曲 1979.7. 渡口 让我与你握别 再轻轻抽出我的手 知道思念从此生根 浮云白日 山川庄严温柔 让我与你握别 再轻轻抽出我的手 年华从此停顿 热泪在心中汇成河流 是那样万般无奈的凝视 渡口旁找不到一朵可以相送的花 就把祝福别在襟上吧 而明日 明日又隔天涯 1979. 祈祷词 我知道这世界不是绝对的好 我也知道它有离别 有衰老 然而我只有一次的机会 上主啊 请俯听我的祈祷 请给我一个长长的夏季 给我一段无瑕的回忆 给我一颗温柔的心 给我一份洁白的恋情 我只能来这世上一次 所以 请再给我一个美丽的名字 好让他能在夜里低唤我 在奔驰的岁月里 永远记得我们曾经相爱的事 异域 于是 夜来了 敲打着我十一月的窗 从南国的馨香中醒来 从回家的梦里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