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脉-4

由于社会财富的积累、利益争逐的加剧,权力性质发生了变化。英雄主义的无私首领,不能不演变为巨大利益的执掌者。终于,大禹的儿子建立了第一个君位世袭的王朝——夏。  君王世袭制的建立,很容易被激进的现代学人诟病,认为这个曾经为了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的大禹,终于要安排子孙把财富和权力永远集中在自家门内,成为“家天下”。其实,这是在用现代小农思维和市民心理贬低远古巨人。  一种重大政治制度的长久建立,大多是当时当地生产力发展和各种社会需要的综合成果,而不会仅仅出于个人私欲。否则,为什么人类所有重大的古文明都会必然地进入帝国时代?  部落首领由谁继位,这在大禹的时代已成了一个极为复杂险峻、时时都会酿发战祸的沉重问题。选择贤者,当然是一个美好的愿望。但是,谁是贤者?哪一个竞争者不宣称自己是贤者?哪一个族群不认为自己的头目是贤者?  在这种情况下,鉴定贤不贤的机制又在哪里?这种机制是否公平,又是否有效?如果说,像大禹这样业已建立了“绝对权威”的首领可以替代鉴定机制,那他会不会看错?如果壮年时代不会看错,那么老了呢?病了呢?精神失控了呢?退一万步说,他永远不会看错,那么,在他离世之后又怎么办?他的继位者再做选择的时候,会不会因为缺少权威而引起纷争?当纷争一旦燃烧为战火,谁还会在乎部落?谁还会在乎联盟?当一切都不在乎的时候,文明何在?苍生何在?……  这一系列问题,人类是在经历了几千年的摸索之后才渐渐找到出路的,但直到今天,任何一条出路仍然无法适合不同的地域。因此,要大禹在四千多年前眼看禅让选贤的办法已经难于继续的时候立即找到一个有效的民主选拔制度,是颠倒历史的幻想。  在大禹看来,与其每次选拔都会引发一场腥风血雨,还不如找一条能够堵住太多野心的小路,那就是世袭。世袭中也会有争夺,但规模总要小得多,与苍生关涉不大。高明的大禹当然不会不知道,儿孙中必有不良、不肖、不才之辈,将会辱没自己的家声和王朝尊严,也会给他们自己带来灾祸。但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或许,可以通过强化朝廷的辅佐力量和行政机制来弥补?总而言之,这是在文明程度还不高的时代,为了防止无休无止的权力争夺战而做出的无奈选择。  不管怎么说,在当时,夏朝的建立是华夏文明的一个新开端。从现代世界判断文明程度的一些基本标准,例如是否拥有文字、城市、青铜器、祭祀来看,华夏文明由此迈进了一个极重要的门槛。  时间,大概在公元前二十一世纪。  从此,“茫茫禹迹,划为九州。”  传说时代结束了。  六  读完半山藏书楼里有关传说时代的资料,已是夏天。山上的夏天早晚都不炎热,但在中午完全没风的时候,整座山就成了一个大蒸笼,恍惚中还能看到蒸气像一道道刺眼的小白龙在向上游动。  一动不动地清坐着,还是浑身流汗。我怕独个儿中暑,便赤膊穿一条短裤,到住所不远处的一条小溪边,捧起泉水洗脸洗身子,顿时觉得浑身清爽。但很快又仓皇了,因为草丛中窜出一大群蚊子,叮上我了。小时候在家乡只知道蚊子是晚上才出来的,没想到在山上没有这个时间界限。  我赶紧返回,蚊子还跟着。我奔跑几步,蚊子跟不上了,但也许是我身上全是泉水和汗水,滑滑的,蚊子叮不住。  我停下脚步,喘口气。心想,不错,四千一百多年前,传说的时代结束了。  第四章 感悟神话  一  笃,笃,笃,有人敲门。  在这半山住所,这还是第一次。我立即伸手去拉门闩,却又停住了。毕竟,这儿远近无人……  门外喊起了我的名字。一听,是山下文化馆的两位工作人员。当初盛钟健老师正是通过他们才帮我找到这个住处的。  我刚开门,他们就告诉我一个惊人的消息:就在两天前,唐山发生了大地震,死亡几十万人。  “唐山?”我一时想不起在哪里。  “北京东边,所以北京有强烈震感。”他们说。  他们来敲门,是因为接到了防震通知,正忙着在各个乡村间布置,突然想到半山里还藏着一个我。他们担心,如果这儿也有地震,我住的房子很有可能坍塌,要我搬到不远处一个废弃的小庙里去住。那个小庙低矮,木结构,好像不容易倒下来,即使有事也更容易逃奔。  我的全部行李,一个网兜就装下了,便随手一提,立即跟着他们去了小庙。其实,一旦地震那个小庙也十分危险,但我不相信北方刚刚震过江南还会震,就感谢他们两人的好心,在小庙住下了。  住在小庙里无书可读。半山藏书楼属于危房,已经关闭,看管的老大爷也不上山了。我只得白天在山坡上到处溜达,晚上早早地躺在一张由门板搭成的小床上,胡思乱想。  直到昨天,我的思路一直锁定在遥远的传说时代,因此即便胡思乱想也脱不开那个范围。只不过,刚刚发生的大地震常常穿插进来,几十万人的死亡现场与四五千年前的天地玄黄,反复叠影。面对天灾,古代和现代并没有什么界限。  人世间的小灾难天天都有,而大灾难却不可等闲视之,一定包含着某种大警告、大终结,或大开端。可惜,很少有人能够领悟。  这次唐山大地震,包含着什么需要我们领悟的意义呢?  我想,人们总是太自以为是。争得了一点权力、名声和财富就疯狂膨胀,随心所欲地挑动阶级斗争、族群对立,制造了大量的人间悲剧。一场地震,至少昭示天下,谁也没有乾坤在手、宇宙在握。只要天地略略生气,那么,刚刚还在热闹着的运动、批判、激愤,全都连儿戏也算不上了。  天地自有天地的宏大手笔,一撇一捺都让万方战栗。这次在唐山出现的让万方战栗的宏大手笔,显然要结束一段历史。但是这种结束又意味着什么?是毁灭,还是开启?是跌入更深的长夜,还是迎来一个黎明?  对于这一切,我还没有判断能力。但是已经感受到,不管哪种结果,都会比金戈铁马、运筹帷幄、辞庙登基、慧言宏文更重要。凸现在苍生之前的,是最关及生命的原始母题,例如怎么让民众平安地过日子,端正地对天地。在这个关口上最容易让人想起几千年前就行走在这片大地上的那些粗粝的身影。他们很少说话,没有姓名,更没有表情,因此也没有人能够把他们详细描述,而只是留下一些行为痕迹,成为永久的传说。  这让我又想起了从黄帝到大禹的传说时代。  那个时代,即便在结束很久之后,还在无限延续。原因是,一个民族最早的传统和神话,永远是这个民族生死关头的最后缆索。  反正这些日子找不到书了,就让我凭借着一场巨大天灾,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重温那些传说和神话。  二  传说和神话为什么常常受到历史学家的鄙视?因为它们不在乎时间和空间的具体限定,又许诺了夸张和想象的充分自由。但是,超越这些限定、享有这些自由的,极有可能是人类的信念、理想和祈愿,这就远比历史学重要了。历史学作为世间千万学科中的一门学科,并没有凌驾全部精神领域的权力。  有些历史学家比较明智,凭借西方考古学家对某些遗址的发掘,认为传说与历史未必对立,甚至尽力为神话传说中“有可能”的真实辩护,肯定那里有“历史的质素”、“事实的质地”。例如我在半山藏书楼看到过王国维在一九二五年发表的《古史新证》,其中说:“上古之事,传说与史实混而不分,史实之中固不免有所缘饰,与传说无异,而传说之中往往有事实之素地。”  能这样说,已经很不容易了,但仍然没有摆脱历史学的眼光。  按照文化人类学的眼光,传说中包含着一种属于集体心理的真实。集体心理不仅也是一种真实,而且往往比历史真实更重要。这就像晚霞给人的凄艳感受、修竹给人的风雅印象,长年累月也成了一种真实,甚至比它们在天象学和植物学上的真实更有意义。  在所有这类传说中,神话更具有根本性的“原型”价值。  在远古时代,神话是祖先们对于所见所闻和内心愿望的天真组建。这种组建的数量很大,其中如果有几种长期流传,那就证明它们契合了一个民族数代人的共同愿望。这就是我们所说的“原型”,铸就了整个民族的性格。  中国古代的神话,我将之分为两大系列,一是宏伟创世型,二是悲壮牺牲型。  盘古开天、女娲补天、羿射九日,都属于宏伟创世型;而精卫填海、夸父追日、嫦娥奔月,则属于悲壮牺牲型。这中间,女娲补天、精卫填海、夸父追日、嫦娥奔月这四则神话,具有很高的审美价值,足以和世界上其他古文明中最优秀的神话媲美。  这四则神话的主角,三个是女性,一个是男性。他们让世代感动的是躲藏在故事背后的人格。这种人格,已成为华夏文明的集体人格。  先说补天。  世道经常会走到崩溃的边缘,很多人会逃奔、诅咒、互伤,但总有人会像女娲那样站起来,伸手把天托住,并炼就五色石料,进行细心修补。要知道,让已经濒于崩溃的世道快速灭绝是痛快的,而要炼石修补则难上加难。但在华夏土地上,请相信,一定会有这样的人出来。  文明的规则,并不是一旦创建就会永享太平,也不是一旦破裂就会全盘散架。天下是补出来的,世道也是补出来的。最好的救世者也就是最好的修补匠。  后代很多子孙,要么谋求改朝换代,要么试图造反夺权,虽然也有自己的理由,却常常把那些明明可以弥补、改良的天地砸得粉碎,一次次让社会支付惨重的代价。结果,人们看到,许多号称开天辟地的济世英雄,很可能是骚扰民生的破坏力量。他们为了要让自己的破坏变得合理,总是竭力否定被破坏对象,甚至彻底批判试图补天的人物。久而久之,中国就普及了一种破坏哲学,或曰颠覆哲学。  面对这种情况,补天,也就变得更为艰难,又更为迫切。  但是,我说过,在华夏土地上,补天是基本逻辑。  再说填海。  这是华夏文明的又一种主干精神。精卫的行为起点是复仇,但是复仇的动机太自我,支撑不了一个宏伟的计划。终于,全然转化成了为人间消灾的高尚动机,使宏伟有了对应。  更重要的是,这是一个在有生之年看不到最终成果的行动。神话的中心形象是小鸟衔石填海,以日日夜夜的点点滴滴,挑战着无法想象的浩瀚和辽阔。一开始,人们或许会讥笑这种行为的无效和可笑,但总会在某一天突然醒悟:在这样可歌可泣的生命力盛典中,最终成果还重要吗?而且,什么叫最终成果?  海内外有不少学者十分强调华夏文明的实用性原则,我并不完全同意。大量事实证明,华夏文明更重视那种非科学、非实用的道义原则和意志原则。精卫填海的神话就是一个雄辩的例证。由此,还派生出了“滴水能穿石”、“铁杵磨成针”等相似话语。这几乎成了中国民间的信仰:集合细小,集合时间,不计功利,终能成事。  如果说类似于补天救世的大事不容易经常遇到,那么,类似于衔石填海这样的傻事则可能天天发生。把这两种精神加在一起,大概就是华夏文明能够在世界所有古文明中唯一没有中断和灭亡的原因。  再说追日。  一个强壮的男子因好奇而自设了一个使命:追赶太阳。这本是一个近乎疯狂的行为,却因为反映了中国人与太阳的关系而别具深意。  在“天人合一”的华夏文明中,太阳和男子是平等的,因此在男子心中不存在强烈的敬畏。在流传下来的早期民谣中,我们不难发现与自然物对话、对峙、对抗的声音。这便是中国式的“人本精神”。  这位叫夸父的男子追日,是一场艰苦和兴奋的博弈。即便为这场博弈而付出生命代价,他也毫不在乎。追赶就是一切,追赶天地日月的神奇,追赶自己心中的疑问,追赶自身力量的底线。最后,他变作了一片桃林。  我想,不应该给这个神话染上太重的悲壮色彩。想想这位男子吧,追不着的太阳永在前方,扑不灭的自信永在心中,因此,走不完的道路永在脚下。在这个过程中,天人之间构成了一种喜剧性、游戏性的互诱关系。这个过程证明,“天人合一”未必是真正的合一,更多的是互相呼应,而且很有可能永远也不能直接交集。以此类推,世间很多被视为“合一”的两方,其实都是一种永久的追逐。  最后,要说奔月。  这是一个柔雅女子因好奇而投入的远行,远行的目标在天上,在月宫。这毕竟太远,因此这次远行也就是诀别,而且是与人间的诀别。  有趣的是,所有的人都可以抬头观月,随之也可以凭着想象欣赏这次远行。欣赏中有移情,有揣摩,有思念,让这次远行有了一个既深邃又亲切的心理背景。“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这“夜夜心”,是嫦娥的,也是万民的。于是这则神话就把蓝天之美、月亮之美、女性之美、柔情之美、诀别之美、飞升之美、想象之美、思念之美、意境之美全都加在一起了,构成了一个只能属于华夏文明的“无限重叠型美学范式”。  这个美学范式的终点是孤凄。但是,这是一种被万众共仰的孤凄,一种年年月月都要被世人传诵的孤凄,因此也不再是真正的孤凄。  那就是说,在中国,万众的眼、世人的嘴,能把最个人的行为变成群体行为,甚至把最隐秘的夜半出逃变成众目睽睽下的公开行程。  想到这里我哑然失笑,觉得中国古代很多号称隐逸的文人大概是在羡慕嫦娥所取得的这种逆反效果。他们追求孤凄,其实是在追求别人的仰望和传诵。因此在中国,纯粹的孤凄美和个体美是不多的。  这一则奔月神话还典型地展现了华夏文明的诗化风格。相比之下,其他文明所产生的神话往往更具有故事性,因此也更小说化。他们也会有诗意,却总是立即被太多的情节所填塞,诗意也就渐渐淡去。  请看,奔月,再加上前面说到的补天、填海、追日,仅仅这几个词汇,就洋溢着最鸿蒙、最壮阔的诗意。而且,这种诗意是那么充满动感,足以让每一个男子和女子都产生一种高贵的行为欲望,连身体手足都会兴奋起来。  这是最苍老又最不会衰老的诗意,已经植入每一个中国人身上。  三  我在小庙刚住了半个月,已经把中国四五千年前的神话传说梳理了很多遍,对那个时代产生了进一步的迷恋。因此明白了一个道理:有时,不读书也能构建深远的情怀,甚至比读书还更能构建。这是因为,我们在失去文字参照的时候也摆脱了思维羁绊,容易在茫然间获得大气。  但是,我毕竟又想书了。不知半山藏书楼的门何时能开。  正这么想着,一个捧着橘子的老人出现在小庙窗口。我高兴得大叫起来,他就是看管藏书楼的老大爷。  他说他也想我了,摘了自家后院的橘子来慰问我。他又说,地震来不了啦,下午就到藏书楼去吧。  我故作平静地说:好。  心里想的是,让一个人拔离乱世投入书海,是一种惊人的体验;再让他拔离书海投入幻想,体验更为特殊;现在是第三度了,重新让他拔离幻想投入书海,心理感受无可言喻。  这就像把一块生铁烧红,然后“哧”的一声放进冷水里;再从冷水里抽出,又一次烧红,接着还是“哧”的一声……  时间不长,铁的质量却变了。  我对着老大爷轻轻地重复一声:好。  半个月前当唐山大地震把我从书海拔离时,我已经结束对于黄帝时代的研习,准备进入夏、商、周了。几本有关殷商甲骨文的书,已取出放在一边。但这半个月对神话传说的重新认识,使我还想在黄帝和大禹之间再逗留一阵。  神话传说告诉我,那个时代,实在是整个华夏文明发展史的“总序”。序言里的字字句句,埋藏着太多值得反复品咂的信息,不能匆忙读过。  下午回到半山藏书楼,我没有去看那几本已经放在一边的甲骨文书籍,而是又把书库总体上浏览一遍,猜想着何处还有我未曾发现的与黄帝有关的资料。  这不,三百多年前顾祖禹编的这部《读史方舆纪要》,我还没有认真拜读。  翻阅不久就吃惊了。因为《读史方舆纪要》提到了黄帝和炎帝打仗的地理位置,我过去没有太多留心。  史料有记,黄帝与炎帝发生惨烈战争的地方叫“阪泉之野”,这究竟在何处?有些学者认为,“阪泉之战即涿鹿之战”,这就把阪泉和涿鹿两个地名合二为一了。也有学者认为虽是两战,但两地相隔极近。那么,具体的地点呢?一般说是今日河北省涿鹿县东南。但是,《读史方舆纪要》却认为,阪泉很可能在今日北京市的延庆,那里既有“阪山”,也有“阪泉”,离八达岭不远。汪海波先生则认为,“涿鹿”即“蜀鹿”,在今天山东的汶上县。  我想,这个问题还会继续讨论下去。  我感兴趣的则是,打得不可开交的黄帝和炎帝,会预料几千年后这里所有的人都把自己看成是“炎黄子孙”吗?  如果略有预感,他们满脸血污的表情将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  “炎黄子孙?”他们如果能够预感到这个名词,两人乌黑的眼珠必然会闪出惊惧,“我们这对不共戴天的死敌,居然将永远地联名并肩,一起接受世代子孙的供奉?”想到这里,他们一定会后退几步,不知所措,如泥塑木雕。  这种预感当然无法产生,由他们开始的同胞内斗将延续长久。用同样的肤色外貌喊叫着同样的语言,然后流出同样血缘的鲜血。  记得一九一一年辛亥革命时那批勇敢的斗士发布文告,宣布几千年封建帝制的最终结束,文告最动人的亮点是一个小小的细节,那就是最后所署的年份——  黄帝纪年四六○九年  什么都包含在其中了。好一个“黄帝纪年”!  四  其实,我们往往连眼下的事情都无法预感。我回到半山藏书楼不多久,就从两个路过的山民口中知道,一位重要人物去世了。难道,未被预报的大地震本身就是一种预报?不知道。  当天我就决定下山。山下一定会有不小的变化,也许我的家庭也会改变命运,那就暂时顾不得传说时代和夏、商、周了。  下山时我停步回身,又静静地看了一眼这座躲藏在斜阳草木间的半山藏书楼。这楼早已破旧得呈现一派疲衰之相,好像它存在的意义就是等待坍塌。原以为这个夏天和秋天它一定会坍塌的,居然没有。它还会存在多久?不知道。  看似荒山,却是文薮;看似全无,却是大有。就在这无人注意的角落,就在这不可理喻的年月,只要有一堆古代汉字,就有了一切可能。我居然在这里,完成了我的一个重要学历。  下山。一路鸟声。已经有不少泛黄的树叶,轻轻地飘落在我的脚边。  第五章 发现殷墟  一  找回夏、商、周,花费了我很长的时间。  夏、商、周是中华文化跨入成熟门槛之后的起步期,蕴藏着决定民族生死祸福的一系列大问题。因此,虽然发掘出来的材料还很不完整,却也必须一遍遍地反复爬剔,从头细想,就像寻找这个庞大族群赖以生存的初始密码。  人类很多大文明,都灭亡在思维的荒原之中。如果早一点有人找到了赖以生存的初始密码,重新抖擞起独特的生命力,也就有可能避免灭亡。因此,就特别尊重一切濒临灭亡时的思考者。  就在一百年前,中华文化濒临灭亡。出乎意外,在一片无望的悲哀中,有几个文化思考者站出来,让中国在至高层面上恢复了记忆。记忆一旦恢复,局面就全然改观。  他们恢复的关键记忆,与遥远的商朝有关。  记得当年我离开半山藏书楼下山时,正想研究的就是夏、商、周,现在绕了一大圈,又接上了。  我心中,闪现得最多的是那几个文化思考者的奇怪面影,他们几乎成了我后来全部苦旅的最初动力。  因此,请读者朋友稍稍停步,听我比较详细地说一说他们。在说了他们之后再来说商朝,分量就不一样了。  二  先从“濒临灭亡”说起。  十九世纪末,列强兴起了瓜分中国的狂潮。文化像水,而领土像盘,当一个盘子被一块块分裂,水怎么还盛得住?但是,大家对于这个趋势都束手无策。  中华文明有一万个理由延续下去,却又有一万零一个理由终结在十九世纪,因此,这一个“世纪末”分量很重。  一八九九,深秋,离二十世纪只隔着三阵风、一场雪。  十九世纪最后几个月,北京城一片混乱。无能的朝廷、无知的农民、无状的列强,打斗在肮脏的街道和胡同间。商店很少开业,居民很少出门,只有一些维持最低生存需要的粮店和药店,还会闪动着几个慌张的身影。据传说,那天,宣武门外菜市口的一家中药店接到过一张药方,药方上有一味药叫“龙骨”,其实就是古代的龟甲和兽骨,上面间或刻有一些奇怪的古文字。使用这张药方的人,叫王懿荣。  王懿荣是个名人,当时京城顶级的古文字学者、金石学家。他还是一个科举出身的大官,授翰林,任南书房行走、国子监祭酒,主持着皇家最高学府。他对古代彝器上的铭文做过深入研究,因此,那天偶尔看到药包里没有磨碎的“龙骨”上的古文字,立即敏感起来,不仅收购了这家中药店里的全部“龙骨”,而且嘱人四处再搜集,很快就集中了一千五百余块有字甲骨。他收购时出钱大方,又多多益善,结果在京城内外,“龙骨”也就从一种不重要的药材变成了很贵重的文物,不少人为了钱财也纷纷加入寻找有字甲骨的队伍当中。  我没有读到王懿荣从自己的药包发现甲骨文的具体记载,而且当时药店大多是把“龙骨”磨成粉末再卖的,上面说的情节不足以全信,因此只能标明“据传说”。但可以肯定的是,正是那个深秋,有字甲骨由他发现了。  在他之前,也有人听说过河南出土过有字骨板,以为是“古简”。王懿荣熟悉古籍,又见到了实物,快速做出判断,眼前的这些有字甲骨,与《史记》中“闻古五帝三王发动举事必先决蓍龟”的论述有关。  那就太令人兴奋了。从黄帝开始的传说时代,几乎所有的中国人都遥想过,却一直缺少实证;而眼前出现的,分明是那个时候占卜用的卜辞,而且是实实在在一大堆!  占卜,就是询问天意,大事小事都问。最大的事,像战争的胜败、族群的凶吉、农业的收成,是朝廷史官们必须隆重占卜的。先取一块整修过的龟板,刻上一句问话,例如,几天之后要和谁打仗,会赢吗?然后把龟板翻过来,在背面用一块火炭烤出裂纹,根据裂纹的走向和长短寻找答案,并把答案刻上。等到打完仗,再把结果刻上。  我们的祖先为了维持生存、繁衍后代,不知遇到过多少灾祸和挑战,现在,终于可以听到他们向苍天的一句句问卜声了。  问得单纯,问得具体,问得诚恳。问上帝,问祖宗;有祭祀,有巫祝;日月星辰,风霜雨雪,问天也就是问地。  为什么三千多年前的声声问卜,会突然涌现于十九世纪最后一个深秋?为什么在地下沉默了那么久的华夏先人,会在这个时候“咣当”一声掷出自己当年的问卜甲骨,而且哗啦啦地流泻出这么一大堆?  我想,一定是华夏先人强烈地感知到了,他们的后代正面临着可能导致万劫不复的危难。  他们显然有点生气,掷出甲骨提醒后代:这是多少年的家业了,怎么会让外人糟蹋成这样?  他们甚至恼怒了,掷出甲骨责斥后代:为何这么垂头丧气?至少也要问卜几次,最后探询一下凶吉!  王懿荣似乎有点听懂。他放下甲骨,站起身来。  三  门外,要王懿荣关心的事情太多了。  就在王懿荣发现甲骨文的半年之后,八国联军进攻北京。这八个国家的国名以及它们的军队在中国的所作所为,我不想在这里复述了。我只想说一个结果,一九○○年八月十五日(农历七月二十一日)早晨,王懿荣被告知,慈禧太后和光绪皇帝已经逃离北京。  王懿荣,这位大学者这时又担负着北京城的防卫职务。他头上多了一个官衔——“京师团练大臣”,代表朝廷与义和团联系,但现在一切都已经晚了。  在中国历代关及民族安危的战争中,开始总有不少武将在战斗,但到最后还在抵抗的经常是文官,这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恐怕也与中华文化的气节传承有关。王懿荣又是这样,他觉得首都沦陷、朝廷逃亡,是自己的失职,尽管责任完全不在他。他知道越是在这样的时刻自己越不应该离开职守,但又不能以中国首都防卫官员的身份束手就擒,成为外国侵略者进一步证明他们胜利的道具。  于是,唯一的选择是,在已经沦陷的北京城内,在朝廷离开之后,在外国侵略者还没有来到眼前的这一刻,自杀殉国。  他自杀的过程非常惨烈。  先是吞金。金块无毒,只是凭着特殊的重量破坏肠胃系统,过程缓慢,造成的痛苦可想而知。但是,他挣扎许久仍然没有死。  于是喝毒药。在已经被破坏的肠胃系统中灌进剧毒,感觉必定是撕肝裂胆,但他居然还是没有死。  最后,他采取了第三项更彻底的措施,爬到了井边,投井而死。  从吞金、饮毒到投井,他硬是把官员的自杀方式、市民的自杀方式和农人的自杀方式轮了一个遍,等于以三度誓词、三条道路走向了灭绝,真正是义无反顾。  他投井之后,他的妻子和儿媳也随之投井。  这是一口灰褐色的砖井。此刻这里非常平静,没有惊叫,没有告别,没有哭泣。一个文明古国首都沦陷的最高祭奠仪式,完成在这个平静的井台边。  事后,世事纷乱,谁也不记得这一口砖井和这三条人命。老宅和老井也渐渐荒颓。  只在很久以后,王懿荣家乡山东烟台福山来了几个乡亲,带走了几块井砖,作为纪念。  我一直认为,王懿荣是真正的大丈夫,在国难当头的关口上成了民族英雄。他研究的是金石,自己却成了中国文化中铿锵的金石;他发现的是“龙骨”,自己却成了中华民族真正的“龙骨”。  我相信,他在决定自杀前一定在书房里徘徊良久,眼光最不肯离舍的是那一堆甲骨。祖先的问卜声他最先听到,却还没有完全听懂。这下,他要在世纪交替间,为祖先留下的大地问一次卜。  问卜者是他自己,问卜的材料也是他自己。  凶耶,吉耶?他投掷了,他入地了,他烧裂了,裂纹里有先兆可供破读了。  当时,八国联军的几个军官和士兵听说又有一位中国官员在他们到达前自杀。他们不知道,这位中国官员的学问,一点儿也不亚于法兰西学院的资深院士和剑桥、牛津的首席教授,而他身后留下的却是全人类最早的问卜难题。  一九○○年的北京,看似败落了,但只要有这一口砖井、这一堆甲骨,也就没有从根本上陨灭。  一问几千年,一卜几万里,其间荣辱祸福,岂能简单论定?  四  王懿荣为官清廉,死后家境拮据,债台高筑。他的儿子王翰甫为了偿还债务,只能出售父亲前几个月搜集起来的甲骨。王翰甫也是明白人,甲骨藏在家里无用,应该售给真正有志于甲骨文研究的中国学者,首选就是王懿荣的好友刘鹗。  刘鹗?难道就是那个小说《老残游记》的作者?不错,正是他。  刘鹗怀着对老友殉难的巨大悲痛,购买了王懿荣留下的甲骨,接过了研究的重担。同时他又搜集了好几千片甲骨,在《老残游记》发表的同一年,一九○三年,出版了《铁云藏龟》一书,使甲骨文第一次从私家秘藏变成了向民众公开的文物资料。  刘鹗本人也是一位资深的金石学家,第一个提出甲骨文是“殷人刀笔文字”,正确地划定了朝代,学术意义重大。殷,也就是商王盘庚把都城迁到殷地之后对商的别称,一般称做商殷,或殷商。商因迁殷而达到极盛,是中国早期历史上的一件大事。  但是,一个伟大的事业在开创之初总是杀气逼人,刘鹗也很快走向了毁灭。就在《铁云藏龟》出版后的五年,他突然莫名其妙地被罗织了罪名,流放新疆。罪名之一是“擅散太仓粟”,硬把好事说成坏事;罪名之二是“浦口购地”,硬把无事说是有事。一九○九年刘鹗在新疆因脑溢血而死。  你看,发现甲骨文只有十年,第一、第二号功臣都已经快速离世。离世的原因似乎都与甲骨文无关。这里是否隐藏着一种诅咒和噩运?不知道。  但是,这并没有阻吓中国学者。一种纯粹而又重大的学术活动必然具有步步推进的逻辑吸引力,诱使学者们产生惊人的勇气,前仆后继地钻研下去。  西方考古学家在发掘埃及金字塔、发掘古希腊迈锡尼遗址和克里特遗址的时候,都表现出过这样的劲头,这次轮到中国学者了。  刘鹗家里的甲骨文拓本,被他的儿女亲家、另一位大学者罗振玉看到了。他一看就惊讶,断言这种古文字连汉代以来的古文学家张敞、杜林、扬雄、许慎等也都没有见到过,因此立即觉得自己已经领受了一种由山川大地交给一代学人的历史责任。他写道:  今山川效灵,三千年而一泄其密,且适我之生,所以谋流传而悠远之,我之责也。  罗振玉以深厚的学养,对甲骨文进行释读。  在此前后,他还深入地研究了敦煌莫高窟的石室文书、古代金石铭刻、汉晋简牍,呈现出一派大家气象。对甲骨文,他最为关心的是出土地点,而不是就字论字、就片论片。因为只有考定了出土地点,才能理清楚整体背景和来龙去脉。事实证明,这真是高人之见。  在罗振玉之前,无论是王懿荣还是刘鹗,都不知道甲骨文出土的准确地点。他们被一些试图垄断甲骨买卖的古董商骗了,以为是在河南的汤阴,或卫辉。罗振玉深知现场勘察的重要,他的女婿,也就是刘鹗的儿子刘大坤曾到汤阴一带寻找过,没有找到。因此,这个问题一直挂在罗振玉心上。终于,一九○八年,一位姓范的古董商人酒后失言,使罗振玉得知了一个重要的地名:河南安阳城西北五里处,洹河边的一个村落,叫小屯。  洹河边?罗振玉似有所悟。他派弟弟和其他亲友到小屯去看一看,这在当时的交通条件下是很不容易走下来的路程。到了以后一看,实在令人吃惊。  当地村民知道甲骨能卖大钱,几十家村民都在发疯般地大掘大挖。一家之内的兄弟老幼也各挖各的,互不通气;等到古董商一来,大伙成筐成箩地抬来,一片喧闹。为了争夺甲骨,村民之间还常常发生械斗。连村里的小孩子也知道在大人已经捡拾过的泥土堆里去翻找,他们拿出来的甲骨虽然大多是破碎的,却也有上好的佳品。罗振玉的弟弟一天之内就可以收购到一千多片。  罗振玉从弟弟那里拿到了收购来的一万多片甲骨,大喜过望,因为准确的出土地点找到了,又得到了这么多可供进一步研究的宝贝。但是,他又真正地紧张起来。  一个最简单的推理是:村民们的大掘大挖虽然比以前把甲骨当做药材被磨成粉末好,至少把甲骨文留存于世间了,但是,为什么在小屯村会埋藏这么多甲骨呢?刘鹗已经判断甲骨文应该是“殷人刀笔文字”,那么,小屯会不会是殷代的某个都城?  如果是,那么,村民们的大掘大挖必定是严重地破坏了一个遗址。  这是最简单的推理,连普通学者也能想出。罗振玉不是普通学者,他从小屯村紧靠洹河的地理位置,立即联想到《史记》所说的“洹水南殷虚上”,以及唐人《史记正义》所说的“相州安阳本盘庚所都,即北冢殷虚”。  他凭着到手的大量甲骨进行仔细研究,很快得出结论,小屯就是商代晚期最稳定、最长久的都城遗址殷墟所在,而甲骨卜辞就是殷王室之物。  为什么殷墟的被确定如此重要?因为这不仅是从汉代以来一直被提起的“殷墟”这个顶级历史地名的被确定,而且是伟大而朦胧的商代史迹的被确定。从此,一直像神话般缥缈,因而一直被史学界“疑古派”频频摇头的夏、商、周三代,开始从传说走向信史。  这是必须亲自抵达的。一九一五年三月,罗振玉终于亲自来到了安阳小屯村。早上到的安阳,先入住一家叫“人和昌栈”的旅馆,吃了早饭就雇了一辆车到小屯。他一身马褂,戴着圆框眼镜,显得有点疲倦,这年他四十九岁。这是中国高层学者首次出现在殷墟现场。  文化史上有一些看似寻常的脚步会被时间记得,罗振玉那天来到殷墟的脚步就是这样。这可能是中国近代考古学的起点。中国传统学者那种皓首穷经、咬文嚼字或泛泛游观、微言大义的集体形象出现了关键的突破。  小屯的尘土杂草间踏出了一条路,在古代金石学的基础上,田野考察、现场勘探、废墟释疑、实证立言的时代开始了。  五  二十世纪前期的中国,出现了最不可思议的三层图像:现实社会被糟践得越来越混乱,古代文化被发掘得越来越辉煌,文化学者被淬炼得越来越通博。罗振玉已经够厉害的了,不久他身边又站起来一位更杰出的学者王国维。  王国维比罗振玉小十一岁,在青年时代就受到罗振玉的不少帮助,两人关系密切。相比之下,罗振玉对甲骨文的研究还偏重于文字释读,而到了王国维,则以甲骨文为工具来研究殷代历史了。  一九一七年,王国维发表了《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考》,证实了从来没有被证实过的《史记·殷本纪》所记的殷代世系,同时又指出了其中一些错讹。此外,他还根据甲骨文研究了殷代的典章制度。  王国维的研究,体现了到他为止甲骨文研究的最高峰。  王国维是二十世纪前期最有学问又最具创见的中国学者,除了甲骨文外他还在流沙坠简、敦煌学、魏石经、金文、蒙古史、元史、戏曲史等广阔领域做出过开天辟地般的贡献。他对甲骨文研究的介入,标志着中国最高文化良知的郑重选择。而且由于他,中国新史学从一片片甲骨中奠基了。  但是,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王国维还是延续了甲骨文大师们难逃的悲惨命运,也走上了自杀之途。难道,甲骨文石破天惊般出土所夹带起来的杀伐之气还没有消散?  王国维之死,不如王懿荣慷慨殉国那么壮烈,也没有刘鹗猝死新疆那么窝囊。他的死因一直不明不白,历来颇多评说。我想,根本原因是,他负载了太重的历史文化,又面对着太陌生的时局变化。两种力量发生撞击,他正好夹在中间。这里边,甲骨文并不是把他推向死亡的直接原因,却一定在压垮他的过程中增添过重量。  这种不可承受之重,其实也压垮了另一位甲骨文大师罗振玉。罗振玉并没有自杀,却以清朝遗民的心理谋求复辟,后来还在伪满洲国任职,变成了另一种精神自戕。  甲骨文中有一种“贞人”,是商代主持占卜的史官。我觉得王懿荣、刘鹗、罗振玉、王国维等学者都可以看成是现代“贞人”,他们寻找,他们记录,他们破读,他们“占卜”。只不过,他们的职业过于特殊,他们的命运过于蹊跷。  在王国维自杀的第二年,情况发生了变化。也许,是王国维的在天之灵在偿还夙愿?一九二八年,刚刚成立的“中央研究院”派王国维的学生董作宾前往殷墟调查,发现那里的文物并没有挖完,那里的古迹急需要保护。于是研究院决定,以国家学术机构的力量科学地发掘殷墟遗址。院长蔡元培还致函驻守河南的将军冯玉祥,派军人驻守小屯。  从此开始,研究院对殷墟遗地连续进行了十五次大规模的科学发掘工作。董作宾,以及后来加入的具有国际学术水准的李济、梁思永等专家合力组织,使所有的发掘都保持着明确的坑位记录,并对甲骨周边的遗迹、文化层和多种器物进行系统勘察,极大地提高了殷墟发掘的学术价值。  一九三六年六月十二日在第十三次发掘时发现了YH127甲骨窖穴,这是奇迹般的最大收获,因为这里是古代留下的一个皇家档案库。  后来,随着司母戊大方鼎的发现和妇好墓的发掘,商代显得越来越完整、越来越具体、越来越美丽,也越来越伟大了。  甲骨文研究在不断往前走。例如,董作宾对甲骨文断代法做出了不小的贡献,后移居台湾;比他大三岁的郭沫若在流亡日本期间也用心地研究了甲骨文和商代史,后来在大陆又与胡厚宣等主编了收有四万片甲骨的《甲骨文合集》,洋洋大观。  由此看来,一九二八年似乎是个界限,甲骨文研究者不再屡遭噩运了。但是,仍然有一项发掘记录让我读了非常吃惊,那就是在YH127这个最大的甲骨窖穴发现后装箱运至安阳火车站的时候,突然产生了奇特的气象变化。殷墟边上的洹河居然向天喷出云气,云气变成白云,又立即变成乌云,并且很快从殷墟上空移至火车站上空,顿时电闪雷鸣,大雨滂沱,倾泻在装甲骨的大木箱上。  再明白不过,上天在为它送行,送得气势浩荡,又悲情漫漫。  六  此刻我站在洹河边上,看着它深邃无波,便扭头对我在安阳的朋友赵微、刘晓廷先生说:“与甲骨文有关的事,总是神奇的。”  靠着甲骨文和殷墟,我们总算比较清楚地了解了商殷时代,可能比孔子还清楚,因为正如梁启超先生所说,孔子没有见过甲骨文。孔子曾想搞清商殷的制度,却因文献资料欠缺而无奈叹息。但他对商代显然是深深向往的,编入《诗经》的那几首《商颂》今天读来还会让所有中国人心驰神往。据说孔子有可能亲自删改过《诗经》,如果没有,那也该非常熟悉,因为这是那个时代大地的声音。  我不知道如何用现代语言来翻译《商颂》中那些简古而宏伟的句子,只能时不时读出其中一些断句来: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  古帝命武汤,正域彼四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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